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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5 傍晚的街道

「肚子好饿——」

泽口弯下腰呻吟。

「我也快饿死了。」

东谷用手按着肚子问道:

「原田呢?」

「我也饿了。」

新田的天空时常披上美得令人窒息的晚霞,春天的红色夕阳照在刚结束社团活动的年轻身影上。一面走下校门前的缓坡,一面看着人、房子、树木都染上一片模糊红色而停下脚步。对巧来说,这是不管看过几次都没办法习惯的景象。对于在新田土生土长的泽口和东谷来说,这种夕阳西下的景色或许一点也不稀奇,巧却觉得这样的景色就如同理应不存在的幻境。

「对了,豪呢?」

泽口回头看了一下。

「整理东西和换衣服的时候都还在啊。原田,豪呢?」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豪的经纪人。你这么在意就等他啊,我要回去了。」

就在泽口不满地噘起嘴巴之时,有个人影从校门里冲出来。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喂——大家,不得了啦。」

「阿吉,发生什么事了?」

「不得了了!老大,发生大事了。」

吉贞故意在三人面前不断喘气。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泽口,底乘高除以2是?」

「啥?不就是三角形面积……」

「标准答案,恭喜你。啊、原田,你怎么要走了?发生大事了。」

「吉贞,有什么大事就快说,我可是又饿又累,没空陪你胡搞。」

「你怎么这么不配合啊?豪可是不得了了喔。」

「豪?」

巧转身面对吉贞,只看到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用力点头:

「永仓被人叫到饮水台那边去了。」

「被谁叫去!」

东谷比巧更快抓住吉贞的肩膀:

「阿吉,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到底被谁叫过去?」

「二班的伊藤……」

「谁啊?」

「就是二班的伊藤春菜,那个担任图书股长,然后在管乐社里吹长笛的伊藤。原田跟她同班,应该知道吧?她在寒假前跟豪告白,根据我的情报,他们在过年的时候约过会。」

东谷放开吉贞的肩膀,巧则是轻叹一口气: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难道伊藤春菜在饮水台用长笛揍了豪一顿?」

「因为这很不得了啊。伊藤对着豪问道:『豪,你觉得我怎么样?』然后豪回答:『我喜欢你。』接下来两个人就在礼拜天约会。一开始是手牵手,接着伊藤说:『豪的手真大。』、永仓回她:『伊藤的肩膀好小。』于是两个人含情脉脉看着对方,终于……啊、原田要去哪里?」

「回家。你要妄想爱情故事就随便你吧。」

「我也要回去了。谁要笨笨待在这里听阿吉自己编的爱情故事。」

东谷走到巧的身旁,嘴里「好饿、好饿」念个不停。泽口也同样喊饿,甚至还加上「快要饿死了」之类的话。

「你们几个是怎么了,多点反应好不好。要是永仓交到女朋友怎么办?你们几个真是一点危机感也没有。」

吉贞一边碎碎念一边赶上前面的三人。

「豪交女朋友和危机感有什么关系?」

「泽口真是长不大的小鬼。听好了,永仓和伊藤交往,然后约会、独处。难道他们只有牵牵手就算了吗?你太小看现在的国中生了。」

「我才没有小看国中生。」

吉贞跑到他们面前伸出双手:

「喂喂、你们有接吻的经验吗?应该没有,我看泽口连约会的经验也没有。如果只有永仓一个人有这种经验怎么办?你们不觉得不甘心吗?永仓要是摆出一副『哼哼,你们只是小鬼』的表情怎么办?哇啊,受不了、我一定受不了,哪还有心情搞什么社团活动。这样好吗,原田?永仓被伊藤抢走没关系吗?」

「跟我没关系。我又不跟豪牵手,也不跟他接吻。」

「哇啊——真是惊人的发言。原田,没关系的,现在还不算太迟。对了,大家一起去把永仓抢回来,然后……」

巧抓住吉贞的手腕,一把将他拉过来。

「吉贞,我就仔细听你到底打算说些什么。」

「啊、原田,快住手,不要在这里侵犯我。」

「东谷、泽口,吉贞说要请我们吃汉堡。我们就边吃汉堡边听爱情故事吧。」

东谷和泽口同时摆出胜利姿势。

「啥?你们傻了吗?为什么我要请客?」

巧用力抱住吉贞动个不停的肩膀:

「我刚才有喂球给你打吧?」

「才六球而已,为什么我得请你吃汉堡?」

「少罗唆,快走啦。我会依照你的希望用力抱住你的肩膀。」

「我才不要给你抱,让伊藤抱还比较好。」

东谷和泽口开始拍手大喊:

「汉堡、汉堡……」

于是他们一边大叫一边走下斜坡。半路回头望了一下,虽然有几个学生吵吵闹闹从学校里走出来,但是没有看到豪的身影。

「我这个月的零用钱就这么没了,没办法买漫画和CD了……这种行为就是所谓的校园霸凌。你们有没有在听啊?为什么一个人要吃三个……」

吉贞指着叠在桌上的汉堡,做出假哭的模样。

「因为肚子饿了。该怎么说,好像不管怎么吃都会饿。啊,好香……」

泽口开心地眯起眼睛,东谷则是认真地点头回应:

「最近觉得我家开寿司店真是太好了。之前爸爸做寿司给我吃,我整整吃了六人份。」

「寿司店老板的儿子跟人家吃什么汉堡。唉呀,原田不吃吗?肚子不饿?啊、你果然在意永仓的事吧?那我来吃吧?」

巧打了一下吉贞伸来的手。虽然每天都有吃三餐跟零食,还是一直觉得肚子饿。即使没有吃到撑,还是吃了充足的食物,可是马上又想要吃东西。特别是在社团活动之后,总觉得有多少东西都吃得下——充分运动的身体在要求必须的燃料。为了成长、为了生存、为了吃饱,肚子不断发出饥饿的讯息。

不只是身体贪得无餍,不断要求更多的地方不是只有胃。想要棒球、想要站上投手丘、想要那个手套。不断追求投球时的指尖热度、激烈的心跳,还有站在投手丘上面对捕手手套的真实感与同等的快感。丑陋的欲望在内心深处张开嘴巴要求喂食。在内心蠢动、成长,仿佛要将所有东西全部吞下去的欲望让巧感到窒息。巧不知道如何控制这种欲望。一直以来,巧认为无论是自己的球、感情、行动都控制得相当完美,但是最近无法控制的欲望让头脑迟钝,扰乱他的心情。真是不舒服,除了不舒服之外也感到不安。站上投手丘就能完全忘记的不舒服与不安,在下投手丘的瞬间便执著地纠缠过来。无论控球有多差,或是投不进好球带,都不能动摇巧站上投手丘的信心。那里有个准备接球的捕手手套,只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里就可以了。不用控制身体里满溢的力量,而是试着尽情宣泄,他的捕手也可以让他尽情宣泄。站在投手丘上的时光总是感到非常幸福。这样应该就够了,到底还有什么期望?什么都没有,但是为什么感到如此焦躁?

「你到底希望得到什么才继续蹲捕?」

在留着残雪的屋顶,巧对着豪如此问道,想知道豪到底希望得到什么。但是不对,并不是这样。只要自己站在投手丘上,一八·四四公尺的对面有捕手手套,豪心中的想法和他想得到什么,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兴趣。只要有能让自己完全集中的捕手手套在就够了。自己想问的或许是豪脱下面具和护具,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之后的事。一个人待在房间、跑步、从教室窗户看着外面的时候,失去集中对象的感情就会忽然变得焦躁,不断呼喊「快点满足我的需求」,自己因为无法控制的不安与凶猛的欲望而感到窒息。我想问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你说累到看不见未来——你的累不是在蹲捕的时候,而是一个人待在房间、跑步、走路时突然袭来的焦躁和欲望吧?

「话说回来,这还是第一次和原田在外面吃东西。」

东谷把汉堡包装纸揉成一团。

「是吗?」

「是啊。你又不跟我们出去吃饭。你讨厌像这样跟大家一起到速食店吗?」

「讨厌。」

「讨厌就别来。可恶,那还点了三个汉堡。」

吉贞敲了一下桌子,邻桌看似母女的两个女生慌慌张张站起来。

「别闹了,吉贞。平常看起来就已经够凶了。」

「你是说我们吗?」

「我是在说你。啊、我可以加点红茶和薯条吗?」

「小心我宰了你,原田。」

泽口边笑边看着吉贞伸出拳头,咬了一口汉堡,只有东谷一个人像是在想事情似的玩着手里的汉堡包装纸。

「原田……」

「什么事。」

「豪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不是被叫去饮水台那边吗?」

「我不是说今天的事情,而是你不觉得那家伙最近很怪吗?」

东谷的手撑住桌子,从正面看着巧的脸。

「尤其是面对你的态度特别怪。」

「有吗?」

「别装傻了,你们最近有说过话吗?几乎没有吧?我看你们两个好像刻意无视对方的样子。对吧,泽口?」

「嗯,我也有点担心。」

吉贞探出身子:

「我知道了,是因为伊藤吧?原田责备永仓:『我跟伊藤,你选择了伊藤吧?』然后永仓哭着说:『对不起,我没有春菜就活不下去了。』伊藤也说:『原田对不起,但是我们想要一起幸福。』接着她也哭了……」

「这家伙吵死了。」

东谷挥手的样子像是在把虫子赶开。

「吵到三个汉堡也塞不住他的嘴。吉贞快吃,嘴巴不只是用来说话,也可以用来吃东西。嗯,东谷刚才说担心什么?」

「也没有担心什么……你们没像之前那样有所嫌隙,结果失去投捕的默契……虽然跟之前一样投不进好球带,但球的威力比以前更厉害,而且豪也接得到……不过就是这样才令人在意。如果说你们两个交情很好,然后球的威力增加还能够接受……但是看见你们两个,就会觉得不是交情的问题,而是根本无视对方的存在。两个人也不说话,一副讨厌对方的样子……你的话我不清楚,不过依照豪的个性,如果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他是不会讨厌别人的。可是如果真的讨厌你,应该就不会继续蹲捕了……那家伙也变了不少。」

「应该是有什么大事吧。」

豪,你究竟想要什么?这是巧提出的问题,不拐弯抹角又尖锐的逼问,根本不给人蒙混过去或模糊焦点的空间。被逼问的一方一定很难忍受,一定会不高兴,甚至讨厌逼问他的人。

跟你在一起真是太累了……

豪说出他的真心话,所以巧才会更进一步地问,你真正想要什么。就算这样的问题会将豪逼得无路可退,巧还是想知道豪心里的答案,想知道豪在没有无法蒙混以及没有多余言语的情况下的答案。就算这样会让豪感到困扰或痛苦,巧也想知道答案。

巧觉得这是焦躁、强烈、幼稚的欲望,就像哇哇学步的幼儿毫不讲理的撒娇一样。

一定很难受吧?

在头脑的角落,冷静的自己不禁为自己的行为皱眉。此时吉贞忽然弹了一下手指:

「啊、该不会是这样吧?真正的伊藤与外表截然不同,其实个性很差,而且占有欲又强,又喜欢胡闹,所以她对永仓说:『豪和原田的感情太好了,我讨厌这样。你别理他了。』永仓家里是开医院的,她有可能是看上他家的财产。」

「伊藤的个性并不差。」

听到巧说的话,吉贞瞬间闭嘴,不过还是继续开口:

「咦……你很了解伊藤吗?」

「不了解。」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个性?」

「我不知道她的个性,不过应该不会太差。既然她喜欢豪,也提起勇气告白,如果豪答应和她交往,那么她一定是个不错的女生。豪和你不一样,不会只靠胸部大小和长相来决定交往对象。而且……」

巧想起伊藤春菜的事,还记得她吹奏长笛的模样。在校庆的舞台上,她抬头挺胸、拿着长笛的样子,就算在总数大约五十人的成员当中也显得相当突出。那是一种认真的美丽姿态。

「最右边那个吹长笛的,我有看过她,可是她叫什么名字?」

听到巧的问题,身后的女同学说道:

「你真是的,那不就是同班的伊藤春菜吗?」

巧还想起那个女同学说完便笑了。

伊藤春菜应该真的很喜欢长笛。如果不是很喜欢,就不会把背挺得那么漂亮。能够摆出这么美丽的姿态,无论男女都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在向豪告白的时候,她的背也挺得很直吧。

「而且什么?」

吉贞从一旁盯着巧。

「没什么……在担心别人的女朋友之前,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你们几个很有可能到二十岁都交不到女朋友。」

「你说你们几个,就是自己不算在内罗?」

「当然——等级差太多了。」

「可恶,只不过情人节的时候多收了几个人情巧克力,你不要太臭屁了。」

「就算是人情巧克力,每个都很棒啊。而且不是只有多收几个。」

吉贞把脸靠上东谷的肩膀:

「呜——真是讨人厌的家伙。东谷,我好不甘心。」

「赢不了的,赢不了的。早点放弃吧。」

摸摸吉贞的头,东谷瞄了巧一眼——那是有话想说的眼神。

「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要不要也交个女朋友……」

「什么?」

「因为你不是很受欢迎吗?那就干脆交个女朋友,一起聊天、一起出去玩、一起放学回家……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不要只是打棒球。」

「东谷,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不是很普通吗?我觉得那样比较好。你和豪都有女朋友,然后假日一起出去玩……然后两个人在学校组成投捕搭档……我觉得对豪来说,这样比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装傻了。你没有想过这种事吗?豪除了当你的捕手之外,跟你还有什么交集?少了棒球之后,你们两个还能凑在一起吗?比如说彼此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昨天发生什么事、彼此聊聊天然后一起大笑……就是因为你们没有这些互动,豪才会这么累不是吗?你总是把豪耍得团团转……我觉得你真的很厉害,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过你别把豪牵连进去,别再耍他了。」

泽口伸手抓住东谷的手:

「东谷,没有必要说成那样。」

东谷闭上嘴巴,低下视线:

「抱歉,原田。」

巧喝完纸杯里的水之后说道:

「东谷,这是你所谓的友情吗?」

「咦?」

「你觉得你这样是在担心豪吗?你觉得这样下去,豪会崩溃吗?你这就叫多管闲事。」

「原田!」

巧站了起来。

「我回去了。吉贞,谢谢你请客。」

「等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升上二年级,即将成为队上的主力选手,所以我想把队上的气氛弄好一点。不是只有比赛胜负或实力强弱,而是希望大家有『待在这个球队真是太好了』的感觉……我希望豪这么想。希望豪……不是只注意你一个人,而是注意整个球队。」

巧背对东谷,听他把话说完才慢慢转身,其他三个人目不转睛看着巧。

「东谷。」

「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责备你的。」

「不,说得太过分的人是我,对不起。」

泽口不禁咽了一口气。

「只不过豪并非泛泛之辈,你不要小看他了。豪他绝对不是会被我这种人耍着玩,然后无法兼顾整个球队的家伙。」

巧走出店门的同时,泽口与东谷对望一眼,两个人都叹了一口气。

「东谷,你听到了吗?原田道歉了,他说『对不起』耶。」

「而且还说『我这种人』。这种人耶!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豪比他强多了吗?原田承认了吗?你相信吗?哇啊——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真是太感动了。」

「是吗?」吉贞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毫不关心。

「但是说起来这不像原田会做的事不是吗?跟他的个性不合。那个家伙乖乖道歉反而让人觉得恶心。别扭的个性才是原田的卖点,关于这点我还真不希望他有所改变。」

「他一点也不别扭。」

泽口拿起纸巾擦嘴,接着把它揉成一团。

「我觉得说什么原田的个性很别扭是错的,他只是不喜欢跟人家出去。跟他在一起满有趣的,说不定比阿吉的胡言乱语还有趣。」

「白痴,我的说话技巧可是一流的。像原田那种麻烦的家伙根本不行。各位,接下来可是我的时代。」

「不过原田比较受女生欢迎。东谷,我觉得原田说的没错,如果是豪的话,应该可以兼顾原田在内的所有队员。」

「说不定……原田其实很了解豪。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吉贞用舌头舔干净手指上的番茄酱之后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原田说的『泛泛之辈』是什么?可以吃吗?」

东谷跟泽口再度对望一眼,又叹了口气。

「外公,饭有点奇怪。」

青波开口呼唤洋三,也对正好回家的巧挥手要他过来。

「哥哥,饭没煮熟,电子锅坏掉了。」

「怎么会这样?真纪子一定买了便宜货。她从以前就常干一些因小失大的事。」

洋三一边碎碎念一边把饭塞到嘴里。米没有完全煮熟,一碰到舌头就散开了。

「哇啊、这样根本不能吃。」

巧的手指延着电子锅的按钮画了一圈。

「外公是不是把水的份量搞错了?」

「少胡说,我可是完美无缺。」

「那一定是按错开关。你是不是没按到『煮饭』,而是按到『保温』的开关?」

「咦……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不过如果煮成粥应该还能吃。」

「呜……巧、青波,这件事可得对真纪子保密。」

青波轻轻笑了,巧则是把手伸出来。

「怎么啦?」

「遮口费。我拿去买便当,顺便买些生活用品。青波,牛奶没了吧?」

「嗯,土司和草莓也没了,还想买香肠跟苹果。哥哥,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行,你感冒才刚好不是吗?别到处乱跑。」

「早就好了。你带我去,我会帮忙拿东西。」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那我去换衣服的时候,你把要买的东西写下来。还有记得穿上外套……外公,你怎么了?干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洋三伸手抓抓脸颊之后咧嘴一笑: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佩服你。你还挺靠得住的,连很多细微小事都做得很好。」

巧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外公以为我除了棒球之外,什么事都不会吗?」

「我可是在称赞你,你可别这样说。我从来不认为你什么事都不会,因为你从小就是个很灵巧的小孩。只要想做,没有办不到的事……严格说起来,应该是相反。」

「相反?」

「不是什么都不会做,而是除了棒球之外的事,什么都不想去做吧?」

「其他的事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洋三盯着眼前孙子的脸。

他怎么能够说得如此肯定?其他的事根本一点也不重要。从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嘴里讲出不符合年纪的台词,虽然听起来的确给人简洁有力的感觉,但是这样是不对的。让人家听起来有这种感觉才是危险的事。

巧,你早晚会被这句话逼入绝境。

从生下来就有与生俱来的特殊才能,其实并不幸福,也不是老天爷特别眷顾。反而很有可能因为自己的才能失去方向,或是陷入绝境,在心智尚未成熟之前便完全崩溃。所以必须随时警惕自己,不要犯这样的过错。

「巧。」

「嗯?」

「你真的这么想吗?」

正和青波在纸上写些什么的巧只是抬起头来,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巧,不要做棒球选上的人,要做选择棒球的人。」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吗……说的也是,或许已经到了会说与棒球一起活下去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了。

「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东西吗?自己能够做什么、不能够做什么,你根本还不清楚吧?只有搞清楚之后还能下定决心继续打棒球的人,才是选择棒球的人。你别太有自信了。」

与母亲相似的细长眼睛瞬间眯了起来。眼睫毛下垂,露出正在思考的表情。但是下一刻,巧却以十分锐利的眼神看着外公——那是足以让洋三僵在原地的凶狠眼神。洋三心想:究竟怎么了?自己说话的语气应该很温和,并没有任何施压或是说教,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来传达真正想让巧知道的事。洋三一直认为巧即使对施压或说教有所反抗,只要是出自于真心的建议应该都会认真倾听,但是刚刚的凶狠眼神……

「对了,要不要顺便买卫生纸?还有泡面之类的也要买吗?」

青波的手碰到哥哥的手,于是巧将青波的手挥开,径自离开厨房。

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洋三用力叹了一口气。瞬间对自己的孙子感到害怕一事,让他感到有点丢脸。

还以为他会冲过来……

洋三有过被野狗袭击的经验。那是一只全身漆黑的大狗,直接朝着洋三的咽喉咬过来。一跳便缩短几公尺的距离,咬向洋三的咽喉。洋三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逃走,只记得隔天看见遭到射杀、有如黑色雕刻的狗尸,以及袭击瞬间的恐惧。

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也是几乎快要遗忘,连大家聊起往事时都想不太起来的经验。但是这个记忆,现在再次鲜明出现在他的脑海。

如果被他年轻又充满力量的身体攻击,自己一定撑不住——这个想法与以前的恐怖经验,在短时间之内重叠在一起。

竟然害怕自己的孙子……如果老伴还在,一定会很生气。

洋三喜欢年少男女所拥有的不成熟以及粗糙,逐渐成长的身体无法容纳的狂野情感以及激烈的自我意识,在在都让他觉得可爱、眩目。即使如此,刚才他还是感到有如遭受野兽袭击的恐怖,不得不将毫不犹豫便朝对手的咽喉晈去的野狗,与自己的孙子联想在一起。

洋三不认为巧是粗鲁的年轻人,甚至觉得他过于压抑自己的情感。巧自认能够靠着自己的意思指挥、驱使自己的身心,少有的棒球才能支撑并且强化他那种唯有自己才能控制自己的信念,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是巧刚才所表现的粗暴感情又是什么?他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四处破坏,只是眼睛露出令人畏惧的锐利目光。那种目光和投手站上投手丘的严厉眼神并不相同,而是更加焦躁、凶猛的目光。跟巧一起生活已经一年,洋三觉得自己了解巧的激情与坚强,但是他压根没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竟然会有这种野兽般的眼神。而且这种目光还不是对着敌人,而是对着循循教诲,努力想要告诉他一些道理的外公。他当时一定很生气,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的情感。

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

洋三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样不是很有意思吗?

巧,试着把能够完美控制自己的优越感彻底粉碎吧。就像是破蛹而出的幼虫一样,让内心无法控制的情感,把以前的你彻底粉碎。一边突破,一边继续打球。

「外公……」

青波用力握住洋三的手。

「你在想什么?放心,哥哥不会生气的。」

「咦?啊、这样啊。外公还想是不是多嘴了。」

「不过外公的样子很帅喔。」

「嗯?很帅?」

「嗯,外公在跟哥哥说棒球的时候最帅了。」

洋三握住青波纤细又温暖的手:

「是吗?会称赞外公帅的人,也只有青波罗。」

「才怪,阿昌的奶奶也称赞过外公,她说青波的外公从以前就很帅,现在也没什么变。」

「什么,歌子说过这种话啊……青波,这种事情要早点告诉外公。」

青波笑着点点头,对着洋三挥手表示他要出门了。

「青波,给我好好穿上外套,还要围上围巾。有什么意见我就不带你去。」

听到巧在骂他,青波不知道回了什么。之后的声音被玄关的门挡住,一下子就听不见了。

太阳下山之后,天气变得相当寒冷,但是夜里四处飘荡的甜美香气却让迎面吹来的风感觉相当柔和。

「有水仙的香味。」

青波以高兴的语气如此说道。

「你可以分辨花的香味?」

「因为水仙的香味跟风信子和梅花完全不同。」

「是吗?」

「嗯,风信子是甜腻的味道,水仙则是清爽的香味……」

巧一边听着青波的话,一边走在夜晚的街上。路上的行人虽然穿着厚重大衣,可是每个人的脚步都很轻快,几乎看不见寒冬时紧缩身体,快步通行的身影。

「哥哥,我们买了不少东西。」

「对啊,感觉起来应该够吃一个礼拜。」

「你还会煮东西给我们吃吗?我想吃咖哩还有炒面。」

「有那个心情的话……」

「哥哥,我只有拿卫生纸,还可以拿多一点。」

巧把苹果递给伸手过来的弟弟。青波很喜欢吃这种又甜又脆的冬季水果。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

青波把苹果靠近脸颊,闻了一下它的香味

「告诉你喔,我在住院的时候,小豪有拿苹果给我。」

「豪拿苹果给你?」

「嗯,那是妈妈生病回家休息之后的事。我一个人住在病房里,所以他就拿苹果给我,然后还待到熄灯才走。一直到我出院为止,他每天都会给我一颗苹果。」

巧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也从来没有想过青波一个人住院,应该去探望他一下。就算妈妈生病,还有爸爸和外公,巧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应该担心弟弟。或许应该说巧没有办法顾虑一个人躺在医院病床的青波,究竟需要什么,还有他在想些什么。他没办法像豪一样顾虑他人的需要,也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帮助他人。巧不会因为自己做不到这些事而感到可耻,巧认为豪的确拥有那种以细腻紧密的感情,将自己与别人连在一起的力量,但是他不羡慕这种力量。亲切、关怀、爱护,这些感情对巧来说,都像是风信子的香味一样甜腻沉重。他想要的不是安慰、治愈别人的力量,而是满足自己不断迎接挑战的力量。

看到豪从几步之前的书店里走了出来,巧不禁停下脚步。他的身边还有别人。

「啊、豪!」

巧来不及挡住青波,只见他拿着苹果跑向豪。

「喔、是青波啊。」

「豪,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感冒好了吗?已经可以到外面来了吗?」

豪把视线从青波身上移向巧,站在他身边的伊藤蹲下来看着青波:

「你是原田的弟弟?」

「嗯,我叫原田青波。」

「你好,我叫伊藤春菜,跟你哥哥同班。请多指教。」

与青波握过手的伊藤,轻轻向豪挥手道别。

「原田再见。」

「啊、再见。」

穿着水手服的背影越来越小,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之间。

「豪,一起回去吧。」

「嗯,一起回去吧。」

豪走到巧旁边,把手伸往购物袋:

「我帮你拿一个吧。」

「不用客气了。」

「让我来拿。你的右手在生气了,它在呐喊竟然让我拿葱和苹果……妈妈不在真辛苦。」

「也是。」

「不过哥哥很会做菜喔。他还做了蛋卷和沙拉给我吃。」

「嘿,真是出乎意料。」

豪好像真的吓了一跳,一边看着巧一边不断眨眼睛。

「上学期的料理实习课不是有做过蛋卷、火腿沙拉、猪肉味增汤和西式炸鱼吗?」

「有吗?嘿,不过我真想吃吃看你煮的菜。」

「饶了我吧。话说回来……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什么?」

「你不是跟伊藤在一起吗?青波忽然冲出去,我来不及阻止他。」

豪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盯着巧:

「巧……你怎么了?」

「咦?」

「你是在为我着想吗?」

「也没那么夸张,只是想说打扰到你。」

「打扰?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难得两个人一起上街,没想到突然有个小学生拿着苹果跑过去,开口还喊你『豪』……」

青波抬头看着豪:

「我做错了吗?」

「完全没有。我去书店买杂志的时候,刚好遇到伊藤。她说她是来找长笛的乐谱。」

「嗯——不过今天吉贞在那里大吵大闹,说你被伊藤叫到饮水台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我在喝水的时候,伊藤刚好从旁边经过,稍微聊了一下而已。啊、所以你们几个才会这么快就走了。」

漫步走在商店街的巧耸耸肩膀。

这家伙虽然很亲切,对于那方面却是超级迟钝。

「虽然我这么说很鸡婆……」

「嗯?」

「你懂吗?所谓的刚好是要偶一为之才算是刚好。同一天里刚好遇见两次,你不觉得很不对劲吗?」

「啥?你在说什么啊?」

「今天是礼拜六,社团活动只到三点,这一点管乐社的人也是一样。只有我们几个延长练习时间,所以才会超过四点。这点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我们延长练习时间,后来还被队长念了一顿。」

巧看着比自己高一点的豪,从店里照出来的橘色灯光,在豪的脸上留下阴影。

「所以管乐社的伊藤怎么可能会在四点之后刚好经过饮水台。而且一般的乐谱都是去乐器行买,你觉得会有管乐社的人跑到书店买乐谱吗?」

「是吗?」

「当然。你以为只是刚好遇见,其实伊藤一直都在等你。」

离开商店街之后风也变强了。豪边摇头边说:

「已经是大人了。」

「你说伊藤?」

「我是说你。真是惊讶你竟然知道这种事,真不愧是鞋子被巧克力埋起来的人。」

「你不知道才让我惊讶。与其有空去探青波的病,倒不如先把女孩子的心理研究清楚。」

豪伸手把购物袋推到巧的面前。原来到了该说再见的路口。正当巧伸手准备接过袋子之时,豪突然以几乎听不见的低沉声音说了一句:

「真不像你,」

「咦?」

「你真的很鸡婆。无论伊藤是刚好来书店,还是故意等我都不关你的事吧?你真的想过女孩子的心理吗?笑死人了。多管闲事和开无聊的玩笑都不像你的作风。讲得一副你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听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算了吧你。」

豪粗鲁地把购物袋交给巧。

「不管是伊藤还是加藤爱,你觉得我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些事吗?这可是你说的。就是你一脸严肃对我这么说的,不是吗?」

豪伸手抓住巧的肩膀,而且还是右肩,接着手指慢慢加重力道。购物袋掉在地上。鸡蛋发出「啪嚓!」破裂的声音。一向都能轻松甩开的手现在用力握住他的肩膀,一动也不动。

「气死我了……」

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

「只要看见你,我有时候就会觉得很生气,气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巧抓住豪的手,用力从肩膀上扯下来。即使没有做什么激烈运动,巧的心跳还是越来越快。至于豪则是乱了呼吸。

「豪……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彼此彼此。」

豪挥手之后转身离去,巧靠着路灯调整呼吸。

正如同豪所说,自己说的都是无聊的事。豪早就知道了,他早就心里有数,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却滔滔不绝讲了一大堆……

真是丢脸,丢脸到身体动弹不得。巧的视线模糊追着豪远去的背影。

那家伙既亲切又不迟钝。

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来是青波朝着豪追过去。豪注意到有人朝自己跑来,转身看到是青波之后咧嘴一笑:

「怎么了?」

青波的手一动,红色苹果便笔直朝豪飞去。苹果击中豪的胸口,发出扎实的声音之后滚落在地。由于事出突然,豪不禁向后退了两、三步。

「豪是笨蛋,大笨蛋。我最讨厌你了。」

如此叫完之后,青波便跑回巧的身边,乖乖提起一个购物袋,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破掉的蛋黄不断从购物袋滴在地上。

「喂、青波!」

虽然豪试着叫住他,但是青波一点也不打算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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