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中的黑暗和夜的黑暗不同。密度更高,更加排外。
可能是被追击的缘故,我总感觉空气被我划开,从我身体两侧飞走。虽然我也想跑起来,但由于看不清脚下而无法加速,和做噩梦一样。被幽灵或怪物追击时,脚步却永远裹足不前,仿佛被一条无形锁链牵制,行动不便,干着急。
稍微前进片刻,身后的光已经看不见了。我仍能听见敲击小屋的怒声。临时搭起的壁障,竟比预想的更加坚固。不二男摁亮手机,细小的光线一瞬间照亮前方,又熄灭。他立即又点亮灯光。虽然比起手电,这点荧光差得太远,但足够照我在黑暗中前进。我想起《现代恐怖小说推荐》中出现的害怕手电的怪物。当时读到这里还一笑置之,而光真的——就算是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是对抗黑暗的强力武器。天使也伴着圣光出现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当袭击者的声音远远消失在我耳边时,我们也到达了岔路口。这里我曾来过,刚想说左边不通时,只见不二男毫不犹豫地向右边岔道走去,好像他认得路。黑暗的压迫感越发强烈,感觉好像地道无止境地延伸。每当点亮手机屏幕,不二男那张白脸都如同鬼火般浮现出来。虽然我想给警察打电话,但手机没有信号。不二男好像意识到了,说道:
“没信号哦,虽然向警察求救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在储物房里打电话就好了。”
“我没想到。”
“我也没有。”就在这时。脚下开始摇动。
激烈的震动让人连站都站不稳。我们俩双双蹲下,凄厉的声音轰鸣,沙土不停洒落。黑暗中的震颤,催生出猛烈的恐惧。一瞬间被活埋的恐惧超过了被追上的恐怖。
直到震动停止,我们都无法再往前一步。而现在仍有土石不断地从头上落下来。如果顶塌下来,不就把我们全压扁了吗?岂不是刚刚逃脱追击,转眼惨死地道。
不二男口中念念有词。
“我在东京乘地铁的时候,地震轰隆隆地来了,直接把列车逼停。就那么停了好几个小时,真不得了。好不容易又开车了,却慢吞吞地往前蹭。地铁在下一站停车时,我就下了车,从出站口上到地面——因为我是乡下人——又被扔到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上。这是怎么回事?那时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一面屏住呼吸,一面听他说话。这时候危险的横摇结束了,我想不二男也是被吓的,为了驱散恐惧,他常常依赖于语言。他呼地喘了口气。
“停了呢。”
“没塌就好。”
“终于天地异变了呢。今早的地鸣我就注意到了。这么强烈的震摇,我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
“东京倒是经常有,但也没遇见过这么烈的。”
“这是什么坏事的前奏。”
“坏事不是已经发生了吗。”
“我是说更坏的事……可能根源的祸端已经出现了。”
“比如?”
“天崩地裂,世界终结之类的。”
“我不太懂基督教的世界观,也不信这个。”
“但是你不能否定它哦。”
不二男前后看了看,说道:
“刚才的巨震可能把地道给堵住了。”
“如果前路被封,那我们岂不是困死在地下了?雪上加霜。”
“进退两难吗?我是不想被卷进剥魔被杀,但也不愿被活埋致死。”
我不由得说道:“对不起。”
“什么?”
“因为我把你牵扯进来。”
虽然我还想再多说点什么,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情绪。他的语气满不在乎。
“是镇上那群蠢货的错。”
“真的对不起。”
不二男没有回答,另起话头。
“刚才我感觉塌方的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确实。”
“那么可能我们后方的地道被堵住了。”
“帮大忙了。后面的人追不上我们了。”
“希望前面千万别塌了,我们走吧。”
不二男又按了一下手机开关,微弱的光照亮了狭长的洞窟。我探着脚底,一面问他: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下道的?”
“镇上上岁数的人都知道。”
“但你还是中学生啊。”
“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谁跟你说的?”
“我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曾说过这个地道。虽然我是偶尔听到,但本能感到这是一段秘密对话。而对于保密话题,我不由得就侧耳倾听了。”
“是怎样的对话呢?”
“具体记不清了。但是我听到他们说大门家的储物小屋有个通向地道的洞口,就在佛像底下。”
“这个秘密,不会镇上所有人都知道吧。”
“小孩子可能不知道。但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大家都知道的。我是推测,镇上所有人到了某个年纪,都会或从亲属或从近邻处得知地道之事。”
“那地道岂不是全镇人共同的秘密了?但为什么一定到了一定年岁才告诉他们这个秘密呢?”
“我也不知道,哎呀。”
不二男停止了脚步。眼前只有微光,可还是能明显看出眼前的路又分作两条。这是地道的第二个岔路口。
“走哪边?”
正当我询问时,手机光灭了。他将灯光再度点亮,指着右边的洞穴说:
“这条。”
“熟门熟路啊,刚才的岔路口你想都没想就选择了右边岔路,你怎么知道右边那条是对的?”
“我爷爷他们讲话时提过,说如果遇到分岔路,一定要走右手边,左边是禁行的。”
我们开始走进右边岔道。我想起以前的经历。
“左边不通吗?其实我之前曾到过第一个岔路口,当时我走的是左边。”
“后来怎样了呢?”
“遇到水滩了。”
地下湖的幻想又在我脑海里复苏,我不由得寒毛直竖。光射不进的地底,自太古时代横亘于此的巨大湖泊。濡湿脚尖的那份悚然又一次鲜活地冒了出来。
“水滩前面一定有墙壁之类阻塞哦。”
“可能吧。”
“说到阻塞——刚才地震真的把我们身后的路给堵死了啊。”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听不到声音啊。如果有人追进地道,我们应该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或者是脚步声。”
而侧耳聆听,浓厚的黑暗中,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全然没有追击者的气息。围攻储物小屋时,他们造成了如此大的动静,我不认为进了地道他们会突然蹑手蹑脚,隐藏行踪。手机的微光照在无限延伸的黑暗洞穴,空气湿答答的令人不快。
他小声说道:
“没有追击者的气息说明我们很幸运,可能全身而退,完美逃脱。”
我突然想到一点。
“你说他们有没有可能比我们跑得快?”
“有的。现在敌人大多是成人,又有车。对方速度比我们快多了。”
“那他们知道出口在哪里吗?”
“大概知道。”
“那都有可能他们在出口处堵我们。”
“是真的。唉,但我们不能走回头路啊。”
“这条地道通向哪里?”
“听说以前是通向绝壁。”
“绝壁?那如今……”
“对啊,如今地道就通向那里。”
“去大门美术馆的路吗?”
“是去往地狱的路哦。”
这句话意外地沉重和不祥,我只能鹦鹉学舌般地复述。“去往地狱的路……”
“嗯……”他顿了顿,说道:
“我跟你说过,大门美术馆是地狱的构造。逆巴别塔从天而降,就是地狱。”
“我记得,你还说过美术馆的建筑里暗藏玄机。三楼中央隐藏着一个巨大房间。差不多可以揭开谜底了吧,那里究竟有什么?”
“你多少应该感觉到了吧。”
“我吗?”
“对啊,你看。”
他用手机光照了照四周。
“你看看这个幽暗洞穴,不就是通往冥府的路吗?
这里就是悲叹的阿克隆河,而且琢磨君,你应该就是但丁。”
“那你就是维吉尔了?”
“大概是的,我的角色是古罗马诗圣,地狱的导游。”
“这个角色确实适合你。你还暗示了一系列事件与天使恶魔有关。”
“不是暗示,是事实。那才是真相。”
“而我觉得只是空想。现实世界里不存在天使和恶魔。”
“现实世界……吗?但现实世界真的存在吗?我觉得唯一绝对的世界不存在。只有你的现实、我的现实。而且每个人都无法和别人共用一个现实。也许在某人的世界里,你就是但丁,我就是维吉尔。地狱真实存在,而天使和恶魔也可能有看得见摸得着的肉体。不是吗?”
“那就是你的世界?”
“不是我的世界,但我能感觉得到,某个世界的样貌。”
“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会怎样看待这次的事件?”
“你这样想,按照时间线四起事件——大门大造、大门玲、忧罗充、鸟新康子——之中,大门大造事件最先发生。但大造事件其实是最后一起事件。”
“最初的事件反转成最后一起?”
数月之前的大造之死,竟发生在昨天充和康子被杀之后?是怎样的思考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不明白你的想法。”
“只是你不想弄懂。你回想一下,大造在偏宅里死去,地板上画有魔神阿蒙的纹章。那他为什么要画这个东西?”
“一般想来——”
我没说出口的话语由不二男代劳。
“因为大造想召唤出恶魔阿蒙,结论当然如此。古今东西总有几个人能召唤出恶魔,如今应该也不例外。而且事实上,他已经召唤成功了。”
“不可能。”
“那你如何解释大造在反锁的偏宅里死去?全身骨骼寸断已不是人力所为。如果犯人是人类,应该动用了一些诡计,但有必要将现场做成如此情况吗?那不自然,倒是我的想法更自然。他其实召唤出了阿蒙,但没能制服怪物,却被它反杀。”
“大造亲手喂养的怪物在偏宅里反噬了他。”不是别人,正是王渕镇长刚才说过的话——
“没错。恶魔真实存在。事实上在大门家周围,有人曾目击过怪物,说它会‘爬行’,而阿蒙的形象正好是半蛇身。你不是说过来到这里,好几次感到有什么东西匍匐爬行的危险气息吗?如果那个气息就是阿蒙,那可能是怪物现在还在跟着大造的孙子,就是你的行踪。镇长的话也有一点道理,大造召唤出阿蒙,将他政敌王渕家的老婆孩子给杀了。”
“恶魔就有办法一瞬间切断那三人的头颅吗?”
“如果是阿蒙,那简直不要太简单。所以大造他在反锁的房间里被杀也就不奇怪了。”
“那你说大门大造事件是‘最后的事件’,这怎么说呢?”
“准确点说,应该说是阿蒙事件……应该是最后召唤出来的是阿蒙吧。”
“阿蒙?最后?”越来越听不懂了。
手机屏幕的光灭了,洞穴陷入黑暗,真可谓地狱之行了。我感到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潜藏着不明正体的存在。少年再次点亮手机,细瘦的背影浮现在逆光中。
“那个,琢磨君。”
不知为何不二男压低声音问道。
“你觉得大造会单单只召唤一个阿蒙吗?”我一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是说他还召唤了其他的恶魔?”
“嗯,恐怕几十年前就开始了。”他细细地长吁一口气。
“你回想之前的大门玲被杀事件。她穿着绿色睡衣,一条腿裙摆撩到膝盖。而且房间里还有鳄鱼的标本,对不对?”
“没错。”
“而七十二柱恶魔中就有一个身穿绿衣、一条腿从膝盖向下全裸露的女性,那家伙常以金发老人的形象现身,还骑着一条鱼。”
“绿衣、光腿、鳄鱼。那这个恶魔不就是……”
“对,是我画好纹章暗示你的阿加雷斯。”
“不会吧。”
我像傻瓜一样,反复说了好几个“不会吧”。
“你不会想说我养母……大门玲是阿加雷斯,是恶魔?”
“现在会了。”
他口气坚决地说道。
“大门玲就是阿加雷斯哦。很可能是大造召唤成功的第一个恶魔,即实验体一号。或者该说是第一个成功的实验体吧。”
我回忆起玲那张俗艳的脸,那女人真的是恶魔吗?黑暗中,我摇摇头。
“不可能,大造怎么可能把召唤出来的恶魔当亲女儿养?”不二男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这是事实。不仅可能,刚才听你描述充和康子的案发现场后,我更加确定了这一点。大门玲就是阿加雷斯。”
虽然我仍一头雾水,但算是摸清楚话题方向了。他抢着说:
“首先是康子。先不论她浑身缠满绳子,问题在那条蛇身上。尸体脸上趴着一条毒蛇啊。”
“是蝮蛇。”
“恶魔中有一个牵着狗拿着蛇的美女,西迪。”
“康子养狗?”
“她有一只叫露露的爱犬哦。而且这个西迪善于给男女牵线搭桥。这不就是鸟新康子的写照吗,她那么热衷撮合一对。”
康子曾经想撮合我和京香,还给不二男介绍过女朋友。“鸟新康子是西迪,那忧罗充又怎么说?”
“泳池之上有一大群乌鸦飞舞。而且充君在期中考试期间偷了东西。恶魔拉姆就以乌鸦出现,擅长偷盗。”
“忧罗充是拉姆?”
“而且他长得就像恶魔,此外你还发现了什么?”
“什么?”
“他们的姓名中就暗含了恶魔本名啊。”
这时我想到镇里的商店街看到的招牌,“MODAN·I”就可以重排成DAIMION的罗马音。
于是我好好地想了想。TORISIN(鸟新)=SITRI(西迪),URAMITURU(忧罗充)=RAUM(拉姆)虽然说不上完全重排,但该有的字母都有。只不过——DAIMON REI(大门玲)。怎么办?
“大门玲就不行啊。如果她是阿加雷斯,AGARES,名字里既没有A也没有G和S。”
“哼哼哼~”他笑出奇怪的声音。
“你别忘了,玲曾经和差贺医生结过婚。”
“要用差贺玲?”
SAGA REI(差贺玲)=AGARES(阿加雷斯),原来如此。
不二男平静地继续道:
“人类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时代:人类之中混进了‘虽为人形但非人’的存在。大多数恶魔顶着一张傻脸,以难看的身形活跃在西元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那时他们是厌世孤僻的局外者。你想想,忧罗充是不是一直都是局外者,鸟新康子是不是也厌恶自己的乡下出身,常常说着讨厌现状?恶魔大多不聪明,有时还会发呆犯傻,被人类蒙骗。恶魔的智力也算不上特别。他们看起来就像充和康子一样,与常人无异。外貌也就那样,虽说丑陋的概率大一些,但不至于丑到一眼就知道是恶魔的程度,而是放进人群里便会泯然众人的样貌。要是他们长着像康子那样平凡的脸,或者是充那样略带阴气的脸,我都不会吃惊。”
“玲也是局外人。她憎恨将重任强加于她的家族,直到死都很孤僻。”
“她的姓氏,DAIMON也有象征意义。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曾宣称自己受到agathdaimon善灵的指导。而与善灵相对,为祸人间的恶灵被称为kakodaimon。后来基督教只宣传恶灵kakodaimon,久而久之daimon便演化成恶鬼之流的代名词demon了。”
我静静听他炫学。
“所以大造的恶魔实验,先在他小女儿身上成功了,接着成功的是他孙子孙女?”
“就是这样。召唤出来的恶魔分别是阿加雷斯、西迪、拉姆和阿蒙。因为阿蒙最后召唤出来,所以在此意义上,因为阿蒙而发生的大造事件就是最后一案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理解了事件顺序为何发生颠倒。
“那么连续杀人的受害者,除了大造之外,剩下三人都是恶魔了?”
“是的,他们都是恶魔。你再看看他们每个的死状。玲被斩首,康子被绑,充被水淹。这简直就是对恶魔的拷问,并非要给予他们死刑。”
“拷问刑?”
“那么琢磨君,试问谁能够拷问恶魔,对恶魔动刑呢?能杀害恶魔的又是何许人也?”
“神——”
第一次创世纪战争是耶和华军的统帅,米迦勒。
“是的,天使,是天使对恶魔施以拷问刑。而恶魔原本是堕天使,所以可以称为堕天使拷问刑。”
“这么说犯人是天使?”
“Yes。所以我说天使必现。这起事件本质是天使和恶魔的事件啊。”
第二次创世纪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