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弃到在破烂酒馆的井边泼了水也不起来的强,换上了光鲜的新衣,成了有头有脸的史书撰者。受王族指名的官方记录撰者身分,使他受到参赛者与其支持者的热烈关切,渴望能多提他们一个字。强拚命地站稳双脚,仍紧张得差点跌倒。
修道院建地的整修工作进展不多,但由于与从前来到这岛上的古帝国骑士有关,凋蔽的景观反而更有味道。所以只是清除草木,替换严重毁损的铺石,补强有坍塌之余的部分,赛场的部分就完成了。
毕竟全副武装的骑士,将要骑乘配戴战具的马匹在这里奔走,再怎么乾净整齐,也会一转眼就灰头土脸。
海兰和克里凡多在那栋宅邸前见面后,一起来到国王面前说明事情经过。据我所知,国王惊讶到心脏差点停掉,但由于王国就此排除了一个悬念,不知道有多开心。
而受到挑战的王储大王子,对于有机会昭告世人自己不单纯是因为出生得早而有权继位,诸位胞弟也能证明自己不是无能到无法承担治国大任,都感到十分高兴。弟弟会因为晚生几年而错失王位而郁郁不得志,挤开了胞弟的兄长其实也不好受。
大哥二哥的联名布告,使这场骑枪比赛还没开始就已经鼎沸得超乎想像。
在受到教会威胁的情况下,宫廷也希望尽快宣传王国少了一项忧患的喜事,比赛的筹备速度快得令人目不暇给。
人潮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不仅是修道院建地,连周边村落都盖起临时屋舍。听说马匹能在两天内往返的范围里,所有城镇的旅舍都一位难求,我都担心睡在萨连顿卷线亭里那些人会不会被赶出去了。
修道院的投资人伊弗当然是笑歪了腰,为比赛提供大笔奖金。前些日子还在独自默默拔草的克拉克,如今成了修道院兼赛场的主人,接待不完的显贵让他感觉像作梦一样。
这当中,在当初害鲁•罗瓦倒栽葱的水道入口稍微往北的宁静建筑二楼,我对正在喂小狐狸的缪里拍拍手。
「起来起来,坐到椅子上。」
缪里垂下狼耳,尾巴不满地晃动。我当然听说过我被抓走之后她做了多少事,真的快急死了的样子。
结果我平安无事,在某方面成了她发火的燃料。
那场屋前对话都过去两星期了,她还在生我的气。
「缪里。」
我无力地再喊一声。小狐狸闻闻她的手,舔个两下跑出房间。缪里终于站起来,将尾巴收到长长的白袍裙襬下之后说:
「我说什么都不会原谅大哥哥。」
缪里这些和海兰类似的话,已经不晓得是第几次了。
但她埋怨时,大多是抓在我的胸口上。
简直像是对圣人说你无论如何都甩不开我的恶魔,就算不完全是也差不远了。接下来一阵子,不管她耍什么任性我都得听了。我欠她的就是这么多。
而其中之一,就是眼前这身亮丽的妆容。
「拜托,铁盔有什么不好啊!不是有这样的女武神吗!」
北方异教徒的传说里的确有这样的人物。我简单带过缪里的抗议,好不容易让她坐回椅子上。
「穿这样戴铁盔太奇怪了吧。」
「那至少把剑给我!」
我抓住缪里的脑袋,朝向正面替她梳头。这件最高级的毛织白袍,据说是大家为这天劳师动众弄来的。从领口露出的脖子扑了些粉,比平时滑溜不少。
手上小巧的指甲,在昨晚修得漂漂亮亮,并以满足她今天一切所需为条件,才总算把她请来了这里。
「让你背这么大的责任,实在很对不起。」
「哼!」
缪里甩头到一边去,嘟起了嘴。接下来再没有其他动作,我便赶快帮她梳好头扎起来。
「唉~好想上场喔~」
但安静也只是一下子,她很快就发起牢骚,甩动脚丫。
「不要乱动。」
「咿~」
缪里刻意大甩尾巴翻动裙襬,两条白腿忽隐忽现。她大概是想故意惹我唠叨,一直陪她起舞我可受不了。
「再说啊,你这种体格跟人家比什么?没看到真正的骑士吗?」
缪里虽然轻盈灵巧,骑枪可是全副武装的骑士骑军马对撞的比赛,比的是纯粹的力气和强韧。水准不够,显然不会有好下场。
「……大哥哥老爱说这种话。」
是说我满口现实很无趣的意思吧。
像追蝴蝶的小狗一样爱作梦的缪里,这几天脸都很臭。
「可是会在奇怪的地方想一些很笨的事。」
缪里突然转头过来,只差一点就能扎好的发束整个散了。
「啊──干么啦!」
「哼。」
缪里哼得像在说你活该一样。
「原本不是说好你做的事都给我来做吗?以后你都要乖乖听我的话了啦。」
自从和我谈过的那天听说骑枪比赛的事以后,缪里动不动就这样说。先前害她那么担心,我也知道自己该甘愿承担后果才对。
然而我还是有正当理由能拒绝的,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这是因为我不太能想像她会有什么反应。
只是缪里的任性真的愈来愈过火,差不多是时候了。
「没错,我不否认迦南先生提的圣人计画变成需要借用你的形象。」
缪里在这场骑枪比赛上不拿剑,反倒穿起白袍擦脂抹粉,是因为我的请求。骑枪比赛向来都需要一个致敬的对象,我正是请求她当这个对象。
骑枪比赛中,参赛骑士对主办的知名贵族家中女性示爱是少不了的事。
可是这次预想的高潮是正统王位继承人对上叛贼二王子,致敬的对象必须仔细评量,以免留下祸根。
迦南见机不可失,主张应由黎明枢机坐在主宾席上,代神接受骑士们奉上的武术表演。
单纯把比赛当作噱头的伊弗首先反对,认为即使黎明枢机是全国爱戴的人物,将骑士的庆典献给男性,气氛肯定炒不起来。不喜欢出风头的我当然不乐意,炒不热气氛也会使比赛失去意义。经过一番百计尽出的议论后,我们得出一个替代方案。
这是克里凡多和海兰和解后,我去找被迦南和鲁•罗瓦按在草丛里的缪里时想到的。
不如就让缪里当主宾吧,让她在形象上成为圣女,成为新修道院的头脸。
「你想像一下。有那么多骑士为了讨你欢心骑马击枪耶,不是很棒吗?」
如此对平民妇女简直是美梦成真的事,缪里却很不高兴。
「我还比较想当骑士咧!」
还用裸露在外的狼耳拍打我努力编发的手。
我再放低声音对缪里说:
「可是你不是已经放弃上战场了吗?」
我似乎听见缪里短促吸气的声音。当绷起的肩膀放松时,回头的她表情好像快哭了。
「你是在想,我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吗?」
缪里从小对骑士怀有憧憬,如今还真的得到了骑士身分。但在置身于说不定真的要挥剑的场面时,她才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她不是害怕自己受伤倒下,而是想像斩杀敌人而溅了一身血,发现那是不该发生的事。由此可知缪里这少女是多么善良聪明。
但她也不是将梦想拋弃得乾乾净净,而是选了一个颇为婆妈的方式──用羽毛笔写下自己心目中的故事。自知那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全心投入地写。
我讲那句话,等于是把这件事挑出来说。会想到让缪里以圣女之姿坐在骑枪比赛的主宾席上,其实是出于一个还没有对任何人透露的原因。
不知原因的缪里,似乎是将我提起她的伤心事当成了责骂。
「……你是嫌我太任性,生气了吗?」
缪里狼耳低垂地问。
在纽希拉也不时有这种事。这聪明的少女距离继承母亲贤狼别名还早得很,主要是因为很容易一时开心就闹过头吧。
我对缪里微微笑,以手示意要她转向前方。她略为迟疑地转头,但还是想转回来。
本来是想等比赛结束,情绪比较平静以后再告诉她,可惜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
替缪里扎好一半头发后,我绕到正面说:
「缪里。」
「……?」
她以为哥哥毫不客气地碰触她骑士之梦的冰冷之处,是处罚她不知分寸,怕得缩起身子。
见到缪里那么哀伤的眼神,我也为自己太粗鲁而反省。
「会请你扮这个圣女,是有理由的……应该说,是我的愿望。」
「……愿、望?」
大概是比赛就快开始,重装骑士正接连入场,欢呼声不绝于耳。我听著那远处的喧嚣,用指尖擦去缪里眼角的泪,说道:
「我是在让海兰殿下和克里凡多殿下握手后,过去给你咬的时候想到的。」
「……」
缪里像是想起了那时的事,但表情依旧茫然。
「我那时好害怕好害怕,真的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明明马上就要被你骂了。」
她眯起眼,嘴边泛起怪异的笑说:「什么啊。」
「很好笑吧,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每次去可怕的地方,都有你陪我嘛。」
缪里眨眨眼睛,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而且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一定也会这样。」
这话使她睁大了眼睛。
那双承自母亲,比红色更深浓的宝石般美丽眼睛。
「然后我想,以后我们并不是绝对不会上战场。而且到时候你一定会在我身边,我却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对。」
当时我想像了站在我身边的她,并凝目看清她的样貌。
见到的,无非就是现在眼前的缪里。
「既然你和我站在同一边,一起上战场是很有可能的事。」
缪里想说些什么,又闭上了嘴。
稍微前倾时,我握住她的手。
「在战场上能做的,不只是杀敌,就算是骑士团也一样。有听过随军祭司吧?」
缪里对信仰没有半点兴趣,但只要是跟骑士故事有关的事,就不在此限了。
「我做起来不太合适,但如果是你拿圣经鼓舞骑士,一定会给人神圣的感觉。替骑士治疗伤口的样子,多半会被称为降临人间的天使。或许你不得不放弃手握长剑踏上战场的可能──」
到这里,我再也说不下去。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我后脑杓碰一声撞在地上。
「大哥哥大笨蛋!」
缪里掐我脖子似的抓了过来。
「我都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她将头埋在我胸口,竖起指甲揪住衣服。
我把手绕上她瘦小的背,叹一口气。
「我好不容易……才放弃掉的耶……」
「只有我自己追梦,太不公平了嘛。」
缪里抬起头,眼泪扑簌簌地流。
「只不过,那当然跟你想的那种剑与嘶吼的世界不太一样就是了。」
用拇指抹去的泪水,仍一颗接一颗地滑落。
「这种骑枪比赛,以后一定还会有很多场。等你长大成人,骑上马也不会比其他骑士逊色以后再去参加个一次也不迟吧。」
以她母亲贤狼的人形体格来说,缪里是否能有堪称女骑士的体格还很难说,但不是不可能。
「一次哪够。」
而缪里的死缠烂打可是天下第一。
「好啊。只要不受伤,几次都行。」
大人的揶揄使缪里小孩似的抿起嘴,又低下头抓住我。
「大哥哥……大笨蛋!坏心眼!」
「好好好。」
我拍拍她的背,摸一摸。狼尾大幅摇晃,将裙襬整个卷起。等等要扮圣女的人,弄成这样成何体统。要帮她盖回去时,门突然敲响,且不等我回答就开了。
「……喂,在忙啊?」
是夏珑,眼神冰冷。
「我相信你能了解,这是误会。」
夏珑耸耸肩,大步进房来,往丝毫不理会她,紧抓著我的缪里头上敲一下。
「赶快准备好,要跟克拉克一起顺一下开赛典礼的流程了。」
「……」
抓得像是啃光了羊肋,还要把骨髓吸乾的缪里猛然站直,往夏珑瞪。
「臭鸡!」
「好好好,随便你怎么叫,动作快一点。你啊,也太宠这只笨狗了。算了算了,我来弄。」
「不要!大哥哥来比较好!」
「别吵。我经常帮孤儿院的小朋友弄,很习惯应付你这种的了。」
夏珑兴冲冲地从我手上抢走梳子,梳起缪里的头发。缪里先是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乖乖让她梳了。
「你也不能在这发呆吧?」
夏珑说得对,我立刻起身。
「那就待会儿见。」
看著一边生闷气的缪里听了,以不至于干扰夏珑的速度慢慢转向我。
「等著后悔没娶我当新娘吧。」
还能说这种话就没事了吧。
「很期待你的圣女扮相喔。」
「咿~!」
她知道黎明枢机有多蠢,我也是唯一知道缪里有多孩子气的人。我这么想著离开房间,在走廊上见到小狐狸。
等这里整理乾净,它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我不想破坏它的家园,对世上所有人皆是如此。
王国与教会的冲突,一定可以和平解决。
我怀抱如此信念,从宁静的北方建筑走向喧腾的南方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