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颤抖,睁开眼睛。好像作了一场很长的梦,又像是转瞬之间。大概是血液开始在脑里流动,记忆如水滴在纸上漫开般复苏。
最先想到的是有强盗藉雨天人行少,摸进旅舍打劫被我撞见。但这样不需要留我活口,更没有理由把我绑走,把我跟老板丢在那里就好了。
这么说来……他们是来抓我的?同时我联想到,罗兹说过有人偷袭圣库尔泽骑士团。
推论到这里,远处传来清楚的脚步声,以及不逊于此的对话声。
「绑错人了啦,你们搞什么东西!」
然后是一些其他人的碎语,听起来很畏缩,说不定是在给自己的错误找藉口。
「够了够了!不要乱跑喔,乖乖在这喝酒!」
脚步碰碰碰地接近,然后是开锁推门声。我这才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不是因为闭著眼睛,而是头上依然套著麻袋。
「受不了……噢,神啊,他们究竟把谁给抓来了?」
虽然口气粗鄙,发音与用词倒是很有水准。或许是因为如此,我在这状况下也不怎么害怕,对男子下令松绑也不惊讶。
麻袋被粗暴扯开,烛光刺入我眼中,但很快就习惯了。
看看周围,这里不是我想像中的破败贼窟,而是个家具格外整齐的乾净房间,墙上甚至有绣上战争图的挂毯。敞开的窗外,雨已经停了。
「噢,神这个混蛋。」
男子的咒骂,终于使我往站在房间正中央的他望去。他是个个头高大,肩膀宽厚的男子。身穿大衣,腰间佩了把长剑。见到剑上的羊纹,我顿时充满疑惑。
王族?
这想法也与脑中的知识串在一块,告诉我眼前这表情像是吃了大闷亏的人物可能是谁。
「谁说他说不定只是佣人而已的?」
男子皱起野兽般的脸,瞪视缩到贴在门边墙上的几个手下。每一个的穿著都颇为体面,不像山贼之流。
「你们不只抓错人,还偏偏抓到这么大尾的。我曾经远远见过他一次。」
抬头一看,男子褐色的眼睛正注视著我。感觉不到敌意或恶意,就只是表示一句话──这下麻烦了。
「呃,那个,怎么说。」
他猛搔一阵头,两手叉腰说:
「我们搞错了。」
那就快放我回去吧。
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男子叹了口非常非常重的气。
「我们没有害你的意思……可是你被我们绑出旅舍,很难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
心窝仍像是塞了颗大铅块,呼吸用力点就想吐。
然而我心中再也没有疑惑。知道我的长相,而且一见到我就一脸不悦的人没几个,很容易推导出来。
「……你、是……」
肚子还在阵阵作痛,酸黏的嘴也令人难受。
男子开掌制止,点头道:
「你是黎明枢机没错吧?」
「……克里凡多、王子。」
男子戏谑地在肩膀高度双手一摊。
「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应该把我批得很难听吧,这下更没得辩解了。」
接著,这位王位继承权第二顺位的王子再一次用眼神威吓那些尽力想抹去自己存在感的人,最后无力地往地面叹息。
「算了,事情既然发生就发生了,就让我们开开心心地聊一聊吧。如果你愿意帮忙,情况又不同了。」
克里凡多对房里一名男子以下巴示意,椅子送来后一屁股坐下去。
「肚子饿了没?」
他就是这么一个有如佣兵团长,很适合说这种话的人。
肚子捱了一拳的我觉得咽不下食物,只讨了杯水漱漱口。
克里凡多跟同伙要了块夹肉面包,大口吃著。
之前在房间角落低著头的人,一个个被他搧了脑袋,赶出房间去了。
「先讲清楚,他们好像是要抓教廷派来的人。」
把食物全塞进嘴里后,王子没喝葡萄酒,而是用亲民的啤酒灌下肚。相对于其不羁的举止,说话倒是顾虑很多。
「……怎么说得像不关你的事。」
海兰口中这位蛇一般狡猾,完全不能信任的叛徒克里凡多摇肩而笑。
「嗯?啊……宫廷天天都有人等著抓小辫子,久了就习惯小心说话了。」
缪里或许会喜欢这样长相凶悍却有点难为情的笑脸。
「信不信由你,命令不是我下的。我几个朋友多喝了几杯就计画绑人,醒了以后又不好意思把话收回去,结果真的动手了。就这么简单。」
与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指挑塞牙肉丝的样子相反,这话有种真实感。
「我们都知道现在这里有教廷来的贵客,所以他们就把长相最不食人间烟火,最看不惯的家伙误认成他了。」
我对他们知道迦南的存在并不意外。看样子,迦南的资讯在他们之间并没有完全公开。没想到迦南那样的少年地位高贵是很正常的事,而其余之中最可能来自教廷的,的确就只有我了。
「雨天路上人少,那两个看起来很强的护卫也都不在,刚好旅舍又没人,老板刚过中午就喝得醉醺醺的,菜都没准备就打起瞌睡。这对于想耍威风,让同伴知道自己不是只有一张嘴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状况。」
我也经历过向神祈祷,咬牙豁出去的时候。若想抓我,的确是没有比那更好的机会。
但是,有一点我很想知道。
「……你们对我们的行动瞭若指掌吗?」
克里凡多眯起眼,想看穿什么似的盯著我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
「我是很想说我们全都看透了啦,但实在搞不懂你们在做什么。知道教廷有人过来,是我听圣库尔泽骑士团里的同伴说的。更想不到的是,教廷的人居然和我妹搭上线了。」
骑士团泄漏迦南来访这件事,使我表情一沉。罗兹应该不会出卖我们,考虑到眼前这位王子为何结党策反,骑士团里有他的眼线也就不奇怪了。
「圣库尔泽骑士团里面,也有人希望王国和教会开战吧?」
克里凡多耸个肩,但不是打马虎眼的意思,应该是连点头的必要也没有。毕竟圣库尔泽骑士团这样的战斗集团在和平治世中找不到归属,与克里凡多这些继承不了家业,只能靠战争夺取一席之地的贵族本来就十分投合。
这么说来,罗兹告诉我的骑士团遇袭会不会是自导自演,甚至是眼线与克里凡多合作搞出来的呢。
「他们一直很有耐心地监视我妹的宅子,知道你们在策划一些事,但就是猜不透那到底是什么。结果你们突然跳上马背,整群人跑到萨连顿来了。听报告说,你们到处上工坊找人,那是为了什么?」
监视宅子的事多半是虚张声势,不然缪里不太可能没发现。我看应该是屋里也有眼线,只是用这样的说法来掩护。此外,也有商人、修缮工等人员在进出。
海兰自己应该也有在注意这方面,却依然有所遗漏,可见克里凡多真的不只是个粗野的反贼。
「我们在做的事……我不能说。」
「嗯,我想也是。」
椅子上的他动了一下,让我做好挨打的准备。不过王子就只是扭扭身子,见到我的反应反而有受创的表情。
「喂,多相信我一点行不行?我妹到底跟你怎么说的啊?」
在海兰的说词中,他是企图掀起内乱篡夺王位的大逆之徒。
可是在夏珑说来,他像是个义贼头目,打算拯救遭到贵族制度坑害的人。
眼前这位体型高大举止粗野,说起话来却格外慎重的王子,的确不与任何一者矛盾。
「我妹很在意她的身世,所以我也不是不知道妹为什么对老爸和大哥那么忠诚。那种不许全世界有一滴污点的个性,真的很让我受不了,真亏你能跟她那么久。」
虽心想海兰不是那种人,不过那可能是他从远处──不,说不定是亲人才会有的感觉。好比黎明枢机,在缪里眼里也只是个傻哥哥罢了。
「不过呢,不管你们在萨连顿做什么,其实都不怎么重要。反正我们目的不同,每次碰面都要吵,根本没完没了。」
我再也不会猜想他是个短虑的暴君。
所以听了他接下来的提议,我也不太惊讶。
「怎么样,我们能见面也是神的指引,和我合作吧。」
只见他硕大的身躯窘迫地向前倾过来,彷佛会就此一口把我吃了,然而他却伸出手来,想和我轻轻握手。
「这是您要和海兰殿下和解的意思吗?」
我不是真心这么想,只是表示我不会受他笼络而已。
我绝对不会背叛海兰。
「这个嘛……很困难吧……」
看他真的很为难地这么说,我不禁笑了笑。
「她讨厌我,大概是出与同族相轻的心理。」
我很讶异他这么说,而他也为我的反应吃惊。
「喂喂喂,那么惊讶做什么?不然还有什么理由?」
「这……」
「她因为身世的关系,再怎么优秀,宫廷里也没她说话的份。但尽管她吃了很多闷亏,却仍然是正直进了骨子里的人。所以她只是用对国王忠诚这层糖衣,包裹她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愤慨而已。换句话说──」
克里凡多露出有点哀伤和同情的神色。
「其实她很羡慕我。羡慕我自由自在,敢大声抱怨自己的身世,并且付诸行动。她一定不会承认,可是没有别的可能了。你想想,像她这样心肠那么好的人,一般来说应该会同情我那些朋友才对吧?」
二王子是为了保障王位有人继承,当作兄长的备胎出世的。愿意跟随他的,都是以同样理由豢养到死的贵族次男、三男等。
的确,若只看他们的境遇,海兰伸出友善之手的画面并不是那么突兀。
「不过,说不定她只是不喜欢我的理论而已。」
「……你们想要引起战争。」
克里凡多毫无愧疚地耸耸肩。
「否则我还能怎么做?跟大家一起种田啊?在父母和大哥会骑马巡视的土地上?」
回他贵族以外的人都是这么做也没有用吧。
然而克里凡多似乎早就考量过这个可能。
「是啊,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接受现实。不想曝尸荒野的话,就只有这条路能走。」
「那么──」
我的话被他颇为哀戚的笑容打断。
「一次就好,我也想要一段光荣时刻。有这种愿望很过分吗?」
相信即使不一定能继承王位,也能出征建功而从小练剑骑马的他,脚下的梯子忽然没了。
他前不久还是个有点粗野的爽朗青年,如今眼底却闪烁著怒火。
「我也知道和平比战争好,我们并不是只想打打杀杀的佣兵。但要不是怀抱这个在战场上发光发热的梦想,我们也没办法吃那么久的冷饭。结果现在还没有机会出场,世界就变了。就算知道留恋这种事一点用也没有,要我们舍弃原来的梦想走另一条路,是需要足够诱因的。」
那双褐色的眼睛和强是那么相近,差别只是强心中的火焰早已熄灭,本质上依然相同。
我忽然想到,说不定缪里也曾是如此。在我发烧卧床的期间,她就是带著这种眼神望著拉波涅尔的港口。这双慧眼,也看透了自己挥剑砍人比被人砍伤更令我伤心。那个聪明坚强的少女,主动断绝了这一条路。而这抉择当然也造成了影响,使她怎么也按捺不住拿起羽毛笔的冲动。
强也是断不了对战争的憧憬,不惜使用一度封禁的危险技术印制战歌。见过王子,我似乎能理解他为何离开西亚托师傅的工坊,甚至跑去做类似牧羊的事了。目睹乐手嘲笑他的诗,的确是足以造成他舍弃所学的一大打击,可是他这样总归是用自己的方式拚命摸索过放弃梦想以后的人生了吧?他真正的悲哀不是梦想破灭,而是找不到新的道路,只能在卷线亭买醉吧?
而迦南那边也是如此。
这群正直的人不为黄金所惑,尽管只要有心就能操弄文件中饱私囊,他们却没那么做。他们送迦南到温菲尔王国来,其实是因为他们也快受不了了吧。
既然连走上歧途也不允许,至少要留下殉道的证明。结果在跳进黑漆漆的河水之前,河里竟出现了一块以为不可能会有的踏脚石。情况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成功便成仁的迦南便踏稳这块石头,尽全力多跳一步,并喊出列圣计画。而我则是被他的手,被他的渴望震慑了。
这样想之后,我注意到世上也有许多人被命运抓住了脚,死命地挣扎。
每一个都伸出了求援的手,且在我拉得到的位置。
但现在的我,却连缪里的手都抓不稳。
「一旦你和我联手──」
这时,克里凡多的话将我唤了回来。
「直觉告诉我,我们可以漂亮摆平很多人。怎么样?」
克里凡多王子对人称黎明枢机的我,以及强和迦南等人的所知并不详细,不过我仍能理解他为何这么说。
因为王国与教会的冲突陷入胶著,现况摆明对谁都没有好处。
只要双方眼中只有黑与白,这场冲突就得维持到一方涂满另一方为止,而那只会是战争。我和海兰等许多人奋斗至今,即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同时这也成为了各方人士前往下一座舞台的阻碍。
为了打破胶著,克里凡多想找一条新的方向。
「我当然不是要你背叛我妹。你跟她可以继续遵循神的正确教诲,我们那些人也不会反对。他们都是会固定作礼拜的虔诚信徒,不是盗贼或异教徒那种人。」
「……王位呢?你们不是不惜内乱吗?」
克里凡多睁大眼睛,扬起双手。
「说到重点了。我们努力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只得出战争这个解法。我们实在很想在拋弃身世,到城里或农田过普通生活前辉煌过那么一次。问题就只是怎么做而已,不是说一定要引起内乱。我们对掌权的野心,并没有大到非要拿家人来血祭不可。所以内乱的部分你就当作没这回事吧,看来我妹是把我当成渴望鲜血的篡国贼了。」
克里凡多说到这里,静默片刻。这使我发现,那段静默正是他具有王子风范的证明。
「和我们有同样不满的人,在大陆当然多到数不完。与其在小小的岛国打自家人,不如跟那些人一起把教会拉进来大战一场,你不觉得这样比较能降低风险和民怨吗?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想让王国跟教会打起来。」
内乱会将自国蹂躏得满目疮痍,克里凡多只是将这当成最后手段之一。而贵族的问题放诸世界各国皆是如此,用其他名目开战才是上策。
这才是王国与教会之间这个史上少有的大型冲突真正会引发的效应。
克里凡多的视野,和夏珑飞上天时一样地广。
「……你的想法很实际,像个商人一样。」
克里凡多耸耸肩,一副荣幸之至的样子。
然而觉得他想法合理的同时,我也有星火燎原之忧。究竟这场卷入教会的世界大战,真的会比各国自己内战好吗?
克里凡多像是看出了我的忧虑,缩小体型似的大口吐气后说:
「当然,我们也不是认为打起来就好,其他什么都不管。国王和教会不敢轻言全面开战,都是因为知道战争的悲惨。现在还有很多头发掉光的老爷爷,会说以前那段动不动就战争的时代是怎么过的呢。所以我想和你联手,看事情能不能更有计画性一点。」
「……」
在我怀疑的眼神下,王子耸起他宽厚的肩膀。
「只要你带头挥旗,对教会不满的阵营就会无视国家的界线,跟你一起前进。然后我希望你跟某个教会高层谈一谈,找个地方打场会战,要打得像古帝国时期的史诗那么盛大。和异教徒拖拖拉拉打了那么多年的战争结束以后,现在已经没人会认真去打争不到领地的仗了。除了我们这种人以外,会煽动战争的就只有想发战争财的商人,或是说了大话以后收不回来的人。要知道,把你抓过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含著眼泪写信跟我求救的这种人,教会那边也有。而且教宗和枢机主教那种层级的人,也被自己的利害关系绑住了。」
往克里凡多脚边一看,靴子上满是泥泞。
如果背对我,就能看到背上全是马溅起的泥水吧。
表示他真的是接到部下的联络才匆匆赶来的。
我也像克里凡多那样观察全局,注意是不是有哪里遗漏。
「可是,要是双方打过一场各地史册都会记录的大战会怎么样?满肚子怨气的贵族子弟,可以藉此替他们为剑而活的人生找到一个满意的断点。而且王国和教会也能以打了一场大战为由,有名义一起收手,各退一步万万岁这样。」
这番话理想得像幅画,却让我觉得最后真的会是如此。伊弗和缪里也曾强调过,想终止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就得给他们一个能够同时收手的名义。
在这样的状况下,迦南带来了双方不开战就能解决的计画。只要有强在,这种事就不是空想。尽管没人能保证一定顺利,但感觉上就算失败了,也有克里凡多的计画可以挽救。
「问题在于,事情不会自然往那里发展。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海兰那么明理,什么都往肚子里吞,肚子再痛也装没事。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认为那是对的事。想做就说想做,不想做就说不要才是应该的。」
克里凡多不再使用我妹这种有些分高低的词,直接称呼海兰的名字。
而他口中的海兰,也是我能轻易想像的海兰。
「既然神在这世上创造了我们,我们应该至少有一次发光的机会。不是吗?」
我是能用一句「长不大的幼稚梦想」鄙弃这想法,然而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当然,我不可能现在就决定是否接受克里凡多的邀请,只知道无法当作没听见,也了解必须仔细推敲接受以后还得花上多少时间。
因此,我目不转睛地直视克里凡多的双眼,而王子感谢我倾听似的慢慢闭眼。
「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话,接下来这阵子,我一定会管好我的朋友。我们真的没有引发内乱,残害自己人的念头。」
克里凡多说完注视自己的手。
「但是你别忘了,这世上不只是有我们而已。大陆那边类似的人跟山一样多,而那些人给教会的刺激比我们大多了。剩下的时间,比我们想像中更少。」
迦南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在事情变成一团混乱之前,需要有个人站出来领导才行。尽管如此,我仍不认为战争是正当手段。而且这个方法如迦南那边所想,难以冀望战火能烧尽教会的腐败之处。
我自己是觉得迦南的计画才是最佳解法,才会追查强的下落。知道克里凡多没有海兰说的那么坏之后,我甚至希望他们来协助迦南。毕竟是贵族子弟,读写能力都没问题才对。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有件事得先问问克里凡多。
「……假如我们突然就解决了王国和教会的冲突,战争没有发生,你有什么打算。」
王子连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只是抽搐似的为难乾笑。
「这样的话……只能背水一战了吧。」
这一战的对象,八成就是王城的厚重城门与石墙。
届时我一定是站在海兰那边,与这位王子对立。
「您无论如何都要上战场吗?」
我觉得就算在战场上见到他,我也会这么问。
「哪有什么办法。这里可是四面环海的岛国,不去大陆闯一闯就没地方去了。」
一听克里凡多这么说,我就屁股挨针了似的浑身一颤。
「喔?喂,你怎么了?」
他们并不是海兰说的那样怨恨国王,也不是想看世界燃烧,那就有机会了。要让他们知道,说不定有更好的解法。
「您说,你们想要一个能靠挥剑争取荣耀的地方是吧?」
「嗯?」
「我是说,只要有能靠挥剑争取荣耀的地方,你们就不用相残了吧?」
我再对耸肩的克里凡多说:
「对手是教会还是国王,其实都不重要,甚至是第三者也可以。」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有这种战场吗?要我们跟幽灵打啊?」
我摇了头。
战士能挥剑的地方,并不是只有战场。
「我说的不是战场,是冒险。」
「嗯……?」
「在温菲尔王国建国之前,登陆到这座岛上的教会骑士和古帝国战士不是战友吗?」
克里凡多王子哑口片刻,最后摆出疑惑的脸。
「那是在很久以前,这座岛还不属于任何人的时候吧?实际上是异教徒的地盘就是了……嗯?」
说到这里,聪明的王子表情变得像在暗处发现尸体一样。
应在王国各地都有眼线,时时竖耳接收最新消息的他显得不敢置信。
「难道你是在说,传说中大海尽头的那块大陆?」
这种缪里会讲得很开心,诺德斯通等曾在月光下疯狂的人会说的话,需要勇气来承认。
「我在宫里也听说过有探矿师在讲这件事……喂,你真的相信这件事吗?」
克里凡多王子是以理智的头脑来推想最安稳的手段,得出引发战争的结论。并认为我是执行计画的必要伙伴,邀我加入。
换言之,这位王子的目标其实和我们一样,只是方法不同罢了。假如未来化解冲突的计画受阻,他很有可能是能防止事情往坏方向发展的宝贵助力。
然而直接告诉他我相信新大陆存在,说不定会让他认为黎明枢机信神不是因为信仰,单纯是个听什么信什么的傻瓜,一个头脑简单的盲信者。如此一来,这条碰巧得来的宝贵联系就断了。
但话说回来,看克里凡多的脸也知道现在否认也没用。
所以该怎么做呢。我想起了将惊天动地的列圣计画送进我房里来的迦南。
也想起自己还有个会跳进冰寒海水救我的同伴。
「在宫里说这件事的,是名叫诺德斯通的贵族吗?」
克里凡多似乎没想到我会继续深入,样子很意外,不由自主般点了头。
「就、就是他没错。这个贵族有些怪怪的谣言……对了,我听说你们曾经找过他……」
「在拜会诺德斯通先生之前,我就听过新大陆的事了。」
我没有说谎,但我并不是真的相信。既然缪里不在,这部分就别提了。
「我在想,若能证实新大陆存在,或许会是终结这场冲突的关键。因为王国争的是战后教会当成战利品的什一税。所以我觉得,只要让他们知道眼前有庞大的新利益,没必要再去争配额有限的税金,他们很可能就会把这场冲突付诸流水。」
「……」
现在换克里凡多逡巡是不是该考虑我的想法了。
他看起来像个会凭感觉执行鲁莽计画的蛮族,事实上却是实事求是的策士。
于是我下定决心,乾脆用他的角度来检验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实际。
「新大陆或许只是水手们漫天胡扯的鬼话。但假如──」
想吞口水,才发现嘴里好乾。
「假如,有足够证据让人相信新大陆真的存在呢?」
克里凡多肯定与大陆那边类似于异议分子,试图刺激教会的人士有联系,说不定能说服他们前往新大陆。
当这些墙脚被挖掉时,注意战局的教会决策群也将不得不改变方针,而这部分正与迦南的计画相通。
迦南的计画是很棒没错,但执迷于爬上山顶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未免太愚蠢了。
「如果情况允许,您愿意往这方向推进吗?」
我不知道他们绑架我到底是不是一时失手,至少克里凡多没有对我施行不必要的逼迫,表现得像是要利用这机会拉拢我,或至少是希望我理解其想法而与我沟通。
然而他根本就没想到,同伴抓错的人会突然提出另一种出路吧。
克里凡多手摀著嘴低吟起来。
「……我已经很疯狂了,居然你也……」
那表情彷佛见到了五条腿的青蛙,但这个外表粗野的王子,还具有想看五腿蛙能跑多远的好奇心。
「呃,这个新大陆嘛,对喔……」
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可说是异教徒战争的余火。只能在战场求荣的克里凡多与其同伴,是用尽一切努力要用剑照亮那余火的一群人。
然而异教徒战争已经结束,我相信现在需要的是符合新时代价值,并非战争的解决手段。
「说不定我太小看你了。」
「在爱作梦这方面,我想确实如此。」
克里凡多愣了一下后自嘲地笑。
「我可不能在这里输给你。」
他脸上那真切的懊恼,是因为刺激教会与其对立势力来场大战的计谋,虽然是他们认真思考到最后,但他们也知道这手段激进到被人嗤之以鼻也不奇怪吧。
克里凡多的身体往椅背重重一压,视线在天花板寻找蜘蛛网似的投向远方。
「这想法很夸张……也很可笑。不过冒险这种事,就是要笑得出来才好。」
我真的觉得他跟缪里能聊得很投机。
「然后走这条路,就不会跟顽固的海兰撞上了。是吧?」
诺德斯通家里将世界塑为球形的大球体,使我不敢当即同意。如果那是寻找新大陆的重大线索,教会教义将会被迫进行大幅修订,招致信仰危机。我不知道海兰这样信仰纯正的忠仆,是否能接受这种事。
可是新大陆也和迦南的计画一样,至少能避免全面开战,王国也不会被教会踩在脚下。
最重要的是,一旦那个球体真的造成信仰问题之后,那也将会是我的战场。
在信仰的战场上,我这不才兄长肯定能比缪里更勇敢。
「我相信会有好的结果。」
我这种除了神旨以外不敢断言任何事的圣职人员式答覆,惹来克里凡多的浅笑。
可是他也这么说:
「她的头硬得跟石头一样。要是跟她对立,恐怕会比说服神还要辛苦。」
克里凡多笑到最后吁了口气。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顾虑,而你们……喔不,我妹有我妹的顾虑。」
如同迦南他们也拟出计画,这世上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人正为了解决各自的问题竭尽心力。
「我和我妹的顾虑,原先是一黑一白没有交集。说不定你们也会因为自己独特的顾虑,用墨水画出一道联系你我的桥梁。」
「但愿如此。」
如此回答后,我觉得实在有补充的必要,便说:
「但是,这取决于我能找到多少证据来证明新大陆的存在……」
「就是这样。不过呢,再怎么样都比没有备案好。是吧?」
剎那间,我脑中浮现缪里说起她将无法实现的梦写成骑士故事时的表情。
没错。希望他别把那当成适合惨笑的悲情梦想,而是实际的有趣备案。
我有足够理由相信,克里凡多很可能会是我们宝贵的战力。同样地,我冀求他也能注意到我们的联系。
「登上山顶的方法,不会只有一种才对。」
「希望是这样。」
克里凡多王子往前弯腰,伸出右手,并对惊讶得睁大眼睛的我俏皮地眨动一只眼睛。
「这里没人替我们见证,算不上是任何誓约,但这样至少能了解我们并没有互相憎恨吧。」
所谓的信任,或许就是这么回事。
「当、当然。」
我也伸手握住那厚实的手。尽管无人见证令人惋惜,不过现在这样或许已经够了。
「那么……我们先把美好的未来放一边,回来谈麻烦的现实吧。」
「咦?」
好好地怎么突然这么说?我不解地往克里凡多一看,结果他出现缪里那种不敢置信的表情。
「拜托喔,你是被我们绑来的耶。这个问题完全没解决到。」
「啊……」
「当然,抓你真的是抓错人。我们这边啊,有好几十个只能看大哥迎娶可爱新娘,歌颂贵族生活,自己却一点著落都没有的年轻人,只能把希望全都放在不平凡的结局上。再加上同伴之间彼此会有立场之争,又不想让人看笑话,想退出也不敢退,希望感觉愈来愈渺茫,大家都很急,不找点事来做就好像会发疯的人也一大堆。所以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抓教廷的人,希望王国和教会会因此打起来这样。」
然而计画鲁莽归鲁莽,进行得倒是十分顺利。
除了抓错人这点以外。
「我跟你谈得很有进展,可是说声抱歉放你回去以后会怎么样?我知道海兰恨我、讨厌我,把我当成国家的毒瘤,而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在这种状况下抓走黎明枢机,她会认为是谁为了做什么而干的呢?」
如果有个人动不动在我面前乱挥匕首还口出恶言,就算没亲眼见到他杀人,我也会怀疑他是凶手。
「所以要平平安安地送你回去。这里的平安,是指我们平安。」
无论克里凡多王子势力有多大,只要站在正统王权这边的海兰真的翻脸,他们势必是无法全身而退。与王城一战,是真的无路可走时的最后手段。
再说,只要想想她听说圣库尔泽骑士团遇袭,猜测犯人恐怕是受到克里凡多王子阵营指使的冰冷眼神,实在不难想像海兰获报我被掳时会怎么想。
「就算要你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她也不一定会听你解释,搞不好还把这当作是判我死刑的好藉口。」
「……海兰殿下是个理智的人。」
我对自己挤出的回答也没有自信。而且想像海兰因担心我安危而采取行动后,我想到另一个更需要担心的人物,她失去理智的后果远甚于海兰之上。光是被想像中的那双红眼睛瞪穿,我就惶恐得像是掉进地上开的大洞里一样。
「对、对了,真正该担忧的不是海兰殿下!」
见我急得从椅子跳起来,克里凡多王子错愕地半张著嘴抬头看我。
「这、这里是什么地方?离萨连顿够远吗?」
当时下雨,缪里没法用味道找出我吧。然而融雪季尚未完全过去,道路即使不稀烂也很柔软,雨后肯定是十分泥泞,会留下清楚的脚印、货马车轮痕或马蹄印。
「这里是我朋友的房子,离萨连顿几刻钟……你是担心轮痕马蹄印那些吗?就算他们追得过来,也是明天天亮以后的事吧。现在雨停了,但看不到月亮。等到天亮以后,早起的牧羊人应该会把所有痕迹都踩掉。」
因此没人找得到──以人类而言。想到这里,我猛然往窗口看去。
温菲尔王国有辽阔的平原,而贵族大多会在宅邸周围留下森林,以储备柴火或不时之需,夏珑和克拉克的修道院也是如此。即使用力祈求外面其实在下雨,窗外仍充满雨后的静谧。
于是我吞吞口水,往窗外凝视。
最后在沙沙摇晃的黑压压树林里,找到一双发亮的眼睛。
一只猫头鹰呼呼叫一声,飞走了。
「怎么啦?」
「……」
「喂,你怎么脸都绿了?」
位置早就曝光啦。缪里认真跑起来,萨连顿到劳兹本只是一下子的事。她一定是直接冲进夏珑她家,急得要一口吞掉似的拜托她找人。接著鸟群立刻起飞,以萨连顿为中心飞越雨后的天空,沿途呼叫鸟同伴一起找。想躲开它们,就只能像修道院建地的狐狸母子那样躲在地下。
既然缪里她们已经找出位置,这里就不安全了。
不安全的当然不是我,是克里凡多他们。他们不再是敌人,在希望找个妥善方式解决国内问题与双方冲突这一点上,还可以视为目的相同的宝贵同伴。
「快──」
话说一半,我忽然闭上了嘴。逃?自力还是骑马?不管用什么方式,她们都肯定追得上。对方是银狼和支配天空的鸟类,离开这房子与我分散,对他们来说还比较危险。
尽管相信海兰会愿意听克里凡多解释,但还得考虑到缪里因为我被抓而比海兰更失去理智的可能。
假如今天是缪里被抓,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保持冷静。
「喂,你也太紧张了吧?难道你是跟童话故事一样,沿路洒面包屑什么的吗?」
克里凡多感到我反应非比寻常而乾笑著问。
不晓得该怎么解释的我只好这么说了:
「我的同伴里有深山长大的高超猎人。」
对于在平原国度生活的人而言,这样的说法似乎很有效。
他大概是想像了酒席间所听说,形同魔法师的林中隐士。
「你、你那位同伴知道这里情况以后,能接受这只是误会一场吗?这个,虽然说我们要抓的那个教廷来的人一样是你们那边的啦……」
「……」
就算我替克里凡多他们说话,海兰那边也可能认为我是受到逼迫。更糟糕的是,或许会有人气到连听都不肯听。缪里很聪明,但她不像活了几百年的母亲贤狼那么沉稳。说不定在我开口之前,她就从黑暗之中把人一个个拖进森林里去了。
很可能直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才终于发现缪里的存在。
该怎么办?即使现在与克里凡多王子完全联手是言之过早,将他们当强盗剿灭也显然是个错误。更重要的是,当迦南的计画失败时,他们十分可能在寻找新大陆这方面与我们并肩作战。
此时此地,能帮助克里凡多他们的就只有我一个了。
「逃也没有用,一定会被她追到。不留在我身边的话,不管讲什么他们都不会听,当场就宣判罪行。」
圣库尔泽骑士团遇袭后,国王已经下了某些命令也不足为奇。
就算不会随便处死克里凡多,跟随他的低阶贵族次子三子就不在此限了,直接就地斩首也不是不可能。
「而真正可怕的是我那个同伴。如果不想个办法,你的同伴们说不定会被她无声无息地从暗处撂倒。」
克里凡多嘴角开始抽搐,不禁望向窗外,似乎是相信了我说的话。
「快请所有人进屋里来钉好门窗。等对方火气降下来一点以后,应该会有对话的余地。」
最好是全部聚在一个大房间里。站到了敌对的立场,我才知道缪里是多么可靠。
「打笼城战吗……可是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吧?海兰见到我以后,还会愿意放过我们吗?你来说情也没用吧。」
虽想反驳,但这与夏珑和海兰不懂我和伊弗的关系是相同道理。我无法一口咬定克里凡多设想的最坏情况不会发生。
「不如直接再把你捆起来,把『想要他活命就乖乖听话』的戏码跑一遍,如此会不会比较有机会?」
「这样你们不就决裂定了吗……」
「至少你还会相信我,是吧?」
在克里凡多的褐色眼睛注视下,我似乎能了解为何有那么多人愿意跟随他了。
「要当坏人就当到底,这也是很合理的事。」
我知道民众对他们的观感还不坏,这应该是玩笑话。
若他们真是自私自利到不惜掀起内乱的集团,民众对他们的观感会完全不同才对。
「所以呢,我会以释放你为代价,尝试说服她对我留在王国的同伴高抬贵手。如果我妹也是神的忠仆,答应了就不会毁约才对。」
克里凡多的视野比我广阔,知道内乱主谋逃亡国外后,残党必然会遭到清除,但我不认为这样做是对的。
我很明白他们这样做并不值得鼓励,只是他们并不是没有苦衷,且就算成功抓到迦南也不像会对他施虐。顶多是吓唬吓唬他,假称王国与教会的关系已经差到极点就放他走了吧。
即使他们应该为所作所为受罚,斩首也未免太超过了。
另一方面,要是上演拿我当人质这种戏码,真的会让海兰和克里凡多之间的裂缝加深到无可弥补的地步。
「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才对。」
这么说之后,那亲民的义贼首领耸了耸肩。
「你真是一个好人。」
那揶揄的口吻,给人心意已决的感觉。
反而令人气愤。
「这样只会造成更多误会而已啊!」
他们的行动是出于他们的苦衷,绝不是外人可以随意低蔑。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将不由分说地席卷各种立场的人。若不懂得站在他人立场设想,我也不会坚守信仰到今天了。
「……不然我还能怎么做?」
说得没错。这个状况,大致上是克里凡多王子他们自作自受。
他们抓我是事实,他们被视为危险分子也是事实,不是一句误会一场,别人就会不予追究。
这么说来──
有必要当成不是误会?
「塑造成我有意与你对谈怎么样?」
「嗯……嗯?」
王子的粗眉高高耸起。
「如果当作是我自己来到这里,海兰殿下也会收兵吧。」
他才展开深皱的眉头,随即又投来质疑的眼光。
「用什么理由?你要背叛我妹吗?」
就是说啊。若这理由成立,就表示我和克里凡多暗中往来很久了。我当然不愿意想像海兰以为我是叛徒后会多伤心,且说句僭越的话,我想海兰根本就不会相信。克里凡多对自己异母妹妹的性格,似乎也有这样的了解。
但是,我并不害怕,总觉得自己在这条思路上抓到了些什么。在将一切都往坏方向推的河流里,出现了那么几块踏脚石。
「以促成您和海兰殿下和解为目的怎么样?」
并拋出石头,寻找踏脚之处。
管这种闲事,的确是保密也不奇怪。
「嗯……这有需要避开护卫的耳目吗?就算和我见面需要掩饰行踪,也有轻重缓急要顾。尤其是那个连你都怕的追踪高手,应该没必要一起骗吧?他会急成那样,不就代表他就是那么关心你吗?」
「唔。」
有道理。只字不留就突然从旅舍消失不见,会害缪里担心成什么样,根本连想也不用想。
克里凡多之所以没什么意愿,是认为轮不到理应责怪他们的我来替他们伤脑筋,希望我别再多管吧。
他与海兰虽是异母兄妹,但在这一点上感觉得到他们共享著同样的血统。
「就只是欠一个足以让我主动过来的理由而已!」
我激励自己似的这么说,加紧动脑。
究竟还能用什么名义?
现在不能放克里凡多他们逃跑,既然他们势必得面对海兰,想化干戈为玉帛,就得需要足够有力的名义。够我忽然从旅舍消失,与应属敌方克里凡多王子会面的正当理由。
一个能解释这场复杂密会的合理缘由。
「你也快帮我想啊!不是要救朋友吗!」
克里凡多从未以部下二字称呼自己的跟随者。
他握有王位第二继承权,是仅次于国王与下任国王之下,这国家权力第三大的人。然而却因为同伴争面子而造成的绑架乌龙,在天黑以后赶来收拾烂摊,弄得满靴泥巴。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头痛之中,克里凡多叹口气说:
「感觉立场好像乱了……总之好吧,看在朋友的份上。」
克里凡多无奈一笑,蜷著背端起下巴。
「对了,你们来萨连顿是为了什么?」
「……?」
「你们是来找人的吧,这部分可以当作理由吗?比如说……我们手上有重要线索,所以才和我们接触之类。」
这原本是个好办法,但现在有个重大的问题。
「我们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噢,神啊祢这混──」
他是想说混蛋吧。
「但还有问题要解决。那个人因为私人的缘故,对未来绝望到了极点。我们实在很需要那个人的能力,可是他提不起半点力气。」
「嗯……那往我们有办法解决他的苦恼想怎么样?」
「……」
「没这么刚好的吧。算了,当我没说。」
「……」
我答不出话,是因为听见了往黑河拋出的小石击中硬物的声音。
「……不会。」
「嗯?」
「可以。真的可以。」
现在换克里凡多瞪眼了。
「不要乱说喔,没必要安慰我。」
「不是!真的可以!这真的可以!」
我从椅子跳起来,抓住克里凡多的肩膀猛摇。
「先等一下……对,呃……没错,就是这个。我怎么没想到呢。听强先生说那些事的时候,我早该想到您的名字了。」
「……什么?」
「因为那个工匠和您,都需要一场光采夺目的战斗。」
克里凡多表情很是疑惑,但我怕解释下去,这想法的泡泡恐怕尚未完全成形就要破掉。强的消沉和克里凡多他们的问题,应该能以一个「战」字串在一起。
但我需要一个必须隐瞒迦南和奥兰多,甚至得在不告知缪里的情况下离开旅舍的藉口。非得想出一个能让一切都漂亮契合的说词不可。
「那位工匠很想参与战争的世界,可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往诗歌发展。」
还怕我解释得太含糊,克里凡多却深感认同地点了头。
「我的朋友里也有这种人。毕竟贵族的灵魂跟战争绑在一起,生来虚弱的人就只能走那条路了。这么说来……要当成你想把工匠介绍给我们吗?让他知道有机会发生战争?但是这样,该怎么说……」
「怪怪的呢。」
因为我的立场本该是和海兰一起阻止战争发生。
然而这方向应该没错。
我费尽心思想让迦南的计画成形的设定,并没有问题。然后一不做二不休,为准备足以说服强的故事而与本该是宿敌的克里凡多派接触。这样的剧本是十足地可以成立才对。
不过这样会变成我临时变卦,去推助本该阻止的战争。
如果要不顾后果到这种地步,不是应该先接受迦南的列圣计画吗。毕竟只要列圣计画成功,即可解决资金问题,重建修道院和营运都变成旁枝末节。
再加上强的协助,要印出满坑满谷的圣经也毫不费力。在这样的状况下特地密会克里凡多,必须具备远胜于列圣计画的诱因,或是有连带影响。
然后是缪里的问题。为何有需要瞒著缪里离开旅舍?
这是最大的难题。
这和隐瞒在诺德斯通家见到的球体模型不一样,我可是想略过缪里,做出这场冒险中的重大决定。
想到她会有多伤心,我就心如刀割。
就算撇开这不谈,海兰也比任何人都看重我和缪里的感情。要是无法说明我为何瞒著她密会,海兰立刻会看出其中的欺瞒,不听我辩解,最终导致克里凡多受刑。
「总之大纲是……你为了讨好那个工匠,需要一场光采夺目的战斗,于是和计画战斗的我们接触。」
克里凡多这么说是为了整理思绪吧。
「光是这样的话,就像是要把大颗的圆形水果塞进小小的方形盒子里。好像进得去,其实做不到。再说,到底是需要怎样的战斗?」
对,怎样的战斗?要盛大到有机会说服强,且能将迦南的计画摆一边,甚至瞒著缪里进行。
要编出怎样的故事,才能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呢?
「更何况从你之前做过的事来看,真正的战斗肯定行不通。这样就够难的了。」
「就……就是说啊。」
因故遭国家放逐的王子,历经千辛万险后夺回王位的故事,在酒馆总是很受欢迎,但搬到现实里来实在太不自然,更与请强协助的目的矛盾。
难道真如克里凡多所说,不如狠下心与海兰和国王那边决裂,演一场拿我当人质的烂戏,对他们还比较好吗。
到时候,克里凡多他们将再也无法踏上故土。
我实在不认为那样符合正义。
「黎明枢机先生啊,我已经很了解你的为人了。而且你现在直接认识了我,不再只是听信我妹的片面之词。」
克里凡多挺直了背脊说道。
闪现的希望,没入了黑漆漆的湍流里。
「要演戏,就得在他们包围这里之前演。要是老爸……国王派兵过来,那就真的玩完了。」
的确如此。或许是因为站在生死边缘的是他们,只有我处境安全,才能眼见克里凡多起身作准备,自己还在这慢悠悠地拘泥于思考良策。
而克里凡多的方法不仅能解释一切,还能避免伤害缪里。
「不好意思啊,又要把你绑起来。」
我很努力地挤出笑脸,不知道看起来到底怎么样。
克里凡多搔搔头,往房门走。
那高大的身躯,形同守护、指引众人的骑士。
当我不禁心生敬畏,起身握起脖子上的教会徽记时──
「或许这样说能让你宽心一点,我会写封信告诉我妹,说你现在平安无事……呃,又怎么了?」
克里凡多开门之际转向我,愣在原地。我似乎听见了他在说话,又好像没有,视线专注于一点,无法自力挪开。
视线彼端,是贵族宅邸常见的摆设之一。冷冰冰的石造楼房里,用来防止墙边冷空气扩散,并对客人展示家族荣耀的东西。
「……挂毯怎么了?」
以各种彩色丝线编成的挂毯,描绘著一个场景。众多骑士骑著马,手上拿著尖枪,在城堡前战斗。可是那不带血腥,反而有种异样的绚烂。骑士背后有群乐手高鸣号角,周围是一群捧著花朵的女性。城墙上有国王王后等显贵观战,插满了各色旗帜。
因为那是骑士们仿照战斗而──
心里响起缪里那些话。
那场盛大的活动,众骑士共襄盛举的战斗。
「骑枪比赛。」
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
「可以。」
「什么?」
克里凡多的视线在我与挂毯之间来回往返。
「这可以。我是基于某个强烈的理由,来到这里和你商量的。」
我没说这是神的安排。迦南或许会这么说,但他并不是畏畏缩缩地等待命运流入口中,而是主动前进找到出路。就连缪里也在放弃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梦想之后,找到了另一个能编织梦想的舞台。
那我也不能输给他们。
既然我老是空谈理想,就该偶尔把现实涂进理想里,给其他人看看。就像把又大又圆的水果塞进方盒里,缪里将桌上佳肴全塞进嘴里一样。
「我有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同时您和海兰阋墙是王国的损失。我有义务遵从神的教诲,帮助两位和解,绝不会让两位走向无法挽回的决裂。」
克里凡多缩缩脖子,一个大个子用小小的声音抗议:
「说我跟她不合,那只是她自己对我有意见而已啊……」
「那不重要!」
我大声打断他,重新检视整个计画。
关键是骑枪比赛。以这为名义,就能绕过强、迦南和缪里的扑咬,直达克里凡多,将一切串在一起。
「我是无论如何都有来到这里的必要。」
我说得像不当自己的事来看一样。
克里凡多放开门把,叹了口气。
「能请你解释清楚吗?」
他少年时期都是这样向教师提问的吧。克里凡多坐回椅子上,举起了右手。
在萨连顿,克里凡多的同伴避开他人耳目,与独自待在旅舍的我接触。这场会面对我的立场会有很大的危险,于是绑起老板伪装成强盗以防不利谣言。
让各位替我操这么大的心,实在万分抱歉。尤其是缪里,我已经做好被她咒骂三天三夜的准备了……
我将这样的信和碰巧戴在身上的手帕一起交给克里凡多的同伴,连夜送往萨连顿。如果缪里在附近游荡,应该会注意到我的气味。若是在萨连顿磨牙,也会事先了解我现在安全无虞。
向克里凡多说明计画后,这位高大的战士立刻弯著腰低吟起来,最后的答覆是:「这样胜算是比拿你当人质高没错……」
听我说就算要拿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咙,也要保住他们的命,他苦笑著往我背上拍了拍。
这晚,尽管不认为会有一堆官兵破门涌进来,我还是和克里凡多的同伴们一起睡在一楼的大厅里。
怎么也放不下心的我被细小声响吵醒,直到黎明时分,想看看屋外状况而到二楼房间开窗之后才松了口气。
对著昨晚下雨而湿度偏高的紫色天空吐出暖暖白气时,一只大鹫降落在窗口。
「……给你添麻烦了。」
鹫之化身夏珑鼓起身体,叹气似的缩小。
「缪里她……怎么样了?」
『你先问这个啊?』
不会扭曲的喙彷佛弯成了笑的形状。
「她应该担心死了吧……」
夏珑眨眨大眼睛,左右扭扭脖子。
『我可分不出狼是在笑还是在生气。』
总之就是露出牙齿高吊嘴角的脸吧。
『海兰几个中午过后就会来到这里,自己看最准。』
接著夏珑从窗口往房里看几眼。
『他们对你还不错嘛。』
「是啊,大家都很亲切。」
她对我白了一眼。
「本来就是搞错人嘛。」
『你这个藉口真的拗得过去吗。』
从夏珑的口吻,可以想像海兰把这件事看得多严重。
「没问题的。」
『嗯?』
「所谓雨后地更实嘛。」
夏珑转向外头,那是一整片雨过天明的晨景。
『反正你也帮过我们不只一次了。』
「这次都是你们帮我。」
若说这不带些许谦虚,那就是骗人的了。夏珑用颇为尖锐的眼神盯著我瞧。
『受不了。正要准备睡觉就有狗跑过来,害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唬过克拉克。』
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境。
「总之,我改天再登门道歉。这次应该可以一并解决修道院的事,能请你包涵包涵吗?」
『……』
夏珑盯了我一会儿,拍拍翅膀。
『我等著看神的奇迹。』
说完就霍一声飞走了。
随后房门敲响,克里凡多探头进来。
「抱歉,你在晨祷吗?」
「不,只是窗口上有一只大鹫。」
「这样啊……」克里凡多伸长脖子,出声感叹。
「某个圣人的故事,也有过会到处跟鸟啊羊啊,甚至蛇和蜘蛛传教的圣职人员。」
这让人有些难为情,不过这玩笑让我想起迦南的计画。
在我这个能让事情圆满结束的计画中,唯一无法兼顾的就是迦南的列圣计画了。不管怎么想,就只有这件事依然悬在空中。不只是规模巨大,主要是因为我有别的顾虑。
我能想像克里凡多与海兰握手言和,忘却嫌隙。
但成为圣人受人崇拜这种事,别说无法想像了,我甚至不愿积极往这方向走。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应以个人好恶抉择的事,等这场意外过去,我也会认真检讨。
「那我去把楼下的人叫起来洗脸了。等我妹率兵过来,他们连衣服都整平了吧。」
与贵族对峙就该拿出贵族的样子,不能表现得像群笼城的山贼。
「战斗这种事,观感也是很重要的呢。」
高头大马,须发浓密,十足粗野强盗头子样的克里凡多说这种话,特别有说服力。
「反正再急下去也没用,先吃个饭吧。」
他老朋友似的拍拍我肩膀,看向窗外的平缓下坡如此说道。
如夏珑所料,由钢铁披挂的马匹所率领的队伍,在午后不久抵达了。
「你们几个,都给我抬头挺胸。我们有黎明枢机撑腰!」
克里凡多面带略僵的笑容激励士气。这关乎会不会被送上绞刑台,不逊于真正的战斗。所有人严阵以待,因为争面子而误绑了我的人也在其中。那些人脸上有些瘀青,大概是捱了克里凡多的巴掌吧。
克里凡多说过,想在人生中辉煌个一次并不为过,我也是这么想。
论紧张程度,我与他们差不了多少。
因为我完全无法想像海兰和缪里如今是作何表情。
「走吧。」
推开了宅子的双开门,午时阳光一口气灌入门厅。
我们抵抗那激流大步前进,在眼睛习惯后看清对方的阵容。
「竟然没逃走。」
虽不至于全身铁甲,海兰仍戴上铁盔、手甲与附带马刺的厚靴,腰间挂了把与礼剑相差甚远的厚重长剑。
背后还有几十名步兵。
「逃什么逃,我们又没做亏心事。」
确定所有同伴离开房子后,克里凡多如此答覆。
「国王有令。」
海兰以下巴示意,候于身旁的奥兰多便摊开一卷羊皮纸。
从这里当然是看不清写了什么,但仍能看见那鲜红的蜡印。
「发现反贼当即逮捕。」
队伍里有十来匹马,装备精良的长枪步兵是其三倍之多。
若连夜赶路,步兵也能从劳兹本跑来这里,但这些兵马我想海兰是利用王族权限向邻近贵族借调来的。
然而,其中没有缪里的身影。还以为她一定是怒冲冲地抓著剑柄登场,结果找不到她。迦南和鲁•罗瓦也不在,挑起我的不安。
「反贼吗?那就没事了。」
克里凡多看了看我说:
「我实在料不到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就和黎明枢机好好地谈了一整晚。对于隐瞒这件事,我向你道歉。」
海兰听了这番说词也面不改色,视线朝我投来。
「没事吗?」
声音很刚硬,没有平时的亲切,使我挺直背脊。
但现在不是畏缩的时候。
「是的,我和王子对话了很久。」
海兰点点头,手扶剑柄。
「我现在指控你绑架为王国奔波的黎明枢机,你有什么话想说?」
海兰背后的士兵也一起摆出备战架势。我们背后的人都难免有些紧张,而克里凡多自己当然是不为所动,我应该也是。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这里头似乎有些误会。」
并站出一步。
「误会?」
海兰皱眉望著我。她是第一次对我有这种表情。
「海兰殿下,您有接到报告,说明我们来到萨连顿以后遭遇的问题吗?」
海兰慎重地颔首。
「有。你们找到了工匠,需要说服他提供协助。」
「是的。因此,克里凡多殿下在这时与我见面,正好帮了我们大忙。」
克里凡多在这时清咳一声说:
「我听说你们在萨连顿不知道到处在打听些什么,而且你们好像也以为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事是我们下的手,所以就派人去打声招呼了。」
这样的说法几乎是踩在摆明说谎的边缘上,但在克里凡多粗野口气的渲染下,听起来颇像那么回事。
「总之先把骑士团的事摆一边吧,没结果的。」
「所以呢?」
据传为王位不惜引发内乱的王子,带走了黎明枢机。海兰的眼告诉我,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说什么也无法开脱。
那不只是因为她担心我,主要是她对克里凡多的多年偏见所导致。
而我应该能够将状况解释清楚,促进他们和解才对。
于是我大口吸气,说道:
「想说服强先生,我需要克里凡多殿下的协助。」
「……?」
海兰眉头愈皱愈深,看得我有点害怕。我也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合理,但这应该正是能将大颗圆形水果漂亮塞满方盒的方法。
「我们需要举办一场骑枪比赛。」
那是骑士与立志成为骑士者展现平日锻炼结果的战斗盛宴。
距离我非常遥远,却因为缪里而遗留在我脑中一隅。
「骑枪……?等等,寇尔你──」
这话是她始料未及吧。我趁海兰脸上闪过平时表情时加快唇舌,尽可能夸大地说:
「这场面一定会是空前盛大,毕竟每个人都知道克里凡多王子在国内有怎样的风评。要是他的对手是您或下任国王,不晓得会引来多少目光。」
如此无耻的想法,是鲁•罗瓦提议的延伸。他说如今最引人注目的黎明枢机若写下抨击教会的书,将会是难以估计的天价。这样的想法,翻遍我脑袋也找不出来。
然而世人的耳目,说穿了就是那么庸俗。
「不仅是克里凡多王子,这里每一位都是日益锻炼,受过骑士礼教的人。他们只缺一个能发挥所长的地方,不是吗?」
相信海兰不会不懂他们的背景,不至于没有任何同情。克里凡多说过,海兰的偏见是来自同族相轻。
「那会是一场在王国内所有史册都留下记录的盛会吧。所以理所当然地,我们需要一枝笔来记录这场骑士云集的英勇战记!」
强都对获得骑士身分的缪里那么感兴趣了,肯定会爱死这件事。届时请海兰以王族身分正式委任他写下记录,以这殊荣换取他手中的技术……
就算强依然不愿协助,这计画仍具有大力推进复制圣经计画的力量。
因为──
「地点就选在修道院建地吧。」
海兰听得连回话都不会了。
就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那是古帝国时期知名骑士曾住过的宅院,正适合办这种盛会。一定会引来无数诗人竞相高歌,成为王国内无人不知的名胜。不仅巡礼者川流不息,王国内所有爱参加这种盛会的人也一定愿意慷慨捐献。」
被视为反贼首脑的叛逆王子与正统王权的守护者在赛场上对决这种事,是一辈子都不一定会遇上一次的事。而且如此以花瓣与号角妆点的骑枪比赛,没有会破坏人民生活的血腥。
这是个能够无后顾之忧地共飨的舞台,没有哪里条件比这更好的了,全国的贵族会期待自己成为这场传说的一部分吧。
「到时就算把修道院修整得华美气派,都还会有找呢!这笔庞大的捐款,将会是能把希望化为实体的资金。」
有了这庞大的捐款,哪怕得不到强的协助,也有钱雇用足够人手散布圣经。若有强的协助,可说是没人挡得住我们了。
「只是──」
我终于停下说个不停的嘴。
至今的解释,应足以说明我为何会在克里凡多王子的屋子里欢谈一晚,为何克里凡多王子并非反贼。但海兰仍可能固执地认为,没心机的黎明枢机是受到恶毒的克里凡多哄骗,因为我还没解释为何需要在隐瞒缪里的情况下离开旅舍。
可是海兰也注意到这条路已经断了吧。
她一定比我更清楚缪里是多么热衷于骑士的一切上。
「只是,克里凡多王子说得没错,我们之间仍有所猜忌。谈过的事会怎么发展,只有神晓得,任何决定都得慎重理智,不可以感情用事。就算因为想法不同而拆伙,也不要结怨。」
海兰表情愈发凝重。那是因为她知道我说得都对,且明白那个可能罔顾正道的人是谁。
「言归正传。如果知道我要去谈这么好玩的事──」
稍远处的林子里似乎传来沙沙摇晃声。我刻意不看,继续说:
「那个野丫头一定会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办起来吧。就算我真的是受到王子殿下的哄骗也一样。」
我不认为缪里有那么孩子气,但她的前科使我无法完全否认。
这里就只能给缪里背点黑锅了。
不难想像若缪里在场,将很难静下心来与王子讨论比赛事宜或利益交换。我都能看见她眼睛发光地踮著脚尖,摆动她藏起来的耳朵和尾巴了。
海兰应该也能想像,万一克里凡多提出我们吃亏的条件,没信心做出理性判断的我,说不定会单纯为了不让缪里失望而顺了对方的意。
「海兰殿下,您也能想像得到吧?当我们准备放弃合作,她会又哭又叫地阻止;真的放弃以后她也会张嘴咬过来,要我们自己办这场骑枪比赛。」
然后宠缪里的海兰就会在资金已经很窘迫的状况下,为额外的事操烦。
当然,问题不在于这些事是否能够避免。重点是在这里有足够说服力,能使她想像那情境。
黎明枢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旅舍中消失的事,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既然除了神以外谁都看不清真相,那就该选一个最惊奇,能让人笑得最大声的说法。
「你……」
海兰终于回神,以仍未站稳的神情说:
「你……真的是……」
海兰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满腔的思绪吧。
但我不认为那会是负面的情感。
「在擅自行动这点上,我愿受责罚。但是,身为与您思想共鸣,为宣扬神正确教诲而奋斗的一分子,有句话我必须说。」
我转向身旁,抓起克里凡多粗厚的手向前走。海兰与奥兰多纹风不动,只有背后士兵有些紧张,金属装备铿铿锵锵地碰撞。
将克里凡多带到海兰面前后,海兰表情一整个纠结地往我看。到了这一步,连我也看得出来,海兰是用尽全力装出这凝重表情的。
而且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
「同一血脉的人,应该和平相处。」
这不是会对大人说的话,他们的状况也不是王族外的人可以置喙。不过他们俩应该都明白,如果这是能自力解决的事,他们早就有所行动了。
西亚托师傅和奥兰多对峙时的解法,值得我们学习。
虽然我没有缪里那么可爱,在天真这点上,不会输给她太多。
就像王国与教会,或许只要有个契机,他们就能和解。
若我能成为那个契机,就算嫌我多事而疏远我,我也甘之如饴。
「来,握手言和吧。」
给吵架的人仲裁这种事,我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替村里小孩做了很多次。海兰和克里凡多的表情简直跟那些小孩一样,就是不面对对方,但视线不时往对方瞥。我交互看看他们,沉默地表示有哪里不满就先说出来。
不知是领会了还是如何,先伸出手的,是克里凡多。
「我对你没有半点意见。」
那兄长般居高临下的感觉,只是一瞬之间。
「不过,我可能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哥哥。」
我不知道他们小时候处得如何。
但我相信,没有跨不过的堑。
海兰注视克里凡多的手,又往我看来。
「……说不定我会怨你一辈子。」
她的蓝眼睛真挚地看著我,与克里凡多握手。
「至少给我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
两人手紧紧一握。或许是体重差距的关系,海兰晃了一下。
壳剥开之后,露出的是极其尴尬的自然笑容。
「大哥那边会很错愕吧。」
「……骑枪比赛啊……」
大概是出于一身反骨精神,克里凡多笑得像是只要能让国王傻眼,干什么都好玩一样。正经的海兰想到国王不知会如何看待这整件事,显得很乏力。
「怕什么。只要我乖乖低个头,你的声势就会上涨。再大的事都会好转的啦。」
克里凡多的话让海兰表情更闷了。
「我就是讨厌你这点。」
克里凡多笑得更开心,海兰垂下肩膀。但两人没有放手,双方人马见没有动武的必要,也都松了口气。
「然后,那个,海兰殿下。」
双方圆满和解后,我还有事情要做。
「缪里她人呢?」
或许是长年苦恼得以冰释,海兰擦擦眼角泛的泪,回敬我似的微笑。
「尽管头痛吧你。」
(插图019)
「……」
我只能以乾笑回应。一旁奥兰多的视线,也像个要我少乱来的堂兄一样。夏珑也没提过缪里的状况。
树林一角仍在沙沙摇晃。我侧眼窥视著那里,端正姿势。
上战场的心情肯定就是这么回事。想到有缪里在身边,一定会更有信心后,我也为自己的愚蠢苦笑。但在我准备走向好比断头台的狼牙时,我是真的希望缪里在我身旁。如果有她在,哪怕是面临真正的战斗,我也不会害怕。
不过我也觉得,这样想或许有点太自私。
因为缪里已经认了,自知不会有和我一起上战场的一天。她想像自己斩杀敌人而溅得一身血时我会有什么表情,便永远放弃了上阵杀敌的梦想。而我却在想像自己上战场时,对缪里在身边不觉得哪里不自然,可说是心里有某个地方歪得很严重。
还是说,是只有知识而不懂现实的我太轻视战斗了?
根本就是了吧,但我对缪里和我一起上战场的想像清晰得伸手可及也是事实。
假如我们不可能共赴战场,那我身旁这位银色少女又是什么呢。
我凝视她的身影,钜细靡遗地看著她掺了银粉般的美丽灰发随风飘逸,面带满是自信的笑容走在我身旁。
「啊……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说不定我打从一开始就对缪里有所寄望。如今必将名留青史的骑枪比赛就要举行,那个野丫头一定会吵著要参加。如何安抚她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而能够避开这问题的答案也在那里。
将圆形水果塞进方盒的最后一推,居然是迦南提供的。
也就是列圣这绝不可能塞进盒子里的超特大异想天开。
就算进不了我的嘴,还有另一个梦想大得我无法比拟的人在。
「战场上有很多种职务。」
我整礼仪容,抬头挺胸说:
「而骑枪比赛,需要邀请主宾。」
圆形水果滑顺地溜进了方盒里。
若说今天能踏出这么大的一步,是因为我很期待见到缪里傻眼的脸,或许是夸张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