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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4 校园

「练习是由柔软体操和轻松的慢跑开始。跑操场五圈、柔软体操、在网子前面排队、介绍新成员、确认今天的练习流程,凡事都按顺序进行。负责带领的是展西,以及晒得很黑的小个子三年级生,队长是海音寺。」泽口这么说道,接着又说:

「他是学生会长,入学典礼时有打过招呼吧。」

巧没什么印象,而且穿学生服和穿球衣的感觉也不一样。倒是展西和今早一样,一张面无表情的痘子脸,虽然穿了白色球衣,还是没有散发出棒球的气味。

即使如此,还是带得很好。

远远看的时候看不出来,不过每一项练习全都紧密地连结在一起。一年级的动作还不太灵活,二、三年级则是几乎不交谈,动作俐落地练习着。

(为什么之前看起来那么懒散?)

花了整个礼拜的时间从旁观看练习,总觉得这支队伍有些地方很懒散。难道是自己要求过高?

(不,不对。)

就在绕着操场、跑着一年级生才有的特殊跑步项目的路上,巧自己否决了这个疑问。

感觉懒散,这点可是千真万确,自己的感觉百分之百不会错。就是认为不会错,所以才会整整拖了一个礼拜才加入。

有人轻轻顶了巧的腹侧。原来是豪来到身旁。

「巧,你在想什么?」

「没啊,什么也没想。我正在专心跑步呢。」

「是吗?我看你心不在焉。」

巧心里一惊。自己脚步并没有凌乱,呼吸也没有急促,但豪却还是发现自己心不在焉。

(真是的,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他。)

「怎么那么罗唆。」

巧打算这么回答,于是把脸转向豪。

「一脸发呆的表情,真不像你。用心跑啦!」

豪小声地嘀咕着。

「嗯。」

巧不自觉地坦率承认。

扬起沙尘的风,轻抚着巧的脖颈。

(也对,不要想些有的没的,现在只要想着跑步就好。)

巧转身向前,全身充满了力量。

跑步和传接球练习结束时,哨子的声音响了两次。

「集合。」

是展西的声音。所有的人在网子前面集合。魔鬼教练就在那里,抱着双臂、靠着网子站在那里。

「今天就按预定,分成两组进行正式的防守练习。一年级的到外野捡球,不过不准讲话或是坐下,记得外野要确实喊出声音。」

展西用朗读似的平板语气这么说道。

「这样可以吗?教练。」

展西回头问道。魔鬼教练松开手臂来到前面。

「练习流程这样就可以了,不过在那之前,原田。」

被叫到名字,巧应了一声「是」。他早有预感会被叫到名字。

「跑步跑够了吧?」

「是的。」

「肩膀的状况怎样?」

「很好。」

「是吗?」

魔鬼教练的眼睛眯成细线说:

「那好,站上投手丘。」

巧周围的空气一阵晃动。一年级之间还传来几声无法辨识的声音。

「安静。其他想当投手的人,我也会让他们试试。先从原田开始。展西,你去接球。」

「好的。」

展西用满不在乎的声音说道,并拿起捕手手套。

(原来这家伙是捕手。)

巧体内的热度瞬间上升。

「巧,加油。」

豪竖起大拇指。巧点头,走向投手丘。

才戴上面罩,展西就蹲了下来。

(危险。)

豪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既然要接巧的球,那就需要护具。那是软式棒球难以想像的力道。

豪并不知道展西的捕手功力到什么程度,但是过于轻敌大概会接不到球。

(要接那家伙的球,精神必须更加集中,要一球、一球地专心去接,不然会接不到。)

要是可能的话,真想马上跟展西交换。豪的额头开始冒汗。

不可能跟他交换,现在只能静静看着。豪冒着汗,盯着展西。

「好,原田你投投看。」

魔鬼教练就站在捕手后面,像裁判似地举手弯腰。

巧抬起腿,手臂往下挥出。展西的身躯微微晃动,投进手套的球掉了出来。

「哦——」

有人在豪的后面发出了声音。

第二球和第三球,球还是从手套里掉了出来,滚到前面。看在豪的眼里,就像是球在拒绝展西的手套一样。

豪望着投手丘上的巧,只见他脸上没有表情,紧咬着嘴唇。

巧会烦躁并不是因为展西接不到球,而是对于没有认真、全力接球的捕手感到烦躁。

「少瞧不起人。」

豪可以清楚听见巧正在心里这么低语。

(巧,别太生气。)

豪在心里低语着。

巧迟迟不肯投出第四球,好像在意球上的污渍似的,把球在手心里转来转去。

「原田,动作快点。」

被魔鬼教练一催,总算做出了投球姿势。巧举起左腿,以肩膀为轴心,右腕往后拉。

——左腿踏出的幅度比刚才来得大。

就在豪这么想的下个瞬间,球再度飞进展西的手套,那是偏低的直球。偏离好球带的球以上飘的角度弹进手套,并直接击中展西的胸口。展西的身子像要扑向本垒似地缩了起来。

豪的身边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危险」、「真是吓人」、「要不要紧啊」……声音混杂成一片,像是起风日的杂木林一般骚动。

这种针对打者内角边缘的偏低速球,是巧所会的球路当中最有威力的,不是任何人随随便便就能接住的球,这点巧自己最清楚,虽然知道,却还是投了出来,而且还偏离好球带。这不是意外,而是故意投歪的。

(笨蛋!巧,这下可惨了。要是人家发现你是故意投出难接的球,看你怎么办?)

豪又冒出了汗,只不过这次是冷汗。巧在投手丘上转身。

——道·歉。

豪用嘴型向他示意。

——赶·快·道·歉。

巧微微低头,脱下帽子说:

「抱歉,我手滑了。」

巧客气地低头道歉。展西抬起头来,似乎在低语些什么,不过豪听不见。

展西起身,脱下面罩和手套,呼吸有点急促。

「老师,请让我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好像打到心脏附近,还是小心一点。」

魔鬼教练接下手套轻轻拍打着。

「既然这样,那就由我来接。」

「教练,捕手能不能找个我比较好投的人?」

巧往魔鬼教练的方向靠近。豪听不见他们两人的对话,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巧有提到自己名字。

「豪。」

有人从旁拉住自己手臂,是东谷。

「原田是为了要把你拉出来,而故意投那种球吧?」

「怎么可能,不要乱说。」

豪连忙用食指抵住嘴唇。

「可是……我觉得是那样——」

「拜托,想归想,不要说出来。泽口也别说。」

东谷点头,豪松了一口气。

「永仓。」

真的被叫到名字了。

「有。」

豪一边跑向魔鬼教练身边,一边想着非得劝劝巧不可。不能用这种方法。相信自己的球是件好事,但是不能用这种胡来、蛮干的方法。

「你就是永仓?块头真大。」

魔鬼教练用视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原田指名找你。你去和展西换手。」

「啊,好的。可以戴护具、护膝吗?」

「连护膝都要?」

「因为我会怕。」

「会怕啊……那就快点准备。」

于是豪戴上护具、脚上佩戴护膝。一拿起棒球手套,心脏就开始狂跳。

「我准备好了。」

「好,再来个十球。你试投看看,原田。」

魔鬼教练就站在本垒后面。

「巧。」

豪打算对走向投手丘的巧出言相劝。

刚刚那种事,千万别再做了。

巧转过身,对豪露出了非常开心的笑容。

「来吧!豪。这是我们在国中棒球队的处女秀。」

刚才的心跳声再度变得强烈。

(啊,是啊!这真的是最初的第一步!)

原本想要相劝的话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来吧!从一开始就要全力投球。」

「这还用说。」

豪轻敲手套,摆好接球的姿势。

(正中央的好球哦!巧!)

巧在投手丘上点点头,举起双臂、抬起左脚,在左脚跨出的同时右臂往下挥出。

手套传来由下往上推挤的感触。

豪呼地吐出一口气,慢慢把球回传给巧。

「噢——」

后面也有吐气的声音。魔鬼教练微微采出了身子。

「和刚才同样的地方,再投个两、三球试试。」

举起的手套传来同样的触戚。由下往上,像是在手套里转了一圈的触感。

「好,稍等一下。海音寺。」

被叫到名字的海音寺站了起来。

「站到打击区上。」

「要打吗?」

「可以不用打,摆好姿势站着。」

海音寺默默站在打击区上,球棒握得短短的,缩起右肘。

(啊,这人是个不错的打者。)

豪透过面罩看着海音寺所摆的姿势。

「你们会比暗号吗?」

被魔鬼教练这么一问,豪一下子答不出来。自己和巧都还没有参加过正式比赛,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在一旁有打者的情况下,打过暗号的经验。

「会。」

豪原本是想说:「我想应该会吧」,但出口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那就试着把球投到各个不同的位置.队长就只负责站在那里。球尽量投到边缘的位置,不过不能K到人。」

「不能挥棒吧?」

海音寺问道。

「不能。我想看看原田控球的能力,因为能将速球投进红中的人很多,你就先忍一忍吧。」

「那就没办法了。」

海音寺重新拿起球棒。但是和刚才不同,动作变得随随便便。

「等等,暂停。」

豪站起身来,跑向投手丘,无视于海音寺在后头说些什么。

「巧。」

「干嘛?脸色那么难看。」

「你的状况不错。要像平常一样,投出热力十足的球。」

「这还用说!你特地跑来,就为了讲这句话?」

「不是啦!你听好了,接下来我会指示你该投的路径,连半颗球都不能偏喔。」

巧仰视着豪的脸,答说:「不会」。

「豪。」

「嗯?」

「他跟你说了什么?难得看你这么生气。」

说完后,巧抬起肩膀,用手套遮住了笑容。

「我是可以体会,不过还是别太生气,不懂的人就想办法让他们懂。你一生起气来,总觉得不太好投。」

肩膀被拍了一记之后,豪回到自己的位置。

「确认暗号是吧?你们两个不要临时抱佛脚。」

魔鬼教练诧异似地这么说道。海音寺的嘴角也带着笑意。豪感到难以置信,因为他们已经看过好几球巧所投出的球。

难道他们不觉得惊人?认为自己打得到吗?现在不可能。难道他们以为球会如他们所讲的那样?真教人难以置信。

(不可能打得到,绝对打不到。)

豪举起手套,在手套下面比出靠近右打者内角的手势。即使是临时的手势,巧应该也看得懂。

直直瞄准好球带的边缘、几乎袭向打者膝盖的球飞了过来。在本垒附近摆出打击姿势的海音寺,发出「啊」的一声往后退了半步。

(活该。)

那样往后闪,哪里打得到球。

好想说出这么一句。豪把球回传给巧。巧皱着脸、上下移动肩膀,然后用食指指着脑袋。

意思是叫我冷静吧。

难道是我回传时太用力了?豪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对呀,捕手火大是最糟糕的情形。)

会激动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自己并不是容易激动的性格,就算是被巧作弄、被妈妈念,还是一脸悠哉,不会特别在意什么,然而现在却激动到被投手丘上面的人指责。

豪再次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

巧正在投手丘上等待暗号。豪将视线移往打击区,海音寺的脚就停在刚刚往后退半步的地方不动。

外角偏低的球。若是强而有力的球能够投到这个地方,不是厉害的打者绝对打不到球。如果是遇到内角速球就会往后退的打者,那肯定是打不到。应该没办法出手。

海音寺到底想不想打,其实无所谓。只要跟巧彼此之间,一面考虑实际的状况,一面达成投球的共识就好了。自从去年夏天在县大会的球场上和巧的球相遇后,自己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要实现了。太厉害了,豪自己在心底赞美着自己。

太厉害了,豪。

手套里头传来感触。豪急忙用右手按住接到之后又差点往前滚落的球。

(不要乱跑。)

豪在心里对球说话,然后起身,把球回传给巧。

「好球,巧,太棒了。」

巧接过球之后,露出了笑容。魔鬼教练的手在背后一拍。

「好,可以了。海音寺你也辛苦了。」

「咦?」

豪发出短促的叫声。

「还不到十球啊!」

就只投了偏低的球,巧所擅长的高球连一球都还没投呢。

「不,可以了,我差不多都了解了。你们两个都回外野捡球。」

「可是……」

魔鬼教练的眼神变得凌厉。

「永仓,你别得意忘形。你们现在才一年级,要好好遵守指示,懂了没有?」

好吓人的眼神。豪握着取下的面罩,沉默不语.

「今年的一年级真是糟糕,全是一群傲慢的家伙。算了,接下来还有没有人要投?」

没有人回答。

「那听好了。接下来进行守备练习,一年级的负责捡球。」

而在停顿一下之后——

「原田,你过来一下。」

魔鬼教练把巧叫到身边,然后等他和豪并排站着——

「原田,你要稍微减轻自己的投球量。」

低声说了这句话。

巧像在反问似的凝视着魔鬼教练的脸。

「肩膀啦、肩膀,投手的肩膀可是消耗品。像你这种年纪不要投球过量,没那个必要。对投手面百有必要增加投球量,就只有在投球姿势乱了步调的时候,懂了没?接下来你要把重点放在强化下半身、增强耐力。你的课题在于能让球的威力持续到什么时候。」

豪再度望向魔鬼教练的脸:心想这确实是个建言,而且是把巧当成一位够资格的投手所提出的建言。

「我知道了。」

巧回答。

「还有,永仓。」

「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棒球的?」

「四年级的时候。」

「一直都是捕手?」

「是的。」

「和原田组成投捕搭档的时间有多久?」

豪和巧面面相觎。是巧先忍不住,咧开的嘴角出现微微的笑意,露出一副写着「由你来回答」的表情。

「还不到一个月,春假认识之后才开始。」

「春假?所以你们不曾以投捕搭档的身份参加过比赛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但你刚才说你们会比暗号。」

魔鬼教练的身躯往豪靠近,豪用力地点头。

「从来没有过比赛经验,有可能会比暗号吗?你把棒球看得太简单了,永仓。比赛这种东西是活的,有无人出局满垒、两人出局三垒有人、打者是第四棒或第七棒等数不清的状况,场地及球队的状况也会关系到比赛的表现。要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比赛,投手跟捕手之间才有可能会比暗号。小学生连毛都还没长齐,不要自不量力。」

这是正确的理论,豪侧眼瞧着巧的面孔。巧正仰起脸,越过魔鬼教练的肩膀不知在看些什么。是耸立在体育馆对面的山?还是校门旁的樱花?反正巧没有要来搭救自己的意思。豪把手套夹在腋下,抬头挺胸地说道:

「我并不是不自量力,而是拥有足以出场比赛的自信。我有自信,不论遇到任何比赛,我都能够和巧互相配合。」

魔鬼教练的眉头皱了起来。

「捕手的任务不单单是和投手配合。」

「我知道。要综观全场我还没有自信,不过总有一天……呃,现在我脑袋里也有很多想法……比方说,跑垒的人在一垒,或是在二垒的时候,我就会去思考……所以……」

豪的腋下渗出了汗水。找不到合适的用语,不过自己并不像一个月前那样,需要花全心全意的精神去接巧的球。

豪想将这个想法传达出去。比起眼前所站的魔鬼教练,豪其实更想让巧清楚地知道这件事。

突然豪的耳朵被人捏住,一阵刺痛从耳朵的位置传向眼睛深处。

「永仓,少一脸神气地说你知道。你们这些家伙又知道什么?捕手漏接球、投手犯规、野手选择,其他还有一堆无聊的失误,有时就是因为这样而输掉比赛。有些比赛明明遇到的不是多好的投手,可是却偏偏打不到球。也曾经有过全力投出的球,结果却被打上观众席而形成全垒打的经验。必须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种比赛,才能渐渐地对棒球有所了解。像你们这种没经验的,不要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你们也才几岁?不要不自量力。」

豪低下了头,无法反驳。「经验」这两个字沉重得教人抬不起头。被人指责经验不足,真的是完全无法反驳。

不过自己并没有不自量力,虽然目前并没有经验,不过只要和巧出场比赛,豪有自信能够充份配合,这是真的。

「我投出的球没有被打上观众席过。」

巧轻声说道。魔鬼教练的视线转向巧。

「什么?你说什么?原田。」

「不,没什么。」

「我讲的话你听懂了吧?」

「和我有关的是听懂了,就是不要过量投球、练习培养耐力与持续力。」

「对,按照指示去做。」

「是。」

魔鬼教练放松嘴角的曲线。

「没错,你很听话,原田,你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你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投手,你有别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的素质。」

巧没有回答。

——这种事情,不用你讲我也知道。

「巧大概在心里这么嘀咕着吧。」豪低着头窃笑着。

「不过素质要是少了磨练,一样会白白浪费。努力加上合理的练习,还有比赛经验,从现在开始一样一样学习,就从现在开始。原田,听懂了吧?」

「是。」

「很好。那么首先——」

魔鬼教练的手抓住巧的头发。

「头发太长了,不是打棒球的发型,回去好好理个头发。」

巧像是要甩开他的手似的扭动身子,肩膀撞到了豪。

「剪了头发,持续力就会增加吗?」

巧深呼吸了一下,调整气息之后如此说道。

「你说什么?」

「教练你也说过要进行合理的练习,头发的长度应该不相干吧。」

「你这家伙,刚刚才夸你听话,现在就讲这种话。要听从指示,不然我怎么教导你们。」

「关于练习方法我会照做。」

魔鬼教练的脸慢慢涨红。

「混帐!你的态度为什么这么恶劣!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因为教练自己胡说八道。」

「我怎样胡说八道?」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不要讲些头发长度之类和棒球毫不相干的话。我又不是靠头发在投球,一点也不合理。」

魔鬼教练的嘴张得老大,脸上的潮红逐渐加深。虽然知道场面非常糟糕,不过豪还是忍不住想笑。要是能够直接笑出来,不知有多痛快。

「去剪头发、剃光头,给我剃得干干净净。」

魔鬼教练发出了怒吼,声音并不大声,应该只有豪和巧才听得到,不过语气却很强烈。接着,脸上的潮红迅速消褪,带点苍白的脸颊似乎正在颤抖。

「老师。」

背后传来海音寺的声音。

「守备练习已经准备好了。」

「嗯。」

表情从魔鬼教练的脸上消失。

「回到外野。」

魔鬼教练应付似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巧从身后把他叫住。

「教练,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

魔鬼教练半转身过来。

「今天早上的检查,为什么我没有被列入违规者?」

「原田。」

魔鬼教练站定了,把海音寺递过来的球棒扛在肩上。像是深怕球棒会巧妙地朝自己挥来似的,豪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间?是社团时间耶!是打棒球的时候,不要扯些不相干的事情。」

「可是……」

「去外野。还有,讲话要有礼貌,你连用语也没学过吗?」

魔鬼教练的嘴唇拉扯似的动了一下,露出白色的牙齿。

「你外公都没教你吗?连教练也对你感到棘手吗?」

「咦?」

「全力奔跑,朝外野去!不要拖拖拉拉的。」

户村的言语撞击到巧的身躯,那是激烈到教人几乎要喊痛的说话方式。豪知道自己的脚正在颤抖,于是将力气集中在双脚上。

「巧,走吧。」

豪拍了拍巧的肩膀,巧无言地跑向外野。但那是慢跑的速度,和全力奔跑还差很远。

——速度是不是要快一点?

豪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巧「啊」了一声。

「下雨了,天空还这么晴朗耶。」

一仰头就看得到蓝天,空中骤然传来细细的雨丝,溅上了脸颊。

「这叫做泣雨。」

「泣雨?」

「就是在没有云的状况下飘下的雨。接下来山的那一头可能会出现彩虹。」

「哦——」

豪和巧面面相。巧似乎想说什么,不过还是拍了拍棒球手套,加入一年级生当中。

彩虹出现了。那是一道仿佛就快消逝的彩虹,淡淡地挂在山间。在回程的路上,豪、巧、东谷和泽口四人看着彩虹,一面走着。

「你好像气象博士哦!不管是雨是云都很熟悉。」

被巧这么一说,泽口发出了咯咯的诡异笑声。

「好像我们家爷爷哦!老是说些出现那种云会下雨啦、遇到这种风会持续干燥啦之类的话。豪有时候还满像欧吉桑的。」

「对呀对呀。」

巧跟着点头。

「搞什么,什么意思啊!两个没礼貌的家伙。」

泽口又发出了笑声。巧没有笑,一脸认真地望着前方。

「巧。」

「嗯?」

「你真的要去剪头发?」

「才不去咧!我喜欢这个发型。」

「可是……」

「看,你就是这点像欧吉桑。」

巧停下脚步,直视着豪的脸。

「你真是过度担心,又爱罗唆耶。」

「白痴,任谁都会担心啊。跟教练作对会有什么下场?」

没想到豪的声音这么大声。

「是啊!原田,最好不要跟教练作对。」

东谷在一旁说道。声音小归小却很清晰。

「太爱跟教练作对,到时会无法出场比赛哦。五月不是有新人赛?还有县大会的预赛……你一定能马上变成正式队员。我们球队的打击虽然还可以,但是投手太弱,所以无法获胜。对你而言这是个机会,你还是乖一点吧。」

「我不要。」

巧往前迈步,豪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喂,巧,等一下啦。东谷说得对,这或许是个机会。」

豪的掌心传来一阵冲击。仿佛让因为接球而变得相当厚实的手部皮肤,在瞬间感受到麻痹般的冲击。

豪花了两、三秒的时间才发觉是巧甩开了自己的手。

「笨蛋,别开玩笑了,豪。」

「谁是笨蛋。我没有开玩笑,是认真的。」

豪紧紧握住被甩开的手,然后转向巧。

「认真讲这种话的人才是笨蛋。我就是不要,那个魔鬼教练算什么东西,连头发长度他都要管,叫我听他的说『是的』、『遵命』,想都别想。」

巧的眼眶微微泛红。细长的眼睛平日就带着仿佛拒绝别人似的严厉目光,现在更是逼人,眼白的部份看起来甚至带点蓝色,让豪有点惊恐。在认识巧后第一次觉得他很可怕,和被魔鬼教练斥责的时候不同,好像不猛力站稳脚跟就会往后倒似的。

「我才不会听那家伙的话!什么都要命令,把我当成什么。一下子把我叫到职员室、一下子骂人,这回还说我的发型不适合打棒球。那家伙看过我的球,既然看过我的球,居然还扯到头发,根本是在找碴嘛!他以为只要自己下令,别人就会乖乖听话,我——」

巧大口喘着气,额头微微冒汗。一阵风吹过,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豪发现自己也在冒汗。「我才不会听他的。绝对不会,豪。」

被他这么一叫,豪却无法回答。

「原田你还不是常常命令别人。」

泽口在后面嘟嚷着。

(不是常常,而是几乎所有的语气都是命令句。)

想到这里觉得有点有趣,于是豪把紧握的手放开,轻轻挥动。

「巧,讲是这么讲,到时候要是不能出赛,你准备怎么办?」

巧耸耸肩,目光变得柔和,嘴角带着笑意地说道:

「我能不能出赛,不是靠他来决定。魔鬼教练毕竟是棒球社的指导老师,他也想赢球,然后进军县大会甚至全国大会,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想要赢球,他就非得用你不可?」

「没错。」

可以听到泽口与东谷同时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自信直截了当、近乎无谋。

「你对自己能力真有这么高的评价?那不就是傲慢吗?其实你不过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讨厌小鬼。」

豪瞬间想用这样的话顶回去,不过在心底某处却又被巧所说的话强烈吸引。

于是便以「对」、「没错」附和着他的话。

「不过原田,要是魔鬼教练不在乎输赢,那又怎么办?」

泽口又在豪的背后这么嘀咕。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你别生气。其实你也不晓得他怎么想吧?要是你太狂妄的话,说不定他宁可不在乎输赢,就是不用你,因为你还是幼苗。」

泽口说完后吞了吞口水。

「什么幼苗?」

「蔬菜幼苗啊!就算种了再好的幼苗,要是遇到结霜、下冰雹,结果还是会枯萎。像去年买了新品种的高价幼苗,碰到五月霜害就全完了。」

泽口家是大规模的蔬菜农家。巧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

「泽口,你是在教我怎么做农家的工作吗?」

「不、不是,我只是……嗯,该怎么说咧……我只是在想事情总是有个万一,说不定魔鬼教练并不觉得比赛非赢不可,所以啦。」

泽口讲得结结巴巴。

「我知道泽口的意思。巧,万一哦……万一教练说他不用你,那你怎么办?要是他说你破坏团体秩序,不准你出赛,到时你怎么办?」

豪像是要确认自己所说的话似的慢慢说完,他觉得巧也需要时间思考,不过巧的答案却来得相当直接。

「那就不出赛。」

「咦?你说什么?」

豪反问着。

「那就不出赛。」

「不出赛……喂,不只今年,说不定连明年都不行。」

「无所谓,如果一定得听他的,那我宁可不出赛。」

巧毫不犹豫地如此断言。

豪有一种后脑勺被人敲了一记的感觉。不是从外面,而是从里面,像是被人敲了一记般的震惊。豪张开嘴吸着空气,感觉氧气无法到达肺部,仿佛快窒息了。

那就不出赛、那就不出赛、不出赛……

巧的确是这么说的。他清楚地断言,没有显露出半点犹豫。

那就不出赛。这句话透过鼓膜传到了脑部,热到发疼的感受瞬间贯穿了身躯。

「你这家伙。」

豪揪住巧的胸口。不只揪住,而且还往上提,然后摇晃。

「你这家伙,居然讲出这种话——」

「豪、豪,别这样。」

泽口和东谷抓住豪的双臂,巧的脸在眼前扭曲,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要是再不放手,巧会死掉。

脑海中某个点奇妙地清醒过来。这清醒的点正警告着豪,但是指尖的力量并没有减弱,感觉好像自己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呼吸困难。

「你这家伙,居然说你不出赛……开什么玩笑!我是为了……与你组成投捕搭档出场比赛、打出属于我们的棒球,结果……结果你竟然说你不出赛。」

原来对你而雷,棒球就是这种程度!为了自己的面子,你可以轻易舍弃我们之间的棒球。

说不出口的话在血管里澎湃,脑海之中响着鼓声。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组成投捕搭档出场比赛、打出属于我们的棒球……去年八月,县大会的球场仿佛被刺眼的太阳漂白似的,看起来一片白。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巧、见到巧的球,然后持续追寻这个梦想,不仅和妈妈争吵,还因为怕跟不上他的才能而感到不安、烦恼。可是只要在巧的面前举起手套,接到投来的球,烦恼与不安就会像热气般烟消云散。活生生传来具压倒性的球的触感,让不安、焦躁全都化为尘土,只剩下晴朗的心情。豪自负自己比谁都要了解巧的投球威力及魅力。他相信自己能和巧成为最棒的投捕搭档,那不是遥远的未来,而是在不久之后。

「那些全都是谎话?就我一个人在一头热,就我一个……你……你居然说『不出赛也可以』,混帐!整人也该有个限度。」

「豪,别这样,原田会死掉啦!」

泽口带着哭泣的声音,摇晃着豪的手臂。豪的手腕传来刺痛,原来是巧的手指掐了进去。巧痛苦地喘息着。

「豪……放手。」

「我不放……呜哇!」

这次另一只手腕也传来剧痛。往旁边一看,原来是泽口正咬住自己不放,于是豪把手放开。巧一个踉跄,直接倒向路边的草丛。空气咻地流通后,巧咳嗽了起来。

豪也按着被咬的手腕喘息着,手心附近沾着泽口的唾沫。

「喂,你们在吵架吗?」

有人一边走过,一边轻声叫喊。豪的脑袋里有一半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不过还是有话要说。他俯看着缩在脚边的背影,上面沾着蒲公英的花瓣。

「你这个人真是自私,只顾自己,别人怎样都无所谓。你好歹……好歹也替别人想一想。」

眼球像被淋上热水般变得灼热。巧的背影及蒲公英花瓣全都在融化、摇晃。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豪拾起书包,迈步往前。东谷似乎说了些什么,不过听不清楚,脑子里的大鼓声仍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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