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当时我年纪还小,不可能知道事件原本的原委。我所知道的,是听到传言后,自己形成的朦胧轮廓,我这么说你懂吧。”不二男兜了一个大圈子,用讲述怪谈的低沉语调开始说起了往事。
“琢磨君的祖父大门大造,晚年确实有一段时期被传中了魔。那段时间,镇上无论谁都在说吾前大人变得很不正常。”
“吾前大人?”
我问道,这时舞插嘴道:
“每晚喝酒喝到凌晨才回家的人,都叫午前大人哦~”
“不对不对。”
不二男轻轻摇头。
“大门家历代是地主,所以相当于一家之主,我们这里称为吾前大人。当时我还小,父母叮嘱过我很多次:‘吾前大人变得很奇怪了,你绝对不能去他们家院子玩,听到啦?’”
“也是这么叮嘱我的。”京香道。
“我也是~”舞附和道。
“就是这么个情况。那时镇上人人都害怕大造。他几乎终日关在偏宅闭门不出,从你家经过的人偶尔会看见他从偏宅出来,那样子跟鬼差不多。头发散乱,眼眶深陷,但目露精光,弄得路人低头侧目。于是就有人问了,吾前大人天天把自己锁在水泥房里究竟在干什么呢?之后流言传开,说他在研究恶魔。说吾前大人没日没夜沉迷在一堆舶来的恶魔学著作里。”
原来放在偏宅书架上的西洋书都是和神秘学有关的专业书籍。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天手上那本书的书名——《Amon》。
“你想到什么了吗,琢磨君?”不二男望着我的脸继续说道:
“当然流言还不止这些。后来还有人说从大门家偏宅通风口里冒出黑烟,气味臭得让人窒息。会不会是吾前大人在那栋房子里焚烧生物的尸体呢?于是又有人传言说自己养的兔子被偷了,兔子小窝里血污一片。还有人说半夜起来上厕所时好像瞥见木栅栏那边出现了吾前大人的身影。这么说来——又有人添油加醋——我家的山羊也不见了。那下次他会不会盯上小孩啊……”
“我操。”
“虽然镇子上没发生过小孩被拐,但当时全镇上下真在大造身上感觉到了恐惧。所以最终谣言四起:一个怪物在大造家院子里爬。吾前大人终于把恶魔召唤出来了。”
“怪物……有人见过那怪物长什么样子吗?”
“我不知道。所有人都说不准,也不知道是谁在何时见过。只是……那是个‘会爬的’东西这点不会错。”
“会爬的怪物。”
不二男默默地点点头。
“流言传得很广,说大门大造学会了黑魔法,终于召唤出了恶魔,那个就是他召唤出的恶魔。”
黑魔法?
这是在哪儿?
不是现代日本一个乡间小镇吗?所以哪儿来的黑魔法?
又不是中世纪的西欧,荒唐。但是——
我掏出学生笔记本,找到画着偏宅地面上图案的那一页,递给不二男。两位少女也探过头来。
“这个是……”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恶魔纹章。你在哪里见过这东西?”
“我祖父偏宅地面上画着的。但现在已经被洗掉了,所以正确样子我没法画出来。”
“这枚纹章属于哪个恶魔呢?嗯可能——不,不确认一下我也不知道。能借你的学生笔记一用吗?”
我将笔记本交给不二男,之后问道:“恶魔纹章是?”
“每个恶魔都有自己固有的纹章。所以可以通过不同的纹章召唤出相应的恶魔。”
“那就是说纹章是召唤恶魔的必要物品了?那这个纹章出现在地上,不就是说我祖父——”
“真的可能在进行召唤恶魔的仪式。”
“那流言就说对了,我祖父是被恶魔附身。但为什么他要召唤恶魔呢?”
“自古以来人们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常借用恶魔的力量。我想大造也不例外吧。”
“比如获得永生?”
“没准,但也可能是更现实的理由,比如诅咒王渕一马什么的。”
我一边想着剥魔仪式上那个狂暴死胖子的模样,一边问道:“Glenn的老爹,王渕镇长吗?”
“镇长!这就是大门大造当时的心病,也是他想借恶魔之力的缘由吧。”
“什么情况?”
“王渕一马今年连任镇长,第二任的任期还没满一年。他当初作为候选人是在五年前,那一年选举有两位候选人——王渕一马和大门大造。”
“我祖父和王渕是竞争对手?”
“选举大战打得火热,为了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乡民,双方什么阴招损招都使出来了。”
可以想象,估计连贿赂都用上了。
“支持率落后的是大门。在玩手段方面,王渕一方要更胜一筹,在这场残酷的选举竞争中,可以说大造的变化肉眼可见,就在爆黑料开始逐步升级的时候。”
“爆黑料背后,应该是王渕一方做的小动作吧。”
“为了拖竞争对手后腿而放出一些抹黑的流言,也常见。但一部分人却这么说:为了对付王渕的手段,大门大造使用了黑魔法。”
“无稽之谈。难道不该是苦恼之时求神明吗?”
“这个看情况。比如在相互竞争的情况下,恶魔就比神更加靠得住呐。然后那起事件就发生了。”
“那起事件?”
“就是死了三个人的杀人案啊。”不二男换了口气。
“有关那起事件,京香可能知道得更清楚呐。”他将话题抛给京香。
京香歪头想想,说道:
“也没那么清楚呢。当时我才九岁,但那场选举大战我记得,很过分呢。就这么点大的镇子,两方的宣传车转个不停,每辆车上都装个大喇叭,整日宣传自己,那音量大得耳朵都快被震聋了,吵到令人发狂。我家也是,王渕先生和大门先生曾俯首帖耳地来过好几次,不仅他们本人,各自家眷还会登门拜访,搞得我爸妈都不胜其扰呢。”
她的眼神像是在遥望远方。
“那天王渕家的太太带着她两个女儿来我家玩,当时的我虽然不太懂选举运动,但她们说的那些话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快。”见京香回忆趋于停顿,我赶紧催促道:
“王渕的妻子带着两个女儿来到你家。不会那么巧就在当天发生了事件吧。”
“就是那么巧哦。虽然不记得她们三个的长相,但那天发生了杀人案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惊动了我的爸妈。王渕太太她们是在从我家回程途中遇上了杀人犯。她们死在我家那段坡道下去一点的地方。像是被利刃一下切断,身首异处。”
“你见过尸体吗?”
“没有。一听到附近发生了杀人案,我爸妈绝不会允许九岁的我看见尸体的,他们更直接,甚至连这方面的话题都不让我知道。我还是在忧罗巡查来调查时偷偷听到几句。所以事件详细内容我几乎都不知道呢。”
不二男歪着头说:
“要是这种程度,可能我都知道。总之,这是一件足以惊动全镇的大事。”
“那没有发现犯人?”
“到现在都没被抓到。”
不可思议。
“就跟道路魔杀人一样成悬案了,而王渕一方是不是把这件事算到了我祖父头上?”
“在王渕一马看来,对他们王渕家抱有憎恨的,除了自己的政敌大门大造,不可能有别人。”
“作为证据真是薄弱。”
“王渕镇长是个头脑简单的男人哦,你见过Glenn应该懂的。但警察好像也把大门一家人视为嫌疑人。”
“一家人是指从大造开始,我母亲玲、祖母松、二女儿家鸟新夫妇、三女儿家的忧罗夫妇吗?但除去大造,剩下的人动机很薄弱啊。”
“没错,但是王渕认为大门大造是凶犯还有其他的理由。你可能也听Glenn说过了,这起杀人事件有魔法的色彩,如果不把恶魔扯进来,有些点是想不通的。所以又绕回到有关大造的流言蜚语上了。”
不二男食指向上,凌空一点。
“想想看:路上行走着三个女人,一个母亲,两个女儿。在她们身后隔开一点距离的,是行人A。在A看来,前面三人尽收眼底,而且他们同时走在一段没有分岔的道路上。”
他顿了一拍,继续道:
“前方道路略微向左弯去,但因为有遮蔽物,所以看不见左前方路况。现在母女三人向左拐弯。从A的视线看来,仅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女人们的身影消失了。又过了一小会儿,A到达了拐角,这段时间大概有一分钟吧。A正准备向左转去,看见前方,身子不由僵住了。是恐怖让他裹足不前。三个女人倒在地上明显不活了。为什么?因为她们的头被尽数切断,滚落道旁。”
“她们全都?”
“三个人都一样。她们三个只离开A的视线短短一分钟,就被干净利落地斩首,这是什么鬼神技艺?!这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但A注意到更加无法解释的事情。拐弯过后,这条没有分岔的道路延伸至远方。如果犯人作案后向A的方向逃走自然会撞个正着,但这种情况没有出现,所以犯人只能反向逃走。A屏息凝神反复寻找着逃犯的身影,然而无论哪里也找不见凶手的影子。路上连半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条长长的路继续延伸。”
“犯人,消失了?”
“或者从一开始就是个看不见的杀人鬼干的呢。行人A两腿一软颓然倒地。”
我心中升起死神挥动大镰,一刀割落三人头颅的场景,虽然死神和恶魔不一样。
我又确认了一遍。
“仅仅一分钟,杀了三个人?”
“准确来说可能不止一分钟。传言中砍头要耗去不少时间呢,但可以肯定的是这起事件是在很短时间内完成犯罪的。”
舞迷迷糊糊地问:
“那会不会是那种剑道达人杀的呢~”不二男微笑道:
“你是说现代版试刀杀人吗?实际上听说就算是超级厉害的武士,要想一刀让人身首异处也是很难的,更不用说还是三个人。这又不是演电视剧。”
“那有没有听见被害者的惨叫?”
“好像也没人听见。就算发出惨叫,声音也可能非常小吧。这也是一个难以解释的点。”
我将事件梗概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之后说道:
“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好像真有些神魔手法。”
“所以从王渕开始,镇上的人几乎都觉得这起事件是恶魔或是魔物的杰作。”
“所以他们就认为大门大造——我这个会召唤恶魔的爷爷——是杀人凶手了吗?是我祖父操纵恶魔杀了王渕妻女?”
“就是这么一回事。”
某种程度上也算说得通。
“但是不二男君,有杀人事件就必然有杀人凶手。恶魔杀人还是不可能啊。”
“你想说的是凶手玩弄诡计制造了不可能犯罪吗?”
“这种情况下应该可以想到犯人用了诡计吧。”
“但完全没有头绪啊。”
“那么有没有犯人动用诡计的理由呢?”
“让人误以为是恶魔所为,从而逃避警察追捕。”
“确实本地人民比较迷信,但还是做不到的。”
“我开玩笑的。让人误以为是恶魔所为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让乡民觉得是大门大造杀了人。”
“这个推论也没什么道理。”
“放在别的地方可能是没道理,但在本镇,至今还有很多人觉得是大造杀了那三个人。”
“你是想说有人为了抹黑我祖父的名声而犯案的了?”
“最想抹黑大门大造名声的应该是王渕一马喽?”
“所以就为了这个目的,杀了自己的妻女?”
“一般还真做不到呢。也就是说杀人犯不仅害死了王渕的至亲,同时又打击了大门家。那这个犯人可能同时对王渕和大门抱有恨意。”
“有这样的人选吗?”
“也不是没有,但不能稀里糊涂妄下论断。如果搞清楚诡计细节,可能犯人样子会更加清晰。现在可供解开全部疑点的数据还太少。”
“说得好像名侦探一样。那保有案发时准确信息的人,是谁呢?”
京香回答道:
“是忧罗巡查吧。报案人A最先联系的应该是本地巡查。”
“忧罗希明啊。”
镇上的巡查,靠得住吗?我承认他的臂力很强,但对其搜查能力和推理能力保留怀疑。不过他手上肯定握有不少关于事件的实情,找他问问也可以。
“但是哦~”
舞又用慢吞吞的语气插话道:
“不管怎样琢磨君还是幸运儿呐~”我吃惊地看着她的脸。
不二男看出了我的心思,代我问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因为啊,杀人案过去了就过去了,这么多年,最后还不是连凶手都没找到就不了了之了嘛。假设你爷爷真被恶魔附了身,那他老人家也去世了,没关系了嘛~主要问题不在过去,而是现在,现在好才是真的好哦~”
我不明白舞想说什么。
“现在,我到底好在哪里了呢?”
“有钱啊~可能说将来会有钱更准确哈~大门家那笔莫大的遗产就这么砸在你头上了,幸运儿!”
“我听说遗产扣掉税基本不剩多少了。再说家里亲戚那么多,分到我手上的微乎其微。”
“多好啊~”
我的话好像根本没进到舞的耳朵里。
“我也想成为亿万富豪啊~说到底人生在世金钱二字。大门家的过去随便啦~”
“对的呢。”
京香意外地也挺认同。
女性的思维好像都更偏向现实,就算是中学生也不例外。京香怔怔地望着我:
“我和琢磨君只见过几面,但我注意到你每次都阴沉着脸呢。来到镇子上就没遇见过什么开心事吧。如今又被Glenn盯上了。但是琢磨君,你也不是被遗弃的孩子哦。没准哪天就会从天而降一笔莫大的遗产,这就是好事呀。”
“是这样吗?”
“对呀。财富确实是个好东西,而且……”
她的话感觉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而且——而且什么呢?
女性的思考逻辑和男性不同。听她们对话会发现,话题会一个接一个以一种男性不曾想过的方式联系在一起。京香现在在想些什么呢?真想钻进她心里看一看啊。
不二男耸耸肩说道:
“对于大小姐来说,钱确实重要哦。但是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忘记一句老话叫金钱乃万恶之源哦。”
“知道哦~就像推理小说里写的,围绕着大门家的遗产,一家人恐怕会开始自相残杀。但是啊琢磨君,到时你就大开杀戒,把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干掉,独吞遗产,幸福还在你手里~”
“通过杀人拿到的钱,也不会带来幸福吧。”面对不二男的挖苦,舞寸步不让。
“会幸福的~”
话题开始从我身上移开,直奔有关遗产继承的推理小说、悬疑电影和侦探漫画。众人谈天说地,无论多久话题都好像没有尽头,直到放学时间。
我跟他们告别,离开了神秘学研究部,在长廊里刚走了四五步,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声。
“琢磨君。”
伴随着房门快速阖上,京香叫住我。“怎么了?”
正当我问她时,她已经来到我面前。“能去找你玩吗?今夜。”
“可以是可以,不过挺突然的。”她意味深长地说道:
“呵呵,我想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之后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
我带着迷惑问道:
“为什么是今夜……诶,是夜里吗?”
“因为我傍晚有钢琴课,结束后就去找你。晚上出去玩,你母亲不会骂你吧。”
“她倒是无所谓。”
这句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京香笑出声来。
此等偏僻之地好像也有钢琴教室。不过既然有阅读洋书的老人,也有医科专业人士,有音乐家也不奇怪了。
她又倒转脚步,留下一句。“今晚八点,约好了哦。”她返回了神秘学研究部。一双脚踝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