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我跳出泳池向外跑去。跑到自己透不过气。目不转睛地奔走。
但我跑不快。在之前拼命逃跑时遗忘的脚伤又开始疼了起来。但为了不被抓住这又算什么呢。
我回头看看身后。
在身后相当远的地方,那六人缓步追着我,其中不乏谈笑风生的家伙。
在笑。
笑我拼命逃跑的样子。畜生!
我跑过社团活动用的小巴士车库,跑向社团楼后侧,到底向右一拐就应该能从他们视线中消失。社团楼往后可以看见武道场,我没有跑到那么远,而是又折向右方。形如水泥大通铺一般的长条形社团楼有好几扇门,虽然基本都上了锁,但听说篮球部的门锁坏了,于是我将身家性命押在这则传闻上。
我推了推篮球部的门,门开了。我立刻钻了进去,蹲在门后,眼睛看向反面的窗户。毛玻璃后有几个人走过去。那个愤愤冷笑的是Glenn。
不久又走过两个高个子的身影,那是鸟新和忧罗吧。
就这么按兵不动吗?不行。应该跳窗沿着他们追我的路径反方向逃走吧,但时机难以把握。等他们全部走过下一个拐角后,我就必须要跑出去。他们转个弯如果直接往武道场去尚无问题,但也应该有人会折回各社团房间吧,保不齐还有人知道篮球部门锁坏了。果然,我感觉到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在房间里忖度数步,我还是快速打开窗。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我向窗外瞄去,心里一惊。鸟新一人站在武道场那边的拐角,看来其他五个人进了社团楼。鸟新好像在稍作休息,无所事事地背对着我站着。但如果一旦发现身后有一点动静,也会立马转过身来吧。
门外,脚步声确实越来越近了。有人猜到了我的动向。现在不管什么时候房门洞开都不奇怪,不能再磨蹭了。
我从窗户翻了出去,跳到地面上时弄出点声音,吓得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我连忙看向鸟新,他依旧冲着反面。
我回头又向泳池那边看去,没有人。虽说不用跑到泳池那么远,至少跑到社团楼和车库之间,我就能避人眼目。我拼尽全力让自己脚步无声,而这一段路程长得令人绝望。如果鸟新一回头,我就几乎完全暴露了,不管是谁,都会从窗户探出头来看到我吧。这时我听见篮球部房门打开的声音。
还有一点,还有一点就到社团楼的拐角。鸟新啊,求你半秒也别回头。
求没人从窗户探头看。
求谁也别看到我。神啊,救救我吧。
我走到拐角,立刻一弯,钻进社团楼和车库之间的狭窄通道。以为松了口气,却在下一瞬间心脏停止跳动。
有人。
我刚要大喊,一只白手将我的嘴捂住。是根津京香。
脚边是板车,昨天在她家见过的。只不过上面被白布盖住的那块大理石已被卸去,如今车上只留下一块折好的白布。她无言地拿走白布,手指指向板车,眼神示意我坐上去。我跳上车,身体缩成一团躺倒。无意中模仿起昨天看到的那块大理石料。京香快速将白布铺在我身上,调转车头,缓缓前行。
“根津同学。”
身后传来鸟新的声音。这家伙好像回来了。“老师好。”
她回答道,但并未停下脚步,车子仍在缓缓移动。
要是鸟新赶上来,一把扯掉白布那就什么都完了。与此同时还把京香给牵扯进来。我握紧的拳头里都攥出了汗。
和我的情绪呈截然对比,京香用清爽的语气和老师搭话。
“受美术老师所托,要将这块大理石送出去,我看它又重,如果不快点拉走的话……”
“这样啊。”
鸟新没有凑近的意思。
“那真是太辛苦了,女孩子还要干这种力气活。”
“没事的,都习惯了。”
“那你忙,加油哦。”
“好的,先走了老师。”
京香应对老师沉着冷静,这回应该得救了吧。
好像鸟新只问女学生,多亏这傻逼教师,得救了。
她若无其事地加快脚步,喃喃自语般说道:
“我们去货车那边,货车在操场边的停车场。”
现在还不能解除警戒,不知道会不会再被Glenn他们看到,我浑身紧绷,如石头般僵硬,尽可能地屏住呼吸。
经过一阵颠簸,当骨节都快散架般疼痛时,板车停下了,看来停车场已经到了。
“下来吧。周围没有Glenn的人呢。”
京香把布拉开,我快速探了探周围情况,停车场只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四下没有人。我从板车上下来时,有种被通缉的感觉,这感觉果然不好受。
京香向卡车车门旁走去,和司机搭上话。“我一朋友想搭个便车。”
我在京香身后小声道:“我可以坐货舱。”
“那我陪你啊。”
于是,我俩坐在覆有篷子的货舱中,摇摇晃晃地出了学校。当再看不见学校大门时,我的心才第一次放了下来,浑身乏力,只觉困顿。不是因为我跑了多长的路,而是持续全力奔跑,乳酸在肌肉中驻留太久。我又感到偏头痛,但总算开口说道:
“谢谢你,救我一命。”京香扑哧一声笑了。
“今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公司的人把大理石运来了,就是你在我家院子里看到的那块。大理石是美术老师买的,我就帮忙把它送去美术预备室。把大理石交给老师后,正准备把板车送回货车时,看见逃过来的琢磨君。”
我逃开Glenn和老师们的追捕,京香又该怎么看我?
她视线游移,说道:
“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只感觉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你当时像垂死挣扎一样疯狂地跑过去,而追你的人却悠然自得,让我十分反感。我直觉一定要帮助琢磨君。”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开始一五一十地叙述,但我无法组织好语言,时不时还语无伦次。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和被追击带来的恐怖仍不能平复。我试着冷静一下,现在我在货车里,货车也开出一大段路程,我已经成功逃离出学校了,这么想着,我慢慢调整呼吸。
京香听完前因后果,眉目含忧,说道:“连老师和巡查都成为敌人了呢。”
“我一开始也没觉得他们是伙伴。我说到底是个外人。”
“虽然你是外人但也不能排外呀。现在事情闹大了呢,连鸟新康子和忧罗充都死了……”
她的尾音在颤抖。
我虽不想吓唬她,但还是危言道:“大概这两人都是被人杀的。”
“被谁?”
我摇摇头。
“Glenn和阿甘一心想让我背负杀人罪名。”
“他俩出什么事都怪到你头上呢。但是真不是琢磨君干的?”
“当然不是,不是我。”
“Glenn他们有可能是凶手。”
“他们没有动机。”
“那是憎恨康子和充的人干的吗?”
“也可能是杀了他俩能得利的人干的。”
“比如——遗产继承?”
“嗯,差不多。”
她没再回答,低头沉吟。
村山舞是Glenn的恋人一事,京香好像并不吃惊,而如是评价:“明里让琢磨君放松警惕,暗中给你挖坑,这女孩真卑劣呢。”
“她一个天然呆萌的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厉害。”
货车停在大门家宅邸前。京香和我一起下了货舱。
“我可能之后还会来你家的。”她说着跳上副驾驶座。
“为什么?”我问道。
“没理由,就是有种预感。”京香留下一句谜一般的回答。
驾驶座上烫着一头卷毛的青年向我瞥了一眼,不知为何比划了一个胜利剪刀手发动了汽车。周围又被暗夜包围,回归寂静。我目送着货车消失在道路拐角后,向主馆走去。这时只见储物房前站着一位少年,细长身姿,悄然独立。
是土岐不二男。
昏暗的庭院里,不二男那白皙的面庞,像深海中的发光鱼一般浮现出来。
我一面向举起右手招呼我的不二男走去,一面问道:“你来这干什么?”
“来玩啊,不许吗?”
“来玩也太早了吧。”
“我又不大扫除。”
“你下了课直接回家了?”
他点点头。
“为了来你家,我可是自己骑自行车来的。料想到你打扫完教室就会回家,所以稍微等了一下,打了个时间差。”
“是这样啊。”
“我看你和京香一起呢。为什么你是坐货车回来的?难道你俩在车上约会?”
“车上约会,有失风流。”
“能说出‘有失风流’的初中生也就是你了哦。那你是帮京香搬货吗?”
“她确实搬货了,但不可能我帮她。”
“那是为什么?”
“一句话说不清楚。”
“那就用一百句、一千句说清楚呗。”我看向主馆,说道:
“去里面说?”
他看向储物房,说道:“在这里面说吧。”
走进储物小屋,点亮电灯。白炽灯泡橙黄的灯光将杂乱的室内照亮。不二男坐在桔子包装箱上,两肘立膝,十指交叠,置于细瘦的颚下。我在他对面,坐在收纳箱上。微弱的灯光在不二男眉下拖出浓厚的阴影。
他抬眼看我,说道:
“能说说你为什么乘货车回来吗?”
我原以为自己复述能比京香那次有所进步,可不二男频频发问,浪费了不少时间。在复述中,我心底有时也会横生疑惑,心想现在要不要做更加详细的说明,毕竟Glenn他们之后还在行动。有我一五一十地复述的工夫,不知他们又在谋划什么奸计。
总觉得那些邪恶时时刻刻都在穷追不舍……
虽然我脑子能够想到这一层危机,可感觉确实麻痹得——实际上自从被那六人追击之后就一直如此——没有现实感。
貌似人无法长期抵御紧张,为了逃避,大脑某处会分泌麻药,让人遗忘,以免心神俱碎。就像“看见危险就将头埋进沙里”的鸵鸟一般自求心安。
不二男听完我的复述,陷入沉默。
我开口问他,他忽地抬起尖瘦的下巴。眼神闪烁着忧郁,直直地看着我。
我困惑,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张开纤细的嘴唇,以小声却毫不动摇的严肃口吻吐出四个字。
“天使必现。”
黑暗中浮现出的那张端秀的脸,如晦暗的圣堂里的预言家。他静静地低着头,面容便完全沉浸在黑暗里。他的面前好像有一本摊开的隐形的书,他的目光正注视着上面一行透明的文字。我凝视着他微微颤抖的细长指尖,问道:
“天使?”
——天使必现。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只好等待着他的反应。不二男的说线移到地板上,我看向他目光的方向,地板上有一只被踩死的蜂象。
我见少年沉默良久,又开口问了一遍。
“天使是怎么回事?与康子和充的事件有关系吗?”
不二男抬起脸,但好似拒绝般地用力摇摇头,弱弱说道:“总之……现在你谁也别信,记住了。”
为什么他完全不说重点,他一直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这句话在我宛如白纸的心中晕开了一滴墨。谁也别信——岂不是连不二男也不可信了吗?我脑海里浮出一本书,《恶魔百科》。这本书出现过好几次,总感觉有一种奇妙的违和感。我把在养母葬礼时发现的恶魔纹章交给他时,气氛也变得有点怪异,为什么?我探求这一理由时,突然确认了一点。
“不二男君——”
我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问道。“你也是吗?你也不能信任?”
他的眼睛眯得好似一根线,反问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是因为——”我切断彷徨说道。
“阿加雷斯的纹章是你画的。我养母葬礼当天将恶魔纹章塞进信报箱的,土岐不二男君,就是你。”
他的脸上浮现出奇妙的笑容。嘴角流露出的神态有点羞涩,又有点尴尬。
他露出奇怪的笑容问道:
“为什么是我?我是说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恶魔百科》。”
“那本书,怎么了吗?”
“我见过那本书好几次。最近一次是你告诉我养母葬礼上出现的纹章所属阿加雷斯时指给我看的。”
“在神秘学研究部里。”我点点头。
“《恶魔百科》开篇是恶魔纹章一览表。只要比对这张表,就能立刻找出出现在葬礼上的纹章对应阿加雷斯,一目了然。”
“所以呢?”
“所以当时你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举动,当然你自己也该意识到。”
“奇怪的举动?什么时候?”
那时候,桌对面京香和篮球部男生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
“是在咖啡店,我把阿加雷斯纹章的纸片递给你的时候。当时你的样子非常奇怪,明显地狼狈,又好像要把纸片收起一般匆匆离开咖啡店。嘴里还振振有词,说什么要调查是哪个恶魔的纹章。”
“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啊,因为你当天就带着《恶魔百科》,完全可以直接给我看。而你却借调查之名,将恶魔纹章藏了起来。如果真想调查,直接打开《恶魔百科》,当场——翻到书本开头恶魔纹章一览表——就知道是那个恶魔的东西了。”
“所以你想说为什么我没有打开书本……对吧。”
“你只是惊慌失措地编什么要准备期中考试的由头,离开咖啡店。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那么狼狈?那是因为——就是你不二男君画的那个恶魔纹章,你也出席了我养母的葬礼,很容易就能将纸片塞进信报箱。”
“很简单。”
不二男嘴巴抿成一线,活像一个表演露馅了的演员。“果然是你吗?”
“是我干的,是我画了阿加雷斯的纹章,塞到信报箱的。”他承认了,没有胆怯,而是十分真诚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他的心情和意图。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在信报箱里发现恶魔纹章是有多恶心你知道吗?”
“我这么做有我的意图。”
“不会是你把我妈杀了的吧。”
“不是的,我也没有动机啊。”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个?”
“是因为我希望你注意到。”
“注意什么?”
“这一连串事件的本质。”他的话我听不懂了。
他揉揉眼皮道:
“大门大造事件、大门玲事件、鸟新康子事件、忧罗充事件是一系列的事件。”
“那王渕家三尸案呢?”
“明显是个别事件啊。但从大造事件以后的四起是有联系的。当然在我画阿加雷斯纹章时,只发生了两起事件。但那时候我就确信两起事件必有联系,也预想到随后杀人还会继续。”
“这四起事件是连续杀人案吗?”不二男重重点了一下头,说道:
“和我预测的一样,康子和充被杀,今天发现尸体。这些也都是一起巨大事件的一小块局部。我为了向你暗示这起事件背后——神秘又危险的——隐藏的轮廓,才往你家信箱里投了恶魔纹章。”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朴素感想。
“要什么绕远路的暗示啊,直接和我说不就行了?”
“我曾想过那么兜圈子未免可疑,但直接说太过露骨,可信度也不高。如果暗示成功,你可能会更加相信。所有的神秘学都是这样的。而且我喜欢玄妙一点的表达方式,这是我的兴趣所在啊。”
“你这兴趣让人迷惑啊,也可以说是恶趣味。既然四起事件是连续杀人,那凶手只有一个人喽?”
“一个。”
“没帮凶?”
“没有。”
“那犯人是谁?”
“天使。”
冷冷的回答,让我目瞪口呆,感觉自己被耍了。但他仍是一副极认真的表情看着我。
还没等我回答,不二男热切地抢着开口。
“犯人是天使。是天使杀了他们。连续发生的事件本质上是天使和恶魔之间的事件,懂吗?”
他纤细而锐利的双眼正闪着怪异的光芒。猝不及防地,我淹没在他如狂热传道士般的视线里,一时语塞。
我无声地等着他随后的高论。“啊!”
这时不二男突发奇声。
“琢磨君,外面是不是有声音?”
“你刚才的话题——”
“等下说!”
他将食指立于嘴前,但不似以往般故弄玄虚。侧耳倾听,外面很安静,什么都听不见。
不二男用小得难以捕捉的声音说道:“我错了,我不能解开事件的谜题。”
“这样吗?”
不二男异样地看着一脸茫然的我,说道:
“学校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小孩死了,Glenn一伙人污蔑你杀人,接着你被六人追击,那么之后肯定还有后手。”
“他们会杀到这里?”
“绝对会的。而且对方可不止不良少年了,因为巡查和教师都加入了。特别是巡查最危险,他有影响力。他一定会煽动镇上的人,倾全镇之力对你施行剥魔。”
“所以全体乡民都是敌人。”
“几乎都是。”
“女巫审判吗?”
不二男慌忙站起身,踉跄道:
“琢磨审判已经开始了。你必须马上逃离镇子。如果缺钱我可以借你。我们还在这里说了老半天的话,真是傻瓜。从现在开始,一刻也耽搁不起了。”
他说的没准是真的。不,绝对是事实,但我仍旧反应不过来,好像脑袋里的弦断了好几根。
我好不容易直起腰。他急促地说道:
“你有其他去处吗?”
“我生父的老家,或者以前的同学家里。”
“OK,或者住酒店都可以,只要脱离这个镇子哪儿都行,赶紧走吧。”
他手握门把,横着拉开,门板应声而开。屋外的黑暗中闪烁着点点灯光,是手电吗?还不止一个。
就在这一瞬间——“哇!”不二男一声惨叫。
他弯着腰,一把将拉门阖上,顺手在房门处抵上一根木棒,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琢磨君!”
我被他回头看我的脸吓呆了。他额头开裂,鲜红的血正汨汨流下浸湿面颊。
“琢磨君!快堵门。收纳箱、纸盒子,赶紧搬到门前。”
“但你的脸……”
“快!他们来了!快堵住他们!”
北方俗称臭大姐、臭板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