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垣的表情看起来相当痛苦,让人觉得走路和说话对他来说是种折磨。
「哪里不舒服?」
听到海音寺的问题,瑞垣长叹口气,手按着腹部说道:
「喝了太多酒,肝脏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我只剩下半年。」
就在海音寺吓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装着料理的盘子来到眼前。
「久等了,这是两位的炸鸡块定食。」
穿着红色格子裙的女服务生用甜美的语气如此说道。制服花样和桌巾花色相同,似乎是为了配合这间简餐店的店名「红格子」。这里是瑞垣说「如果你请客,我就跟你约会」所指定的店。这家店位于横手闹区的中央,没味道又难喝的咖啡和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好吃的炸鸡块定食,是瑞垣的特别推荐。
瑞垣再次叹口气:
「你真是不能开玩笑。看到你那种认真的反应,我也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是开玩笑……吓我一跳。」
「也没有,因为宿醉的关系,肝脏真的快不行了……」
「啊、你们昨晚闹过啦?」
「学测结束之后,大家几乎都疯了,又喝又唱又脱衣服又跳舞。还有人藉酒壮胆跑去跟女生告白,被拒绝之后差点要去跳河。真是『每逢思君千般苦,多情总是难超脱。万般忧愁理不清,珠泪暗垂自磋跎』啊。懂吗?」
「不懂。」
「一点古文常识也没有。啊~~头好痛,真的闹过头了。」
「门脇也跟你们一起闹吗?」
瑞垣握着叉子的手停下来:
「因为我知道会喝酒大闹,所以没有找秀吾。如果被人发现……那家伙很显眼的,如果随便乱来,推荐入学的资格可能会被取消。啊~~恐怖,太恐怖了。」
「你还真为他着想。」
「谁理他啊。那家伙烦死了,不在我还乐得轻松。」
「烦?你说门脇吗?」
瑞垣用叉子叉着炸鸡块,只有嘴角笑了一下,问了一个问题:
「公主呢?」
「咦?」
「新田的公主还是那么美丽吗?」
海音寺把嘴里的炸鸡块吞下去,感受到浓浓的黄芥末风味。这个味道的确满特别的。
「嗯。三天前碰到久违的公主,他又变得更漂亮了。那种美貌,就连我都要迷上他了。」
「真的吗?」
「真的。」
瑞垣皱起眉来,嫌麻烦地咬了一口炸鸡块。
「你上了打击区?」
「嗯,让他当我的喂球投手,真的打得非常过瘾。」
「然后咧?」
「想知道吗?」
「唉呀,一希什么时候也染上吊人胃口的坏习惯了。」
「自从跟俊二认识之后吧。应该是受到你的影响。」
瑞垣作势要把叉子丢出去,然后又把叉子放回桌上:
「让你打得很过瘾之后,打击的感觉回来了,然后公主站在投手丘上,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你就摆出一副学长的样子跟他说声谢谢之后挥手再见?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嗯,该怎么说……投不太进好球带。」
「你说谁?」
「现在是在说谁。」
「公主啊……嗯——应该是永仓的问题吧?和海音寺对决,公主不可能会吓到投不进好球带,应该是捕手没办法配合。」
瑞垣用手捏起小番茄。娇小鲜红的番茄,就像玩具饰品一样。
「我先告诉你……不要小看永仓。」
瑞垣眯起眼睛。
「我不太会形容,可是永仓真的很厉害,球接得很漂亮。如果你觉得他们还会像上次那样失去默契,那就大错特错了。」
瑞垣举手向女服务生加点番茄汁。
「宿醉还是喝番茄汁有效。这也是一希请客?」
「免谈。」
「小气。你这算什么?威胁吗?」
「忠告。」
瑞垣还是一脸疲惫,用手撑住脸颊。就在海音寺默默把炸鸡块送进嘴里之时,女服务生端来了番茄汁。
「海音寺。」
「什么事?这个真的很好吃,你不吃吗?」
「你起鸡皮疙瘩了吗?」
站在打击区里,你起鸡皮疙瘩了吗?他的球真的有这般威力吗?
海音寺点点头,可是瑞垣笑了:
「我第一次见到公主的时候,就起鸡皮疙瘩了。就好像『不会吧,真是可爱。如果是女孩子就是我喜欢的类型。』这种感觉。之后是门脇打击时的那一球,鸡皮疙瘩起得更是严重。那时我心里在想:这家伙可真厉害,就算不是女孩子也快要爱上他了。不过真正让我寒毛直竖的,是你们的投捕搭档漂亮崩溃的时候。看到完全按照我的剧本演出的自我毁灭,真的是太·爽·了……看到公主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的样子,真是太棒了。几乎让我想从后面抱住他,然后亲他一下。」
「不一样了。」
「什么?」
「你要是还想着九月的事来打这次比赛,绝对赢不了他们。他们已经不一样了。」
「你是说公主的球吗?」
「嗯,还有我们的投捕搭档。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崩溃了。」
瑞垣凝视海音寺,脸上露出刻意的温柔微笑:
「告诉你,要让人崩溃的方法,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比方说……」
「比方说?」
瑞垣突然抓住海音寺的手,力道之大让海音寺不禁皱起眉头。
「比方说,像这样……」
瑞垣把吸管移到海音寺动弹不得的手上,一滴浓稠的番茄汁滴在他的手背,形成一条红色的水流。
「如果这是哪个人的惯用手,然后这是血……真是不得了。」
「瑞垣!」
「别那么大声。我的脑袋嗡嗡响个不停。啊~~好痛。」
海音寺咽下口水,用纸巾擦手,才发现纸巾染上一片红色。
「白痴,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你要是敢让原田受伤……那你就太低级了。」
「谁要对心爱的公主做那种事啊。真的要做,目标也是他的搭档。」
「永仓吗……你想做什么……」
海音寺感到有些发毛。感觉这半年来时常连络、谈话、见面的男人,忽然变成一个自己完全不清楚的家伙。
不,我错了。其实关于瑞垣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有见面也有谈话,而且时常跟他连络,我还是什么也不懂。
让我们抛开横手二中和新田东中的学校招牌,举行我们自己的比赛吧。
瑞垣的提议的确很吸引人,海音寺也不禁跃跃欲试。抛开大人和学校的拘束来打棒球,的确是个很新鲜的想法。预约比赛场地、计算费用、安排裁判等琐碎麻烦的杂事几乎都由瑞垣一手包办。海音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对他的办事效率感到佩服。有着过人的头脑与手腕、又有行动力、爱开玩笑、喜欢挖苦别人,最重要的是喜欢棒球,又是门脇的好朋友……脑里关于瑞垣的印象开始动摇。动摇的海音寺发现那个让他捉摸不定的男人正在笑,这个男人或许真的会做出伤害永仓的事也说不定。海音寺忽然一阵恶寒。
「你干什么一脸认真的表情?我都说是比方说了。永仓可以说是公主唯一的弱点,只要永仓在的一天,公主就没办法独立。」
瑞垣的吸管在杯子里搅拌,冰块发出清凉的声响。
「弱点?你是说永仓?」
「对。他们两个才不是什么互相信赖那种上得了台面的关系,其实只是互相依赖而已。他们还只是小鬼。」
冰块在杯子里旋转。海音寺「呼——」吐了口气。
「你真的这么想?」
「我说的可是事实。像你和秀吾这样被公主的球迷住的人可能不知道,那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理想,其实只是互相依赖,最后只会一起崩溃……怎么,你在笑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太天真了。」
「谁?」
「当然是在说俊二。你真的很天真。」
「为什么?」
「我说过了,他们已经不一样了。无论原田还是永仓都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瑞垣用鼻子「哼!」了一声:
「是这样吗?」
「没错。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叫他公主,但是我想你根本不认为原田只是漂亮的公主而已。永仓他是一路担任原田的捕手走过来的,如果只是互相依赖,你觉得永仓能够撑到现在吗?所以说你真是太天真了。」
「你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站上打击区了。」
站上打击区,用我的身体加以感觉。无论是原田的球、永仓的呼吸,还是捕手手套的声音全都亲身体验,所以我才敢这么说。就像我完全不了解你一样,你对他们两人也是一无所知。只看表面便按照自己的想像编出那样的故事,说得好像很了解他们一样。算了吧,瑞垣。像那种事,就交给了不起的大人去做就好了。我们本来就是小鬼,只能够从我们亲身的体验来加以推测。
瑞垣又「啧!」了一声。
「说得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
「真的吗?那就抱歉了。」
瑞垣靠着椅背,朝天花板叹口气:
「其实很想说你站上打击区又怎样……不过你可真好,还让公主当你的喂球投手。」
「真的很爽。」
「真好,我也想跟公主做很爽的事。」
「被你这么一说,感觉就变得很低级。」
「我是故意说得这么低级的。该走了吧?」
「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你来横手难道只是为了请我吃午餐?走吧,我带你去找秀吾。」
「啊、嗯。」
海音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确是为了见门脇和瑞垣而来到横手,但是并没有特别的理由或目的。或许只是想来看看已经决定进入棒球名校的门脇现在过得怎么样。现在的门脇心里,应该不是甲子园、冠军、荣耀,也不是对于将来的不安和自信,而是只有原田一个人。来到这里或许只是想知道门脇究竟是不是这么想。但是又好像不只这样……
瑞垣把帐单往海音寺的膝盖一丢,从口袋里拿出透明的塑胶袋,把几乎没吃的炸鸡块装进塑胶袋里。
「哇啊、你在干什么?」
「太浪费了。我想带给秀吾吃。」
「你这样就跟欧巴桑一样。」
「没错,我最近已经变成欧巴桑了。人家最喜欢大拍卖的宣传单了。走吧。」
「等一下,我可不付番茄汁的钱。」
「欧巴桑的耳朵什么都听不到。」
瑞垣头也不回走出餐厅。海音寺站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刚刚被果汁滴到的地方还有些黏黏的。
横手市位于新田的北方,环抱街道的河川,整年水量都很充沛。正中央的沙洲有一片油菜花,正在此彼落地绽放。映出仓库的白色墙壁与蓝色天空的水面,和黄色花朵十分搭配。这条河从过去就是连结内陆与濑户内海的重要通道,人们利用名为「高濑舟」的快速运输船将中国山脉的铁以及木炭运到南方,也将盐以及鱼干带到北方。高濑舟的泊船处依然留有石头堆积的护岸。这里与新田一样,是个有历史的城镇。
一只小白鹭从油菜花丛中飞起来。
「这个城镇真漂亮。」
因为河面吹来的冷风缩起身子的海音寺,对着走在前面的瑞垣如此说道。
「少说蠢话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但是景色很漂亮。接下来还有樱花和桃花接连开花吧。」
转过身来的瑞垣脸上,露出很不高兴的表情:
「你是从哪个大都市来的少爷吗?山脉河川对你来说应该一点也不稀奇吧?还是你在表演内心疲惫的都市人享受自然景色的样子?这样的话,你要不要去跟那边的老爷爷打招呼啊。体验一下乡下人对待陌生人的人情味,疲惫的心灵会恢复得更快喔。」
「你干嘛这么生气。」
「我才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很思心。告诉你,那座山叫大吾山,景色可是很漂亮的。山上还有樱花、杜鹃花、棣棠花。」
「嗯嗯……」
「不过也常有死人,听说是森林宽广所以很适合上吊。最近景气不好,死的人就更多了。有些破产、被裁员的疲惫都市人,会特别选择在那里自杀。去年春天,附近的欧吉桑跑到山里采山菜的时候就有遇到,结果吓破胆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听说盛开的美丽山樱树上吊了一个死人,好像身上还停了一大堆蝴蝶。真是比二流恐怖片还要像恐怖片。」
瑞垣笑了,可是海音寺用力叹气:
「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什么意思?」
「人家说花开的景色真不错的时候,你就跟着说『对啊,真是漂亮』不就得了。没有必要故意说些上吊还是恐怖片这种扫兴的事吧?」
「哼哼,扫了你的雅兴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山里的景色漂亮和有很多死人都是事实。只看美丽的一面,然后说什么心灵获得治愈、得到安慰之类的话……你不觉得这样太过虚伪吗?太过虚伪反而让人感到恶心。」
「你是因为宿醉才觉得恶心吧?」
「哇啊、一希变得很会吐嘈别人。」
「托你的福,这都多亏俊二的锻链……对了……」
「什么?」
「你会这么在意原田,是因为他一点也不虚伪吗?」
瑞垣的眼睛转了一下。
「你说公主啊……嗯,怎么说。算了,等到他在正式比赛上场之后才知道。如果打到全国大赛受人瞩目又引起骚动之后,还是能像现在这样……不试着回报人家的期待或是做什么令人感动的表现,也不把一些跟棒球没关系的事揽在身上,反而失去原来的自己……那他就可以算是真正的不虚伪。不过我之所以会这么注意公主,只是因为他是我喜欢的类型。真的很可爱,好想淋上一大堆美乃滋之后把他吃了。」
「什么美乃滋……你这种说法听起来就像是说谎。」
「我是认真的。要是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我一定会回答最喜欢有点焦的面包淋上美乃滋,还有美女哭泣的脸庞。所以接下来的比赛,我一定要好好观赏公主哭泣的脸庞。」
瑞垣坐在通往河岸的石头阶梯,转过头来如此说道。只是他的眼睛和嘴角没有任何笑意。
「不管你们家的投捕搭档变得怎样,总之一定会让公主哭出来。这次一定要让他彻底对投手丘、甚至是棒球感到恐惧,而且是恐惧到想逃跑……要让他好好尝尝恐怖的滋味。」
「瑞垣——」
「你要我别小看永仓,不过你也别小看我们横手,我们的棒球队里可不是光靠门脇一个人。我们可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强队,先发九人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事,而且能够确实地把这些事完成。」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哼哼,算了,我们会靠这场比赛让你和永仓还有公主彻底了解。我一定要带数位相机去,把公主梨花带泪的美丽脸庞拍下来。」
「你这番话听起来也像是在说谎。」
「嗯?」
「你不是真的认为原田会哭吧?我也不是笨蛋,我自认很清楚横手到底有多少实力。不过你真的觉得横手只要使尽全力跟我们比赛,就能够轻松击败、摧毁原田还有我们球队吗?你会为了与能够简单打败的对手比赛,而在学测前夕的重要时期到处奔走吗?你跟门脇会注意原田到了近乎异常的地步,绝对不是因为可爱或是喜欢的类型这种白痴理由……」
说到这里,海音寺忽然把接下来的话吞回去。因为有人从石头阶梯的阴影走过来。
「门脇。」
「哟,海音寺,好久不见了。」
门脇秀吾挥挥手。可能是在跑步,他的肩膀挂着毛巾。
「嗯,好久不见了。你是不是瘦了?」
海音寺马上注意到门脇不是瘦了,而是变得更结实。头发留长,脸颊消瘦,身体变得更加结实的门脇看起来很像大人。
根本看不出来跟我一样大。
虽然只是在心里暗暗自语,可是瑞垣好像听到他的心声,瞄了海音寺一眼之后笑着说:
「可怜的秀吾是为情消瘦。拿去,吃胖一点。还有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不要把毛巾挂在肩膀上,看起来好像欧吉桑。」
塑胶袋朝着门脇飞去。
「你管我。喔、是『红格子』的炸鸡块。什么嘛,原来你们一起吃午饭。」
「因为海音寺吵着要跟我约会。」
「这样啊,找我一起就好啦,干嘛传『下午雨点,我和海音寺在河边等你』那种简讯,结果迟到十五分钟,还两个人一起吃过午饭了。」
「不要生气。我们要谈的话题对你来说有点太刺激了。」
三人并肩坐在长满草的斜坡上。对岸斜坡的草似乎是被烧掉了,看起来又黑又焦。周围一片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可以清楚听见河水流过浅滩的声音。夏天时是钓香鱼的好地点,涌进大批钓客而热闹滚滚的河面,在初春时分只是静静反射风景,接受光线的照耀,发出细微声响之后往下流。风停了,阳光让人倍觉温暖。四周没有任何人影。
「什么话题太过刺激?」
吃完炸鸡块的门脇如此问道,瑞垣则是一边摇头一边回答:
「你还是别问比较好,到时候因为妒嫉引发心脏病就不好了。所谓『前尘过往相慰怜,恍若隔世梦里人。为情纵爱无所畏,虽死犹叹不枉活』。」
「跟这家伙讲话——」
舔过油腻的手指,门脇对着海音寺露出苦笑:
「——有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是在跟外星人对话,光是想要听懂就很累。」
「算了,也差不多习惯了。」
「但是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海音寺跟公主做了很爽的事,真是不得了。」
「什么?谁和谁做了什么事?」
「接下来的详细情形,像我这么纯情实在说不出口。内容说不定已经有十八禁的程度。」
门脇不断眨眼睛,海音寺则是狠狠踢了瑞垣的脚:
「你就不能认真一点吗?我只是站上久违的打击区,打了原田的球而已。」
瑞垣躺到草地上,打了一下哈欠:
「说是投不进好球带。」
「谁投不进好球带?」
「就是现在的话中人。当然是你的公主啦。」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话说回来,刚刚海音寺可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一边说自己队上的王牌投手状况很差,一边表现出对上横手可以轻松获胜的模样。他的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所以我才说,我们球队也不是那么弱。」
「海音寺,你花了半天的时间跑来横手,就是跟我们炫烟你们球队的实力吗?应该不是吧?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忽然把我们找出来?刚刚听你说过投不进好球带的事了,你真正想说的应该是之后……站上打击区,起了鸡皮疙瘩的事吧?」
瑞垣捡起一块石头丢进河里,石头溅出比想像来得大的水声。看到门脇沉默不语,海音寺拔了一根草放进嘴里——果然是草的味道。
「该怎么说……真的是整个发毛。我虽然不像门脇能把他的球打得那么远,但是至少还有准确碰到球的自信。」
「这点我承认。」
门脇就像是要宣誓一样举起手来。
「是啊。而且既不会左右跑,也不会往下坠,只是直球而已。我还特地握了短棒。」
「结果连碰都没碰到?」
「碰都没碰到。是我的实力不足——其实也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打不到那一球,实力相差太大了。但是知道这样反而更加懊悔……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连碰都碰不到。很想去感觉一下,想用自己的身体感觉球棒碰到那一球的感触……一想到自己白白错过这个机会,就觉得很懊悔……」
「所以你是想找人听你的抱怨。」
「嗯。」
「哟,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不过海音寺,别把我们当成跟你同等水准。还有不要吃草,你是山羊啊?」
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的瑞垣,往笑着闭口不语的门脇腰部戳下去。
「秀吾,这个时候你应该发飙一下。新田东中的前任队长特地跑来跟我们抱怨,他觉得我们应该可以了解他那种悔恨的感觉。我们可是被他看扁了罗。」
「等等,我没有那种意思……」
「不是吗?你在打击区上输给他,所以想找个了解这种悔恨的人来互相安慰吧?」
「不对,不是这样。我只是……只是觉得原田和永仓真的很厉害。他们以理所当然的样子投球、接球,两个人都很沉着冷静……我在那个时候,有点……真的只有一点,觉得原田和永仓有点可恶……该怎么说才好……」
找不到言语来形容当时的心情,海音寺只好咬紧嘴唇。瑞垣仰望天空,门脇则是看着水面,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觉得很讨厌这样的自己……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对别人有过那种想法,所以……在那个时候,忽然想到如果是门脇和瑞垣,不知道会怎么想。」
「啊。」
瑞垣突然站起来。
「我忘了,我傍晚还要跟人去唱歌。池边急急忙忙传来简讯,说什么男生的人数不够。秀吾有没有兴趣?你来的话会有一堆女孩子很高兴。」
「我不去。」
「海音寺呢?」
「我不喜欢唱歌。」
「你们两个真是好孩子。就是这样才会被公主要得团团转。」
海音寺瞪着面带微笑的瑞垣:
「我没有被耍得团团转。」
「无庸置疑,你就是被耍得团团转。你几岁了?已经十五、六岁还在搞什么自我厌恶?你以为在演青春偶像剧啊?你跟秀吾都是傻瓜,只顾着想要耍帅。」
「俊,你说的太过火了。」
「你们两个不骂一下是不会觉悟的。嘿嘿,想要要帅,老是装出一副开朗运动员的模样,所以才会被公主要得团团转。你们两个都是虚伪的伪君子,就算公主再怎么讨厌,跟你们两个相比,对自己相当诚实的他也好过你们百倍。」
门脇低声不知道讲些什么。瑞垣啧了几声继续说下去:
「永仓就算了,公主可是了不起的坏女人,恨他有什么不对?秀吾在梦里早就不知道杀他几百次了,对吧?」
「我才没有杀他。」
「那就是扁他罗?还是有点色色的梦?」
「俊!」
门脇伸手抓住瑞垣的胸口,
「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咦?生气啦?难道真的被我说中了。嘿,原来你那么喜欢他。」
即使胸口被人抓住,瑞垣还是发出讨厌的笑声:
「俊,我说你啊——」
门脇压低声音,以颤抖的沉重语气说道:
「你是在要我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看见你这样我就一肚子火。喂、你就老实说出来吧。你梦到了吧?连作梦都梦到自己被三振吗?你就这么害怕那个公主吗?」
海音寺从门脇的背后看到他的手臂肌肉鼓起来,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海音寺站起来的同时,瑞垣已经压着肚子跪倒在地。接着是沉重的一声「啪!」,门脇伸手打了瑞垣的脸,而瑞垣就这样跪在地上发出呻吟。
「别太过分了……俊,你耍我要得很高兴嘛。」
忽然响起「呀——」的沙哑叫声。中央沙洲附近的白鹭鸶对四周的骚动不安感到警戒,纷纷飞了起来。
海音寺整个人扑到门脇背上:
「住手。你再打下去瑞垣会受重伤的。」
瑞垣往一旁吐口口水,口水已经被血染红。
「现在已经算是重伤了。这可是暴力事件。在这个时候,横手的门脇单方面打伤队友……这可是不得了的八卦,也是违反运动家精神的行为。你的推荐可能就此泡汤罗?」
「瑞垣也住口。干什么一直故意讨打。」
海音寺绕到前面挡住门脇,握在手中的门脇手臂异常灼热。
「俊,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不过想教你拼命想要守住的东西,会因为打架一下子变成幻影。进入棒球名校、在甲子园活跃、甚至参加奥运拿牌……白痴,你就为了这种东西拼命打棒球吗?」
「谁说我是为了那种东西打球!」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根本就是害怕输给公主吧?你害怕输了就会失去信心,完美的菁英之路将会开始崩毁——你就是害怕这个吧?」
门脇一挥手,轻轻松松就把海音寺甩到草地上。
「说的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门脇骑在瑞垣身上,再度抓住瑞垣的胸口。
「秀吾。」
「少罗唆!」
「你之所以赢不了公主,不是因为实力的差距,而是因为公主现在还没有名气。他既不受人期待也没被人捧上天,没有多余的包袱。不过是打棒球,只要享受比赛时的每一个打击或守备动作就好了,就这么简单。都像你跟白痴一样想耍帅,一定要装出标准的我就是无败门脇的模样,累死人了。」
瑞垣咳了几下,混着血的口水滴落草地。海音寺使尽全力推了门脇一把,好不容易才把门脇推开。
「你还好吧?」
「怎么可能会好。有够不舒服的。」
「想吐吗?吐出来可能会好一点。」
站起来的门脇静静把毛巾递给海音寺,转身准备离开。可是瑞垣又叫住他:
「秀吾。」
「瑞垣,够了,别再说了。门脇也快点回去。真是的,你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打架。」
「跪下。」
门脇的背动了,转过来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看起来异常平坦。
「如果你跪下来道歉,你揍我这件事就算了。如果不想被人说你暴力伤人,现在就给我趴在地上道歉。给我跪下。」
「瑞垣!」
海音寺知道自己的脸也正在逐渐失去血色。瑞垣低沉的声音,不知道为何一字一句清楚传进耳朵里。
「我早就想让你跪在我面前了,我等这天已经等很久了。你不知道吧?你根本没察觉我有这种想法吧?」
笨蛋瑞垣,你还想被揍吗?就算被揍也是理所当然的,到时候我已经逃之夭夭了。我再也不会过去劝架了。
海音寺一边在心里呐喊,一边反射性张开手臂保护瑞垣。他觉得门脇似乎又要冲过来。
但是门脇什么也没做,低垂的双手没有紧握拳头,眼里也看不出一丝怒火,只是用苍白又没有表情的脸凝视瑞垣。然后叹了一口气,以沉重的脚步爬上石头阶梯。
「我就再说一句。你这么中意公主,是因为你觉得公主会帮助你把背负的多余包袱全部卸下来。如果是跟公主——」
按住自己嘴巴的瑞垣整个人趴在草地上。海音寺轻抚瑞垣的背,一边听着门脇离去的脚步声,一边长叹一口气。瑞垣没说完的话,不用说海音寺也知道。
只有比赛当中才能感觉到的快乐。那是无关个人名誉、球队胜利、学校还是国家的威名、为了胜利付出的努力、还有光荣与泪水无关,只有在打击和守备的瞬间才能得到的快乐。只有滚动的球、手套的声音、球棒的触感、吹个不停的风、土壤、钉鞋下的球场所传达的快乐。
如果是跟公主,就能感受到这样的快乐。你就可以尽情享受打球带来的快乐。其实你本身最希望抛开一切多余的包袱,快乐打一场能让自己起鸡皮疙瘩的比赛。你为什么要故意忽视这个想法?你还想扮演别人眼中的门脇到什么时候?真是白痴。
「那个白痴……」
听到瑞垣的呻吟,海音寺把毛巾放进河里浸湿。与温暖和煦的春天景色相反,河水冻彻心肺——那是从还有残雪的中国山脉流下来的水。海音寺用力拧干毛巾,指尖冻到快要麻痹。
「喂,先冰敷一下比较好。我帮你把头垫高一点。」
海音寺脱下运动外套垫在瑞垣的头下方,左边眼睛以下到嘴唇的部分已经肿起来了。
「吐完了吗?有没有感觉好一点?要不要我去买乌龙茶给你漱口?」
「别一次问我这么多问题……不过你真是一个好人。」
「别爱上我。」
「抱歉,我也有自己喜爱的类型。」
稍微笑了一下,瑞垣的脸又皱起来。
「痛吗?」
「超痛的,而且还很不舒服。整个脸都痛了起来……啊——有多久没被秀吾用力揍过了,可能是从小学五年级那一次我在他的手套上面涂鸦以来的事了。」
「那还真是令人怀念。」
「真的很怀念,有种久违的感觉。」
「门脇应该也是这么想。」
「你说他也很怀念吗?」
「他应该想着很久没有打俊二了,然后觉得拳头开始发疼。或许小五那一次是用力揍你,但是这次不是。」
瑞垣眨眨眼睛:
「嘿,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你看门脇的手臂,如果他是用力揍你,我现在早该叫救护车了。」
「哼、就是这样我才说他不行,就算发飙也不敢用力揍人……可是话说回来,你还真是不可靠。你就不能好好挡住他吗?」
「我是家中老么,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根本没跟人打过架,也不喜欢打架,所以当然不知道要在什么时候冲过去劝架。」
「这样啊——我有一个高二的哥哥,还有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妹妹。」
瑞垣从破牛仔裤口袋里拿出烟,叼了一根在嘴上。
「要抽吗?」
「嗯。不过你的口腔破皮了,没关系吗?」
「谁知道……哇啊、血和香烟巧妙混在一起,太棒了。这会让人上瘾。」
瑞垣吐出的烟轻轻飘 刦河面之后消失不见。海音寺一边凝视手上的香烟烟头,一边说了一句:「总觉得……」
「什么?」
「没有,只是看见你之后就觉得那个原田纯真可爱。」
「公主啊……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公主他是很可爱的。他只在乎自己的事,不跟别人妥协,又有超乎常人的自信,真的很可爱。」
「这种人一般不会说他可爱吧。真要说起来,应该是讨人厌的家伙。」
「对我来说很可爱。」
「可爱到你想淋上美乃滋之后吃了。」
「没错没错,公主那种讨人厌的性格就是可爱的地方。就算别人把什么期待、加油之类的包袱加在他身上,他也可以轻而易举把这些东西丢了。他就是那种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的人。真的是很可爱,我一定要让他哭一下。」
瑞垣的声音显得沙哑又微弱,肿起来的脸和口中伤口应该都很痛才对,说不定连开口都有问题。把香烟熄掉之后,海音寺咽下略带苦味的口水:
「你的个性也是讨厌到可爱的地步。」
「别爱上我。」
「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你和原田都不是,在你们旁边总是心惊胆跳,这样对心脏不好。我说瑞垣……」
「嗯?」
「你为什么要对门脇说『给我跪下』呢?」
瑞垣把手上的香烟压在石头阶梯上,香烟滤嘴满是血迹。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没有理由还能说出那种伤人的话,这样门脇不是太可怜了吗?」
「白痴,被揍的人是我,我比较可怜。」
「门脇比较可怜。他一定忍耐得很辛苦。」
「别说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秀吾也该学会忍耐了,四周的人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秀吾,妒嫉他、讨厌他的大有人在。秀吾的脑袋又不好,根本一点观察力也没有,老是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大家都会为我加油。真是白痴对吧?马上就要毕业了,那家伙要去外县市的学校,而且还要住校。像那种棒球名校,可是妒嫉、私下的校园暴力,还有跟不上时代的精神万能理论横行的地方,所以要趁现在治好他过度天真的毛病才行。我是很好的朋友吧……本来是想这么说,但是真心话……」
「真心话?」
瑞垣抬头看着海音寺,用右边的脸颊露出笑容:
「真心话怎么能对你说,当然要锁起来埋在自己心里。」
瑞垣伸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可是脸上表情忽然扭曲起来。
「啊……」
「怎么了?」
「臼齿在摇晃了,真倒霉。可恶的秀吾,既然手下留情就要控制得好一点。可恶,看牙医的费用一定要他出。哇啊,真的摇个不停。」
「啊、好像常有这种情形。连续剧里被揍之后,牙齿会连口水一起吐出来。」
「没错没错,可是我只有摇晃而已。真正遇到却是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唉,算了,反正我的座右铭也是『不上不下随随便便』。」
云挡住太阳,周围开始变冷。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海音寺站起来拍拍裤子。
「要回去了?」
「嗯,要回去了。你今天还是别去唱歌比较好。」
「啊,还有这么回事。真是倒霉透顶,今天会有很多女生过来,我却不能去。我还答应池边要跟他一起唱迷你早安(注:日本女性偶像团体『早安少女组。』的成员所组成的次团体)的歌。」
「我走啦。」
海音寺抓起运动外套准备离开,爬上石头阶梯转身一看,只见瑞垣看着水面抽烟。
真心话要锁起来埋在心里吗?那也没关系,我就把它挖出来吧,瑞垣。把你的不上不下随随便便的真心话挖出来。
「又怎么啦?」
瑞垣一脸不耐烦地对海音寺挥挥手:
「快滚。现在应该还赶得上三点四十分的特快车。」
「瑞垣……」
「少罗唆,快点回去。」
「让你爽一下如何?」
瑞垣又开始咳嗽,把混着血的口水吐掉之后抬头看着海音寺:
「海音寺,你有在做那方面的打工吗?还是有上交友网站?这样不太好吧?价格多少?还有我很挑的……」
「这礼拜天下午一点,我们会在公园练习。我们那对投捕搭档也会参加,你也过来吧。」
「你是要我站上打击区打公主的球?」
「我是说让原田当你的喂球投手。依照你指定的位置,适合挥棒的好球会不断飞来喔。真的很爽……接下来就看你了。」
「依有什么阴谋?」
「我才不像你这么会计算,脑筋也没动得这么快,没有什么阴谋啦。我只是说让你站上打击区而已,让你体验一下起鸡皮疙瘩的感觉,然后要你把自己说的话吞回去。试试看到时候你还能不能藏得住真心话。」
不知道是不是呼吸困难,只见瑞垣开始急远喘气。
「你一直说门脇是白痴,可是你自己又怎么样?你能抛开一切站上打击区吗?身为横手的第五棒,前面一棒就是门脇,每次都在后面看他打球,大家都说你是门脇最好的朋友,而门脇也认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你曾经抛开一切站上打击区吗?」
瑞垣的上衣胸前被血迹染得一片红,还有只蝴蝶停在上面——那是颜色与油菜花相同的黄色蝴蝶。口干舌燥的海音寺握拳抹了一下嘴角:
「真正想和原田对决的人是你吧。你应该迫不及待想去尝试那种能让自己起鸡皮疙瘩、紧张又刺激的事,所以……」
「水户黄门」的手机铃声响起,瑞垣接起行动电话:
「喂,池边吗……我不是传简讯给你,说我今天不能参加……什么?声音怪怪的?我嘴巴张不开……发生意外了……我被从站前宠物店逃出来的科摩多巨蜥袭击……白痴,你没看新闻吗?现在可是一片骚动,听说连自卫队都出动了……什么?你要过来?池边,拜托你不要当真。总之我的状况很不好,今天就不去了……什么?礼拜天……嗯——你怎么那么爱唱歌……嗯,好啦,反正我礼拜天也没事,好吧……什么?迷你早安的舞蹈动作?谁知道啊……」
海音寺想说的话都说了,或许只是多余,但是海音寺忽然想对瑞垣说这些多余的事。想对着他肿起来的脸,说出心里想说的话。天气变冷了,海音寺穿上运动外套之后快步爬上石梯。
瑞垣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从阶梯下方询问海音寺:
「差点忘了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的两个姐姐现在几岁?」
「嗯……二十岁和十九岁,不过两个人都有从高中交往到现在的男朋友。」
「什么嘛,真扫兴。」
瑞垣耸耸肩之后爬上阶梯,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过海音寺身边。此时上衣胸口的那只黄色蝴蝶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