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魔鬼教练在叫你。」
泽口蹲下身子低声说道。那是跑步结束,两人一组进行柔软体操的时候。豪压在背脊上的手收回气力,巧从岔开的双脚之间撑起上半身。
魔鬼教练握着球棒,正在对展西和海音寺交代什么。巧把帽子戴好,站了起来。
雨已经停了,天空变得更蓝,令人想到夏天即将来临。展西他们的球衣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巧走近了,但魔鬼教练却没留意到。
「听懂了没有?从今天开始以正式队员为中心,进行较为具体的练习,尤其要将重点放在内野的守备练习和跑垒上,练习顺序就如同那张行程表上所写的。」
展西和海音寺都默默地点头。
「下个礼拜开始有针对大会所进行的红白分组比赛。把这件事转告所有队员,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
展西他们发出短促而愉快的回答。背脊打直站在那里的模样就像士兵正在敬礼,感觉很怪。
——就是要玩得快乐。
昨天展西把手搭在巧的肩上,如此低声说道。
被人这样子命令、被人指使,打起棒球还会快乐吗?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喜欢棒球啊?
巧盯着展西满脸痘子的侧脸。或许是察觉到了,展西的眼睛动了一下,迎着巧的视线一、两秒钟,然而却一句话也没说。
「好了,原田。」
魔鬼教练转向巧后,继续说道:
「你想离开这个社团?」
真是个意外的问题。站在魔鬼教练的正对面、双脚微微打开的巧给了否定的答案:
「不想。」
巧的身体往前倾,脑袋传来炙热的痛楚,魔鬼教练的胸口就在眼前。巧的头发被揪住,闻到的是魔鬼教练身上的烟草与汗水味。
「那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前天我讲的话你没听懂是不是?为什么没有照做?」
巧早已料到会被这样子怒吼,于是他扭转身躯,从内侧将魔鬼教练的手给甩开。虽然又传来一次炙热的痛楚,不过头部得到了自由,巧接着倒退一步。
「原田,你是要忤逆我到什么程度?」
「要是不反抗的话,我早就变秃头了。」
魔鬼教练把沾在手上的巧的头发弹掉。
「你这样子不能出赛。」
「为什么?」
「为什么?笨蛋!不听教练的命令,还想参加正式的比赛?」
「我有在听。投球不要过量、要进行强化下半身的——」
「原田!」
那是简直要将鼓膜震破的怒吼。
「不要瞧不起大人!我讲的不单单是练习方法,我要的是你百分之百听话。」
魔鬼教练的口气突然转为缓和,嘴角一动,浮现冷笑般的表情。
「原田,你确实是有才能,所以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会让你发挥才能的。只要三年的时间,我会把你栽培成名门高中棒球队争相前来求你加入的投手。若想达成这个目标,你就给我乖一点。只要你相信我、跟随我,我绝对会让你变成最棒的投手。」
巧拾起下巴,直视着魔鬼教练的脸。胸口深处似乎有些什么正在波涛汹涌着,身体内部逐渐加温,仿佛骨骼正在发热。愤怒的情绪烧灼着身躯,汗流个不停。
他要栽培我?让我变成最棒的投手?要我为了这个目标乖乖听话、相信他?没人栽培也无所谓。就算不借助别人的力量,我也能成为最棒的投手。我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
「教练。」
豪的声音就在附近。
「永仓,我没有叫你。你给我按顺序练习。」
「你不把巧还给我,柔软体操和投球练习我根本没办法做。我一个人被晾在那里,还有关于头发的事……」
「怎样?」
「新田东中早从三年前就没发禁了。」
「我是以棒球社教练的身分下命令的。」
「就巧一个人吗?巧的老妈很罗唆耶!是个很强悍的阿姨……」
魔鬼教练朝着豪走近半步说:
「永仓,你在威胁我?」
「我怎么敢。」
「你的脑袋很不错,将来想当律师是吧?」
「不,是当捕手。」
「真是够了,两个人都是这副德行,你们这对搭档真了不起。不过……」
魔鬼教练的脸上失去了笑意,继续说道:
「你们两个都不能出赛。」
「这和发型有什么关系!?」
巧大声呐喊着。要不是被豪制止,或许他早就揪住了魔鬼教练的胸口。
「为什么你要那么在乎形式?真是愚蠢!难道剃个光头球速就会变快?这不相干吧!你只是想指使别人,到底是谁在威胁谁啊!?」
豪掩住了巧的嘴巴。
可以看出魔鬼教练脸上失去了血色,连嘴唇颜色都跟着变淡。
「笨蛋,你太多话了。」
豪在他的耳边嘀咕着。
(管他的。讲都讲了,有什么办法。)
越过魔鬼教练的肩膀可以看到展西和海音寺的脸。展西在笑,而海音寺迅速地来到前面,喊了一声:
「教练。」
他朝着魔鬼教练递出球棒说:
「您要不要试着站上打者的位置?」
「你说什么?」
见到魔鬼教练的表情,海音寺不禁往后倒退一步。
「呃……原田的球真的很快。与其在旁边看,还不如站上打击区会比较清楚。就算来到打者手边,球还是不会减速……教练,我想请您来确认看看……那个……很抱歉。」
海音寺低头道歉。魔鬼教练朝金色球棒瞄了一眼,喃喃自语地说道:
「是吗?」
接着伸手抓起了球棒。海音寺惊讶地「咦」了一声,眨动着眼睛。
「既然队长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站上打击区确认一下。正式队员就守备位置。」
「老师,这样不妥吧。」
展西在海音寺后面这么说道。
「怎样不妥?」
「练习的顺序会乱掉。」
「花不了多少时间,之后直接进入守备练习。还有,展西。」
「是。」
「你是不是对我的作法有意见?」
「我没有。」
「那就给我照做,不过由海音寺来当裁判,绿川和你在旁边看。这个小鬼上去投手丘。」
魔鬼教练用下巴朝巧的方向比了比。
「老师,那个……」
豪把巧推开,走上前来。
「永仓志愿当捕手,是吧?很好,让我见识见识一年级投捕搭档的能耐。先做好暖身动作。」
豪的脸上堆满笑容,脱掉帽子行礼。
「谢谢。」
「行礼就不必了,既然态度这么践,那就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少实力。」
「当然没问题。」
豪依旧带着笑容,把巧拉往投手丘的方向。
「你那是什么表情?干嘛对着那种家伙低头陪笑脸?你白痴啊!」
巧对着豪轻轻一瞪骂道,不过豪的脸仍在笑。
「怎么说?魔鬼教练人挺好的呀,他肯让我们搭档。」
「如果是展西的话,会接不到球,他至少还知道这点。」
泽口把手套和球拿了过来。
「我搞不太懂,不过你要投球给魔鬼教练是吗?原田。」
「是啊、是啊,托海音寺的福。」
豪回答。
「加油啊!美女老师也在看。」
泽口用手指了指。美女就站在球网后面,旁边几名看似桌球社的女学生正高声笑着。
「有人在看会不会分心?」
豪自问着,然后答说:「怎么可能」。
是谁在看都无所谓,所有意识全都集中在球和豪的手套上。用手指指尖细细触摸着球,慢慢地感受着橡皮的触感。球的中心点出现心脏,脉搏在跳动着。「噗通、噗通、噗通」规则的跳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重叠,无比珍爱的东西正握在手中。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说、也没有说的必要,不过从站上投手丘直到投球的短暂片刻,巧的心总是激动到快要窒息。
——球一个个用布去擦,带着非常快乐的表情。
巧想起洋三提到户村真时所说的话。
魔鬼教练挥了挥手中的球棒,手腕和腰部的转动都非常灵活。
挥棒的力道很强,仿佛可以听到球棒撕裂空气的声音。
(那家伙也喜欢棒球?)
有喜欢到在球身上发现脉搏的程度吗?
豪在捕手的位置做好准备,身上戴着护具和护膝。
「来吧,巧。」
仿佛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
豪整整接了八球巧所投出的球。
「够了吧,没时间了。」
魔鬼教练走上打击区。是右打的位置,手里拿着的是木制球棒。
豪点点头,重新举起手套。
海音寺站在豪的后面。魔鬼教练用下巴示意。
「海音寺,你是队里选球最厉害的。靠你了,看准球路做出判决吧。」
「是。」
「很好。喂,吉本,跑那么前面干嘛?往后退。」
宏亮的声音传到了外野,右外野手往后退。
「奥平你也一样。你搞不懂中间手的位置是吧?」
豪听着魔鬼教练怒吼的声音,一边在面具底下「啧」了一声。他发现魔鬼教练并不专心。一旦进入打击区就是打者,就是打击而已,只能够专心留意飞来的球。用教练的态度做出指示是打不到球的,至少打不到巧的球。
(这个人也不懂。)
豪再度咂舌。
最初的一球就要求巧投出直往好球带正中央、最快速的球。
就这么决定了。豪自己一个人点点头。
「教练,可以了吗?那就开始罗。」
海音寺举起右手。魔鬼教练轻轻挥动球棒,确定好脚的位置、摆好姿势。
豪暗暗地「哦」了一声、心想:「姿势颇有力道的嘛」。魔鬼教练的力量正朝着巧的方向彻底集中。在短短几秒之间,魔鬼教练的意识已经由教练转为打者,朝着投手的方向集中。
(了不起。)
豪舔着嘴唇。
(正中央不行,太危险了。)
就算巧的球再厉害,要是沿着腰带线的全垒打路线直直进去,会非常危险。既然如此……
豪从手套下面对巧做出暗号。
外角偏高,不过要投坏球。
「若是光看速度,这个球路是最理想的,大多数的打者都会上当而挥棒落空。他是会上当,还是不会?就来见识见识魔鬼教练的能耐吧!」豪心里这么想着。确认、考验、衡量对方的能耐并非大人专属的特权。
(你说是吧,巧。)
既然没说出口,巧就不可能听到,不过投手丘上的投手似乎「嗯」地点了点头。
外角偏高的坏球。
球一如暗号预期地来到正确地点。
「坏求。」
是海音寺的声音。魔鬼教练没有挥棒,发出「哼」的一声。
「永仓。」
「是。」
「你刚才是故意投偏吧?」
「是的。」
「是你做的暗号?」
「是的。」
「你故意吊球要让我上当?」
「是的。」
魔鬼教练又「哼」了一声,并举起球棒。
没有被那个球速给吊中,了不起。那下一球就配内角偏低,不过是要在好球带边缘位置的。巧点点头。豪意识到巧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暗号摇头,所以仔细小心地比出暗号。脑海中动了一下,一股既不是喜悦也不是兴奋、无以名之的热情在体内流窜。
巧拾起腿来挥动手腕。豪的手套里有一种触感。
「好球。」
魔鬼教练「哦」地吐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难怪态度会那么跩。」
豪把球回传给巧,然后轻轻敲了一下手套。
(好了,接下来咧?)
魔鬼教练的脚动了,左脚微微往后挪移。
(针对内角的击球姿势?)
豪斜眼对着魔鬼教练进行全身上下的确认。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可以感觉他弯下腰来,姿势跟刚才不太一样。
(那就来个外角偏低的球吧。)
万一真的被击中,也绝对不会是有效的打击。
巧面无表情地点头,举起手臂。外角偏低、瞄准好球带边缘的球飞了过来。
(很好,太完美了。)
豪伸出手套,魔鬼教练的球棒开始移动、并跨出左脚。确实听到挥棒的声音。
豪发出「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拿下面罩。外野手正往后面跑。球画着大大的弧度,掉进了网球场。
女子社员之间传来悲鸣。
「界外球。」
海音寺说完后,对着魔鬼教练再做确认。
「裁判哪能犹豫不决。那个位置怎么看都是界外,你说是吧?永仓。」
「是的。」
「刚才也是按照你的指示?」
「是的。」
球的方向一点也没有偏。豪舔着嘴唇。
「用内角速球让人后退,再用外角球让人挥棒落空?这样的配球太过单纯了。如果是一名好的打者,即便是用开放式打法,也能把外角球打出去。你是看了我的姿势才要求外角球,不过我等的就是外角球。你的经验还不够。」
(原来如此,上当的人反而是我?)
豪将舔过的嘴唇紧紧咬住。
「原田的控球虽然很好,不过要是被打者识破了球路,就算球速再快还是会被打击出去。你要记住这一点。」
「可是那是界外球啊,教练想打的是全垒打吧?那是挥棒太慢造成的界外球。配球失误是我的责任,不过巧的球并没有输。」
豪抹着额上的汗水。
「这不是单纯捕手、投手之间的问题,球被打到就是被打到,这是投捕搭档的责任。原田信任你的引导,既然如此,你的引导就应该要让原田的球发挥出最大威力。」
魔鬼教练语气平静地说道,豪则垂下了肩膀说:
「等一下,我想喊个暂停。」
豪跑向投手丘,巧正双手叉腰望着网球场。
「抱歉,我被魔鬼教练给耍了,配了他想要的球路。」
「是吗?看来他不是只会说大话而已。」
「不过界外球就是界外球,这样一来就变成两个好球。」
豪把球直接递给了巧。巧接了过来,用手心仔细擦拭,接着抬头再次望向网球场。
「不过飞出去了,光看飞行距离的话算是全垒打。」
「光有飞行距离算不上全垒打,会飞到那边就是因为挥棒太慢。啊,巧,你该不会……」
「怎样?」
「你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被人击出这么远距离的球。你之前没被击出过可能形成全垒打的球吗?」
「废话!我从来没被击出过外野手必须往后退才能处理的球。」
豪把手放在巧的肩上,用力点了点头。
「是吗?这是第一次?想必打击很大吧。」
「那也要看对象。不过是有一点。」
「也好,这样才能变成大人,太好了。恭喜。」
「你扯到哪儿去了?神经啊。」
巧的表情舒缓下来,豪把嘴巴靠近他耳边低声说道:
「内角偏低,连续两球,不过第一球不要投准。」
「两球都投到相同的地方?」
「没错,第二球是关键球。把你最厉害的球投出来。」
「我会投出像你所说的『哦!来了』的球。」
豪在巧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笑道:
「就这么办。第一次也体验过了,加油吧。」
「知道了,我会加油的。」
豪掩着听了巧的话之后忍不住想笑出来的嘴角,回到自己的位置。
「你们说了什么?」
魔鬼教练问道,豪摇摇头说:
「这是秘密。不过下一球会是偏低的球哦,教练。」
魔鬼教练没有回答,挥了两次球棒,摆好姿势。站在投手丘上的巧抓起止滑粉袋,在手上弄了些止滑粉后,把它丢在地上,缓缓进入投球动作。豪把姿势放低。
像要舔舐魔鬼教练的膝盖似地,球飞了进来。
「坏球。」
海音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宣布。
手感相当稳当。
(OK,没有受到第一次经验的冲击。)
巧把球呈抛物线传了回来,豪轻轻敲了敲手套。思绪在脑海中回绕,愉快的热度在体内回绕。
面对右打者的时候,如果是右投就会把外角偏低的球当做是决定胜负的球,这是一般的理论,不过豪并没有将计就计的想法,也不打算耍一些小花招,只是想让魔鬼教练体验一下巧最具威力的球,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就结束了。)
豪配合巧的动作举起手套,魔鬼教练的球棒动了,随着一记闷响,可以看到球从巧的遥远上方飞过,速度不快。二垒手往后,中间手则往前移动。
(外野高飞球。)
豪如此确定。魔鬼教练并没有离开打击区,他把球棒扛在肩上,用眼睛追随球的去向。
「啊!」
豪和海音寺同时叫了起来。球「啪」地掉在中间手前面,而且在一个弹跳之后,弹得比预期要来得高,并从奔跑过来的中间手头上飞了过去。
「笨蛋。」
魔鬼教练的声音响起。
「接球的起跑动作太慢了!左外野手和右外野手是在干嘛?不会过来支援吗?」
魔鬼教练用球棒轻轻敲着肩膀叹气。豪也跟着叹气。
「这算什么守备?让原本的一垒安打变成三垒安打。」
豪取下面罩拭汗。
「如果中间手就定位的话,应该会变成高飞球吧。就是因为站太后面才会来不及。」
魔鬼教练用球棒前端抵着豪的肩头,轻轻一按。
「你说什么?永仓。你的意思是说我输给原田?」
「不,安打就是安打。」
魔鬼教练耸了耸肩,抽回球棒说:
「原田,你过来。还有展西、绿川也是。」
巧把手套夹在腋下往前走,来到豪的旁边低声说道:
「球飞出去了。」
「嗯,打得不错。」
「原田、永仓,你们在嘀咕什么?」
「不,没事。」
豪把背脊拉得笔直回答道。
「听好了。从今天开始,在最后一项基础练习结束之后,原田跟永仓加入投球练习。」
低低发出呼声的就只有豪一个人,其他人连一句话也没说。
「搞什么?原田,我说让你当投手,怎么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巧瞥了魔鬼教练一眼,轻轻摇头。反而是绿川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了声:「教练」。
「你想让原田出赛?」
「这种事轮不到你来问,我会视当时状况来决定。」
绿川应了声:「是」,然后闭上嘴巴。
「好,那就继续练习。绿川回到自己的位置,包含原田跟永仓在内,一年级的继续做柔软体操。展西到内野、海音寺到外野进行守备练习。还有,外野要彻底进行支援补位的练习,因为实在是有点糟糕。」
海音寺接过球棒,低垂着头。
「守备练习,那教练……」
「我接下来有事,训完外野那些家伙就要回去,后面就交给你们了,要按计划练习。听懂了没有?」
「咦?教练要先回去?」
「没错,有问题吗?海音寺。」
「不,没有。只是觉得稀奇。」
魔鬼教练按照顺序,一个接一个望向三年级的脸。巧和豪的方向则是看也不看。
「自行练习,不要偷懒。整理操场和收拾用具要确实做好。」
「是,教练辛苦了。」
三年级脱下帽子行礼,豪也慌忙低头,顺便把巧的头往下按。
「好痛!你在干嘛啦!」
「至少点个头吧,又不会少一块肉。」
巧抬起头来,和魔鬼教练视线交会。三年级则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
「永仓,你的配球挺不赖的,对那个球路似乎很有自信。」
「结果飞出去啦,吓了我一跳。」
豪坦白说出自己的感觉。
「你认为会是球棒连碰都碰不到的三振吗?」
「我想应该是打得到。」
魔鬼教练的视线移动,停在巧的脸上。
「原田,你的球很棒。内角球能有那样的威力,实在不容易。」
「是。」
「你想出赛吧?」
巧默默看着魔鬼教练的视线。
「你真的那么讨厌听我的话?」
「不,如果是我能接受的事,并不讨厌。」
魔鬼教练陷入了沉默,操场响起守备练习的声音。豪在巧的旁边握起拳头。
「教练在不在?」
魔鬼教练低语着,像是喃喃自语般的微小音量。
「什么?你是说我外公吗?」
「没错。」
「应该在吧,不过我不太确定。」
「这样子啊。算了,总之先回去练习。遗有原田,讲话要有礼貌,是『外祖父』不是『外公』。注意你的用语。」
「是。」
魔鬼教练转身,快速走向外野。
「巧。」
豪抓住巧的肩膀。
「你真是了不起,说不定可以出赛呢。」
「这还用说。」
「什么叫『这还用说』!魔鬼教练正在烦恼要不要用你呢!真有你的。」
「还好吧。我之前不是说过,能不能够出赛并不是由他来决定,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棒球。」
豪把手从巧的肩上移开,轻轻拍了臀部一下。
泽口和东谷跑了过来。
「原田,太可惜了,不是打到场外。」
听了东谷的话,巧两手一摊说:
「偶的球被打出去了,粉遗憾。」
「并不遗憾,你赢了不是吗?」
美女不知何时来到了背后。
「你竟然敢跟户村老师交手,真是好样的。」
小野嫣然一笑。绑在后面的秀发微微摇曳。
「不过接下来就辛苦了,原田。」
「怎样辛苦?」
「因为户村老师是独裁者。算了,原田应该不打紧啦!不过要是有什么事,记得找我商量,我想我应该帮得上忙。」
美女侧着头,也对豪他们露出微笑。
「你们也一样哦!」
美女前脚一走,泽口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她竟然跟你说:『记得找我商量』,多棒啊。」
「泽口对年长的人有兴趣?」
巧蹲着把腿伸直,抓着脚尖,身体往前倒。
「你白痴啊!像美女老师这样的美女,年龄有什么关系。有人缘真好啊,原田。」
「连玛丽都喜欢他,巧真是太棒了。」
豪从后面环住巧的脖子,轻轻勒住。胸口深处一阵骚痒,笑声的波动摇晃着身躯。
「干嘛自己在那边兴奋?豪,你有毛病啊!」
「你不懂吗?」
「不懂,有时候实在是搞不懂你。」
巧应该是不懂吧。现在正在自己体内波动的情绪,巧想必是不会懂。
豪在巧的背上用两手缓缓一推。
魔鬼教练正在烦恼。可想而知魔鬼教练的脑海里,想要让巧出赛的念头正在剧烈萌芽。如果是的话,那不是很了不起吗?用不着向大人低头、不用考虑跟别人配合,只要坚持自己的意志,就能扭转大人、小孩、老师、学生、支配者、被支配者这样的立场,单凭自己本身的力量就能够超越,那不是很了不起吗?
豪有种身体漂浮起来的感觉。
抬眼一看,可以看到天空暮色渐渐低垂,刚刚还蓝到眩目的天空,此时已经染上微微的金色,平静地步向黄昏。
石门的旁边有棵梅树,绿叶繁茂到接近厚重。风在吹,树叶摇曳、带来绿色的初夏气息。户村真朝着树木仰望了一会。石门是有记忆,但这么大棵的梅树却没有印象。
(废话,最后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
户村想到这里不禁苦笑。当他还是新田高中棒球社社员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一、两次,被请吃晚餐,还洗了澡。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有想过还会再来。突然间,树叶猛烈摇晃,在不自觉往后倒退的户村面前,有位少年一跃而下。梅树的树叶散落,少年穿着和树叶一样绿的绿色T恤,肤色白皙到亮眼。或许是吓了一跳,少年大大的眼睛不断眨动,不过马上出现和煦的笑脸。
「你好。」
有人向自己点头致意,户村也匆忙回礼。
「你好……你是这户人家的人吗?」
「思,是啊,我叫原田青波。叔叔你呢?」
ㄑㄧㄥㄣㄛ、青波……是弟弟?
户村想起原田巧的调查表。
「我在睡午觉,叔叔。」
「在树上睡午觉?」
「嗯,你闻,有梅子的味道。」
青波伸出手来。户村于是凑近鼻子一闻,果然有青梅的味道。
「你看,我好像变成了梅子果实吧。」
「咦?啊、嗯,是啊。」
户村俯看着笑得一脸天真的少年,心里感到困惑。
(这孩子就是那个原田的弟弟?)
他心想着:「怎么可能」,感觉完全不一样。就算性格和长相不同,兄弟总是会有某个地方相似,因为生长的环境相同,应该都会带着同样的生活气味。在教师生活当中,户村早已学会分辨那个气味。不过在青波这个少年和原田巧之间,却完全找不到可以相互连结的气味。他按住鼻子,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叔叔,你要找谁?啊,你别说,让我来猜。」
青波仰望着户村的脸。
(和教练的眼睛很像。)
青波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叔叔,你是不是来找外公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真厉害。」
「真的吗?哇,我乱说还猜对了。外公他在家哦!他在烧洗澡水,我带你过去。」
青波牵着户村的手往前走。没想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少年牵着走。这么不怕生、毫无防备、轻易就往别人怀里钻的素质,原田绝对没有。
(原田虽然特别,这孩子倒也古怪。)
自己被这孩子拉着手的样子想必也非常古怪。不过不知何故,倒也不至于想把少年的手给甩掉。
「这个时间教练……不,是你外公在烧洗澡水啊?」
「嗯,爸爸出差回来要洗。用木材烧的洗澡水洗起来很舒服,叔叔你要不要洗?」
「不,不用了。」
「是不是因为没有带内裤?」
「嗯……是啊。」
少年放开了手。
「外公,有客人。」
户村仿佛被仍下似地,一个人站着。井冈洋三就在眼前,虽然多了白发,个子也变小了,不过确实是井冈洋三。
「教练,好久不见,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
户村心想对方应该早已忘了自己,不过洋三却站了起来,微笑地问他是不是真。
「您还记得我?」
「怎么可能忘掉,有多少比赛是靠着你的守备撑下来的。真的是好久不见,你好吗?」
「他还记得我?」户村有点惊讶。
「之前桥田来过电话,要我参加他的婚礼。」
「桥田……二垒手桥田?咦?他娶老婆了?」
「嗯,现在住在巴西,说是要在圣保罗举办结婚典礼,我拒绝了,告诉他我哪能去那么远的地方,结果他就寄了新娘的照片过来,长得还挺漂亮的。他还跟我抱怨说你没消没息的,原本还是二游最佳拍档说。」
听了洋三的话,户村垂下了视线,很意外桥田和洋三还有连络。
「教练,今天我来并不是为了叙旧。」
「是为了巧的事?」
洋三抓起一根柴薪扔进炉口,青波用手辽着光往里面看。刚才在绿叶中染上绿色的侧脸,现在则被火光映上微微的红色。
「是啊,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您知道我在新田东中?」
「听巧说过,那家伙难得抱怨。」
「可以想像他说了什么。教练,我就单刀直入好了。我想指导原田,我想把他栽培成能够担当一面的优秀选手。」
洋三沉默不语。户村把那份沉默解读为拒绝,皱起了眉头。
「他的素质是没话说,只是反抗性太强。那种性格指导起来有困难,希望教练能够稍微对他本人——」
「真,你会一个一个去找学生的外公,要他帮忙吗?」
户村微微握紧了拳头,瞪着洋三的侧脸。
「怎么可能,因为他是教练的外孙,所以我才特地前来。只要是和棒球有关的事情,没有人的影响力会比教练来得强。」
「那家伙不受任何人影响。他没问过我什么,也没要我教他什么,我也不主动开口说些什么。你要是认为他会听我的话,那你就错了。那家伙并不会随便听从别人的话,然后乖乖照做。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
洋三盯着火焰继续说道:
「才能在那个年纪投出那样的球。」
「你是在讽刺我吗?教练。」
「讽刺?」
洋三的脸转向户村,有点讶异似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颜色就和梅树底下所见到的青波一模一样。
「高中时期,只要是教练说的,我们一律听从,从来没想过要去违背,或是思考教练的话有没有错。我们一直相信只要听从教练的话就会变强、就能够前往甲子园。结果别说甲子园,就连县内预赛的前四名都没拿到。高中三年期间,一次也没有。」
户村原本想用冷静且安静的态度来说,可是手却在颤抖,觉得可耻。就像刚才对洋三所说的,自己并不是来叙旧的。都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大家都有了年纪,娶了老婆,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把专心打棒球的三年变成回忆,桥田、黑谷、则武都是一样……事到如今,自己到底还想说些什么?
「不过在教练辞职的时候,我就有了觉悟:『啊,我们再也无法获胜』。教练就是看透我们的实力,所以才会辞职吧?其实我们球队的实力很弱,王牌投手的则武肩膀在痛,球队打击率又很低,不是可以获胜的队伍。就算再怎么锻链,要是没有实力,胜负还是早就注定。」
洋三垂下肩膀,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真,你认为我是因为那样才辞职的吗?」
「详情我不知道,只是您辞得太急,教人感到迷惑。不过在秋季大赛第二轮比赛输掉的时候,校长曾经这么说过:『你们就像井冈所说的一样』,而且用的还是讽刺的语气。不仅是校长这么说,别人也说被传统所拘束,只会追随教练的棒球社成员也很糟糕。」
洋三什么话也没说。真想对着他无言的背影直接痛骂!像是践踏无力抵抗的小猫般的残酷情绪,让户村的指尖又抖了起来。
「教练真是厉害,做了聪明的抉择。你拥有无数的光荣……就算是因为我们太弱、觉得嫌弃而辞职,我们也无从抱怨,我们——」
「不是这样子的。」
孩子的声音插了进来。户村低头一看,发现青波正蹲着拉着自己的裤管。
「叔叔,外公会放弃棒球,是因为外婆生病了。不是因为叔叔的关系,而是因为外婆。」
户村低头看着青波的脸。青波仰着头,严肃地继续说道:
「外婆生病了。外公喜欢外婆,所以才会放弃棒球,为的就是可以一直待在外婆身边。」
「喂,青波。」
洋三手忙脚乱地挥手,然后抱住外孙。
「真是拿你没办法。像这种事,外公没跟你说过吧。」
青波发出咯咯的笑声,从外祖父手里挣脱。
「就算外公不说我也知道。外公只要一喝酒,就会提到外婆,昨天还说自己应该早点放弃棒球,被妈妈嫌烦。我知道外公这里是这么想的。」
青波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然后突然往右转,消失在绣球花叶子的阴影里。
「这孩子真是不像话……真是不像话。」
「教练,刚刚他讲的是真的吗?」
「咕嘟」一声,户村吞了一口口水。
「嗯,可以这么说,当时我老伴生了病,医生说她的寿命最多三年,最少一年半左右。我很慌张,把你们的事、棒球的事全都抛到一旁。」
「可是夫人往生不是很后来的事吗?」
「这就是老伴厉害的地方。被医生宣告没救之后,她还撑了五年以上,让我有机会学习自己一个人生活。她说:『孙子的脸我也见到了,而且还能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再也没有遗憾』。然后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真。」
「是。」
「你要是想娶老婆,就得找这种女人。」
「嗯。」
户村在洋三的旁边坐下,像青波刚才那样,用手辽着光凝视火焰。一股疲倦感逐渐涌上身躯。洋三叹了口气说:
「不过是我对不起你们,道歉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对不起你们,我喜欢你们这群小子。或许你们的整体实力薄弱,不过黑谷、桥田、则武还有你都是喜欢棒球的人,这样的球队很可贵。你在接到滚地球之后,不做任何垫步直接传球,那漂亮的动作,怎么看都看不腻。你们真的是一支很棒的球队,如果当时我能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好好地表达出来让你们知道,那该有多好……身为教练最重要的事,我竟然疏忽了。」
「事到如今……就别再说这种话。我一直认为非赢不可。不只是棒球,不管是读书,还是其他运动,要是其中有哪项没赢,我就会觉得自己很惨,我都是这样教导孩子的,告诉他们输了就是很惨……教练,现在的新田东队基本上投手战力相当不足,所以需要原田。要是有原田在,战力就会提升。我不想让孩子们有悲惨的回忆,不想打那种连续输球、觉得自己很烂的棒球,所以原田——」
「巧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户村抬起脸来,但因为动作太急,脖子有点痛。
「你说什么?」
「巧或许不会再进步。」
「你怎么这么说?原田才正要开始而已。他的身高会变高、体重会变重,随着身体成长,他的球也会越来越有威力,那孩子会成长的。今天我站在打击区,亲眼见到原田的球,坦白讲真是震惊。」
像是被自己所说的话影响似地,户村的身体传来微微兴奋的颤抖,手心在冒汗,球的触感清晰地在那边复苏。那是十三岁少年的球,而且还是软式棒球,不过那球却没输给自己的挥棒,自己确信那是腰部扭力极佳的挥棒,结果却变成外野高飞球。就像永仓所说的,如果中间手就定位,百分之百会成为外野高飞球。并不是没有打到,球棒确实抓到了球,只是虽然已经抓到,巧的球却让球棒往后弹,让飞行距离足以构成全垒打的挥棒,变成了外野高飞球。当时那震惊到教人颤抖的感觉再度浮现。
户村想要栽培那个球。他想用自己的手,把那少年体内的所有力量完美地召唤出来。教育性的指导、健全培育之类的理论都不重要!想把出现在眼前、蕴含着可能性的神秘素材好好栽培起来,单纯而强烈的冲动在体内流窜。户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过于兴奋、缺乏冷静。
「教练您要先回去?」——海音寺诧异地说道。没错,是户村擅自改为自行练习,前来拜访洋三。不是为了怨恨或怀念,他是被自己体内的这份冲动所驱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石门。这时他才猛然发现这件事。
洋三说话了。那是平静到近乎冷淡的声音。
「是吗?能够遇到教人震惊的孩子是件好事,不过我看到巧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感觉。」
洋三究竟想说什么,户村感觉无法理解。仿佛看穿了户村的想法似的,洋三点头继续说道:
「在那个年纪,完成度太高了。用那样一丝不苟的姿势投球……我不喜欢。」
「那只是天份吧。」
「真,孩子实在是教人搞不懂,不知道在哪个地方会产生什么样的力量。说到巧的情况,说不定他的天份现在已经全部展现了出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就不会有任何成长。有些孩子是现在不行,不过两年、三年后能力会进步。真,你不能只留意到巧,要是错过那样的孩子,到时你可会后悔的。」
「那是因为教练没有以打者身份站上打击区。原田的能力不会只到这里为止。」
「是吗?希望真的是这样。」
户村站了起来,拍了拍没有弄脏的裤子。
「说得这么无情,他是您的外孙吧?」
「是啊,当外孙是很可爱,那孩子的所有一切全都可爱到不行。所以如果他能再继续成长,我会觉得很高兴。不过别把他当成获胜的工具。不要把他当成工具,要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让他知道打棒球是件快乐的事。虽然我带给你们悲惨的回忆,是没立场讲这种话的。」
「爸爸。」
浴室的窗户打开,一个男人探出上半身,理所当然是光着身子。
「好热喔!有点太烫了……啊!有客人?」
男人看到户村的脸,却没有慌张的意思。
「阿广,这位是巧棒球社的教练。」
「啊,是吗?我是巧的爸爸。」
广用湿答答的头点头示意。
「巧很不好应付吧?他是个麻烦的孩子。」
「噢,是啊!所以才想来跟您商量一下。」
「啊,不行啦。和棒球有关的事是巧最专门,我没办法插嘴。就像对伽利略发表天体运行论一样。」
广这么说完后,皱起脸来打了个喷嚏。
「对了,老师,要不要泡个澡,然后来杯啤酒?」
「不,不用了。下次吧!」
「是吗?也是,你没有内裤可以换。」
广再次打了个喷嚏,然后低头关上窗户。
「真是与众不同的家长。」
「是吗?因为他是巧的爸爸嘛!要是不那样,家里可就不得安宁了。」
这个家庭怎么样都兜不起来。不论是原田本身、弟弟还是父亲,还有洋三,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模样、没有相同的气味。或许人类原本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散发着各自不同的味道生活着。那是各自不同的独特气味、生存方式与生活,在制服群中看不出来。「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啊?」,之前自己所坚信的事情开始动摇。不晓得为什么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
天空开始变黑,风有点凉。
浴室里传来哼歌与流水的声音。
想到泡着热水、哼着歌曲的原田的父亲,户村觉得有点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