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在一如往常的叉路,豪举手道别。一只老鹰在头上的天空展开翅膀慢慢回旋。
「BYE。」
巧也一如往常挥手。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是在这个地方说声「再见。」之后挥手,转身离开。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可是沿路上几乎没有说话,不知不觉变得沉默。如果东谷或泽口在场就会热闹一点,可是他们两人今天都有点感冒,早早回家休息了。
「巧。」
被豪叫住的瞬间,老鹰也叫了一声。那是相当符合猛禽的尖锐叫声。好几只乌鸦像要包围老鹰,纷纷飞在它的周围。
「你今天跟海音寺学长说什么?」
巧一边心想「啊、原来你注意到了」一边想起海音寺手中玫瑰的颜色。
「海音寺学长一直摆出严肃的表情。那个人很难得会露出那种表情。」
「嗯。」
「在练习之前,好像也跟野野村学长说了很久。巧,你有听说什么吗?」
「嗯。」
巧仰望天空,老鹰朝着西方的天空飞去。
漆黑的乌鸦呱呱大叫,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豪没有追问巧海音寺到底说了什么,静静抬头仰望天空。倒是巧开口反问:
「你觉得我会输吗?」
「输给谁?」
「吉贞。」
「阿吉?你在说什么?」
「就是我们的打赌。输了请对方吃一个星期的汉堡。」
豪点头表示知道,又眨着眼睛回答:
「不,我不觉得你会输。」
「那就好。」
巧笑了。他没有特别高兴,只是因为这个体型比自己高大的男生,眨眼的表情有点幼稚,所以感到有些好笑。
豪的答案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豪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巧的球。他一直以来都是用自己的手接巧投的球,太清楚从巧手中投出来的球多有威力,根本没有想过这样的球会被打出去。
就算被巧的球所吸引而感到迷惑,也没有对巧的球感到怀疑或不安。巧的球根本不会让人有所怀疑,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安。只要相信他,然后蹲着接球——就是这么简单。
豪稍微皱起眉毛:
「是海音寺学长说的吗……说你会被门脇学长打出去?」
「嗯。」
「这样啊。」
豪的表情变了。这一年来,他的脸变圆了,原本有棱有角的下巴变得带有弧度。眉毛和眼角往下垂,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
豪的身体晃来晃去,忍不住大笑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一想到你听见海音寺学长的话时,脸上露出的表情……就觉得很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
「你生气了?」
「没有。」
当时的海音寺是认真的,真的很想传达什么给我。我知道他没有任何恶意和敌意,所以我没有生气,只是没有办法理解海音寺所说的话。
「我不太能够理解。」
巧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只知道他错了。」
海音寺一希之所以会受到社员的侰赖,除了磊落的性格,冷静又聪明的头脑也是原因之一。他总是能做出确实的指示、决定和行动,就连魔鬼教练也对他赏识有加。
即使如此,海音寺还是错了。海音寺今天说的话,只能说是判断错误的蠢话,所以根本不用听。应该是这样才对。
「说得也是,的确不像海音寺学长会做的事。」
豪用伸展的要领把手伸直。
「他真的错了。」
挥动伸直的手,豪继续往前走。
「豪。」
巧叫住豪,又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叫住他,只好闭上嘴巴。
「怎么了?」
「不,没什么……再见。」
感到有些讶异的豪虽然偏着头,但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度转身离去,逐渐远去的背影从视野消失。头上的乌鸦还是一样吵闹。
一进入玄关,就可以听见屋里传来的笑声。那是自己相当熟悉的笑声。一双肮脏的运动鞋扔在地上。
带有雀斑的圆脸探出来说道:
「啊、原田,你太慢了。一定是绕到别的地方了吧?」
「吉贞……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这件事情真是说来复杂。总之你先进来,不用跟我客气。」
「哥哥!」
青波从客厅飞奔出来:
「快来,不得了了。快过来。」
「真是的,到底怎么了?」
巧不理会青波伸过来的手,直接走进客厅。
「你回来啦。」
巧的母亲真纪子一边削苹果一边向巧打招呼。她因为严重感冒住院,直到前几天才回来家里,稍微发福的脸上挂着笑容。房间里的气氛有种不知名的热闹,让巧感到静不下来。
「哥哥,你看这个。」
青波推来白色的箱子,里面装着一个茶色的毛皮小球。
「这是什么?」
「狗。」
「狗?」
巧再次看向箱子,只见小球动了一下,露出小脸庞。
下垂的耳朵、两颗小眼睛、黑色的鼻子,确实是一只小狗。由于双眼的距离太宽,那张脸实在说不上可爱。这只小狗似乎连走路都不太会,青波将它放在地面,也只是摇摇晃晃走了两、三步,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是妈妈捡的。」
青波把小狗抱起来,对着哥哥笑了。
「因为视线对上了。」
真纪子叹了口气,将放有苹果的盘子推向吉贞:
「吉贞同学,请用。」
「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呜……」小狗发出悲伤的声音。
「都是因为眼神对上的关系。出院之后一直待在家里,想说很久没去买东西,所以就出门一趟……结果在回家的路上,听到它在平交道旁的草丛里呜呜地叫。我觉得奇怪,就往箱子里看了一下,结果视线就对上了……实在没办法装成没看见。而且你看它一脸可怜的样子。」
「的确如此。」
一张怪脸,不过就是让人无法将它置之不理。在寒风中与小狗四目相对的真纪子,想必也是跟刚才一样,一边叹气一边把小狗抱起来吧?
「你想养吗?」
「没办法啊,都已经捡回来了。你反对吗?」
「没意见。」
养不养狗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和自己的生活根本毫无相关。巧对这件事没有任何的兴趣与关心。
「我好高兴。」
青波把鼻子凑近小狗:
「我本来就很想养狗了。妈妈,谢谢你。」
「听到青波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养狗和养猫不一样,可是很辛苦的。得带它去散步,还得要登录和按时注射预防针。」
「不会啦,我诚心向您推荐,有狗的生活真的很不错。」
吉贞挥动拿着苹果的手说道:
「每天散步本来就对人很好,那算是有氧运动,可以燃烧脂肪和锻链肌肉,可以说是最好的减肥方法。」
「唉呀……真的吗?」
「没错。增加肌肉也可以增加卡路里的消耗,让身体变成不易发胖的体质。」
「真的吗?住院时整天都在睡觉,现在正在烦恼发胖的问题。这样倒是一个好机会。」
「真的是个再好也不过的机会,请务必把握这个机会。伯母一定可以马上恢复之前的完美身材。话说回来,如果想要在短时间之内瘦下来,均衡的饮食搭配纤维质和维他命的补给是最好的。」
「唉呀,吉贞同学的家里是……」
「我们家是开药局的,就在美都面町的公车车站旁边。伯母,说到减肥,依照发胖类型不同,也有许多不同的减肥方式。」
「嗯嗯。」
「依照发胖的类型,瘦下来的方法也完全不一样,还请务必到我家来聊一聊。伯母看起来已经很苗条了,如果只想瘦某个部位……」
「吉贞。」
巧从后面抓住吉贞的领子,把他拉过来。
「滚回去。」
「呜哇,我正讲到重要的地方……」
「够了,滚回去。」
「巧,有什么关系。难得同学来我们家,就让人家多待一会儿。吉贞同学,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啊?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高丽菜卷。」
「我最喜欢吃了,而且特别喜欢清炖的煮法。」
「谁管你喜欢什么煮法。快点回去,回自己家里吃饭。」
「为什么要一直赶我走?难道有什么事怕被我爆料吗?」
「你太吵了。」
真是有够吵。只要喜欢吵闹的吉贞在场,空气就会浮着焦躁的气息。头开始痛了,身体也快要产生抗拒反应。吉贞的嘴唇因为不满而噘起:
「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专程过来找你的。」
「谁拜托你来了。」
「你为什么要讲这种讨人厌的话呢?根本就不懂得和人沟通的重要性嘛。真是一个可怜的家伙。」
「我才不想被你同情。够了,快滚。」
「原田,你也问一下我为什么特地过来嘛。」
「我才不问。」
「为什么?」
「因为不想问。」
吉贞啧了几声:
「原田,你最大的缺点就在这里。给我坐下。」
「什么?」
「我要好好教训你一顿,给我坐在这里。」
「吉贞,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没空在这里跟你鬼扯。」
「那么站着也行了。你知道吗,原田?我可是千里迢迢特地过来。老实说,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绕过来的。你看到我不会有『奇怪了?』的感觉吗?不会想说『这家伙回家的路又不是往这个方向,怎么特地跑过来?』吗?」
巧低头看着吉贞,两个人四目相对。原来之前都没注意吉贞的眼睛又圆又下垂,笑起来会给人莫名的好感。虽然只有一下子,巧似乎可以理解自己的母亲与小狗眼神相对之后,就无法将它抛弃不管的心理。
的确,吉贞究竟是为了什么过来?巧的家跟他回家的方向可以说是完全相反,不可能只是顺便过来。
「对,就是这样。」
吉贞把手指折得啪啪作响。
「就是要有这种眼神才行。你对别人太过冷漠了,应该说对别人的事根本没有兴趣。这样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
「这样是赢不过门脇学长的。」
原田,你会输。
吉贞的话与海音寺的声音、眼神、气息重叠起来,既沉重又响亮地刺进心里。
「门脇学长认真的程度,和你这副无论打者是谁都事不关己的样子完全不同,严肃的程度也完全不同。不论是什么比赛,都是有强烈执著的一方获胜。你输的话我当然没关系,而且完全不在乎。再怎么说也是赌了一个星期的照烧汉堡,赢得开心愉快。」
巧静静走出客厅,爬上楼梯。
真是,每个人都一样……
海音寺和吉贞的话都不至于让人不愉快,只是会感到很厌烦。门脇秀吾站上打击区,自己站在投手丘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到那个时候才知道。
挥棒的破空声、穿着钉鞋的脚跨出去的一步、将球投出去的指尖又是如何,应该只有在投球的当下才能知道。在没站上球场的现在,对于谁胜谁负多加评论又有什么用。自己当然不会输,绝对不可能输。海音寺和吉贞要怀疑也无所谓,对我根本没有影响。只要有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动摇的捕手手套,自己就能够投球。对方所要的,也只有自己的全力投球。
「原田。」
吉贞从楼梯下方喊着巧。爬到最后一阶楼梯的巧回过头,看到吉贞站在淡淡夕阳照得到的地方,左右摇晃手里的捕手手套。
「来传接球吧。」
一传接球?」
「对,你觉得这个手套怎么样?」
那不是新的捕手手套。一眼就可以看得出经常使用,而且保养得很好。从手套皮革的颜色与光泽,就可以看出主人的规矩与诚实。
「那个……难道是野野村学长的?」
「答对了,真是识货。嘿嘿嘿。」
「吉贞,你还敢在那边嘿嘿嘿。」
「怎么了?」
「竟然偷偷把野野村学长的手套拿过来。」
吉贞不由得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这是学长给我的。今天练习结束之后,野野村学长亲自送给我的。」
现任队长野野村旭良,因为肩膀受伤,不得不放弃捕手这个守备位置。
就算没办法上场比赛,海音寺还是认为他最适合担任队长。
正如同他的手套,他是一名很有规矩,而且诚实的人。不轻言放弃、有点多话,但是又不至于让人感到不愉快。
巧知道野野村为什么放弃捕手这个守备位置。他的肩伤已经没办法将球长传二垒,所以只有放弃一途。但是保养做得很好的手套,不就是所有者对于捕手这个位置的坚持与无法割舍的无言证据吗?
巧想起自己的手套和球。自己能够将它们让给别人吗?
「为什么会给你……」
如果是豪还可以理解。如果是豪,一定可以将野野村的遗憾与无法割舍的情感完全承接下来。豪应该不会多说什么,只会静静低下头,接受对方的心意。
「可是我拿到了。」
吉贞抬头挺胸说道:
「你不觉得这样很帅吗?感觉好像野野村学长对我说,一切都交给你了。唉呀唉呀,野野村学长果然很注意我,真是有看人的眼光。我现在的心情真是超开心的。难道、难道我就是下一任队长的候选人吗?唉呀,真是伤脑筋。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吉贞一边哼着奇怪的旋律一边扭腰。巧转头爬上最后一阶楼梯。
「原田,别不理我,快来吧。」
「来什么啊?」
「就说传接球啦。难得拿到捕手手套,当然想要试试看。快点,我来陪你。」
「不要。」
「为什么?」
巧没有回答,只是走回自己的房里。还是一个人感觉比较轻松。抛下书包之后,接着脱掉上衣。巧原本打算在晚饭之前,依照惯例跑步到神社,但就在换上运动服准备离开房间时,视线看到桌上的球。小白球就在看到一半的书旁边。巧把球拿起来,确认一下手指内侧握住它的触感。从很久以前开始,这颗球就在呼唤他。
过来这里,抓住我。千万不要放手。
不用经过鼓膜就可以直接听见体内涌出的声音。
除了我之外,不准选择其他的东西。
球在呼唤我,它的确对我这么说。它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既像诅咒,也像祝福。
试着在手中慢慢旋转球,手指传来又冷又硬的感触。自己忘在桌上的东西,原来只是一颗又冷又硬的球吗?
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巧同学——」
吉贞从背后抱住巧。出乎意料的动作让巧一个不稳,球也从手中掉落在地。
「来传接球嘛,来嘛,巧同学——」
「吉贞,给我差不多一点。」
巧转过身,想要拨开抓住自己的手。
「有破绽,喝!」
声音响起的同时,脚被人绊了一下。巧的身体浮在空中,接着整个人倒在床上。
「嘿嘿,足扫,一胜。」
吉贞竖起大拇指:
「我妈亲传的技巧如何啊?」
听说吉贞的母亲在高中时代,曾经以柔道选手的身分参加多次全国大赛。由柔道黑带传授的技巧果然很厉害,巧完全败在这招足扫之下。
「我输了。」
巧撑起上半身,脸上浮现苦笑:
「真是了不起啊,吉贞。」
「不错吧?每次跟我妈吵架都会被这招丢出去,当然很熟。」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吉贞同学。」
巧对着吉贞伸出手。
「咦?要跟我握手吗。」
「当然。」
巧试着露出微笑,吉贞也回以笑容,接着伸出手来。巧压住伸过来的手,抓住吉贞的衣领把吉贞扛在背上,毫不留情地往下摔。床的弹簧发出巨大声响,床上的吉贞也「呀!」发出不输给床的巨大悲鸣:
「好痛!原、原田,真是漂亮的腰车,可以说是跟我妈同级……不对,应该说你这个卑鄙小人。别闹了。」
「真是的,闹的人是谁?好了,已经够了,快下来。吉贞!不要在我床上睡觉,笨蛋。」
「可是巧同学的床睡起来很舒服嘛。我看今晚就瞒着爸爸,在这里过夜好了。呜呼呼,没错,人家今天不回家了。」
「吉贞……我真的会杀了你。」
吉贞赶紧爬起来坐在床上:
「原田,如果捕手不是永仓,你就没办法投球吗?」
吉贞带有雀斑的脸上已经看不到笑容。
「你这样不好,太任性了。而且……怎么说呢,还太嫩了。」
「太嫩了?」
「嗯。难道原田其实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这是挑衅吗?
巧站在床的旁边,低头看着吉贞。坐在床上的吉贞说个不停,听口气不像是挑衅:
「我当然认为永仓是个好捕手,程度应该还过得去。而且对你又这么着迷……那家伙迷恋你的程度可不是开玩笑的,我看永仓一定没想过你的球会被人打出去。」
「当然。」
「所以我才说这样不好。你只能对着迷恋你的家伙投球,这样很糟糕。太嫩了,真是太嫩了,就好像还在包尿布的小婴儿一样。嗯、嗯……真的很不好。你和永仓这对投捕搭档,我总觉得有哪边不对劲。」
吉贞虽然口中念念有词,不过也缩起脖子,沉默不语。
房间忽然变得很安静,只听见风吹过玻璃窗的细微声响。
巧把球放进口袋里,抓起手套:
「走吧。」
「啥?」
「后面有块空地,只是传接球应该没问题。」
「啥?」
「啥什么啥,我陪你传接球。」
「啊,真的吗?对啦,这样就对了。难得我都来了,不传一下怎么行。」
「给我下来,还有把床单拉好,不要搞得皱巴巴的。」
「啊,好好好。原田意外地神经质嘛。话说回来,要说你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其实也只有床和书桌、书架而已。真是太单调了,果然从房间摆设就可以看出主人的性格。你就是待在这种单调的房间里,才会变得对别人这么冷漠。你要注意一点。」
「你是室内评论家吗?连这个也要批评,真是吵死了。」
「什么是室内评论家,有这种评论家吗?我说的是真的,你的房间真的很干净。我的房间可就夸张了。前一阵子我隔了很久才大扫除,竟然发现两只青蛙干,而且其中一只还是黑斑蛙。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呢?你觉得是为什么?」
「谁知道。」
把手套夹在腋下的巧朝着后面的空地走去。像是要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空地上点点开着蒲公英的花朵,绿色杂草也长得相当茂盛。在春天的寒风中,黄色的花朵各自伸长花茎,迎风摇曳。
去年春天,第一次跟豪传接球也是在这里。时间已经过了一年,一年前出现在巧眼前的壮硕少年,以超乎想像的诚挚心情来接巧的球,全心全意渴望巧所投出的每一球。巧从来没有遇过有人如此想接自己的球,之前没有,之后更是没有。在经过一年之后,豪变得沉默寡言,脸上也不太出现和蔼可亲的笑容,甚至有了在传球时小声叹气的习惯。唯一不变的只有他的想法,可以确定他那诚挚的渴望,到了现在也没有丝毫改变。
巧没有想过要回应豪的心情,他从来没想过为了别人投球。不过如果是豪,就可以全力投球,可以将自己的全部交给对方,专心投球。巧知道遇上这样的搭档,可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降临到自己身上。
吉贞迟迟没有出现,巧边做简单的伸展运动边咋舌。
真是的,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早知道就不理他了。不理他,然后像往常一样去跑步。
巧弯下腰,抓住自己的脚踝,发现脚底下踩着蒲公英。移开脚之后,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再次抬起头来。与惹人怜爱的外表不同,蒲公英是种很顽强的植物。
认真面对吉贞说的话。虽然他是轻薄又吵闹的家伙,偶而还是会说出值得认真的话。
——如果捕手不是永仓,你就没办法投球吗?
因为无心的一句话而动摇。不想被吉贞看出自己的动摇,所以才拿起手套和球走出来。
——捕手不是永仓,你就没办法投球吗?
怎么会有那种事,巧不可能这么依赖别人——互相凭藉、互相依靠、没有限制的依赖。巧讨厌这种事到了几乎反胃的地步,但是即使如此,巧还是动摇了。
如果捕手不是豪,我还能够投球吗?
来自巧的内心,出乎意料又鲜明的情感波荡,让巧不得不试着询问自己。
除了豪以外的人蹲在一八·四四公尺的前方,自己能够全力投球吗?能够什么都不想,只管享受投球的快感吗?就算不是那个熟悉的捕手手套…
快点回答,不是为了别人,而是要为了自己把答案找出来。
巧咬紧嘴唇,无意识地踢起脚边的土。
「啊……」
或许是太过用力,把蒲公英花瓣和土一起踢飞了。虽然只是一株野草,总觉得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
「巧·同·学——让你久等了——」
吉贞终于冲过来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去了厕所一趟,把想拉的拉一拉,真是轻松多了。现在完全准备好了。」
重新握住球的巧离开吉贞身边。
一步、两步、三步……量好适当的距离之后停下来。
「开始罗。」
吉贞站在原地,以夸张的动作挥手:
「来吧、来吧。啊、不过一开始要先热热肩膀。」
巧不发一语把球丢出去,白球划出弧线落进捕手手套里,接着以同样的轨迹传回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这样就可以了。」
「状况不错喔,最佳状态。」
「OK。投得好,太棒了。」
吉贞一个人自言自语,点头露出满足的笑容。不论在何时何地都是这么吵闹,但是传回来的球还是准确落进巧的手套。身体变热的同时,也感觉越来越轻。
接下传回来的球,巧静静吸了一口气:
「吉贞,蹲捕了。」
「啥?」
「蹲下。我要投了。」
「啊,是是是。」
吉贞的表情变得严肃,轻敲捕手手套之后蹲下去。确认过吉贞的手套位置,巧将脚下的土踢平。接着巧忽然张开手掌试着按了一下地面,地面传来的触感意外温暖,于是他用那只手重新把球握好。
「啊!」
吉贞大叫一声。
「又怎么了?」
「我忘记说了。你知道吗,原田?不用太勉强,在我的面前不用耍帅没关系。」
「吉贞……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搞什么啊!真是的,早叫你要好好听别人说话,你对语言的理解能力根本不够。我的意思是说不要一开始就使出全力,慢慢把力道加上去就可以了。勉强不好,不要勉强。」
「总归一句话,就是不要全力投球。」
「嗯,你要这么说也可以。这是为了你好,你要是太拼命伤到肩膀怎么办?知道了吧?」
懒得回答的巧不发一语,再度踢平脚边的土,摆出投球动作。
投出。
离开手指的一球,直直飞进捕手手套里,手套也传来漂亮的声响。
「嗯——还可以。原田,可以再用点力。」
不用吉贞多嘴,巧也打算这么做。他知道眼前这个爱说话又吵闹的家伙不是只有一张嘴,在这里试试他有多少能力,也是满有意思的。巧当然不认为吉贞能够代替豪,应该说没有任何人能代替豪。
就连只是轻松的传接球,吉贞和豪也有明显的差异。
投球时的呼吸、感触、情绪完全不同。
「好了啦——巧同学——不要发呆,尽量投过来没关系。球远可以再快一点。」
吉贞虽然爱耍嘴皮子,但是努力想接巧的球也是事实。不只是因为兴奋变得多话,也确实摆出捕手手套。所以巧才决定试一试,看他能维持这个姿势到什么地步。
吉贞没有漏球。虽然话越来越少,表情也越来越严肃,但是没有漏掉任何一球,就这么持续接着巧的球。
不知道到了第几球,接住球的巧将球放在手里慢慢旋转。
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
那是太阳即将下山的天空。之前吵个不停的鸟群消失,蓝紫色的暗夜开始笼罩大地。一整天几乎都没有露脸的太阳即将落入地平面,在山脉染上最后的一抹金色。
差不多该结束了。
由于没有照明设备,已经很难看到球了。该是结束的时候,这应该是最后一球。
调整呼吸,握住手套里的球,双手高举头顶。
「STOP!」
吉贞忽然站起来: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
说完之后就把手从捕手手套里抽出来,不停甩动:
「啊——真是恐怖,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愧是原田,真是有魄力。」
吉贞来到巧的面前咧嘴一笑,竖起两根手指:
「不过我还算不错吧?每球都有接到,连我都不由得佩服我自己。」
「吉贞,你要佩服自己也没关系……」
「嗯,你有什么感想吗?」
「不算什么感想,只是我没有一球是全力投球。」
「你不要全力投球。」
「什么?」
「不用全力投球也没关系。」
「你是笨蛋吗?原来你没有认真接我的球。」
「对我来说已经很认真了。但是原田不用认真没关系,根本不用全力投球。」
吉贞还在不断甩手,抬头看着巧耸耸肩。
「吉贞,你……」
「因为我接不到。这件事情你也很清楚。你觉得你认真投我接得住吗?接不住吧。」
「接不住。」
「没错。明知道我接不住,就不要全力投球。不要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话说回来,你真的很自大。」
「自大?」
「想试我的能力,你还早了十年。」
这次换巧耸肩。
原来如此,被他看穿了。
吉贞快步从想要测试自己能力的对手身边逃开。既然这样,就得试着再刺激他一下。
「想逃吗?」
听到巧说的话,吉贞偏了一下头。
「知道接不到我的球,想要蒙混过去,夹着尾巴逃走吗,吉贞同学?」
吉贞左右摇晃歪一边的脑袋,长叹一口气之后说道:
「原田,想对我用激将法,你也早了十年。如果是永仓、门脇学长还是瑞垣学长或许会上当,但是对我是没用的。因为我只想享受一下野野村学长给我的手套触感而已,我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心情好得很。嗯——怎么想都觉得我自己真的很帅。」
「那真是太好了,让你感到满足是我的荣幸。」
再说下去真的会开始头痛,于是巧转身背对吉贞准备离开。将球塞进口袋里,打算在天还没黑之前跑步到神社。
吉贞从背后拍了巧的肩膀,站到他身边说道:
「原田,不好意思,你现在一定欲求不满吧?等一下找永仓解决一下吧。」
「感谢你的多事。」
「嘿嘿。」
巧的外公洋三站在空地与家的交界,一片特别醒目的蒲公英附近。满脸笑容的吉贞对洋三挥手:
「啊,您好。」
洋三的脸上浮现微笑,把手上的黑色背包递过去:
「这个掉在那边的草丛里,是你的吗?」
「不好意思,的确是我的。啊,爷爷。」
「爷、爷爷?」
「您是原田的爷爷吧?那就等于是我的爷爷,把这送给您吧。」
吉贞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塑胶袋交给洋三:
「为了以防万一带来的,现在用不上了,所以就送给您。这是酸痛贴布,有分贴的和涂的两种,这个有立刻止痛的效果,真的很有效。然后这个是消毒药,还有棉布和绷带。」
「喔,真是丰富,就像急救箱一样。」
「没错没错。因为担心接不住原田的球而受伤,我带了一整套过来,结果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哈哈,完全派不上用场,真是白带了。」
「如果你想用,我可以帮你一把。」
嘴巴说是放学途中顺便绕过来,实际却是从家里拿了贴布和消毒药。应该是在回家之后,把东西准备好之后才过来的。但是想准备的东西不是棒球用具而是贴布,这也很像吉贞的作风。听到巧的话,吉贞的表情变得严肃,举起手不停摇晃:
「不用不用,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去了。我们家是很传统的家庭,所以有门禁。啊,爷爷,这种贴布是新的产品,对肩膀酸痛和关节炎很有效。」
「喔,那真是多谢了。」
「原田有我这种朋友算他好运。啊,我的名字叫吉贞,吉是大吉的吉,贞是侦探的侦没有人字旁,还请多多指教。我想因为原田个性的关系,您身为他的爷爷一定很为他担心,不过有我跟着他,您可以放心了。」
「啊,那真是谢了……还请你多照顾他。」
洋三轻点一下头。
「好好好,就交给我吧。原田,明天见了。」
背上背包的吉贞转身就要离开,但是巧有一件事非得问个清楚:
「吉贞,你是真的准备要当捕手吗?」
马上获得回答。
「算是吧。不过不是当你的捕手。」
吉贞皱起鼻子,露出单边嘴唇上扬的得意笑容:
「我不讨厌当捕手,所以就算真的改练捕手也无所谓,但是我可没打算只接你的球。我和永仓不同,才不会像他一样,好像看不见其他东西,只对你一个人着迷。很失望吗?」
「我放心了。」
「哼,真不讨人喜欢。原田,我就顺便教教你,你可别太自大了。不是每个人都像永仓和门脇学长一样对你着迷,然后被你耍着玩。你可要好好记住。那么爷爷再见了,贴布记得要在洗完澡之后再用。」
说完这些话的吉贞便消失在微暗的天色里。洋三禁不住笑了:
「唉呀唉呀,这孩子真是有意思。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之后,马上对着我说爷爷再见。真是有趣,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令人这么开心的孩子。」
或许真的很好笑,巧低头看着笑到白色胡子和肩膀都在不停抖动的外公,开口说道:
「外公。」
「嗯?」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看见了吧。那家伙担任捕手的接球能力怎么样?」
洋三的眼神,从外公变成数次踏进甲子园球场的高中棒球队教练。不知道是因为祖先混有外国人的血统还是光线照射的缘故,眼珠比较接近褐色。青波也遗传到外公褐色的眼珠。
「这个嘛,还没有捕手接球的模样,感觉像是好不容易才能跟上球的速度。不过……」
洋三忽然停下来,对着巧笑了一笑才说下去:
「你觉得怎么样?」
「我?」
「对,你认为如何。跟只从远方观看的我相比,投球的你应该看得最清楚。对着他投球之后,感觉如何?」
巧看着自己的右手。
说得也是,我的感觉是什么?
「说不上有什么感觉。」
完全没有全力投球。一点也不顾虑巧的状况和需求,吉贞就把手从捕手手套里抽出来。
真是一个既随便又不负责任,任意妄为的家伙。一直以来只有对着充满诚意又专心的手套投球,这次的经验让巧有种使出去的力道全部落空的感觉。
洋三又笑得摇摇晃晃:
「话说回来,真的很有意思。真是有趣的孩子。」
「是啊。」
「今年的球队里,有没有很多很有个性的家伙啊?」
「嗯……算吧。」
野野村、高槻、东谷、菊野……巧的脑海里浮现每个人的脸。
整理球场时,菊野比任何人都还要慎重地将土推平;高槻总是什么话都不说,板着一张脸静静跑步:野野村一个人身兼队长和经理的工作,总是在球场里到处跑,勤劳到令人感叹;东谷不论是守备还是打击都有明显的进步,脸上时常露出充满自信的表情;泽口也变壮了,有点软弱的笑容和身材完全不相称;豪也变得沉默寡言,只是不发一语摆出捕手手套。
根本不需要说话,不需要靠言语确认投球的内容。只要有坚强又宽广,笔直朝着自己伸来的捕手手套,还有需要什么吗?什么都不需要。
「外公,我去跑步了。」
「是吗,小心车子。」
洋三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对小朋友说话。看着洋三的巧露出苦笑,洋三的脸上也浮起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巧离开之后,洋三忽然感觉春天的夜色变浓了。开始发芽的野草颜色、花的芳香都被夜色给掩盖。
真是冷静。
洋三朝着已经看不见的孙子的背影小声说道。
巧当时的确很冷静,完全没有生气。洋三很清楚巧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经常以自己的意志力压抑情绪外露。姑且不论这样是好是坏,巧的确是个能够压抑自我情绪的孩子。
但是在棒球方面,没想到他会像刚才那样妥协。如果是以前的巧,像这样只有单方面感到满足就结束的传接球,一定会被他认为是对自己的侮辱。虽然依照巧的个性,不至于恶言相向,但是至少会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巧绝对无法原谅侮辱、轻蔑自己能力,以及没有尽全力挑战自己的对手。只要稍微伤到他那青涩的自尊心,他会露出什么眼神……先前洋三已经见过许多次。
但是刚才的他笑了。对于完全配合对方节奏的传接球以及吉贞开朗但却极具攻击性的说话方式,似乎都不怎么在意。
这么稳定的情绪是因为巧成长了,还是……
洋三摇摇吉贞给他的白色塑胶袋,里面发出沙沙声响。
还是巧知道,那名让人感到相当有趣的少年,所做所为不是对自己的侮辱或轻视?
沙沙、沙沙——每摇一下塑胶袋,里面的盒装贴布就会移动。
「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活到人称爷爷的年纪之后,洋三常常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没有任何前兆,忽然之间就会遇见有趣的家伙。可能与自己命中注定的伙伴相遇,当然也可能忽然间失去他们。与人相识、相熟、产生密切的关系、一起生活然后分离。看见自己身边的少年也即将拥有同样的经历,其实也有一番乐趣。
「真……」
洋三想对十几年前曾是自己学生的青年这么说。
我有点开始羡慕你了。
如果真的对新田东中学棒球社的教练户村说这种话,不知道他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是一脸认真地点头,还是一脸得意的微笑?
洋三还记得去年的夏末,户村一边看着走在球场上的球员背影一边说的话。
教练,他们是我的学生。
虽然洋三只是简短回了一声「嗯。」但是听到户村语气中所带的骄傲,其实让洋三感到相当高兴。在无关个人力量、不被胜负迷惑、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情况下,还能对自己的学生感到骄傲,正是成为真正指导者的第一步。知道自己的学生已经站上这条起跑线,实在令洋三感到相当高兴。
无条件的称赞、尊重自己的学生。试着将自己拥有的一切传承、托付给学生。信任他们、在有限的时间里与他们一起生活。
你能够获得这样的机会,真是太幸运了,真。
教练,他们是我的学生。
没错,是你的学生。你已经了解到这件事了吗?真是了不起,你也稍微成长一点了。老实说,我很羡幕你。
「外公。」
青波从一旁跑来:
「外公,家里有只小狗。」
「小狗?啊,刚才真纪子有说捡了一只小狗。」
「真的很可爱。我是第一次养狗。还有,他的名字叫做伸大人。」
「伸大人?这名字有点奇怪。」
「这是刚才那个有趣的哥哥取的。他说用他名字里的一个字来当小狗的名字,这样小狗将来会变得很聪明。他还说是特别帮我取的。」
「这样啊。不过老实说,其实外公有点怕狗。因为以前曾经被野狗袭击,那真的是很恐怖的经验。」
「真的吗?那我还可以养伸大人吗?可以不要把它丢掉吗?」
「嗯,没关系。你要好好养它喔。」
「嗯。谢谢外公。」
洋三把手放在孙子的头上,手上传来头发纤细轻柔的感触,以及青波的体温。虽然是兄弟,但是巧与青波相似的地方也只有发质而已。
巧表面的强韧与内心深处的脆弱,在青波身上都看不见。他像蒲公英会在春天开花,风会将蒲公英的白色种子吹起来一样,理所当然就在那里,丝毫不会逞强和反抗地露出微笑。虽然真纪子对待这个儿子到了溺爱的程度,但是青波终究也是会变,会让人意想不到地改变。
青波咬紧嘴唇,握紧拳头,以凶狠的眼神瞪着别人的日子,终究会到来。
也许自己还有机会用这双眼睛,仔细从旁观察巧的变化与青波的成长。
真是太有意思了。
原来我的运气也很好吗?
洋三对着抬头看向自己的褐色眼睛报以微微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