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可以看到星星,而方才成群吵闹的乌鸦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巧捡着散落的球收进篮子。虽然觉得有点累,不过很舒服。在全体练习之后,投球练习让身体和心灵同时得到了满足。豪则吹着旋律轻快的口哨。
「原田。」
展西走了过来。或许是刚洗完脸,浏海湿湿的。
「动作太慢了,拜托你行行好。」
「是,我正在收拾。」
「那就好,其他社员都已经走了。」
展西环视空无一人的操场。
「你要怎么练习是你家的事,不过时间和方法不要差太多。毕竟这是团体活动,而且学校也有使用操场的规定,自行练习的时间不要超过三十分钟。」
展西的语气很平淡,既没有讽刺也没有愤怒,平稳到像是在宣布些什么。
巧应了一声「是」后,豪又加上一句「抱歉」。
「不,倒是不用道歉。原田,你去把球收拾收拾,顺便把用具室的门给关上。」
展西把钥匙递给巧,接着说道:
「还有,永仓你去社团教室,桌子上有球衣订单,连同原田的总共两张,去把它拿来。」
「球衣吗?」
豪的声音拉高了起来。
「没错,比赛用的。要是不赶快下订单,会赶不上下回的比赛。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就把它交回来。对了,社团教室不用锁,不过要稍微打扫一下。还有,别忘了关灯。」
「是。」
在变暗的操场上,豪的回答听起来很响亮。
「好了,原田去用具室把门窗关好,永仓打扫社团教室,要负起责任好好做啊!我先走了。」
「是,辛苦了。」
豪低头说道,展西举起手来说了声再见,黑色学生服的背影很快就在微暗之中消失。
「真是说变就变,还跟我们说再见咧。」
巧往豪的方向耸了耸肩。
「嗯,受到魔鬼教练的影响吧。既然魔鬼教练认同我们,那他也没辄。」
「我讨厌那样。」
「别抱怨啦!我负责拿比赛用的球衣哩!噢,太棒了,人生是彩色的。」
豪扳着手指,斜着头说道。
「你那是什么样子,感觉好恶。」
「干嘛,你都有过第一次了,咱们要好好亲热亲热。」
豪的手臂环着巧的肩膀和腰部。一阵搔痒的感觉,让巧不禁弯起身子笑了起来。
「笨蛋!豪,别闹了,你很夸张耶!」
「有什么关系。对了,巧,今天来我家,我老爸老妈都去参加法事不在家,咱们一起来吧。」
「去你家做什么?」
「读书啊!明天不是有考试?对了,把泽口跟东谷也叫来。」
「你还真是认真到无药可救。为什么非得一群人一起读书?越来越思了。」
「好啦!来啦!可以吃到东谷他家的寿司耶。」
东谷家是名为「天满寿司」的寿司店。
「啊,还有这样的附加条件?」
「怎么样?条件不错吧。欢迎光临。」
豪的手指移动,在巧的肚子附近搔痒。
「别闹了,豪。好啦!我去,笨蛋,别闹了——」
「你们在干什么?」
泽口和东谷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面。
「我们在校门那边等……结果你们俩竟然在这里调情?原田,你有了美女和玛丽还不够,竟然连豪也要夺走。噢,你好可耻!要是让你爸妈看到,他们一定会哭死。」
泽口掩面装哭,巧则用手肘把豪的身体推开。
「你们有病啊!可耻的是豪啦。自己在那里兴奋,不过是小小的一件球衣,真是白痴。」
「一点也不小。」
豪的表情转为正经,把手从巧的身上移开,手指紧握成拳头。他的表情凛然,突然变成大人的神情。
豪曾经说过,和巧出场比赛是他的梦想。既然如此,这个梦想很快就要化为现实了。
不过,不只是这样。
巧在心里低声说道。他觉得如果能跟豪在一起,自己应该能够前往更远的地方。不单单只是能不能出赛这样的小事,而是能够成就其他更大的事。
『更大的事?什么样的事?完全比赛?全国第一?是不是这样的事?』
要是被豪这么一问,自己会答不出来,就连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自己昨晚是这么确信的,因为昨晚豪说他相信巧。「只要有人肯相信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巧心底是这么想的。他想把自己的感觉传达给豪知道,不过却不晓得该如何表达。
巧希望自己能有丰富的语言、希望能够拥有完整传达自己心意的技巧。
「不只地理,还得念念国文。」
巧出声低语。
「咦?什么?原田,你果然对美女有意思。」
泽口顶了顶他的背脊。
「猪啊!你的脑袋里头就只有美女吗?先来帮忙捡球啦。」
巧提着篮子往前走,泽口一面碎碎念,一面抱着球跟了过来。
「豪咧?」
「他去打扫社团教室。」
「咦?我们已经打扫过啦。」
「你们一定满脑子都是美女,随便乱扫。」
「笨蛋,哪有这种事。」
「就是有。」
巧一面和泽口说话,一面走向用具室。体育馆后面比操场还要阴暗,只有白色的门勉强认得出来。正中央的门开着,里头是一片黑暗。
巧从泽口手中把球接过,放进篮子里,然后走进用具室。
「我在外面等你。」
泽口从后面小声地说道。
「我怕黑。」
「玛丽会笑你哦!啊!」
巧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差点跌倒,不过还是勉强保持住身体的平衡。是球掉在那里,还有两、三根球棒像是被扔出来似地丢在地上,似乎是从门那里扔进来的。
(整理得真糟。)
巧把球捡起来放进篮子,并将球棒收在架子上。要是真的喜欢棒球,球和球棒就是重要的道具,为什么会如此随便乱丢?实在是不可思议。巧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确认地上的球全都捡好之后,才走出去。不过外面却没有人在。
「咦?泽口人咧?」
无人回答,远处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这么怕黑?)
傍晚的体育馆后面的确潮湿寂静到有点古怪
就在他上完锁准备回家的时候,听到有声音传来。原来是地板嘎吱嘎吱的声音。巧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很安静,也许是自己听错了。不,他确实听到有声音。声音虽然微弱,不过是和刚才一样的嘎吱声。不只是声音,还有某些什么和刚刚不同。已然习惯黑暗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右边用具室的门微微开启,拉门拉开了约十五公分左右的空间。刚才明明是关着的。打开的是中间的门,左右的门全都紧紧关着,像是白色的墙壁。不会错,记得右边是桌球社与田径社的房间。就在整理球和球棒的期间有谁来了,之前并没有人。
巧把门打开,接着叫道:
「泽口。」
他心想:「或许是泽口开玩笑躲在那里」。黑暗之中并没有回答,不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潮湿的空气在摇晃。
「喂,谁在里面?」
一阵低低的笑声。
「泽口吗?别开玩笑,我要先走了。」
就在往里踏进一步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推他的背。巧的身体往前扑倒。虽想踏稳,不过脚却被其他的脚给勾到,于是直直地往前摔倒在地。
搞不懂发生什么事,不过静止不动会有危险的感觉驱策着身体。巧马上起身回头,门在眼前关上,黑色人形的影子在黑暗中移动。
「你们是什么人!?」
巧的嘴被人掩住。厚厚的手掌带有肥皂的味道。他的双手被扭到后面,感觉后面至少有三个人。巧的背脊发凉,身体的热度沿着背脊逐渐冷却。于是他用力甩头,把掩住嘴巴的手给甩开。空气流到喉咙深处,将他的双手往后拉的力量并没有减弱。
「放开我!混帐!你们是什么人!?」
室内只有巧的声音在回响,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推,巧一个踉跄,腹部似乎抵到了什么。有张类似大型桌子的东西放在那里,抵到的是它的边缘。像是被拳头打到腹部似的冲击让巧发出了呻吟。巧的头被按住,「卡嚓」一声,大型的手电筒摆在他的眼前。他被团团包围了。光没有扩散,直直往巧的脸照射过来,射入瞳孔,手电筒的光线眩目到有点刺痛,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就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桌上浮出了白线。原来是桌球桌。有几只手把自己按倒在球桌上。不只是头,连双手、肩膀都被按住。身体内部在发热。巧难以忍受自己用这样难堪的姿势暴露在灯光下。
「混帐,放开!放开我!」
巧的头发被人揪住。往后仰的他耳边首次听到人的声音。那个人或许戴了面具,声音小小的,模糊且不清楚。
「赶快求饶。要是你喊救命然后下跪,我就放了你。」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做这种事——」
鼻子被人掐住,不自觉打开的嘴里被塞进了布。巧呼吸不顺、呕吐感涌了上来。旁边传来压抑的笑声。
体操服连着下面所穿的T恤被翻了上来,然后直接穿过头部,被人拉到手臂的位置。巧的双手成了被自己的体育服给绑住的模样,有两只手从上面紧紧压住,脚踝也被别的手给压住。上半身赤裸的巧全身冒汗,但却颤抖着。他想用舌头把布往外推,结果却卡得更深,喉咙深处干燥、发疼。桌上摆着水桶,「啪沙」地发出水在摇晃的声音。第三双手把类似黑色绳子的东西浸到水中,然后马上抽出,像是要让巧瞧瞧似地横拉着。那像是黑色的皮带。周围的空气转为凝重。黑暗凝结成块,吸去所有的声音,迅疾的风声响起。背上被火棒烙印,灼热的痛楚由右肩延伸到腰部左边,斜斜划过。巧无法呼吸,失去出口的空气逆流到肺部,仿佛快要破裂。同样的声音响起,在同样的地点掀起同样的痛楚。接下来是从颈后来到腹侧,接着烧灼般的痛楚则是从左肩来到背脊附近。汗水大量渗出,从额头到脸颊的青筋也爆出,感觉头快要爆炸。心脏快速鼓动,意识突然远离,难以想像自己居然像马一样挨打。这不是现实,不可能有这种事。可是背上不断蹦出的痛楚,却是深入骨髓般的真实痛楚。鼻子深处好痛,血液流淌的热度和气味进到了嘴里。
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低声说着:
「快点求饶!叫救命,这样我就住手。」
嘴里的布被挤了出去,可以呼吸了,意识开始恢复。
「……我不要。」
一阵吸气的声音。巧的头发被人揪住,「喀嚓」的金属声响起,在汗水渗入的眼睛前面出现的是剪刀的刀尖。
「我来帮你好好剪个头发。」
模糊的嗓音这么说道。不过却被另一个声音制止说:
「喂,别这样!脖子上面不行。」
「为什么?」
「太显眼了。」
一个「啧」的咂舌声响起。巧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虽然传来的位置不同,不过全是模糊低哑的声音。听在巧的耳中那不像人声,反而像是无生命体的声音。不是人声,这是……
「够了,时间不多了。」
「慢着,这家伙说他喉咙很干。」
巧整个身体被往后拉,被迫跪在地上。看得到水桶,还有在黑暗之中摇晃的水。他的脸被塞进黑得看起来像墨汁的水中,手腕、肩膀和腰部都被按住,身体僵住似地无法移动。水流进嘴里,那股凉意感觉很舒服,身体失去了力气。仿佛说好了似的,压在身体各处的力量同时消失。巧从水桶中抬起头来,然后直接瘫倒在地上。手脚的前端很重,重到难以动弹。背脊硬得像木板一样,感觉像在冒烟。流血的鼻子真的闻到肉被烧焦的味道。
「谁叫你球远稍微快了一点就那么踉。」
「喂,别乱说!走了。」
手电筒的灯光熄灭。脚步声从旁边穿过。
「慢着。」
巧爬了起来,把体操服从手腕上面剥掉。黑影站着不动。巧手脚使力,抓着桌球桌站了起来。顺利站稳后,他松了一口气。
(慢着!哪能就这样放你们走。)
巧舔着嘴唇。嘴唇带着教人思心的血腥味,不过还是顺利发出声音说:
「别把我的球拿来和你们比。」
光是说这句话,就让他气喘不过来,往前一个踉呛。巧觉得有人靠近,腹部正中央被人用膝盖顶了一记。巧按着腹部,双脚膝盖着地,水滴从头发上面滴落。
「混帐!好大的胆子。」
模糊的声音正在颤抖。之前始终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出现变化。
「喂,够了!再继续可就不妙。」
巧闭上了眼睛,觉得再也爬不起来。脚步声逐渐远去。巧弓着身躯缓缓吸气、吐气。脑袋的中心变得麻痹,痛楚逐渐消失。
(难道我会就这么死掉?)
泪水涌了出来。
(我才不想死得这么逊!)
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想是这么想,但身体却无法动弹。有没有流血?
背上失去了感觉,感觉很可怕。水滴从头部、脖子流到了肩膀,冷到令人难以忍受。
豪呢……豪在做什么?
豪为什么不来救我?
抬头一看,豪的身躯就躺在黑暗的另一端。在渗着汗水、一片朦胧的视野角落浮现出横躺的少年轮廓。突然涌现出这样的感觉。
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贯穿了全身。
发不出声音,但牙齿却传来喀哒喀哒的声响,颤抖无法停止。巧在手臂上使力,想撑起身子。
「巧。」
豪的叫声响起。门开启的声音响起,豪走近的振动传了过来。
(啊,原来他没事。)
心里突然轻松起来。
「巧。」
豪扶起他的身体。手顶到了背部,刺痛突然加剧,于是巧抓着豪的肩膀发出小小的悲鸣。
「喂,巧,你怎么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谁晓得这种事。」
「可、可是这不是血吗?」
在黑暗中可以微微看到豪所伸出的掌心,那只手游移似地移动,摸着巧一片赤裸的胸口。
「这也是……血?」
「是鼻血啦。」
抓起脱掉的体操服往头上套。手臂一伸直,烧灼般的疼痛再度加剧。巧咬住嘴唇,压住嘴里快要发出的悲鸣。幸好身体还能动。
「站得住吗?」
「嗯。」
巧把手搭在豪的肩上,站了起来。
「原田,你没事吧?」
东谷站在豪的身后。巧推开豪的肩膀,自己一个人站着。汗水流出,不舒服的热度从额头渗透到脸颊。
感觉只要说了话就会呕吐,于是巧咬着嘴唇直接往前走,走的步调比平常来得快,因为要是停下来,仿佛就会瘫倒在地。脚只要一往前跨,背脊就会发疼。
校门关着。巧穿过门与樱花树之间,边走边不停地抹着鼻子附近。豪走到他的旁边递出手帕说:
「你流了好多汗。」
巧接过来擦着额头。有汗有血,还有不断滴落的水滴,感觉连眼睛、鼻子、嘴巴、皮肤都要溶解。
是要走到什么时候?夜里曲曲折折的道路,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巧忍着呕吐感及痛楚,一心一意地继续往前走。
「这边。」
豪拉着他的手腕。虽然力道不怎么强,但巧却一个踉踉跄上豪的身体。
「这边是近路。」
「近路?通往哪边的近路?」
「我家。来吧,往这边。」
「为什么要去你家?」
「因为没有人在。」
豪按住巧的肩膀说:
「伤口总得处理吧。」
「不要管我。」
「哪能不管啊!你肩膀受伤了,不是吗?」
巧和豪正面相对。
没办法回家,这点可以确定。没有勇气让爸爸、妈妈、弟弟、外公看到现在的自己。
真纪子的悲鸣、青波惊讶的表情、广的困惑与愤怒、洋三严厉的责备。事情要是穿帮了,自己就得面对这些,林林种种繁琐到教人难以忍受。然而,巧并没有自信能一如往常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来吧。」
豪对他说。
接着,豪对后面的东谷低低说了声:「书包」,东谷点头,把东西交给了豪之后,跑也似地离去,一次也没往巧的方向看。豪往前走,巧默默跟在后头。那是一条田间小径,鞋子底下传来青草柔软的感触。
在到家之前,豪连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回头。
田间小径转为细细的私人道路,尽头可以看见白色的栅栏。沿着栅栏往前走,就是白石砌成的门。白色的庭石一直延伸到玄关,在玄关大门前,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直到这时,巧才发现豪正拿着自己所有的东西。那是刚刚从东谷手里接过来的。
「我的东西,我自己拿。」
既然巧这么说,豪只好微微摇头,递出了东西。就在巧伸手准备接住的时候,背脊突然一阵刺痛,于是下意识地把手缩回。书包摔落地面,豪「啊」地发出短促的叫声。
「巧。」
「没事。别管了,快点开门。」
巧忍着刺骨的疼痛,捡起书包。门打开了,豪点亮电灯,眼前出现气派的玄关。观叶植物的花盆、色彩明亮的大海绘画、游着各色鱼儿的鱼缸。正面有个大型玻璃花瓶,里面插着数枝淡粉红色的玫瑰。完全没有人影,空无一人、平稳寂静的感觉教人松了一口气。除了豪以外没有任何人,巧打心底感到庆幸。
「来冲澡吧!浴室在这边。」
豪对他招手。就在准备脱鞋的时候,巧倒吸了一口气,他的脚没办法动,脚踝像是被石头压住似的抬不起来。
「咦?」
怎么回事?脚怎么会抬不起来?
就在他硬要把脚抬起的瞬间,全身开始出现颤抖。从脚踝、大腿、腰部、肩部,直到头部,全都出现微微的颤抖。巧喉咙哽住,无法站立,只能双手抱着身躯直接蹲在地上。
「巧。」
豪把手臂伸到巧的腋下,像要止住身体颤抖似地将他抱住。
「巧,没事了。没事,他们全都离开了。」
巧攀住豪的肩头,颤抖的手指似乎找回了感觉,他感受到了豪肌肉的硬度。
「我绝对……绝不放过他们……我绝不放过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放松。慢慢吐气,已经没事了。放松,吐气,吸气。」
豪像在念诵咒语般的低声说着没事、没事,巧照着他的话反复深呼吸。空气进到肺里,身体鼓胀起来,颤抖慢慢止住,不过虚脱的身体还是感到沉重。「如果能够就这样在豪的手臂里入睡,那该有多轻松」巧心里这么想着。突然,巧撑起了身体。被人看到如此不堪的模样,他脸上一阵发热。
「你没事吧?」
豪看着他。巧把他的脸推开,直直地仰起头来说道:
「你刚刚不是告诉我没事吗?先让我去冲个澡,我流了一堆汗。」
「嗯,往这边。」
豪站在浴室里,开始说明淋浴的使用方式,仿佛对刚才所发生的事完全不在意,口气一如往常。
「这可以调节温度,往这边转就变成淋浴。」
莲蓬头快速喷出热水。
「豪。」
「怎样?」
「刚才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哪可能告诉别人。」
豪突然把莲蓬头对准了巧,站在浴室门口的巧被淋得一身湿。
「哇!可恶!我还没脱衣服,别闹了。」
「来吧,好好把汗冲一冲。」
热水还继续在流,豪直接把莲蓬头拿给巧,走出了浴室。巧把被汗水与热水沾湿的衣服脱掉,从头顶开始淋浴。热水渗进伤口,一阵刺痛,不过他还是把水力转强,将汗、血与泪一起全部冲走的感觉很舒服。
巧穿上豪所准备的T恤和长裤,走进豪的房间。
「这衣服松垮垮的,会掉下去啦。」
巧拉着长裤说道。
「会吗?那是我去年的睡衣。」
「你太肥了啦!到底几公斤啊?」
「我是标准体重,是你太瘦了。对了,肚子饿不饿?」
巧皱眉摇头。
(还没有食欲啊?)
豪把目光从环视室内的巧的侧脸上移开。想着遭受到那样的遭遇,对巧的自尊会造成多大的伤害?突然问,一阵寒意袭来。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豪把急救箱的盖子打开。
「巧,我来帮你处理,你躺到床上。」
巧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不过还是默默地坐在床上,脱下T恤趴下。
「会有点痛——」
豪把接下来的话咽了下去。在明亮的灯光下,巧身上的伤活生生地浮现在背部皮肤上。血是没有流了,不过仍在微微渗出,像是无数条紫黑色的蛇正在蠕动。
「你居然——」
接下来的「有办法走到这里」这几个字,再度随着口水一起咽下。豪在纱布上沾上消毒药水,盖住伤口。巧「哇」地大叫。
「痛!等等,豪……很痛。」
「不要抱怨。」
豪刻意发出开朗的声音。这需要一点努力。
为伤口涂上消炎软膏,敷上纱布。巧把脸埋进枕头里。
「好了,结束。明天再来换纱布。」
巧仍是趴着没有回答。
「巧?你没事吧?是不是很痛?」
豪胸口一紧,不知该如何是好。万一巧是埋头在哭,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豪。」
巧突然起身,穿上了T恤。
「不要同情我!我死也不要别人同情。」
「你是想说『与其同情我,倒不如给我钱』(注:日剧『无家可归的小孩』的经典台词)吗?啊,有点落伍了哦。」
「钱我倒是需要。」
「我也需要。来,止痛药,把它吃下去。」
巧把白色药锭放在手心,摇着头说:
「你这里什么都有。」
「当然啦!我家做的是治疗生意嘛!怎么样?要不要打一剂消炎针?我一直想帮人打打看,你来当我的实验品。」
「你有病啊。」
巧笑着拉起棉被。
「我想稍微睡一下。」
「嗯,睡吧。」
「啊,浴巾沾到了一点血迹,被我弄脏了。」
「没关系,我顺便一起拿去洗。」
「免费服务吗?」
「晚点会送请款单,内含治疗费用。」
巧叫住正要走出房间的豪。
「豪。」
「什么事?」
「我睡在床上,那你怎么办?」
「无所谓。我会在一旁打地铺,不要担心。」
「是吗……谢啦。」
豪握着门把站了一会,似乎有什么话想告诉巧,心里一阵骚动,可是却说不出口,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来。于是便走出房外,静静把门关上。
巧就这样没爬起来,连晚餐都没吃。在铺棉被就寝之前,豪朝着床上窥看,试着叫了声「巧」,不过巧背着身子没有动作,也没有回答。背上的伤并没那么深,不如表面所看到的那么严重。只要做好消毒、避免化脓就能痊愈……但真能痊愈吗?
心里实在是一片混乱,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难以言喻的不安。等到肉体的伤痕痊愈,巧还是不是原来的巧?
豪握紧棉被的边缘。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万一巧再也无法投球、要是再次让巧遇到这种遭遇,自己绝不会饶了他们。
「嘎吱」床发出摇晃的声音。豪往旁边一瞧,和巧正好四目相对。
「豪,电灯,」
「咦?」
「把电灯关掉啦!亮到睡不着。」
「咦?啊,嗯。」
于是豪关掉电灯。黑暗之中似乎有人在动,巧说了声晚安。
蛋一掉进平底锅里,透明的蛋白就变成了白色,发出一阵焦香。豪把火势转小盖上锅盖。荷包蛋煎好之后,移到有莴苣和生火腿的盘子上,然后放到正将果酱涂在土司面包上的巧面前。
「来,吃吧。」
「好丰富哦。」
「我会的还不只这些哦!要是有时间,我还可以做个玉米汤、炒青菜之类的。算了,下回再说吧。」
「嗯。对了,昨天原本可以吃到寿司的。」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一直睡到早上。」
豪知道巧昨晚几乎整夜没睡,还知道清晨时分他坐在床上抱着双腿。
「啊,对了,我都忘了。」
把莴苣放进嘴里之后,巧跟着嘀咕。
「忘了什么?我有打电话到你家,说你要住一个晚上。」
「你打过电话?」
「嗯,是你妈妈接的,她还说:『谢谢你的照顾』。应该没什么问题啦!运动服也干了,课本反正是摆在教室。」
巧咬着土司边,轻声叹气着:
「豪,你实在是……呃,该怎么说呢?太周到了,毫无缺点。」
豪也咬着土司,望着巧回答:
「是吗?也对。要做的事,我会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思考。」
「你不会觉得讨厌吗?」
巧用牙齿撕开莴苣。豪问道:
「你觉得讨厌?」
「重点不是我,是你才对。」
巧又咬了一口莴苣,他有一口漂亮的牙齿。
(对了,得拿牙刷给他。不知道有没有新的牙刷。)
豪突然想到,这个念头还真奇怪。巧很难得地先挪开视线,环顾着室内。
「你是好人家的少爷,而且还是独子,只要傻呼呼的不就得了。」
「这才是重点。」
「什么?」
「我老妈溺爱儿子,喜欢照顾人,我拿她没办法。在这种家庭要是傻呼呼的,最后就会脑袋一片空白。反正一大早起来有人为你准备好热毛巾、早餐、玄关还会摆好一双刷洗干净的鞋子……这一切实在很烦,所以我才会自己动手。要赶在老妈之前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虽然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过现在已经把我培养成事事小心的性格。」
「什么啊,这算是一种反抗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老妈倒是心情复杂,之前还说:『你太乖了,让人感觉好寂寞』。」
「真是奇怪,直接说你觉得烦不就得了。」
豪耸耸肩回答:
「别说得那么简单。要是这么说,我老妈真的会去上吊。」
巧眨着眼睛,像在思考些什么似的摇头,之后对豪说:
「给我红茶,也就是奶茶,要热的喔。」
「你也客气一点,要求还真多。」
豪在马克杯里倒入满满的红茶,放到巧的面前。浅茶色液体在白色的杯中摇晃。
「当小孩真是无聊。」
巧盯着摇晃的红茶说道:
「为了配合老爸调职,你知道我转学过几次?一旦老爸调职,我们再怎么反对也没用,结果只能乖乖跟着。」
「你讨厌转学?」
巧摇摇头。
「没有很想要留下来的学校。但是不管在家里还是学校,到头来还是全得照大人的话去做。只因为早生个几十年,就得叫他老师、使用敬语、闭上嘴巴乖乖听话,实在是太蠢了。不只那家伙,连展西、绿川也是,不过比我们长个几岁,就摆出一副学长的架子……」
巧的手在桌面上握起拳头。
「我想赶快变成大人,当小孩真是无聊。」
豪伸出手来,放在巧的拳头上。
「等你变成大人,别跟喜欢照顾人的女人结婚。」
「你有病哦。」
巧甩开他的手。豪挪开视线,他不想让巧继续说下去,不想从巧口中听到讨厌当小孩、否认此时此刻自己的那种字眼。
喂,巧,你站上投手丘的时候会想变成大人吗?你讨厌现在的自己吗?不会吧?我觉得现在的你很棒。未来的事、变成大人以后的事又何必去管。
想要表达的意念历历在心底浮现,然而豪却沉默不语,眼前出现红色的伤痕。巧是不是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投球?和昨晚同样的不安跟着出现。
「订单怎么样了?」
听到巧的声音,豪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订单啊!我说我都忘了,指的不是电话而是球衣的订单,你写好了没有?」
「噢,那个……我塞在书包里。」
「那就拿出来吧!写好之后,今天丢给展西。」
「咦?巧,你今天要去社团?」
「当然要去,哪能请假!我一请假只会被他们拿来嘲笑。你看着,下次的大赛我绝对要投球!才不会输给他们!」
巧这么说完之后,把红茶一口气喝干,喉咙附近上下移动。豪愣愣地盯着他的喉咙,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干嘛?豪,你在笑什么?」
「咦?我有在笑吗?哦,我觉得真好。」
「好什么?你真奇怪。」
「会吗?哈!会奇怪吗?不过真的要投球哦!绝对要投……」
电话铃声响起,是妈妈打回来的。
「豪,怎么样?你都好吗……啊,抱歉,留你一个人在家,早餐有好好的吃吗?餐具摆着就好。我今天傍晚会回去,真是抱歉,东西别忘了带。」
话筒里流泻出来的是妈妈柔软,温和的声音。
「豪,喂?你有在听吗?喂?」
豪放下话筒,回头看着巧。
「来换纱布吧。」
「永仓。」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正在看书的豪抬起头来,眼前站的是叶奈美子。
「有人找你。」
奈美子指着教室大门,巧就站在那里。
现在是第二节和第三节之间的休息时间,校内的国文测验刚刚结束。
豪吃了一惊,这是巧第一次特地来教室找他。
(难道是伤口痛到难以忍受?)
说不定那种程度的紧急处理还是不够。豪把书本阖上。
「怎么了?」
走近一问,巧用下巴示意要他到走廊来。巧的气色并不坏,看起来也没有不舒服。
「泽口没来。」
巧靠着走廊墙壁低声说道。
「你说泽口?他请假?」
「没错。那家伙昨晚不在,就是……我们从学校出来的时候。」
「嗯,他是不在。那家伙有点胆小,我想可能是吓到,所以先跑回家了。」
巧的拳头敲着墙壁。东谷来到了走廊,犹豫了一下之后走到豪的旁边。巧像是在等他似的开口说:
「那家伙跟我一起走到用具室门口,不过等我收好球出去一看,他人却不见了。」
可以感受到在一旁的东谷身体猛然抖了一下。东谷低垂着头,侧着脸面无表情地僵着。
「巧……昨天泽口到社团教室来叫我们,说你状况不妙,要我们赶快过去。」
巧挺起身子,把手插进口袋。
「在那种紧要关头的时候,泽口人在哪里?」
「那跟泽口无关。」
东谷瞪着巧似地扬起下巴。
「泽、泽口不可能做那种事。」
「没有人说跟他有关。要是泽口在那群人当中,我不会迟钝到没有发现。」
「不过他今天请假。」
豪低声说道,东谷的身体又抖了一下。
「去看看吧。」
巧仿佛撂话似的说出这句话。
「去泽口他家?」
「我有点在意。放学后到我们班上来,东谷你也是。」
巧转身快速离去。
「那家伙为何践成那样。」
东谷嘀咕着。
「东谷。」
「豪你也是,竟然说出那种好像怀疑泽口的话。」
「我没有怀疑,我只是在想泽口可能知道些什么。」
「知道的话就要质问他?把他当成犯人来调查?」
豪看着东谷的脸,完全没想过「调查」这两个字。
「我没那个意思。不过东谷,昨天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要是泽口知道些什么,那就一定要问他了。」
东谷把脸转向一旁。
「原田说不定是想去扁他。」
「怎么可能,巧不是那种人。东谷,你想想看,被揍的人是巧。他伤得很严重,被人揍得那么惨,怎么可能就这样算了——」
「原田真的有那么重要?」
东谷翻着白眼瞪视着豪。
「一天到晚巧啊巧的,搞什么嘛!你难道不担心泽口?自从原田来了以后,你变得好奇怪,真的很奇怪。豪,你听好了!要是原田揍了泽口,我可是不会再跟原田一起打棒球哦。」
东谷叹了一口气,然后走进教室。钟声响起,豪在人潮涌动的走廊上一直站着,直到钟响的声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