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我们还是将没有尽好责任的看门工作托给夏珑,到劳兹本去了。为避人耳目,我没有回海兰借用的贵族宅邸,到伊弗的据点借宿。第二天,迦南的船到了。这位年轻的圣职者先暗中去见大教堂里的怪客后,我们才碰头。
「是真的。」
迦南紧张到发青的表情,可没有这么容易见到。
连缪里都被紧张吞噬,看看我和伊弗,等他下一句话。
「他手上的香炉有很多秘密图纹,绝对是真正的密使不会错。」
这句话表示,大公会议至少不是王国内贼的奸计。
教会里似乎发生了巨大的变动。
「也就是说,教会要宣称他是异端了吗?」
在场的伊弗指着我说道。
「克拉克先生和亚基涅主教都是这么想。不过我十分肯定,届时教会里会有我们这样的人为他站出来,不然没必要事先泄漏大公会议的事。」
迦南的想法与克里凡多雷同,兴奋得脸色恢复红润。
「我想教宗那边的枢机主教群,是见到王国在骑枪术比赛后团结起来,开始觉得苗头不对,就把大公会议搬出来了。」
这可是近百年才可能召开一次,决定教会行动方针的大型会议。
上一次记录是八十年前,讨论屠杀异教徒是否违背教会的博爱精神,意义深远。那不仅是将神的教诲与现实搓合,还成功统驭了眼见战况日渐恶化,而提倡与敌人融合的消极派等扯后腿势力。大公会议的决定阻绝了所有异议,使教会团结一致,扭转了劣势。
时至今日,教会再度面临巨大的困境。
「但这其实是个好机会!」
迦南轻声拍桌般将双手按上长桌。
「这反而是个好机会。」
事实显示,教会准备拔出大公会议这把传家宝剑,以及教会里头有人向王国泄漏了这个消息。他们的脚步或许比我们想像中凌乱,并不团结。
可是,只有缪里被迦南的激情感染得鼻孔喷气,不包括我。理由当然不只一个。
「我无法否定迦南先生的想法。」
我如此提词后说道:
「但就算密使手上的香炉是真货,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
被我泼冷水的缪里毫不遮掩她的不满,迦南倒是很冷静。
「那当然。这部分,就交给我查明吧。」
迦南所任职的部门是一手掌管文书的地方,而文书就像是教廷的血液。
「另一点我无法同意的理由是……」
含糊之中,我告诉自己非说不可。
「我实在难以想像自己出现在大公会议上。」
名声高不代表什么,世间多得是这样的人。在王国宫廷里也有专司王族心灵生活的高阶圣职人员。
再怎么说,我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前还在纽希拉深山的温泉旅馆里,光是劈柴做蜡烛、照顾野丫头就快忙不过来的平凡人。因为遭遇危机时脑筋转得过来、运气好或有缪里和旅途上认识的人协助,才碰巧闯出名气。
一旦上了正式会议,考验的就是实力。
而且实力并不是信仰的深浅。
与会者全是巨大教会组织的各地领袖,现实世界中的幸存者。
「哎哟,大哥哥你又来了……」
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缪里并不认为兄长的话是冷静分析,而是当成单纯的懦弱表现。但我仍相信,这都是正当的悬念。结果注视着我的迦南,表情比缪里还要不满。
「寇尔先生,我也有句话要对您说。」
「咦?」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地上其他人都不过是人子。」
我还是听不懂,只有伊弗摇肩而笑。
「您懂得谦逊,的确是种很好的特质,可是您现在未免把自己瞧得太低。所以我认为,您现在必须正确了解您自己的力量才行!」
「……」
我依然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不禁对缪里和伊弗投以求救的视线,然而两头狼都只是乐得在一旁等着看戏。
死心的我转向迦南,只见神的忠实羔羊用不输给狼的力量说道:
「寇尔先生,要不要和我来一段进修之旅?」
「……啊?」
「我在船上,替您在参加大公会议前该做些什么准备想了很多,并做出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又在这里得到了重大的依据。」
这位任职于信仰中心,甚至有神童之称的少年,为成就大义,不惜计画复活教会认为太过危险而封禁的技术,还有颗愿意将这危险计画带来王国的犯难之心。
而且这位少年,还有过问我是否愿意成为圣人的前科。
这样的迦南,以好比缪里的表情说:
「既然您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去实地检验不就得了。不如就到各方显学云集的大学城试一试怎么样?和那里的博士们辩论一番,了解自己的实力在哪,答案就出来了!」
迦南沉默不言就完全像是个未来的伟大圣职人员,但真正的他或许和缪里差不多。
「我可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寇尔先生您千锤百炼的理论之枪,一定能把那里的博士全部扫平!让他们归降到您的麾下,一起向教廷进军,战胜大公会议!就算您一个人对抗不了无理取闹的攻击,只要有一整团神学家替您助阵,就算是在教宗精心安排的大公会议上,您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们驳倒。数量在战斗上也是很重要的!」
从迦南高亢的遣词用字,可以窥见这个看似文静的少年其实也曾在骑枪术比赛上兴奋不已。
伊弗事不关己地笑,缪里则是听到战斗就开心。
只有我一个跟不上。
「大哥哥!听到没有,是战斗!」
他指的是论战就是了。
我看看这些人中好奇心最旺盛的狼,只有拉长脸的份。
迦南不愧是怀藏危险计画渡海而来的人,只要稍微掀开他纯真的面皮,满腔热血立刻全喷了出来。
用一句我会考虑勉强带过他的提议,用过晚餐之后,缪里和迦南便在这间原为仓库的屋子一楼摊开世界地图,和伊弗的部下一起热切讨论黎明枢机应该为大公会议做些什么训练,找些什么伙伴。
我实在无法奉陪,又见到鲁•罗瓦办完事回来,便想从他那听些中肯的意见,结果这书商也拍手赞成他们。
「真是个好主意。」
「鲁•罗瓦先生!」
书商好声好气地安抚强烈抗议的我。
「寇尔先生您别急,迦南阁下不是会轻率提议的人,也不会拿您寻开心。事实上,这的确是合情合理的建议。」
我将「哪里合理」的辩驳硬吞回去,等鲁•罗瓦继续说。
「圣经译本的品质不只我很满意,留在王国里的神学家也都会愿意替您挂保证吧。您的能力并没有您自以为的那么低。」
一听人夸我,我就想反驳,但这次总算是咽下去了。
「假如您信不过我们的评价,那就该听听各地显学怎么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人切忌自大,但过度看低自己也同样有害。只要您正确认识到自己的能力是何种程度,就能完成更多原以为做不到的事。错判自己的能力,也容易错失难得的机运。」
「……」
大概是脸上写满了我有话想说,鲁•罗瓦笑得大肚腩都晃起来,他用一副让我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旅行的表情说:
「那先不说这些困难的了。至少和那些博士切磋切磋,也会是一场极佳的学习机会吧?」
以学习机会来说,的确是这样没错。要挤出喉胧的反驳又退了回去。
「而且说到这大学城,让我想到了一件事,可以驱散这几天以来的迷雾。」
仍半信半疑的我用眼神请他说下去。
「新大陆的事啦。要追溯古帝国的知识,凭我们的能力还不够,而大学城即是学识巨擘云集的地方。」
点头表示认同后,鲁•罗瓦也跟着点头。
「然后呢,是关于印刷圣经所需的纸。」
「纸……跟他们买吗?」
「正是。我在港边寄信问过我的门路了,每个地方的库存都不太妙。可是大学城乃学问之都,而作学问总是少不了纸。」
「……您是说大学城会有足够的纸?」
「没有别的都市像那里一样有那么多书商了,路线和我不太一样就是。誊写匠多到随便扔个石头都会砸中,会读书写字的人更多,这样的城市就只有大学城了。」
「这……是没错。」
「大学城又正好是在大陆上,可以满足那个活泼小姑娘的冒险心。」
鲁•罗瓦口中这位活泼小姑娘缪里呢,现在应该就像看见骨头的狗一样,在楼下盯着地图看。拒绝迦南的提议,等于是想扑灭缪里的冒险心。
恐怕会伴随麻烦至极的困难。
「而且我记得您──」
鲁•罗瓦的话将我的意识从楼下作梦的少年少女身上拉回来。
「曾经在大学城雅肯修过神学不是吗?」
表情紧绷,不是因为门打开的风吹晃了烛火。
我往拿着酒进门来的伊弗瞥一眼,叹息道:
「老实说……我会那么排斥迦南先生的建议,一部分是因为过去的际遇。」
「喔?」
鲁•罗瓦接过伊弗的酒,向我推推酒杯并啜饮一口。
我也难得喝口酒。要将孩提时的艰苦回忆冲下喉咙,需要点东西镇痛。
当时我为了学习教会法,的确是离乡背井来到了大学城。
可是──
「那个称作大学城的地方,根本不是人家口中知识与信仰的涌泉……这样说好像有点过分了,不过您也知道风评这东西大多是经过美化吧。」
这位能将禁书当普通书来卖的书商,用商人的平板面孔看着我。
「这我是不否认。」
「我想,迦南先生并不晓得实情。」
和那些知名神学博士互相议论,精进彼此学识,以加强身为黎明枢机的自觉。再与这些培养出友谊的神学家,一起出席教宗为陷害黎明枢机而设的大公会议──迦南所想的剧本多半就是如此,而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问题不是敢不敢和那些博士辩论,而是那个地方没有那么诗情画意。
那里不光只是聪明的显学而已。
「可是以买纸来说,那里倒是不错,也正适合寻找了解沙漠地区与古代帝国知识的人。那么,我可以当您愿意接受迦南先生的一半提议吗?」
「……」
见我表情纠结,鲁•罗瓦又笑了。
「嗯哼哼哼,我知道那里有很多您难以接受的人。可是大学城呢,也多得是善于临机应变,懂得行走江湖,为学问冒险犯难的人。假如真的要开大公会议,拉拢这些对于权力和政治特别敏感又能言善道的人,其实也不坏。」
不是为了追求真相,而是基于如此实际的理由和他们往来。
这么说来,我最近也刚学到毁誉两极的克里凡多王子,在那种场面上是个非常可靠的帮手。
那么以大学城为根据地,不属于任何势力的智者们,或许──
「而且,我也觉得这趟旅行提得正是时候。无论是对抗教会,还是要追查新大陆的线索,留在王国里恐怕是很难再有进展了。」
想看新的景致,就得走新的路。
好像哪个诗人唱过这样的歌。
这正好是缪里会喜欢的真理。
一直安静听到现在的伊弗,带着衣物摩擦声说话了。
「要是你会怕坏人,要不要带我当保镖啊?」
烛光下,伊弗的脸彷佛会在背后映出狼形影子。她是在教会百年一度的大公会议上看见商机了吧。
「……『狼送行,假好心』这句话,我可是听过的喔。」
伊弗嗤嗤笑起来,喝了口酒。
再说要防坏人嘛,我身边已经有一只可靠的狼了。
「总之,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没必要担心那么多。能做多少算多少,说不定还能挖到意想不到的宝藏。」
伊弗拿出跨海商人的气度说。
「愿神照看黎明枢机的前路。」
伊弗和鲁•罗瓦共举啤酒杯,搁下当事人自己干杯。
我长叹一声,闹脾气似的自己也喝口酒站起来。
「我先问问海兰殿下对这件事的看法。」
鲁•罗瓦和伊弗都露出「结论很明显了,请随意」的成熟笑容。
我浑身无力地走过阴暗的走廊,要下楼往借宿的房间去,正好遇到上楼的缪里。
「大哥哥!」
应该不是凑巧,她是听见脚步声而特地上来的吧。会这么想,是因为指头和脸上都有墨痕的她,对我摊开了还没干透的手绘地图。
「你看你看,要先去哪里?」
地图是跟迦南和伊弗的部下问来的吧,记载了大陆几个大学城的位置和名称。这里没人,她狼耳狼尾都露了出来,尾巴还摇得像发现藏宝图一样。
「迦南小弟说这个叫雅肯的地方最近,也是特别出名的大学城,应该最适合喔!」
我没回答手拿地图说个没完的缪里,自个儿开了房间门,将满脑子冒险的少女推进房里。
缪里的兴奋全成了体温,热得可以。可这里不是客房,是伊弗放存货的房间,只够我们两个人躺,表示我腾不出空间躲她。
我将烛台摆在高堆的木箱上,伸长手推开木窗让户外空气流进来,稍微喘息。
「喂,你有在听吗!」
我找个小空隙坐下来,缪里也在膝盖几乎要互顶的位置坐下,一副准备骂人的口气。
「没有。已经很晚了,我要睡觉。」
灭了烛火,借透入窗隙的薄薄月光摊开被子。一张铺地板,一张盖在脚上。
缪里的嘴虽用力绷成一条线,但也脱了鞋子,把脚塞进同一张被子里。
在我准备躺下时,她用视线钉住了我。
「……做什么?」
先是周游大陆、到沙漠地区冒险,然后还有大学城,新的旅行选项一个个降临在缪里面前。
原以为她是心里跃动得睡不着,表情却不太对劲。
接着她发出像是干咳的叹息,脚抽出被子坐直说:
「大哥哥,面向我。」
「已经面向你啦。」
「正一点。」
「……」
气氛不像是平时耍任性,我只好把身体也面对她。
「我从迦南小弟那听了很多。」
凭摊在手边箱子上等墨干的地图,大致想像得来。
可是缪里想说的不像是这件事。
「他说你的翻译真的很厉害。」
缪里承自母亲的红眼睛,在阴暗的房间里格外明亮。
「他说你的事说得好投入。如果他是女生,我已经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了。」
她以前好像也说过这种话,而海兰也说迦南在我面前特别收敛之类的。
「他说大哥哥不管攻进地图上哪一个大学城都会赢,说到脸颊都发红了呢。」
可以想像迦南和缪里肩并着肩,在地图上写下各个大学城位置与名称,把我说得像战记人物的样子。
「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有点夸过头了。」
是地盘意识让她不满地耸起肩膀吧。
缪里忽然移开视线,闭上嘴不说话,仔细想过该怎么说之后转回来。眼神认真到我不禁收起下巴。
「大哥哥,你要记得,希望你有帅气表现的心情,是我比较强喔。」
「……」
这个动不动就嫌我蠢的严格妹妹,说不定是被迦南激起竞争意识了。
可是缪里在些许月光下也明显可见的红脸颊,立刻让我愧于这样的想法。
或许她的严格,是反映了她的期待。
「你真的是喔……」
平时要她像个女孩,总要人煞费苦心,偏偏在这种时候比谁都更女孩子气。
还以为她把每个大学城标上地图,是为了去未知的土地、城镇冒险。
可是要记得,缪里天天都在写的理想骑士故事里,骑士再强也不会单独旅行。她身边总会有个有点少根筋,但绝对不会背对敌人的勇敢圣职人员。
「我以前也是个男孩子啊。」
我伸指在缪里脸颊上按一下,小鸟飞走般收回。
「并不是完全没有自信。」
与各地显学对等议论,增长彼此知识的情境,其实不知想像过多少次。
「在纽希拉,经常有学识渊博的人来泡温泉。每次他们夸我,我也不会自卑到把那些全当作客套话。」
缪里依然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我。
像在说薄纱底下藏了小老鼠一样。
「不过我对大学城……或者说会在那里扬名的人,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没道理的排斥。」
我拿起被子,摊平后盖在腿上。
往缪里拉起一端,她不情不愿地把脚伸进来。
「大学城是个充满野心,非常危险的地方。我小时候就在那里遇过很不好的事,所以讨厌那里。就像被热窑烫过的狗再也不会接近那里一样。」
缪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别开眼睛耸耸肩。
「狗或许是这样啦,不过你是学不乖的羊吧?」
毛茸茸的尾巴啪啪啪地拍着我的脚。
「而且我也是咬住就不会松口的狼啊。」
缪里是用她的方式在鼓励我吧。
因为──
「你是个骑士嘛。」
骑士绝不会遗忘自己的使命。
这职业与执着的狼是天生一对,没有更可靠的了。
而这头银狼,正为走向新道路而注视着我。
该怎么做,已是明摆着的了。
「不能停下脚步这个金玉良言,就是我自己说的呢。」
与教会的抗争,显然已来到一大关头。
假如大公会议为真,会后不是和解就是开战。
毕竟教会本身都认为自己是站在百年一度的重大歧路上了。
「所以,我们要往大学城展开新旅程了?」
缪里将被子拉到大腿上,满怀期待的眼抬望过来。
不再是可靠的银狼,变成充满好奇心的幼狼,但两者都是她的本质。
「先睡吧。储备好体力,才能走更远的路。」
这就是我的回答。
拉起被子躺下后,开心的缪里也深怕落后地跟着躺好,忽然视线转向倚在墙上的剑。
并慢慢伸手过去,将前后翻转过来。
「怎么了?」
「没什么。」
缪里说完便紧紧抱上了我。大概是等不及新旅程,尾巴摇得好不匆忙。把剑鞘有徽记这边翻过去,是不想让骑士徽章里的狼看见她忍不住像孩子般撒娇吧。
旅途另一端,显然有些沉重的事在等待我们。
不过睡着得特别迅速的原因,也同样明显。
我将迦南对突然现身于大教堂的密使有何见解,与此后规划写进信里,联名寄给海兰。随后迦南又跳上了船,准备详细调查大公会议。
道别时,他只说:「决定去哪座大学城之后,请把联络方式告诉我。」他看起来斯斯文文,拗起来倒也和缪里差不多。
迦南离开后几天,海兰以惊人速度回了信,其中有这么一句话──
──需要多少护卫随行?
宫廷里不像有阴谋在酝酿,而无论大公会议如何,到大学城都能满足我们多项所需。其实无论有没有这场会议,我们都有可能在大学城发现几个问题的解决办法。
若说还有哪里放心不下,就是交给强的圣经译本校阅状况了。听说夏珑从克拉克得知这件事后沉思片刻,把整叠译本都塞给了克拉克。
克拉克的学识是值得信赖,而他也不打算独揽,会请大主教亚基涅一起校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结果就是旅行的准备工作步步推进,在迦南启程一周后,我们也离开温菲尔王国,在对岸大陆的港都下了船。
「嗯~!旅行喽~!」
缪里一下船就向天高举双手大叫。
渔夫的船队也在这时进港,港边一下子充斥着满天海鸟和买鱼商人的喧嚣,缪里也不过是这热闹景象的一小部分罢了。
天气不太好,船摇得我有点晕。将酸液推回喉咙底后,重重地吸一口气。
「哎哟,大哥哥!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不是在拖,是晕船──」
「啊,大哥哥你看!那边有旅行剧团在演戏耶!哇,那是不是在试剑啊?」
「喂,等一下!缪里……唔……」
袖子被她一扯,推回喉咙里的东西也好像快被扯出来。
「你们两个,不要走散喔!」
为我们向导的鲁•罗瓦在人群另一边挥手。
我只好强忍呕意背好行囊,揪住为热闹城镇亢奋不已的缪里后颈,追上鲁•罗瓦。
广大的大陆有好几处知名的大学城。
有的是好学国王给予特权而发展起来,有的原先是游学人士为远离俗世权谋而建立的聚落。
虽然成立过程与位置各有不同,称作大学城的地方都会有几个共通之处。
其一就是识字人口非常多,这是在其他城镇看不到的。
其二是由于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求学者,对旅人非常地宽容。
而最后,即是我排斥的根源。
「野心是吧?跟冒险心不一样吗?」
在前往雅肯的路上,我一点一点地跟缪里说大学城的事,而她最感兴趣的便是野心二字。
来自劳兹本的我们来到对岸的大陆港都后,要跟货物一起转搭另一艘船再往南航行。陆路恐怕是十分劳顿,坐船就只是一下子的事。第四天,我们已经在甲板上眺望以划分南北地界闻名的山脉。缪里还为这里冬天也不会下雪大吃一惊。
我们就这么跳港靠岸,到了第七、八天才终于骑上马背,沿河川迈向内陆。没多久,河接上了大幅转向南方的人工运河,我们在此转搭河舟。
我们的旅程,似乎与温菲尔王国出口羊毛的路线一模一样,河舟上有好多个绣上伊弗商标,已经捆好的羊毛袋。
不知道伊弗是不是觉得请信得过的人同行,就有免费人力替她顾货,至少这些羊毛让我们有免费货船能搭。而且不缺枕头床铺,缪里乐得很。
现在她即是背靠塞满羊毛的袋子嚼着木莓,问我已经没多少路程的大学城的事。鲁•罗瓦则是在前面另一艘船上,同样把他硕大的身躯塞在货物缝隙里。
「没错,就是野心。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是怎么遇到你爹娘了吧。」
「嗯。爹跟娘像这样坐船顺流而下,看到你在路边哭就带你一起走了。」
说得像收留迷路的孩子一样,但也没什么不同。
「我会在河边哭,就是因为我不懂大学城的野心,所以在雅肯被骗得很惨。」
「……」
缪里盯着我看的同时,不断把手里的木莓往嘴里扔。
「我可以咬欺负你的人吗?」
的确是纽希拉孩子王会说的话。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再说当年那些人应该都不在了吧。」
「咦……?」
抓木莓的手戛然而止。在人口很少变化的小村长大的人听了这种话,大多是这种反应。
「是……生病了吗?」
在这个大多数人只会在出生村落过一辈子的世界上,旅人是少数中的少数。缪里看似粗鲁,对灰暗话题其实很敏感。我摸摸她的头说:
「大学城这种地方的人流动很快的,就像这条河一样。」
缪里歪起了头。
「川流往而不绝,却不复原水。」
这是古代哲人留下的诗句。
缪里虽然是没听懂的样子,但至少知道不是她想的那种灰暗话题,用沾上木莓汁而发黏的指头划着水面说:
「纽希拉也有很多旅人来来去去呀。」
「可是每年来的客人都是那些人,温泉旅馆的人和村里工作的人,也几乎没在变动吧?」
就连乐手这些流浪的代名词,也像候鸟一样每年规律往返纽希拉。
「大学城的人口流动是真的很快,就像急流汇聚的地方一样。」
推开记忆之门,脑海立刻浮现暴风雨之夜般闪电瞬时照亮的景象。
「会到那里去的,不是野心勃勃,自认可以驾驭急流,以新天地为目标的人,就是──」
往缪里一看,只见她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
「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头鹅吗?」
「对,当时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其实光是能好手好脚走到雅肯,就已经很神奇了。我是连到底有多远,该怎么走都不知道就出发了呢。」
缪里束起木莓袋,坐直起来说:
「大哥哥你出生的村子跟纽希拉一样在深山里面嘛?」
「对呀。为了拯救穷困潦倒的村子,我手里抓着几枚发黑的银币,连不知道怎么用就下山了。」
「比我还不懂得瞻前顾后嘛。」
这听在总是按住缪里脑袋,叫她别吵着下山旅行的我耳里,实在很惭愧。
「多亏上帝保佑,和路上善心人士接济,我总算是平安抵达。但等待我的,并不是静谧的学问之都,根本相反。」
往缪里看,是因为这个为旅行而穿得像商行小伙计,腰间还配了长剑的野丫头,更适合那样的都市。
「是一个喧嚣和暴力都被野心烧到沸腾的地方。」
缪里眨眨红眼睛,不解地歪起脑袋。
「是喔?可是听迦南小弟说,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样喜欢看书,爱想复杂事情的人耶。」
「鲁•罗瓦先生也符合这个条件喔。」
野丫头细细的脖子咻一下伸直。
「而且那个城市……对,实在很年轻。」
「……年轻?」
「路上行人大半是十几二十岁,还大多来自富裕家庭。他们都是想躲避啰唆家教和父母,又跟家里拿很多钱的人。」
缪里的视线往远处飘,多半是在想少了啰唆的哥哥和怎么也不敢违逆的狼母监视是什么感觉。
心里大概是热闹祭典的景象吧,可是我所想像的,却是恶质青少年们从没人管教的解放感中获得自信,大肆狂欢而已。
「出身地相近的人会结为朋党,晚上在酒馆闹不够还闹到街上去,看到不顺眼的就丢石头叫骂打群架,还天天这样吵。」
缪里听得目瞪口呆,傻笑般吊起的嘴角没逃过我的眼睛。
「那可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村里小孩骑马打仗喔,阴险歹毒得多了。」
我长叹一声,望向河面另一头。
「至于在大学城执教的博士,就是专门教那群野狗学问的人。该怎么说呢……对了。」
再看看掌心,用力握起。
「他们是学界里身经百战的佣兵。」
才觉得口头叙述难以表达那种氛围,缪里已经像是从我的神情感受到那是非比寻常的地方。
迦南固然是聪明绝顶,但毕竟是来自教宗辈出的圣职家族,不必刻意在龙蛇混杂的大学城念书,把那当成真心向学之人的聚集地也不足为奇。即使听说了大学城的负面传闻,也只会以为那是年轻人稍微玩过火而已。
明白大学城实情的鲁•罗瓦,就没有明确否定我的悬念。
鲁•罗瓦可是缪里全力骚扰也丝毫不为所动的人。
「我之所以不敢同意迦南先生的想法,不是因为之前那种……你说的那种缺乏自信。纯粹是想到跟那群野狗和狗王打交道,心里就累而已。」
那些都是一代致富,什么都想用钱解决的大商人之子,以及生活荒诞到父母看不下去,踢过来请学校代为管教的放荡子。
只有一小撮人是家境贫寒,基于迫切理由而来求学。
而教授们则是以知识和理论为武装,希望一举在学界中占有一席之地。
某个知名圣人曾言,假如魔女锅真的存在,看起来肯定跟大学城没两样。
至于教会的大公会议,八成就是那些高人之中特别面面俱到而出人头地的人所聚集的地方,我觉得自己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毕竟我是只看见世界一半的一半,不切实际的蠢羊。
「可是基于几个现实的理由,我非到大学城去不可,所以还是会去。」
恐将在大学城中发生的事,使我说完后吐出疲惫的叹息。不只是到了那里会唤醒我儿时的痛苦回忆,另外是担心这个不因我的话退缩,反而兴致勃勃的野丫头。
因为缪里显然很适合那样的地方。
从离开劳兹本开始,新旅程就让她一直兴奋不已。到了那个热闹到近乎暴力的雅肯,肯定是不管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缪里这个无法忽视的问题占了我半个脑袋,使我整段旅途都是眉头深锁。我有义务见证缪里成为端庄淑女的那一天啊。
如今雅肯只剩下一小段路了。
若想拴住缪里,我得耍点手段才行。
「我会下这样的决定,一部分是因为涉入王国与教会之争的使命感。假如大公会议是真的,也真的要邀请我,我也必须追随信念,出席这场会议才行。」
缪里的样子像是在奇怪我怎么突然说这个,但她红色的大眼睛仍乖乖等待我下一句话。
「为了王国──不,为了世间的正义,我必须谏阻教会的蛮行。为此,迦南先生建议与其一个人说破嘴,不如多带点同伴上场,的确是很正确的战略。」
爱听战争故事的缪里嗯嗯点头。
「在追寻新大陆这点上,认为大学城应该找得到了解古帝国或沙漠地区的人也很正确。」
这种话,缪里当然已经听鲁•罗瓦说过很多次了。
「而且又说不定能找到印刷圣经用的纸,可说是满满都是该去的理由。但是,因旧事裹足不前的我如今踏出这一步,无疑是因为你。」
「我?」
缪里愣了一下,我接着说:
「大学城里多得是野狗和狗王。我小时候被害得很惨,老实说还是会怕。可是我现在身边有你这只狼,还怕什么野狗呢,是不是?」
其实之前海兰问我需不需要护卫,遭到了缪里的坚决反对。我觉得有护卫在反而会让缪里难以使用狼的力量,也就顺着她了。而缪里则是凭着骑士的矜持,强调有她保护就够。最后鲁•罗瓦也帮忙说话,海兰才总算罢休。所以这样的话,对缪里特别有效。
缪里的大衣底下,狼耳狼尾当场就蹦出来了。
我也看准这一刻说道:
「拜托了,不要离开我身边喔。」
这句话在野丫头心里应该立刻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不要离开我身边。不是你不要走丢,而是保护可怜的哥哥。
平常总是气我把她当小孩看,现在被我当面一求,眼睛亮得都快掉眼泪了。
「包在我身上!」
「好,拜托你了。」
见到缪里春风得意,耳朵尾巴在大衣下摆来摆去的样子,感觉计画是顺利成功了。如果怕她被罪恶泛滥的大学城吞没染黑,不应该强行压住她,只要老实请她留在身边就行了。
好像有听过这种寓言,总之这番话已经点燃了她的斗志。
「保护弱小可是骑士的义务呢!」
看她投入成这样,我心里开始涌出些许不安,但总比用绳子拴住彼此好多了。
我为使命感熊熊燃烧的缪里面带些许苦笑,最后在耳边补上一句。
「护卫的铁则是保持低调,所以要压低声音,耳朵尾巴都要收好喔。」
「!」
缪里立刻照办,收起表情。
但脸上却像油渗开一样散出傻呼呼的笑。
唏嘘之余,我也为暂时少了个烦恼松口气。
我不太记得小时候是怎么来到雅肯的了。
基本上不是好心船夫或车队送我一程,就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南走,逢人就问大学城怎么走,瞎找一通。
到了大学城首先让我吃惊的,是我这样胡来的少年还真不少。当时经常听圣职人员说,因战乱、贫困与疾病而无家可归的人到处都是,其中比较聪明的不只是接受当地教会布施,还会习字念书,做好前往大学城的准备。
然而我们这种人身无分文,又没有管道可用,人家更不会免费教书。挨饿受冻时,忽然出现一位亲切的大哥哥,提供食物、床铺和生存所需的知识,甚至教你读书,我们当然是感激不尽。然而有一天,他会给你一份奇怪的工作。
要我们穿上破衣,手脚绑上木条,脸上抹点泥巴,挨家挨户敲门之类的。说穿了就是装可怜骗取善款,而从这天开始,原本和善的大哥哥会变成对我们拳打脚踢的恶魔,拿走一整天下来的善款,只留下微薄佣金和一小块面包。
走投无路的少年,都是像这样成为诈骗集团的奴隶。
所谓的流浪学生,其实是个自相矛盾的词。
不仅代表梦想出人头地而勉学的人,也代表披着学生的皮流浪诸国,在所到之处干些三流诈欺的小流氓。
「……啊啊,我还记得这个气氛。」
从离开温菲尔王国开始算,这段约为一周的行程。以地图来说,是从我遇见缪里父母的帕斯罗村长途南下。又海又河地一连坐了那么多天的船,陆地却仍旧连绵不绝,让缪里感慨起世界之大。
经过长途跋涉,我们总算抵达雅肯。一般城市在进城时,卫兵会问你有没有携带昂贵物品,看你是不是通缉犯,在这里则是问你会不会读书写字。
由于城里满是自称学生的人,这样可以多少过滤一些闲杂人等,而这也使得流浪学生的种子,和不怀好心眼,等着用甜言蜜语拐骗手下的少年都被隔绝在城墙外。
见到那些稚气未脱的少年,把那些带着亲切表情上前问候的贼当救世主看,我就好想把他们全都带走。
「寇尔先生。」
鲁•罗瓦用十分罕见的稳重语气将我唤回来。
「只要您有心,迟早能盖出一所修道院来庇护这些迷途的羔羊。而现在,我们得先做好准备。」
我再行也救不了世上所有不幸的人。
于是我将担忧其未来的视线从那些少年身上抽离,穿过城墙踏入大学城雅肯。
「……味道好重喔……」
平时缪里一见到热闹城镇就又叫又跳,现在却捏住鼻子揪着脸。
「味道?」
我和鲁•罗瓦也闻了闻,除了热闹城镇特有的尘土味、摊贩的烤肉味,和路上家畜和马匹的粪便味以外,没什么特别的。
我是觉得和劳兹本没两样,鲁•罗瓦却注意到了差异。
「啊,会不会是男人的气味?」
「呼咦?」
「大学城的男人比例,比其他地方都还要多。以前我带女子修道院的修女来买教学书籍的时候,她们也有一样的反应。其实我进女子修道院时,也觉得女人味很重。」
缪里愣了一下,看看鲁•罗瓦和路上行人,最后再看看我,把脸凑了过来。
「……大哥哥就挺好闻的。」
「唔呵呵呵。」
鲁•罗瓦不知在笑些什么,我努力保持冷静推开缪里。
「好了,先去找地方住吧。尽可能找个安静又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一个适合书商的好住处。那里的人,会聊世上最长的单字是什么来下酒呢。」
鲁•罗瓦对一脸不敢恭维的缪里堆起满面微笑。
就这样,我们以书商学徒的身分在鲁•罗瓦所知的旅舍下榻。我们的读写能力和对书的知识都很充足,没那么容易戳破。
各自放好行李,用冰凉的井水把脚洗干净以后,我们回到还很清静的旅舍一楼酒馆集合。
「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在迦南阁下过来之前,把我们的事情处理好。」
当务之急是找到充足的纸,再来是新大陆那方面。
与神学家的骑枪术比赛,等迦南来再说。
「买纸的部分我来负责。我跟几间纸坊都有点关系。」
「那我跟大哥哥去找关于新大陆或沙漠地区的书?这边也有劳兹本那种大书库吗?」
「没有,到处逛书店比较好。」
「摆在店里卖吗?」
缪里表情像是怕找到了书却买不起,而鲁•罗瓦说:
「每间书店都有堆积如山的二手文法课本,老板自己都不一定知道里头写了些什么,说不定可以挖到宝喔。」
可以想见,那会是一场与霉味和灰尘的战斗,缪里鼻子都痒起来了。
「不过呢,有卖书的店满街都是。在这座城跟一般杂货没两样,哪里都看得到,所以打听起来也是件苦差事。纸买好以后,我也会帮忙找书……就这样吧,两位先从西边逛起怎么样?」
「好的。」
「会说沙漠地区语言的人要怎么找?」
「直接到城里的教授公会去吧。在这里开班授课得先经过公会准许,应该有名簿才对。」
没听过的公会使缪里颇感兴趣地点头。
而这个聪明的少女忽然抬头看我。
「奇怪?既然这样,不是应该先去公会再去逛书店吗?」
我和鲁•罗瓦也一起看过去,贤狼之女滴溜溜地转动红眼睛问:
「如果城里有人很了解沙漠的事,那他应该会知道需要的书该去哪里找吧?」
买面包就该找面包店,买肉找就该肉铺。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这里比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还记得我说这座城是一大群野狗吗?」
小狼女一听,立刻收起下巴,警戒地抬眼。
鲁•罗瓦替我接下去说:
「如果公会里的博士都是两袖清风,就不会怎么样;但若是善于投机取巧之人,事情就会有点麻烦。」
「……」
高明旅行商人与贤狼的独生女思索一番,不久就找到答案。
「他会先自己买下来,再抬价卖给我们?」
「没错。书这种东西错过就没了,在这里干这种事的人多得是呢。」
缪里眨了眨眼睛,往我看来。
她向来都以为爱看书又好学的怪人,都跟哥哥一样又傻又憨直吧。
这才终于感受到,这座城里的人比较偏鲁•罗瓦或伊弗那种。
「所以说,公会要最后再去。」
「唉……」这声表示理解的叹息,大概是想像到哥哥以前在这里吃过怎样的亏吧。
「那我们在书店是不是装傻比较好?」
「还要装作没什么钱的样子。」
缪里听得嗤嗤笑,看着我说:
「大哥哥看到书,眼睛应该会比我还亮吧。搞不好分开走比较好喔。」
我是难以反驳,但这也能这么说:
「人家说不定会以为我在肖想高岭之花呢。」
「高岭之花……」
见缪里喃喃覆诵起来,我便在某人遗留的蜡板上替她写出来。不愧是书商聚集的旅舍。
缪里看了一会儿这个词汇,抬起头来。
「那我们就去摘花!」(注:摘花有上厕所之意)
缪里说得很开心,我却得苦劝她女孩子不能大声说这种话。
这城市,有很多人是只身来自听都没听过的土地。
少年们大白天就窝在酒馆打牌的景象并不罕见。
然而在商行屋檐下只铺了干草的简陋之处,却能见到满腮白须的博士,对一群专心听讲的青少年讲述逻辑,说得深褐色的袍子振振有声。
雅肯就是这么一个混杂与颓废随处可见,却又确实充满了热切求知欲的地方。无论什么人走在街上都不显突兀,而这点正好能形容我们。
在到处找书店的过程中,我就见到好几个年纪与缪里相仿就佩把剑在腰间的少年。
有的显然是贵族子弟,有的一身邋遢,不晓得要拿剑来做什么。
如此与过往城镇截然不同的气氛,让缪里兴奋得鼻子喷气──原以为会是这样,她倒是安静得很。我不禁猜想是路上的手段奏效了,后来在书店翻知名文法参考书抄本时才明白原因。
「大哥哥,小心钱包喔。」
原来是扒手和强盗多到她无心玩闹。
「这个野狗群还真是说得一点都没错。每个街区的交界,地盘都划得很清楚。」
我是看不太出来,而缪里似乎光是看站在路口四角的少年,和坐在路边摸着野狗头发呆的少年就知道了。
但在这缪里警戒得连一根串烤都不讨的情况下,在劳兹本十分排斥到雅肯来的我,反倒逛得挺开心。毕竟一整排的店家门口,都随意堆放着一叠叠文法学课本或修辞学参考书的抄本,这景象在温菲尔王国第二大都市也见不到。
来到第五、六间书店时,我发现店旁小巷里的井边,有人捧着圣经注解上课。断断续续传入耳里的熟悉字词吸引了我的注意,很好奇他手上那叠纸写了些什么东西,找得是心不在焉。
这时,缪里很刻意地叹气给我听。
「大哥哥,你是小孩子吗?」
伊弗说我来到这里说不定会挖到宝,而我也实在无法否认,自己比缪里更着迷于这城市。
「算了。有我保护你,爱看书就看吧?」
刚下山时,她一逮到机会就要牵我的手或抱住不放,现在却是双手抱胸,脚开至肩宽,面对街道守着我背后。
即使没有人高马大,那模样也活脱脱是个小骑士。
「不了……骂我几句反而比较好……」
缪里白了我几眼,嗤嗤笑起来。
如果给我机会找借口,如此对书痴迷的样子,是为了引人注意。
「你们在找什么书啊?」
在第七、八间店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有老板这么问。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我看你们一间一间找,已经看很久了。」
年纪与鲁•罗瓦相仿的书商耸耸肩。
「这个人只要是书都好啦。」
缪里不耐地回答,逗得书商发笑。
「我很久没来,一不小心就忘神了。」
相信这蹩脚的演技,反而替我添了点腼腆。
但我说的是实话。像手边这本书,就只是一叠粗糙的纸,甚至称不上是书,字还像缪里以前那样歪七扭八。可是边缘却积了黑黑的手垢,表示它换过很多主人。拿起这样的书,往事就一一浮现眼前。
老板见到我苦痛与幸福交掺的隐晦笑容,显得很意外。
「怎么,你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啊?」
「要加个『流浪』才行。」
老板稍抬下腭,有所领会地点点头。
「说不定你小时候有被我老爸打手赶出去过喔。」
这里多得是因为没饭吃或是在帮派大哥命令之下偷纸卖的流浪学生。
「城里气氛跟以前没两样呢。」
「人倒是变了不少。从上一代就有的书店除了我们,也只有斜对面了。」
这话让缪里很惊讶。在她出生的故乡纽希拉,无论是温泉旅馆还是马房,就连河上渡船的船夫,多年以来都是那些人,就连倒店的概念都没有吧。
「所以说……赌课本的事也还有吗?」
在街上店家,可以看到很多客人捧着粗制滥造,连装订都没有,要价却不便宜的书专心地看,给人那么点不自然的感觉。
我望着热闹街道上摆着书堆的店面这么说,老板的眼神跟着多了几分亲切。
「听你的语气,你也在赌课本上吃了不少苦头吧?」
口传授课当然是这里的主流,准备笔记本自是必不可少。然而有需求的地方,就会有贪婪之人作祟。
「是啊。后来欠了一屁股债逃跑,路上被她的父母收留了。」
老板往突然成为话题而缩起脖子的缪里看一眼,轻笑着无奈叹息。
「那可真是上天保佑。他偶尔还是会做事的嘛。」
这听在圣职人员耳里,或许会哭笑不得。不过突然失踪的幼苗学生,在这里是真的不罕见。
「那么,你是衣锦还乡的家教吗?还是私人礼拜堂的祭司?想找什么书?」
看来他已经把我当成了解大学城的人了。
刻意专注地到处找书,就是为了松懈书商的层层戒备。
「其实,我是在找关于沙漠地区的书。」
「喔?」
「童话、传说一类更好。」
老板用明瞭的脸看看我和缪里。
他大概是把缪里当成了远地贸易商的孩子。让有血缘关系的人受过所需教育再送到远地作当地代理人,是很常见的商业行为,这时大多会用故事书当文法课本。
「沙漠地区啊。以前城里是有个这方面的知名学者。」
老板从柜台下取出厚厚的帐簿翻起来。簿子和外头堆的截然不同,是有皮革装订,书页以羊皮纸制成,记录的是会用锁链拴在书柜上的贵重书籍。
「他在好几年前寿终正寝了。后来他的藏书在街坊上流传了一阵子,不过大概是被其他大学城的书商捞光了,最近都没看见。」
「来不及做抄本吗?」
「没看过,你也晓得吧,在大学城里,要能当课本才有价值。」
「……」
沉默的不只是我,又发现陌生话题的小狼女也是如此。
「要不要用我的门路跟其他大学城的书商问一下?不过八成……不,十成十会被大咬一口就是了。」
书错过就没了,就算有做抄本的价值,手写复制也是很花工夫和时间的事。所以只要知道有人在找,很容易就被哄抬起来。
这涨跌激烈到可以变成简单的赌博,有人可以一夜致富,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的也不在少数。
而且这座城一年到头都需要课本,每个人都在随时紧盯赢钱的机会。甚至一般的肉铺和面包店都参与这样的赌博,亏到关门大吉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书籍在大学城就像鸟一样,一靠近就飞走。特地询问远在另一块土地的大学城,就会被狠狠敲一笔。
老板事先警告,纯粹是出自一片好心。看来这间店能留存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历任老板都是朴实正直的人。
「假如城里还有他的书,麻烦请通知我一声。多少涨一点……是无所谓。」
老板耸个肩,点了点头。
在我们两个大人聊自己懂的事时,无聊的缪里跑去翻店门口的纸叠,但似乎是已经等到不耐烦了。她用嘹亮的声音压过周围喧嚣说:
「老板,有没有骑士战记的书?」
两个大人的视线,转向少年打扮的少女。
「嗯?是说编年表那种?」
「战争史诗也可以。」
外观像个商行小伙计,腰间却挂着长剑。
老板也用打量眼光扫过我的服饰,像是觉得我付得起钱而继续说:
「那么,你喜欢陆战还是海战?」
看似老练商人的老板抛出了意想不到的饵,缪里霎时咬了下去。
「海战?还有在大海上打仗的故事吗!」
「嗯嗯?怎么,你们是北方人啊?」
缪里看老板用夸张表情这么说,瞪大眼睛转向我。
其实从服装就能看出我们不是南方人了,可是对尚未习惯四处旅行的缪里而言就像魔法一样吧。
「说到我们这地方的骑士大战,那一定是海战。再往南一点,就有一片平静又温暖的海域,跟北方完全不同。那片海清澈得像是融化的宝石一样,古帝国的骑士都是满怀着征服世界的梦想,从那里出航的呢。」
见到缪里的眼睛也听得像宝石一样闪耀,老板从店铺里拿起一本不像外头那样粗制,有确实装订的书说道:
「如果要去看那样的海,就应该先了解一些海上的故事。推荐这本给你们!这本《拉玛德战役史诗》写的是古帝国时期最大的拉玛德海战。这个拉玛德啊,是反抗古帝国到最后的战士国家,仅凭五百人就要对抗一万军力,个个都勇猛无比啊。」
感觉缪里的耳朵尾巴就快要蹦出来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
老板稍微翻开书又立刻阖上,一拍额头说:
「这些都是用古帝国文字写成的,能拿来当文法课本用呢。你看得懂古帝国文字吗?」
「……」
缪里转头看来,我无奈摇头。
但老板立刻对失望的缪里说声:「不用太担心!」
「古帝国文字跟现在的教会文字差不了多少!也就是说,可以先从这本《修拉丁祷文》学好教会文字的基础,再用《托兰五步格诗》学习古帝国诗人的抒情用字,想看懂古帝国时期的书也不是问题!」
在这方面单纯得可以的缪里马上就上钩了。
揪住我的袖子,直指老板两只手上的厚书。
所谓的书商,说不定多多少少都是像鲁•罗瓦这样。
「教会文字我教就行了,不过那可是比俗文难多喽。」
缪里像是想起了被绑在椅子上习字的那段日子。
一副大梦初醒的脸。
「而且,老板您也真不够意思。」
「?」
缪里看看我再看看老板,老板笑而不语。
「两者单字的确是大部分相通,不过文法倒是差很多,单字的意思也随时间变了不少。想读古帝国的书,需要上专门课程才行。」
不知道老板是想玩玩,还是想骗乍到南方的北方土包子买下昂贵书籍,总之他是使了个坏心眼。
而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视线。
皮笑肉不笑的视线。
「怎么,有真功夫是吧?」
「咦?」
老板招招手,人也靠过来附耳说:
「要不要替我工作?」
缪里在两个脸靠脸的大人下面投来怀疑的眼光。
「不准你骗大哥哥喔。」
老板对手扶剑柄的缪里贼笑着说:
「事成以后,我就把刚那两本送给你们怎么样?」
缪里眼睛一张,又低吼着眯起来,不知所措地转头看我。
「如果是誊写工作,请恕我拒绝……」
「别傻啦,这种事哪值两本书。要在这城里赚钱,当然是要靠那个呀。」
老板笑得更贼了。
这油条的笑容,让我对自己刚以为老板是因为朴实才能在这里生存的想法觉得傻得可以。那纯粹是不知世间炎凉的想法。在这个善于见缝插针的城市,老板是因为无懈可击才存活得下来。
「买卖课本吗?」
老板满意地点点头。
「其实啊,这座城陷入了一个大纠纷当中。大学的书单一拖再拖,把它搞成规模大到破天荒的赌博性商品了。街坊都知道我是卖书的,很难打听消息。可是你们像是这两天才到这来,说不定就有机会了。而且你们也像是在找沙漠地区的书,如渡得船不是吗?」
这是个知识与学问泉涌不息的城市。
「怎么样,先听我说说看吧?」
在大学城之泉底下闪闪发光的,是人的欲望,以及黄金。
「买卖课本。」
缪里喃喃地咀嚼这个词,一口抽掉三根猪肉串的签子,大口嚼起来。
「大哥哥,唔咕,你们讲了那么久,嗯唔!」
「东西吃完再说。」
以食欲为优先的缪里听我念人,又大口吃了几块肉。这里和餐餐只吃羊肉的温菲尔王国不同,桌上猪牛兔鸡都有。大概是太久没吃到其他肉,开心过头了吧。
我们告别了油滑得像鲁•罗瓦的老板,到广场边的摊子吃中餐。我拿了水煮蛋却没剥壳,用手指推着它转。
「话说大哥哥……」
缪里总算吞下满嘴肉,喘了一会儿气,边舔拇指食指边说:
「如果那个可疑的叔叔说的是真的,不就正好跟我们的目的一样吗?没理由拒绝他吧?」
「这个嘛,话是这样说没错。」
缪里的意思多半包含那两本书,但不仅如此。
书店老板跟我们提的条件,巧得简直像是安排好了似的。
「在这座城,一旦某本书被选为课本,价格就会因为需求量暴增,翻成几十倍嘛?可是现在学校迟迟不决定新课本,书店的人都很伤脑筋。而之所以没办法决定,是因为城里有两个学生集团互斗的关系。到这边都对吧?」
缪里拿几个我在拨弄的水煮蛋过去,表示两个阵营和观望的书商。
「巧的是,两个对立阵营其中一方的首领,就是那个死掉的沙漠地区学者最后且唯一的学生。」
缪里说到这里,把水煮蛋往桌上一敲,剥掉壳大咬一口。
「老板不是要我们和那个首领打好关系,把课本的消息泄漏给他吗?既然我们要调查沙漠地区的事,在雅肯里没有比那个首领更了解沙漠的了,不如就装作拜他为师……然后那个老板还说……对了!这样是如渡得船对不对!」
缪里用上了刚学的成语,满意地剥起第二颗水煮蛋。
「……听起来未免也太刚好了。」
(插图012)
这少女嫌水煮蛋味道不够,从腰带翻出小盐袋小心地洒几下。她是经常看旅行老手鲁•罗瓦这么做,一有机会就自己试试看。
「你觉得是骗人的?这要见过那个首领才知道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就算书店老板想骗我们,也不会编得这么刚好才对。
然而,我们为了寻找新大陆,得先寻找拥有沙漠地区知识的人,而这样的人全城只有一个,还正好位于课本赌局风暴中央,会怀疑事有蹊跷也是理所当然。
「会不会跟大哥哥被爹娘收留一样,是神的恩典啊?」
「不信神的你怎么说这种话。」
缪里嗤嗤笑起来。
「见过就知道了啦。再说如果是真的,鲁•罗瓦叔叔也会查到同一件事吧。」
遇上这种事时不会胡思乱想,总是先付诸行动的缪里特别可靠。况且买卖课本这件危险的事情还有鲁•罗瓦这位老练专家在,很可能真的是瞎操心一场。
不如就先和鲁•罗瓦碰头,看看雅肯情况再说……这么想而要吃蛋时,最后一颗也进了缪里的胃。
「……」
「嗯?啊,那个那个,有点不够吃,可以叫那锅炖肉吗?」
我不满的视线,似乎被缪里当成问她吃饱了没。
她指着摊贩老板正在搅拌的大锅这么说。
回到旅舍,先一步回来的鲁•罗瓦一个人吃着午餐。这位眼光锐利的书商,将镇上纸坊与誊写坊绕过一遍后,果然也查到了现在雅肯这场冲突。
「事情闹得可大了呢。问题核心是在于教会法学的课本。」
「咦!」
缪里原本想从鲁•罗瓦的盘子偷拿盐烤狗鱼,被我这一叫定住了手。
「如寇尔先生所知,教会法学的课本需求最高,种类也最多。就连必不可少的都有好几种,所以想把有可能的全买下来并不实际,不管哪里的书商都无法采取行动。这就算了,如果是去年,誊写坊早就开始忙着抄这些课本了,现在开着店门却没事做。」
知道不是抓她偷拿,让缪里松了口气,把盐烤狗鱼拖到自己盘子上,抓住头尾大口一咬。
「嗯咕、姆咕……可是这样的话,不就会有很多纸空出来嘛?」
缪里在换气之余这么问。
「有是有,不过那都是课本一敲定就要用的材料,不能随便卖。如果选中的是数量稀少的书,就有很多份要誊了。」
「……」
缪里闭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实际上比较像是在享受狗鱼骨头的触感,咽下后开口说:
「那我们就去跟首领打好关系,请他挑城里还剩很多的书当课本就好了吧?这样就会剩很多纸能卖我们了。」
道理顺得跟水车推动齿轮一样。
「鲁•罗瓦先生,您有这位首领的消息吗?我不太明白学生为何会影响到选书的事。」
我的话让缪里不解地转了转红眼睛。
我不记得当年在这里当学生时,抢走我收入的那些帮派学生对课本有任何足见的影响。反而他们才是被那些傲慢又贪心的教授耍得团团转,气急败坏想知道下次用什么课本的一方。
「贤者之狼。」
鲁•罗瓦冷不防说出这样的词。
缪里的母亲是有贤狼之称的狼之化身。这话使她当场愣住,停下正在抠牙间鱼刺的手。
「首领的称号就是这么大胆。据说这个人率领的是出身北方的学生集团,狼就是代表荒凉动荡的北方吧。」
从前古帝国时期常用的狼徽,到现在已经完全退流行。但北方与经过大幅开发的南方不同,还有很多蓊郁森林有狼居住,与狼距离仍近得多。
狼也十分适合用来象征野蛮的反骨精神。
「我知道的只有这个称号,还有他们是出身北方的穷学生,跟富裕的南方学生敌对而已。」
这样我大致上也有概念了。
「所以是类似同乡会的组织吗?」
听起来不像我儿时见过的那种混杂的暴力诈骗集团,有正当的宗旨和目的。
「没错。听街上工坊的人说,他们就像远地贸易商,在无依无靠的异地团结起来保护自身权益,扶持彼此生活。还互相出借昂贵的课本,替跟不上的人补习,帮助同乡能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求学。」
「像骑士一样!」
是住在深山小村不会知道的旅人世界故事,让缪里双眼闪闪发亮的吧。我无奈叹息,鲁•罗瓦笑得挺开心。
「对了,圣库尔泽骑士团也是依出身地分队的嘛。」
「所以那个人也知道很多沙漠地区的故事喽?」
对于这个实在太过巧合的状况,我依然觉得不太对劲。
「我们也跟书商聊了几句。他说这个首领,是某个高龄博士的最后一位学生,而博士正好是沙漠地区的专家。」
「没错没错,我也有打听到。真是巧得不得了啊。」
看来不是只有我觉得这是场奇妙的际遇。
硬是把这当作圈套,未免太可笑了点。但若是出自必然,背后究竟会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这种奇怪的偶然,在旅行上是挺常见的。」
我们也在旅途中碰过几次天大的幸运,所以不觉得这话是鲁•罗瓦个性大方使然。
「如果愿意听听我的看法──」
鲁•罗瓦在缪里拿走之前把兔肉拉到手边,说道:
「就算我们不为任何事而来,我们也该帮助贤者之狼。」
与「无欲无求」距离甚远的鲁•罗瓦这番意外之词,让我很惊讶。
「……这是怎么说?」
肥嘟嘟的书商挺直背脊说:
「贤者之狼是在帮助贫穷学生团结起来,避免他们成为有钱学生的俎上肉。源自选课本的赌博,已经让很多未来的有能学者胎死腹中。天资聪颖却买不起高涨的课本,放弃求学的人到处都是,误信谗言而背了一屁股赌债,被迫日夜誊写课本而弄坏身体,最后曝尸荒野的年轻人更是数也数不完。贤者之狼就是想打破这个每次都是那些人在赚大钱的陋习旧弊。」
可以一夜致富的赌课本,也曾将我打入负债的深渊。
而鲁•罗瓦是爱书知书之人。
面对书商难得认真的表情,缪里这野丫头却是用小小的舌头舔去嘴唇上的鱼油,目光如炬地说:
「那就这么决定喽?」
脸上还堆起骄傲的笑容。
「骑士永远是站在正义这边!」
缪里说这话的表情,像是点燃了某种骑枪术比赛没能燃起的东西。
旅舍房间随日落而阴暗,窗外底下的街道反而一片通明,愈来愈热闹。
「这么多人白天都躲在哪里啊?」
缪里在窗边摆张椅子往下望,路上的男性青少年多到她不禁喃喃这么说。这样的情景,在一般城市可不容易见到。
「因为人白天都在巷子里的井边、商行仓库,甚至白天没营业的酒馆上课,天黑了就涌到街上来了。」
「像虫一样。」
「是啊,算是书虫吧。」
缪里见我答得不错,不太甘心地看着我。
「话说大哥哥,为什么鲁•罗瓦叔叔可以去街上巡,我们却要在这里守着啊?既然要找假狼,反过来肯定比较好吧。」
先不论这位统领北方学生的人物动机和目的为何,「贤者之狼」这么一个大胆的称号,听在真的有个狼妈的缪里耳里似乎很不是滋味。
她刻意说人家是假狼,还喀哒喀哒地摇椅子,看得我直叹气。
「因为我会担心啊。你这种年纪的小孩,很容易成为那些帮派学生的目标,不管穿不穿男装都一样。」
缪里经常听我唠叨:「这个年纪的女生不能这样。」原本想辩说自己现在是男性打扮,听到最后又闭上刚开的嘴。
「我不是怀疑你骑士的能力喔。反而是怕你太强,人家围上来的时候问题会更大。因为你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打趴嘛。」
不如让鲁•罗瓦上街寻找那位传闻中的人物。
缪里怀疑我在把她当小孩子哄骗而逡巡了一会儿,最后觉得有道理的样子,不平地抱胸咽了下去,打嗝似的挖苦我一句。
「哼,亏你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
面对缪里将只能呆望热闹街道的气出在我身上,我叹着气说:
「因为我看起来真的很瘦弱很悲惨,所以人家施舍得比较多,假称借钱的小钱也骗得特别顺利。」
「……」
缪里看看我,表情像是自个儿明白了些什么。
「真的。要是看到大哥哥小时候的样子,就算不是娘也会想对你好一点吧。」
我不觉得那是称赞,她笑嘻嘻地摸起我的头来。我郑重移开她的手,自己也往街上望。
「别闹了,好好监视。听说学生集团会在这个时间出来示威。」
房里只有我和缪里,她当然是把尾巴耳朵都放出来。她盘腿坐在椅子上,伸手拿木锥和蜡板并盯着我看。
「想问示威的意思吗?嗯……可以说是强调自身地盘的一种巡逻吧。」
缪里急忙写下刚学到的新词。
「可是这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的地盘吧?会围着桌子吵闹的,大多是头发有梳过的男生。」
有人牌打到像是要打架,有人彼此搭肩边走边喝,有人已经醉得瘫坐路边,各式各样,但穿着都有一定水准。
「因为攻击是最好的防御。」
「咦?」
缪里像是很意外听到纠纷就不高兴的斯文哥哥会说这种话,愣愣地眨眼睛。
「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而故意偷袭敌人的领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常见手段。」
从店家外泄的烛光,与路上熊熊燃烧的篝火照耀下,烘托出一群宛如恶梦的狂乱青少年。我怀着在那里头发现自己瑟瑟发抖,将这天第一份食物塞进嘴里的心情继续说:
「然后他们会派年纪还小的小鸡学生,拿着装碎鲱鱼干之类的容器,在势力范围里挨家挨户地问『今天是我生日,能不能给我一点零钱买面包,让这块鲱鱼可以好吃一点』。当然,赚来的都会被帮派大哥全部抢走。」
在纽希拉就算她问也不会说的事不禁脱口而出。
当时满脑子都是活下去,连自己在做坏事的认知也没有。现在想想,其实城里的人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更增添了几层哀怨。现在我也多了解了一点,人们施舍零钱与食物时的怜悯表情是什么意思。
对纯粹路过的人来说,肯定难以想像这城市藏着如此的黑暗。
面无表情俯视街道喧嚣的我,忽然感到腰背后传来他人的体温。
「……大哥哥,也跟我多说一点那种事嘛。」
我看不见紧贴背后的缪里是何表情,但眼角余光处的尾巴显示她有点不高兴。
从后方抱住我的缪里,将额头用力抵在我背上继续说:
「可惜不能回到你小时候照顾你。」
缪里经常严格地嫌我蠢,知道哥哥过去也有过苦日子后,似乎是反省了些。
但她微愠的语气,随即使我改变了念头。
缪里不是只会受人保护,有时也会保护我,与我对等。
还在纽希拉时,我只会跟她说旅行上的一点小颠簸,不至于说到这来。两件事合起来看,说不定我比自己想像中更认同缪里是我的旅伴。
「就是啊。如果当年能跟现在的你诉苦,说不定就能替我分担了。」
「对呀,因为我是骑士嘛。」
缪里从我背后抬起了头,我也总算能够转身,见到的是比尚在纽希拉时更有英气的她。
骑士精神,同时也是关爱同伴的友爱精神。
「不过你还要再多成熟自立一点,感觉才会够可靠喔。」
手不自禁摆到她头上,或许是因为要她赶快长大的同时,心里对她处在耀眼的成长期有那么点嫉妒。
缪里用力拨开我的手,一掌甩在我腰上。
「大哥哥真坏心。」
「好好好,对不起。」
才刚开始安抚闹别扭的缪里,她毛茸茸的尾巴就从侧摆的脑袋另一边卷上我的脚,教人不笑也难。等小骑士的心情好得差不多后,先有反应的是灵敏的狼耳。
「有人在吵。」
缪里猛一探出窗外,寻找方向。
「那边。」
我从伸手遥指的缪里背后替她盖上兜帽遮耳朵,随后自己也听见了吵闹声。
来自满街学生,如浪潮般的鼓噪。
「会是我们在找的学生来了吗?」
据说大学城被北方的贫穷学生和南方的富裕学生一分为二。
会来这所旅舍的都是书商,而书商卖书的对象几乎是生活富裕的人。
所以这间旅舍就在位南方学生的地盘正中间。学生们都离开椅子站起来,像野狗一样转向亢奋浪潮的来源。
是敌人要突袭大本营了吗?
我紧张地吞吞口水,等待街上人群下一步行动。
这时有人升起狼烟般大叫:
「有人叛逃!小鸡跑了!」
缪里才刚学到小鸡在这座城里有什么意义,耳朵竖得又高又尖,当场提剑上腰。短暂纠结后,我没有制止她,自己也抓起大衣。不是因为想深入了解这座城,就该看清它的黑暗面这种小聪明。
单纯是「小鸡逃跑」唤醒的记忆和愤怒让我那么做。
「缪里。」
「看我的!」
银色骑士说完就冲出房间。
稚气未脱的少年学生,在这称为小鸡。他们不仅是学生,还是帮派大哥的财产。大多是只身浪迹天涯,最后来到大学城求救,结果落入魔掌。
有些帮派大哥过去也曾是小鸡,但绝大多数还是来自贵族或富商家庭,跟父母有样学样,对使唤人没有丝毫罪恶感的富裕学生。
他们有的是转眼散尽家里给的钱,有的是放荡无度而遭父母舍弃,然后凭借养小鸡而取得国王般的财富与权力。
所以贤者之狼才会挺身而出,替容易沦为牺牲品的北方学生凝聚力量吧。
「竟敢恩将仇报,倒我们的债!给我把小鸡找出来!」
少年们纷纷抓起手边的棒状物,出猎般带着轻蔑的笑容与亢奋奔向每条大街小巷。没离开桌位静静喝酒的,不是穿着特别体面的少年,就是早已习惯这场面的青年。
野狗也被这亢奋激得高声长嚎,睡在巷弄里的放养猪鸡四处逃窜。酒馆淡然收拾容易损坏的东西,商行派出魁梧的搬运工站在门前以防打劫,厌烦这种骚动的小老百姓都关上了为通风而开的窗。
「大哥哥,这种事很常有吗?」
街上吵翻了天,居民却不慌不忙的样子,让缪里也看傻了眼。
「大学城可是连国王都会放弃管理的地方呢。」
常有人绘声绘影地说,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即是大学城大多能取得自治权的原因之一。
「男孩子一多起来,真的没好事耶。」
如同忽咸忽淡的河海交会处,缪里有时也会说出很有女孩子味的辛辣批评。
「你之前说你看得出来地盘交界嘛?小鸡想逃的话,应该会逃到对立集团的地盘去了。如果想救人,到那里等会比较好吧。」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说成『鸡跑去哪就是哪家的』比较接近吧。」
缪里露出厌恶的表情,伸长脖子并抖抖兜帽底下的耳朵,说声「这边」便跑了起来。当地学生应该也知道小鸡会往哪跑,会在那聚集才对。缪里是借脚步声掌握少年们的流向,和白天找书店时在脑里制作的地图叠合了吧。
「我先问一下。」
在没有一盏灯,静得出奇的巷子里奔跑时,缪里问道:
「救小鸡的时候,可以说自己是骑士吗?」
「……」
这野丫头的本质跟那些闹事少年没两样。
「绝对不行。」
缪里在黑暗中嘟起嘴,使我为她没有长进而唏嘘时,稍远处传来年轻人的怒吼。
「缪里?」
「不太妙,好像是逃跑的被抓到了。」
从叛逃、欠债等词,可以想像小鸡为何逃跑,也能想像他们被抓回去会有何下场,令人作呕。
「大哥哥,要是你追不上我,把月亮放在右边,沿着路走就对了!」
新月之夜也不会在山上迷路的小狼女说完就加快速度,转眼消失在巷弄的黑暗里。所幸喧嚣来向明确,至少也可以等到天亮。但想到自己慢吞吞地跟随缪里的窘样,实在教人汗颜。
「早知道……就跟她一起练剑了……」
话说前阵子我好像也为自己体力太差吃过苦头。空有理想,是无法战胜现实的。我边喘边跑,一路跑到终于能听清原本只是哇哇叫的喧嚣。
「跑去塔兰街了!」一道格外清晰的喊叫从右方楼房后头传来。
这里像是皮革铺的后院,我错愕地躲开晒在一旁的大熊皮,翻过摆在巷里的酒桶和损坏的马车货台,奋力催促跑太久而不听使唤的膝腿,连滚带爬地上了大街。
「怎么搞的啊……」
埋怨自己的破腿而抬起头时,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周围很安静,使我完全疏忽了。
我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剑拔弩张,傻傻地踏进了化为战场,对峙的两阵中央。
大哥哥。
然后是一声窃语,有人把我用力拉回巷子里。
想喊缪里,她却先捂住了我的嘴。
白天应是摆满摊贩的热闹街道现在清出大量空间,两组势力互相对峙。右边是在黑暗中也看得出一身好衣的少年,另一边少年穿的是纽希拉也看得见的简陋衣物。
右边的大多拿剑,左边拿的是木棒擀面棍,还有人拿锅子当头盔。
右边集团中有人说话了。
「可以把我们的伙伴还来吗?」
这时我才稍微看见左边集团后方有两个小孩在其庇护之下。借由火把照耀,从这么远也能清楚看见他们面黄肌瘦,憔悴至极的模样。
「还说什么伙伴!你们只会拿他们骗钱而已吧!」
这声反驳使得双方都进一步似的向前倾。
「哪有那种事。我们不过是本着慈悲为怀的精神,收留这些潦倒的人,互相切磋学习罢了。他们的手为什么沾了那么多墨呢?那是因为在我们的保护之下,他们可以沉浸在求学的喜悦里。用花言巧语欺骗他们的,是你们才对吧?」
手上的剑寒光一闪。
「你们这些脏兮兮的北方臭狼,别以为惹上我们南方大鹫还可以全身而退喔。」
嘴里全显然是上流阶级的发音和用字。
再加上惯于使唤人,把嚣张跋扈当成义务的态度。
缪里才刚把滚进战场的傻哥哥拉进巷子,现在换我从背后抱住她,怕她冲出去了。
「你说的学习的喜悦,指的是把人强拖到地盘里绑在椅子上,连饭也不给吃,天天逼他们念文法书跟写字,逼他们帮你们下金蛋的刑求吗?你知道多少人因为这变成行尸走肉,再也不想拿起笔吗!简直无耻!」
棍棒和锅子对上剑实在不利,但或许是离地盘近,这群北方狼有数量优势。
但他们不像是在考虑是否有利这种细节。这两团长年对立的人,心里都充满了定要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的危险决心。
不过左边阵营反驳的人始终不固定,不晓得谁才是首领。当我按住怀里低吼得像地鸣的缪里脑袋,寻找究竟谁是贤者之狼时,状况发生了。
在后面照护可怜小鸡的其中一人倏然站起。
个子不高,看起来说不定是才刚脱离小鸡没多久,却格外引人注目。或许是因为身穿乍看之下像是旅行圣职人员的白袍,与充满自信的步伐。
被嚣张的南方学生气得龇牙咧嘴的缪里也忽然不吼了。
裙摆摇曳的娇小人物,从经过的同伴手中接下了剑、手甲和取下面罩的铁盔,俐落地穿上。
「咦……那不是……」
让缪里讶异低语的,应该不是那人如战场骑士般逐渐穿戴的装备。与其对峙的南方学生也出现波动,表示他们也注意到同一个人。
「可恶!北方的魔女,又是你!」
无论南方阵营的人怎么叫,那个身材娇小却戴了个大铁盔的人物都没停下她悠然的脚步。彷佛是受到从她背后如浊流般涌出的野狗推举。
「尔等这班只会用学识牟利的大学城寄生虫,吾在此奉主之名,将尔等全部治罪!」
像是还没完全变声的高亢嗓音,将野狗们的气势烧得更旺。
「吾乃贤者之狼露缇亚!去吧!把这群贪财的猪猡──」
富裕学生阵营一阵慌乱,后面的甚至有人开溜。贫穷学生在如此窘境下也愿意奋战,多半是源自这位贤者之狼的奇妙力量吧。
以木棒锅具为武装的学生,也随野狗的气势蠢蠢欲动。
我睁大眼睛注视此景,不是因为带头的是个少女,而是因为感受到少女自称贤者之狼的原因。
战斗将随露缇亚最后的呼喊揭幕。
就在这一刻。
露缇亚赫然转向我们。
表情堪称是惊讶得有如见到飞龙划过白昼。
「上、上啊!不要怕!」
某人见露缇亚忽然停止动作,慌忙之中知道势不可杀而代为发令。状况如满水的水桶般一触即发,谁来发令都一样吧,一场大群架马上就开打了。
然而堪称为战斗的只有转眼之间,富裕学生很快就溃不成军,被野狗追打。据说就连佣兵也会为旅途上的大群野狗头疼。
那么,有狼率领的野狗就更可怕了。
能感觉到怀中的缪里,在如雪崩过后般鸦雀无声的街道上吞下硬如打嗝的唾沫。
「怎、怎么会……」
这低语究竟是来自于谁呢。
将深褐色头发如狼尾般束起的少女,从铁盔底下望着我们。
正确来说,是我怀中的缪里。
「……不好意思,你该不会──」
我代替因事出突然而不知所措的缪里发问。
而露缇亚像是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瞪大双眼。
说不定,那是因为彷佛只等收拾残局而姗姗来迟的卫兵到处吹响的警哨。
「露缇亚小姐!市议会的人来了!我们先走吧!」
学生集团看似旁若无人地掌控这城市,但也不是完全脱离秩序的掌控。
而且市议会多半有人收了富裕学生家里不少钱,北方狼可说是两面受敌。
「……把收容的小鸡带去老地方,受伤的也都带过去治。」
少年们接到指示后如鸟群般一去无踪。
注视他们的背影,或许是因为希望时间能从另一个现实稍微错开。
但就算别开眼睛,也不会有任何事因此改变。
「……」
露缇亚转头过来,明确地注视我和缪里。
「我在青瓢旅舍。」
持剑的铁盔少女说完就顺着撤离的同伴,消失在街道暗处。哨音愈来愈大,再待下去说不定会被当成共犯逮捕。光是想像自己请求海兰写信放人的样子,我就浑身哆嗦。
缪里催我快站起来,并连拖带拉地把我弄进暗巷里。
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后,我才终于开口:
「她……是狼对不对?」
若单纯只是非人之人,我还不会这么惊讶。这一路上我认识了鲸、羊、鸟、鼠等各式各样的非人之人,就是没见过狼。不,对于得以窥见非人之人历史的我来说,应该有更正确的说法才对。
自始至今,我都没见过拥有尖牙利爪的非人之人。因为他们都去参加了终结精灵时代的远古战争,消失在历史的黑暗中。
缪里用紧张而僵硬得失去表情的脸看着我。
「……是狼没错。」
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照镜子的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