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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3 校门

星期一,天空依旧晴朗蔚蓝。校门附近有座小小的池子,映着天空的水面也是一片蓝。有三只像是小麻雀的水鸟正浮在水面上。

巧眺望了那些鸟儿一会儿,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么小只竟然浮得起来。)

「讨厌,已经在服装检查了。这根本是突击检查嘛!」

身后传来女学生尖锐的说话声。

「真的耶,新学期才刚开始一个礼拜而已耶。」

「哇!我忘了戴班级徽章,怎么办?」

巧停下脚步,从高声谈话的女学生身旁穿了过去,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接着停下了脚步。巧之所以停下脚步,并不是为了香味,而是为了校门的状况和之前不同。

约有十名戴着橘色臂章的学生正排成两列站在门旁,还有几名身穿西装的教师。上学的学生一个个穿过行列,从操场走进校舍。黑色的学生服队伍叫人联想到葬礼。而低垂着头、默默从行列之间穿过的学生也是穿着黑色制服,怎么看都像死者家属。

(这是在搞什么?)

「不可能会在学校举行葬礼吧?」巧一边思忖着,一边走进校园。

「喂。」

一个粗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那是一名看似三年级,比巧还高的男学生,满脸都是痘子。

「你的暗扣。」

男学生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巧望着他的指尖。

「暗扣怎样?」

「不是我、是你。你脖子上的暗扣没扣。」

巧讨厌脖子被勒住的感觉,所以不只是暗扣,连靠近脖子的第一颗钮扣都会松开,这是他的习惯。

「没有班级徽章哦!」

「抱歉,我忘了。」

「报上班级跟姓名。」

后面传来对话的声音。听声音就知道是刚才的女学生。

「喂,快点把暗扣扣上。」

痘子脸竖起食指,教人心急地左摇右晃。戴在右臂的臂章可以看到「风纪委员」四个黑色的字。

好几个学生从巧的身边穿过,他发现到行列很窄,自己成了巨大的障碍物。不过是一个暗扣而已,他并不在意,只要是觉得不舒服,他就会把它打开。于是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一粒红色东西随着右手一起掉了出来。

「哎呀!」

在痘子脸旁边的辫子头女学生弯下身子。

「哇!这不是糖果吗?」

她的大嗓门跟她的纤瘦体型一点也不配。几个戴着风纪委员臂章的人往女学生手心里瞧。

「喂,你觉得这种东西可以带来学校吗?」

什么可不可以,巧压根儿就把糖果的事给忘了。初春的时候染上感冒,很难得地发起高烧,烧虽然两、三天就退了,不过喉咙痛却没有消失。

——哥哥,这个比药还有效哦!

小糖果是青波给的。体质虚弱的青波,对疾病似乎有着特殊的直觉。舔着苏打口味的糖果,喉咙的情况确实就有改善。

听到巧说托他的福感冒似乎痊愈了,青波便嗤嗤地笑了起来,节奏就像小鸟的叫声。

——喉咙只要痛过一次,就会再痛起来,所以把这个糖果带在身上比较好哦!哥哥,你拿去。

今天早上因为被土司哽到喉咙而咳嗽,青波马上把自己的糖果塞进巧的口袋。

辫子头握住青波的糖果,走近了一步。

「把糖果带来学校,究竟在想什么?啊,右边口袋是不是还有?看起来鼓鼓的。」

里面放的是球,一直都放在这里。这种事应该没必要向辫子头的瘦女学生说明吧。巧沉默不语,痘子脸和辫子头面面相,然后点头。于是痘子脸抓住巧的右手说:

「报上你的年级、班级和名字。」

一阵寒颤从头顶传到脚底。身体被不认识的人触摸,光是这样,就已经传来一股教人要起寒颤的嫌恶感,而且还是右臂。对巧而言,那是无比重要的位置,不论是谁、不论有任何理由,都不能用这种没神经、没有礼貌的方式来抓它。

「放手!」

话还没说完巧就先伸出了手,痘子脸的手已经被他甩了开来。痘子脸的身躯虽然高大,却一个踉跄撞上后面的辫子头,辫子头一屁股坐在地上,裙子掀开,深蓝色灯笼裤和大腿露了出来。在一片蓝与黑的配色当中,白皙的肌肤显得相当耀眼。

「呀啊!」

辫子头发出惨叫,立刻拉拢了裙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出来。

行列整个乱掉,教师们凑了过来,四周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巧用左手慢慢地轻抚着右臂,确认自己的肌肉没有受伤。

「喂,原田,你在干什么?」

巧的肩膀被人往后拉。回头一看,导师草薙正站在那里,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色发青没有血气。不单单是今天早上,他的脸色向来就是这样。

「这位是老师的学生?」

身穿蓝色西装的矮个子教师问道,眼镜下的眼睛眯成细线。

「是、是的。他才刚刚入学,真是抱歉。」

「一年级?真是难以相信。这家伙有够目中无人。」

「啊,真是对不起。我没办法把每一个学生都管好,那个……原田,你到老师办公室来。」

「这就对了,还是要向户村老师报告比较好。展西,你也一起过去做个说明。」

痘子脸应了一声:「是」。

「原田,你过来。」

草薙迈开脚步,展西也跟着走。哭声、笑声、窃窃私语声,还有许多双眼睛。巧心想:

「与其待在这里,还不如到办公室去」,于是也迈开了脚步。

「原田。」

背脊被人拍了一下,有人站在旁边。

「小野老师。」

「早,一早就闹得这么凶啊。」

有美女之称的小野薰子今天并没有将头发束起来,而是让它长长地披在肩上,戴着茶色的发箍。米黄色的衬衫配上同色系的窄裙,只有腰带是鲜艳的红色,感觉比头发束起来时还要青春美丽。这让巧联想起公园的垂枝樱花。

「有吗?」

「有啊,你不是把女风纪委员都给弄哭了。」

「咦?那算是被我弄哭的吗?」

「就是变成那样了。」

巧无奈地耸了耸肩,摸摸口袋里的球。

「原田,过来一下。」

美女把身躯靠了过来,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我跟你说,在户村老师面前要乖一点。」

「户村老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今天有服装检查,你没听草薙老师提起吗?」

「嗯。」

美女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草薙老师也真是的,居然没把消息透露给学生。那个人虽然认真,却不晓得变通。」

后半段已经变成低语,连站在一旁的巧也只能勉强听到。走在前面的当事人理应不可能听到,然而草薙却猛然转身,皱起了眉头。

「喂,草薙老师当你这种孩子的导师很伤脑筋耶!他那张脸看起来活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

美女听着自己的笑话笑出了声。几名学生一面打招呼,一面从她身旁经过,还有学生特地停下来点头示意,美女笑着点头回礼。

(简直像是女王大人与家臣。)

——陛下,卑职是您忠实的仆人。

巧的脑海里浮现不知何时看过的漫画对白。学生同样对着草薙点头打招呼。而草薙以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般的表情「嗨、早安」、「早安」地回应每一个学生的招呼。

巧从写着四月学校行事历与目标的公布栏前面经过,走进玄关。往右走上阶梯就是教室,左边直走则是办公室。

「原田,你的室内鞋呢?」

换穿室内鞋的美女回头问道。

「带在身上了,因为今天是星期一。」

「原来你周末都会带回家洗啊?真是了不起。」

并不是巧有多了不起,而是真纪子有洁癖,不论外出鞋或室内鞋,她每个周末都会刷洗干净,再放在太阳底下晒:制服也是如此,她都会仔细清洗、整烫。彻底除去污垢,再用衣架吊挂起来的学生服,看起来就像挺立不动的士兵。星期一早上穿起来的时候,还会感觉到微微的重量与压迫感,所以才要松开暗扣。而今天早上,青波在真纪子特地翻过来洗的口袋里面,偷偷塞进了糖果。

「原田。」

美女用认真的表情仰望着巧说: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我先提醒你,户村老师很严厉,不要随便顶撞他。他是风纪委员会的负责人,专长是数学,教三年级,不过他怎么看都像体育路线的人,同时也是棒球社的指导老师。」

巧穿着室内鞋的手停了下来。

「棒球社?」

「是啊,我是桌球社的指导老师。原田你要不要加入?」

「喂,原田,动作快。」

草薙在办公室前面招手。

「乖一点,回答『是、是』,然后道歉赔不是。」

美女的手在巧的背上轻轻一推。

第一次来到办公室,很明亮。阳光从大型玻璃窗毫不吝惜地照了进来,窗边摆了好多盆花,在光的照映之下花朵开着各式各样的颜色。很明亮,而且安静,虽然有许多教师互相问好、整理资料,但却很安静。仿佛人的声音、物品接触的声音全被过度明亮的阳光吸收掉似的,相当寂静。

(这种气氛很像某个地方。)

到底是哪个地方却想不起来。巧眯起了眼睛环顾室内。

「原田,这里,快点。」

巧朝着草薙与展西所站的桌子方向走去。美女赶在巧的前面,在斜前方的座位坐下。

「户村老师,这是我刚才提到的原田巧。」

说完之后,草薙低下了头。

「这男人好高大哦!」巧瞬间有这种感觉。这名被称作户村的教师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外面搭着一件深蓝色夹克,并卷起了袖子,一道伤疤呈直线从右手手肘延伸到手腕。他将戽斗脸转向巧,视线直直地往这里逼近。可怕的眼神,这种眼神巧第一次遇到。巧张开双腿将力量集中在下腹。

「原田巧是吧?嗯,好名字,长相也还不赖。」

「是吗?多谢。」

巧这么回答。他有种好像不回答就会被对方给吃了的感觉。

「原田,正经点,好好地回答……」

草薙低声说着没有意义的句子。

「然后咧?带了什么?」

「啊?」

「我在问你,口袋里带了什么?」

户村老师的手往桌面一捶,空气震动了起来。职员室的细微声响顿时变得更加安静,一阵通过走廊的脚步声响起。

巧舔着嘴唇,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说:

「黑星手枪(注:Tokarev)。」

户村老师的视线动摇了,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噗嗤!」斜前方的桌子发出细细的笑声,原来是美女听懂了他的笑话。

「原田。」

叫他的人是草薙。

「你在说什么?正经回答。」

草薙细细的手指抓着巧的右臂。

(怎么每个人都这样,真是够了。)

右臂不想被人碰到,不论是教师还是父母,都不能随便乱碰。

就像推开展西时一样,巧想要甩掉草薙的手指。户村的手伸了过来,以难以抗衡的强劲力道捏住巧的手腕,夹在腋下的书包掉到地面。「好痛!」好不容易才把差点从喉咙发出的呻吟声压了下去。

「是烟吗?应该不是酒吧?」

巧的身体被往前拉,整个失去平衡。抓住手腕的手指动作就像魔术师般巧妙,户村从巧的口袋里拿出了球。

「是球啊……」

草薙仿佛观赏魔术的观众,瞪大眼睛盯着小小的白球。

「好个了不起的黑星手枪。」

户村用指尖转动着棒球,巧则按着手腕沉默不语。捏住手腕的力道让巧瞬间有点害怕。巧无法原谅自己的怯弱,于是握紧了拳头。

「原田,这种没用的东西不能带来学校吧。学校可不是游乐场。」

草薙的语气转为强硬。

「那并不是没用的东西。」

而是最有用的东西。比起掉在地上的书包里的东西可是有用得多。

「可是这种东西又不是课堂上用的,首先——」

「原田。」

户村叫着巧,无视草薙的存在。

「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说话的语气变得不一样,没有威迫感,命令句中带着一丝困惑的气息。

「哪边的手?」

「你惯用的是哪边?」

「右边。」

「那就右手。」

像在算命似的,户村朝巧伸出来的右手猛瞧,连指头根部也用大拇指一根一根地按过,然后轻轻抓住巧的手腕说:

「弯弯看,只有手腕往内弯,再慢慢回来。」

巧照他所说的去做,屈辱感并没涌现。户村的眼睛不带任何情感,专心地看着他的手。巧并不讨厌冷静盯着自己的这双眼睛。要是在盯着瞧之后对方还能正确解读,那就更好。

「把上衣脱掉。」

户村放开手腕,抬了抬下巴。草薙发出了「咦」的一声。

「咦?老师,他有违反服装规定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原田,让我看看上半身。」

学生服下是白色衬衫。草薙发出吐气声,户村的手搭在巧的肩上。直到户村站在身前,巧这才发现其实他一点也不高大。肩膀很宽,身高大概比巧多出一个头,应该和豪差不多,不过却没有从豪身上所感受到的那种类似『壮硕』的冲击力,没有逼近而来的感觉。看来只是一个眼睛不带任何情感、身体有点健壮的中年男子。既然如此,刚才的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他手臂上的伤疤?还是眼里的光芒?

户村的手从巧的肩膀、手臂移往背脊和腰部。

巧认为自己不会被骗。不论是伤疤还是眼睛,自己都不会被骗,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最为正确。

巧略微移动身体。手的感触来到了脚的位置,抚过臀部之后再延伸到脚踝。

「要连长裤一起脱掉吗?」

「怎么可能!那样就太奇怪了。好了,把上衣穿上。」

巧穿上上衣,感受到视线之后抬头,看到的是美女的大眼睛。美女略微咳嗽,然后移开了视线。

「很结实。」

户村又坐回椅子上,双脚交叉。

「肌肉发育得很结实,用很多时间在跑步吧。」

「是很多。」

「大概跑多远?」

「我想有五、六公里。」

「一天之内跑完吗?」

巧没有回答。当然是一天之内,户村想必也知道答案。已经知道的事却还要问,巧讨厌对方的这种傲慢。

「原田,好好回答……」

草薙把脸靠了过来,黑眼珠不安地左右摇摆。户村忽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不要明知故问』是吧?真是个有趣的孩子。跑步是一天五、六公里,柔软体操和伸展体操也都有确实在做。不过变化球还没学过,是不是这样啊?原田。」

「没错。」

(光是摸过身体,就能了解到这种程度?)

巧有点惊奇,不过却又认为这不足以拿来自豪。

「只要摸过了肌肉,就能了解大略的状况。生活散漫的人,身体也就跟着散漫,生活密实的人,身体也就结实。就这层面来看,你算合格。是谁指导你的?」

「没有。」

「什么意思?」

「没有人指导我。」

「你该不会没有棒球经验吧?」

「曾经加入少棒队,不过跑步之类是凭自己的意思在做。」

答完之后,巧咬着自己的下唇。这是他心里焦虑时的习惯。

「合格?」他有什么权利把合格这两个字加在自己身上?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不需要一个今天才刚认识的男人用得意洋洋的表情来加以认同。巧对刚才毫无防备地让他抚摸身体感到后悔。他一边后悔着,和户村对话变成了痛苦。不回答不就好了。只要不回答、不和他对话,捡起书包,离开这个充满明亮阳光的房间不就得了。巧再度握紧拳头,脖子缓缓转了半圈,发现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他。眼角出现鱼尾纹的眼睛、抹上淡淡眼影的眼睛、眼镜后面的眼睛,有好几双大人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其中还有户村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有几名教师围了过来,所有的人全都沉默不语地看着。巧从来不曾这样被大人团团围住,身体不觉僵硬。

脑中突然浮现豪的脸。豪不在,接自己球的人不在是很痛苦的。汗水流了出来。巧心想:「如果这里是投手丘的话,自己绝对不会输。」

巧捡起书包,将背脊挺得笔直,转向户村。唯有视线不能错开!不能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室内鞋鞋尖。

「真是够了,才一年级态度就这么践!原田,你可是带了违反校规的东西,稍微反省反省吧。」

户村的眼神语气全都回复了原样,气势逼人。

「老师。」

「做什么?」

「请把球还给我。」

周遭的空气微微晃动,教师的圈子更往内缩了一点。

「你违反校规。同样的话要我再说几遍?」

「我不认为是违反校规。」

「和学校生活无关的,通通视为违反校规的携带物品,需加以处分。」

「处分?」冷汗静静地从背脊流过。那是来到新田之后,自己一直握在手里的球,与之前的C号球相比,稍微大了一点,自己是为了习惯微妙的不同触感而一直握着,如今已经能够舒适、密合地收进自己掌心。「处分」这字眼听起来像是处刑。

「请还给我。这和学校生活有关。」

「有关?哦,怎样有关?」

巧从书包里拿出入社申请书,户村的视线追随着文字。

「入社申请书?你可真是悠哉啊。因为加入棒球社,所以带球不算违反校规,你的理论是这样?」

「是的。」

「你的脑袋倒是转得挺快的,不过这种狗屁理论并不管用。」

「老师。」

美女从斜前方的座位发出声音。

「七分钟后,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就要响了。这个月的目标是彻底执行在钟响以前就座。原田,你也该回教室去吧?」

户村将脸转向斜前方的时候,美女正用原子笔轻抵着面颊微笑着。

「拯救你的人在适当时机出现。原田,这份入社申请书就摆我这里,原本学校就是规定要透过导师交给指导老师的。草薙老师,可以吧?」

「咦?嗯,当然可以。」

「很好。原田,因为你才一年级,所以刚才的狗屁理论就让你通过。不过今后要是你的态度还像现在这样,管你是棒球社还是一年级,我都饶不了你!你给我记住。还有,这颗球拿去。」

球回到手中,橡皮的坚硬触感让心跟着放松。

「绝对不能从口袋里拿出来,休息时间也是一样,如果做出这种事我会立刻没收。还有,不要在走廊上传接球。」

(在走廊上传接球?穿这种室内鞋?)

「怎样?有什么问题?」

户村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

「没有问题,只是我认为在走廊上无法传接球。」

「是吗?三不五时就有人这么做,还有笨蛋在走廊上扔球而打破玻璃。」

「扔球玩玩是可以,不过传接球并不是游戏吧。」

巧再度挺直背脊。腹部用力地挺起了身子。

「呵呵,话讲得这么满的家伙倒是少见。好,回教室去吧!钟响之前就座,别忘了。」

户村将椅子转了半圈,面向桌子。

草薙按着巧的肩膀说:

「原田,好好打声招呼,回去了。」

「谢谢。」

巧将身体一缩,草薙的手从肩上滑落,接着巧便直接改变方向转往出口。教师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每个人都坐在办公桌前面。

(连老师也要钟响就座?)

这个明亮安静、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房间景致,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但想不起来。脑袋的角落传来一阵刺痛。

「那样叫做一年级?真教人不敢相信,需要特别留意哦。」

隔壁位子的高阶老师出声说话了。

「是啊。」

户村回答,同时发觉自己比平常要来得疲累。其实是可以用强硬的方式来压制他的,拿他那吊儿郎当的态度作为理由,要大声斥责、打他巴掌应该都不是问题,或许这样会比较好。一开始就要压制住他、让他知道谁是老大,接下来才会轻松,这是从经验中学到的。和马一样,驯服野马、拉住暴冲的野马,用蛮力让它听话。被制伏的马容易调教,只要让它愿意乖乖听话,指导成果就会在马以及讨厌的孩子身上出现。例如,规矩的生活态度、端正的礼仪、高超的学习能力、丰富的协调性、耐性以及自我约束的精神。

(一开始、一开始最重要。我错过了,是我不够认真。)

后悔。好几年不曾出现的后悔念头涌了上来。

户村用食指敲着桌面。咚、咚、咚……

当他将原田的手腕握住的时候,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触感。那是由内往外、要将抓住自己的手指推回来似的强韧与柔软触感,而且从脖子、肩膀到手臂,还有腰部到下半身,肌肉全用柔软而强韧的力道将手指推回来。

(他才十三,不、应该是十二岁,能够投出怎样程度的球呢?)

户村无法想像,因为年龄和肌肉的发育程度差距太大了。他开始心神不定,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定,才让自己忘了身为教师的立场,多少失去了指导的资格。

户村吐了一口气。

(算了,一年级就是一年级,可以指导的时间还很多。不论有着怎样的身体、能够投出怎样的球,他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户村停下手指的动作,出声叫住草薙。

「老师。」

「咦?你是在叫我吗?」

「是的,你们班上的学生调查表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啊,好的。」

草薙从抽屉里取出整叠白色封面的纸。

「在这里……」

「草薙老师。」

「是的。」

「这份调查表是为了能够确实针对每个学生加以指导,所以相当重要。」

「是的,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就应该稍加管理,放在能够迅速取出的位置,反复阅读、在脑袋里将内容和学生的脸兜起来,甚至还要进行家庭访问,一旦有什么状况,脑中要能够迅速浮现:『啊,这个学生的家庭环境如何、兴趣是什么、朋友关系又是怎样』,这是指导学生的第一步。」

草薙低下头,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回答:

「是的……我知道,只是杂事太多。」

「大家都忙啊!老师,只是这个时期的指导相当重要,要是能把学生一个个记在心里,孩子们也会觉得高兴、觉得有人重视自己。特地制作调查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是的。」

草薙的脸垂得越来越低,户村轻轻咂舌。

(最近的年轻教师一点也不可靠,稍微学到一点教书的技巧,就想来当教师。和这个草薙相比,身为学生的原田气势还比较够。这家伙压不住他的,看来棒球社的活动需要相当多的协助。)

户村翻开调查表。

(原田巧,是这个吧?)

调查表是一份两张,分成自己填写的部份与家人填写的部份。

「搞什么!自己要填写的部份几乎都没填嘛。兴趣、专长、擅长科目,连最重要的朋友关系也没写。草薙老师,你是怎么指导的?」

草薙仍是低垂着头,户村再度咂舌。

「该不会连家人要填的部份都空白吧?嗯,这里有填。」

工整的字体。

(至少母亲是个认真的人。)

根据文章以及文字、辞汇的使用方式,能够了解书写者的个性。若是可以沟通的对象,孩子的指导也就加倍容易。

家庭成员、大致的通学时间及距离、住家附近的地图、对于学校的期许、监护人所观察到的孩子性格、生活态度。

户村的手停了下来,有个名字跃入眼帘。

(他是井冈洋三?不会吧。)

在「与学生关系」的空格上写着「外公」两个字。

「井冈教练的孙子?」

这回发出了声音。声音虽然不大,不过高阶似乎听得一清二楚。

「井冈教练,指的是新田高中的棒球社教练井冈?」

「是的,刚才那名学生好像是井冈教练的孙子。」

「对了,户村老师也是新田棒球社的校友,你有被井冈教练指导过吧?」

「这个嘛……在我高二的时候,教练突然辞职,结果我们没去成甲子园,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校友啦。草薙老师。」

高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为了堵住他的嘴,于是户村叫住草薙。

「是、是的。」

「你知道吗?」

「咦?知道什么?」

「刚才的学生——叫原田是吧?他是井冈教练的外孙,你知道吗?」

草薙一直眨着眼睛,光看就教人不耐烦。

「不好意思,井冈教练是哪一位……」

看来草薙并不清楚,户村突然笑了出来。是啊,他不可能知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井冈洋三率领新田高中多次踏上甲子园,那已经是古早以前的事了。对眼前的这名年轻教师来说,井冈洋三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名,不过对自己而言,那是一个重量级的名字。自己曾对这个名字感到崇拜,认为只要追随他,就能前往甲子园。理论、技术、热情,相信他能教导自己关于棒球的一切。那已经是古早以前的事。确实已经是古早以前的事。

(教练也到了有孙子的年纪了。)

虽然同样住在市内,但十几年来却从来没有见面。从来没有想过要见面,而这时原田出现了。

(是吗?原来那家伙是教练的外孙。)

户村想起刚刚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正当他将整叠调查表阖上的时候,钟声响了。

一走出职员室,巧忽然想起来了,那是在电视上看过的北欧国家的安宁医院。虽然外面是积雪很深的白色世界,安宁医院的大厅却充满了色彩。窗边装饰的花朵、观叶植物的花盆、挂在墙上的画:下雪的天空泻下微光,照在大大的玻璃窗上,柔柔地闪耀着—在明亮的光线与色彩的包围下,患者们和睦地相视而笑、聊着天。职员室的气氛和那个安宁医院的大厅很像,虽然有着满满的光线与色彩,但却缺乏生机,静默而井井有条。电视旁白说,安宁医院是为了让宣告死亡的患者,能够舒适地渡过余生、安稳地迎接死亡的地方。

巧耸着肩,脑海中浮现户村压迫式的语气,还有围观教师的眼睛。

(我绝对不要安稳地死在这种地方。)

巧总觉得有点奇怪。

「巧。」

是豪的声音,他正在楼梯那边招手,背后还有泽口与东谷的脸。

「嗨。」

「嗨什么嗨。听说你被带到职员室去,所以我来看看情况,结果你一个人不知道在傻笑什么。」

「傻笑?你说我吗?」

「就是你啦!从职员室出来后就在傻笑。」

东谷在豪的肩膀后面露出笑容。

「真不愧是原田。那个魔鬼教练对你说教了吧?你还可以嘻皮笑脸的,真是佩服、佩服。」

「魔鬼教练……哦,是户村老师的绰号啊?」

「是啊,他是棒球社的指导老师。啊!」

笑意突然从东谷和泽口的脸上消失。回头一看,展西正站在巧的后方,也就是楼梯下面。

「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快响了,别忘了在钟响之前就座。」

和户村同样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巧对他瞧也不瞧爬上了楼梯。

(那家伙也在职员室。)

和户村对话的时候,这个人确实站在后面,但巧却把他给忘了。自从进到职员室,就没听展西说过一句话。他连一句话也没说。

「这家伙阴森森的。」

听了巧的话,东谷摇头说:

「还不至于啦!只是不够开朗,他是副队长。」

「副队长……该不会是棒球社的吧。」

「就是棒球社,捕手兼第三棒打者。」

巧把「怎么可能」这四个字吞进肚里,沉默不语。

捕手、第三棒打者加上副队长。虽然有这么多的头衔,但展西身上却没有棒球的气味。不论篮球、足球、柔道还是其他运动,身上都会出现特殊的气味。巧对其他运动并不清楚,不过棒球的气味他却认得。不是用鼻子,而是用肌肤去嗅,或许用感受来形容会比较正确。展西身上并没有那种气味。

捕手、第三棒打者加上副队长。

真是意想不到。

「喂,这里的棒球社怎么样?」

泽口和东谷面面相觑。

「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啊……我们也才加入一个礼拜,其实不太清楚,不过棒球社的人练习很认真,严格到不行。一年级的目前有十一个吧,不过有两个人受伤请假。」

「受伤?在练习中受伤吗?」

「一个是在练习结束之后,被社团教室的门给夹到手。一班的吉贞则是骑脚踏车摔倒,造成手骨碎裂。」

豪爬楼梯爬到一半,停下了脚步。

「你说的吉贞是『美都面九人队』打第四棒的吉贞伸弘?」

东谷点头。

「美都面九人队是新田三支少棒队其中一支。我记得吉贞是中坚手兼第四棒打者,有时会转到内野,相当能干,身材虽然不是很高大,不过击球时机掌握得很好,击出的球能够从野手之间漂亮地穿过,脚程也很快。」

豪对巧加以说明。感觉好像见到未曾谋面、名叫吉贞的少年就站在打击区上。

「豪,我有时会这么觉得。」

「啊?觉得怎样?」

「你真的很会观察别人。」

豪的黑眼珠左右移动,脸上出现了红晕。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嘛……你很会描述别人。下回我要是见到那个叫吉贞的家伙,会想跟他说:『嗨,好久不见』。」

「少来了!你哪会随便跟人家攀谈。」

没错,确实就是这样。永仓豪这个男生,难道都能如此轻易看破每个人的内心?

好想问问他。

钟声响了。二楼是二年级的教室,走廊上没人,也没有声音。光从窗户照进无人的走廊,只有灰尘在闪闪发亮。

一年二班的教室一片吵杂。笑声、小小的悲鸣声、翻书的声音、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在一片吵杂之中,准备广播的金属声传了过来:

『风纪委员会报告。关于今天早上举行的服装检查,风纪委员会要进行报告。』

教室里静了下来。巧就坐在窗边那排的最后一个座位。

『三年一班,无人违规。三年二班,无人违规。三年三班,忘记班级徽章的一位……』

各个年级、班级的违规人数全被公布出来。广播的是一个口齿很清晰的女学生声音。

『一年一班,违反服装规定的两位、违反发型规定的一位。一年二班,忘记班级徽章的三位。一年三班……』

教室内部掀起了骚动。

「我就是忘记班级徽章的其中一个。」

「二班之耻。」

「还有谁跟谁,我忘了。」

巧把手伸进口袋,握紧了球。班级徽章有戴,也就是说自己并没有被列入违规人数。

巧心里觉得不可能。被拉到职员室,被周围的人包围,还被沉默的眼睛死瞪着,不可能没被列入违规人数。

风纪委员会的广播还在继续:

『……以上是今天服装检查的结果。和二、三年级相比,一年级的违规人数明显较多,忘了戴班级徽章的人很多,还有人违反服装规定,请把《学生手册》重读一遍。这回是初次检查,不会公布违规者的姓名,但是从下次开始,连续三次遭到警告的人姓名会在校内广播公布出来,此外还要写悔过书。下次也会在各班班会时间,由各班风纪委员公布班上违规者的姓名,请各自在班上好好反省。服装检查是每周进行一次,希望各位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服装与行动都能够符合新田东中学学生的身份。报告完毕。』

仿佛等着「报告完毕」这四个字出现,草薙打开门走了进来。他把身子前弯环视着教室。

「各位,请务必遵守钟声之前就座的规定。好了,来开早上的班会。今天的公布项目是——」

「老师,口号呢?」

「啊!啊——也对。值日生,喊口号。」

笑声扬起,教室里的空气一波一波地晃动。

起立、敬礼。

由窗口射入的阳光越来越强,黑色学生服底下的身体正在冒汗。巧把上面数来的两颗扣子解开。

「老师,我不要。」

身边突然蹦出这样的话。声音在耳朵旁很大声,感觉就像蹦出来似的。

坐在巧隔壁的短发女学生站了起来。

「不要?你不要什么?矢岛。」

草薙挺直了背脊,双手撑着讲桌。

矢岛、矢岛茧。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这是个怪名字,所以就记住了。巧望着站得笔直、仿佛不想输给导师的女学生侧脸。黑黑的皮肤、粗粗的眉毛、眼睛大到和尖细的下巴不成比例。

「如果风纪委员的工作就是像今天早上那样,那我不要。」

「就算你说不要,可是这是之前委员选举时做出的决定,你怎么现在才有意见。」

「可是我对风纪委员的活动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服装检查就是那样……我有朋友在制服底下穿了有颜色的T恤,结果被骂得很惨,还哭了,好可怜。还有,我也不想像这样念出违规者的姓名,我不想做了。」

矢岛茧手上握着白纸说道。

「其实一年级还用不着参加全校的服装检查,只要进行……班级内部的检查就可以了。」

「可是,我还是……」

矢岛低垂着头。

「喂,矢岛。」

巧对着低垂的侧脸说道。矢岛把脸转过来,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巧。那双眼睛活像即将冻结的水面,传递出紧张的讯息。

「那张纸上有没有我的名字?」

巧心想:「应该是没有才对」。果真没错,矢岛摇头。巧像排在矢岛旁边似的站了起来。

「老师。」

「原田,有什么事?」

草薙的嘴和眉头略微皱了起来,活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

「为什么违规者里面没有我?」

教室内再度掀起了骚动,还混杂着口哨声。

「特地把我叫到职员室,但我却没违反任何规定,这样太奇怪了。」

哄堂大笑的声音突然爆出。

「原田,你想被叫到名字?」

「你这人真是奇怪。」

「该不会是有人罩你吧。」

巧略微抬高下巴。他想听的是导师的回答,无视其他的声音。

「户村老师不是已经不追究了吗?球的事也得到了认可,所以没关系。」

「违不违规,难道是由户村老师决定?」

巧想起了眼睛,那些包围过来的许多双眼睛。被教师们的眼睛盯着瞧,自己有点畏怯,巧清楚地意识到。那时自己孤单一人确实可怕,希望豪能够陪在身边,但那不是为了投球,而是为了支撑自己。屈辱感从脚底升了上来。

不过——

巧挺起胸膛吸了一口气。

不过自己不会一直输下去。

笑声、掌声和说话声夹杂在一起,像森林里的杂噪声般起起伏伏。

「喂,吵死了。」

门突然打开,传来一阵骂人的声音。骚动的声音中断,空气变得凝重。

是教体育的嶋平老师。他耸着穿着黑色运动服的肩膀,朝教室里望了一圈。

「钟声都已经响了,你们还在干嘛?啊,草薙老师,原来你在啊……实在太吵了,我还以为你不在。」

「啊,这个嘛……真是不好意思。」

草薙一点头,嶋平就微微咧开了嘴。

「草薙老师,你会不会太纵容他们?现在要是不好好教。将来可是会拿他们没辄的。」

门关上了,教室陷入了沉默。草薙仰起头来,发出不知第几次的叹息。

「就这样了。矢岛和原田全都坐下,开始上课。」

巧还没听到回答,在听到之前并不打算坐下。此时,他的袖口被人拉住,是矢岛茧正拉着他的袖口。

「坐下吧,原田。」

「开什么玩笑,我正在质问老师。」

「现在先坐下。」

两人用小小的声音说着话,茧的大眼睛泛着泪光。

(这种时候哭什么哭啊?)

不过为了不让她的眼泪滴落,同时又看见她紧咬着嘴唇,巧也只能静静地坐下。

「哟!两位还真登对啊。」

这时口哨声响起,女学生发出嗤嗤的笑声。茧低着头,巧则用手肘靠着椅背,瞪着斜前方的脸说道:

「很登对是吧,杉本。」

杉本润一回头傻笑的脸整个僵住。僵住的笑脸转动了一下眼珠,陷入了沉默。

「总而言之,在还没参加任何活动之前先别说你不要,试着努力做一学期看看。矢岛,可以吧?原田,就这样罗。」

矢岛微微点头,巧将视线飘向窗外。这样又是怎样,巧不明白,但也没有心情再问一次,心想:「问错人了」。

巧把手伸进口袋,用手心及手指确认球的触感。

窗外是春意盎然的风景。远山带着浅浅的蓝,近处的山则染上薄薄一层绿意。树木冒出新绿的嫩芽。人工植树的杉木林只要风一吹,花粉的白雾就会飘散开来。翻过土的黑色田地上头有几只燕子飞过。

在山与田地的上方浮现户村的眼睛。巧调整气息,瞪着窗外。

「矢岛。」

第三节是地理课。授课的井出老师在翻开课本前叫了矢岛茧。

「是你说不想当风纪委员,让草薙老师伤脑筋,是吧?」

茧沉默不语。

「讲话别太任性。不单单是矢岛,我也要提醒其他人,你们已经是国中生,应该了解团体生活的规则。要是因为一时的情绪改变班上的决定,可是令人头痛,学校生活也不会顺利。委员活动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义务活动,类似社会服务的性质,不会只有快乐的一面,所以你说不做,对国中生来讲是可耻的。」

「不对。」

茧像被电到似地抬起头来。或许是吓了一跳,她大大的眼睛不停地眨动。

「不对?哪里不对?」

「我并不是因为任性而不想当风纪委员,而是因为不喜欢服装检查……那个……」

「这就是任性。」

茧沉默地低下了头。巧在课本上转着铅笔。

(这家伙为什么保持沉默?)

从侧面看过去,可以看到茧的手指在膝盖上握得很紧。

既然痛苦到必须握紧拳头、既然觉得那么不甘心,那就不要保持沉默,沉默低头就是认输。「好想从后面踢她的椅子。」巧忍住那份冲动,调整姿势把椅子往前拉,大大的「喀咚」一声响起,井手的视线对上了巧的视线。巧确定这是今早包围自己的其中一双眼睛。

「原田,你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快点开始上课吧。」

井手用两根手指推着金属框的眼镜。

「哦,没想到你对我的地理课这么热中。」

「这是我的擅长科目。」

「是吗?那我期待下回的考试。打开课本和辅助教材。」

杉本润一回头看着巧,不过却沉默地又转了回去。第三节地理课终于开始。

不过第四节的数学课、第五节的音乐课、第六节的英语课,在上课前茧都被教师们叫起来说教。

「讲话别太任性。」、「要是连国中生活的基本规则都无法遵守,那可就伤脑筋。」、「要有国中生的自觉。」……

结果一天下来,只有第二节的国文课茧没遭到责备。

早上班会结束时,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是连巧都听得到的深深叹息。

(唉,被念个没完,好惨。)

巧心里有点同情茧。茧被短发覆盖的脸颊,神情看起来相当疲惫,而那张脸突然转向巧。

「原田,今天谢谢你。」

「谢我?我又没帮你什么。」

「你在地理课的时候帮了我。」

「我并没有刻意帮你。」

「但还是帮到了我。」

「保持沉默只会加倍麻烦。要是不想当风纪委员,那就直说。」

茧的睫毛慢慢地上下扇动,脸颊泛起红晕,疲惫的神色褪去了一些。

「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没办法跟老师回嘴。」

「既然如此,那你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开口。早上的班会时间也是,说到一半就坐下,真是虎头蛇尾。」

话才出口,巧就发现自己讲得太过份了。犯不着连自己都来责备她。茧的睫毛又开始扇动。

(把她弄哭就惨了。)

像这种时候,如果是豪一定会马上道歉,他会真心觉得自己不对,然后低头道歉。不,他绝不会一开始就讲出责备的话。巧轻轻啧了一声。

「早上草薙老师很可怜。」

茧说话了,声音倒是很有精神。

「可怜?」

「是啊,他被嶋平老师骂,我觉得他很可怜。」

茧的眼睛并没有泪光。在今天早上的那种状况下,她竟然还有时间去担心老师,巧瞬间望进了那双眸子。

「哟,感情越来越好了。被我抓到了。」

是开玩笑的声音。杉本润一他们从走廊窗口望向这里,教室角落的女学生也窃笑着。

「原田,赶快去练习了,第一天迟到可就糟糕。」

泽口一面穿着运动服,一面说道。他说社团教室很窄,所以一年级得在教室里换衣服。

「这种事怎么不早点说。」

「啊,你要参加社团活动。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茧背起书包。教室角落的窃笑声越来越大。

「矢岛。」

被人从背后一叫,茧触电似地回头。

「你是这里的人?」

「咦?」

「你是在新田出生、长大的吗?」

茧点头回答:

「是啊,为什么问这个?」

「思,我只是在想新田人会想到别人可怜、对手怎样的倒还真多。」

茧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动。

「很多?原田,你在讲谁?」

「啊……嗯,是朋友啦。」

就在巧这么回答的时候,透过走廊那排窗户看见豪的身影,并与豪的眼神交会。

——走吧!巧。

豪直直竖起了拇指,巧也竖起拇指,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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