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垣不断从颜色几乎脱落的塑胶箱里拿出球来。原本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球,不知不觉只剩下没几颗。
瑞垣不知为什么轻叹口气,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摆出打击姿势的门脇秀吾有点讶异地皱起眉头:
「俊,怎么了?」
瑞垣俊二摇摇头回答:
「没什么。要继续罗。」
瑞垣接着扔球,门脇的球棒也精准地把球打出去,绿色网子跟着摇晃。前进的路线遭到阻挡,冲进网中的球仿佛是要反抗,等到气力放尽才往下掉。过不了多久,球说不定真的会冲破网子,冲破尼龙网飞向天际,再也没有任何的阻碍。
瑞垣忽然有这种想法,因为眼前的球就是给人这种感觉。瑞垣再度叹了口气。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击球,同时兼具破坏与飞翔的力量。有时往外野看台画出一道美丽的轨迹,有时又以对方野手无法反应的速度穿过守备区域。就是这种击球让瑞垣感到厌恶难受。
虽然早已认清、领悟到自己与门脇的实力差距,但是眼前的击球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实在让瑞垣感到相当讨厌。在比赛当中,门脇把球打成飞向看台的抛物线时,每一名队友都会大声欢呼,瑞垣也对此时总是会移开视线的自己感到厌恶。
你还觉得追得上他吗?还是认为只要努力,勤奋不懈的练习,就不会被这家伙远远地抛在后面吗?
你竟然还有这种想法,真是个笨蛋啊。
每次到了最后,心里总是会响起自嘲的声音。
看着大声欢呼、拍手的队友,也因为他们为什么听不见自嘲的声音感到奇怪。瑞垣曾经试着拐弯抹角,询问同班的唐木恭介:
你看见秀吾的击球时,有什么样的感觉?
「门脇?怎么说……就觉得很爽快。」
「爽快?」
「对啊。他不是厉害吗?球好像会一直飞到远方,看见他打的球就觉得很爽快。」
「喔——」
「瑞垣也有这种感觉吧?」
「我吗?没有。」
「但是你不是一直盯着看吗?」
「看……看什么?」
「门脇打的球。你都看得很专心啊。怎么,原来连你自己也没发现吗?」
瑞垣确实没有注意。
我是用什么眼神看着这一幕?会不会看起来很可怜?有没有显得很卑微?有没有因为忌妒而变得混浊?
没有勇气问下去。
与唐木说话时,两个人正在过桥,天上还下着雪。被河风吹起与从天而降的雪花染成白色的唐木,虽然脸颊与鼻子冻成红色,还是张开嘴巴笑了:
「你看起来很高兴。」
「什么?」
「你就是一脸高兴看着门脇把球打出去,所以我才认为你是不是也觉得很爽快。」
「少蠢了,我可没有单纯到看见别人的全垒打就会觉得爽快。你的眼睛在看到哪里啊。」
我怎么可能高兴。只是觉得茫然站在那里的投手很可怜、束手无策蹲在本垒板后方的捕手很可笑、只能叉着双手看着天空的野手很滑稽,所以才会忍不住笑出来。就好像明知道是螳臂挡车的行为,还拼了老命去做。
你们也真是笨蛋。
我只是在嘲笑他们,怎么可能感到高兴。
记不得之后又和唐木聊了什么,只依稀记得唐木邀自己到他家。
唐木家里是从江户末期开到现在的店家,主要贩卖豆腐与味噌。唐木的大哥在隔壁开了一间很有名的豆腐料理餐厅,有许多客人从京都、大阪、神户一带远道而来。在横手这种冬天寒冷的地方,热腾腾的豆腐料理可是相当诱人,不过瑞垣还是没有接受唐木的邀请。他实在没有心情和一个因为门脇的击球感到爽快,还能无忧无虑笑着的男人一起吃豆腐。
啪!
门脇家后院的打击练习网受到球的撞击之后发出声响,然后不停摇晃。
总有一天球会冲破能够承受数吨力量的网子,飞向天际。像门脇这样有能力的人,应该可以突破这张网子。
没错,秀吾,你一定办得到。用来阻挡、缠绕庸才的网子,只有你可以轻轻松松加以突破,看见只有突破的人才能见到的光景。
这是天才的特权。
虽然一定有很多的困难,但却可以获得自由。可以从社会、常识、理想的印象、自我形象、应有的态度或名誉、人称球队的荣耀等毫无意义,但总是散布在人们周围的网中解放出来。你能靠自己的力量撕裂、突破网子获得自由,在天空中飞翔,见识我看不到的世界。你将拥有强韧的爪子和利牙,以及有力的翅膀。
真是令人羡慕。
瑞垣将手里的球握紧。
秀吾,我真的很羡慕你,我承认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羡慕到了不能自己的地步,甚至觉得如果我真是个傻瓜就好了。如果傻到连自己困在网里的自觉都没有,反而会轻松许多。不过我是一个半调子的家伙,不上不下的实力、不上不下的自尊心、不上不下的愚蠢……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连我自己都感到厌烦。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
「啐、休息一下。」
瑞垣背对门脇确认手机荧幕的来电显示,接着叹了口气:
「怎么了?」
『啊,你今天的心情也好像不太好。』
声音听起来有点畏缩。为了打断对方的话,瑞垣回答得很快:
「我现在很忙,等一下再打给你。」
『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打电话过来,哪次说过重要的事。」
『怎么了?你的心情这么差啊。』
「少罗唆。」
将手机阖上转过身去,刚好与门脇四目相对。
「怎么了?」
「没有……是女生吗?」
「男的。」
「是吗?男的还要等一下才回电?好像有点奇怪。」
「你少管。」
「嗯——就是会在意。谁打来的?」
门脇把球棒扛在肩上,鼻子哼了一声。隐瞒什么事,或是想探听对方隐瞒的事情,他总是会是用鼻子轻哼一声。这个有如小孩子的动作是他从以前便有的习惯,怎么都改不过来。
太难看了,不要再哼了,简直像是小学生。每次提醒你,老是点头说声「嗯,知道了。」可是到时候又会发出声音。
瑞垣握住所剩不多的球,板起一张脸说道:
「快,还剩下一点。结束之前都不要松懈。要开始罗。」
「喔。」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球队练习之后陪着门脇做打击练习了。以前时常在门脇的父亲亲手做的网子前面,互相帮忙做打击练习。不过现在的瑞垣已经不想打击,只是在旁边扔球而已。就这么看着球棒将轻抛上去的球打击出去。
「秀吾,刚才打电话来的人……」
「嗯。」
「是原田。」
球第一次往打者的后方飞去。虽然只是一颗小球,却不允许打者在击球时机上有任何的差错。只要一有差错,马上就会变成普通的飞球。
「笨蛋。」
瑞垣的脸色比刚才更严厉,甚至发出啧啧的声音:
「你是笨蛋吗?为什么这么单纯?」
「因为……」
「没有因为,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可是我们的第四棒,光听到对方投手的名字就有所动摇,这个样子能看吗?真是的。」
「但是……啊、俊,你又在耍我了。」
「耍你?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忙得要死的时候耍你?真是笨蛋,耍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瑞垣开始捡球。每颗球的触感都是冷冰冰的。
「真的是原田打来的?」
「当然。」
「为什么原田会打电话给你?」
「我怎么知道?我没问他有什么事。」
「你有告诉他手机号码?」
「不然怎么打电话来。」
「你的手机号码不是连父母都不说吗?」
「现在会告诉父母手机号码的人,我看也只有你了。」
「俊。」
「什么事?」
「是女人吧。你还挺受欢迎的。是不是跟人约出去玩然后爽约了?我看一定是这样。」
「不管怎样都跟你没关系吧?如何,要休息一下吗?」
深呼吸的门脇一边点头一边用毛巾擦汗。
「秀吾,想打吗?」
瑞垣没有说是原田的球,但是目前门脇的脑袋里,应该不可能有别的。只有一个人,只为了那一球。面对这种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门脇依然认真地回答:
「我想打。」
「有自信吗?」
「不知道。」
「真是没用。就算说谎也要说我一定会打出去的。」
「我才不说谎。尤其是对你,一说谎也会马上被揭穿。但是……」
「但是?」
「我现在很兴奋。只要一想到击中那家伙的球,怎么说……就觉得一定很痛快,会有整个人酥麻的感觉……俊,我很想尝尝那种滋味。」
快感吗?原来如此。
那到底是什么感觉?等待已久的瞬间,自己的球棒捉住那颗球的瞬间,会有什么样的快感在等着我呢?为了追求那种快感,真的可以让一个人着迷到了忘我,完全看不见其他东西?
不过就算我想追求,也是白费力气吧。
那是只有秀吾才能尝到的滋味,也只有原田才能够带来这种滋味。
瑞垣刻意叹了口气:
「唉呀,你竟然会迷上那种恶劣的家伙。你就是那种光看外表就爱上对方,然后被欺骗、被狠狠抛弃的角色。」
「这都是拜你所赐。」
「啥?」
「别装傻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笨。至少我知道你和海音寺为了接下来的这场比赛,究竟花了多少心力来回奔波。」
「也没有多辛苦,办场比赛只是小事一桩。跟这个比起来,你可别忘记我们的约定。」
门脇握住球棒:
「我才没忘。第一只全垒打就当做是送给你的饯别礼物。」
「那就好。如果可以,最好让原田跪在投手丘上,让他抱着头整个人趴下去。我要好好仔细欣赏他的悲惨模样。」
「这就有点困难了。」
「就是困难,我才会跟你约定。如果谁都办得到,我就不会特别拜托你了。」
门脇恢复认真的表情,摆出挥棒姿势。像是从褪色网子的另一端可以看得球场、双手高举的投手以及球的轨迹,挥出去的球棒划开冻僵的空气。
瑞垣深吸一口气。
他仿佛看见飞得又高又远的白球。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白球因为光线而闪耀。
确实见到那道闪耀的光线。
「唉呀……」
背后响起兴奋的叫声:
「阿俊,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门脇的母亲佳代,体型又矮又圆,完全不像她的儿子。摇摇晃晃的跑步模样就好像滚动的球,每次看见都觉得很有意思。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让人感到不愉快的地方,这一点倒是和她的儿子非常相似。
「唉呀,你最近都没过来,我很想你啊。最近还好吗?」
「伯母,前阵子不是才在牙医那里遇到吗?」
「啊——对对对,你当时说后面的牙齿在痛。是蛀牙吗?」
「我不是说过是被伯母的儿子打的吗?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喔、被秀吾打的吗?你没有打回去吗?」
「我是反对暴力的。我和头脑简单,马上就动手打人的家伙不一样。」
「对对对,不一样、不一样,你从小就很聪明。呵呵呵,吃完晚饭再回去吧。天色马上就要黑了,天气又这么冷,你不用冒着危险回家。不然干脆住我们家也可以。」
「哪里危险了,我家只要走路十分钟,骑脚踏车三分钟。」
「干嘛说得好像房地产广告。总之吃饱再回去。我会做你喜欢吃的美乃滋可乐饼,好吗?」
看到瑞垣点头答应,佳代露出满足的笑容之后,又用滚动般的脚步走进屋里。
门脇发出「嘿嘿」的笑声:
「今天本来要吃寿喜烧的。」
瑞垣又陪着门脇练了一阵子,接着在门脇母亲不断招呼之下,吃了数不清刚炸好的可乐饼,现在正抱着快要满出来的沉重肚子,躺在门脇的房间里。这才好不容易想起来要回电的事。
现在的瑞垣饱得要死,而且又累又想睡,跟别人讲话实在是种折磨,但是对于对方那种欲言又止的语气又有点在意。
于是他躺在原地,拿出手机按下回拨键。响了三声之后,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喂,这里是海音寺家。』
啊、是女生吗?这么说起来,他之前确实说过有两个姐姐。
非常悦耳的声音。感到很舒服的清澈声音传进耳里。
报上自己的姓名,海音寺一希马上过来接电话。
『啊、瑞垣,抱歉让你打电话过来。』
「是哪个?」
『咦,什么哪个?』
「刚才的女生是大姐还是二姐?」
『啊,是二姐。』
「是不是美女啊?啊——但是你说有男朋友了。」
『嗯,从高一交往到现在。算是美女……吗?』
「只要跟你长得不像,就是美女了。」
『一点也不像。大眼睛加双眼皮,皮肤也很白。啊、不过有点胖。』
「真的吗?太棒了,正好是我喜欢的类型,可以介绍给我吗?」
瑞垣知道这只是漫无目的的无聊对话,但是并不感到厌烦。像这样同性之间可有可无的对话,有时也是挺有趣的。
海音寺忽然改变语气:
『瑞垣,接下来的比赛,你提出的条件……是让原田担任投手吧?』
「现在还提这个做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我想也是……』
瑞垣站起来,将手机紧靠在耳边:
「怎么了?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不是,只是我在想来不来得及而已。』
「来不来得及?这是怎么回事?」
海音寺嘴里念着意义不明的话,瑞垣握住电话的手心似乎因为出汗而潮湿。刚才那种放松的心情,一瞬间便消失无踪。
无法猜透对方的底牌。他是在算计我、调侃我吗?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完全猜不出来。
这是最让瑞垣感到焦躁的状况。
「海音寺……」
瑞垣尽可能慢慢说出对方的名字:
「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想说什么?是原田出事了吗?你给我讲清楚。」
就像在教训小孩的母亲,谨慎诱导对手。
瑞垣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名叫海音寺一希的家伙总是带给他不好的预感和焦躁。明明是个单纯的老好人,却又感觉敏锐到令人难以捉摸。总是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不会跳进为他设好的陷阱里。不知不觉之间就变得好像认识十几年的知己,让自己毫无防备地暴露弱点。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他在打什么鬼主意,还是真心想找自己商量……
『门脇状况如何?』
如此问道的海音寺叹了一口气。
笨蛋,不要在电话那头叹气。
「你问秀吾的事做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现在的他一定很恐怖,精神一定很集中。』
想知道秀吾的状况,所以打电话来查探吗?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你想知道什么情报,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新田东的前任队长大人。
「没错。我跟那家伙也算认识很久了,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门脇秀吾认真练球到了这种地步。他今天还说打出原田的球的瞬间,可以感受酥麻的快感。我是不怎么了解,不过海音寺……」
『嗯?』
「秀吾是认真的。」
『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
别随便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怎么可能知道?
瑞垣握住银色手机,试着加以嘲笑。
不知道是没有察觉瑞垣的嘲笑,还是一点也不在意,电话那头的海音寺感觉起来很平静。
气人,真是气人,不知为何对对手的冷静感到气愤。我也变得如此没有耐性——这么一想,又觉得更加生气。
瑞垣用力晈了一下嘴唇,马上传来尖锐的痛楚与血的味道。瑞垣将疼痛与鲜血一起吞下去,他觉得这么做多少会让自己激动的情绪冷静一点。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一直到最近为止,他都可以轻易压抑自己的感情。对于掩埋、隐藏内心情绪的方法,他可以说是再清楚也不过。无论是羞耻、失望、心痛、愤怒和喜悦,都不愿意让别人看穿。宁死也不愿意将自己的情绪展露在别人面前。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而且一切相当顺利。但是……
瑞垣在眼前摊开右手,坚硬皮肤上当然没有火种,却有一种火热的刺痛,好像被火烫伤。
原田,都是你害的。
因为愤怒忘了自我,赏了眼前的对手一巴掌。这是瑞垣第一次有这种经验。被打的人没有丝毫动摇,也没有还手,就连按着被打的脸颊都没有。只是擦过嘴角弯下腰,像什么事也没有,把球捡起来。
然后他说了什么。
——瑞垣学长,还有一球。还有一个好球数,你想打我就奉陪。
认真站上打击区。要是办不到,就别站在我的面前。
在客气的言语里,带有绝对的自信与强烈的自负。察觉到这点的我竟然胆怯了。没错,我真的害怕了,还屏着呼吸凝视对方的脸。不是瞪,而是被对方的气势吸引,进而凝视他的脸。
从此以后就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打到原田脸颊的瞬间,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也跟着爆发。因为那种感觉流汗,整个手掌也为之发热。
我竟然会被那样的小鬼……
竟然轻而易举将封印情绪的盖子掀开。秀吾从后面抱住我,要我冷静一点,甚至还被海音寺说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幼稚。真是屈辱。虽然是屈辱,但在情不自禁凝视对方的短暂时间里,却有种痛快的感受,完全展露自我情绪的快感。不论是胆怯、惊慌,甚至连感叹的情绪都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自己只能哑然站在原地的快感。
自己软弱、胆怯、易碎、厌恶的一面,就这么露骨表现出来。虽然只有一眨眼的短暂时间,但是确实被他看到了吧?
屈辱与快感互相交织、扭曲、纠葛,并且彼此增幅,在自己的手心播下火种。
所以我一定要让你跪在投手丘上。不论用任何手段,我都一定要击败你,给你这种傲慢小鬼尝尝所谓的屈辱,我会好好让你尝到那种滋味。
原田,低头吧,痛哭流涕吧。我会让你第一次背负沉重到无法重新振作的挫败感。
『我说会输喔。』
海音寺的声音流进耳里。
「啥……」
『瑞垣,你没在听吗?』
「我有在听,可是你的发音太差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乡下的土包子真是讨厌。」
『我才不想被横手的居民这么说。』
「哼、你是说谁会输给谁?」
『我是跟原田说他会输,说他赢不了门脇。』
瑞垣吹了一下口哨:
「唉呀唉呀,真是多谢您宝贵的意见。」
『你呢?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话说回来,在比赛之前讨论这种事有什么意义?你现在就得老年痴呆,会不会太早了点。」
『但是我真的这么想。我认为棒球……不对,不只是棒球,都是有强烈信念的一方获胜。原田和门脇谁比较强我不知道,但是想要赢过对方的信念,绝对是门脇比较强。』
「这个嘛,虽然不是赞成你的说法……但是这次秀吾的目的只有原田,要是说到集中力,现在的他真是很不得了。」
『所以我才会跟原田说,你的球会被打出去。』
「这样啊——秀吾正在洗澡,等他出来我会帮你传达。就说新田东的前任队长打了一通爱的电话过来,呵呵。」
『啊、原来你跟门脇在一起。』
「这阵子几乎都在一起,甚至到有点烦的地步。所以我才会这么清楚,秀吾究竟有多厉害,只有我最清楚。」
『嗯,说得也是……瑞垣,但是我觉得我们会赢。』
「啥?」
『我本来就想赢了。接下来的比赛,既然要打我就想赢,而且我觉得我们的赢面很大。』
「唉呀唉呀,真是恭喜了。像您这种天天都在过年放暑假做白日梦的家伙,真是幸福啊。我真的很羡慕你。」
『我们会赢。』
海音寺说得简短又有自信,然后继续说下去:
『就算没有原田,我们也会赢。』
瑞垣不禁站起来,身体因为对方的话有所反应: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就算没有原田,我们也可以赢横手。』
「别开玩笑了,海音寺。我没有闲工夫听你说梦话,我要挂电话了。」
『我是说真的。』
瑞垣喘了口气,脑袋深处传来厚重的痛楚。他用力咬住嘴唇,再将血与口水一起吞下去:
「海音寺……你的脑袋怎么了?还是嗑了什么药?你不要紧吧?」
『我跟你不一样,我连烟都不抽,晚上十二点前一定就寝,而且定时吃三餐。』
「那你是发烧了吗?今天就别洗澡了,赶快去睡觉。」
『瑞垣,我是很认真在和你说话。』
「我可没时间陪你聊你的妄想。没有原田也能赢?别说傻话了,你以为我们是谁?我们可是横手,跟你们以前比赛的家家酒等级的小鬼球队伍不一样。队上的其他人虽然因为秀吾的关系,没有特别显眼,但是他们的实力就算上了高中也可以马上出赛。」
『我知道。』
「知道就给我闭嘴。够了,反正你把原田派出来就对了,这是比赛的条件。不要让我讲那么多次。你要幻想是你家的事,我们可没空陪你,不要造成我的困扰。」
『怎么搞的,就连瑞垣也是满口原田、原田。』
「都是你害我一直说,我也不想叫那个傲慢小鬼的名字。听好了,海音寺,我只说一遍:如果你们做出不让原田上场这种看不起人的把戏,我马上就让我们的选手罢赛。」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这是好心的忠告。」
瑞垣确认口中鲜血的味道。他很讨厌海音寺那种冷静的态度,也很讨厌他想说些什么的声音、认真说话的语气。一板一眼、冷静又认真地说着没有原田也能跟我们比赛的梦话,真是让人听不下去。
手机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可以简单结束彼此的对话。只要将电源关闭,也不怕对方再打电话过来。虽然知道可以这么做,但是瑞垣没有付诸实行,只是站着听海音寺继续说他的梦话。
『瑞垣,你可别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不让原田上场投球,而是说既然要比赛,我就想赢。还是应该说,我希望球队在能够胜过横手的最佳状态之下跟你们比赛。』
「嗯嗯,如果是这样,我就可以理解你的想法,一希同学。」
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无意间变得紊乱的呼吸,瑞垣试着开玩笑。而且他也不想配合海音寺那种认真的说话方式。
只不过是棒球、只不过是场比赛、只不过是种游戏,根本没有必要这么认真对谈——至少瑞垣是这么认为。
「所以罗,一希同学,就算你认为赢不过我们的秀吾,你也找不到比原田更好的投手了。如果没有那个傲慢又恶劣的BOY,你们球队就不是最佳状态了。我想这点你也知道。」
『嗯。』
「真是聪明。我最喜欢乖乖听话的好孩子了。再见。」
『我想要试着改变一下。』
仿佛完全不在意瑞垣的想法,海音寺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淡淡说着想说的话:
『我想试着将原田变成能够赢过门脇。不对,不只是原田,应该说是改变整个球队,当然要变得能跟横手平等对战。不,现在就已经难分高下,应该说是变成能够确实获胜的队伍……我很想要试试看。你看如何?』
「什么如何,你说的话我只懂一半。你可不可以说得清楚一点,你想要改变原田什么?」
『嗯……那个嘛,教练对我说,要把那对投捕搭档交给我,随便我调度。』
教练?谁啊?啊……曾经看过一眼,就是那个看起来就是体育系出身的大叔吗?
交给你了。随你高兴。
原田和永仓那对投捕搭档被交到自己手上,还可以随自己的高兴处置。教练这么对海音寺说吗?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大人对小孩、老师对学生,真的可以信赖到这种地步吗?
那对投捕搭档,可以说是新田东未来的主要关键。只要眼睛没有问题的人,都可以看出原田有多少潜力。原田加上永仓,只要那两个人确实在球队里发挥功能,就算全国冠军也不是梦。大人不是最喜欢荣耀、战绩,还有名誉之类的东西吗?既然这样,新田东的教练今年可以说是捡到从天而降的好机会。但是他竟然把这对投捕搭档交给一名学生?把他们交给虽然优秀,但是已经毕业的学生,还可以随他高兴?
那个大叔到底在想什么?
新田那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家伙?瑞垣的头又更痛了。
『如何,这很棒吧?所以我想用我的做法试试看。嗯……应该没问题。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没问题,还来得及。』
「笨蛋,你在肯定什么。」
『嗯,也没有,其实我有点不安……球队被交到自己手上总是要负责任,而且……老实说,我也烦恼自己有没有能力改变那对投捕搭档,然后脑里就浮现你的脸……想说如果是瑞垣,不知道会怎么做……所以就打电话给你。』
「我吗?」
我吗?如果是我……如果是我会怎么做?
瑞垣因为兴奋而流口水,心跳加速,耳朵深处可以听见心脏的鼓动。
瑞垣,交给你了。随你高兴怎么做。
如果教练这么对我说,我会怎么做?以原田和永仓为中心,我会创造出什么球队?我究竟会怎么做?
『轻松多了。』
似乎真的轻松多了的声音传进耳里。
『与其一个人胡思乱想,还是跟别人聊聊比较有用。说得也对,不试着去做怎么会知道?难得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就好了。』
「自己打电话过来、自己把想说的话说完、自己在那边觉得轻松多了。海音寺,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可不是你的女朋友还是老妈。」
『这种事怎么可能告诉女朋友还是老妈。』
「哼,少装模作样了,明明一个女朋友都没有。」
『这一点就别再提了。总之真的很感谢你,再见。』
「等一下,什么再见,你真的只是为了把这些话讲出来,所以打电话给我吗?」
我不这么认为。你不是那种听到人家要把责任交给你,就感到胆怯的家伙。可能为了有所改变的成果而眼神发亮,不可能畏畏缩缩,不敢付诸行动。
你会因为这样感到不安?烦恼?海音寺,亏你说得出这种简单就能看穿的谎。
「快说。」
瑞垣屏着呼吸,低声说道:
「把你的真心话说出来,到底想说什么?是打来跟我炫耀那两个人交到你手上?还是因为太高兴了,想要找人分享一下?」
不,两种都不对。
电话那头传来海音寺『哼哼!』的神秘笑声:
『宣战公告。』
「啥?」
『这是对瑞垣俊二的宣战公告。嘿嘿,有点过时了吗?』
嘴里虽然发出嘿嘿笑声,但是海音寺的话听起来非常坚定,丝毫没有任何疑惑。宣战公告——就为了想跟我讲这么一句夸张又老套的话,所以打电话过来?
「海音寺看起来年轻,其实是活过二次世界大战的老人啊。这四个字早就没人用了。」
『不管怎么样都好。总之到比赛来临之前,我会把我们球队改造成为一定能够赢过横手的队伍。你等着瞧吧。』
「唉呀唉呀,我等着看。」
『光等着看可以吗,瑞垣?你认真想一想,你说要让原田上场投球吧?我会让他上场的。我会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王牌投手,然后站上投手丘投球。依你看,如果我们那对投捕搭档在最好的状况下,又能够融入球队,究竟能够发挥多少力量?你能够不意气用事,断言现在的横手赢得了我们吗?』
停了一下换口气,海音寺接着说道:
『说出你的真心话。真的觉得能赢吗?面对新田东的打线,横手的投手能够不失分吗?除了门脇之外,还有谁打得到原田的球?不对,连门脇也打不到。我们不会让横手得到任何分数。我说瑞垣,你还可以嘲笑我刚才说的都是梦话吗?』
当然可以,你真是天真的家伙。你这个天真的笨蛋只会沉浸在幻想里,不断说梦话。
海音寺为什么这么激动?只不过是场球赛、是种游戏罢了,只是用来打发时间,无论谁输谁赢都没有关系……
能赢吗?我们能赢吗?
瑞垣扪心自问,在内心思考答案。他没办法肯定,也没办法否定。即使如此,脑里还是有一句话摒除犹豫浮现出来:
「我们怎么可能会输。」
只听见『呵呵!』高兴的笑声传回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所以才会发出宣战公告。你有门脇,我有那对投捕搭档,我们手里各有一张王牌。要怎么使用这张王牌,如何利用他们来建立起一支球队。瑞垣,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我们两个其实还满了不起的。』
瑞垣沉默不语。发现自己似乎掉进对方的陷阱里,让他没办法冷静下来。
只不过是棒球、只不过是比赛、只不过是游戏……
『瑞垣。』
只是为了排遗无聊,只是为了杀时间……
『你已经开始期待了吧?怎么样,一起来吧。我们一起来做门脇和原田都做不到的事。我们两个自己创造一场最棒的比赛。』
「海音寺,我说……」
『原田被打出去的画面,和门脇被三振的画面,你比较想看哪一个?』
海音寺又前进一步。被远在数十公里之外的对手气势压制,瑞垣稍微往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想看见原田跪在投手丘上,或是门脇在打击区垂头丧气的样子吗?你是因为想看这些场面,才和我们比赛吗?瑞垣,就当是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把真心话说给我听听。』
眼前忽然飞过一道黑影——是白蚁。原来如此,不管有多冷,春天还是春天,昆虫照样会孵化,花朵依然会绽放,风中带着甜味。
瑞垣握紧手里的银色手机:
「我都想看。」
『嗯?』
「可以的话,我两种都想看。但如果一定要选一种,现在的我会选原田。如果能够看到那家伙在投手丘上露出悲惨的模样,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去做。」
『瑞垣……』
「少罗唆,你给我闭嘴。别用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有吗?我不觉得自己说了那么多话。』
「够多了。一打来就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无聊的事。我之前说过,我有我自己的做法,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球队获胜。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嗯,我知道。』电话那头传来小学生一般的回答。
『瑞垣果然是瑞垣。呵呵,我很期待你所说的做法。再见了。』
电话啪擦一声切断,手机荧幕显示通话时间与通话费用。直到这个时候,瑞垣才想起来是自己打电话给海音寺。
你开始期待了吧?
海音寺难得会用这种似乎看透对方的说话方式,让瑞垣感到很生气。忽然间,又燥热又苦涩的怒气充满瑞垣的体内。
可恶,真是可恶,那个臭小子。
「俊……」
转身看见脖子上挂着浴巾的门脇站在那里,视线正看着手机。
「你在跟谁说话?」
「女生。」
「跟女生说话会叫对方少罗唆吗?」
「这是我的自由。」
瑞垣把脱掉的黑色运动外套捡起来。
「回去了,再见。」
「俊……」
门脇抓住瑞垣的手。
「海音寺说了什么?」
瑞垣用力拍打捉住自己的手,接着哼了一声说道:
「秀吾,你也越来越狡猾了。既然知道是谁打来的,就没必要故意问我吧?还是你想要套我的话?」
「俊,既然是海音寺打来的,一定是说那场比赛的事。这跟我也有关系吧?」
「你少自以为是。」
瑞垣把手伸进外套里。外面早已夜幕低垂,有一只白蚁绕着电灯飞舞。
「什么跟你有关系?你根本没有考虑过比赛的事,竟然还敢这么说。你的脑里只有原田吧?哪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事。要怎么赢得比赛、当天的准备、先发投手要派谁上场、棒次要怎么排等等……你有考虑过吗?」
「这个……但是……」
「跟你没关系,这些跟你都没关系。门脇秀吾只要考虑原田的事就好,不要管其他的事。我之前也曾经对你说过吧?」
「嗯。」
「你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像海音寺的电话这种小事,你不要管也没关系,全部都交给我来处理。少问些有的没的,笨蛋。」
没错,秀吾,全部都交给我。跟新田东的比赛通通交给我,而且我一定会让球队获胜。所以你也要让我看见一边发光一边飞进外野看台的白球。在那一刻,我会从板凳上站起来,把空中的白色轨迹牢牢印在我的眼里。
眨眨眼的门脇呼了口气,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俊,我前阵子就想对你说。」
「什么?」
「你越来越容易生气了。」
「是吗?」
「嗯,好像回到小时候,我从小时候就常常惹你生气。每当我的动作慢吞吞,你就会生气,但是又会过来帮我,最后还说『算了,干脆我来帮你做。』」
「这种小时候的回忆,等你老到秃头再说吧。」
「其实我有点高兴。」
「啥?」
「之前你打原田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因为好久没看到你发脾气了。真的吓了一跳,可是也觉得这就是以前的俊二,好久没看到你认真发脾气的表情……所以也有点高兴。」
「你到底想说什么?」
门脇脸上还是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开始用浴巾擦拭湿头发: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会发脾气的俊二,才是真的俊二,我比较喜欢这样的你。」
「真是多谢你。你从以前就有点被虐待狂。喂,头发要擦干,不是还在滴水吗?」
门脇的双手拿着浴巾放在头上,瑞垣的拳头也趁机朝着丝毫没有防备的肚子挥去。拳头传来坚实的肌肉触感,瑞垣确定这一拳打得很重。浴巾无声无息掉在地上。
门脇瞪大眼睛,嘴角扭曲,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膝盖无力支撑的身体往下倒,就这么抱着肚子跪地,整张脸埋在电热毯里。
「看来你腹肌的锻链方法不行啊,秀吾。」
瑞垣轻轻甩动刚才承受不少冲击的手指。
应该没有骨折吧?
「俊……你做什么……」
「这拳是之前的回礼,这样就算扯平了。再见。」
「等等……开什么玩笑?」
撑起上半身的门脇用力深呼吸,脸又纠在一起:
「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瑞垣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俯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因为你说了那些自以为很了解我的话。什么叫真正的我?你怎么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我?不可能知道的。你给我好好记住,我根本没有在你面前展现真正的我。」
秀吾,不要去想无聊的事。不要再露出纯真的笑容,回想小时候的事了。能够像以前一样完全不变的,只有你这种毫无烦恼的天才做得到。够了,你不要管我,只管集中精神想那个家伙,还有那个家伙的球就可以了。好不容易才遇见能够让你这么集中的对手,不是吗?你应该要双手合十,看是要感谢神仙、佛祖还是狐仙,给你这么幸运的机会。
瑞垣试着露出笑容,而且心想这应该是个很温柔的笑容:
「秀吾,其实我很讨厌你,讨厌到快要受不了的地步。心里一直想着如果没有秀吾、如果秀吾忽然消失该有多好。」
门脇紧闭嘴巴,眼睛直视瑞垣的脸。没有办法理解瑞垣说的话,只能歪着头眨眨眼睛。
「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就是讨厌你,讨厌到了无法自拔。」
窗户上的玻璃发出声响。起风了,也许明天就会变天了。啊、对了,得跟唐木联络,确认一下明天的练习时间与参加人数才行。如果要进行比赛形式的练习,也得准备裁判才行。最重要的是到底要派谁担任先发投手……
「对不起了。」
瑞垣的口中说出小孩子一般的道歉。
对不起,秀吾。原谅我吧。
虽然这不是道歉就能获得原谅,但我也没想过要你原谅。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去请你原谅、同情或者理解我。
不过还是对不起。
瑞垣对着整个人坐在地上的门脇低头,然后关上房门。在房门还没关上的瞬间,可以听到门的那一边,门脇似乎低声说些什么。但是瑞垣听不清楚,只能听见吵杂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