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回到房间,青波正坐在床上。
「干嘛?有什么事?」
「没呀,没事。」
「那就出去,不要随便进我房间。」
「嗯……」
青波轻轻拍着床上的棉被。
「哥哥,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巧停下擦拭头发的手,望着青波。青波正穿着睡衣,从短袖露出的手臂有着注射的痕迹。
「今天身体不舒服?」
「嗯……开学典礼的时候咳到很难受,好像有点发烧,不过已经没事了。」
巧把视线从弟弟身上移开。青波只要说没事,通常就是难受的时候。这不是在逞强,而是若不想着没事,似乎就会被发烧、咳嗽与痛苦击败。巧之前就发觉,青波纤细的身躯其实有着强韧的精神在支撑着。
「这么热是要怎样一起睡?笨蛋。」
就在巧向后转身的时候,青波的手往他的腰部搂了过来。
「一起睡嘛,我总觉得会作恶梦。」
发热的身躯靠了过来。巧转过身子,青波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像这样自然地把身体靠在别人身上……就会比较舒服吗?青波。
「我会作梦,作恶梦,每次发烧就会这样。」
「作梦啊……」
「哥哥也会作恶梦吗?」
巧会作梦,曾梦到无法踏上投手丘而频频拭汗。他左手抱着青波的头,右手往前伸,握着桌上的球。今天在投手丘上体验到的触感全都回到了脑海。不要作梦,应该会睡得很熟吧。
「好吧,那就一起睡。会热我可不管哦。」
「太棒了。」
青波爬到床上,安心似地叹气。
「哥哥。」
「干嘛,吵死了,快点睡觉。」
青波就算晒了太阳也不会变黑,从鼻头到脸颊的皮肤发红而刺痛。
「我跟你说哦,棒球的球好暖和。」
「什么?」
「就是握着球时,会感觉到『噗通』一声。我常觉得球是活的,这种时候就会非常高兴。」
巧望着青波的脸,像昨晚那样挑衅似的目光已经不再。现在闪着的是更为柔和、更为深邃的光芒,美到叫人怦然心动。
「我似乎有点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喜欢棒球了,因为球真的是活的。」
巧垂下眼帘,舔着嘴唇骂了一声「笨蛋」。
「你这小鬼讲得跟真的一样。昨天既然敢大言不惭地说要赢我,今天就不要怕作恶梦。」
青波把脸靠在巧的胸口。
「最后一次。」
「咦?」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要你和我一起睡。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赢过哥哥,所以就只有今天一起睡。」
风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不过和依旧发热的青波躺在一起还是会冒汗。巧用手在他瘦弱的背脊上轻抚着,青波就在巧的胸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海音寺是在接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来电的,巧从发出鼾声的青波身旁爬起来。
「说是棒球社的紧急连络。」
巧从洋三手中静静接过无线电话的话筒。
后天星期三下午五点,在横手市的中央公园和门脇碰面。海音寺简短地这么传达。
「放学后,教练会马上开车送我们。就我、原田你和永仓三个,没问题吧?」
「嗯。」
没有异议。
「那就这样。」
正当巧要挂断电话的时候,耳边传来海音寺慌张的声音。
「喂、原田,等一下。你都不会想问吗?」
「要问什么?」
「你不问我是怎样把门脇给引出来的吗?你猜我怎么跟他说?」
「天知道。」
耳边传来砸舌的声音。
「你真是个无趣的家伙,像永仓就很想听。」
可能是海音寺把话筒拿近了嘴边,鼻息清晰可闻。
「你听好了,我问他想不想跟时速一百四十公里以上、活生生的球对决。他好像半信半疑,不、是完全不信,不过还是上钩了。怎样?我很厉害吧?不过我可不是在说谎。」
海音寺不等巧回答就挂上了电话。
星期三是个大晴天。只要仰望天空,眼里就满是蓝色的光,无云的天空是透明的蓝。
夏天要结束了。
豪在心中低语着,像要把体内水份整个挤干的炎热季节就要过去。去年夏天是在观众席上看巧的球,明年就要接球,我要在盛夏的全国大赛担任捕手。
为了这个目标,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胜利。豪从一早就开始兴奋,直到放学坐上魔鬼教练的车还是无法平静。
从学校出发后三十分钟,车子已经进入横手市。横手市位在比新田市略北的位置,人口不到五万人,是全国知名木材与蔷麦的产地。远处山脚下的荞麦田正冒着白烟,荞麦花就要迎向盛开的季节。
说到这个,这家伙应该没见过荞麦花吧。
豪的视线移向坐在隔壁的巧,那张侧脸读不出任何情绪。
「你们三个要不要吃点东西?」
美女老师从驾驶座旁的位子上回头,和豪四目相对之后一笑。
「我在便利商店买了饭团和点心过来,肚子一饿就没力气。不要客气!啊,还有乌龙茶。」
魔鬼教练难得地叹了口气。
「小野老师,你这人还真是爱管闲事。」
「哎呀,怎么这样说?我要跟来让你觉得麻烦吗?啊,你不用担心。我说我有私事,下午有好好请假的。」
「我并没有担心。不过你是桌球社的顾问,和棒球社无关,何必特地跟过来。」
「因为我是粉丝嘛。」
魔鬼教练踩了煞车,放学途中的小学生正举手穿越人行道。
「户村老师,我是这些孩子们的粉丝。因为他们每个都好酷,待在一旁就觉得心脏怦怦跳,兴奋到不行,好像追逐偶像般的心情。」
「老师,身为教师说出这种话实在有点……」
「教师要是不会为了学生而激动那就完了。讨厌,户村老师你自己还不是他们的粉丝。」
美女老师用手拍了拍魔鬼教练的背脊。往前行驶的车子又突然间紧急煞车。
「小野老师,别在我开车的时候做些蠢事。要是载着学生发生车祸,那可就难收拾了。」
「对不起。啊,老师你待会儿吃个饭团吧。」
「我不吃。」
「可是鲔鱼的哟,你最喜欢吃的。」
「咦?鲔鱼……是吗?」
「呵呵!你喜欢吃吧?我就知道,还有鱼松哦。」
海音寺拉着豪的手臂。
「美女老师和教练这么熟吗?」
豪摇头,海音寺轻轻叹了口气,又拉着豪的手臂问:
「原田从上车之后就不讲话,要不要紧啊?看来这家伙也会紧张。」
并不是紧张,是在集中精神。不论是美女老师的声音、蓝色的天空还是窗外移动的风景,巧现在大概都看不见也听不到。
巧只有微微低头望着球。
「不要紧,完全用不着担心。」
豪挺起胸膛给了海音寺这样的回答。
横手市中央公园,一位身穿球衣的少年正在等待。
好高大。
豪对横手第二中学棒球社队长门脇秀吾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身材、肩宽都是超乎常人的壮硕,从球衣袖口露出来的手臂更是紧实、粗壮、充满着力量。这样的身体承载的是依然带有少年稚气的脸庞。
「嗨。」
白色的牙齿在古铜色的脸庞上闪亮着。
「久等了。」
海音寺举手致意,美女老师想跟过去却被魔鬼教练制止。
「小野老师,我们在这里等。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他们。」
魔鬼教练站在巧的身旁。
「原田。」
「是。」
「这里的投手丘不错,好好去体会一下。」
巧的眼睛徐徐眨动了一下,视线转向投手丘。不知道是泥土还是光线的关系,那儿显得又白又亮、十分耀眼。
「就是那家伙?」
门脇指着开始暖身的巧问。
「对。」
海音寺简短地回答。
「很瘦嘛!他真的能投出那么棒的球?」
「就只有直球。」
「你和他对决过吗?」
「只有两个打席。」
「结果呢?」
门脇做着柔软操一边问道。
「出局。」
「两次都是?」
门脇停下了动作。
「第一次的结果是球掉到右野手前面,就形式而言算是安打。不过这里——」
海音寺伸出手来让他看。
「麻掉了,被软式棒球打到麻掉。」
门脇大力挥动手臂,海音寺按着胸口。心脏的跳动正在加快,应该是兴奋的缘故。海音寺把头转向一边,吸了一口气。
「第二次的打席咧?」
「咦?」
「第二次的打席啊,又麻掉啦?」
「更糟,根本没办法出手,眼睁睁被人三振。」
「你居然打不到直球?」
「对,正中的直球。」
耳边传来棒球手套的声音,球飞过投捕搭档之间十八·四四公尺的距离。门脇的身体静止不动,过了半晌之后突然说道:
「我们学校每天都在考试。」
「啊?」
「既然大赛结束了,三年级也就进入联考准备期,新田应该也是一样。」
「啊、嗯,算是吧。不过你不是在体育推甄名额之内吗?考试应该和你无关吧。」
「海音寺你呢?啊!听说你头脑很不错。」
「才怪。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获得学校推甄,超级不妙。」
「怎么?你是抽烟还是喝酒?难不成是玩女人?」
门脇的手捏着自己的脚尖,身体相当柔软。
「能够推甄听起来似乎很轻松,其实才麻烦。身边的人全都念书念得要死,加上因为要得到推甄,所以游乐场跟KTV都不能去。比赛结束了,感觉有够无聊。这时你刚好打电话来,说是有个超棒的投手,听起来还蛮有趣的,所以我就来了。」
「所以你来是因为无聊?」
「算是吧,其实我真的很忙。为了不退步就得练习,还得适应硬式的球,事情实在多到不行。还有,你讲的话我不信。」
「你不信?」
「应该说是半信半疑。不过……看来是真的。」
海音寺发现自己想笑却笑不出来。
是吗?那就算是运气好。看来棒球之神还没遗弃我们。
汗水流到了下颚,海音寺抬起脸来,豪正对着投手丘上的巧说些什么。
原田、永仓,拜托你们了,接下来的事可就不能靠运气。
耳边传来凌空挥棒的声音,声音凌厉,腰部、手腕和球棒一起徐徐转动。门脇紧绷着脸,刚才那份天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问题吧?真的有办法打败这家伙吗?滚地球和高飞球都不够,需要完美的三振。
海音寺变得不安,之前没想到的问题一起浮上脑际。
要是把事情原委告诉他然后向他拜托,门脇是不是会答应帮忙?但其实他们两人也没熟到那种程度。不过海音寺知道门脇秀吾再怎么骄傲也不会瞧不起人,要是认真和他商量,绝对有出手协助的可能。这样总比拿原田的球来赌要来得好…
「海音寺,感谢你。」
门脇回过身来这么说道。
「咦?」
「看来那家伙是真的厉害。好久没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了,全是拜你所赐。来!上场了,由你来当裁判。」
海音寺用手背拭去从脸颊滴下的汗水,队长要是不信任队里的投手,那该怎么办。先来一决胜负。海音寺用双手拍打脸颊,豪站起身来比出OK的暗号。
门脇站上打击位置,豪的身子一僵,身体感受到一股压迫感。那是从来不曾在任何打者身上所感受到的压迫感。
太厉害了。
豪倒吸一口气,这份压迫感是不是能传到投手丘去?
豪比出内角偏低的暗号。
巧举起手臂,把脚用力往前一跨。
「好球!」
是海音寺的声音,棒球手套传来这一球的扎实触感。
厉害。
这次是对巧的感觉,这球既没有畏怯也没有退缩。
「原来如此,果然是真的。」
门脇低声说道,踢着脚边的泥土。
再来一记内角球,稍微偏低。
球往好球带下方,也就是朝门脇膝盖下方的位置袭来。门脇的手动了一下之后停止。
「坏球!」
豪大口吐气,看来不是没有出手,而是明显看出这是坏球。
也对,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假动作蒙混过去的对手。
「喂,捕手。」
门脇突然出声把他叫住。豪透过面罩正好与门脇形成仰望的姿势。
「那个投手是照你的暗号投球?」
「是的,半分不差。」
「是吗?不好意思,在比赛途中出声叫你。」
「没关系。」
「他连一次也没有摇头,看来是个率直的家伙。既然他是看你的暗号,那好,喂。」
「什么事?」
「现在又不是比赛,不要做些烦人的假动作。能不能叫他把海音寺打不到的球投给我看?」
豪点头。就算他不说,豪也打算这么做。要对抗厉害的打者,就得拿出最厉害的球。
拿出最棒、最快的球。
豪比出暗号、举起手套。海音寺在背后低声嘀咕了些什么,门脇的气息消失。豪的眼里只能清晰见到巧在投手丘上面的动作。
脚部、手臂和肩膀化为行云流水般的一个动作。球朝自己直直飞来,门脇的脚跨出去,挥棒的声音与风压同时往身体袭来。
「啊!」
豪叫了一声,巧的球弹出手套打到肩膀。沉甸甸的感觉透过护具传来但并不痛。豪脱下面罩转身往后,球滚到网子前面。
「好球!」
海音寺高喊,门脇紧咬着嘴唇,豪静静把球捡起。不过是一颗橡胶球,背脊却升起寒气。
没有接到。
豪已经举起棒球手套,摆出了捕手姿势,专心一意地接球却没有接到,不是因为挥棒的缘故,虽然挥棒的技术确实很好,不过豪并没有受到迷惑。是球的威力让它弹出手套,才会没有接到。正中央的直球居然没有接到。
「永仓,你在干什么?」
海音寺催他快点蹲下。豪叫了暂停,走向投手丘。
打算直接把球交给他。
「这球很完美,巧。门脇完全没掌握到时机。」
「嗯。」
巧伸出手,豪想把球放在上面,手指却滑了。巧微微皱眉捡起滚落到投手丘上的球。
「豪,你是怎么了?」
「啊?」
「你手指在发抖。」
豪连忙握住手指。
「啊、嗯,看来还是太兴奋了。下一球还是同样的球。」
同样的球这几个字略微用力。巧动着嘴唇,似乎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
「没事,我知道了。」
豪回到捕手位置,调整呼吸,手指的颤抖止住了。这回要把球接住,无论如何都要接住。门脇把球棒握得稍短一些,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是那家伙的捕手。
豪轻轻敲着手套。
要是我不接,还有谁接得到。
巧摆好姿势,展开投球动作,以上肩投球的姿势将球投出。
好,来吧。
豪屏住呼吸。在下个瞬间,风声和打击声弹过耳边。豪站起身来,投手丘上的巧正把头扭向后面。
球高高地飞起,白色的球在蓝天之中显得格外耀眼。
「是全垒打吗……」
海音寺声音沙哑,门脇呼地一声大口吐气。
「不晓得有没有到达观众席,可能还差一点……总觉得好累。第一次打得这么累。」
豪丢下面罩和手套,跑向投手丘,脑袋里发热。
「巧!」
巧回身,豪揪住他的胸口问:
「你为什么不投一样的球?」
「豪,你稍等一下。」
「等什么?白痴,我不是叫你投一样的球?」
「我投了。」
「胡说,要是投到同样的地方,哪可能会变成全垒打?连外野高飞球都不可能。你——」
豪倒吸一口气,觉得心脏好像震了一下。
「巧,你……」
「我怎样?」
「难道你以为我接不到,所以控制了力道?」
巧眨着眼睛,喉头咕嘟动了一下。
「哪有可能,我干嘛为你的接球操心。」
「那为什么会被击出?第三球和第四球你真的有用同样的力道毫不考虑地把球投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是巧先把视线挪开。豪的脑袋里变得更热,感觉到轻微的晕眩,怒气同时升了上来。
很想痛揍他一顿,一股从来不曾在别人身上感受到的凶暴、激烈的情绪直往上冲。
很想用力把这家伙痛殴一顿。
「了不起,果然名符其实。」
是门脇的声音。转身一看,肩上扛着球棒的门脇和海音寺正站在那里。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那个第四球,真的是决胜球吗?海音寺,这两人叫什么名字?」
「啊,不好意思,投手叫原田,捕手叫永仓,是我们学校的一年级生。」
「一年级……不会吧,真的假的?」
「真的是一年级。」
海音寺咧嘴笑道,门脇默默来回看着巧和豪。
「门脇。」
豪往门脇的方向走近一步。
「拜托你,请你和我们再比一球。」
豪低下头来。
怎能就这样结束?我可不想被当成让投手无法全力投球的捕手。
巧的手按着豪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