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马不停蹄奔过大道,这已不是疾走(trot)的程度。全速奔驰的鬃毛被风吹拂着,改造马不住贯穿灰色世界。
天气阴霾。铅色乌云重压顶上,那重量令风如死水般歪斜缓流,仿佛连地面的草也被压按低头。
已经过了正午,完全不见大道尽头。
“我唷,到底是要跑到哪里?”
这个“我”是在叫D。
没有回应。
假D“啧!”地咂嘴一下,斜眼瞪他,但瞪着瞪着却开始恍然陶醉了起来,连忙看向前方。因为他对D的美貌变得恍惚迷恋。
但那时自己的脸,假D曾用镜子看过数百次,每次皆会沉迷出神。D完全奉缺的自恋毛病,显然在假D身上十分严重。
“搞啥啊!”
假D之所以这样骂了一句,不知是因为对自己的诡异悸动感到害怕,抑或只是单纯不好意思?
无言再度疾奔了十分钟左右,D的马突然往前一摔。
D如遭雷击般地被往前摔出——才怪。
他在鞍上两足发力,膝盖夹住马体侧腹,往后一仰取回平衡。
D从鞍上下来,检查马匹前脚后,判断马已完蛋,轻合金的骨骼已出现裂痕。
“怎样了?”假D从马上问道,他察觉变故后,又接着隐约感觉到了不妙的未来。
“让我坐你后面吧,要不我来骑也行。”
“我就猜你会这样讲,可是我拒绝。我要赶路。况且,现在连梦魇本身、梦魇的影子都还看不见。”
“你这样认为?”D问。
“什么?!你看得到梦魇是吗?”
“不清楚。”
“看吧!竟给我说些装模作样的话,你这爱摆架子的混蛋!”
“那你走吧。”
假D在鞍上咬牙切齿。
“那可不行。从常识来想,人自己是不能看到自己的,因为那样能用比比人客观一百倍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不好部分,这样会让人没法忍受。所以自古就有看到分身(doppelganger)的人会早死的说法。那不是被另一个自己杀死的,而是自杀的。可是,我看到你以后,却没有特别厌恶或是其他看法;看了一阵子之后,还会陶醉起来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没办法,上马吧。”
D摇头。
“你先走。”
“什么?”
“我改变心意了。会追上你的,先走吧。”
“喂,你胡说——”刚一说完,假D脸上掠过恍然大悟的惊色。“啊哈!原来是这样,追兵来了呢——是何方神圣?”
假D的凌厉目光望向来时方向,随即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拉缰绳促马前进。
“就这样吧,后面还是交给你啰。”
他前进了五、六步后又转头会看,D已面向后方。假D忽然像是觉得哀愁的视线,注视那健壮孤独的背影后,大力一踢马腹。
★ ★ ★
铁蹄声消失背后,D的左手说:“走了哪。连那种举动也很像你,有时就连我也变得分不清谁是谁。D呀,或许别和那家伙一起去梦魇比较好哪。”
“已经晚了。”
这冷冷回答,不知是给左手的答案?抑或是表现他和自后方而来的追兵的关系?
“状况怎样啊?”左手问,又对不答话的D说:“看得出白血球、红血球都在显著减少,骨髓受伤了哪,是典型的放射线伤害。”
大概是先前于破坏佑魇制造工厂的阳子炉时,被照射到的。当然,D几近不死之身,贵族之血不会许可这种形式的死亡。然而,虽说只是暂时的症状,在必须迎战逼近的敌人之际却是——
“呿,赶快让我吃土!还有水!水桶应该还有水吧。让马排尿也可以啦——咕!”
用力握拳后,D朝绵延如丝的大道眯起眼睛。
宛若金刚石般不变如故的冷峻,裹着他那用“美丈夫”亦不足形容的身影。
不过,让若有D以外的人,感知到了近逼气息的真面目,必定会开始落荒而逃,哪怕只离开这里一公尺也好。
只见大道犹如一条直伸缎带,彼方正濛濛扬起沙尘。不仅如此,甚至已经可以清晰听见——听见震地隆隆响声。
灰色天空下,朝D行进而来的人们,数量并非一百、两百,而是好几千人的程度。他们大力踩踏地面往这走来,沙尘用来包住D。
“怎样?”左手问。
“是活死人。”D答。这问题他无法不答。
在撞上的前一刻,D往道旁跳开,振动大地默默走过他面前的,乃是多不胜数的褴褛男女。
每个人脸色惨白,毫无生气,眼珠也一如死鱼。但尽管如此,他们却非死人。他们那疲惫的步伐乃是生者的步伐,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在呼吸,胸口上下起伏。
还有,全员颈上——颈动脉上露出两个黑点——是牙印。
“不知道是从哪聚集到这的—是那家伙的牺牲者。”左手的声音阴阴响起。
啊啊,走过死人大道的死者群。往昔,这条大道乃是为了呗某个实验招来的牺牲者们所准备的道路。数万、数十万的活死人们曾走过这里往梦魇而去。之后,大道不知为何化成山脉,恐怕这对被召唤者来说,也是个意外状况。
贵族的牺牲者们遭城镇、乡村放逐,于数千年岁月中,徘徊踌躇等待自己应该走上的道路重新开放。
这证据便是他们身上的褴褛,全是数十年、数百年前的衣裳。
“看吧,你看那家伙的力量——所有人的脸上都闪耀着欢喜哪。不管再怎么强大的贵族,都无法让被吸血的牺牲者们露出那样的表情。”
人群宛如涌向圣地的信徒,不知D如何看待他们的表情?
贵族的牺牲者会沦入一种性方面的陶醉中,因此会等待他们第二度、第三度来访;即使是在严密的监视下,也会企图杀害想保护自己的家人好外出。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然而,如今默默通过D前方的人们脸上所浮现的,是远胜过性爱程度的宗教性狂喜——是甚至能用“崇高”来形容的至福表情。
这,就是那家伙的力量。
“那家伙应该是在梦魇吧。”左手说着。“能杀得掉那家伙吗?”
D不答。
左手深深叹口气。
“虽然这就连问话的我也不晓得,但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跟着这些家伙的话——”
D已往大道那边走去,没有骑马。
在奔跑的活死人群中,也有人骑着马,当然,他们对D看也不看。
突然,从阴森的行进人群里,一辆马车往这冲了过来。
从停在D前面的车夫座上,一双暗浊却形状姣好的眼瞳凝视着D。
“你是……”如此喃喃低语的人,是个穿着与众人雷同的褴褛、肌肤惨白的少女。纵使变成了活死人形貌,却仍存留着令人不禁认为“原本必定是个美人”的美丽。
“你是……”她再度喃喃低语,摇摇头,难过地说:“……不,不对呀……可是……为什么呢?……和那位大人一模一样……”
“那位大人是谁?”D问。
“那位大人是……就是指……你……”少女眨眨眼。“不对……不对呀……那位大人……应该在这前面……不是在这种地方……”
“没错,你也去那里吧。”
“……对呀……我……不去的话……”
“希望你也能让我上车。”D提出要求。
“不行呀……你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不可以走上这条道路的人呀……”
当她正想掉转马头之际——
“可要多想想唷,小姐。”D的声音响起,但却不是从俊美青年口中说出,而是左手说出的话,不过少女并不知情。“我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是和那个家伙关系密切的人。你觉得在这好几万人里面,那个家伙会选上几个人?”
“……那个…………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你被选上的可能性都不到万分之一。那时,我老人家——不,我可是能帮你说情的唷。”
“你……能让我……留下那位大人……身旁?”少女的死人面容上,有宛如生气的东西复苏,看来她相当高兴。
“没错、没错——咿呜!”
D又握紧了拳头。这次好像比较轻,从惨叫声可以得知。
“既然这样……好吧。和我说好了唷?真的会推荐我……让我能待在那位大人身旁……”
D松开左手。
“……好、好啊,说定了。”D的声音勉强冒了出来。
“?”
“不,就说定了。”
“既然这样……”
少女往后方的载货区轻抬下颚。
下一瞬间,D的身影已在车上。
对着他兔起鹅落、无声落坐的动作,少女语气陶然地说:“……那位大人……也是这样……像夜风一样迅速步行……像月光一样安静无声……”
“走吧。”D说了。
少女一抖缰绳,马儿随即迈开脚步。
朝活死人络绎不绝、喧嚣无比的死人大道而去。
★ ★ ★
“那家伙是怎样的人?”D问,这是在奔行了约一个小时后的事。
“是说那位大人……的事吗?”
少女——她名叫萨贝娜——用茫然眼神看了D。
“没错。”
左手发出了小声惊呼,但D毫不在意。
少女思索一会。
不知死人的脑中装着何种记忆?
她浑浊的双眼开始徐徐渗出不可思议的神光。
“……是……高大的人……非常……高大……初次见面时……我什么话都没有说……一直眺望着……那位大人呢……那位大人也一直……用好像燃烧岩石的红色眼睛……看我……啊啊,那股热情……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媲美……”
D看出只有在这种时候,少女眼中才会亮起宛如燃起火焰的热情光彩。
活死人的热情所在——应当只有对人的吸血欲望,和贵族给予的吻咬而已。但少女眼中充满的那种目光,却是绝不可能有的——爱恋眼神。
“那家伙可是吸了你的血的人唷——不恨让你落到现在这种地步的家伙吗?”声音虽和D极像,却有些沙哑。
少女蹙眉。她花了少许时间才理解了问题的意思。
“憎恨?那是什么东西?感觉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样子……”
“真惊人。不管再怎么被吸血,只要留下这种程度的人类意识的话,多少也都会留有对对方的憎恨,但她却完全没有。这的确是那家伙没错。别问了,D。想知道那家伙是何种程度的存在吗?看吧,走过这大道的万人眼中,都带着和这名女孩同样的爱慕眼神哪,什么样的贵族能办到这种事?”
D不答,冷冽眼神只是注视着前方。就和他一路至今的作风相同,并且,也跟他此后将继续下去的作风一样。
倘若活死人眼中的目光,果真只是虚假的生命迹象;那么便只有身为半吸血鬼的他的目光,表现出了生者的情感,这只能说是讽刺。
“噢噢?!”左手低叫道。
萨贝娜猛地转向D。
俊美青年散放鬼气,那波动不知是何等快速、何等强烈,证据就是周围的死人们都陆陆续续转向这里了。
“那——”里面的某个人叫了。
“那不正是那位大人吗?”
“对呀。”有人应道。
“对呀,是那位大人。喂,大家,那位大人在这啊!”
叫喊声同样化为涟漪散向四方。
萨贝娜停下马车,因为前后左右的人们和马车都突然停下。
“是那位大人。”
“是那位大人。”
“是那位大人。”
连声呼喊中混着下面的声音。
“请让在下留在您身边。”
“请让咱……”
“请让我……”
“请让人家……”
阴森无比的请求声一齐涌现。接着,声音的主人们有如要抱住他似的伸出双手,开始往D那边前进。
这既不生、也不死的人们的行进。那酷似幽灵的惨白脸庞、细瘦的手脚、映现死亡本身的眼瞳——世上竟有如此骇人的人群。
此外,唯独他们的双眼恍惚发亮,由于对D的爱慕……
不知他们想对D做什么?是单纯只想诉苦请求而已?又或是因为太过爱他,而想用两手紧抱他、压挤他、让他窒息?亦或是想用强韧有力的手指剥下他的皮肤、剜出他的眼睛、撕下他的肌肉?
不管是怎样,D看来都不像有能应付的手段。
在灰色天空下,任谁都无法想见的光景即将展开,就在这一刹那——
一个人影倏地站起。是D。突如其来的风翻飞漆黑外套,由于在健壮修长躯体上丽容的俊美、光艳以及冷冽,走近的死人们愕然呆住。
“啊。”有人呻吟出声。仅只一声,再无其他声音。
凄烈气势扫过他们脸上。
因为D右手砍划过空中。
“退下。”他说。
仅此一语。而这产生了何种效果?——的确光凭这样,他们就听话服从了。数百名走近的死者露出畏惧不已的表情,踉踉跄跄地往偶退。
“果然……”左后不禁感叹地说了,用掺混着悲痛、惊讶、感动的声音说着。“果然,这个家伙就是那家伙的——”
“我不是。”D断然宣言。
或许死人们之所以后退,是由于与他年轻外表不相称的压倒性威严之故。不,这必定是被他的美丽所震慑了——D会让人不禁如此认为。灰色天空下,傲然挺立的黑衣年轻人看来宛若美的结晶塑像。
沉默片刻后,“就是呀。”声音流过大道。说话的人,是握着缰绳的萨贝娜。“请看看!虽然十分相像,但这个男人是别人喔。我们所爱的那位大人还要更加高大、更加黑暗、更加强悍。”
“对……”数声软弱的同意乘风而来。
“果然……不是那位大人。”
“不一样。”
“不一样。”
虚弱的亡者声音在一行人头上传开,同时骚动的人影们陆陆续续转向前方,不知是谁先迈开脚步,随即,众人开始疾行。
萨贝娜的马车也被这股浪潮所吞噬。
“哎呀?”左手发出像是看到稀罕事物的声音。
在他出声前,D的眼睛已然望向大道右侧的荒地。
从那疾奔而来的,那是假D。起初看来只是个小点的东西,不久后化为人马一体的形影,之后又变成假D,最后在马车旁停下,这费时不到一分钟。
他一面让马一并行,一面问:“这些家伙就是那个吗?那个在这大道上走来走去的死人群?”
不愧是他,直觉极准,不管再怎么说他都和D一样。
这群死人里虽有人注意到新的D登场,惊讶地注视着他,但大概是在稍早D的事件中学乖了,一下子就转回原来方向继续前进,没想要过来。
“来做什么?”D问。
“不做什么……这前面,压根什么都没有啦。”
假D说着,朝前方皱起眉头。既像疲惫又像苦恼,也像两者兼有的阴翳闪过他脸上。
“不管再怎么跑,都只有蜿蜒连续的大道。我晓得不管走多远不会有东西,因为这是空的呢。虽然就算是这样我也想继续走下去,但马却趴了下去。不是累了,因为它现在已经像这样精力十足了;是由于被无力感包围的关系啊。改造马的智能和感性超出一般的马,但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变成虚无主义者。而是它讨厌往这前面走下去哪。它知道的,知道前面啥都没有呢。所以,由于没有办法,我就回头了。这些家伙大概是从主要干道来的,或者是从哪儿聚集过来的吧,但没用的啦,前面什么都没有。当然,死人因为不会累所以没关系。”
“正确来说是半死人啦。”
“啰嗦!”骂完,假D迅速离开队伍。“我不想再白走下去了呢,先走啰——保重了。”
“嗯嗯,别了。”沙哑声音松了口气似的说道。
“哼!”假D哼了声后让马头转向,就在此时——
“喔喔?!”最先大叫的是左手。
看吧,在不祥众人前端,再往前过去——至少距离五公里外的地点,正耸立着一座巨大城堡。
它周围环绕着高度足有一百公尺的城墙,以及三道宽达而是公尺的壕沟;在屹立内侧的建筑物上,状似犄角的雷达、碟形天线、重力波炮、毁灭者、G时空歪曲炮突出如针,城堡本身呈现出宛如一匹狰狞凶猛生物的模样。
D一瞥假D。当然,对方正茫然看着前方。
此时,他注意到D的视线,嚷道:“那眼神算什么啊!竟然说是我的错!那东西原本没有的啊,根本就没有——我可以发誓啦!”
D对他默默一抬下巴。
“原本真的没有。”
“看来应该是那样。”左手奇妙的帮腔道。“那城堡——非常古怪,不管再怎么看都是实物,可一方面看来也像幻影。”
“没什么号奇怪。”D说。
的确,在盘踞南部边境的妖物中,有一种妖物拥有能读取接近之人的思绪,以念力将那人最渴望的存在实体化的能力。这是由它没有移动能力以及胆小天性结合后的结果中,产生出来的自然状况;不过,这能力以幻觉来说,规模显得太过庞大了。
举例来说,在怀念着极北海滨的旅人面前,和他心中想象一模一样的广袤冰洋会被再现出来,而且规模真的无垠无涯。那并非幻觉,倘若触摸冰块,冰便会冷冷粘到手上,而冰附着于手上后立刻就会冻伤。
当然,假使被施与高级催眠术的话,普通树枝也能变成滚烫的火钳,让摸到它的手生出水泡;但这种妖物创造出的乃是实物。证据便是现今留有这样的记录:有一名旅人被从冰海出现的怪鱼吞下而失踪。
然而,D的左手用手掌上浮出的双眼,朝着不停接近的城堡,送出像是正致力于哲学思索的眼神,同时吐出沉重言词。
“那不一样。不过虽然觉得不一样,但我也弄不太清楚。”
假D说原本没有那东西,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会变成那城堡是刚刚才忽然出现——占据了三次元空间一角的。它恐怕拥有数千万吨的重量。
即便凭借贵族的科学技术,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当然,这条死人大道北一座山脉封压了数千年之久,而在被解放的同时,成为从周边召集了一大群半死人的诡异大集合场,老实说,不论再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但左手仍说道:“实在奇怪。”它滴溜溜地转动眼珠。“看起来的确是真的,可又有些奇怪。可能是建造方式的关系吧。”
检证城堡建造方式的机会马上来了。
认出梦魇的一群人加快脚步,接着跑了起来,不到一小时后,便到达城堡外围前面。
无法对坑冲得太快的后面人的推挤,前头的数十人往壕沟——虽说如此却没有水,那是不知有几千公尺深的深渊——内侧头下脚上地栽了下去;但其他人总算是停下来,一下子在壕沟前面散成扇形。当然,人群从大道中横挤了出去。
一旦试着望向眼前,便会不禁感叹这是何等巨大、广阔的建筑物。壕沟也好,城墙也好,都无边无际地往左右延伸开展,最后消失在视野之中。不论瞧向哪边,都无法正确估量它。
里面的建筑物,林立着高二百、三百公尺等级的高楼。流线型物体耸入云霄,如果那时高塔,则令人不禁怀疑它是否至少有一千公尺之高。
此外,不论再怎么想,它无疑是为了群众才出现的;但即使他们来到了面前,这一切却沉默不动,连一个人影也没出现,只是一片死寂。
“这样就进不去了呀。”
假D发发牢骚,双眼中浮显着无畏笑意,不愧是他。
“只是,在那石墙上,连个像是门口的大门、入口都没有呢。是想让客人怎么进去?”
因为这是当然至极的质问,所以D和左手皆无言以对。但就在此时,前方爆出了惊叫声。
这情况也感染了假D,令他“嘿!”地轻呼了一声,“这个厉害,大道直直地伸长越过壕沟了呢。”
★ ★ ★
道路跨过外侧壕沟、中央壕沟、内侧壕沟,抵达城墙。
接着,在连一丝缝隙也看不到的墙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宽度与街道相同、每边皆为十公尺的洞穴。
这只能解释为是要人进去。半死人群化为洪流,猛然从大道上往城堡涌去。马车中的D与马上的假D也身处其中。
黑暗包围了这群人,因为他们进入城内了。
“怎样?”假D向D的左手问道。
城墙后方并非庭园,位在半死人们前方的,只是深邃的黑暗,因为连入口处的光线也被遮挡了起来。但只要想到这是贵族——吸血鬼的城堡,这也是理所当然。
“这样所有人都是捉迷藏里的鬼了嘛。”假D感叹道。
尽管他在暗中视物一如白昼,但却唯独看不透这片黑暗;而D亦然。
仅仅知道这是个宽阔的房间,不,或许应该说是空间。因为感觉一根柱子也没有,甚至连天花板与墙壁存不存在都不晓得。
就在此时,想当然尔,开始出现了一个现象。
同行者还在不停涌入,但数量却开始减少了。黑暗中,有一个人——不只,是以数十人为单位——往那边走去,有的往这边走来,各随己意朝不同方向走过去。
虽说是各随己意,但他们前往的方向显然经过刻意安排,而且从动向来看,也可感觉出有除了他们本身以外的意志存在。
“是被选上了哪。不,或许该说是被分组了吧。”左手低声说了。这也意味着,他们要前往的场所是依据某种人智难窥的基准选出的。“那么,也就是说我们会被安排前往某个地方。”
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涌入了上万人,即便是广大的空间,也应该会瞬间被挤满,但却没有丝毫迫隘之感。
人与马车接连消失,消失的速度与井然程度无可比拟。
入城还不到十分钟后,两名D便晓得只有自己两人被留了下来。D正骑着无鞍的马,因为他接下了萨贝娜马车中分出的一匹马。
最后一阵脚步声与车轮咿轧声往某个方向离去,声音中途消失。
“嗯,不知何时会来叫我们哪。”
当左手如此说道之际,D右方的空气一动,正确来说,是那里生出了空洞。
“是这个吧。”假D愉快地掉转马头。
接着,他微微转向D那边。不知D是否注意到了他眼中与表情上闪现的奇异阴翳。
“喝!”地一踢改造马腹部的同时,两骑人马开始往黑暗彼方奔驰而去。
★ ★ ★
在不知是骑马奔驰了数秒还是数小时后,两人已人在苍蓝房间内。
也不晓得是何时、在哪里下马的。
苍蓝光华不知由何处散出,两人身影亦被染为蓝色。
“看来,好像是在说从这开始就随我们便了呢。”假D环顾周遭,一面自言自语。“总算是走了哪。”
“你在意?”D问。
“嗯嗯,是直觉呀。就算那家伙和你——早晚非得一决雌雄不可,但现在还是离开了比较好。”
“早晚,是吧。”
听到D的语气,左掌上的小眼珠陡然转向上边。
“两个都是我,而且两个都来到梦魇。”D在此稍停,说道:“我是什么人?”
这原本不是个问句,但倘若蜜雅再次,或许会为这钢铁语调中,那宛如薄绢的凄切悲哀而惊讶屏息。
“总之,先走吧。那家伙去那边的话,我们就往这边吧。”在左手催促前,D已迈开脚步。
可以开始看见前方有个像黑色盒子的形体。
若是继承贵族之血者便绝不可能看错——那是棺柩。
他弯身,手抓棺盖打了开来。
干枯的尸体脸上清楚留有痛苦模样。
把左手按上去后,D问:“多久前的东西?”
“大概是五千年前。”左手答道。“死因是由于体内荷尔蒙异常分泌造成的DNA失调。仔细看吧,明明所有的皮肤都已经变成木乃伊了,却只有右手的一部分和肺部还是正常的。看哪,腹部还保持着机能呢,都已经过了五千年的说。换句话说,只有这两个地方变成了贵族哪。”
“那也是成果之一吧。”
“是啊——用那家伙的说法,就是失败品。左手借我一下。”
D的左手用指一弹插在尸体胸口的木桩。
“于是就被收拾掉了哪。喔喔!喔喔!有一大堆并列着哪!”
D也看到了。
棺柩不只一具。
在这棺柩后面,还有更后面,都是盈千累万的木箱,简直就像前卫派美术的艺术品,疯狂杂乱地堆得密密层层。不,连远方、更远方也都是,连绵不绝宛如无限繁多的对镜。
下一具棺柩的盖子,没有掀开的必要。因为铰链已腐朽松脱,从错开缝隙间露出的右手,同样也化成了木乃伊。由那镶着白色褶边的袖口看来,应该是女性的手。
指间闪现细碎黄金光芒。
D从那手掌中拾起的物体,是个小坠饰。不知她是想托付与谁?是棺柩外的人?还是封起她的人?
D试着打开如小贝壳般纤细的外盖。
装着一张小照片。虽已变色成了黑褐色,但被显影在那里的一瞬间,却留下了抗拒时光洪流的不变幸福。
年轻男女以戴雪山脉与丰饶麦田为背景,露出宛如这一瞬间被施加了永恒延续的魔法似的微笑。
然而,女孩被选上,被带来了这里。
合上坠饰的盖子,D将它缠回了女孩腕上。再无其他可做之事。
“全都是失败品吧。”他在宛若棺木坟场的一角轻声低语。
——“正是如此。”
某人回答了。
——“成功的例子只有你。”
假D反射性地环顾周围。
有一股气息。感觉它既像在天花板,也像在脚下,又像在身旁。
他四周也是一大片累累棺木群,他已经晓得那些全都是胸口被钉入木桩的尸体。
就在他低声说了“统统都是失败品啊。”之际,刚才的声音便响起了。
“我想问件事。”他对“声音”问道。“你说‘你’,那是只有一个人吗?不会是把‘你们’说错了吧?”
——“成功的例子,只有你。”
“好!”
假D一拍胸膛,两眼带上直至如今为止皆不曾出现过的凄烈神色。
“只有我是吧。那么,那个我就是累赘了。”
★ ★ ★
D默默行经棺柩海洋。
他有目的吗?没有,只能认为他没有。然而,他不变如故的美丽俊冷身影,在被仿佛连死者也会吓醒的凶烈灵光所包围。
因为愤怒。仿佛连骨髓都是以寒冰组件构成的这名青年,如今,正为被认定与他最无缘的情感煎熬着。
是对毫无罪过却被招来此处,凄惨死去的人们感到怜悯之故?抑或是,由于看见了攸关自身的某种命运性事物?他本应漫无目的的脚步,令人联想起猛虎。
“我试着大概计算了一下哪,”沙哑声音说着。“从目前为止经过的棺柩数量和广大程度来看,总数差不多——”
“十万七、八千。”
“没错。”
话声沉痛。如此多的生命被招来,被木桩一钉然后消逝。
为了什么?
为了谁?
成功的例子有是哪个?
是D?抑或是假D?
光线的色调突地改变。
因为淡淡幽暗降临,整个世界也为之一变。
耸立左右两旁的装置,看来仿佛是以阴影筑成。
由于为了绝无可能的实验,机械装置也被迫变更了本身的性质。
那些装置以前曾有过生命。
不知不觉中,D已在安于峭壁中央的展望平台俯瞰下方。
峭壁垂直下落数百公尺,底部有无数黑点蠢蠢欲动。
D一眼便看出那是走过死人大道而来的人。
——“在此,进行第一次‘选别’。”
即使“声音”响起,D仍文风不动。
黑色的振翅影子,从天花板层层叠叠飞降而下。
是蝙蝠群。它们并非普通的无害生物这件事,在数秒后揭晓了。
黑色的成群哺乳类,贴到呆立下方的活死人们颈上,它们的小獠牙往颈动脉叮了下去。
半死人们只是愣愣站着,对那连赶也不赶,然后接二连三倒下。惨白的脸上,彻底丧失了最后仅存的血色。
当最后一人倒下的同时,蝙蝠群一齐飞起,纷纷上升消失于天空。
D冰冷的眼瞳中,映出躺在下方的数千人影,那并非看待死者的眼神——看哪,被蝙蝠,被吸血蝙蝠,吸得滴血不剩的尸体——这次已经是真正的尸体,其中有几具摇摇晃晃地站起。说是半死人也好,说是死人也好,这些人的的确确是从地狱中复活的亡者。
——“还未死去哪。”
“声音”说道。
——“那些家伙被吸光体内鲜血仍残存袭来。即使先行接受过贵族之吻,但在仍留有人类要素时遭吸光血,不死作用便无法运作,照理说应该百分之百地死亡。而他们生存了下来,便意味他们具有于死亡前一刻发动我授与之的能力。于其他实验场,应当也有同样的合格者存活。几率大约是百分之一。”
与D一同来到这座城堡的半死人若有两万人,就大概有两百人。
光景再变。
那是给残存者们的猛烈死亡洗礼。
朝着踉跄蹒跚的他们,设置于前方的高处力雷射炮、火药式自动步枪、超音波炮开火来了。
心脏被鲜红光束贯穿,身体被马赫速度射来的钢铁弹头击碎,细胞被超音波的猛射崩碎瓦解。全员倒地,然后有数人站起。
——“物理性的攻击,对如今的他们便已是绰绰有余的杀戮方式。就这样,再继续进行淘汰选拔的惨烈‘选别’。”
被选出者,遭饥饿妖物的利爪撕碎,被咬烂;被强韧触手缠卷,最后全身骨骼碎裂窒息。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被赋予的贵族特征终于发挥出来。死人们被撕裂得七零八落的肉体,凭借着难以置信的恢复力再生了。在这世上,这虽绝不是不可思议的现象,但碎裂骨骼合拢连结、碎肉愈合、遭破坏的眼球无中生有长出视网膜与水晶体,终究还是个几近奇迹的超常现象。
到了此时,数个集团聚集至此,对能数出生还者有十多名,但几乎全部人的死鱼眼中都带有明显狂意,他们开始四处乱走。
——“这是因为脑袋没有恢复。大概是反复不断的死亡痛苦与死亡恐惧所致。”
真正幸存的有五名。在里面,D目睹到一张熟悉脸孔,是萨贝娜。由于她之前在其他集团中,所以直到刚才为止都没出现。
——“进行最终‘选别’。”
听见这宛如宣告的声音时,D朝前方拔刀划出一闪,因为他已晓得眼前堵塞着看不见的障壁。
刀刃不受抵抗地划过。
想要前进,D的身体却被无形墙壁阻挡。
——“承受贵族之吻者,随时人类,却带有贵族特性。然而,那样无法成为根本的解决方案,因为那样会彻底建立隶属——主从关系。倘若此处有个贵族在,他们或许会因过度震惊陷入半狂乱状态。”
“声音”的主人——梦魇的支配者,难道是在说把贵族与人类平等对待才是正确的?!
——“我在寻求的与这不同,想寻求的与这不同。D呀,你应当知晓那事物吧。”
“声音”多了责难似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