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魔道境
之后又过了三天,马休与苏对贵族多了几分了解。
首先——不能将马车交由他们驾御。
白天时,由于普罗周伯爵会进入自动车内休息,所以驾马便成了马休的工作。问题是夜晚。因为马车不是靠马达发动,所以这三公尺高的庞然大物会沉沉地坐在驾驶座上鞭策马臀前进。马匹明白夜里的这名驾御者并不寻常,它们为了摆脱这分恐惧,会发足狂奔。速度确实是快了不少。不论是严重凹凸不平的地面,还是铺有石板的道路,马匹都是全力飞奔。就连行经弯路也毫不减速。当然了,马车的尾部会顺着这股离心力飞出路面外,撞向两旁的树木和岩石。
光是这样便已令人吓得魂不附体,而行经断崖边时,马车甚至有一半浮在空中。身为男人的马休还能忍受,但苏则是惊叫连连,数度因惊吓而昏厥,启程后的第一天,几乎整个白天都昏睡不醒。
“你不要那么夸张好不好。”
马休提出抗议。
“你应该见过那些追兵的实力。现在时间宝贵,可说是分秒必争啊。”
听伯爵这么一说,马休也只能噤声,这和对方三公尺高、三百公斤重的庞大身躯无关。D之所以闷声不吭——和他寡言的个性是两回事——也是这个缘故。
第二,他们对其他生物毫无半点慈悲心。
虽说是抄近路,但伯爵不论是在森林里还是岩山中,都一样卯足全力飞奔,毫不踌躇。当然了,他们正身处于危险生物环伺的环境中。
从树上袭来的三头怪蛇,以及在地底筑巢的异形怪物鼹鼠族,伯爵会以其巨大的长枪将它们打飞,或是刺成肉串,像这种情况倒还好,但说到蝙蝠人,好歹也算是长了翅膀的人类,可是伯爵却一样将他们杀得血肉横飞,完全不痛不痒。它们就像人类一样,会出声喊着“救命啊、好痛啊”的惨叫声,使得兄妹俩非得捂住耳朵才行。
毫不留情地将怪物化外刀下亡魂的,也包括D。他显得较为冷酷,挥刀犹如砍瓜切菜,但他的冷峻不会激起人性的愤怒,倒是伯爵看起来,就像是在享受杀戮的欢愉,令人难以忍受。
被刺成肉串的妖怪,哀嚎声不绝于耳,所以苏央求伯爵早点让它们解脱。
“这是为了杀鸡敬猴。你们或许没感觉,但它们却是害怕得要命,一旦同伴发出哀嚎,它们便整整三天不敢离开巢穴。我们便可趁这段时间前往安全地带。”
这不仅有道理,甚至可说是非这么做不可。蝙蝠人将生人活活大卸八块的凶残本性,马休他们也素有所闻,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尽管如此,一想到这三天来,有好几百只妖怪命丧在伯爵和D手中,马车的车痕后横尸遍野的景象便会清楚鲜艳地浮现脑中,痛苦地折磨着他们两人。
每次兄妹俩总是以求救的眼神凝望一旁驾马疾行的黑衣男子——他那冷峻的美貌。
尽管和他们一同通过那血淋淋的凄惨世界,但却丝毫无损于他的美貌。生死皆离这名年轻人无比遥远,唯有世上罕有的美貌在他身上常驻。
这就是贵族吗——兄妹俩望得浑然忘我,当他们赫然发现自己的精神处于危险状态,这才回过神来。
第三——贵族是不死之身。
这已是传说中的事实。兄妹俩也很自然地接受这件事。然而,一旦亲眼目睹时,却又有一股战栗和寒意油然而生。
他们以破空之势疾驰,在悬崖上的道路绕弯时,撞向了『山小父』。这是分不清有没有眼、鼻、口、手脚的一团毛皮,但直径多达十公尺。身体泰半垂往悬崖下。
虽然马匹直接一头撞上,但却被轻松地弹开,多亏有自动车的控制装置帮忙,马匹和马车都没任何损伤,但伯爵却因此跌落山崖。
兄妹俩下车一看,只见伯爵在五十公尺深的石地上躺成了大字形。
再怎么说,这模样都太过惨不忍睹,正当他们分不清自己是难过,还是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时,自动车底部伸出一只机械手臂,放下一座附有踏板的升降器。几分钟过后,伯爵再度重返崖上,全身和衣服都完好如初。而『山小父』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接着——
那是对人类的一种堪称『违反定律』的矛盾情节。虽然伯爵是前来拯救他们,但每当夜里一起围在柴火旁时,他注视兄妹俩的眼神却极其冷漠。那并不是轻蔑。就像人类不会瞧不起野兽一样,那种眼神仿如把人类看成是在贵族之下的某种生物。
但他这样的态度也曾消失。
那是苏围在柴火旁取暖,口中吟唱歌曲时。许久前,在『都城』盛行一时的平静旋律和轻佻的歌词,透过苏的歌喉转为晶莹的宝石。
话说,有一些在他们的农场求住一宿的旅人和商人,光是听到苏在厨房哼唱的歌声,便断言道:“如果带她到『都城』去,肯定能成为一流歌手。”还将装满金币的袋子放在桌上,恳求将苏交由他照料,这种事屡见不鲜,足见苏过人的歌唱实力。
原本倚靠在自动车上的伯爵忽然起身,踏步朝她走来。
“再唱一首。”
他要求道。
也难怪马休会感到惊讶。苏圆睁着一对杏眼,洋娃娃般的脸蛋仰望着伯爵。贵族对人类的歌声感兴趣,实乃前所未闻。
马休转头望向D。D正注视着苏。而苏则是视线未曾从伯爵脸上移开。
伯爵提出的奇怪要求,听在苏的耳里,真诚无伪。
然而,苏无法应他的要求歌唱。因为天空骤然乌云密布,降下了倾盆大雨。
一如吸血鬼无法渡河的传说那般,他们生性怕水。伯爵立即回到自动车内。从那之后,他便未曾向这两兄妹提出任何要求。
不过,伯爵当时脸上的表情,却始终烙印在苏的记忆中,那和拿出满满一袋金币放在桌上,要求带她同行的旅人有几分神似。渴望美丽事物的神情,不论是人类还是贵族,都别无二致。
两台车辆和一匹坐骑,在第四天清早,走进通往中部边境区的街道入口。
尽管如此,诚如阿迪鲁所言,已许久未曾听闻『中部边境区』这个称呼,如同伯爵所说,它只存在于一小块地区,而通往此地的道路,长久以来一直是人迹不逢。
“并非不能走其他街道,但这条路最近,人烟也少。”
D的这番话,兄妹俩颌首表示明白,但他们旋即察觉这句话当中的含意,为之毛骨悚然。不想将其他人卷入其中——亦即预告战火即将展开。
“还要多久才能抵达『要塞』?”
“通常需要一个月。但照这样的步调来看,十天就够了。”
马休不禁露出苦笑。白天自己亲执缰绳,夜间则是交由伯爵驾御,因此才能在短时间内跑完这段路程,但也因为剧烈的急驰颠簸,夜里在马车内根本无法熟睡,他和苏都疲惫不堪。
从刚才D那句话当中,让他们实际想起等在前方的死斗,对此战栗不已,但内心却感到松了口气,这也是事实。
“这条街道已荒废近两千年,但沿途有三个村落。分别是玛丘夏、雅诺休、拉金。在抵达之前会有不少危险。须事先检查武器。”
“一点都没错。”
自动车内传来伯爵的声音。现在是白天。他必定是透过车内安装的麦克风说话。
“先稍事休息,一个小时后出发。不过,只能在我看得见的范围内活动。”
马休和苏走下马车,伸展筋骨,这时,伯爵轻声说道:
“米兰达应该会来吧。”
声音轻似低语。
D默默凝望,将街道深处以及一路走来的道路远方尽收眼中。
“别看她那样,她也是个重情义的女人。欠人类的恩情,应该不会忘却才是。依我看,她一定会随后赶到。”
“如果没遭遇敌人的话。”
D说。
“那三个村庄的居民安全吗?”
“大致安全。不过,雅诺休和拉金……”
D说。
“雅诺休种植毒草。拉金则是以制造武器维生的村庄。”
“你的意思是,那里的居民比较粗暴是吧?很好。若不是这样,我们随行保护就没有意义了。”
“很难想像这句话出自一名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达五千年之久,患有严重自闭症的老头口中。”
“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看来,伯爵的麦克风收听到那声若细蚊的沙哑声。
D沉默不答。
“敌人就在附近。”
他说。
“没错。”
伯爵回答道。如此不分昼夜地疾奔,但还是被敌人追上,这兄妹俩想必颇感骇异,但赶路的人似乎心知肚明。
这时——
D的视线略为移向上空。
眼前的街道就像一条长达十几公里的细长缎带,伸向峡谷。上头逐渐聚满了乌云。
黑影覆满整个山谷。宛如统治的宣言。
乌云进一步扩散,两人抬头仰望的脸庞,也被黑影所笼罩。
一道闪光划过。光和影,匆忙地染化这个世界。
尽管乌云化为一张巨大的人脸——纵横达数公里远——但D的美貌依旧平静如故。
乌云雕塑成的模样,是一张堪称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脸庞。
粗大的浓眉、典雅的鼻梁和双唇,为了画出这样的美,纵使天才画师穷尽毕生之力也不足为奇——五官充满着高尚的气质,他那不让D专美于前,睥睨世间万物的细长双眸,满是令观者灵魂为之战栗的冷酷无情。
“我乃法尔休雅公爵。”
乌云开口说道。
“步入此道路者,无法抵达目标,亦无退路。唯有昔日将我放逐至遥远星空的同党才能通过此地,黑衣青年,劝你速速离去。给你三秒钟考虑,我已不想多说。一。”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旁的马休和苏早已目不转睛地盯仰望着D。伯爵的麦克风默然无声。
“二。”
闪电的青色光芒,照亮了D的容颜。他不动如山,恍如一座美绝的雕像。
“三。”
来自天际的声音如此说道。紧接着——
“愚昧的家伙。你想痛苦而死是吧。瞧你的美貌,或许你也是恶魔之子。——去吧。我的士兵就在这条道路的深处等着你们。”
一声震撼天地的轰隆巨响由天而降。像是嘲笑。
乌云倏然远去,三人感觉到晨曦。
“疲劳恢复了吗?”
D问。
“恢复了。不过,现在不是在乎疲劳的时候。”
苏听了马休这番话,颌首表示同意。伯爵的声音响起。
“没想到法尔休雅公爵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真令我惊讶。而且还要求要你离开。——D,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面对两道目光,以及一双看不见的眼睛,D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句。
“走吧。”
这天早上,玛丘夏村的天空响起礼拜的钟声。村民当中,有一位和周遭出没的妖怪周旋,拥有敏锐感觉的猎人,他也许是从横越天际而来的清澈声音中,感应到一种不祥之兆,因而想向村民发出警告。
然而,大多数——话虽如此,也还不满百人——的村民由于极度震惊,全都冲出屋外,在三天前因热病而卧病在床的猎人出现前,早已快步奔向了礼拜堂。
这个村庄的人口原本约有五百人之多,但由于移动热射病(重度中暑)肆虐,二十年前便已骤减为现在的人数,从那时候起,礼拜堂便已化为废墟。因为僧侣尽皆病死。虽然多次向『都城』和教区的委员会提出指派新任僧侣的要求,但这就和医生一样,没有人想到边境的中央地区来,因为这里的人们未能享有上苍的恩泽,终日都和严苛的生活搏斗。
是谁被迫无预警地来到这座礼拜堂?腐朽的堂内点燃了蜡烛,从未见过的一幅充满教义意涵的女神图像在墙上飘动,拂去尘埃的台座对面,有个身穿灰色僧袍的修长人影,更是令人大感惊奇。
面对群聚在门口不敢动弹的人们,这名陌生的僧侣摊开双手。
“欢迎各位到来。请坐。”
他向众人投以清澈犹胜镜面的低沉声音。他那谦冲有礼的口吻,蕴含着无法违逆的刚强。
村民纷纷就座,面面相觑。被牢靠打造的椅子,支撑着他们的重量,发出嘎吱的声响。
“我是路过此地的旅行传道士。名叫库鲁贝。”
僧侣行了一礼,翻开放在台上的一本皮革封面的书本。这应该是传教书吧。“旅行传道士”云游各地,传播自己信奉的神明教义,他们所依凭的,便是具体记载其信仰内容的传教书,每个边境居民都明白这点。
其中一位村民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此人是村长。
“有什么问题吗?”
村长清了清喉咙后问道。
“请问阁下是什么时候将这个礼拜堂整理得这般干净?我从天空还留有星光得时候起,便一直醒着没睡,但都没发现阁下的到来。阁下究竟是何时来访?”
库鲁贝莞尔一笑。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这名男子的脸像马一样长,有一对像丝线般细长的双眼。
“比你醒来的时候还要更早。打扫花了我不少时间。”
“那么,阁下是信奉何种神明呢?”
这是某位农妇的提问。与危险比邻而居的边境居民,非采群体信仰,而是有各自信奉的神明。宣扬其他神明教义的传道士,就某种意涵而言,是充满危险的角色。即使是现在这个村子,也曾由于彼此信奉的“神明”不同,造成村民多次互相残杀。
“是既温和又肃穆的神明。”
库鲁贝回答。
“不过,我可以在此发誓。绝不会与各位旧有的『神明』相抵触。当然也不会强迫各位。只要各位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回答一声不,我随时都可离开这里。”
放心的感觉传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库鲁贝再度翻页,不久,他停在某个页面上,再次朝群众静静地陈述。
“我信奉的神明,其大名为普罗周、米兰达、以及D。不过,你们绝不能向人说出这个秘密。”
在午后的阳光下,敲钉子的声音如同回音般传向四方。
D原本无意停下马车。食物和用水都很充裕。敌人有可能埋伏的据点,他想尽可能避开,或是快速通过。他也如此吩咐马休和苏。
但就在他们进入村庄时,一名少女蓦地朝马车前方冲出.
少女发出近乎惨叫的叫声,马休急忙勒马刹车,但距离已过于接近。
少女没入马蹄下。
“停下来!”
马休向马匹下令,从驾驶座一跃而下。有些改造马的脑部接受过简单的智能手术,倘若是要下达单纯的指令,直接开口下令还比较快。
倒卧在马腿中间的少女,年纪看起来和苏相去不远。粗俗的连身洋装褴褛不堪,裸露的肩膀上有一大块瘀青。
“好痛。”
她以痛苦的声音喊着痛。
“你不要紧吧?”
马休慌张地向她询问。
对方没有回答。马休心里笼罩着不安的乌云,将少女抱出。
再度又有惊愕的瞬间等待着他。
满满的人墙挡在马车前方。
“这是怎么回事?”
马休这句话,并非特别针对某人而说。
站在人墙最前排的一名老人,拄着拐杖走向前。
“我是这里的村长。有件事要拜托您。”
他说。
“拜托我?”
正当马休皱起眉头感到纳闷时——
“别理他。”
一道钢铁般的声音响起。
“我们要赶路。把那女孩放一旁,回马车上。”
“可是……”
村长使劲地喊道,但口齿不清。
“那女孩是为了留住你们,才刻意牺牲的。求求你们,听我们把话说完。”
“既然是刻意牺牲,就表示这是你们所安排。”
D冷冷地说道。
“上车。我们继续赶路。”
马休一时感到踌躇。他脚下那名少女正不住地呻吟。
“请您行行好,求求您。”
老人竟然当场下跪。不禁如此,他身后的村民也一同跪地磕头。
“有人告诉我们,会有『神明』到来,消除我们这个村庄即将面临的灾厄。你们一定就是解救我们的神明。”
老人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
“求求你们,听我们把话说完。拜托。”
老人和村民一同伏地叩拜。
“让开。”
D的声音犹如冰冷的雾雨,洒落他们身上。
“——D”
马休转头望着他,D向马休说道:
“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我得遵守和你母亲的契约。”
“我们绝不让开!”
一位村民放声呐喊。
“要是让你们离开这里,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们真要走的话,就先杀了我们吧!”
村民是认真的。他们死也不愿让路。不过,这和真正的面临死亡是不同的。
此人现时被凄厉的恐惧一把攫住心脏,全身僵硬。
骑着黑马的年轻人倏然迈步向前。
他心想,我会被杀了。
俊美无伦的死神就在我面前。
D对老年人没有半点怜悯,面对以性命作赌注的哀求,他内心不起一丝涟漪,只要有人违逆其原则,他便挥剑斩除,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就是这等凄美至极的魔性更添他的冷绝气质。
老人在恍惚中出现幻觉,目睹自己被一刀斩落,血雾喷飞,倒卧血泊之中。
若不是马休出声制止,这幕光景想必会如实呈现。
“住手,D!”
他无限凄楚地喊道。
“你不是说和我母亲订下了契约吗?在这种情况下,我母亲绝不会对这群人见死不救。我也一样。”
黑马驻足而立。
“就听他怎么说吧。”
D说。
“谢谢。”
马休草草道了声谢,伸手指着脚下的少女。
“快送这名少女就医。”
村民们快步跑来,抱走少女,马休朝跪在地上的村长走近。
“请说吧。”
马休说。
前往村长家中的,只有马休、苏以及D三人。
马休本来不希望苏和他们同行,但是D认为分开行动会有危险,所以强制要三人同行。
木工的敲打声响,悄悄从敞开的窗户传入。坐在椅子上的村长和几名村民,由马休一人应付,D背倚着墙角而立。没人注意到他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
村长所说的内容如下。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有一名旅行传道士来到我们村里的教会。他并非普通人。首先,他在黎明前便已进入村子里,将礼拜堂打扫干净后,迎接我们前去。此事实在诡异。我很早便已起床,也有人是在酒场里待了一整晚才离开。但都没人听见他前来的脚步声,也未听见教会里传出半点声响。从钟声将众人聚向教会的时候起,我便已明白他的真实身份。最后,他还得意洋洋地说起奇怪的『神明』。”
“奇怪的『神明』?”
马休感觉事情愈来愈麻烦。一旦扯上『神明』,就不是年轻的他所能应付。而话说回来,这和他们又有何干?
“听那个人说,『神明』的名字是普罗周、米兰达、还有D。起初他还说不能告诉我们呢。您的大名并不在里头,但如果你是D大人的雇主,地位想必比『神明』还要崇高。”
语毕,老人终于露出笑脸。其他人也跟着陪笑。D和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马休已做了交待。旅行的目的则是隐而不表。
马休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望着D。黑衣青年宛若长着人形的黑色妖花,融入角落的阴暗中。
“你们在忙着制作什么?”
他问。指的是木工的工作。
“告诉你吧。”
村长朝膝盖拍了一下。
“那是歌诵『神明』的神殿。当然了,那是只用木板搭建而成的小屋,但传道士说,这样就行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
“库鲁贝。”
“他到底叫你们做了些什么?一大早跑来,一会儿说D是『神明』,一会儿要你们建造『神殿』——那个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听马休这么一问,村长等人相互而望。困惑和不知所措,就像瓦斯般轻抚着他们皱纹深邃的脸。
“他人在哪儿?”
D问。
从村长、马休,乃至于一旁的众人,纷纷全身为之一震。苏甚至赶紧伸手搭在马休的手臂上。因为她感受到D平静的语调中隐藏的鬼气。
马休问道:
“D,会是他们吗?”
“没错。”
D充满神秘的黑瞳映照着村长的身影。这名老人坐在椅子上向后退却,想摆脱他的瞪视,在即将倒地时急忙站起身。
“我不知道。”
村长如此应道,面如死灰。
“他只说晚上还会再来,说完便离开了。还吩咐我们,在他回来前要将『神明』供奉在『神殿』里。有几个人追上前去找他,但都不见他的踪影。”
“他就只提出这个要求?”
村长低头垂眼。马休察觉他脸色有异。
“——你们受到胁迫对吧。他怎么威胁你们?”
村长紧咬着嘴唇。
“他说,要是我们不顺从他的要求,便会有贵族到村子作祟。”
“怎样作祟?”
“你现在到教会去看的话,地上还留有血迹。当时有位村民笑那是无稽之谈,结果天花板的石板从他上头应声掉落。那个人只是甩了一下他手中的传教书。他还说,如果我们不遵从指示,便是这种下场。接着还补充了一句,能拯救你们的,就只有那些『神明』。我么听到他那番话,便不敢有半点违抗。坦白说,我们完全无从揣测他真正的目的。倒不如说,你们还比我们清楚。”
“刚才那名女孩人在哪里?”
D提出这个奇怪的问题。
隔了一会儿,村长才回话。
“她在集会所里。那里虽然没有医生,但备有药物。”
他才刚回完话,D已一个箭步往大门的方向奔去。宛若一道美丽的黑影。
马休和苏也急忙起身。
在离村长家约五百公尺远的集会所里,他们亲眼目睹了奇迹。
那名被马蹄踩伤的少女,她的母亲陪在一旁,一直喂她吃药。D将左手放在她的前额,才一眨眼的工夫,她的呼吸已不再急促,高烧也已退去,才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少女便已完全康复,速度快得令众人来不及瞠目惊叹.
D无视于这对相拥而泣的母女,向众人宣布道:
“我已对雇主的行为做了补偿。我们将离开此地。”
村长惊声大叫。
“请等一下。我们将事情经过全部如实以告,为的就是恳请你们救救这个村庄。若是就这样让你们离开,村民都将会丧命。他一定会这么做。请帮我们对付他。他原本就是你们引来的,不是吗?”
D望着马休。
马休的神情,就像一次老了五十岁似地,沉思了两、三秒之久,接着颌首道。
“打倒那个人的话,我们也会比较轻松。D,我们就将计就计吧。”
黑衣青年无言,一行人走出屋外。
“我到礼拜堂一探究竟。”
语歇,D往停靠着两辆车的方向走去。
他在普罗周的自动车前停步,朝车门说道:
“马休和苏由你照顾。”
语气一如平时。
没任何接缝的车体,有一处开了个洞口,马休和苏望得目瞪口呆。
“在我回来前,你们就待在车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让他们出来。”
“包在我身上。”
普罗周以满含睡意的声音应道。尽管无比惊骇,但两人还是鼓起勇气走进车内,当车上的洞口消失后,D再度走回村庄。
D对聚集在村长家门前的人群视若无睹,径自走进礼拜堂。村民们在门口伫足,不敢走近。
石造的堂内冷冷清清。墙上镶嵌了数尊石像,那留有轮廓的眼瞳正注视着D。
每位村民信奉的『神明』互异,但这里的神明似乎比较统一。
前方数来的第二个椅子,和靠近后方墙壁的地板,有残留的血渍。染血的石块堆叠在门边。
D以左手掌面朝石块,接着举起面向天花板。
“没错,正上方有一部份脱落。整个天花板严重斑驳。”
左手说。
“不过,破损的部位看起来没被动过手脚。不禁让人怀疑,这只是反抗者头顶的部分恰巧崩落罢了。你应该也知道,这里并没有任何念力或咒术的残留意念。对方所使的术法当真怪异。”
“你对此没有任何印象?”
“不……哎哟。”
D将紧握的拳头握得更紧,走出礼拜堂外。
木工的敲击声透过空气传来,未曾稍歇。
蓝天之上,有几个不同颜色的风筝随风飞舞。想必是这里仅剩不多的孩童所玩的娱乐。
“喂,你要去哪儿?——该不会是想自己往陷阱里跳吧?”
沙哑声慌张了起来。
“对方的陷阱设得不好。”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也没人自己硬要往虎穴闯啊。”
D并未答话,顺着坡道直上。当坡顶近乎完工得木材骨架出现在他眼前时,有个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不止的声音尾随而至。
“等一下,等一等……”
D回身而望,村长这才停下脚步,一再地做深呼吸以调匀气息。
“我没想到……你会……走去那里。我应该有……警告过你……那里……很危险。”
断断续续的话语,表现出老人的诚实无伪。
“它还没盖好。如果它是用来妨碍我们,就应该毁了它。”
“要是现在就毁了它,村民会有危险啊。”
老人注视着D,紧闭双唇,想寻求D的同意。但他的表情逐渐笼罩深沉的恐惧阴影。
“原来如此,您根本就不管村民的死活……只想着如何平安完成你们的旅行。”
“这是我的工作。”
“我们可是不顾自身的安危,才向你们全盘托出一切啊。但你们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未免太无情了吧。”
“我的雇主在临死前托我保护她的两个孩子。除此之外,我一概不想理会。”
D留下茫然伫立原地的村长,迈步离去。
光看骨架便能明显看出,这像是一座房子。每边长十公尺的正方形——略为挑高。
五位村民悬吊在墙壁和天花板的横梁上。当他们发现D到来时,其中两人惨叫一声,跌落地面,其他人则是赶紧抓紧身边的木棒或是木板。他们意外坠落的原因,不言可知。D的美貌迷走了他们的魂魄。
在地上的三位村民急忙向前抱起那两人,所幸是臀部落地,两人皆平安无事。
“照这样来看,外侧的部分今晚应该可以完成。”
沙哑声响起。
“把你关进里头后,对方想怎么做?”
D转身凝睇着身后的村长。
村长仿如看见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物,只见他不住后退。身子蓦然一沉。原来地面忽然陷落,村长腰部以下整个埋进土中。老人以手撑地,想从中脱身。原本村民们奔向前想救他,但他的厉声惨叫,令他们裹足不前。
只见他毛发倒竖,上身猛烈地抽搐,旋即两眼翻白。同一时间,他的口鼻鲜血狂喷,犹如装了管子喷洒一般,冲向地面,激起无数飞沫。
D以手势命一旁僵直的村民退开,自己则是迈步向前。
无视于村长垂首的模样,他缓缓走下坡道。
后头传来村民们慌张的喧哗。
满身是血的村长猛然抬头,接着往前扑倒。他腰部以下凭空消失。身体的腹部一带被横腰斩断。当村长宛如爬虫般以双手刨抓着泥土,拖着上半身朝D爬行而去时,村民一度平息的惊恐喧哗,再度如同烈焰般点燃。
“小心后面!”
蓦然传来一声叫喊,这时,村长的上身以伏地挺身的姿势,如同昆虫般一跃而起,朝D的头顶扑去。D也许已察觉从村长身体连向地面的那条细线。只见一道银光往后方一闪,村长的身体在空中猛然反向弹回,重重摔落地面。
村长摆在胸前的五指弯曲如钩,仿如要一把攫住什么似地,此时正不住地痉挛;D斜眼而望,腾空跃起。
一如朝地上猎物扑去的黑色魔鸟。
他手中的长刀,以D的臂力加上自由落体的速度,准确无比地砍向距离五公尺远的地面。
刀身一半斩入地面,就在长刀抽出的同时,一道黑色液体从地面喷飞狂涌。没人发现那是血。
D的右手轻扬,扫向右方。刀光击中那一刹那从地底冒出的某个黑色镰刀状物体,传来一阵罕闻怪声。足足有五公尺长的镰刀,发出斩金断铁的清响,凌空飞去。瞧它硬生生嵌进路旁巨石的模样,确实是一把纯钢打造的大镰刀。
“是地底的『人偶师』。”
“不对,是『尸控师』。”
现场目击的村民们,其叫声中潜藏的畏惧是来自那只命丧于地底,握有巨大镰刀的生物,还是还刀入鞘,转身面向村长遗体的黑衣青年?
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有一只藏身地面下的可怕地底生物,已命丧剑下。它在土中凿穿洞穴,仅留表面薄薄一层泥土,让牺牲者掉落陷阱后加以杀害,然后在对方的神经系统中植入一根『操控线』——类似诱导神经,藉此随心所欲地控制对方,在它终其一生都无法露脸的地面上,帮它猎捕事物。
“嗯,老实说,我原本还担心这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已受到操控,但现在看来,我似乎太杞人忧天了。”
左手传出的声音,只有D一人听闻到。
D再度迈步朝兴建中的小屋走去,已无任何人阻挡去路。村民们就像大白天撞鬼似地,纷纷让开一条路来,D已站在小屋正门前。
一阵风悄然而至。D扬起左手,握住某个随风飘来之物。是一张小纸条。纸上写着红色的潦草字迹,看来是用鲜血写成。
只要你一碰小屋,
村民都将意外身亡。
上面没有署名。
D尚未看完,便已倏然转身向后。望向这阵风吹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