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家,母亲真纪子和祖父洋三正在斗嘴。明明是父女,这两人却每天至少要斗一次嘴。连味噌汤的料、裙子长度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能轻易地吵起来。看样子两人都不是来真的,只是在享受父女吵架的乐趣。
今天的原因似乎是水羊羹。
「我就说嘛,既然是要供在妈妈的佛坛,就得买稍微高级一点的。」
真纪子说。
「混帐!事情总该有个限度。一个五百圆的水羊羹,你老妈听了会晕倒。」
「你说什么?妈活着的时候为你吃了多少苦。你每天就只知道棒球、棒球,佛坛上面总得供些好点心吧。」
洋三是知名的教练,只要提到高中棒球历史,就绝对少不了他的名字。也因此,一路走来似乎做了很多牺牲,身为独生女的真纪子只要听到「棒球」这两个字就会一脸嫌恶,巧要开始打棒球的时候她也坚决反对。
不过洋三的荣耀与光环是在巧出生之前,就算不是如此,巧也不认为自己的棒球会和祖父有什么关连。巧从来没想过要受他影响,或是从他身上学到什么。
「哎,孩子的妈,照这样下去,等我死了,佛坛前摆的一定全是真纪子爱吃的东西。好惨哪!好惨哪!」
洋三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哎哟,放心,你的供品只要有球和棒球手套就够了。还不会烂,你看多好。」
真纪子咯咯笑着。今天是女儿胜利,洋三故意叹了口气。
「哎呀,巧,你回来啦。」真纪子带着笑脸这么说道,然后突然收起了笑脸问:
「青波状况怎样?」
「什么怎样?最后一个防守的机会出现在外野。」
「哦,然后呢?」
「接了一记高飞球,那家伙非常兴奋。」
「是吗……讨厌,连那孩子都要真心打起棒球来了,真是有够烦。算了,至少我们家的孩子不像爸爸这种棒球疯,专给家人找麻烦。巧,你说是吧。」
巧停下正伸往桌上葡萄的手,望着妈妈。两人视线相对,细长而优雅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巧把一粒亮紫色的葡萄合在嘴里,不理会那抹视线。
「巧。」
真纪子对正想往外走的背影叫道。
「我之前就想问你,棒球社的事件应该和你无关吧?」
巧回过头来,这回则是认真凝视着妈妈的脸,真纪子开玩笑地耸耸肩说:
「算了,我想问了你也不会回答……我并不在意国中棒球社有没有活动,不过只要和自己的孩子有关,我就不能不管。」
真纪子的表情闷闷不乐,和开玩笑的动作并不搭调。
「棒球社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真的是三年级学生胡闹所造成的意外?和你没有关系吗?」
真纪子劈哩啪啦一连串地问。巧又从成串的葡萄上摘下一粒。
「妈,为什么?」
水果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巧把果肉连皮吞下,然后继续问道:
「为什么现在要问这种事?」
「因为你没精神啊。」
「社团停止活动了,这很正常吧。」
「是啊,没有了棒球,你就什么都没了,不过真的就只有这样吗?巧,你有没有发现在棒球社事件发生后,不论是面对我、爸爸还是外公,你的眼睛都会闪躲。」
洋三轻声叫着真纪子。真纪子佯装没听到,双手在胸前握紧。
「我和节子通过电话,她说豪也是这样,还告诉我:『这绝对有什么隐情。』」
节子是豪的母亲,和真纪子从国中时期就是朋友,两人经常会通电话。
真纪子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柔软的手心触摸着他的脸颊。
「巧,你瘦了一些,要不要紧?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你老是自己一个人承受,有时这样是不行的。我能不能帮你什么?我是你妈,需要的时候要跟我说。」
真纪子的声音带着教人感到舒适的温柔,触摸脸颊的手心传来温热,抬眼望着自己的视线也是既慈祥又温柔。
要是能说出来,从头到尾把它说出来,是不是就会轻松许多?这份连对豪都说不清楚的焦虑与不安,要是能对妈妈说出来,是不是就会轻松许多?
妈妈的手离开脸颊,直接滑落到肩膀。巧的身体猛然一阵颤抖。
「不要碰我。」
他拨开妈妈的手。
「巧。」
真纪子被拨开的手就停在空中,声音变得严厉。
「不要碰我的肩膀。」
巧按着肩膀往后退。
「好吧,那我不会再说什么,随便你。」
真纪子双手握紧转向一旁。
巧一走出去,眼泪就从真纪子眼里落了下来,洋三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递给她。真纪子虽然倔强,不过只要遇到和巧有关的事,马上就会落泪。不论原因为何,看到女儿哭心里总是不好受。为了掩饰这种感觉,洋三故意开了点玩笑。
「哎呀,这样不行啦,真纪子。」
「怎样不行?」
真纪子吸着鼻子问。
「你去碰投手的肩,当然会被拨开。你要多注意啦。」
「我是碰我儿子的肩膀,谁管他是不是投手。怎样!不行吗?我担心他啊!」
「算了,你听我说,巧就是这样的孩子。要是他在妈妈……在你胸前哭,那才吓人咧!我会以为是不是狸猫假扮的。」
「你才是老狸猫!投手是怎样?肩膀又怎样?你以为他几岁啊?你知道他几岁吗?」
洋三用力点头。
「我当然知道孙子的年纪。巧十三岁,青波九岁。还有,你已经三十七岁啦。」
「我才三十六岁。真是的,十三岁的孩子被妈妈摸到肩膀居然会拨开?真是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啊……
洋三轻轻叹息,陷入了沉默。
真纪子所讲的他也能够理解。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被人摸到惯用的手臂与肩膀瞬间,表达出激烈的抗拒,就一般而言并不正常。
但洋三能够理解。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投球。这种人有着十分深奥的力量的,并不是学习而来,也不是熟练所致,这种人靠的不是受到教导之后记住、学习、专精……这些后天的养成,而是超越了一般的常识及理性,由肉体直接产生反应。饥肠辘辘的野兽会扑向猎物,就是类似这样的反应。
这种人很难遇到。
真纪子,你的儿子似乎就是带着这种力量出生的。要是你还想抱抱他,我劝你最好死心。
洋三很想这么说,但却说不出口。真纪子身为母亲的心情他也很能体会。虽然儿子的身高已经高过自己许多,却还是很想抱抱他的这种心情,身为男人的洋三同样可以体会。
「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或许让孩子在怀里哭泣是件不错的事。我说真纪子。」
「干嘛啦?」
「想哭就到我怀里哭吧。」
真纪子伸出舌头呸了一声。
「恶心死了。我有阿广这么棒的老公,干嘛还要到爸你怀里哭,有什么好处啊!给你沾点鼻水倒是可以。」
「真是的!自己这么不可爱还敢对巧生气。」
「我哪有生气,我是担心……该怎么说呢,就是会怕。」
真纪子手肘抵在桌上,用左手撑着脸颊。
「爸,对青波也是一样,我对巧也没有特殊的期待,青波出生之后我就非常清楚这件事。青波那孩子有好多次病到不晓得能不能活,其实想想,他现在已经健康到能打棒球,这样就很棒了。只要阿广和两个孩子都在身边我就很满足了。啊,当然我也希望爸爸能在身边。」
「不用再多说了啦!反正我是多出来的。」
「别闹别扭啦!爸,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活得很平凡。简单平稳的生活不是很好?为什么巧就是不懂?那孩子为什么不能为了一点小事而笑、而哭,过着快乐的生活呢?那孩子……跟一般普通的孩子不同。不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而是——」
真纪子仿佛找不到可用的辞汇,于是陷入了沉默。
洋三望着可以看到天空的窗外,视线一隅有红熟似的红色掠过。
「红蜻蜓……」
说到这个,原本在院子里大声喧嚷的秋蝉叫声,已变成清澈的寒蝉。季节确实开始移转。
真纪子再度叹气。
真纪子那份说不出口的恐惧,其实正是洋三在巧身上所感受到的不安。
并不是生来有才能的人就一定会成大器。洋三知道有些被自己、他人、期待、压抑、规则、使命感、过去奢华的胜利、错误的练习、单方面的精神主义——彻底击溃的罕见才能。这种例子还不只是一、两个。
洋三曾经看过不少生来就是为了要投球、打球的人,在不得不放弃时的那份懊悔与残酷。
巧可是自己的孙子,洋三不想让他尝到那种滋味。这是身为祖父的真心话。
那孩子危险——洋三突然想到,甚至不安到开始颤抖。
他那过于早熟的才能,或许也会干枯得很快。对自己抱有绝对的自信,一旦那份自信遭到挫折,或许反而特别脆弱。那不平均、特别突出的力量万一崩溃,那份压力也会格外得强大。
洋三越想越感到不安。要是巧崩溃了,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洋三陷入了思索。「啊——算了,不要再想了。」
真纪子突然用力站起来,用残留着泪痕的脸露出微笑说:
「对了,你有没有发现巧又长高了?我有一百六十二公分,站起来却只比他肩膀还高一点点。巧和青波都长大了,所以不会有问题,我决定这么想。未来的事想再多也没有用,现在该想的是晚餐的菜色。」
「晚餐嘛……盐烤鳝鱼和夏季蔬菜天妇罗,配上一杯啤酒,你觉得怎样?」
「啊,那样不行,炸天妇罗光想就热到受不了,凉拌豆腐加生鱼片好了,我去买东西。」
真纪子走了出去,留下清脆的笑声。洋三再度仰望天空。
真纪子这家伙很坚强。
佛坛上的线香冒着香气与白烟。
老伴啊,你还是走得太早了些。活着虽然辛苦,不过倒也满有趣的。
院子里的树木在夏日风中摇摆。红蜻蜒乘着风,轻飘飘地飞走了。
国中的操场也围着跟公园类似的绿色围墙。白色轮轴式的门关着,操场上空无一人。
「没有其他社团的人……这下子刚好。」
豪把棒球手套往里面丢,然后攀过大门。
「着地成功。嗯,我来当体操选手应该也行呢!」
「什么体操选手,倒是比较像做小偷的欧吉桑啦。」
巧开着玩笑跟在后面。
无人的操场看起来比平日来得宽广,体育方面的主要大赛在这个月都已经结束。宽广的操场在夏日阳光中弥漫着一份懒洋洋的寂静。
「等会儿就要下雨了。」
豪敲着棒球手套,手套上面有油的味道。
「下雨?天气明明这么晴朗。」
豪用下巴比了比天空。新田市是一座盆地,四周围了一整圈的山,像要连结山与山似的,一级河川——新田川从市外流过。山的一角涌现着云气。
「那片云会跑过来?」
「会,已经有点湿热了。」
听他这么一说,风好像带着湿气变得沉重。
「动作要快,肩膀先活动一下。」
豪把球扔了过来。
巧握着球站上投手丘,用钉鞋鞋尖不断地翻弄土壤。土壤颗粒往上飞扬,干燥的气息钻入鼻腔,缓缓在体内扩散。
球呈抛物线投向豪的胸口,再同样呈抛物线扔了回来。
一球再一球,豪的回传力道逐渐强劲。透过棒球手套可以明显感受到球的存在。
「我要蹲下了。」
豪往下蹲,改采捕球的姿势。
巧重新把球握住。十八·四四公尺,从投手丘到本垒的距离。豪的手套就在那里。
自己体内的各种意念就像退潮般逐渐消失。不论是紧张、焦虑、不安、嫌恶、希望还是对于棒球的渴望,全都一点一点地消失。
只剩下球体吸附手指的触感,以及豪的棒球手套。棒球手套的位置就在好球带正中央。
先往这边来。
巧看得懂豪的意思,于是举起手臂。
不晓得是第几球的时候,豪的手指往手套下方移动。
内角偏低的球,巧照着无言的指示投了过去。没有失误,不过豪在接了球之后却往投手丘方向跑过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头?」
「没有。」
豪把球传回到巧的棒球手套,然后低声说道:
「后面。」
巧往后回头,有个男人正徐徐往操场方向走来。从白色短袖衬衫里伸出来的是肌肉结实的手臂,肩膀与手臂的肌肉同样厚实。
「是魔鬼教练?」
担任棒球社顾问兼教练的户村真在离巧两、三步的位置停下脚步,额头看得到白色伤痕。他被压在跳箱底下的时候,足以染红毛巾的大量鲜血从那道伤口喷出,而现在却只剩下微微隆起的皮肤,唤起了在狭窄体育馆中所闻到的血腥味记忆。
展西他们那些三年级生绝对不是在闹着玩,他们是在威胁一年级的社员泽口。魔鬼教练震怒,与展西他们起了冲突。跳箱会掉在魔鬼教练的头上,或许只是运气不佳,但事情并没有单纯到可以把它当成纯粹的意外。会硬把它当成意外处理,据说是魔鬼教练的意思。
「是我的制止与警告方式太过强硬,结果刺激到他们。我会反省自己在面对国中生时缺乏冷静的事实,真的非常抱歉。」
还听说魔鬼教练在棒球社家长会时深深低头致歉,说是自己滑倒,堆得不稳的跳箱才会压下来。
魔鬼教练那张脸颊擦伤、额头留下了一道伤痕的脸,看起来比夏天之前还要紧绷,甚至有点可怕。
「老师,这个……」
魔鬼教练伸过手来,像是要打断豪的话似的,一把抓住豪夹在腋下的棒球手套。
「永仓,借用一下。」
「咦?啊、嗯。」
魔鬼教练戴上手套,接着与巧面对面。
「原田。」
「是。」
「我来接球,你投投看。」
巧微微眯起眼睛。
「怎么?你有意见?」
「不,只是……」
巧抬起下巴,直直凝视着魔鬼教练。
「我的球你有办法接吗?老师。」
可以感觉到豪在背后倒吸了一口气,意外的是魔鬼教练竟然笑出声来。
「真是的,你还是老样子。」
说完后便转身走到之前豪所待的位置。
「来吧,巧。让我在与平常不一样的地方看看你的球。」
「不一样的地方?」
「捕手后方。」
豪跑到魔鬼教练的后方,微微半蹲。
豪和魔鬼教练全都一脸认真。巧调整呼吸,轻轻握着球。
来吧!这球要投往什么方向?魔鬼教练的棒球手套动了,那是刚刚豪有比过的位置。针对右打者的内角偏低球路。
巧将球往指示的方向投去。声音很棒,那是棒球手套接到球的声音。魔鬼教练转向后面说了些什么。豪摇头,两人接着说了两、三句话。在把球回传之后,魔鬼教练敲着棒球手套大声说道:
「原田,投往正中央,让我瞧瞧你最快速的球。」
巧点头。
可以感受到手腕弯曲、所有的力量全都传到球上。那颗球画出直线轨迹,飞向好球带的正中央。
魔鬼教练的身体一阵摇晃,再度回头说了些什么。这回豪则是大力点头。
「同样的球路再来个五球。」
魔鬼教练压低了几分声音如此做出指示。
接到巧的第一球——右打者内角偏低的球时,魔鬼教练问豪:
「这是不是原田最厉害的球?」
豪回答:「不是,不是这种。」
「我就知道,那家伙该不会是在跟我客气吧?」
豪的视线移向投手丘,看不懂巧的表情。不过至少还知道一点,就是巧在投球的时候稍微有所保留,然而那不是客气,而是怀疑,他怀疑魔鬼教练的能力,所以藉第一球来衡量对方能否接到自己的球。
大概是合格了吧!如果是的话,那么——
「老师,下一球才是巧真正的实力哦。」
魔鬼教练的眼睛由下往上地盯着豪,看来似乎是懂了。
「原田那家伙在测试我是吧……真是够了。」
「那家伙真是令人头痛。」
「你们这对搭档还真像。」
「哪有,我才不像他那么过分。」
「这可难说呢。」
把球回传以后,魔鬼教练用拳头敲着棒球手套。
「原田,投往正中央,让我瞧瞧你最快速的球。」
豪弯下腰,摆出裁判的姿势。
白色的球飞了过来,魔鬼教练的身躯在接到球的那一瞬间微微晃动。可以听到一声叹息。
「永仓,这球是不是……」
「是的。」
接得好啊,的确有本事——不过话还没说完就闭上嘴巴。
「同样的球再来个五球。」
连续五球。棒球手套确实地接住球,身体已经不再晃动。接完第五球,魔鬼教练无言地站起身来。
「结束了吗?老师。」
豪试着问道,其实真心想问的是其他的事。
巧的球怎样?
魔鬼教练的视线从豪身上移往投手丘上面的巧。
「真是够了。」
耳边传来近似砸舌的嘀咕声。
「咦?什么?」
棒球手套朝脸的方向扔了过来。
「好痛!老师,还的时候麻烦别那么用力。」
「就只有这家伙从头到尾都不合作。」
「你是说巧吗?」
「不然还有谁?」
魔鬼教练的嘴唇往下一瘪。那是在笑,看起来既像苦笑,又像是开心的笑。
「你早就知道是这种程度的球,所以才会笑成这样,对吧?」
豪发现他的脸颊肌肉是放松的。
应该是那样吧。只有认真接过的人才能明白,那球会照着自己的指示飞过来。让人感到有趣、开心、捕手这个位置实在太赞了,要打棒球就得选这个位置。
「永仓,不要摆出一付色眯眯的表情,很难看。」
魔鬼教练的表情迅速转为认真。
「原田,过来。用跑的。」
巧站在豪的旁边,远远可以听得到雷声。风变得更为沉重,黏答答地贴着皮肤。
雨快要来了。
巧仰望开始被灰色云朵遮盖的天空。
「原田,你想出场比赛吧?」
魔鬼教练的声音在雷鸣之后传来,但巧没有回答。
「不要逞强,说说看吧!社团活动遭到禁止,别说比赛,连练习都没办法好好练习,不是吗?」
没错。禁止使用操场、用具室被人上锁。这几个月,市体育大赛、县大赛像是遥不可及的事物,全都无法参加。
豪转过身子望着巧的侧脸。和真纪子相似的细长眼睛正微微眯着,几乎面无表情。
「你想出场比赛吧?想打棒球,对吧?」
魔鬼教练又问了一次。
「这和被正式队员排挤、身体出状况是不一样的。比赛、棒球全都遭到禁止。原田,你有什么感觉?」
巧扬起下巴。
「很痛苦吧?了解到失去棒球后的那种想打棒球的心情深入骨髓的滋味吧。是不是痛苦而难以忍受?你一直认为自己能出赛是理所当然、认为以王牌投手的身分踏上投手丘是理所当然。然而那并不是理所当然,光是要在无人的球场上投球就得这么拼命。怎么样?是不是稍微体会到自己的无能?」
「老师!」
豪呐喊起来,刚才所感受到的共鸣瞬间飞逝。
「少罗唆!」
魔鬼教练魄力十足地出声喝斥,让豪跟着畏怯起来。
「我正在跟原田说话,你静静地给我听着。听好了,原田!你还是国中生,还是个孩子,要是遭到禁止,根本没办法比赛。事情就是这样,你记清楚了。」
心脏的鼓动加速。豪张开嘴,呼吸着湿润的空气。
豪从来不曾听巧抱怨或是求助。巧是那种宁可沉默地把嘴唇咬到出血,也不肯向别人示弱的人,然而他还是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我不能打球?」
豪还记得他的那声低语。
那声低语包含着教人难以忽略的焦虑与痛苦。就算对方是大人、是老师,有些话还是不能说。豪把身子横在巧与魔鬼教练之间。
「老师,请你别再说了。」
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臂。巧的手指抓着豪的手腕一带。之后,对方松开手指,轻轻地在豪的胸口推了一下。
「巧……」
意思是要我退到一旁?
「那你自己呢?」
巧的声音微微沙哑。
「你自己呢?老师。你这样嘲笑我们,自己就很了不起吗?」
魔鬼教练的喉头上下移动,大口吸气的胸膛鼓涨起来。
「你还不是跟我一样失去了棒球。你还不是跟我一样没办法比赛、没办法出席大赛、什么也没办法做。敷衍、搪塞、惊慌失措的人应该——」
话还没说完,魔鬼教练已经揪住巧的胸口。
「原田,别太过份!你现在是在对谁讲话?」
巧的手指用力扣住魔鬼教练的手腕,往上一拉。魔鬼教练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豪错过制止的时机,只好呆立在一旁。
魔鬼教练的手松开了,巧的手指也同时松开。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豪一个人在大口吐气。巧按着喉咙咳嗽,用难以辨识的低哑声音说:
「那你自己呢,老师?」
和刚才相同的质问。
「难道你不想打棒球?不想以教练的身份参加比赛?」
操场开始变得有点阴暗,云朵整个盖住天空。
「在事件发生之前你曾说过,大赛的第一场比赛由我担任先发投手。」
「是啊……我是说过。」
巧细薄的嘴唇微微一撇,浮现一抹近似勒索的笑容,直接显现出存在于巧心中的无情部分。
「我是投手。由我来投,豪负责接。难道你从没想过要指导这样的比赛?教练。」
巧在言辞有礼地说完之后,嘴角再度显现一抹微笑。魔鬼教练的呼吸开始加速,看来被问到无言以对的人是他。豪直直盯着脚尖,不论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他都不想把人逼到无路可退、不能脸上带着微笑做出这样的事。
魔鬼教练调整呼吸。
「原田,你把国中棒球当成什么?听好,这可是教育的一部份!你给我好好记在脑袋里。它能让你学到团队精神、努力、胜利的喜悦,以及失败的后悔,这些是课堂上学不到的。棒球不能一个人打,必须互相支持才能组成一个队伍、才能打棒球。国中棒球的理念就是要在国中时学到这样的概念——」
「回答我的问题。」
「啪沙!」雨点打在豪的脚尖上。风扬起沙尘,从三人身边吹过。
「不要敷衍我!理念根本就不重要!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真话。老师,你想用我的球去参加比赛吧?」
魔鬼教练并没有否认,反而发出嘟哝似的声音。
「你这家伙……真是受不了你。」
「啪沙!啪沙!」雨滴在干燥的土壤上画出不成形的图案。
「原田,近期之内我一定会让社团活动重新展开。别让身体变钝了!跑步、基础练习都要确实作好。」
魔鬼教练转过身子。
「老师。」
巧对着白衬衫的背影叫道。
「这次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魔鬼教练缓缓回头,雨滴打在肩膀及手臂上。
「你说什么?」
「这次我绝对不会听你们的。」
天空出现一道白色闪光,雷声在一个呼吸的空档之后响起。
「原田,我刚刚已经说过,不论投球再怎么行,你都只是个小鬼。你是学生,这点你可别搞错了。」
魔鬼教练的口吻十分平静。
「指导是由我在负责。我会为明年的大赛组队、锻链。你要是不喜欢,那就别来参加,然后眼睁睁看着别人站上投手丘。」
「这样真的好吗?」
巧的脸上失去了微笑。
「要是少了我,你所期待的棒球有办法完成吗?」
「混帐!别自我陶醉了!棒球可是团体运动。一个球速稍微快一点的家伙,比不上在队伍中懂得协调的人来得有用。」
魔鬼教练「嘶」地呼出一口气。
「重点在于和谐啊,原田,每个人尽好自己的本分、彼此互补,就会形成团队的力量。学生打的棒球重视的并非天才,而是队员之间彼此的合作,所以才需要练习。」
豪心里想着:「对,魔鬼教练说的没错。」听到魔鬼教练压抑情绪、口气平淡的说法,豪不禁想跟着点头。
「思考、行动都要考虑到自己能为团队做些什么。如果每个人都能彻底把自己视为团体中的一员,队伍就会很强。懂了吗?」
在豪的眼里看来,巧似乎微侧着头。
「老师……你想组的是这种球队?」
巧的语气没有之前那种反抗的味道。
「废话,不然咧!要想打赢,最重要的不是快速球、不是全垒打,而是团队精神。破坏团队精神的人只会碍事。为了不让这种人碍事,我会负责指导和矫正。」
巧把手里的球迅速转了一圈。
「原田,你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连棒球这种运动究竟多有趣这点也包含在内。认真打打看!不要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团队去打打看!你所缺乏的就是这样的态度,这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你致命的缺陷。原田,我想组个很棒的球队!组一支团结、强悍、韧性的队伍。」
魔鬼教练毫不在意挂在脸上的雨滴,声音里带着真诚继续说着,并没有看轻对方、把对方当成小孩子的味道。
豪悄悄地瞄了巧一眼,想知道巧会怎么回答、想听听他的回答。
魔鬼教练说的没错,不团结的球队是不可能获胜。棒球,特别是国中生打的棒球必须配合团队、彼此合力互补才能变强、才会进步。这里面有喜悦、也有快乐。别人都是这么说,豪也是这么相信。
可是……豪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魔鬼教练刚才所提到的国中棒球理念,在这家伙身上行得通吗?
巧保持着沉默。魔鬼教练缓缓拭去脸颊上的雨滴。
「原田、永仓,明年要往全国大赛迈进。」
听了这句话,豪抬起头来,可以感觉到巧在深深地叹气。
「这件事你们可要牢牢记住。还有,目前还是暑假,趁着还有时间,把我所讲的话仔细想想。」
魔鬼教练朝校舍迈开脚步。
「老师。」
听到巧的声音,魔鬼教练无言地回头。
「我会带你去参加全国大赛。」
「你说什么?」
「我们会带你去参加全国大赛。不,不对。」
巧突然把球扔了过来,白色的球轻盈地画着弧线,收进豪的掌心。
「老师,我们会让你成为称霸全国的教练。」
魔鬼教练的嘴唇微微蠕动,喉咙上下起伏。魔鬼教练吞下想讲的话,把脸转向豪说:
「永仓。」
「是。」
「你的搭档是这么说的,你有什么感想?」
「是……这个……呃,全国大会的优胜奖旗共有几个颜色?」
豪原本以为会被厉声痛斥,然而魔鬼教练的表情却完全没变,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受不了,你们还真是哥俩好一对宝,凑得还刚刚好。既然要说大话,那就好好做给我看,自己要有所觉悟。我想讲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就随便你们。」
这回魔鬼教练快步离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校舍暗处时,豪把球传回给巧。
「巧。」
「嗯?」
「会顺利吗?」
「你指的是什么?」
「球队。三年级在夏天就会退出,一、二年级似乎会有不少人因为讨厌纠纷,而转到其他社团。你真的觉得我们能组成实力足以前往全国大赛的球队吗?」
巧眨着眼睛,脸上的惊讶不是为了雨滴,而是为了豪所说的话。
「豪,原来你在想这种事?」
「什么叫做这种事那种事……自己的球队会变成怎样,任谁都会想吧。」
「哦——」
「哦什么哦,那——」
「那你想的又是什么?」这句话才说到一半,就吞了下去。
豪常常觉得巧教人搞不懂,不但搞不懂还无法理解,虽然站在举手可及的距离,但却无法理解对方。豪心里有时会想:「这样的搭档真的没问题吗?」
「豪。」
被这么一叫,豪便跟着抬头,而巧已经走到一垒附近。
「回去吧,再发呆就要淋湿了。」
话还没说完,巧的右手就出现动作。这次球不像刚才画着柔和的弧度,而是以笔直的直线飞了过来。豪迅速地伸手把它接住,掌心传来沉甸甸的冲击。
「好痛!」
豪的表情扭曲。虽然很痛,但却很舒服。
掌心传来的感触很舒服。
「喂,再传回来。」
巧拍着棒球手套,一边后退一边笑道。
「你这家伙。」
豪使尽全力投球。球远远地越过巧的头顶,弹到操场地面,滚到了校门附近。
「球越过外野手了!快跑。」
豪的手不断地绕着圈圈。
「笨蛋!哪有人像你这样。」
巧在雨中追着球跑了出去。豪强忍着不知为何直涌上来的笑意,也跟着追了出去。
雨势瞬间转强,雨滴淅沥沥地打在校长室的玻璃窗上,彻底阻绝了外面的景色。
「你迟到了,户村老师。」
在休息时间仍穿西装打领带的校长,语气平静地说道。
「非常抱歉,因为有点事……」
户村微微低着头。
「我看到了。」
「咦?」
「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操场。我一直看着你和那些孩子在玩。」
校长的话让人有点意外。
原来看在外人眼里像是在玩啊?他并不是在跟两个学生玩耍。现在高亢与疲劳的感觉在自己体内微妙地融合着。
——由我来投,豪负责接。难道你从没想过要指导这样的比赛吗?教练。
原田巧所说的话,还有带着一抹笑意的表情在脑海中浮现。
这家伙目中无人到让人很想扁他一顿。
不论是措词、口吻还是表情,全都不像面对老师的国中生。
坦率、谦虚与天真,这些全被你丢到哪儿去了?原田。
——你难道从没想过要指导这样的比赛吗?教练。
户村握紧拳头。要是不咬紧牙根,恐怕就会骂出声音。
想啊!一直很想。想以原田跟永仓这组搭档为中心组成球队、想让这支球队彻底体会棒球这种运动的滋味。不是技术或理论,而是棒球特有的味道。
户村扭动着放在膝盖上的手腕,手心看起来有点泛白。刚才接了七球,单单七球而已,但已经足以确认他的实力。一股想栽培他的心情从心底直涌而上,不是去驯服那股力量,而是让它以最完美的形式发挥出来。这种感觉非常新鲜,在学生身上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思绪一来到这里,似乎也就不难理解展西他们的愤怒的理由。
整整两年的时间,我都在试图驯服他们……
户村拨起浏海,发出难以抑制的细微叹息。
「会冷吗?老师。」
校长站起身来。
「要不要把冷气关掉?」
户村摇头表示不用,但确实有点寒意。校长的声音转为低沉。
「户村老师,今天请你来是想把接下来的事好好问个清楚。」
闪电一闪,微暗的窗外映照出蓝白色的光芒。
「九月份起,棒球社的活动可以正式重新开始。一方面是再继续停止活动也没意思。二方面是再继续停止下去孩子们也很可怜。」
「多谢校长。」
户村低头致意,听见仿佛来自腹部底层的雷鸣。
「只不过,这样不会有问题吧?老师。」
「咦?」
「棒球社不会再出什么问题吧?要是再有问题,我可就担待不起。这点要请你铭记在心。」
「没问题。」
户村简短地回答。校长所指的那种问题应该不会发生,虽然事情还没完全解决也是事实。但除了没问题之外,他也说不出别的答案,因为想让杜团活动尽早重新开始。
「户村老师,我觉得你真的是一位好老师。」
校长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这不是应酬话,我是真的这么认为。你是一位指导力与忍耐力都很出色的老师。」
「谢谢夸奖。」
「这回的事让你很震惊吧?」
「这个嘛……」
「不要过于自责。不论是对学生,还是对棒球社社员,你的指导都非常得宜。国中的社团活动,尤其是体育活动,需要考量的不是胜负而是教育成果。当然我们也没赢过……不过还是可以把与周遭的协调、重视纪律、努力的价值、战胜自身弱点的能力、与朋友之间的友情、坚持到最后一刻的精神,这些数也数不清的正确道理教给孩子。我觉得你一直把这点做得很好,只是强迫性有点太高,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和学生之间起摩擦。」
协调、纪律、友情、努力……这些类似的话刚刚才跟原田说过。像是国中棒球理念之类的事情……而那家伙怎么回答?
——不要敷衍我!理念根本就不重要!
「好了,虽然有些地方需要反省,不过别太自责,还是好好指导学生吧!最重要的是让棒球社团结起来。其实在事件过后,我曾考虑要更换棒球社的顾问。」
校长的话,传到耳中的只有最后一句。户村不禁挺直腰杆。
「别开玩笑,棒球社由我负责指导。」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可以胜任。
「关于指导方式我自己会试着反省。不过棒球社要由我来负责指导,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胜任。」
没错,谁也无法胜任。要让原田的球、原田的力量与可能性找到方向、得以发挥,然后再以他为中心组成队伍。要试着实现这件工作。这件事除了自己之外无人可以胜任,自己也不打算退让。
校长轻轻推了一下眼镜。
「我只是稍微考虑了一下罢了。总归一句话,我信任你的指导能力,还请正确地执行。」
户村松了一口气,肩膀的力量跟着放松,道谢之后行了个礼。
「活动要朝气蓬勃、健康、符合国中生的身分。期待你的表现,就这样。不好意思把你特地叫过来。」
「别这么说……校长。」
户村站了起来,对校长鞠躬行礼。
「想劳烦校长您一件事。」
「什么事?」
「据说您认识横手二中的校长,是真的吗?」
「噢,是啊,我们是同期的……所以呢?」
「能否邀请横手的棒球社比赛?」
校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眨了眨,陷入沉默。像是要填补这段空档时间似的,一阵雷声轰然响起。
「横手二中的棒球社……老师,他们应该是打进全国大赛的前四强队伍吧?」
「对。」
「他们在县大赛的冠军战上,好像是以八比一之类的成绩赢了球,是吧?」
「是九比一。」
户村有去欣赏县大赛的冠军战。那些一眼即可看出训练有素的选手们,像在玩耍似地把敌队投手的球给打回去。越过外野手上空的精彩好球、穿过野手之间的安打、在垒线上滚动的触击、跑垒、守备,全是绝妙的技术。这支队伍虽然是以有「全国首屈一指的长打好手」之称的第四棒的门脇为中心,不过扎实的守备也相当漂亮,不禁让人为之佩服。「原来这就是足以参加全国大赛的实力」。「能不能和这支球队来场比赛?」这个念头一直在脑海中回旋不去。想以三年级为主的现在这支球队与之应战,虽然没想过要赢,但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毕竟新田东中不是一支会输得那么干脆的队伍。「你们的棒球实力绝对不差」这点必须确实让展西他们知道,同时也想让县大赛与全国大赛的出场机会都被夺走的三年级生们知道。
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方法。横手市就在隔壁,搭车不到一个小时,而且对方还是号称强劲的队伍。很想做点什么、为即将退出的每个三年级生备好正式的棒球舞台。户村不想让在国中打了三年棒球的学生的棒球生涯,在婉拒出席大赛的状态下跟着落幕。
「不可能吧。」
校长的答案来得很干脆。
「不可能……是吗?」
「不可能,水准不同吧。要是我是横手的校长,我会回绝。国中生能够对外比赛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再说提出想跟横手比赛的球队应该是多如天上的繁星……我们不可能邀请得到。」
「能不能想点办法?或是由我来直接交涉……」
「户村老师。」
校长起身走到窗边,玻璃上面有几道水滴划过的痕迹。风势转强,树枝摇晃的声音变得嘈杂。
「户村老师,你别那么心急。」
校长背对着户村继续说道:
「没必要那么心急。刚才我也说过,国中生的棒球有比胜负更重要的事情。你该做的不是和横手进行练习赛,而是指导棒球社展开健全的活动。看到孩子们拼命练习的模样,我就感到欣慰,请你从这种地方开始。要和横手比赛,我想迟早会有机会的。」
到时就来不及了,不过校长的话合情合理。依照常理来判断,一支连地区大赛都无缘参加的队伍,不可能邀请得到全国大赛前四强的队伍来比赛。
户村默默低下头。
心想也只能放弃了。
「我失陪了。」
正当户村要往外走的时候,校长回身说道:
「户村老师,你记住了,国中的社团活动是由学校全权指导。」
「那当然。」
「请你不要擅自行动。棒球社并不是你的私人物品,而是属于新田东中学的。」
那口吻仿佛已经把户村的心彻底看透。户村再度轻轻地点头,然后步出校长室。走廊微暗且湿热。
这下该怎么做?
户村挺起胸膛,用力缩起小腹、缓缓呼吸。湿热的空气扩散到整个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