隔天醒来,我动弹不得。
昨天那场舞闹到卫兵过来管制,我和护卫好不容易才把被酒醉、疲劳与大笑弄得路都走不直的两个女孩送回宅里。
当然,一个是缪里,一个是海兰。
各扶一人回到通往彼此卧房的走廊岔路时,我和护卫奥兰多交错的视线中,流露著胜过千言万语的情感。
简言之就是「你辛苦了」这样。
「水……唔唔……我的腰……」
平常不跳舞的我全身酸痛。大概是睡著以后身体依然难受,我发现自己睡成斜的了。那怪姿势似乎又给了身体额外的负担,光是起身就费了好大的劲。
喔不,衣服上到处都是缪里的尾毛,看来我睡相糟糕有其他原因。明明昨晚是把她放在自己床上,想必是半夜偷偷爬上来了。
「真是的……」
大概是没睡枕头的关系,脑袋阵阵作痛。我按著头环顾房间,没看到那个野丫头,连剑也不见了。不是一早就精神饱满地在中庭挥剑,就是又去打扰鲁•罗瓦了吧。
总之先弄点水。不知是街坊鄙俗酒馆想掩饰自己用的是劣质食材,还是单纯为了让客人多点些酒,每道菜的大蒜和盐都下得颇重。
不过水瓶想当然是空空如也,可以想像缪里一起床就把它喝光的样子。我叹口气,要拿水瓶去打水时,发现桌上有个陌生的东西。
「……书?」
那只是把品质粗糙又不整齐的皱纸用细绳系起来而已,但的确是一本书。
「某骑士的……故是。」
想写「事」却写错了。封面上不只有像是标题的字,还有练字的痕迹和看似骑士侧脸的涂鸦。不是缪里的笔迹,是在不断易主中写成的吧。翻页看看,立刻闻到劣质纸特有的霉味。
不过里头倒是写得很仔细,读了一下,发现是昨晚在酒馆里听到的古帝国时期风流骑士的故事。歌里描述的是轻佻豪放的骑士故事,这里写的骑士倒是有许多辛苦的段落,让人不自觉就看了下去。
直到令人想起昨日情境的脚步声从门后传来,我才赫然回神。
「啊~好累喔~」
缪里猛一开门回来了。
「咦,大哥哥你终于爬起来啦?」
平常都是我骂她赖床,遇到这种场面让她高兴极了。
「头发都睡乱喽。」
她将腰间佩剑倚墙摆放,露出耳朵尾巴甩了甩,把练剑的余韵都甩掉。
「这是怎么回事?」
书的威严在于大小。圣经总是装订成用两只手才抱得动那么厚重,是因为内容具有权威。而这本古代骑士的故事用的是软趴趴的纸,又只有巴掌大小,称为书都难。
我拿起书问起来由,缪里耸个肩说:
「昨天晚上,我跟乐队他们租来的啦。都不记得了吗?」
「……」
原以为我都在照顾缪里她们,但听她这么说之后,才觉得走不直的好像不只是缪里她们。我不记得自己有喝多,可能真的在气氛推波助澜下多喝了几杯。
那么这头痛就不是缪里抓著我,害我用奇怪姿势睡觉造成,而是酒的缘故了。
「大哥哥也醉得很夸张喔,晚上酒气超重的。」
对于擅自爬到我床上这部分,她当然是一点也不觉得有错。
乱辩解恐怕会惹祸上身,我便回到正题。
「你、你租这本书是为什么?」
「拿来抄啊,他们不会把每个故事都唱出来嘛。如果想给修道院多招点客人,调查详细一点比较好吧。」
修道院是为静思与祷告而设,绝不是游乐场所。但话虽如此,见过昨晚酒客开心成那样,我也不能说她思虑短浅。
「多少填补一点资金,是可以让海兰殿下少操劳一点啦……」
「是吧?而且修道院是真的很有历史,说不定会很受欢迎,最爱赚大钱的伊弗姊姊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多出一点钱喽。」
记得伊弗也将修道院的发展纳入考量,以门前市场的权利为条件提供资金。如果人潮川流不息,她就会舔著嘴唇重新计算损益了吧。但是听缪里这么说,即使去掉她原本很聪明这部分,感觉也太世故了点。
「那是鲁•罗瓦叔叔教你的对不对?」
缪里装作没听见,不过那确实有道理。
海兰可能用自我牺牲的方式凑钱这点,绝不是缪里想太多。
「好了啦,这本书我今晚就要还回去,要赶快抄一抄。大哥哥也来帮忙喔?」
即使是这种书,写字仍是颇为累人的事,直接买也得花不少钱吧。若只是租来抄,只需要花纸钱和一点租金即可。
我快速翻了几页,概算一下字量,两个人一起抄的确是来得及。从字句间有许多奇怪的记号和看似抑扬顿挫的笔记看来,这对那群乐队来说应该是重要的生财工具。
「乐队就是靠这本书来写歌的吧。」
「嗯。昨天我一直听乐队讲故事到醉得稀巴烂的你站得起来为止,他们讲了很多东西喔。」
有些无法装作没听到的部分,让人很在意。口气不像在揶揄我,替它更添真实了。
昨晚把持分寸到最后,过了一个符合信仰之道的夜晚,说不定只是一场被缪里抱著睡而作的一场梦。
「他们说,城里纸行有的会替乐师把一些故事整理成册来卖钱。因为不同的城市喜欢不同的,每到新的城市,就会把自己知道的歌写在本子上,交换当地热门歌曲的本子。」
我也听说过不少人会用这种方式交换贵重的抄本。因为抄写是件苦差事,抄本的价格怎么也压不下来。况且不直接卖掉,单纯只是给人抄,就能将喜欢的书留在手边,还能拿到新的书。
这件事本身是不足为奇,不过这簿子的存在倒是教人感叹。
伊弗说过,鲁•罗瓦这种书商中的中流砥柱,经手的书都比等重黄金还要昂贵。识字的人少,能写的人更少,会买书回家的只限贵族或富商。
然而文字与故事的世界,也存在著如此的小道市场。
「所以呀,大、哥、哥~」
想到一半,缪里背起手凑上前来,抬眼撒娇。缪里这举动对一般人来说应该属于可爱这一边,在我眼里却只有满满的坏预感。
「人家好想去纸行喔~」
不出所料的要求使我叹息。
而且即使是我宿醉的脑袋也知道,叫她自己去也没用。
「听说那里有好多好多种故事耶。」
不是想买就是租来抄吧。
这样就需要帐房了。
「还等什么,说不定能查到那个工匠的线索喔。」
听起来像是硬扯,不过那个世界的确在买卖鲁•罗瓦也尚未掌握的故事。现在工匠的去向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说不定问问纸行真的会有收获。
很不情愿地点了头之后,缪里胡闹地抱上来大喊:「大哥哥我爱死你了!」
暗叹这马屁精的同时,我把锡水瓶轻轻敲在她头上。
「水喝完要记得装。」
遭压迫的狼耳在水瓶底下挣扎。
她才刚说爱死我,马上就变成满脸的不高兴,一把抢下水瓶对我吐舌头。
被缪里拉去纸行之前,我得先问海兰记不记得迦南和罗兹的事。到了办公室,发现她难受地青著脸给羊皮纸签名。
确定她记得,并告知我和缪里要去纸行后,她回了一个乾到快碎成粉的笑。连缪里也没开她玩笑,乖乖离开办公室,反省昨天玩过火似的喃喃自语。
接著我在缪里的带领下走过劳兹本热闹的街。想说她怎么走得一点也不迟疑,原来是野狗在为她带路。
我们就此来到城北一个较为没落的地区,空气里有种独特的味道,多半是因为鞣皮和制胶的工坊都聚在这里。这些工作需要长时间用火,一刻也不能大意,非常操劳。
的确,这里不是鲁•罗瓦等经手书籍比等重黄金更值钱的书商会来的地方。
「这味道,让人想起做兽脂蜡烛那时候呢。」
兽脂蜡烛与蜜蜡不同,有种独特的怪味。缪里以前在温泉旅馆恶作剧时,我经常拿制做这种蜡烛的差事来罚她。
「这边喔。」
跟著瘦巴巴的野狗穿过工匠街后,我们抵达店头堆满旧衣的工坊。这间开放式的工坊没有墙壁,能轻易看见里头是什么样。
那里有群工匠两两合力拿起一个人那么长的大木槌,往巨桶里头敲。工坊角落有群孩子将破旧的衣服撕成碎片,场地中央摆了个或许能放进一整头牛的巨锅,里头煮得噗噗噗直冒泡。
「好厉害喔!」
全身都是好奇心的缪里对造纸工序兴趣浓厚,但这里不像是卖纸的地方。
「有事吗?」
往背后的问声回头一看,见到一名男子正放下肩上扁担。担子两端都装了满满的破布,是在城里到处搜集来的吧。
「打扰了。我听说这边能找到一些写给乐手的本子。」
怀疑陌生人居心的视线,是住满顽固工匠的地区常有的事,而这句话让他的敌意稍微缓和了几分。
「那你找错地方了,前面左转那区才是。到有井的广场以后,角落就是造纸的工坊。」
这里应该是前置处理破布,提供给造纸坊作原料。
「谢谢指教。」
在这地区,这样道谢似乎显得有些做作,男子冷笑一声耸肩答应。我催不舍地看著工坊的缪里继续往指示方向前进。
我们很快就找到造纸坊,那里就有一般店面了。
「纸都卖完喽。」
一往敞开的门口窥探,就有个表情严肃的工匠这么说。
「写给乐手的本子也没了吗?」
见缪里从背后冒出头来,围裙脏兮兮的工匠不禁挑起他粗粗的眉。
「小姐你这么年轻就在唱歌啦?还是跳舞?」
「唱歌跳舞我都会,不过都不是。」
工匠大概是中意不怕生的缪里,哼笑一声擦擦手后对我们招了招。大概是写给乐手的本子内容常被教会盯上,店家会挑客人吧。
店里摆著许多像鱼笼的网箱,穿了围裙的工匠们正拿著四方形的筛子泡水并甩动。墙边也有许多那种筛子,网的部分是以铁线制成。用大石头压住的木箱,是用来让纸浆脱水的器具吧。如果把缪里留在这里,她恐怕要十天以后才会回去。
我轻推到处看来看去的少女,引导她进入旁边房间。这里的墙镶入一整个书架,摆满了各种小簿子。
「买的话两枚王国银币,租的话一晚五枚铜币。」
银币价值依种类各自不同,王国发行的银币价值较低,但一枚好歹能换取工匠一家好几天温饱。这种小簿子没有圣经那样的精神涵养,既不能拿来吃,纸质又粗劣,要卖两枚王国银币未免太贵。
可是那价格大概不是为了卖钱,而是让租借费显得便宜吧。
「如果拿这里没有的故事来换呢?」
「这样租哪本都不用钱,不过抄书用的纸得在这买。但我想,你们手上也不会有这里没有的故事吧。」
他的确有本钱这么说。世上居然有这么多写给乐手用的故事,看得我都傻了。
「大哥哥,可以租几本?」
迫不及待地耳朵和尾巴都快跳出来的缪里对我投来炙热的视线。
我看不管说几本,她都一定会摆出不满意的脸,便稍微动脑这样回答:
「先租一本回去,抄完再来吧。」
相信她知道抄写文章有多么辛苦,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一样以后,很快就会放弃了。她还有跟乐手租来的阿罗涅骑士团故事呢。
而她像是没发现我的用意,说:「那选最厚的比较好。」脸凑到书架前面去。
「喔?年纪这么小就会写字呀?」
都听在耳里的工匠看著缪里赞叹道。
「绑在椅子上教出来的呢。」
工匠大笑一声,点了点头。大概有过类似经历。
「那么你老兄……是哪个贵族底下的文官吗?」
昨天穿的商行小老板风服饰,吸满了烤肉的烟和疯狂跳舞的酒汗,根本不能穿。所以在穿惯的服装加了条有点鲜艳的腰带,让我看起来没那么像圣职人员。
用如此文质彬彬的装扮来找写给乐手的本子,也难怪他会猜我是贵族雇来记录领地收入或代笔信件的文官。
「可以这样说。」
说这种轻描淡写的话也不会噎到,或许是种成长的证明吧。
而他这样的猜想,对有事想问的我反而方便。
「我每天都在祈祷上天多给我几双手呢。」
对咯咯笑的工匠如此铺陈后我问:
「听人家说,有一种印刷术可以一口气把文章印到纸上,不需要用手写字。如果真的有这种事,不知道能有多轻松。」
鲁•罗瓦曾说,那个印刷术还没完成就被定为异端,几乎没人知道。
但假如漏网的工匠用过那样的技术,或许会有点风声。然而我抱著一丝希望的问题,却惹来更大的笑声。
「有这种魔法的话,我就要把工坊扩大一倍,准备发财啦!」
那爽朗的笑容不像有任何隐瞒。这方面比我敏锐多的缪里还在物色她的书,对我们一点兴趣也没有。
「话说回来,纸太好卖也是问题。总不能因为缺原料就要街坊别穿衣服吧。」
工匠说完往我看来。
「怎么样,可以跟你家领主进言一下,把领地里的旧衣破布什么的收集起来给我吗?可以的话爱抄多少都行。」
他放我和缪里进来,搞不好就是在打这个主意。
「对了,您说纸都卖完了嘛?」
「前几天有个穿得颇体面的人全都买走了,到现在都补不了货。」
总觉得那就是迦南。他对俗文圣经热情到我都害羞,说不定在计画所需之外,他也想为自己抄一份。
但无论如何,一张也不剩实在是很夸张的事。以破布为原料的纸,大半是用在商行记录每日交易上。怀疑近日景气有好到能把纸行库存清空时,工匠的牢骚传入耳里。
「我看吶,又是哪个贵族的虚荣心犯了,写那种无聊的三流诗歌出来丢脸。」
他伤脑筋地叉起腰,大声叹息。「贵族的虚荣心」这想也没想到的词,让我很是不解,接著缪里插嘴了:
「比如这本吗?」
并举起手上簿子摇了摇。
「骑士达古佛克冒险记。」
缪里念出的标题,使工匠皱著眉笑了。
「对,就像那本。真是无聊透顶。」
往缪里一看,她只是耸肩。
「对抗上千佣兵独守城塞,在神的庇佑下毫发无伤地凯旋归来。天上洒满花瓣,人人对他的统治感恩戴德,教堂敲响钟声。噢,英勇的骑士达古佛克。伟大的战士,慈悲贤明的领主。」
缪里仿照昨晚的歌手,有抑有扬地念出来,工匠赞叹地挑起眉毛。
而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跟你每天晚上写的故事满像的耶。」
缪里立刻噘起嘴巴,踩我一脚。
「最近几年啊,这种笑都笑不出来的无耻诗歌多很多。」
工匠踏著重重的脚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
「当然,英勇骑士或领主面对的敌人从以前就是随便都十万大军。同伴个个勇猛果敢,别说叛徒了,临阵脱逃的也没有。神总是站在主角这边,纪律公正严明,小麦长得比农夫的胡须还快。什么都是神爱的那一套。」
工匠故意抓抓毛茸茸的胡须,逗笑缪里。
「不过呢,那在有本事的诗人手上一样会被编成能听的诗歌,再说领主就算醉了也有羞耻心,很少人会在本人还在世的时候唱那种蠢诗歌。可现在呢,大概是最近景气不错,贵族口袋里有点闲钱,就开始找一些三流诗人到处唱那种诗歌,别说有没有上过战场,连有没有那种战功都不晓得。大概是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家名跟那些诗人传唱的风雅贵族摆在一起吧。」
工匠愤慨不已的样子,不太像是因为差劲的诗歌,而是他辛辛苦苦造的纸被拿去写无聊玩意的样子。
看了缪里写得那么勤的理想骑士冒险谈,他搞不好会昏倒。
「那种东西,我看了头都要爆炸了。而且动笔的不是誊写专家,就只是不识字的细密画见习工吧。到处都是拼错的字,还从头错到尾,真的有够差劲。」
细密画家是给抄本添加插图的画家,大多不识字。不过文字也是图画的一种,只要能照著画就能复抄。因此,动作快或没工作的画家制作抄本的事并不少见,只是不识字的人错字也一样抄下来,不懂得订正。
「这边的烂书,算你们一本三枚铜币就好。」
听工匠这么说,缪里立刻杀价。
「两枚。」
工匠在胸前交抱他粗壮的手臂。
「两本五枚。」
「三本七枚。」
好像都能听见工匠「唔……」地呻吟了。
我一边感叹缪里也真敢杀一边翻页,也觉得这诗歌真的颇差。拿起旁边的簿子一看,发现内容竟然一模一样。
「这两本怎么一样?」
难道内容差归差,还是很受欢迎吗?和缪里杀得你来我往的工匠转过来说:
「喔,那个啊。大概是那个贵族特别好大喜功吧,在很多城镇发了一大堆,搞得来到劳兹本的诗人都拿这个来换新歌。」
「原来如此。」
就算是劣书,制作起来也需要花费不少劳力和金钱。
这实在是太疯狂了,不过我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需要花费不少劳力和金钱?
盯著手上簿子看到一半,缪里活泼的声音响遍房里。
「那就三本七枚加打扫工坊!」
「你要来扫?嗯……不会给我摸鱼吧?」
「看我的!」
工匠拗不过她满面笑容似的搔搔头,握手成交。
我很希望她少看这种一点用都没有的书,多念点圣经注解,但恐怕是奢望过高了。况且先不论内容,这字体本身还挺工整,可说是不错的范本。
或许是写手的习惯,某个字都写得不太清楚,让人很在意。
「老板老板,你推荐哪本?」
「啊?开始叫我老板啦?你这丫头还真精啊。」
「嗯哼哼哼。」
开心的缪里要和工匠一起挑书,不耐烦地推开发呆的我。
「吼,大哥哥,走开走开。」
只是这一推,我连踉跄也没有。
我全神灌注在手中的簿子上。
「大哥哥?」
我无视缪里的疑问,对工匠说:
「我要这本。」
「嗯?」
工匠觉得奇怪,缪里也立刻吊起了眉。
「喂,不要帮我选啦!」
「另外两本,我要这本跟这本。」
「啊~!」
我继续无视缪里猛拍我的肩和手,数七枚铜币交给工匠。
「嗯……呃,这样好吗?有两本内容一模一样?」
收钱之余,面貌强悍的大胡子工匠这么问。说不定是因为我身旁的缪里变得像捞上岸的章鱼一样。
「没关系。对了──」
在旅途中多多少少赚了点零用钱的缪里在烦恼该不该自掏腰包时,我快速轻拍她肩膀两下。
「您知道这诗歌里的贵族是什么人吗?」
这次不仅是工匠,缪里也抬头看我。
至此,缪里才终于注意到我的手在发抖。
我们在工匠不明就里的视线目送下离开工坊,现在换我走得比缪里还大步。
「鲁•罗瓦先生在伊弗小姐那吗?」
我头也不回地问缪里,最近都走在我前面的缪里小跑步跟在后头,回答:
「他说他很久没来温菲尔王国了,要在书库泡个几天。问这做什么?而且──」
「那你可以到书库去,跟鲁•罗瓦先生一起调查这个贵族的事吗?」
我将租来的三本书中的一本交给她,缪里支支吾吾地动起嘴巴。
「嗯,好啊。可是大哥哥,那个……」
「我去问伊弗小姐那边。其实这种事,本来是该问海兰殿下才对……」
在这里犹豫,是因为我不够肯定。海兰得知迦南的计画时,就可能已有就算牺牲自己也要完成计画的决心,给她无谓的希望是一种罪过。我应该尽可能调查清楚,有足够把握再告诉她。
「喂,大哥哥!」
被缪里用力拉手的我转头所见的表情,是她恶作剧太过分而关进仓库时的脸。
「怎么突然急成这样?那个,该不会……」
「我有线索了。」
纸坊里乐手拿来交换的差劲故事,用的都是破布制成的便宜纸张,和使用真的以羊皮制成的羊皮纸与硬牛皮封面装订的厚重圣经没得比。但不管怎么做,造书都是一笔可观的开销。
在这样的状况下,那位工匠却说三流诗歌遍及好几个城镇。原本以为又是哪个疯狂贵族有钱没处花,觉得字很漂亮,或许能帮我们抄圣经而已。
可是一个事实,颠覆了我所有想法。
因为书里有部分文字不太清楚,而且几乎如此。
「咦~这又怎么样?」
缪里对我快步前行中的说明仍抱有怀疑。
「你回想一下,迦南先生说的技术是怎样的东西。」
「就是,呃……啊!」
「没错。就是只刻字母的印章。」
缪里一听,赶紧翻找我给她的那本簿子。
「虽然没有全部都是,但不同页的同一个字,经常有不清楚的情况。我想这是相同字母的印章印了很多次的缘故。」
「……」
「然后我再仔细看,发现几个字母笔画很有特徵,而且每页特徵都一样。当然,如果是非常厉害的画家来描字,说不定也能写得全都一样就是了。」
「……」
缪里看得眼眯面绷,或许是因为对文字不熟,看不出差异。
「感觉好像真的是这样没错,可是……」
「而且这些字太端正了。整齐成这样,又要做出好几个城镇都有的量……不太可能是一个誊写员做得到的事。」
仍在习字的缪里似乎也了解字写漂亮有多么难,表情苦闷地点了头。
「当然,有可能只是我想太多,可是你想想看──」
到了工匠街的尽头,正好是三叉路口。
我站在路口对缪里说:
「这个三流诗歌的世界,是鲁•罗瓦他们看都不屑看一眼的故事生存的世界。」
她的红眼睛有点呕气地往我望。
「如果那个工匠真的存在,躲在那里不是最好吗?」
缪里闭上像是想说「哪有那么刚好的事」的嘴,看看我认真的脸和手上的簿子。
不管在哪方面,我这哥哥都是个蠢羊,就只有书的事例外。
「说不定这诗歌里的贵族会知道些什么,至少有调查看看的价值。」
缪里已经不打算反驳,无奈地点点头。
「要我帮忙可以,那你也要帮我抄书喔。抄那些三流的书!」
「那当然没问题。那么,晚点在大教堂前见。」
缪里不等我说完,径自往左侧岔路跑掉了。
目送那很快就消失不见的银发后,我也往右侧岔路小步跑去。
喘著气奔过劳兹本的街道后。
我看到缪里坐在大教堂门前的大石阶上,臭著脸啃羊肉串。
「完全没收获。」
那乌云密布的表情与热闹的大教堂前广场很不相称。
「我也是。」
我一路跑到伊弗住处,把簿子给不解何事的她看以后,这位曾是王国贵族,如今与众多国家有生意往来的女商人耸个肩,把簿子也拿给亚兹等护卫看。
答覆是没听过这贵族,战役也多半不曾存在,是一本纯属虚构的武功歌。
「可是鲁•罗瓦叔叔脸都绿掉了。」
「咦?」
「他说他从来没想过那个工匠可能会躲到这种书的世界去。」
那一部分或许是因为他没想到工匠居然把教会恐惧到下令消灭的宝贵技术用在这么没意义的地方,但我想更进一步。
「脸色难看,会不会是因为他也发觉那些字的特徵呢?」
鲁•罗瓦虽是个世故的商人,他所面对的却是擅长在森林枯叶上找出猎物足迹的银狼。即使缪里认不出字形差异,看穿他人表情变化仍是轻而易举。
「鲁•罗瓦不是工匠的敌人吗,你没有叫我不要拿这个可能有工匠线索的书给他看,感觉怪怪的。」
缪里的红眼睛注视著我。
「因为我自己的判断可能出错,所以想借用他的知识。」
我没说谎,但也没完全坦白。要是鲁•罗瓦在他所不知的领域发现工匠的踪迹,应该会认为那可能对他的生意造成巨大影响。知道这簿子的存在以后,就会死命想把他找出来。
缪里咧嘴一笑,唇下露出狼牙。
「我有请野狗和臭鸡一伙的鸟监视他,他出去的话马上就会知道了。」
即使鲁•罗瓦对工匠的想法与我们不同,我们依然得到了一个强力的搜索帮手。
而在我下指示前就替我把事情办好的银狼讨奖励似的伸脖子过来,我便连声说好,并摸摸她的头。
「话说回来,这篇故事好像真的是乱编的。」
「伊弗小姐他们也是同样结论。」
若能知道书中贵族是何许人,也许就能循线查出工匠的足迹,然而事情果然没这么顺利。
虽因为这本簿子而感到工匠很有可能实际存在,但想藉它追寻工匠,前途仍是雾茫茫一片。
「会是知道有人要抓他,所以虚构一个贵族吗。」
「一般来说大多是这样没错。」
可是回程上,我发现自己的想法有说不通的地方。
「纸坊的工匠都说成那样了,那么如果不是爱慕虚荣的贵族发酒疯,否则谁也不会出钱帮那种三流诗歌出书吧?」
如果缪里露出狼耳,一定会直直竖起来。
「无论印刷文字是多么简单,也不会让纸变成免费。」
「……你是说贵族出钱做没人知道是谁做的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
「就是这样。」
缪里拿著簿子歪起脑袋。
「那做这本书到底是为什么?」
原先是往政治意图猜,但想想也不像。内容是乏味过头的武功歌,文体硬得夸张,遣词用字又不知道在庄严什么意思,就是个每一句都在说「我的诗高人一等!」的粗俗玩意。
若是刻意为之,范围就能缩小到老练的宫廷诗人之流了,但多半并非如此。
「过来之前,我有绕到纸坊姑且问一下这是从哪里来的。」
东西是四处漂泊的乐手提供的,不会知道来源吧。
「我在想,里面会不会有暗号。」
「暗号?」
缪里翻翻簿子,正看倒看,还尝试只看每行第一个字。
「工匠不是被坏人追捕吗?那就有可能把暗号藏进这种簿子里到处发,要找回失散的同伴吧?其他工匠拿到这本簿子以后就会解读暗号,到集合地点碰头!」
我好像也听过战后寻找失散同伴的故事。
再说,猜想这些流通于世的平凡纸片因为平凡而具有特殊意义,也是个不错的思路。
「不然也可能是骗人说里面有暗号,吸引人家来买这样。」
村里鬼脑筋动最快的缪里,发想果真教人咋舌。
尤其我在缪里这个年纪,也上过这样的当。
「让我想起不好的往事了。以前也有个骗子拿这样的话骗我买了一大堆纸。」
当时我还小,是个穷兮兮的流浪学生,结果还遇上这种诈骗。
那骗子说他就是因为知道了秘密,才被砍掉一只手臂。结果那只是商行小伙计受不了虐待,逃跑时顺手带走的商行契约副本或缴税笔记等,但在当时的我眼里,就像全天下的秘密都写在里面一样。
「你就是在抱著那堆纸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被爹娘收留的嘛。」
「一点也没错。就结果来看,我还赚到了呢。」
缪里听了,抱著立起的双膝笑起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当时的我正如现在的缪里这样蹲坐在路边,一张一张地拚命看这些纸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一个人来到远离故乡,无依无靠的城镇,又把所有盘缠拿去买那堆纸,急得忍著眼泪对天高举,希望那个人没有骗我。现在想来还真是心酸。
想当然耳,那里面根本就没什么秘密,有的就只有对著太阳见到的奇妙纹路而已。
说不定,那都是眼泪的痕迹。
鲜明地忆起往事,笑叹自己老了不少之后,我忽然整个人定住。
「嗯?大哥哥?」
我看著缪里也说不出话。刚那是什么感觉?
回忆之中,我似乎遗漏了些什么。
流浪学生?不。骗子?还是在河边的税关抱著纸堆坐著发愁的那一段?
不不不。我一股脑地拚命想,终于找到了它。
就是把纸举向天空的时候。
「对,就是这个!」
我摊开手里簿子向天举,对著太阳看。
大概是被我突来的大动作吓到了,在附近地上啄食的鸟儿们飞得一只不剩。
但我的视线都钉在纸上,因为当时记忆中的东西真的就在那。
「说不定真的是暗号喔。」
坐在石阶上拄肘托腮,为兄长又有怪举动而担心的少女睁圆了眼。
「不过,呃,这其实是造纸时的那个……」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工作时,由于地处深山,各种学习用具大多得自己准备。搜整显贵住客分享的故事,或借书自力抄写,装订成册的事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对写字与制书的过程自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然而对于前一阶段的造纸工序,所知就很模糊了。
但是,用泪水在打转的眼仰望天空时浮现纸上的奇妙纹路,我怎么也忘不了。而我长大以后,也调查过那究竟是什么纹路。
「……」
回过神来,发现缪里气冲冲地嘟著嘴站在我旁边。
「说不定查得到簿子是哪来的喔。」
缪里看了看自己的簿子和我手上的簿子,夸张地耸肩。
「所以呢?」
不知在兴奋什么的男子,与冷眼漠视的旅伴。
这样的情境,感觉在以前的旅途中见过好多次。
稍歪著头手叉腰的缪里,像极了亚麻色头发的贤狼。
「纸一定会留下足迹,那也是暗号。」
多亏遇上骗子,我才会遇上缪里的父母。而如今,那个经验再一次给了我光明。
当时卖给我那堆纸的,说不定真的是独臂天使。
「就是说,呃,这个暗号……对、没错。想追查这个足迹的话──」
情绪激昂的我转动脑筋,习惯性地牵起缪里的手。
「我们先到夏珑小姐那去。」
那百般不愿的脸,不知是不想在人前牵手,还是不想跟夏珑笨狗臭鸡地斗嘴。
可是缪里非但没把手甩开,还在我身边开心地跑。
「暗号?你说暗号是吧?」
承自母亲的红眼睛,仍未失去孩子的光辉。
「不是藏宝图那样喔。」
我怕她怀抱无谓期待,不过她好像没在听,被搔痒似的缩缩脖子并加快速度,终于变成她拉著我跑。
「大哥哥快点!去掐臭鸡的脖子!」
虽觉得这样说太恐怖,但我仍笑了回去。
神又给了我们一次考验呢。
不过神给我们的,只会是能够跨越的考验。
前往夏珑家的路上,我一开始跑得很兴奋,结果一下就气喘吁吁。仔细想想,昨晚的宿醉都还没完全退呢。随时都精神饱满的缪里平常都会拿这种事来损我,今天却只顾走路,眼睛几乎要盯穿簿子,翻前翻后地仔细查看。
原本她对所谓藏在纸上的暗号纯真地兴奋不已,但是跑都不能跑的软脚虾哥哥找得到秘密,她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让她愈看愈生气的样子。
「不是我特别聪明,单纯是知不知道的问题。纸上面──」
「不准说!」
缪里不甘心地大吼,反而更固执地寻找线索。由她去之余,我也从她怀里拿一本簿子来看,以确定自己的假设。
三本簿子的纸似乎都是同一间工坊制作的纸。缪里问过纸坊知不知道簿子来处,但没有好消息,主要是因为问法错了。
如果她问知不知道簿子用的纸是哪间纸坊的东西,就算同样是不知道,工匠也一定会告诉她辨识的方法。
「寇尔先生?」
在复杂的住宅区巷弄拐了几个弯后,和小小朋友一起在门前工作的克拉克注意到我们到来。
「抱歉打扰你工作。」
「啊,不会。」
他们正在洗衣服。在水盆洒了草灰后,克拉克用手搓,孩子们用脚踩。只是孩子们比较像是在玩水,互相泼来泼去,用灰泥在脸上涂鸦,闹得好不开心。
克拉克左脸也画了个漩涡。
「怎么啦?是修道院那边出问题了吗?」
他连忙擦手站起,制止还想跟他玩闹的孩子。
「算是好消息……不过要请夏珑小姐帮点忙才能确定。」
克拉克露出不知该不该真的当那是「好消息」的表情,最后点头说:
「夏珑在里面。」
平时都是夏珑先从窥视窗露出一双眼睛再放我们进去。孩子们最后还是觉得在盆子里蹦蹦跳比较好玩,很快就对我们失去兴趣,跳得嘻嘻哈哈。
「整理修道院,给了我们很多草灰。」
克拉克一进门就这么说。意思是门前的嬉闹,是发生在砍了成堆杂草再烧成洗衣灰之后吧。
「请问,那是什么?」
他不解的视线指向缪里手上的簿子。
当先前那水盆里的衣服破到不能补,连当抹布都不行之后就会脱胎换骨,变成这些书。
「他说这些书说不定是那个神秘工匠做出来的,可以查出他大概在哪。」
「咦!」
「我是根本看不出来啦……」
缪里用责怪的眼神盯著我看。
「可是大哥哥说有线索能查书是从哪来的。」
「有夏珑小姐协助的话,应该是查得出来。」
「夏珑?」
夏珑仍未向克拉克暴露她鹫之化身的真实身分。
不过我们这次要找的不是统管劳兹本飞鸟的鹫之化身夏珑,而是双脚踏在劳兹本石砖上,在人类社会结构中下指挥的夏珑。
「夏珑。」
穿过屋子来到中庭,长长的吊绳晒著刚洗的衣物,量还多得夸张,大概是灰多到顺便帮邻居洗一洗了。
夏珑在忙著挂衣服的孩子身边拿针线缝缝补补。
「怎么三个人一起来啊?」
「寇尔先生说需要你的协助。」
我们找她帮忙,她自然会想到鹫之化身的力量,皱起眉头怪我们怎么在克拉克面前提这种事。我从缪里怀中抽出一本簿子交给夏珑。
「我找到一个线索,说不定有机会解决几个修道院整修的问题。」
「这是那个神秘工匠做的书喔,是我发现的!」
略显兴奋的缪里让夏珑眉头皱得更重,问道:
「……然后?」
「我需要查出这本簿子是从哪来的。」
夏珑看看手上簿子的正反面,耸肩说:
「哼……原来是这样,所以才来找我。真是的,净给我找麻烦。」
「能拜托你吗?」
缪里见到夏珑没要求解释就说下去,瞪大了眼睛。
「咦,臭鸡也看得出来吗!」
被缪里叫臭鸡的夏珑无奈起身,用手上簿子砸缪里的头。
「找迟缴税金的工匠或商人很累人,但不是找不到。方法有很多。」
夏珑曾在港都劳兹本从事部分人士闻之色变的行业──徵税员,而且是在管理徵税员的公会中担任副会长。
「就算是来自各地各国,随便弄个证件就想交差的商人,我们也会追到天涯海角,把税给讨回来。」
她实在很适合这种刻薄的笑,不过没拿簿子的左手上还抓著修补中的布和针,还有个小小孩抱著她的腿,好奇地听我们说话。
美好得很难称她为没血没泪徵税员。
「需要多找一点人手,这几个也能帮上忙吧。」
夏珑对最年长的孩子喊一声,那机灵少女听完吩咐就跑进屋里去。
「话说你不找海兰也不找那个叫伊弗的商人,直接跑来找我,想不到你对社会怎么运作懂得也不少嘛。」
我稍微耸肩回答夏珑。
「这得归功于我小时候旅行的经验。有个卖商行外流帐簿抄页和假权状那些东西的骗子,把我骗得好惨好惨。」
「原来有这种事。」
「但也多亏如此,我才会遇见她的父母,被他们收留,现在也给了我很大的线索。」
我把手放在不满于无法加入话题的缪里头上,被她嫌烦拨开。
「经验一定会成为某种食粮,懂不懂得吃下去就看人了。当笨狗的哥哥太可惜了。」
被夏珑这么一损,用手整理头发的缪里「咿~!」地咧嘴作鬼脸,转一边去。这时候,跑回屋里的年长女孩带了几个年纪相近的孩子回来。
「好,我们到徵税员公会会馆去。」
「好~!」
孩子们活泼地答覆,只有缪里一脸茫然,不太开心。
我们在纸坊发现的簿子,十之八九是以遭到抹杀的技术印出来的。可是歌中贵族是什么人,簿子来自哪里,谁也不晓得。
缪里似乎是想从簿子上的涂鸦等处找线索,但其实是用破布做成的纸具有羊皮纸所没有的特徵,夏珑也知道这件事的样子。
克拉克留下来洗衣兼看家,我们这个大人混小孩的怪异团体,在夏珑的带领下前往距离劳兹本热闹码头相当近的气派建筑。那即是徵税员公会会馆,夏珑这已经离开公会的前副会长一露面就受到现任的徵税权代理人们热烈欢迎。即使想调阅公会里的徵税相关资料,对方也爽快答应。
而且当夏珑表示她要的并不是文件内容,而是纸本身,他们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叠接一叠地将地下书库的无数文件搬出来,堆在日照良好的房间窗边。
准备就绪后,夏珑这样说:
「来,找宝藏喽!」
不知是有小孩在还是公会本来就这样,夏珑演戏似的一呼之下,所有人卷起袖子开始动手。
孩子们和现任的徵税权代理人都拿起纸来对著阳光看。
彷佛相信纸上会浮现天使的手印。
「唔……这种的我怎么会知道啦!」
不服气的缪里手上,是某个远地商行向劳兹本申请携带大量水果酒入关的记录。里头当然不会有传达走私路线的秘密暗号,但纸上必然会有另一种痕迹。
破布用手撕破,经过捶打熬煮化为浓浆,铺平后送入冷水就成了纸。那个铺网的筛状物就是最后一步使用的工具,而关键就在网目上。
以细铁丝结成的网目,形状依工坊各自不同。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出造纸时网目留下的独特痕迹。
也就是说,只要从徵税员的资料中找出同样痕迹的纸张,就能向该商行询问纸是从哪来。知道由哪间纸坊所造后,就能知道购置大量纸张制造那些簿子的工匠在哪里了。
据说那工匠印刷的量大到乐队去到哪里都有那些簿子,纸坊应该会记得这样的买家。
想找汇集各地纸张的地方,没有比徵税员公会更合适的了。
「可是几乎每个城市都有纸坊,找起来也不是那么简单喔。」
况且痕迹类似的也多。
但是经过这场单调的比对之后,必定会有答案。
「找到的话,要给我吃肥滋滋的羊肉喔。」
缪里这么说完就一张接一张地对著太阳看。徵税员似乎已经惯于用这一招揪出逃税的不肖业者,动作非常快。
空有知识的我只是想到可以用这种方式找线索,没有实践过。痕迹类似的就无法区别,对著拆去书绳的零散书页比较了好几次。缪里当然很擅长这种事,丢下拖拖拉拉的我一张张地找。
就在我觉得自己不如将查过的资料搬回地下书库,再搬别的资料过来比较有帮助时,状况发生了。
「找到了!」
开心大叫的,是个比缪里小几岁的女孩。
「来,给你!」
女孩将纸交给夏珑,夏珑拿纸与簿子对光比了比,亲切微笑著摸摸她的头。
「找到了。」
夏珑对我这么说之后查看纸上内容。
「找得到是哪座城的纸坊吗?」
一般日常文书,基本上都是用当地纸坊的纸。
「维德商行的羊毛交易记录啊。他们在王国中东部生意做满大的,总部是在一个叫萨连顿的城市……如果纸是在商行网路里到处流用就不好找了。」
「我们港边也有他们的分行,我马上派人过去问问看。」
「要强调只想知道纸坊喔。」
「我顺便去看有没有走私。」
徵税员与夏珑如此对话后,几名男子离开房间。
这当中,大家像是已针对第一张的对应地区作重点调查,有同样痕迹的纸接二连三地摆到桌上。夏珑看了看,松了口气。
「每张地区都有重复,这样很快就能锁定位置。好,可以了。」
还以为至少得花上一整天,运气差点还需要一星期,结果一转眼就找到目标了。
乍到此地时,夏珑等徵税员公会与远地交易的商人是剑拔弩张的氛围,这下可以了解商人为何那么讨厌他们了。因为他们就是如此优秀的猎人。
「唔……人家一点表现都没有!」
缪里懊恼地说。我重绑为调查而拆散的乐手小簿子之余,在缪里背上拍一下。
「是你带我找到这些簿子的呀,根本是幸运女神──应该说幸运之狼吧。」
「……」
缪里还是不太高兴,但抱了我一把之后也来帮忙整理资料。
接下来,徵税员的来访在维德商行闹出了一点小纠纷,但最后还是顺利问出了纸的来源。说是维德商行总部向当地纸坊买的,就在萨连顿。
萨连顿是羊毛集散地之一,王国中部草原的羊毛都会到那去,据说骑马要两天路程。缪里不屑地说她来跑只要半天,但总不能只让她去。
感激夏珑协助,也向发现第一张的少女郑重道谢后,我们回到海兰的宅邸。
正在擦拭走廊墙上精美烛台的女佣告诉我们,海兰在办公室接待客人。
尽管有些不礼貌,我仍想尽快往下一步行动。向门口略显惊讶的奥兰多与几天前也见过的强悍护卫打声招呼,表示有急事相报就开门进去。
结果不仅是坐在羊皮纸堆前的海兰和有事商谈的迦南,连罗兹也在。缪里当场说道:
「抓到猎物的尾巴了!」
不用说,所有人都傻住了。
我制止急著报告收获的缪里时,迦南察觉到我的顾虑,立刻为我说明罗兹怎么在这里。
「我认为有必要让罗兹先生加入我们。」
看来迦南已经说明自己的身分和目的了。
随后罗兹立刻起身,跪地行礼。
「寇尔先生,为完成这项计画,我罗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来不及拦他就下跪的罗兹,甚至夸张地宣誓。
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分队长,曾苦笑表示罗兹比队上每个人都更像骑士,可见不假。
「在整个圣库尔泽骑士团里,罗兹先生的确是特别值得信赖。」
「扫荡教会的腐败,就是神给予我们的使命!」
这少年即使饿到一头栽进泥泞,清醒后仍挺直背脊郑重道谢。精神饱满时的热度,恐怕是在缪里之上。
「有你的帮助,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功。」
「这是我的荣幸!」
好不容易让彷佛对主公叩首的罗兹站起来之后,他握得我手都疼了,只有在与缪里握手时有些害羞。
「那么,你们这次又引发了怎样的奇迹?」
他们想必是在谈找不到拥有奇迹般技术的工匠时该怎么办吧。海兰略显得救的表情,或许就是出于反弹。
缪里大概是没察觉办公室里残留的凝重气氛,将整件事全都当自己功劳似的对海兰得意洋洋地解释起来。
在纸坊发现的簿子,几乎能确定是由遭到封禁的技术印刷而成。首先得到萨连顿,调查卖纸给维德商行的纸坊。
海兰一句话也没问地听到最后,摇铃唤女佣进来下令备马。
「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各位同意。」
办公室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能否找出萨连顿的纸坊转移到追查工匠踪迹时,我出声问道:
「这趟萨连顿之行,可以带书商鲁•罗瓦先生一起去吗?」
缪里眨了眨眼睛。即使鲁•罗瓦与工匠利害关系相对,看了簿子以后也急著想找工匠,她也不懂我为何想带敌人去吧。
「鲁•罗瓦先生是买卖珍奇书籍的商人,因为工匠的缘故,在利害关系上与我们对立。可是说到对书籍的知识,或是世界各地与书有关的知识,绝对是无人能出其右。不只在寻找工匠的过程上,为了以后著想,我认为有必要保留继续与他合作的可能。」
我并没有说谎,但那不是全部。
稍停片刻后,我如此补充:
「鲁•罗瓦先生在我小时候的旅程上教了我很多东西,相当于我的恩师。这次寻找工匠,我第一个就是向他打听。请原谅我的自私……」
假如真的找到工人,我想让鲁•罗瓦知道。因为工匠说不定有在暗中印刷鲁•罗瓦购置的贵重书籍。
「只要你信任他,我是无所谓。」
海兰头一个回答。
「敬爱敌人,相信敌人,也是骑士团不可遗忘的教条之一。」
在以血洗血的战场上,理想中的骑士也仍不失高洁。
罗兹的宣言让缪里深深点头,而迦南微笑著说:
「我知道鲁•罗瓦先生,他是我们书库的大学长呢。」
「咦?」
我惊讶地注视迦南,他轻一耸肩说:
「书的世界真的很小。鲁•罗瓦先生是很多年前一个替教廷整理书籍的商行派来的贤士,替那个宛如迷宫的地方编列了一本巨大的目录,在我们那边很出名呢。」
他曾说自己在教廷书库工作过,想不到居然还编过目录。
难怪他的知识量会那么异常。
「不过这么一来,当你们谈起印刷术工匠时,他多半已经猜到我的存在了。毕竟知道那门技术的人有限。」
「……」
我想起鲁•罗瓦在修道院建地的对话,的确是有这种感觉。
「那么,同行的部分……」
「我也不排斥。对于鲁•罗瓦先生这样的人,应该以维持长久的良好关系为优先。」
这像是个讲利益的判断,也像是在迁就我。
海兰说过迦南在我面前总是特别紧张之类的话,不过在应对进退上,就算把我翻过来也赢不了他。
「既然决定带他同行,那就尽早联络比较好。像他这么杰出的人,已经得出同一结论,准备动身前往萨连顿也不奇怪。」
虽觉得夸张,但他连水手也畏惧三分的夜海都不怕,当晚就搭船过来了。先一步察觉纸纹的事,已经在伊弗协助下抵达维德商行并非不可能。
我往缪里使个眼色,她不高兴地耸耸肩,最后拗不过似的起身。
「明早就出发怎么样?只要天气不影响路况,傍晚就能到了。」
我对海兰的建议没有意见。
「愿神保佑你们。」
海兰的祈祷,使我深深颔首。
星光仍在闪烁的凌晨时分,即使到了这个时节,天还是冷得很。
已在中庭备妥的马匹喷著白烟,我等一行身著旅装,全部到齐。
「好久不见了,鲁•罗瓦先生。」
「哎呀呀,居然是您来了。」
迦南与鲁•罗瓦如此寒暄时,罗兹、奥兰多和迦南的护卫都在对马匹作最后的检查。
我和缪里同骑一匹马,迦南与其护卫、罗兹、鲁•罗瓦各一匹,再加上为保障我们安全,海兰坚持要奥兰多随行,场面好不盛大,马匹都把中庭占满了。
缪里似乎能与马直接对话,就算不懂操纵缰绳也能驾马。只是前阵子的旅途上,骑马曾经让她屁股痛到怨个没完。
若驾的是货马车,还能跟著走,纯骑马就不行了。要是她半途痛到抓不住缰绳就糟糕了,我便与她同乘。还以为她会吵著说骑士要自己骑马才行,想不到她答应得十分乾脆。不过从她昨晚特别晚睡,不难看出原因就是了。
这坏丫头得寸进尺,一上马就把头埋进鬃毛呼呼大睡。
无奈叹息的我调整姿势,将她娇小的身体稳稳摆在两臂之间,免得她睡到掉下去。在这种时候,她坚持一定要带的长剑就非常碍事。在梦里,她八成是骑马挥剑驰骋战场吧。
「希望各位搜索顺利,成功说服。」
来送行的海兰对睡著的缪里微微笑后这么说。
「我会在这里继续处理整修修道院的事。就算找不到神秘工匠,也不会白费时间。」
「我一定带好消息回来。」
海兰再度微笑,摸摸马鼻再退开。
「他们就拜托你了。」
这是对海兰的贴身侍卫奥兰多说的。我不觉得路上会有危险,但既然海兰怀疑策划偷袭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是克里凡多王子,当然是不敢掉以轻心。
「那么,我们这就出发。」
「愿神保佑你们。」
在海兰与众男佣的目送下,我们一行六马七人启程了。
穿过空无一人的街,跨越通宵站岗的卫兵与早班卫兵交接的城墙,在宽广的大路上加快速度。缪里像是被答答的蹄声与震动吵醒而坐起来,呵欠大得几乎要撞到我下巴。
「呼啊……咦,到城外啦?」
罗兹的马跑在最前头哨戒,随后是忙著看地图的迦南和鲁•罗瓦并列,再来是我,殿后的奥兰多和迦南的护卫不停扫视四周。
「嗯哼哼,一整列的骑士呢。」
缪里前看后看,为自己也在这威风队伍中满意地挺高胸膛哼一声,又打个呵欠。
「看吧,叫你早点睡还弄到那么晚,搞得现在一直打呵欠。」
她完全不听我啰唆,问好似的拍拍马脖子。
「知道纸上会藏那种暗号以后,我怎么忍得住嘛。」
缪里找了个成不了藉口的藉口。昨天在海兰的办公室报告近况和希望带鲁•罗瓦同行后,缪里才急著要抄跟乐手借的簿子,我当然被她拉来帮忙。唏嘘地看著她跑回酒馆还之后,她又开始醉心于写那本荒诞无稽的骑士故事,加上一段友军求救的故事。为了扰乱包围他们的敌军,信上完全没提到他们在哪个城市,可是能从纸纹分辨这样。
注意到这件事的,并不是正经兮兮的圣职人员,而是银色骑士,可见她对自己没发现纸上秘密颇为不甘。
「工匠他……呼啊啊……啊呼。不晓得是怎样的人。」
这次她不趴马脖子,要背靠著我睡。
「骑士可以这样撒娇吗?」
我不敢恭维地这么说之后,缪里扭身找个好睡的姿势,像只在窝里亮出肚皮的狗一样满足地吁气。
「骑士行军时,不管白天晚上都要保持前进,依靠彼此休息是常有的事,你不知道吗?」
我对满嘴歪理的缪里叹口气,她在下巴底下窃笑的感觉让我叹得更重,往星光依然闪烁的道路彼端望去。
「比起工匠本人,我更想知道他的目的。」
他运用遭到视为异端而抹杀的技术,大量印制了赚不了钱的簿子。
这实在太没道理,于是我猜想会不会真的有暗号,将文章重新看过一遍,想找出隐藏其中的目的。
目前仍是一无所获,但无论那关系到怎样的阴谋,我都不会讶异。
「只要事情顺利就好了。」
「嗯……嗯……」
缪里的应声几乎是梦话了。
我们从这时候就开始工作的牧羊人们旁经过,踏入广大田野时,夜空终于染上鱼肚白。
至少光就这画面来看,这是场充满希望的启程。
离开城镇后又打了一阵子鼾的缪里再能睡,也终究在太阳晒脸颊时睁开了眼睛,为黎明时分的大草原激动不已。
通往萨连顿的路上没有天然障碍,要担心的顶多是融雪泥泞,而那似乎几天前就过去了。骤然被无尽春暖花开包围的草原路,令人心旷神怡到即使不是缪里也会笑。
我们从劳兹本北上,在过午时时抵达的小港都西进,深入王国内陆。途中经过壮如江河的大批羊群,在旅人祈求旅途安全而堆起的石冢边休息,继续赶路。
天候作美,黄昏时的景色实在迷死人了。
最后我们按照预定,正好在日落前抵达目的地萨连顿。这里与其说城市,比较接近大村。没有卫兵严查,闲静得很。
不过相较于还想多骑点马的我,缪里一进旅舍房间就骨架子全散了似的倒在床上。
「屁股……好痛……」
这种事好像和体重无关,才刚过午就连马鞍都快坐不住的缪里抬高屁股趴倒。那虽然可怜,但我仍忍不住说:
「没办法骑得像故事里的骑士那么轻松呢。」
「唔唔……大哥哥很坏耶!」
哭丧著脸的缪里说得像要咬过来一样,可是她屁股痛到腰上的剑塞给我,坐不了又要我背,害我多花那么多力气,这点怨言是正当权利吧。
「总之,也只能习惯了。」
我边脱下旅装边这么说,缪里的尾巴从右到左画个大弧线。
「哼~也就是说,我可以学马术是吧!」
「咦咦?」
「马上的剑术、枪术可是骑士的重头戏!既然大哥哥都点头了,我非得认真练不可!」
她用抬高屁股趴著的蠢姿势,尽全力摆出胜利的表情。
「啊~我也好想参加骑枪比赛喔~不晓得罗兹有没有比过,等等要记得问他。」
「……」
我试著想像缪里戴甲佩剑,骑著马潇洒回到温泉旅馆的模样。母亲贤狼多半会大笑,但父亲罗伦斯应该会头痛得不得了,不能让她再继续野下去。
纵使她有四只耳朵,说女生出嫁前不该骑马她也不会听,所以我选择进攻她爱听骑士故事的弱点。
「骑兵一般都是全身铁甲吧。你这么小一只,哪找得到盔甲穿。」
更别说骑兵用的枪与剑比步兵长上许多,甚至与人同高。即使缪里有剑术天分,臂力怎么也达不到标准吧。
「就算能骑马,顶多也只能当个传令兵吧。」
「是没错啦……」
狼耳和狼尾立刻摊平。身材这种天生的事强求不来。
原以为她这样就会放弃在马背上挥巨剑的妄想,结果她喊声「好」,猛然跳起。
「那我就要多吃一点饭,让身体长大了!」
「啊?」
「好了好了,大哥哥快走!一楼不是酒馆吗?我刚偷看了厨房一下,桶子里有这~么大的鳗鱼耶!」
缪里抓著手臂,硬把我拖出房间。
才以为打败了她,转眼又被她打败。
这滑溜得抓不住的狼,简直跟鳗鱼没两样。
「你真的一年比一年更像赫萝小姐……」
「嗯?娘怎样?」
我只能半死心地祈祷爱喝酒这点不像了。
当晚,大家饱餐了一顿丰盛的鳗鱼料理,隔天火速造访维德商行。
萨连顿主要是以来自内陆的羊毛交换海港送来的货物与海产,维德商行则是最大的羊毛商行。向旅舍老板打听过后,很快就找到了地点。
「所以为什么是大哥哥和迦南啊!不公平!」
到了要到商行打听纸张来源这一步,经过讨论后,决定是由我和迦南假扮劳兹本徵税员最妥当。我们不能直接说明目的,瞒得不好又容易被误认为异端审讯官。会拿字条查线索的,不是徵税员就是异端审讯官了。
而这里面最像徵税员的,就是我和迦南两个。哪里有冒险就往哪钻的缪里自然是吵个没完。
「缪里小姐,要是工匠发现有人在找他,说不定会从商行里偷偷溜出来。我们在惩治败德教堂时就经常发生这种事。跟我一起守后门吧。」
罗兹的话让缪里惊觉原来还有这种冒险,马上就不吵了。向罗兹道谢后,他露出一般少年的腼腆笑容。
「一早就这么有精神。」
往商行大门走的路上,迦南愉快地说。
「受不了,她这粗鲁性格什么时候才改得掉……」
我和笑呵呵的迦南一起站在不停有羊毛货马车进出的维德商行门口。为一定要达成使命而轻轻深呼吸时,迦南忽然说:
「寇尔先生,非常感谢您。」
还以为我听错了。往旁一看,抬头望著商行的羊形招牌的迦南转过来说:
「其实我们都不认为真的找得到这个工匠。」
「这个……」
迦南微笑著低下头,眼神稍微往旁边挪,是因为见到缪里踏著开心的脚步往商行后门绕,以及罗兹有点被她牵著鼻子走的样子。
「我们一直以来都只会躲在书库的暗处,怨叹自己的无力。听说外面的世界有个叫黎明枢机的人正在为了彻底改变教会而奋战,我们才终于鼓起勇气,不愿意再屈就于邪恶之下,抱著必死决心走出教廷。」
海兰曾玩笑性地说,他是以商谈为藉口来见偶像的。
「就连旅费,都是同伴们费尽苦心才凑齐的。感觉见到海兰殿下,说出我们在书库编织的除弊计画以后,就算留下我们曾经对抗过世界的证据了。就只是这样。」
三名壮汉拉著羊毛堆得比人高的货车经过我们身边,进入商行的卸货场。
「我作梦也没想到,您真的能找到工匠的踪迹,前进到这一步。」
这句话透露出,他其实连寻获工匠的期待都没有。迦南他们早已习惯当一个无力对抗世界的小卒了。
彷佛跨出阴影一步,就值得庆贺。
「因此,了解到海兰殿下是超乎想像的明君时,我真的觉得好惭愧。」
说不定和缪里一起到办公室报告说抓到工匠的尾巴时,他们就是在讲这件事。当时办公室凝重到好比堆了一层棉絮,海兰正在和他们讨论不依靠工匠,以人手弥补技术,死凑活凑也要弄到资金复制圣经的计画吧。
迦南看看我,耸肩而笑。
「绝不能让海兰殿下割自己的肉。计画是我提的,该负责的是我才对。就算要和鲁•罗瓦先生联手,我也得阻止这种事发生。」
维德商行似乎是只要与羊有关的生意都有做,有个背了好几把大型羊毛剪的旅行商人走出卸货场。等他过去,我对迦南说:
「您是打算盗卖书库的书吗?」
鲁•罗瓦卖的是比等重黄金还高价的书,而教廷书库什么书都有。若迦南他们心有邪念,想赚多少钱都行,而他们选择划清界线,维持自己的高洁。
迦南看著我,不承认也不否认。我也知道,对于以说谎为戒的圣职人员而言,那已经是默认了。若是刚离开纽希拉的我,这时候就已经抓住他的肩膀,劝他放弃那自甘堕落的想法了吧。
可是这旅程也给了我一些历练。
「找到工匠就没事了啦。」
我觉得缪里一定会这么说,说不定还模仿了她的语气。这里这么吵,后门听不见吧。
「要是找不到,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然后经过几许犹豫,我一掌拍在迦南背上,想鼓励他。
迦南没比缪里高多少,很轻易就往前踉跄。
但他的脚却顺势踏出了第二步。
「我还有……我还有信念!」
看著挤出笑容的迦南,我也晚一步跨过商行门口。
在海兰的宅邸初会他时,他从容得甚至能将我压倒,现在却只是个这年纪的紧张少年。为帮助他放松,我耳语说:
「你相信的是神吗?」
迦南睁大眼睛侧眼看我,如少年般缩脖子笑。
「那当然!」
随后他挺起胸膛,往每个人都忙进忙出,化为喧嚣漩涡的商行卸货场喊道:
「打扰了!我们是从劳兹本来的!请问商行老板在吗!」
迦南的声音在这种地方也十分清晰。买羊毛的顾客好奇地伸长脖子,商行的搬运工和检查羊毛的人愣得直眨眼。
「我就是老板……有何贵干。」
小伙计冲进会馆后,不久就有个看起来很亲切的商人略带警戒地走出帐房。是从服装看出我和迦南的并非顾客了吧。
「感谢您抽空接待。我们是奉劳兹本的徵税员公会之命过来的。」
最后一句话,他刻意压到周围听不见的音量。
会卖羊毛到劳兹本的维德商行老板倒抽一口气。
「到、到底怎么了?我们可没有做亏心事喔……」
商人没有完全清白的吧。然而,我们当然不是来抓他给羊毛掺沙增重,或以廉价羊毛混充高级羊毛的。
「我们知道贵行做的是清白生意。就只是要查的线索里有贵行的出货单,想请您帮帮忙而已。」
迦南从怀中取出在公会发现的纸。
「请问这单子用的纸是从哪里买的?」
「失礼了。」商行老板见到目标不是自己,放心地松了口气,接下纸来查看。
「这……嗯,的确是我们的出货单,货也是从这里发的……喂,把那边的记录单拿过来!」
老板往躲在一边偷看的小伙计大喊,取来清点羊毛箱的纸条,两张一起对光看。尽管卸货场在白天也颇为阴暗,熟练的人也能快速辨别。
「对,一模一样。这是西亚托师傅的纸坊做的,就在我们镇上。」
「西亚托师傅……」
迦南覆诵那个名字,往我看一眼。
「能告诉我们怎么走吗?」
「当然当然,师傅的工坊在教堂北边的工匠街上。性质关系,那里有很多间羊皮纸工坊挤在一起,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迦南从老板手上取回出货单,收进怀里。
「感谢您的协助,祝生意兴隆。」
老板露出虚惊一场的疲软笑容,目送我们离开。
从有遮荫的卸货场来到街道上,春天的阳光立刻刺痛我的眼。在对面巷子里窥探我们状况的奥兰多提起一手,像在问状况。
「幸亏寇尔先生表现得很沉稳,很快就问到了。」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站著而已,他是不想让我觉得没帮上忙吧。我也招招手,接著迦南这么说:
「是迦南先生应对得当。」
「不敢当。寇尔先生站在一边就很有震慑力了。」
在海兰面前举止优雅,常保冷静微笑的迦南,其实是很紧张的样子。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把那完全当客套话了。
再说迦南话说得非常爽朗,怀疑他用意等于是泼他冷水,还是不要比较好。
迦南带来的计画有如说梦,且表示就算无法圆梦,也要在世局的洪流中留下一石之痕。于是他离开教会组织光辉照不到的暗处,来到王国凝望太阳的尾巴。
迦南较平时更迈开步伐的背影不使我觉得压迫,反而让我更希望他能成功。
与缪里他们会合后,我们按维德商行提供的线索前往教堂北侧。这里不愧是羊毛集散地,街上有一大排的羊皮纸工坊,但我们仍迅速找到了那位西亚托师傅的纸坊。工匠脾气大多火爆,缪里认为现在是她出场的时候,手拿乐师的簿子就冲了进去。迦南的护卫和罗兹绕到工坊后面的巷子守著,以免工匠闻风而逃。
我则与奥兰多等人一起站得远远地,看缪里将簿子拿给长相威严,忙碌工作的师傅瞧。簿子发了那么多出去,师傅肯定记得买纸人的长相,且缪里也的确是特别擅长于突破工匠心防。
因此,转瞬后的画面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个白痴终于闯大祸了吗!」
在吵闹的工匠街也如雷贯耳的怒吼,吓得缪里脖子一缩,脚都踮起来了。
护卫奥兰多搁下错愕的我,穿过街道赶过去。
「这位师傅,请问您知道这簿子是谁写的吗?」
师傅见到骑士,又见到随后而来的我,知道麻烦上门了似的面露苦色。
「你们做什么……听、听好了,我不管那个白痴惹火了哪位贵族,都跟我们工坊无管。这我可要先说清楚!」
师傅背后,还有几个工匠不安地看著我们对话。
看来师傅是将我们当成某贵族派来的官差了。
他是怕工匠触怒贵族,害工坊遭殃倒闭吧。
「这么说来,您知道是谁写的喽?」
奥兰多当然不打算解开师傅的误会,反倒拿出平时在宅邸的举止所想像不到的贵族鹰犬般高傲态度上前逼问。师傅虽比奥兰多略矮,却有粗活练出来的魁梧体格,在气势上一点也不输给他,在后面看状况的工匠也都是如此。而且工坊更深处,已经有工匠抄起手边工具了。
听见怒骂而从巷弄赶来的罗兹和迦南的护卫,也因此摆出准备拔剑的架势。鲁•罗瓦气定神闲地环顾全局,思考该怎么做。
我也很想化解这紧绷的气氛,可是我一副贵族手下书生的装扮,话说得不中听反而会弄巧成拙。可是看师傅和奥兰多的情况,现在也不适合我们主动退却。
于是我下定决心,准备出声制止他们时,先有只手制止了我。
转头一看,竟是缪里。
「你们,不要吵架嘛。」
她抱著簿子,垂眉抬眼,还用娇弱的声音这么说。
担心师傅会叫缪里滚一边去而紧张后,接著听见的是低吟。
带点得救了的感觉。
「唔唔、唔唔唔……」
缪里装纯真的眼神,使师傅和奥兰多都别开了脸。
「哼。总不能为这种事吓哭小孩子……」
师傅这么说之后,奥兰多放松肩膀点点头,师傅背后的工匠也都松了口气。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那句话是给自己台阶下。刚才无论谁插嘴都免不了上演全武行,唯独不能狠心拒绝可爱女孩的意思。
「我们只是想找写这本书的人而已,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啦。」
我也配合缪里点头。
师傅叹气搔搔头,说道:
「这家伙我当然晓得,他在这里工作过一阵子。」
终于找到书商和异端审讯官都没发现的决定性足迹了。
「他在哪里?要去哪里找他?」
师傅对缪里耸耸肩。
「他大概是两年前来这里工作,不巧前不久辞掉了。后来他在镇上到处帮人写字……那边也不干了以后,听说他是到附近村子牧羊什么的。喂!有没有人知道上哪去找强!」
远远看状况的工匠里,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怯怯地开了口。
「找强的话,他在融雪庆的时候就回镇上了。他这么没耐性,根本顾不了羊吧。我有好几次看过他醉倒在便宜的小酒馆里。」
「我也有看过,叫做卷线亭吧。」
「那里啊。听说那里会拿酸掉的啤酒出来卖,的确很像是强会去的地方。」
工匠们纷纷如此议论起来,师傅用下巴往他们比。
「听到了吧。从西北边出城以后一直走,卷线亭就在路上。那酒馆很破旧,又用卷线车当招牌,很好认的……这样行了吗?」
视线是指向奥兰多。
「知道了,抱歉占用各位的时间。」
奥兰多这么说之后往我看。师傅似乎也当我是这一行六人的头领,以不愉快却又隐约带点欣赏的眼神看我。
师傅背后的一众工匠,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顾。
「我们真的就只是在找这个叫强的人而已,打扰了。」
师傅抱胸叹息,那厌恶表情不只是因为我们的到来,也像是源自那名叫做强的工匠。
离开工坊时,师傅也从门口警戒地盯著我们看,后面还有好几张不掩好奇的脸。
从远处看著师傅赶他们回去工作后,我才总算开得了口:
「幸好没有打起来……」
想不到不仅师傅知道工匠是什么人,他还被整个工坊视为麻烦人物。
「寇尔先生,请您原谅。对上顽固的工匠,那样做效果比较好。」
「啊,请别在意……」
「我出声的时机也很完美吧。」
奥兰多和缪里这么说之后相视而笑。在宅邸,奥兰多向来是尽忠职守的亲切青年形象,但他不是只有亲切而已。
我很不擅面对这种场面,累得浑身发软。
「只要有各位在,感觉什么困难都有办法克服呢。」
迦南都已经沉浸在向前进了一步的喜悦里,兴奋地这么说。
「那么,关于这个工匠。」
开始往所谓「卷线亭」的方向走时,缪里开口:
「好像有点问题耶。」
「师傅说惹火贵族,那是什么意思?」
迦南回答罗兹的问题。
「那本簿子里,写的是很糟糕的诗歌。我想那位师傅和其他工匠都知道强这位工匠写诗歌的事,觉得他总有一天会惹来贵族报复吧。」
「简直跟宫廷弄臣一样。」
鲁•罗瓦提出的词使缪里好奇地睁大眼睛。
「那是服侍君王,唯一能当面笑君王傻瓜的小丑。通常都是君王哪天心情不好就把他拖出去斩了。」
我没跟惊讶的缪里多解释,向迦南问:
「话说,贵族会请纸坊的工匠印那种诗歌吗?」
「说不定工匠是想成为贵族包养的诗人,藉此来推销自己。就像流浪的学者不时进宫到处走访,想找人资助他钻研学问那样。」
这说明了一种可能,却无法解释他散布大量簿子的动机,另外又有一个更难懂的问题。
「奇怪,簿子里面的这个贵族不是虚构的吗?」
缪里也指出了这个问题,把手上簿子当扇子般摇来摇去。
这时,掂著下巴思考的罗兹开口了:
「会不会是有人请他讥讽某个贵族?」
「讥讽?」
在五双眼睛注视下,罗兹有点紧张地颔首。
「战场是骑士的舞台,尤其对贵族来说,在战场的功绩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名誉。诗歌写得很糟的话,等于是丢光他们的脸。也就是说,工匠散布的诗歌会不会只是表面上赞颂,实际上是带有恶意,为毁诋其名誉而做的呢。」
「哎呀,的确很有这种可能。就算贵族的名字是虚构,只要当地人一看就知道是谁,这样就行了吧。」
鲁•罗瓦的补充说明让我想起劳兹本纸坊工匠的态度。
他对散布这种诗歌的无耻贵族颇为愤慨。
内容是知者皆知的事,还写成拙劣的诗歌到处散布,的确是一流的讥讽手法。印刷费的问题,只要假设那是另一个贵族的计策就说得通了。
「嗯……不过这样的话,他早就惹火那个贵族,被抓去吊死了吧?」
刚才西亚托师傅说,工匠是在离开纸坊后用他操作文字的技术当了一阵子誊写员。然后又放弃新工作,在镇外牧羊,很可能真的有个大后盾供他衣食无忧。
然而羊没牧多久又回到镇上,天天醉倒在便宜酒馆卷线亭,实在不像是敢冲撞权势,赚杀头钱的风骨之士。
「见到以后就知道了。」
奥兰多指向前方说。在建筑稀少,放养的猪鸡比行人还多的城郊处,一个看似原本是羊舍的楼房门前,正好挂了块恐怕强风一刮就掉,以卷线车为图样的招牌。
「身为护卫,我实在不希望各位接近那样的地方。」
正如奥兰多所言,就算说客套话,那里的气氛也算不上好。墙壁被风雨打得坑坑洞洞,屋顶烂到好像随时会垮。镇上卫兵或许根本不会到这种地方巡逻,白天就有个喝红了脸的老人瘫坐在门口打盹。
「什么酒馆,搞不好是贼窟呢。在我们任务途中,有很多民众请求我们扫荡这种地方。」
罗兹话一说完就解开腰际长剑的剑扣摆出戒备姿态,可是贼窟一词却钓上了缪里,眼睛亮得让我有点慌。
「拜托尽可能和平解决。」
名叫强的工匠躲避了异端审讯官的追踪这么久,又疑似刻意散布那些簿子以污蔑贵族名誉,什么工作都做不长久,天天到偏僻酒馆买醉,很可能一言不合就动粗。奥兰多和迦南的护卫两个应有实战经验的人听我那样说,互看一眼耸耸肩。
「我也希望这样,就看对方怎么出招了。」
奥兰多在宅邸是个很有骑士风范的骑士,但或许还挺喜欢这种场面。在大胆微笑的两名护卫和表情紧绷的罗兹之间,缪里也受感染似的蓄势待发。
我很想跟她说不需要跟他们一起激动,可是迦南和鲁•罗瓦都笑咪咪地对她点头,我也就算了。
「直接踹门进去对吧!」
「盗贼才会那样啦!」
我忍不住插嘴,惹笑奥兰多。
「好,我们上。」
奥兰多带头前进,慢慢推开卷线亭的薄弱门板。
卷线亭可说是偏僻酒馆中的偏僻酒馆,地板几乎朽光,露出底土。角落有几个裹著毛毯的人,似乎还是有提供住宿。
让人勉强看得出这里是酒馆的两张长桌边,坐了个死气沉沉,用匕首刮著铜币边缘的商人,一个趴著打鼾的赤膊男子,和四个看来绝非善类,作盗贼装扮的男子。
我和缪里两个绝对不会进这种店。
「老板在吗?」
奥兰多粗声问道,看著我们的男子自知惹不起,挪开了充满敌意的眼神。
「在里面。」
回答的是削著铜币的商人。
「来抓贼的吗?该不会是哪位领主珠宝失窃了吧?」
见到这么多像奥兰多这样看似颇具身分的佩剑人士涌进门来,一般都会往那里想吧。
「是的话就不会这样慢慢问了,先砍了你的右手再说。」
獐头鼠目的商人立刻闭上嘴,保护桌上铜币般用两手捞到胸前。
「我去找老板。」
迦南的护卫对奥兰多耳语后就往后头去。
奥兰多扫视店家时,迦南向前一步说:
「我们在找一名叫做强的工匠。」
说话原本就彬彬有礼的迦南,加强知识分子常见的滑顺发音这么说。
这句话让不想惹麻烦而装睡的那些人有一半从毛毯或草席里抬头查看。
「听说他原本是替西亚托师傅工作,最近去帮忙牧羊。」
这些在萨连顿多半靠乞讨或临时工糊口的人,感到或许有赏金能拿,都兴奋了起来。
然而不知在犹疑些什么,没有一个肯开口。
「说了就有赏,有人知道吗?」
随后,一道很刻意的踏脚声碰地响起。把这当地盘,因敌不过奥兰多几个而发闷的四名混混中,有一个粗鲁地从椅子上放下了脚。
「不是瞎说的话,就先把钱拿出来看看。」
我还在想那是什么意思,只见迦南二话不说就从怀中掏出几枚铜币,毫不畏惧地走近他们摆到桌上。
「够爽快。就是他。」
他指了指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赤膊男,收走铜币。
罗兹用鼻子叹息,奥兰多怀疑地盯著混混看,迦南往赤膊男背后伸出手。就在这时──
「你、你们要带他走吗……」
那声音彷佛是吹响多年没用,满布裂痕的乐器。
「他其实是一个很够朋友的歌手……」
呻吟般的声音再度传来。
「甘愿在这种地方,为我们这种人唱……唱得很烂就是了……」
不知何时,躺在暗处那些人全都盯著我们。
那一张张蓬头垢面之中,只有眼睛格外闪亮。
「……我们只是想问话而已。」
迦南被那视线逼退似的这么说之后,奥兰多代为向前。疑似强的人物依然没有要醒来的样子,怎么摇肩也只是呻吟。于是奥兰多叹口气,蹲下来抬起他瘦巴巴的身躯,一口气扛到肩上。
「这边有井吗?」
一个混混听了咯咯笑。
「这家伙睡著以后很难叫醒喔。」
「后边有一个,只是快乾了。」
奥兰多向提供消息的另一人道谢,抱乾草堆般脚步轻快地将疑似强的人物扛出店外。
鲁•罗瓦以及跟老板说完话的迦南的护卫还有罗兹随后跟上,缪里看了我一眼后也随奥兰多离去。
「迦南先生。」
听我一唤,迦南才从店角落那些睡客的束缚中回神。
「对、对不起。」
他或许是第一次涉足这种地方。
让迦南先走之后,我对店里人们敬个礼,跟了出去。
「……为什么我会傻住呢?」
往店后绕的路上,迦南恍惚地这么说。
「我曾经见过有圣人之称的教会法学者权威一眼。」
迦南慢慢往我看来。
「当时我好惊讶,因为他好普通。」
可能跟你有点不一样就是了。我如此补充后,迦南带著僵硬的笑点点头。
「大概是说不定真的找到工匠,让我太激动了。感觉就像成了传奇故事的角色一样。」
好像都能听见缪里骂只知道看书了。
晚一步绕到店后的我,见到奥兰多正对醉汉脑袋泼水,吓得他七手八脚跳起来。
「啊哇!啊!」
然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在阴暗的偏僻酒馆里,而是在井边空地被一群陌生人包围。
「你就是强吗?」
奥兰多的问题让男子吞了好大一口口水,喉结动得好像都快掉了。
「……异、异端审讯官……?」
这句话已经说明这个瘦子正是我们要找的人。迦南脸色一整个发青,是因为没想到真的能找到他,太感动了吧。
「所以你就是逃到王国来的最后一个工匠吗?」
沉默至今的鲁•罗瓦问道。
「……啊?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后一个……但没错。你……是书商?书味好浓,这么远都闻得到。」
神色紧绷的强,看来是个比我略为年长的厌世之徒。
「真是的……怎么现在才来……」
这个工匠,学到了教会翻脸抹杀的危险技术。他两手一摊,就此倒在湿淋淋的地面上。
「要抓就抓……把我吊死还是怎样都随便……」
接著打个大酒嗝,眼睛困意浓厚地闭上。
鲁•罗瓦看看我,耸了个肩。是问我该怎么办吧。
「我们有工作要交给你处理。」
泼了水的地面一片泥泞,但迦南不顾弄脏衣物,跪下托起强的手。这样的场面,宛如战场上为濒死者祷告的随军祭司。
「……啥?」
「请助我们一臂之力。有了你的技术,我们说不定能改变世界!」
教会察觉到印刷术的威力,企图将其抹杀。有了它,或许就能使圣经俗文译本渗透整个大陆,从根基撼动教会。甚至改变教宗的想法,终止王国与教会的冲突。
迦南激昂的请求,使强睁大了他的睡眼。
可是那双眼逐渐失去力气,还甩开了迦南的手。
「不关我的事。」
然后无视于满地泥泞翻过身去,屈手成枕。那看起来不像是基于某种原则的拒绝,就只是厌世而已。
缪里其实很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奥兰多与迦南的护卫对我使了个不知何意的眼色。至于正义感强烈的罗兹则盯著他的背,似乎想用剑鞘把他的骨气打醒。
耿直的迦南想再多求他几句,却意外遭到鲁•罗瓦以手制止,他还说出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
「好吧,无论如何,先喝一杯再说吧?」
那是当下我所能想像到最不紧张的邀请。然而比起迦南满怀悲怆决心的请求,那样更能打动强的心。
「……不是三流葡萄酒?」
「没有渣子的乾净葡萄酒。」
强立刻跳起来对奥兰多招手。
「再给我泼一次水。」
抱著胸,像在思考要不要多给他点颜色瞧瞧的奥兰多叹一口气,打桶井水对他临头浇下。
问强为何打赤膊,他说不是被呕吐物弄到不能穿,就是被人扒去抵赌债了。我们在萨连顿中心附近找了间店面还不错的酒馆,在露天桌位坐下。
看样子,萨连顿的酒馆都记住了强的长相,侍女以摆明给他好酒不如喂猪的态度,粗鲁地将酒摆在桌上。
「咕噜、咕噜……唔啊!好酒!」
我往看得直吞口水的缪里脑袋戳了一下。
「好痛快的喝法。」
鲁•罗瓦面带亲切笑容说。
「你们不喝吗?」
不久肉乾上桌,强大啃特啃地问。
「那我就来陪您喝吧。小姐,再来一杯葡萄酒!」
在这异样气氛中,鲁•罗瓦依然是那么地泰然自若。还记得,伊弗曾说他是在门口摆蜂箱就会来的熊。
「喔,你也很会喝嘛。」
「把客人灌醉可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呢。」
强似乎很欣赏鲁•罗瓦。
奥兰多和迦南的护卫大概是认为他俩不会起冲突而放开剑柄,挑较远的位置坐。还把对鲁•罗瓦的方式感到不耐而绷著脸的罗兹也叫过去,点些小菜来吃。
强和鲁•罗瓦对面而席,我、缪里和迦南坐旁边桌位。
「话说,有件事我不懂。」
强看鲁•罗瓦喝得津津有味,还点了羊肉肠和炖羊杂,不像只是陪喝,不禁问道:
「怎么不把我的手绑起来?」
他酸溜溜的笑容,彷佛怀疑这是最后的晚餐。
「您好像误会了。」
迦南插嘴道:
「你被抓的那些同行,并没有送上绞刑台。」
「就是啊。他们只是不能离开教廷底下的城市,现在应该都过得好好的才对。」
即使有鲁•罗瓦附和,强依然是绷著脸。
「这样杀的是他们的灵魂啊。」
若不知道强是谁,在卷线亭那样的地方遇到他,我肯定会以为他只是个粗野无知的无赖。但他口中的词汇,能让人扎实地感到他的教养。
「我们需要您的力量。」
听到迦南的话,强原想嗤笑,却被酒嗝打断了。
「你先前好像也是这么说……」
「这真的很重要。我相信您的技术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迦南手扶桌面,挺身向强喊话。
可是强却不敢恭维地别开脸,喝他的葡萄酒。
「不关我的事,我再也不要碰书了。」
他自暴自弃地这么说之后,吃黏土似的把刚上桌的热腾腾羊肉肠塞进嘴里。
「那么,您大量散布那些簿子是为了什么?」
面对迦南的问题,他眼睛抬也不抬。
「在纸坊工作,是为了弄到便宜纸张吧?」
强粗鲁地咀嚼几口,配葡萄酒咽下去,用灰暗的眼看著迦南。
「不晓得是我勒住你脖子快,还是那边的长剑挥过来快。」
在迦南错愕地抿起嘴时,缪里插嘴了。
「剑我也有啊。」
到这里,强才终于露出注意到缪里的表情。他挑衅地对缪里瞪一眼,但随即变成惊慌。
「……怎么了?」
缪里疑惑地反问,强这才回神咳两声,说道:
「你一个小妹妹哪来的长剑?」
「我是骑士嘛。」
「啊?」
声音大到让坐在稍远处看情况的罗兹站了起来。
不过强看起来不像会对缪里胡来的样子,我便对罗兹使个眼色,点了点头。
「……小妹妹骑士?最近的贵族也真爱玩些怪怪的游戏。」
我还在想该如何在这不同于醉汉劝酒的气氛中应对,纽希拉第一好胜的缪里先把眉毛竖起来了。
「啊~?」
她当场跳起来,一脚踩在椅子上手握剑柄,凶得迦南不禁拉住她的袖子。
「你是看不到这个徽记吗?我可是真正的骑士!」
雕于剑鞘的狼徽,是受到温菲尔王国王族特权保障,全世界只有我俩有权使用的徽记。
「喔……啊?徽记?而且还是狼……」
强错愕的脸孔,简直是玩世不恭的无赖对旅人洒粉,结果洒到微服出巡的贵族一样,但气氛不太对劲。
而且缪里也愣了一下。
「咦,你知道狼徽的事吗?」
缪里发问时,迦南的视线匆忙地左右移动,想跟上话题。
「因为……狼徽在王国……不,就算在大陆那边,也只有在书上看过嘛。那是真的吗?」
徽记也有流行存废问题,尤其狼有负面形象,如今几乎没人使用。大概是因为继承狼血的缪里对这件事很不高兴,现在见到有人知道狼徽的珍贵,让她很开心。
「怎么样,很帅吧?」
强对得意的缪里「呿」了一声,喝口葡萄酒。
然而态度不再是先前的完全抗拒,变成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
而最后依然是败给了好奇心。
「所、所以是怎样……你是……从古帝国留存到现在的世家吗?」
语气显得很兴奋,隐约带了点谄媚与崇拜。
这让缪里狼心大悦,以朋友语气说:
「我也希望是那样啦,但实在差太多了。」
缪里把脚从椅子上挪开,一屁股坐下去,手指过来说:
「这个特权啊,是一个很~厉害的贵族为了对我跟大哥哥的大冒险表达敬意送给我们的。」
这样的认知算不上正确,但也不能说全错。
既然找到与强对话的开端,就该往那多聊几句,抓住他的心吧。这么想之后,我发现强的表情认真到了极点。
「冒、险?」
「对呀,冒险!」
(插图017)
笑嘻嘻的缪里对面,罗兹几个也发现气氛有变,表情疑惑地继续看状况。
「我也想听,伊弗小姐告诉我的都很片段。」
鲁•罗瓦不知何时已经把碗盘全部清光,且还想加点的样子,朝著店里挥动空酒杯。
不晓得往这讲下去会变成什么样的我,忽然想到强散布的是什么样的簿子。
那是拙劣得可怕的……
「咦~大哥哥,怎么办?」
比我敏锐得多的缪里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强的好奇心。她极其刻意地卖关子,吊强的胃口。转向我眨一只眼睛,是要我配合吧。
要是答错了,晚点会被她骂到天亮。
「强先生,只要您愿意贡献……喔不,分享您的故事,我就把我们惊天动地的旅程也告诉你。」
「想不想听满载人骨的幽灵船呀?虽然没有恶魔,不过是真的喔!」
强眨了眨眼,看看我和缪里。
眼里是强烈的好奇。
但他却绷紧了嘴,用吃了烤焦的肉的表情说:
「……我再也不想碰书了。」
是我说错话了吗,缪里的冰冷视线使我浑身发凉。而强视线垂落桌面,拳头握到发起了抖。
「可是,如果能换到那么棒的故事,就另当别论了……」
强的目光倾注在缪里的剑上。
快想想这个瘦巴巴的厌世男子散布的簿子写了些什么。
不就是虚构贵族在战场上横扫千军,乏味得可以的故事吗。
「所以你真的是……」
强听了移开眼睛,举起酒杯。
那彷佛是对人生举起白旗,也像是求救的信号。
「可恶啊……王八蛋……」
强呜咽著望向缪里。
「小女孩骑士的冒险故事……简直太有意思了吧!」
在卷线亭,那些裹著破布睡觉,形同乞丐的人担心他的安危,为他说了点话。原因是他愿意在那么偏僻的破酒馆替他们唱歌。
可是强的歌连他们都说差劲,恐怕是诗才糟到无可救药。而这一点,正是能解开所有纸坊簿子之谜的关键。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往罗兹猜测的讥讽贵族,或是为召集四散各地的同伴,甚至帮某人的政治阴谋铺路的方向想。
如果出发点是纯粹的热情,有些怪异行径并不足为奇。除缪里外,诺德斯通一事也告诉了我这一点。
强就只是完全忠于自己的热情行动罢了。
「我实在很没有写诗的才能……」
但不管怎么做,都得不到社会认同。
强道出的,是一名男子为其热爱付出大半辈子的故事。
最初,是几乎每个少年都单纯会怀抱的「上场杀敌,功成名就」。然而他天生体质孱弱,怎么练也练不起来,最后只能以加入锱重队的方式上战场,当一个给骑士或佣兵送物资的小卒,光是走路就快把他走死了。
即使知道战场的现实,拋弃了挥舞刀剑驰骋战场的梦想,他的灵魂依然流连在战场的激烈碰撞上。也就是由于无法亲临,所以整颗心都飞过去了。
于是强努力思考该如何与战争扯上关系,想到歌颂战争世界这种事,不需要力气也做得到。然后就来到跟造书相关,可能会教他读书写字的工坊敲门,而那正是研发了新印刷术的工坊。
此后的部分,便是我从迦南和鲁•罗瓦听说的,异端审讯官与书商追踪工匠下落的工匠角度版本。
「你手上那个簿子,我做那么多发出去是因为我……管他去死了。」
「管他去死。」
缪里用「我听得十分认真」的严肃表情覆诵,不过她只是喜欢这种粗鲁的词语吧。在野丫头的视线攻势下,我叹著气用羊油在桌上写下拼法。
「进那个工坊以后,我就常常跑到想找专用诗人的贵族家去献唱诗歌,可是每一次都被人家臭著脸赶出来,我就骂他们是没有眼光的白痴。」
强一边说,一边用令人担心的速度喝光葡萄酒。
「就这样搞了一段时间,教廷的追捕来了,我开始逃亡。幸亏工坊的人都笑我是九流诗人,跟我关系很不好,一点交集也没有才没被抓到。流落到这个城镇,到纸坊工作以后,还不死心的我想让更多人看看我的诗,就忍不住把我从那个工坊带出来的工具拿出来用,做出那些簿子。」
一阵子之后,强故意跑来其他城镇的酒馆,打听自己的诗歌受不受欢迎。结果发现乐手把他的诗当笑话,从此一蹶不振。这满怀梦想,梦想却二度受挫的男子终于拋弃自己的技术,终日醉生梦死。
「我诗写得不好,一定是因为那都是我幻想出来的……一次就好……真的一次就好……我想看看能震撼我心灵的故事。看过以后,大家一定会愿意听我的诗,我就只是没遇到好故事而已。可是你们……」
说到这里,他已经醉得摇摇晃晃。
午后已经刮了一阵子的温暖南风,天也暗下来了。我不认为上天要为他流同情泪,但也不能丢他在这淋雨。为方便监视,奥兰多和罗兹将强扶到酒馆楼上的房间安顿他。
剩下的我们,在天一暗就漫起浓浓倦怠的酒馆门口喝著不凉了的剩酒。
「他的眼睛,就像暴风雨夜的蜡烛一样。」
鲁•罗瓦的形容,让我想起旅途中在路边的废弃小寮过夜时,被墙隙漏风吹得不停乱颤的烛火。那是种快要熄灭,却又会不时放出强光的烛火。
或许跟只剩下一点点芯,即将面临最后一刻的烛火很类似。
「我们每个人走的路,都是神的安排。对于他的磨难,我深感同情。」
迦南说出很有圣职人员样的话,叹了口气。
「只是,他和我们的前方,都还有光明。」
「唔咕……他说想听能震撼他心灵的故事嘛。」
只顾说话,都没吃到东西的缪里用面包夹块炸鳗鱼,抹上满满芥末大咬一口。
强想尽办法参与他梦想中的战场世界而遭受了无数挫折。身体贫弱,歌声连卷线亭的乞丐都嫌差,连最重要的诗词都是一看我们用来找他的簿子就知道,差到会同情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敲了工坊的门,当了几年工匠。这应该不是有能无能,单纯是合不合适的问题。不过强不愿承认,坚持自己只是没遇到好题材而已。
说不定他也发觉了真相,而这份顽固是他最后的依托。
「他醉成那样,说的话能信吗?」
鲁•罗瓦的话让我想起,强就像脊骨被抽了一样,软趴趴倒在桌上呻吟。
「那也能说是深至如此的灵魂吶喊。」
迦南坚定不移地说。毕竟他们想成功达成计画,强的帮助是不可或缺。
「而且很幸运的是,这里有人能满足他的渴望。」
这话让我自然而然望向稀世书商鲁•罗瓦,结果他看的是在号称迷宫的教廷书库工作的迦南,而迦南以满怀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只有缪里不同于我们三者,自鸣得意地挺起了胸。
「看来我们三个的共通点就是谦虚。」
鲁•罗瓦捧腹大笑,缪里傻在一边。
「我是觉得鲁•罗瓦先生一定知道些稀奇的故事。」
「迦南阁下才摸过不少我没机会碰的书吧。」
「我听过的都是很难相信真的发生过的事。不过寇尔先生是真的将圣经译为俗文,正撼动著教会这巨大组织的人。这是弥足写诗歌颂的事迹,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惊人的吗。」
三人的视线在彼此之间打转。我发现缪里独落圈外而瘪起了嘴,赶紧拍拍她的背。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吧。」
插入我等之间的陌生声音,是来自在稍远处监视周遭的迦南的护卫。
「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事。迦南先生,您忘了离开书库时的决心吗?」
这位比伊弗的护卫亚兹更寡言的护卫,一开口就是重话。由此可以想像,总显得从容不迫的迦南是在怎样的状况下离开教廷。
「现在不该闲聊,是决断之时。」
「唔……可、可是强阁下学那门技术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如今梦想破灭,不愿再碰那门技术。如果我们继续伤他的心,以鞭笞其心灵的方式去拯救别人,很难说是正义之举。」
迦南的护卫依然是那副铁面皮,双腿换边交叉的样子却看起来像是让步,人也恢复沉默了。
能激起强的干劲固然最好,但考虑到一个人的痛苦能换取世界和平,割舍也不是不行。
「没问题的啦!」
这时缪里站起来说:
「因为那个人一听到我跟大哥哥的冒险,心就动起来了嘛!」
缪里彷佛在说,激起强干劲的方式已经摆在眼前。
可是,这关系到堪称将世界一分为二的王国与教会之争,该对强说的故事,必须经过精挑细选才行。
而他对缪里的剑与狼徽深感兴趣也是事实。
于是为了说服深信我们的冒险天下第一的缪里,我用上了神学辩论的技巧。
「不是在否定你。就只是上山的路不只一条,在讨论怎么走而已。」
缪里闻到我在哄她而有话想说,不过鲁•罗瓦先帮腔了。
「以我的经验来看,每个人喜好各有不同。也就是说,不要全赌在一项上,每个人拿出一篇觉得够动听的故事会比较好。其实啊,人大多是遇到了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
专门贩卖书籍的鲁•罗瓦说这种话自有其分量。
缪里仍是很想说些什么的脸,最后绷著嘴坐回去。
「那么,我们等强阁下醒来以后,就说些能撼动他心灵的故事给他听……可以吧?」
「就这么办。」
迦南的视线若有所思地指向远方。
这时一丝冰冷打上脸颊,其他人也望向天空。
「开始下了。」
「回旅舍去吧。缪里,剩下的包起来。」
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我们的故事就能一次搞定的缪里,把菜塞满整张嘴之后才叫侍女过来。
不开窗,房里会显得很暗。烛火也会使影色更浓,气氛更沉重。
「真是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以为找到工匠以后,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我也不否认自己有就算遭到拒绝也能说服他的乐观想法。
但想也没想到,梦想屡屡挫折的他竟会避讳自己学成的技术。
「我的故事跟他讲一讲就行了啦。」
释放耳朵尾巴的缪里粗鲁地盘坐在床上,喀喀喀地啃著从酒馆包回来的羊肋条。
「又不能跟他讲伊蕾妮雅小姐跟欧塔姆先生的事。」
据说教会一抓到非人之人就直接火刑。其实跟所谓的魔女一样,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有点嫌疑就无辜受害,不过我们的故事都是真的。
万一强听了喜欢就到处散布,事情就糟了。
「我才不会告诉他。」
「所以是说诺德斯通先生的事?」
缪里说的满载人骨的幽灵船,的确很可能在满是醉汉的酒馆成为热门曲目。但即使诺德斯通已经退位,毕竟人还活著,那种鬼怪故事仍会对新领主史蒂芬造成困扰。
还是说……想到一半,缪里嘴里衔著啃得乾乾净净的肋骨伸伸懒腰,从行李翻出纸叠就往床上一倒。
「那也可以啦,可是我比较想跟他说这个。」
掩饰不了表情,是因为她说的是我觉得最不行的幻想骑士故事。
「……你那是什么脸。」
缪里郁闷地瞪我。
我是不太想多嘴,但若放她乱来而惹恼了强就赔惨了。
于是我像羊腿避开坑洞走路那样,小心地说:
「那个……那是你自己的幻想吧?不是有句老话说,莫言昨日梦吗?」
在缪里见到什么想到什么都想跟人说的年纪,常常快把我烦死。正面抗议恐怕会惹她生气,所以我用了委婉的说法,紧张地看状况,结果她只是耸个肩说:
「我的目的又不是给他看我的故事。」
「咦?」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愣在当场。敞开的木窗外,潮湿的空气扰动烛火。
总是打了就响、说一顶十的缪里抓著脚趾头摇晃尾巴。表情显得阴郁,并不是窗外的阴暗天色所导致。
接著她闭上眼睛,对不解的我重重叹息。
「这可是梦想啊。」
窗下经过的货车声,被我听成了远雷。阴暗到感觉就快下雨的天空,在缪里脸上抹下浓浓的阴影。
「大哥哥,你也知道实现不了的梦是什么东西吧?」
从拉波涅尔那时起,缪里的心都沉醉在她的骑士故事里。在那里面对主教率众而来的那段过程,她思来想去就是不满意。
全副武装,不屈不挠的老贵族,与化作狼形急驰森林的银狼。
这两者都是战争史诗的绝佳题材,但缪里还是不满意。
因为她希望站在狼身边的是另一个人物。
「不过……」
缪里这篇故事,不正是写满了这名少女所能想像的一切美好未来吗。想说出来又闭上嘴,是因为看著我的缪里尴尬地苦笑。
「和那个爷爷一起在森林里到处跑来跑去迎敌的时候,我真的……真的好兴奋,打得好开心。」
她肩膀一垂,脖子就显得好细,让人怀疑印象中的她是否如此瘦弱。
「等到爷爷站在森林边缘拔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缪里缩脖子似的点了头。她从小就在纽希拉到处捣蛋,拿树枝当剑挥来挥去。虽然这算不上原因,但她终究是得到了骑士头衔,每天勤奋练剑。
这样的缪里彷佛刚睡醒看不清楚,眯著眼对我笑。
「就是大哥哥一定不会准我挥剑。」
「……」
我当然没资格为这句话惊讶。因为我平时老是唠叨著要她少撒野,要端庄。
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她说这句话有她的用意。
「喔不,说不定会准吧。可是怎么说,感觉上,大哥哥跟我想的好像差很多的样子。」
缪里伸出手,抓住想像中的剑柄般紧紧地握。
总是寸不离身的狼徽剑,现在倚在一边的墙上。
「你自己想嘛。要是你看到我挥剑砍人,喷得一身血的样子,一定比我自己被砍到更难过。」
那画面实在容易想像到极点。
战场不是华丽的贵族舞会。这名聪明的少女,早就看穿了站在诺德斯通身旁挥剑战斗的意义与结果。
「如果我拿剑伤人,或是把人杀掉……就再也不能跟大哥哥一起笑了吧。这么一来,不管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所以这只是梦,不会实现的梦。」
缪里屈起腿,往自己身上抱,用食指抚摸骑士故事的页面。
「你不觉得这是最适合说给那个工匠听的吗?」
她轻侧著头这么说,长发从肩上沙沙滑落,使她看起来是那么地成熟。
在无尽的清澈纯真底下,沉著几片锐利的现实。缪里赤著脚慢慢踏上它们,伫立在冰冷的水中。即使知道动作一急,那碎片就会划伤她的脚底,使池水染上血红。
「你们应该只想跟他说一些劝他乐观进取的故事吧。」
比谁都更无忧无虑的缪里移开视线,望向敞开的窗口。
幸好没下起春季的大雷雨,但还是有毛毛细雨。
「甜甜的面包很适合配咸咸的肉喔。我来跟他说些悲伤的故事,应该正合适吧。」
缪里溜下床铺,关闭木窗。
彷佛是关上了一扇重要的门。
「吟游诗人也说过,热闹的歌最受欢迎,可是最赚钱的都是会让人鼻酸的歌。」
她转过来时,已经是平时的戏谑笑脸。
「咦,还是这是爹说的?」
「缪里。」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缪里垂落视线,耸肩腼腆一笑,拿起床上纸叠轻敲对齐。
「等我说服那个工匠以后,要给我奖品喔。」
「……」
「例如专用铁甲之类的。我是认真的喔!」
缪里身手这么灵活,没必要穿盔甲减慢动作。可是缪里知道挥剑战斗代表什么,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要表现得像个骑士,就只能参加骑枪比赛那种仪式性的骑士典礼了。
此时究竟该对缪里说什么才好,我没有答案。我成天劝她规矩一点,结果她早就参悟了自己的界线。
仍说不出话的我见到缪里脚步轻盈地往门口走,赶紧喊住她。
「你、你去哪里?」
缪里手伸到一半,回过头来耸个肩说:
「不要那种表情啦。放心,我又不会离家出走。」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她比现在小得多,还是个懵懂孩童时,每次捱骂都会躲到山里。
「有人已经在走廊上晃很久了。要把受欢迎的哥哥让出来才行。」
她再度贼脸一笑,藏起耳朵尾巴。无论门后是谁,她都不想待在这种气氛的房间里吧。
「娘在这种时候,应该会喝一大堆葡萄酒。」
「不──」
还没等我说完,缪里很高兴我啰唆似的笑起来。
「既然不能喝酒,那我就去找鲁•罗瓦叔叔请我吃好吃的。」
才刚吃过那么多又要吃,太夸张了吧。但回头想想,那大概只是要我别担心的意思。
不喜欢被我当孩子看待的缪里,的确在不知不觉之间长大了。
露出并非假意,却也并不愉快的笑容后,缪里小手一挥就离开房间。
我一直把这个又哭又笑吵闹贪吃的女孩当成一只大狗。
在房里感到强烈的孤寂,不是因为独自留在房里。
而是她长大的脚步无声无息,让我觉得自己被拋下了。
成长固然值得高兴,但没想到它会是让人如此寂寞。
世事总是不会尽如人意。不,是我自己不够成熟吧。
然后我现在才注意到,虽然她说了那么多,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手一拿,把骑士佩剑也偷偷带出去了。
紧盯现实之余,她也不忘在梦里嬉戏。
或许我会败给缪里,一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这样,我的心如同尘埃落地般渐渐地平静下来。
或许是房外的人发现动静不一样了,门小声敲响。开了门见到的,正是从缪里的口气猜得出来的迦南。
迦南应该不会在门外偷听。他是个聪明人,能从氛围察觉我和缪里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对话。当然,他不会主动探听这么失礼的事,但或许是这个缘故,他站得有些不自在。
「有话就……坐著说吧。」
这旅舍并没有高级到哪去,椅子简陋得恐怕鲁•罗瓦一坐就会四分五裂。迦南看看椅子,摇摇头说:
「其实,我是有事相求。」
没说「商量」,给我不好的预感。看他一直站著,我也放松不下来,便率先坐到床缘,迦南见状也不再坚持,坐到那张椅子上。
「您说有事相求?」
「是的。正确来说,比较接近合作。」
觉得这用词有点特殊时,迦南又说:
「在我用自己的故事说服强先生的时候,能麻烦您帮帮我吗?」
「……」
我一直认为自己、迦南和鲁•罗瓦三人各有足以说服强的故事,而迦南说过黎明枢机的故事最合适。
只是我不懂他要我帮什么,因为他不像是要说得比坊间传闻更详细。
「是要我……编一些故事之类的吗?」
我不想说成捏造,但他的感觉是接近这方面。
迦南阖上刚张开的嘴,垂下视线挑选言词。
「您说编故事,其实没错。」
觉得讶异,是因为我觉得迦南不是会这么做的人。
然而我跟著想起迦南的护卫认为该逼迫强使用技术的事。迦南他们是教会中的少数派,思行廉洁,无疑会遭受主流派的排挤。想在如此状况下将他们的计画送到王国来,必然会造成超乎我们想像的争执与险阻。
「然而那不是捏造,只是……」
迦南深吸口气,往我直视而来。
「我认为这次机会是神的旨意。直觉告诉我,是神派我在此时此刻来到这里,向寇尔先生您提出这件事。」
若是其他人说这样的话,我一定会觉得太夸张。
可是眼前的迦南,是来自教宗名列族谱之中的纯正教会组织家族,具有不逊于其血统的信仰之心。
而他是这样说的:
「寇尔先生,我们来办列圣手续吧?」
「……啊?」
说不定我表情还有点像在傻笑。
「列圣手续。寇尔先生──不,黎明枢机。」
迦南弯腰离开椅子,双膝跪地仰望著我。
「您想成为圣人吗?」
那不像是在说笑。
但是,我想不到玩笑以外的可能。
「不,那个,我……」
甚至有种恍神了片刻的感觉。
我赶紧说些话,伸手按住甚至快抱上腿来的迦南双肩。
「请先冷静。我不懂,那个,我不懂您的意思。」
迦南被我伤了心似的垂下眉梢。难道是我听错了吗?不,迦南的确是问我想不想成为圣人。
「我不是在跟您开玩笑。」
他依然保持跪姿,对祭坛另一边的神祈祷般这么说:
「认识罗兹先生之后,我就有这个想法了。」
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名字。
「罗兹先生?」
「是的,就是小小年纪就十足有圣库尔泽骑士风范的罗兹先生。他对您的敬爱,深到我有点惊讶就是了。」
只有说这句话时,他带了点笑容。
「我照顺序来说吧。」
大概是玩笑话让他平复了点,迦南站起身来,像个讲台前的年轻神学者似的说:
「现在,他们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温菲尔王国分队,正在进行纠举这国家教会组织弊病的相关工作。罗兹先生他们当然都是信仰虔诚的人,对于教会法,也比一般圣职人员懂得更多,能够有效匡正以各种方式不当敛财的腐败教会组织。」
再加上拥有武力与民众的支持,可以无所畏惧。
「可是有些人,教会法对他们行不通。简直像拒绝皈依神之教诲的蛮族一样。」
这让我想起罗兹说的什么主教职位由世袭而来,连圣经也不会读的文盲圣职人员所管理的乡下教堂,连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权威也不管用。
「能成功说服,是因为他们拿出了寇尔先生您的名号。」
无论是才学再低的三流圣职人员,似乎都会藉由平时往来的商人与民众对世局的描述掌握一二,对潮流有一定敏感度。
因此,就连胆敢正面反抗罗兹他们纠举,骂圣库尔泽骑士团是强盗,拿水泼他们的人,一听见黎明枢机就愿意沟通了。
这是因为──
「现在这个阶段,您的名号已经传遍天下了。」
我当然早已明白,感叹或抗议自己没那么伟大是白费唇舌。毕竟我离开纽希拉,和海兰携手参加这场战斗,已经亲手将石块推落山顶了。
除接受结果以外,没别的选择。
「罗兹先生告诉我的,堪称与我们的计画不谋而合。」
我开始能了解迦南想说什么了。
「或许会有人怀疑俗文圣经是假圣经吧。喔不,这是绝对会发生的事,尤其在教会组织紧密结合的大陆,他们会利用这点顽强抵抗。」
译本就是译本,不是原典。
「只要城镇里有权威的圣职人员主张译本是假,无法分辨真伪的民众自然会听他的话。可是,如果有您的名号背书,情况就不同了。」
「某某人说的就是对的」这种想法,在这世上其实具有不可忽视的力量。这和同一个信仰上的矛盾,从迦南或缪里的口中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是同样道理。
「等、等一下,先别急。在圣经俗文译本上,我的确参与了很大部分,不过这跟用我的名义来散布译本是两回事吧?这样做不只会加深王国与教会的对立,还会引起大陆那边教会组织的反感啊。」
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缪里老是看不惯的没自信或谦虚,就只是可以轻易预测,非避免不可的未来。
而据说只要读一遍就能记住厚重圣经的迦南当然考虑过这些后果,才会找我谈这件事。
「列圣的作用就在这里。」
「……」
「只要您成为教会公认的圣人,就有教会的权威加身。」
「……」
尽管我一句话也答不了,视线却没从迦南的双眼移开。
他真挚的眼神,充满了明确的决心与理智。
「只要您成为教会公认的圣人,就能解决任何困难。有了教会权威作后盾,甚至能重划王国与教会两者冲突的界线。因为您已经是教会权威的体现了!」
虽明白道理说得通,脑袋却完全无法理解,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正面对一幅衔尾蛇的画。
「更重要的是,教会里必定有很多思想与您共鸣,却碍于现实无法公然支持您的人。一旦您成功列圣,他们就可以大大方方支援您,不用再忌讳任何人了。请您想像一下那种情况,那肯定是能让世界彻底改头换面的大事啊!」
说得彷佛眨一次眼,冬景就会变成春色一样。
「可……可是,这列圣……」
「您以为办不到吗?」
迦南的笑容像站在悬崖边的少年那样僵硬,似乎也明白自己这提议是多么唐突。
「我们是掌管教廷书库的人,所有文件都会送来这里,从这里出去。」
自教会创立以来,世界各地都出过知名圣职人员。教会传教时,有必要紧密凝聚信徒以对抗异教徒。用的方法,正是将知名圣职人员列为圣人大肆宣扬。
但是将人认定为圣人的列圣程序里,并不会有神从天而降,在吹奏号角的天使见证下宣告某某人从此为圣人。纯粹是以人手写下文件,经过一番事务手续而成。
因此,为提升当地威望而提供大笔钱财给教会,要使当地圣职人员列圣的人是络绎不绝。列圣手续成为教会摇钱树的事,也早已众所皆知。
迦南也晓得这条腐臭的金流哪里来哪里去吧。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收取那些用腐败的黄金溶成的墨水写下的文件,纳入书库归档管理。手续再如何复杂奇异,他们都能倒背如流,也熟知教廷内密如蛛网的权力关系。
这样的豪语,不管是由哪个大贵族说出来,可信度都不会比迦南他们高。能高过他们的,就只有神或教宗了。
「而列圣手续中,圣人传记是不可或缺的。」
这架梯入云般的事,冷不防换成跳过脚边水洼。我立刻就理解了迦南想说什么。
「您是要让强先生写这传记吗?」
迦南以窗外绵绵细雨沁入土地的速度缓缓颔首。
「没错。尽管强先生不像是有诗才的人,但他知道怎么写文章。我甚至觉得他是方正过头,妨碍了诗韵。」
在纸坊见到强制造的簿子时,他给我用词庄严到太狂热的感觉。但若那文体写的不是抒情诗或史诗,而是人物传记呢。
他那狂热且庄严的文章,不是正适合用来写意图令人起敬的官方文书吗。
「他现在是谁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落魄作家。当他知道将有圣人诞生在他的笔下,并因此改变世界,岂有激不起斗志的道理。」
迦南说得双拳紧握。我对强的喜好没有多少把握,只知道迦南不只想鼓励我,还是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神将这世上的一切都安排在应当的位置上。我和寇尔先生您之所以来到这里,除了神的安排以外,没有别的可能了。」
无论迦南真意为何,都能确定那不是一时冲动。我一时找不到能一口拒绝他的理由,但这和点头答应完全是两回事。
「可是圣人这种事……」
感觉实在太不现实了。况且如果我有列圣的资格,面前这迦南也十足有此资格。就连罗兹和克拉克都有吧。
「我懂您的心情。」
迦南走上前,握起我的手。
「毕竟自认为有资格成为圣人的人,根本就没资格成为圣人。」
这也许就是获得列圣的圣人们几乎是故人的原因吧。我混乱的脑袋中异常冷静地得出这样的想法。
「再说,假如您真的列圣了──」
迦南放开手,说不定是为了避免造成某种传染。
「不仅能解决海兰殿下的资金问题,您朋友的修道院也能获得极大的帮助。以您对信仰世界的了解,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他那自认不敌人世常理的苍凉笑容,无疑为他的言词增添了几分信度。
圣人即是奇迹的体现者,将有大批巡礼者涌入其墓地,躺在其修行之处期盼见证奇迹。圣人穿过的圣衣一角、随身圣经的一页、羽毛笔的碎片,甚至住处梁柱、在别人家门前坐著休息的石头都会成为人们高价竞标的圣遗物。而去世的圣人不会再穿新衣,在世的圣人就并非如此了。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产生新的圣遗物,能无限制造宝物卖钱。
可以像某个碰到什么都会变成黄金的古代君王那样,将夏珑和克拉克那座连修缮费都很有问题的修道院,变成王国赫赫有名的巡礼圣地。
「……当然,我不会强迫您答应。」
迦南略俯著脸这么说。假如他是会不择手段的人,强多半已经被他捆进麻袋,要送到劳兹本去了。
不,如果他会用这样的手段,根本就不会来到王国,而是先在教会内部利用其身分打造能够赚大钱的一套系统,计画该如何抹黑妨碍他们赚钱的黎明枢机才对。
迦南人在此地的事实,即是那惊天大计的源头。
「只是提出一种可能罢了。」
但这个可能非常巨大,潜藏著无法估计的威力。
而我正呆立在这巨大的可能之前,被迦南的双眼迷惑得无法动弹。
「……变凉了呢。」
迦南替动不了的我挪开视线转移话题。他所望之处,敞开的木窗外,仍答答地滴著水珠。
「缪里小姐说,她要和鲁•罗瓦先生几个一起到对面的店家吃喝。」
说这话时的笑容,不像是装出来的。
「寇尔先生,晚点见。」
藏宝图给你了,航线你自己决定。
或许是这么想的迦南,行一礼之后离开房间。
「圣……人……」
再怎么拒绝这个词,我一样觉得很虚幻。就连缪里写的骑士故事,都不会有这么荒诞无稽的发展。
然而现实的踏脚石,已在黑暗中连成了路。
迦南的地图告诉我,只要能顺利跳到最后,就能找到解决一切的方法。
我不知单独在房里沉思了多久,直到烛火一晃而灭才回神。抬头一看,窗外一样下著雨,雾雨变成了大雨。
温菲尔王国以牧羊闻名,也就是牧草茂盛到足以供应如此庞大的羊只,内陆应是一样多雨。纽希拉冬天同样会下雪,而夏天降雨其实意外地少,雾常见得多了。
仍留恋上午好天气的我将木窗开出一条缝往上看,见到遮蔽了太阳的厚厚云层。降下视线,对面的酒馆中,有乐曲和笑声随灯光一起涌上街道。
人虽看不透未来,至少还能享受今宵。
我咀嚼著这句不知从哪听来的话,关上木窗时,发现有个少女手拿啤酒杯,颇为无聊地从门口探出头来。不经意抬头而发现我后,表情立刻恢复光采。
看来她至少还懂得别当街大叫,只是大力挥手,要我快点过去。
我也挥挥手,表示我知道了。待在房间里,的确不会帮助我想出好办法。
不,好办法本来就可遇不可求,重点是自己怎么决定。
若能得到强的协助,即可免去招募庞大誊写员的成本。可是印制圣经这么厚的书,依然会有不小的花费。再加上我不知道强独自一人是否应付得来整个印刷工作,雇用助手与制造印刷工具又可能是一笔大开销。这些负担,全都要压在海兰的双肩上。
若得不到强的协助,将会有以上那些根本不能比的开销挡住我们的去路。
而迦南的提案不只是为了帮助强鼓起斗志,假如列圣成功,八成也能获得解决未来所有资金问题的方法。
冠上圣人封号,也能解决我在迦南提起前压根没想到的俗文圣经权威问题。罗兹口中那些不识字的圣职人员,没接触过神的教诲的教会关系人士,充斥在这个世界上。要他们接受俗文圣经,就得以具有权威的知名名号为武器。
在这点上,圣人这封号是无比地强大。圣人等于是奇迹的旗手,这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我想这也是圣人绝大多数是死后列圣的原因。历代教宗之中,封活人为圣人,却因其事后不良品行遭到责怪的应该不是没有,而迦南要反过来利用这历史教训。
做得到吗?我当然有此疑问。然而不点这个头,我们就不可能前进。假如真的成功了,就能带来彻底颠覆现况的结果。
说不定是孩提时被旅行商人收留的经历,使我现在如此迟疑。因为跟随他们,让我学到天平必须左右平衡。
若一边是我成为圣人,那么另一边秤盘盛的究竟是什么。
到底需要牺牲什么。我连自己的心脏是否足够承受都无法想像。
不能将迦南的计画一笑置之,不只是利益太过庞大。主要是因为我的确也觉得,一旦我答应了,强真的能重拾斗志。
有哪个诗人不会迷上这荒唐到极点的故事呢?
再说,只要能说服强来写这荒诞无稽的鬼扯淡,缪里就不用跟他说那篇悲哀的故事了。
对梦想破碎而灰心丧志的人,说出自己也有个无法实现的梦,或许是个有效的安慰方式。但我希望缪里能总是天真欢笑,乐观进取,不想见到她惨笑著分享无法实现的梦。至少像过去一样,对我耍任性倒苦水。
只要接受列圣手续,我想不仅是强,缪里也能从纸张中抬起头,看一看我,为古板的哥哥也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事兴奋不已。无论我将面临何种苦难,只要缪里能对我欢笑,都不算什么。
迦南的提案很荒唐,可是我开始认为有必要捎封信给海兰,认真研讨这条路。虽不知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说服强,他的样子也不像会逃跑,应该还有时间和海兰讨论列圣计画是否实际可行。
话说回来,有这段时间是幸或不幸,犹未可知。海兰不会妄下结论,就算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最后下决定的依然是我自己。时间愈多,烦恼的时间也愈多,徒增苦恼。
不如乾脆和缪里谈谈,尽早下定论。
如果缪里觉得有趣,就足以成为我踏出第一步的助力了。
决定这么做之后,我关紧没关好的窗,确定烛火完全熄灭再出房间。阴雨天使得旅舍走廊阴暗得很,住客似乎不是还在旅程上就是忙著工作,安静无声。
昨晚缪里吃了大鳗鱼的一楼酒馆也没开,厨房静悄悄的。大概是因阴暗的关系,宁静令人备感空寂,加快脚步。
为打扫而搬上桌面的椅子,有如冬季枯木。
穿过酒馆,要往路对面的热闹店铺走时,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有东西倒落的声音。
不是找食物的老鼠,就是抓老鼠的猫吧。平时我不会在意这种事,但现在风雨不小,替他们关上窗或许比较好。
我被寂静勾引了似的走向厨房,探头查看。果然没有生火,也没有人在,什么声音也没有。本来就没装门板的后门口,能直接看见阴雨霏霏的中庭。
这时,我发现脚边的夯土地面上有拖行重物的痕迹。
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右前方看似食物储藏室的房间。说不定他们不只是有大得吓人的鳗鱼,还进了大鲶鱼,在仓库的笼子里挣扎才发出声响。
逃出来就糟了,缪里可能也会想听我说这件事。
于是我探头进去查看,嘴边的笑意跟著僵住。
「咦?」
因为见到的是被五花大绑的旅舍老板。
紧接著两侧黑影一晃,视线被黑暗笼罩。发现是麻袋之类的东西罩住我时,心窝狠狠捱了一拳,顿时吸不上气而跪下,同时有绳子将我一圈圈捆住。混乱与紧张当中,我居然还有空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腌肉,简直莫名其妙。
我知道自己必须赶快呼救而拚命扯开喉咙,但从肚子里出来的就只有呜咽和酸液。
不能呼吸,手脚的感觉极速消退。蒙上双眼的略红黑暗不是麻袋,是窒息所致。
「!……」
缪里。呼喊了骑士同伴的感觉,说不定只是昏迷前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