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头顶传来豪的声音,巧的喉咙痛得不得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一阵呕吐感从喉咙深处翻涌而上。巧用手掩住嘴巴,感觉过去之后终于可以呼吸,轻松多了。
「原田,你没事吧?」
抬头一看,东谷和泽口正脸挨着脸望着自己。
「当然没事。」
发出来的是正常声音,巧松了一口气,于是起身拍掉裤子上所沾的泥土。巧希望发出来的是正常声音,他很想说「这没什么」。泽口则是用力吸着鼻涕。
「干嘛啊!怎么是你在哭?被掐的人是我耶。」
「可是……我从来没看过豪……那么生气。」
「我也是。我还以为原田会被杀掉,吓死人了。」
东谷把书包递了过来。
「你们不用跟着他吗?快追上去吧。」
巧想自己一个人独处,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泽口和东谷不情愿地摇摇头。
「我们真的是第一次看到豪生气,不晓得该怎么办。」
「你们不是认识很久了?」
「从幼稚园就认识了。」
东古扳着手指数计算着。
「从念幼稚园的时候开始?从那么小到现在,豪都没生过气?」
巧心想:「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开玩笑吧」,这时喉咙一阵刺痛,他想起被突然掐住这里、往上提的那份力道。
「没有,我们没看过他生气。」
泽口和东谷面面相觑,同时点头。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哦,真了不起,简直是稀有品种。」
(是吗……也对,我也没想到他会真的生气。)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没想到豪会说出这种话。
「能够把他惹毛,你也真了不起。」
东谷拍着巧的背,嘟嚷着说:「沾到了蒲公英」。
「原田。」
「干嘛?」
「你去向豪道歉。」
「为什么要我去?」这句回嘴的话哽在喉咙。
「不管谁对谁错,要是豪不在,谁来帮你接球?展西吗?」
「那种人哪接得到。」
「这就对啦!豪是唯一的人选。拜托啦,你去好好向他道歉,要他跟你组成投捕搭档。这样讲是有点奇怪,不过只要有你在,相信这三年的棒球会很精彩。」
东谷还出声问了泽口说:「是吧?」,泽口再次用力吸着鼻涕说:
「说不定能打到县大会、中国地区大会,甚至全国大会,所以要去道歉……」
「笨蛋,你们扯到哪去了。棒球可是要有九个人才能打,怎能依靠别人。笨蛋,像这种事哪能依靠别人……」
「可是原田……」
泽口又用带泪的声音说道:
「没有豪不行,不是吗?那又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没有他就不行,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
巧握紧拳头。天空已经染上紫色和红色,寒冷的风吹拂着面颊。
「我回去了。」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像是要甩掉这句钻进耳朵深处的话似的,巧甩甩头跨步向前。
一走进家门就闻到烟的味道,那是木材的烟味,直接窜进鼻孔。
巧背着书包直接绕到房子后面。
——洗澡还是用柴火烧出来的洗澡水最赞。
这是外公洋三的说法。每到傍晚的这个时候,他大多会坐在烧洗澡水的炉口前面。一般只要把水龙头打开,就会流出适温的热水,因为觉得这很正常,所以洋三的那套砍柴、烧柴、调整火势和水温,最后还得收拾残灰的作法就显得过于浪费时间,巧现在还是这么觉得。不过用挖出来的灰做肥料所栽种出来的梅花和紫丁香,则随着不同的季节开出既美又多的花朵,发出香味,让路过的行人为之驻足。
「外公。」
洋三蹲着,用认真的表情望着炉口。
「噢,原来是巧啊!你刚回来?」
「嗯。」
巧也蹲在洋三旁边。
「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很累?」
「今天第一次参加棒球社的练习。」
「才这样子就累啦?」
洋三拨动柴薪,火焰像生物般跳动着。房子里传来青波的笑声。
「你不太对劲耶,巧。」
「咦?」
「要是平常的你,起码会说『不过是练习,哪里会累』。」
洋三很会模仿,听到有人用类似自己的语气说着「不过是练习……」,巧有种古怪的感觉,不过倒也不会想笑。他静静地看着柴薪在火中燃烧、崩解的样子,反而是洋三「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你们小俩口吵架啦?」
巧抬起头看着洋三,听不懂他话里的含意。
「你和豪吵架了吧?被老婆刮了一顿。」
「你在胡说什么?蠢毙了。」
「脖子那里红红的,要是不想被你妈碎碎念就好好遮住。」
巧扣上暗扣,觉得喉咙有一种压迫感,感觉比平日来得强烈。豪的事就算了,不想再去思考。
「外公。」
「怎样?」
「光是触摸身体,就能看得出来吗?呃,我的意思是说——」
「是啊,看得出来。我用目视就看得出来。」
「真的吗?」
「真的啦!胸围、腰围、臀围,半点都不会错。你妈妈号称胸围85,其实是80。」
「谁在跟你讲胸围啊,我是说男生啦!光是用摸的,就能看出练习量或练习的方式吗?」
洋三的表情变得认真,视线像在思索似地飘向远方。
「没办法。」
「没办法?可是今天在学校——」
巧的话只说到一半。要对今天一整天的事加以说明实在麻烦,因为有的没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于是在开口之余变得犹豫。洋三瞄了巧的侧脸,继续说道:
「你的练习一直都非常认真,要是指导的人有点程度,或许容易猜到。」
「猜的?不是吧。全都被他说中耶!」
洋三摇摇头。
「是猜的没错。或许说的人不这么认为,不过以你这种年纪,身体的状况就像河川流动一样,今天跟明天会不一样。会长高、长肉、肌肉的力量也会进步,一天一天用惊人的速度在变化。你现在正处于这种时期,要是觉得国中的孩子有那么容易了解,那他可就错了。对方是年轻人?」
「我不太清楚,大概三、四十岁吧。」
「以教练来说是个不错的年纪。嗯,我也是这样,不过我的对象是高中生……觉得小孩子的事自己全都知道,反而有点恐怖。」
「恐怖?」
巧觉得教导棒球,似乎和「恐怖」这两个字扯不上边,但洋三却再度重复这两个字。
「对,恐怖,我觉得小孩子很恐怖。国中、高中……接下来的我不清楚,不过那种年纪的孩子真是教人搞不懂。原本毫不起眼的家伙,因为喜欢的女生来看比赛,结果打出三支全垒打;还有一个月内长高十公分,结果守备范围突然变大的游击手;有的人练习老是偷懒不来,身体却发育得很匀称、打击姿势也很漂亮、不会走样,真拿他们没办法。一旦认定这小子会这样,通常对方都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你们这种年纪,就是这么回事,真的很恐怖。」
「可是有些事情总是要有所决定才行。」
「譬如咧?」
洋三的眼中漾起笑意。
「比方说……棒球是有守备位置的,守右外野的和担任投手的就不一样。呃,该怎么说咧……就是像适合某人资质之类的。」
「是啊,就是这样,不决定就没办法比赛,所以在决定之后,烦恼就来了。一个好的指导者,就是会为烦恼而犹豫不决,像是『这样子好吗?』、『我有没有错估那孩子的能力呢?』,不烦恼的人才有问题,如果是专家也就算了,一般人在面对孩子,多少会觉得恐怖……」
洋三垂下眼帘,吐了口气。
「外公,你也曾经烦恼过吗?」
「会觉得烦恼,是在上了年纪以后。年轻的时候,我也很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只要有我的指导,孩子就会变强、球技就会更好,我是这么对孩子说的,为的不是让他们相信自己,而是让他们相信我的能力……巧,不要太去撕扯别人的旧伤。」
拱起背脊的洋三,看来更加苍老而憔悴。巧挪开视线,盯着橘红色的火焰,为了自己逼问外公的感觉而不知所措。
「可是外公,你不是去了甲子园很多次?那很厉害,不是吗?」
「甲子园这种地方,只要运气好就能去。把有才能的人集中起来,彻底进行有效果的练习,让所有正式球员至少都有一定程度的能力,就像准备考试一样,不过这可能比考试还需要运气,就这么回事。」
「这样就很不容易了。」
巧从洋三手里接过柴薪,丢进炉口。传来木材碎裂的细微声响。
「外公,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肩膀是消耗品吗?」
「肩膀……有人跟你这么说?」
巧点点头。
「那你自己怎么想?」
「我有点怀疑,心想:『真的是这样吗?』,不过一直以来我都是想怎么投就怎么投,觉得这样也不错,只是有点不安。」
说完之后,巧自己竟然发出「咦」的一声。我会觉得不安?难以想像自己会把「不安」这两个字挂在嘴上。对于魔鬼教练今天所交代的练习方式,巧并没有异议,最重要的是,那时有种能力受到魔鬼教练认同的感觉,所以给了肯定的回答。点头的意思是自己在学校里面会这么练习。要是投球的欲望还在体内澎湃,可以等回家后再尽量投。自己的欲望就由自己来满足,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
「你的『不安』是什么样的不安?」
「什么样的……」
豪不在。要是豪不在,那要谁来接球?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投球的。
「巧,你认为一流投手的条件是什么?」
洋三接着问道,这回可以答得出来。
「这个嘛,球的威力、速度、控球能力,还有胆量——」
「还有不会出毛病。」
「出毛病」巧在口中嘟哝这三个字。
「肩膀与手肘需要花上体重一·五倍的力道。为了承载这个力道,不让肩膀与手肘多费力气,那就需要稳定的投球姿势。姿势要是走样,力道就会跑到别的地方,变成出毛病的原因。能不能用稳定的姿势投出许多的球?这就是一流投手的条件。」
「稳定的姿势?」
仿佛回应着巧的低语似的,洋三点头说道:
「最基本的就是上肩投法,用全身气力,挥动惯用的手腕,丝毫不浪费半分多余力气的投球姿势,漂亮到令人光看就会叹息,只是能用这种姿势投球的人不多。用不稳定的姿势投球,投得越多,出毛病的风险也就越高,国、高中生更是如此。锻链下半身、让姿势慢慢变得稳定,这点是不会错的。」
「那我没问题。」
好想问问不是外公,而是身为教练身份的洋三,究竟自己的能力是到什么样的程度?希望他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你是一流的」。巧低头咬着嘴唇,希望能够得到他人言语的支持。这种想法真是丢脸。
「对了,那家伙是谁?」
「你在说谁?」
「你们教练啊。」
「噢……他名叫户村,好像认识外公。」
洋三的目光像在搜寻记忆似地往上看。
「户村、户村……真?」
「这种事我哪知道。你认识那个叫户村真的?」
「嗯,他是我离开新田高中时,担任游击手的二年级队员,技术不错,是个认真的好孩子。嗯,我记得他,因为他常常把社团教室打扫得很干净。」
「打扫?」
「是啊,打从一年级起,他就很仔细地打扫社团教室。也因为这样,棒球社光亮整洁到不像运动社团的教室。球具也都整理得很好,真是非常喜欢棒球的一个孩子。他会用布去擦拭每一颗球,带着非常快乐的表情。嗯,我记得他。」
「你记错了啦!他才不是那种人。」
巧站起身来,裤子膝盖下还沾着些泥土。
「那家伙超阴险的,只会讲些无聊的话。像头发长度应该怎样怎样,全是一堆和棒球无关的事……」
浴室的窗户突然打开,真纪子的脸探了出来。
「爸,阵内先生打电话找你,说要谈谈村内聚会的事。哎呀,巧,你回来啦!怎么会在这里呢?我烤了蛋糕,快点进来。」
真纪子笑了笑,然后关上窗户。洋三不疾不徐地起身,挺直了腰杆说:
「她亲手做的蛋糕哦!上面摆了一堆草莓、奇异果之类的。」
「那是专门为青波做的,那家伙只要吃了外面卖的蛋糕,马上就会不舒服。很稀奇吧!」
「你也很稀奇。」
「咦?怎样稀奇?」
「你既不会夸奖别人,也不会讲别人坏话,不过今天却讲了一堆,这不是很稀奇吗?」
洋三只说了这句,之后便快步离去。
自己讲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发牢骚吗?巧的脸开始发热。
才不是发牢骚,也不是示弱。
巧并不是会在当事者背后说人坏话,然后心里觉得「啊,好爽快」的那种缺乏男子气概的弱者。他可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巧站着不动,望着从炉口升起的白烟。
对于别人的憎恨与怒气,自己从来不曾发过牢骚。与其用那种难堪的方式发泄,还不如把憎恨与怒气直接朝对方发泄,或是将它藏在心底,总有一天化为粉碎。自己还有这样的能耐,应该是有才对。
或许是风向变了。烟雾摇曳,袭向巧的脸部,薰痛了眼睛,嘴里很苦。巧先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咬着下唇,直到感觉有点刺痛。
走进玄关,奶油的甜美香味飘了过来。巧直接爬上楼梯,好想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躺平。
「巧,要不要吃蛋糕?」
真纪子从楼下叫住他。
「不要。」
「为什么?是鲜奶油的哟!你不是喜欢鲜奶油吗?」
「不要,我不想吃。」
「为什么?你肚子不饿吗?」
巧转身,与母亲抬头仰望的视线相对。
「妈,你真罗唆。」
铿锵有力的强烈语气。
可以看出真纪子的脸上正失去血色。
「嫌我罗唆?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吃蛋糕而已。为什么你老是用这种方式讲话?不想吃你可以直接说啊!」
真纪子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气吐了出来。
「这种态度真是差劲!你多少也替听话者的心情着想一下。」
「差劲」这个字眼刚才豪也对自己说过。
巧转身背对母亲走进房间。他舔了舔下唇,有一丝血的味道。
隔天早上,早餐出现了蛋糕。就在生菜番茄沙拉的隔壁,摆着一块很大块的鲜奶油蛋糕。
「一大早就吃这个?」
「一大早就吃,因为这是你的份。」
从昨晚开始不讲话的真纪子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并把红茶杯摆在巧的面前。
「违逆母亲是很可怕的,会遭到食物的报复。」
洋三故意颤抖着身体。
「喂!爸,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做的事会让你儿子讨厌。」
「你还好意思说!老是讲些会让女儿讨厌的话。」
巧听着妈妈和外公斗嘴,一边把番茄和蛋糕送进口中,结果竟哽住了喉咙。
「哥,你还好吧?」
青波看了过来。
「才这么一点东西,我吃得下。」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和豪吵架了吧?」
巧的喉咙噎住,赶紧喝口温热的红茶后说:
「你是听谁讲的?」
并朝着正和真纪子讲话的洋三瞥了一眼。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哥哥很没精神嘛。」
「我又不像你,每天嘻嘻哈哈的,笨蛋。」
「可是你真的很没精神嘛!我从来没看过哥哥像昨天那样,所以马上就知道你可能是跟豪吵架了。」
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一家人曾经辗转住过各个都市,因此完全不说方言,母亲和父亲也是这样,但青波说的却是这个地方的方言。青波讲话的声音总是柔柔的,听起来很舒服。他那柔柔的声音,偶尔也会说出惊人的句子。
青波抬起下巴,凝视着哥哥片刻。
「是不是很难受?哥哥要不要紧?」
「笨蛋,少罗唆。」
原本是想这么怒吼,不过看到青波那带着茶色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青波可以敏感地感受到他人的痛苦、难受,敏感到近乎恐怖的程度。
「哥哥……」
弟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巧挪开视线,站了起来。
「看!另一位主角来了。」
才刚走进教室,满满的笑声就迎面而来。
矢岛茧用挥舞右手般的姿势擦着黑板。整面黑板全是红色、白色粉笔画成的情人伞,下面写着巧和茧的名字,字迹拙劣。
一股厌恶感涌了上来。不是因为被作弄,而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被人用没品的字体写在那里,于是产生嫌恶的情绪。
其实也不是对自己的名字多么在意,但因为那是专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想被搞不清楚身份的人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来对待。
巧缓缓环视着教室,见到两、三张偷笑的脸,于是他走近其中一张,抓紧他的胸口大喊:
「杉本,你别太过分了。」
「慢、慢着,为什么是我?」
「难道不是你?」
「不是我啦!你、你有什么证据?」
在巧后面进入教室的女学生走向黑板,和茧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起擦黑板。那是没见过的面孔,不是二班的学生。及肩的头发随着身体动作左右摇晃。
巧把手放开,在杉本眼前扣了扣手指。
「是谁都无所谓,不要用丑陋的字体去写别人的名字。」
「是啊,杉本,你这样太卑鄙了,而且很愚蠢。」
女学生突然转过头来,瞪着杉本。
「喂,慢着!怎么连你都讲这种话?不是我啦!我真的不知道。」
杉本拼命摇手,像个耍赖的小孩。
「不是你那会是谁?这种行为真是卑鄙。」
「话也不用讲得那么难听吧!你践什么啊?你昨天服装检查才被骂哭,不是吗?叶奈美子是个爱哭鬼!你是四班的人,快点回去啦!」
——因为我的朋友哭了,很可怜,所以我不想当风纪委员。
昨天茧曾这么说过。莫非哭泣的朋友就是这个名为叶奈美子的少女?
「搞什么!被老师和三年级的一骂,连眼泪都飘出来了。我看你从幼稚园就这么爱哭。」
话声接连不断。
茧转身与巧的视线相对。大大的眼睛眨呀眨地,视线马上转向一旁。
(这边的眼睛看起来比较爱哭。)
有人拉扯自己的袖口,是泽口。
「原田,昨天豪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需要一点努力,才能够摇头说出「不,没有」这几个字。
「是吗?看来豪那家伙是真的生气了。喂,原田,这下该怎么办?」
「不理他。」
「不理他行吗?」
「当然不行!」巧很想这么怒吼。真的担心的泽口所用的迟钝说法,还有特别压低的声音都教人生气。
巧并不是没有等他。等他打电话来,说句:「是我太过份了,抱歉」。
「喂,原田,你快去跟他道歉……」
「少罗唆。」
泽口噘起了嘴巴,噤声不语。
不是不懂得道歉用语。如果是自己不对、如果对方是豪,那么真心低头说声抱歉也无所谓。
巧坐在位子上望着外面。灰色的云缓缓流过,新绿的群山即使在云层底下还是亮灿灿地相当美丽。
讨厌胡思乱想、不愿感到迷惑。就和投球练习一样,在迷惑中所投出来的球不可能带有力道。想要单纯、彻底地信任自己,没有烦恼、没有迷惘、没有困惑。
可是昨晚却到半夜两点还睡不着。
(如果是我不对,我会道歉的,可是豪,我真的有错吗?)
巧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话重重刺伤了豪。豪的愤怒并不是无理取闹,不过巧还是不认为自己有错。
——如果得要听他的,那我宁可不出赛。
昨天撂下的话并不是谎言。
不管是现在、未来都一样。
(喂,你叫我怎么办?)
睡眠不足的脑袋很沉重。钟声响了,巧往旁边一看,叶奈美子正在走廊的窗边。
「那家伙几班?」
巧问回到座位上的茧。茧看着巧,微微张开嘴巴说:
「啊……奈美是四班,美女老师的班级。」
和豪同班啊!巧弯起手肘,用手指按压太阳穴。
「看起来不像爱哭的类型。」
「嗯,不过昨天实在太惨了……就在校门前大家都在的地方,被老师及风纪委员轮番痛骂……明明只是下面穿了一件浅蓝色的T恤,结果却被讲得非常难听……那样太奇怪了。」
茧的嘴角紧绷了起来,下巴与脸颊的线条同时拉紧,变成紧致而美丽的表情。
「就算奇怪又能怎样?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废除服装检查的。要是再像昨天那样说一堆,老师又要生气了。」
茧沉默不语。
「结果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话说出口之后,巧才发现自己在乱发脾气。
对找不到答案的自己感到焦虑,于是把气发泄在别人身上。
「真是差劲。」
巧低声呢喃着,茧发出「咦」的一声反问。
「啊,没事,和你无关。」
杉本转过头来,刻意耸了耸肩。
「两位很要好啊!还真是不怕呢。」
「你也一样不怕啊,杉本。」
第二次的钟声响了,草薙走进教室。
「早安。因为时间不多,我只交代转达事项。今天有老师的研究会,所以在上完第三节课、午餐时间后提早放学。」
教室内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草薙面无表情地咳嗽。
「还有,明后天是校内学力测验,一年级要考英文以外的四科。对你们来说是第一次的正式考试,要加油。今天早点回家念书。」
下面传来「咦?」、「啊——」之类无力的声音,然后迅速消失。
「下个月还有期中考。从下礼拜开始,各科也有预定的小考,希望各位同学不要一直沉溺在刚入学时的浮躁心情里,自己要试着努力转换心情。」
草薙老师的视线游移不定,在学生头顶附近飘来飘去,听起来像在背诵事先背好的台词。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某个点上面。
「矢岛。」
「有。」
「风纪委员会有消息,本周内由各班自行进行携带物品的检查。」
「自行进行……吗?」
「是的,检查方式就由各班委员自行决定。自行检查是为了让自己的班级可以更好,或许是入学已经超过一个礼拜,大家的紧张感都涣散了,有许多人把不必要的东西带来学校。记得别把不需要的东西带来。」
既说要把刚入学时的浮躁心情加以转换,又说同学已经失去紧张感,呈现奇怪的矛盾。不过导师还是一脸严肃地继续说话:
「《学生手册》要重读一遍,自己好好检查一下,只能带学校允许带来的东西。别忘了,自己的生活要靠自己管理,这种努力的心情非常重要。由老师来负责监督当然也行,不过这样就不能培养你们的自主性。我信任你们,所以请你们要认真去做。」
窗外的云层越积越厚,覆盖了大片天空。巧把手放进口袋,徐缓而强劲地握住了球。
原以为他会请假,没想到豪却照常参加练习。不过他没和巧说话,就连视线也没有交会。
练习是用几乎和昨天完全相同的步调在进行,不同的只有时间较早,以及魔鬼教练不在这里两点。
虽然已经觉悟到会因为头发而被念,不过展西和海音寺却连一句话也没提。海音寺至少还给了两、三句指示,展西则是完全把巧当成空气。展西倒无所谓,但豪的态度却让巧觉得慌张。巧对慌张的自己感到焦虑。
「喂,原田。」
就在慢跑到一半的时候,东谷来到一旁和巧说话,对着跑在前面的豪的背影抬了抬下巴。
「豪那家伙,从一大早开始几乎都不说话。」
「也不跟你说话?」
在点头的同时,东谷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跟谁都不讲话,只顾嘟着嘴看着外面。我就跟他说:『你跟原田吵架和我们无关』,他还嫌我罗唆地瞪了我一眼,像小朋友一样闹脾气。我还以为他比我们来得成熟,真是伤脑筋啊。」
巧望着规则摆动的豪的背影,觉得他真是个笨拙的家伙。带着怒气保持沉默,实在太笨了。
不能全怪他,自己也是一样。笨拙而狼狈,只会想些有的没的。
「喂,原田,这样不行吧。」
对,这样不行。
「豪从来不曾像昨天那样生气过,所以在生完气后,自己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一定是这样。原田,拜托你去跟他和好啦。」
「东谷。」
「嗯。」
「边跑边讲话会没气哦!」
巧在东谷背上轻轻一拍。东谷的脸上冒汗,勉强露出扭曲的笑容。
慢跑才跑到一半,雨就飘下来了。和昨天的泣雨不同,雨点虽然不大,云却层层堆满了天空,开始左右起伏。因为连续几天放晴而干涸的操场,一点一点地出现黑点,发出土壤的味道。
(啊,是夏天的味道。)
味道随着细微的土壤颗粒一起进到胸腔,是投手丘的味道。
(好想投球。)
好想使出全身气力来投球。
「好,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海音寺的声音响起。
「因为下雨的缘故,今天就到这里为止。解散。」
「咦?」
巧发出了声音,海音寺和展西把脸转向巧。
「原田,你有什么意见?」
「结束了吗?」
「结束了,因为下雨了。」
「可是这样的雨应该还可以吧?如果是比赛的话,也不会因此而中止。」
在干燥无比的操场和吸饱水份的操场上,球的弹力及滚动方式自然也不会一样。一旦被水淋湿,球和球棒握柄都会变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想在下雨的比赛中赢球,就得在下雨的日子里练习。其实最重要的是巧本身想要投球。就算正式的投球练习不行,传球接球练习也好,他都想投到心满意足为止。
海音寺挪开视线。展西则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练习结束。」
「我们说结束就是结束。今天教练不在,天气又不好,原田,一年级的菜鸟不要有太多意见。」
那是和魔鬼教练同样的语气。
「一、二年级负责整理用具,动作要快。解散。」
在海音寺的口令之下全体敬礼,结束练习了。
展西走了过来,把手搭在巧的肩膀上说:
「原田。」
巧把身子一扭,搭在肩膀上的手动也不动,力道强劲出乎意料。昨天早上把他挥开的时候,展西直接跌了一跤;而现在力道之强,让人难以想像是同一个人。脖子上传来展西呼吸的气息。
「你想走职业路线是吧?那也无妨,只是你别太践。团队精神很重要,一旦搞坏我们可就麻烦了。」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不过他的眼里却没有笑意。
「要是比赛的时候下雨,那怎么办?」
像是要把压在肩头的手抖掉似的,巧的身体和声音都在使力。
「你说什么?」
「像这种雨还是会有比赛,不练习行吗?」
「为什么不行?」
展西回答得很干脆。
「咱们棒球社的规则就是不要勉强、不做无谓的事情、快乐地打球。耍帅在下雨天淋雨会搞成肺炎,我们一直非常注意不做这种傻事。学长很不赖吧!像你这种毅力十足的,现在不流行啦。」
巧吸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我懂了。)
虽然流畅地完成练习项目、整个队伍都很努力地练习着,但却不知何故,看起来就是觉得懒散。现在知道理由了,因为缺乏意志、缺乏棒球的意志,甚至没有想打的念头。就像在输送带上组合零件,只是淡然地完成既定的练习。
自己觉得懒散的直觉并没有错。
「怎么样?哪里不对?」
「不,没事。」
「原田,你真的很践耶。」
巧背过脸去,身体直接一扭,肩膀上的手像是被拉扯似的,展西一个踉跄。正当巧要离开的时候,两名三年级的学生并排在他的面前。巧的脖子一紧,展西的手臂绕了过来,声音也跟着过来。
「原田,学长正在讲话,你这是什么态度,真不应该。」
另一只手则环住腰部,姿势像是从巧的后面将他抱住,直挺挺地站着。
「喂,展西,大白天姿势就这么瞹昧在干嘛啊?」
穿着球衣的三年级生笑道,另一个则穿着黑色防风外套。
「哎呀,这位可爱的原田似乎对咱们队里的状况不太了解。枉费他投得一手好球,这样可是不行,我得稍微给他一些建议,是吧?原田。」
三年级生走到面前,将脖子上的手又微微地勒紧一下。
「是啊、是啊,不错嘛!一年级多可爱。」
站在前面的三年级生很高,这两个人成了围墙。就算巧毫无防备的腹部在这种状态下挨了拳头、蹲了下去,从外面也不容易发现。
(这些家伙早习惯了。)
汗水从巧的太阳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雨滴随着流下的汗水拍打在脸颊上。
就算是哪边挨了拳头,也绝对不能倒下——
巧仰起脸,双脚使力。可以把他们踢开,不过那两个人并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笑。
「对了,可爱的原田,户村老师不是叫你去剪头发吗?」
穿着防风外套的人又笑了。
「免了、免了,原田不适合顶个光头,会糟蹋他可爱的脸蛋。」
展西在后面笑着说道。巧的脖子一紧、下巴上扬,脚尖传来刺痛。原来不知何时,三年级踩住了巧的脚尖。球鞋以脚后跟为支点左右摩蹭。钝钝的痛感,脑袋里头蹦出了某些句子。
(直接朝腹部来,感觉还好得多。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巧将没被踩住的脚往地面上一蹬,将那份力道和所有体重全都放在后面。后脑勺撞上展西的脸,然后从背部直接倒下,展西也跟着一起倒。还没湿透的操场扬起白色的灰尘。巧撑起右臂想要起身,此时眼前出现三年级的脚,其中一人穿着钉鞋。
(要是被踢到肩胛骨,可能会骨折吧。)
巧立刻用左手护着右肩,但眼前的脚却没有动作。巧单边膝盖着地、按着右肩,抬头一看,两名三年级生正俯看着自己。没有愤怒的表情,也没有笑意。
背脊传来轻微的震动,是展西在后面爬起身子。
「抱歉……副队长。」
是豪的声音。豪提着装球的篮子,站在巧的旁边。可能是跑过来的,呼吸有点急促。
「麻烦借我用具室的钥匙,门锁上了。」
展西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巧也慢慢站了起来。
「喂,怎么了?」
海音寺走了过来,腋下夹着两根球棒。
「展西,你在流鼻血?」
「哦,没事,都是他啦。」
展西在巧的背上轻轻一推。
「他好像跑得太辛苦,所以脚软,我看他快跌倒了,想说要撑住他,哈哈!结果连我也跟着一起跌倒。真糗。」
「是啊是啊,展西也脚软了。」
「要多多锻链啊。」
两名三年级生也跟着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原田,伸展体操要好好地做。」
海音寺这么说完之后,把球棒递到巧的手上,然后微微地笑道:
「把这个收好。还有,昨天的球很棒,好久没看到快速球了。」
「哦……谢谢。」
巧和豪面面相。海音寺在膝盖位置拍了二、三下。
「内角偏低的直球。那应该不是偶然的吧,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控制吗?」
「可以。」
「偶然」这两个字吸引了巧的注意力。海音寺却满不在乎地笑着。
「那威力可就惊人了。想打那种球,腰的扭动速度要够快,不然没办法。用手套去接也不容易。」
「就算碰到球,大概也不能挥棒。」
巧这么回答。展西在海音寺的后头耸了耸肩。
「连金属球棒也不能?」
「巧的球——」
豪比巧更早开口。
「会在手套里面多转一圈。和内角、外角的方向无关。」
海音寺眨着眼睛,视线在豪与巧之间来回。
「喂,你是在对我呛声是吧?」
穿着防风外套的人吐了一口唾沫。
「怎么可能。绿川不是中坚手吗?你和原田又不一样。」
海音寺出声缓颊。雨势稍微变大,远处的山已经蒙上了白烟。
「我去收拾用具。巧,走吧。」
豪提着装球的篮子往前走,巧也夹着球棒跟在后面。
「你叫……永仓是吧?」
展西把他给叫住。
「是。」
「你不是来借钥匙吗?」
展西在豪的面前摇了摇钥匙。
「是的。」
他在豪伸出的手上轻轻一弹,握住银色的钥匙。
「用具室应该没锁,在社团活动结束之前都是开着的,最后都是我在关。」
「啊,是吗?抱歉,是我没看清楚。」
豪缓缓行礼。展西越过豪低下的头顶看着巧,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
用具室位于体育馆后面。一栋铁皮屋分成三个房间,每个房间由两、三个社团共用。中间那间是棒球社和网球社共用。泽口和东谷正在大门前等,门开得大大的。用具室没有窗户,房间的纵长很深,内部阴凉而微暗。
「豪。」
巧对着正在整理球的豪的背影叫道。
「思。」
「既然要来帮我,那就早点出现啊。」
「你想要别人帮你?」
「才没有。」
「那不就得了。」
对话就此打住。铁皮屋的房里响起声音,落在屋顶上的雨声就像节奏强烈的音乐般不停回荡。泽口和东谷从入口往里面瞧。
「昨天……」
豪背着身子讲了这两个字。巧面向豪的背影,侧耳倾听。声音很低,一不小心就会被雨声给盖过。昨天,关于昨天的事,豪今天一整天是怎么想的?耳边响起的雨声听起来令人心烦。
「我在我家前面,碰巧遇到吉贞。」
「吉贞?……哦,你说的是美都面九人队的中坚手兼第四棒,骑单车摔倒的那个家伙。」
豪突然转身笑了。和平常一样,带着孩子气的笑脸。
「你记得真清楚。」
「我记忆力超群。然后咧,那家伙怎样?」
此时此地,和吉贞那家伙有什么关系?
巧忍住想要这么说的冲动,背靠着墙壁。
「是还比不上你啦。」
「啥?你在说什么?」
「他还是比不上你,不过吉贞也是很有自信。」
「你扯到哪去了。」
豪转过身,和巧面对面。球从篮子里掉了出来,滚到巧的脚边。巧将它拾起、握紧。
「嗯,吉贞的确是个出色的打者。还有,那家伙在一年级的时候也要求过要做打击练习,结果没想到,教练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不过是在练习完毕之后。他还特地叫绿川投球,听说打得很棒。」
「然后呢?」
「不,就这样……隔天吉贞就在放学途中骑单车摔倒受伤,因为煞车坏掉。」
「你的意思是,那不是偶然?」
「我不知道。不过单车是在入学典礼前一个月才买的。当然,新车也是会有煞车故障的时候。」
巧在手心转动着球,然后再度把它紧紧握住。
「巧,你要小心。」
豪的身体轮廓在微暗之中变得朦胧,就像岩石一样。
「刚才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们是在讲话,从旁边看起来就是这样。要不是因为你跌倒了,否则我也不会觉得有异。」
「那些家伙很卑鄙,只会死缠烂打过来找麻烦,却又不肯出手,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豪叹了口气。
「所以要是那样打起来,就会变成你先出手……」
豪发出「啊」的一声,那是连自己都觉得愚蠢的声音,于是他再次用力地叹了口气。
「和社团学长打架,搞不好会被停学呢!巧,你要小心。」
「我是要怎样小心?」
巧怒吼起来。脖子上、腰上仍留着展西手的感触,被踩的脚尖痛觉也还没消失。
「你要我怎么做啊?豪,有人要我投球我就投,不过是这样而已。今天我只是觉得结束练习很奇怪,所以才会那么说。我想打属于自己的棒球,不用考虑有的没的,只是想投球而已。要我一面观察周遭,一面紧张兮兮地打棒球,开什么玩笑!」
对豪怒吼又有什么用?自己陷入搞不好会被停学的状况,是豪前来搭救的。想到这里,巧于是紧咬嘴唇,硬是把话咽下。
「巧,我们要是想在国中时期打棒球,也就只有这里了。这里不像大城市,还有少棒联盟或男孩联盟之类的可参加。还是你想放弃棒球?」
「讲什么蠢话。」
「那你就乖一点。」
豪的身体似乎晃了一下。在微暗的房间里,巧直视着豪的面孔。
「一天到晚强调自己,这样不太好吧。老师和学长所讲的话,也有乖乖听话的必要。」
巧用手指扣住球,以整个手心来感受橡皮反弹的触感。
「有必要的话,我会听的,但是要我乖乖、傻傻的对他们所讲的话全部言听计从,我可不干。」
豪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十分缓慢的口气叫了巧的名字。
「干嘛?」
「之后会怎样,我都不管了。」
豪走了出去,背影在入口的光线中清晰可见。
「豪。」
巧对着那个背影叫道,将球呈抛物线传给转身回头的豪。豪的右手在肩膀附近把球接住。
「来做传接球练习吧。」
「在雨中练习?」
「有什么关系。」
巧徐徐舔着下唇,继续说:
「没人会用今天那种方式结束练习。我连球都还没摸到,好想投球哦!」
豪将手臂往下垂,只微微地将手腕往前动。球在巧的面前一弹,滚到了地面。
「抱歉,我没那个心情。」
豪拒绝了。虽然是豪向来柔和的说话方式,不过却是明显的拒绝。第一次被豪直截了当地拒绝。
巧搜寻着球滚落的方向,视线从豪身上移开。可以感觉自己脸颊变得僵硬。
「巧,想要投球的是你,你现在一定觉得很不满足吧。但我可不是专门来当你对手的。」
「喂,豪。」
东谷频频挥手,泽口用拳头敲门,发出刺耳的声音。豪没有朝他们两人看,他背对入口,只看着自己的侧脸。巧一边如此感觉,一边凝视着球。他害怕万一和豪的目光相对,会看到拒绝的神色,所以无法正视对方的眼睛。
「你很棒,我觉得你是很出色的投手,但我不可能老是照着你的意思行动。你说你不想顺从别人,但又有哪个人不是这样?我也一样,不想照着你的意思去行动……而且,巧——」
巧「咕嘟」一声吞下口水,仰起脸孔,原本是准备听听豪怎么说,不过这回换豪移开了视线。
「你想说什么?说啊!豪。」
「算了,我连自己想说什么都搞不清楚。脑子里乱成一片,全都无所谓了。」
就在豪要转往入口方向时,泽口抱住了豪的手臂说:
「去摘草莓吧!摘草莓。」
「草莓?你是说你家的草莓园吗?」
「对啊,我家的草莓最好吃了!走吧,反正时间还很多。我有带伞可以遮雨,走吧!」
就像刑警押送犯人似的,泽口表情认真地拉着豪的手臂。
东谷站在巧的身旁,和泽口一样,握住巧的手臂。
「原田,你也来吧。」
「下雨天还要摘草莓?」
「在温室啦。下雨无所谓,走吧。」
「我又不想吃草莓。」
东谷拉着巧的手臂,把脸凑了过来。
「原田,你跟豪要好好聊一聊。不然这样下去怎么办?你们不是要组成投捕搭档吗?」
东谷的表情也非常认真,于是巧点头了。豪不在就不能做投球练习,就算回家也没事做。
「OK,那就走吧。」
东谷的表情变得缓和,巧抽出了手臂。
「东谷,虽然是左手臂没什么关系。」
「什么?」
「不要那样拉我的手臂,我很不喜欢。」
「咦?啊,是吗?那你要好好跟紧哦!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巧忍不住苦笑。一走出门就被雨滴滴到,堆满乌云的天空显得很低,山顶已经被覆盖在云层里。
泽口家就在步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和巧的家相反,位在西边的尽头,是个黑瓦盖成的气派农家。白色的围墙还很新,主屋旁边就有一棵必须仰望的大树,绿叶被雨打湿,看起来很美,一靠近就有青涩的气味。
「哇,好大哦。」
巧不禁惊叹。泽口问:「是树还是房子?」
「都很大呀!我以为外公家就很大了,没想到你家更大。我之前住的都是电梯大楼,所以觉得很新奇。」
巧回答。
「电梯大楼?真好,有都市的感觉,我好向往。」
泽口把拿在手上的雨伞转了一圈。仿佛说好了似的,鸟从枝头上飞了起来,呈一直线飞向黯淡无光的天空。
(是什么鸟咧?)
笔直到教人愉悦的飞行方式,巧内心为之一动,不过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想要问出那鸟名的心情。一路上,豪还是几乎闷不吭声,巧也没有说话,其实是没办法说话。「全都无所谓」——巧想着豪在用具室里所说的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失去兴趣?还是感觉已经冷却?对于棒球的感觉,对于巧本身的感觉。因为昨天的事,豪体内的某种东西被抽掉了吗?
(唉——真麻烦。)
怎么会这么麻烦,真教人生气。他并不是针对豪。不可思议的,巧对豪竟没有升起任何愤怒,所以才搞不懂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
腰部附近传来冲击,巧一个踉跄,动物的气味取代绿叶香气飘了过来。巧调整姿势后转身,接着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
「啊,玛丽!你又跑出来了。」
泽口甩着伞尖。披着浅茶色被毛、类似大型狗尺寸的生物用身体朝巧的腰部顶了过来,它带着红色的项圈。
那生物仰望着巧,「咩」了一声。
「什么?这家伙难道是一只羊?」
「就是一只羊。玛丽,进去小屋。不可以哦,到田里去会被骂。」
泽口拉着项圈,但玛莉的双脚却使劲地动也不动。
「我要把这家伙带到小屋,你们先去温室。我会带点吃的过去。」
豪和东谷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轻轻点头就往前走。巧看着泽口正使劲地把玛丽往前拉。
「巧。」
豪叫道。
「你在发什么呆?羊有那么稀奇?」
「很稀奇啊!原来泽口家是开牧场的。」
豪摇晃着肩膀笑了起来,嗤嗤地低声笑着说:
「那是泽口他老爸的兴趣。他喜欢养些羊啦、马啦之类奇怪的东西,还说哪天想养骆驼呢。你分不出一般农家和牧场的区别吗?」
「完全分不出来,有羊有牛的地方不就是牧场?」
「你这么说会被人家当傻瓜的。所谓的牧场是在山边,要有放牧用的草地……」
豪仔细地说明着。眼前的豪就和平常一样。可以像平常一样和豪对话,巧心里觉得很开心。像这样说话、倾听、彼此回应的感觉很快乐。
沿着围墙往里面走,这里同样让巧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里面非常宽阔,只有旱田和水田一路往前延伸,宛如记号般的房舍零星分布着。狭窄的水泥道路贯穿了中央,称之为林则嫌太小的杂木是块状的绿意,呈点状分布。放眼望去,景象皆是如此,一直到山脚下,视野完全没有遮蔽,不过山很近。被雨打湿、绿意转浓的山就像蹲伏在地的巨大生物,近在眼前。
「喂,这边。在雨变大之前快点进来。」
东谷在塑胶温室前挥手。巧像是被突然变大的雨滴追赶似地冲进温室。白色的花朵正在绽放。在花的白色映入眼帘之前,香气已经袭向了鼻腔,是百分之百熟透的草莓气味。两畦田地上铺着黑色塑胶布,茎从圆形挖空的部位伸出来,缀着深绿色的叶片,锯齿状的叶片很像杂草。叶片下面结着许多鲜红色的草莓。几十株苗全都长着绿叶白花,结着许多红色的果实,散发出诱人的甜美香气。
「来,吃吧!深红色的最赞,很甜。」
仿佛自家的东西似的,东谷开始招呼大家。豪爽快地摘下、放进嘴里。
「原田,别客气哦!吃吧。」
东谷把硕大的一颗草莓扔了过来。
「不,我不是在客气。」
「什么?」
「我是在想,草莓的花原来真的是白色的呢!而且还会结出红色的东西。」
豪噗嗤一笑,东谷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笑声在温室之中回荡。
「怎样?有哪里奇怪?」
「因为原田你……哈哈!太奇怪了。你居然讲出这么可爱的话……哈哈哈,实在太可爱了。」
巧在豪的身旁坐下,伸手去摘草莓。
「我讲的话有那么奇怪?」
「没有啦!」豪摇头继续说道:
「东谷就是人来疯,只要一开始笑就停不下来,不要理他。你是第一次看到草莓的花吗?」
「不只是草莓的花,还有在庭院里漫步的羊,都是第一次看到。」
「因为你在都市里长大。」
豪的手突然伸长,拉住一朵直径约两公分左右的花朵,随着「啪」的一声白花掉了下来。
「你都看些什么?」
豪如此问道,和摘花同样唐突。
「咦?」
「我的意思是在这之前你都看些什么东西?该不会每天只看着球吧?」
「哦……原来你是在问这个。」
「在这之前所看的东西?」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自己所渡过的时间感觉非常模糊、虚幻无形。有什么能拿来告诉豪的?
「乌鸦自杀吧。」
「乌鸦自杀?」
「嗯,我想那应该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当时我们住在东京高楼大厦的十七楼。有只乌鸦停在阳台上,我正心想:『它是不是收起翅膀看着下面?』没想到它竟然是直接往下冲。」
「乌鸦吗?」
「嗯,真是出乎我意料。」
「那只乌鸦结果死掉了没有?」
「我不清楚,因为当时我才一年级而已。只是觉得很恐怖,现在看到乌鸦还会发毛。」
「哎哟!你被乌鸦给耍了啦。」
「是有可能。」
豪低着头笑,东谷也擦着眼泪,一边继续狂笑。
「豪。」
豪抬起头来,没有回答。
「我并不是为了棒球而利用你,我从没那么想过,所以,该怎么说呢——」
「刚才是我说得太过份。我没打算讲那种话,抱歉。」
「为什么道歉?我又不是要你道歉。」
不要道歉!这种事情不需要道歉!我想讲的并不是道个歉,然后便能了事的事情。
话来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要是能流畅地把自己的想法化作语言,该有多么轻松。巧从学生服的口袋里拿出球来。
「不过说真的,你不在我会很困扰。」
豪说着,又顺手扯下一朵花。东谷止住了笑声。
「我也想要出赛、想站上投手丘,对着你投球,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理所当然?昨天你不是说可以不出赛吗?」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不想出赛,你应该懂吧?」
「我不懂。我想出赛,不管怎样,我都想和你组成投捕搭档一起出赛。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只要能够出赛,任何事我都愿意服从、愿意忍耐,可是你却那么固执……昨天我非常后悔……啊,你脖子不要紧吧?」
「现在还问这个干嘛!笨蛋。」
「抱歉,我是笨蛋。」
东谷抓着豪的肩膀摇晃。
「你们两个别吵了!不要吵架,好好组成投捕搭档出赛。要是就这样变得古怪,那不是很蠢吗?我们要组成最棒的队伍,参加全国大会。」
「参加?说什么傻话,我们要获胜。」
听了巧的话,东谷扬起下颚。
「在全国大会获胜?这个梦会不会作得太大?」
「这不是梦,我们做得到。是吧?豪。」
豪摘着草莓果实,眼睛没有望向巧及东谷。
「如果你的球在全国都行得通……应该是行得通吧。不过巧,如果不能出赛,要怎么参加全国大会?出场选手是由魔鬼教练决定,光凭球的威力是不可能事事如愿的。」
「你够了没!」
这回他是真的对豪生气。
「反正你就是要我闭嘴,乖乖听魔鬼教练,以及那些阴险学长的话吧?你要我乖乖低头,让他们让我出赛是吗?」
「如果是我,我会这么做。」
豪将草莓摆在手心上这么回答。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和你一起出赛,其他我都无所谓。巧,你仔细听好!魔鬼教练是指导老师,也是教练,他还在去年的县大会中,一口气让原本很弱的新田东中棒球队打进前八强,是风评很好的老师。而且不只是棒球社,他手臂上的伤你知不知道?」
从右边手肘直到手腕的一字形伤疤。巧想起那浅粉红色的肉瘤,于是答说:「我知道」。
「听说那是刀伤。」
「刀伤?」
「大概是五年前,新田东中曾经有段非常混乱的时期。我老爸是校医,所以相当清楚。记得当时每天都有受伤的学生和老师前来治疗,不过在魔鬼教练来了之后,乱象就突然停止。听说他和老大之类的家伙单挑,被砍了一刀,还若无其事地扭住对方的手臂。」
巧把球直直往上丢。球几乎要擦到塑胶天花板,然后循着同样的轨道直直落下。
「好像漫画剧情。」
「因为是听说的,所以详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乱成一团的新田东中是真的平静下来,校园暴力彻底消失。」
「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阴险、下流,每个人都阴阴郁郁,动不动就爱找人麻烦。」
在草莓的香气之中,雨声转强。巧的身体沁出不舒服的汗水。
「别跟他们纠缠不就得了。」
豪抛下这么一句话。巧没接住往上丢的球。碰到手指而反弹的球滚到了脚边。
「什么?你说什么?」
「只要一看到你,任谁都会想找你麻烦。巧,不管你投的球再怎么厉害,但一年级终究是一年级,教练和学长的话不能不听。但魔鬼教练和小野、草薙就不同了,他不是那种容易对付的家伙。要是硬跟他作对,说不定这国中三年连一场比赛都甭想出场。没办法,出场选手并不是由我们来决定,你还是乖乖听话吧。」
这一瞬间,巧的脑袋一片空白。一股热气从胸口涌到喉咙,视野摇晃。东谷发出短促的叫声。像雾气散掉似的恢复视力之后,景色如常。豪掩着下半张脸蹲在那里,血从指缝之间滴落,滴在白花上。
巧右手的拳头在痛,这才发现自己打了豪。
巧张开嘴巴,短促地吸气:心脏推着胸部的肌肉鼓动。由于蹲着不舒服,于是他便摇摇晃晃地起身。
「原田,笨蛋!你干什么?豪,要不要紧?」
东谷拿出面纸,豪收下并按住鼻子。巧就这么站着观望着这一幕,觉得有点想吐。
「久等了,我带了水煮蛋来。」
泽口抱着装蛋的篮子进来。
「咦……发生什么事?豪,你怎么了?」
无人回答。豪低着头、东谷瞪视着巧,而巧则望着面纸上所沾染的血迹,每个人都沉默不语。
豪的肩膀起伏,「呼」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下我们扯平了,巧。」
巧再度蹲下,双手抱着双脚。他嘴里很渴,舌头移动困难。
「别说什么没办法。这种说法我无法接受!怎么会没办法?」
「巧,别讲那种孩子气的话,你—」
「你听好!听我说……」
「听我说,求求你!」巧很想继续说下去,于是抓住豪的右手。血液的滑溜感触传了过来。
「豪,真的没办法吗?我的球难道这么没有力量?必须对自己无法认同的事加以忍耐,否则就不能出场,我的球真的这么没用?」
「我在讲的不是这个。同样的话,你到底要我重复几遍?白痴,重点不在于球的威力!跟职业棒球不同,这是国中的棒球。不管个人能力再怎么出众,教练若是认为团体容易指挥比较重要,那就真的没办法。我们是国中生,而教练是成年人,决定权完全在他那边。这种事为什么你就是不懂?」
巧的手从豪身上移开,手心沾染了血迹。巧用那只手捡起脚边的球。
「我是不懂!你讲的话我完全不懂。」
「巧!」
「结果并不是由对方来决定,而是借由我们的力量,不是吗?我的球没有人能够打到!我不会让别人打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出场比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用顺从大人、教练容易指挥等等这些条件来决定选手,那不是很假吗?」
巧用左手拨起浏海,豪发出深深的叹息。
「我……不想打那种很假的棒球。我只想看着自己的球,不然会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崩溃?什么东西会崩溃?」
豪反问道,但巧答不出来。嘴里说的是自己未曾想过的事,不过这不是谎言。巧想说的是真的事情、自己真正的感受、思考、相信的事情,希望豪能够理解。在强烈的情绪撼动之下,巧也深深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呢……就是变得无法相信自己。」
「相信什么?」
「相信自己啊!要是不相信自己的球,为了出赛而勉强顺从,那就完了。我想相信就算不照魔鬼教练的话去做,只要自己的球够威力就能够出赛。我相信靠着球的威力就能成为正式球员……虽然常有人说我自恋、自大。」
「是没错。」
豪点头,巧跟着苦笑。
「要是不能相信自己,我会觉得非常可悲……嗯,所谓的崩溃,或许指的就是自己不再相信自己……这样实在太可悲了,虽然我也不是很了解啦。」
「豪,别这样。」
泽口就站在那里,抱着篮子对着豪大叫。
「咦?什么?」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摘花!要摘就摘果实。这些花才正要变成果实啊!」
豪的脚边散落了许多白花。他在说了「啊,抱歉」之后,便把手收回去。某处开始响起青蛙的叫声。
豪用手背在鼻子底下抹了抹。
「巧,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能力?你真的相信就算违逆魔鬼教练,自己还是可以出赛?」
「我相信。」
「这可是比三振敌队的打者还难。即使如此,你还是相信?」
巧重新把球握住,再次面对着豪。有句话一定得问他。
「难道你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