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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篇 谁的灵异现象

刊载于《小说新潮》二〇一八年二月号

这是就读于千叶县某大学的岩永干男所提供的经验。

今年四月起,岩永在大学附近过起了独居生活。因为是推荐入学的关系,在很早的时期就已确定录取,所以有比较充裕的时间能够多看几间房子。最后岩永毫不犹豫地选择了T公寓。

「这一间真的是物超所值。」房屋仲介公司的人员再三强调。

事实上确实没错,以这样的房屋条件,每个月的房租加上管理费竟然只要三万圆,实在是便宜得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建筑,已有二十八年历史,每层只有三户。就像其它的老旧公寓一样,洗衣机是放置在走廊的公共空间里,但除此之外,由于内部才刚重新整修过,看起来就和新房子没什么不同。岩永租的是边间,屋内共有两间房间,有厨房,浴室及厕所各自独立,而且最重要的是距离大学正门口非常近,眼前就有一间便利商店。唯一的缺点,是整修时没办法改变洗衣机的位置,还是只能放在走廊上。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由于洗衣机移到了室外,所以浴室的空间变大了。

「你能找到条件这么好的房子,全得归功于你在申请推荐入学的时候很努力。」

连母亲也这么称赞,于是岩永带着春风得意的心情,办完了入住手续。

没想到不久之后,岩永便为选择了这间房子而深深感到后悔。

第一次察觉不对劲,是因为莲蓬头。

T公寓的浴室装设了自动在浴缸里储放热水的装置,再加上水龙头只在浴缸外才有,因此岩永从来不曾将出水口从莲蓬头切换至水龙头。有一天,岩永一如往常想要以莲蓬头清洗浴缸,没想到水竟然从水龙头倾泻而出。

难道是自己曾为了洗什么东西而将出水开关切换至水龙头了?岩永如此怀疑,但实在想不起自己曾这么做过。

然而岩永虽然心中诧异,当下却也没有想太多,只认为一定是自己多心了。

没想到就在数天后,岩永赫然在浴室的排水孔发现了大量头发,几乎将整个排水孔塞住。岩永先是一惊,以为自己竟然掉了那么多头发,但仔细一瞧,更是心中骇然。那些头发都太长了,并不是自己的头发。自己从来没有让别人使用过住处的浴室,难道是前一个房客的头发?重新整修的时候,唯独排水孔完全没有更动及清扫?这听起来相当荒谬,但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可能。岩永迫于无奈,只好到厨房取来塑胶袋,翻过来套在手上,隔着塑胶袋抓住那些头发。

就在那个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触感隔着塑胶袋传到手掌上,令岩永的整条手臂冒出了鸡皮疙瘩。岩永吓得急忙将手掌抽出袋外,一整团头发掉落至地面,发出「波」的一声古怪声响。岩永皱起眉头,回到厨房取来一双免洗筷,将那团头发夹起。虽然有些神经质,但岩永实在不想再以手掌碰触那团东西。

好不容易清理掉了头发,岩永迅速洗完澡,回到了房间里,打开电视机。播放事先录下的搞笑综艺节目,企图借由看一些有趣的东西来压过那恶心的感觉。

啪!的一声轻响,画面竟然自己切换了。

「咦?」

岩永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低头望向脚边的遥控器。自己的身体应该没有碰触到遥控器才对,为什么画面会自己切换?

岩永下意识地拿起了手机。但就在手机萤幕上出现老家电话号码的瞬间,岩永停下了动作。这一切要怎么跟家人解释?

就算实话实说,也只会被家人认为是思乡病作祟。不,搞不好真的是思乡病作祟。这是自己第一次离家过起独居生活,或许在不知不觉中神经过于紧绷,因而变得疑神疑鬼也不一定。

岩永拼命说服自己冷静,喝了一杯水,将手机放回新得发亮的木头地板上。此时眼前电视画面上播放的是儿童教育节目,色彩鲜艳的布偶正以夸张的动作跳着舞蹈。自电视流泄而出的音乐,是自己小时候经常唱的童谣。岩永一察觉那旋律,云时恢复了冷静。

果然是自己想太多了。

岩永努力制止自己继续想这件事,却感觉脑袋异常沉重。虽然这时太阳还没下山,岩永还是决定上床睡觉。这一觉,倒也没有作噩梦或是遇上鬼压床,岩永整整睡了十个小时,醒来时已是半夜三点。岩永一边扭动着僵硬的脖子,一边走向洗脸台,洗了把脸之后,偶然间朝镜子瞥了一眼。

镜内景象的角落赫然站着一个女孩子。大约高中生年纪,戴了一副银框眼镜,头发垂至胸口下方。

岩永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人吓儍了,半晌后才急忙抓起自己的眼镜。戴上眼镜后转头一看,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岩永赶紧又转头回来望向镜子,镜内只映照出了浴室的门,没有任何异状。

──刚刚我看到了什么?

难道是睡迷糊了?或者是因为睡觉前清理了排水孔的长发,脑袋里下意识地产生了长发女人的幻觉?岩永拼命如此说服自己,但动物的本能也在告诉自己事情没有那么单纯。

岩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决定先拿智慧型手机上网搜寻看看。不属于自己的长发、镜中出现戴银框眼镜的女孩子……岩永正烦恼着不知该打什么样的关键字,蓦然又想到一件事,手指的动作霎时僵住了。

看见那女孩子的当下,自己并没有戴眼镜。岩永的近视度数非常深,裸眼视力在〇‧一以下。在没有戴眼镜的情况下,除非紧贴着镜子,否则连自己的脸也看不见。为什么刚刚看见的那个女孩子,模样竟是如此清晰?

岩永感觉心脏的速度愈来愈快,不断尝试在网路上搜寻相关资讯,就这么一直忙到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但累了大半晚,岩永最后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上网搜寻没有任何意义。

岩永极想找个人倾诉这件事,却又不想让父母担心。虽然上大学之后交了几个新朋友,但总觉得找他们商量也不妥。毕竟互相还不熟,要是突然说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一定会被当成怪人。高中时代虽然有几个死党好友,但他们现在刚好都在重考中,为了这种事情联络他们也觉得不太恰当。

最后岩永想不出其它办法,只好打电话给房屋仲介公司。岩永的主要目的,是想询问前一个房客是否也遇上过类似的灵异现象。

但是当电话另一头的人员以精神奕奕的声音说出「您好,这里是E不动产公司」时,岩永竟张口结舌,无法老实说出在镜中看见女孩子一事。明明是自己主动打了电话,此时脑袋却乱成了一团,最后才勉强挤出一句,「不好意思,排水孔有一些很长的头发,但那不是我的」。

「真是非常抱歉,我马上向清洁业者确认。」对方回答。岩永这才察觉,对方误以为这是一通客诉电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是我遇到了一些怪事。」岩永赶紧解释,到头来还是把自己遇上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岩永惊觉这说穿了也算是客诉电话,但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我明白了,目前负责该公寓的人员不在座位上,等他回来我再请他回电给您,不知您是否同意?」对方的态度依然恭谨客气,岩永几乎要脱口说出「不必了,不用那么麻烦」,但最后还是强忍了下来。

挂断电话后,岩永依然一颗心七上八下,总觉得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

当天晚上,E不动产公司的负责人员回电了。

「您的住处过去并没有任何发生不幸事件的历史纪录,但隔壁的那一户,十五年前有个女孩子在家中过世。」负责人员如此说道。岩永登时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里真的是凶宅,只不过不是在自己住的这一间。

回想起昨天看见的那个女孩子,岩永便感觉一股寒意沿着背脊往上窜。那女孩子是怎么死的?是自杀吗?还是遭到杀害?

脑袋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

「据说是意外死亡,死因好像是不知误呑了什么东西……年纪才四岁。」

对方接着说道。

「四岁?不是大概高中生左右?」

「不是,是个四岁的小女孩。根据我查到的资料,您所住的公寓并没有其它死亡案例。」

岩永霎时感到脸颊发烫。原本以为不动产仲介公司的负责人员一定会强调这屋子不是凶宅,没想到却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岩永总觉得这比遭对方彻底否认还要丢脸。

「请问……在发生那起意外之后,住在隔壁的房客……」

岩永呑呑吐吐地问。

「隔壁的房客并没有搬家,还是住在……」

负责人员说到这里,似乎是惊觉自己不小心泄漏了隔壁房客的个人隐私,赶紧补充,「当年的地方报纸也曾经报导过这起意外,不是什么秘密。」

岩永不禁感到有些尴尬。由于自己住的是最角落的边间,所以邻居就只有一户而已。从对方刚刚的描述,岩永已猜到住在隔壁的粟田就是身故女童的母亲。

粟田是个年约五十多岁的妇人,个性相当文静,在附近的超市打工。由于岩永经常到那一间超市购物,因此在整栋公寓之中,岩永与粟田交谈的机会特别多。当然对话的内容大多是「今天真热」之类无关紧要的寒暄语,以及「某某熟食在某某时间会打折」之类的商品打折资讯。但曾有一次,粟田送了一些综合火腿给岩永,理由是「为了给同事做人情才买了这些火腿,但一个人根本吃不完,又想不到其他可以送的对象」。岩永还记得当时听了之后感到相当意外。

岩永虽然知道粟田过着独居生活,不过由于粟田给人的感觉与岩永的母亲有几分相似,因此岩永一直以为粟田有孩子住在远方,就和自己的母亲一样。

──没想到她的孩子已经死了。

从粟田平日那温和沉稳的笑容,实在很难想像她曾经有过那样的遭遇。岩永感觉自己听到了一个不该听的秘密。更糟糕的是粟田的女儿去世时还是个小女童,可见得与自己遇上的怪事毫无关联。

「对了,在发生那起意外死亡事件之后才搬入您这一间的所有房客,都不曾因为生活上发现异状而联络我们。」

「……我知道了。」

岩永在听了负责人员这句话后,以低沉的嗓音说道。果然是自己想太多了。

「但如果您考虑搬家,我们也会尽量提供协助。」负责人员以带着关心的口吻说。

「我再观察一阵子。」岩永急忙如此回答后挂断了电话。自从接到这通电话之后,岩永便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

仔细想想,自己遇上的怪事都对自己并没有实质的危害。虽然觉得有点可怕,但要重新找房子及搬家实在是太麻烦了。何况除了这些怪事之外,这里不管是房租、屋内格局及地理位置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后来岩永又被迫清除了两次排水孔上的长发,但岩永每次都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季节即将进入秋天,岩永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某一天,岩永让同系的好友中嶋来自己的公寓过夜。这天系内举办了一场聚会,每天从老家通学的中嶋没有赶上最后一班电车。

两人带着醉意走回公寓,岩永让中嶋先洗澡,自己吃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巧克力。中嶋洗完澡出来之后,露出贼兮兮的笑容说:

「看来你交了女朋友。」

「什么?我哪有。」

山石永立即否认,中嶋脸上带着若有深意的微笑,说道:

「别抵赖了,你这房间里明明有化妆品的味道。」

岩永差点发出惊呼,赶紧在房间里用力吸气,却因为早已习惯自己房间的气味,完全闻不出所谓的化妆品味道。但是仔细一想,当初第一次进入屋里时,确实感觉空气中有一股令人莫名怀念的气味。如今回想起来,那不正是母亲的化妆台的味道吗?

「你误会了,这是……」

「误会什么?我刚刚还在浴室里发现长头发呢。」

一声惊呼终于还是从岩永的咽喉贯出。

──果然不是我想太多!

「咦?」

或许是岩永流露在脸上的惊惧表情太明显,中嶋也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

「你那是什么反应?」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也看得见。」

「我也看得见是什么意思……咦?」

中嶋急忙转头望向浴室,接着又回头看着岩永。两人沉默了数秒钟,中嶋往后一缩,喊道:

「不会吧?你有这种嗜好?」

「倒也不能算是嗜好……」

岩永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咦?」

中嶋的惊呼声比刚刚更响了。

「不会吧?是真的?」

岩永心里有股想要笑着说「我只是开个玩笑」的冲动。但是到头来,岩永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因为如果不说出真相,中嶋肯定不会相信自己没有女朋友。

岩永简单扼要地将这半年来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中嶋发出「哇」的一声惊呼,听不出来是兴奋还是害怕。

「原来真的有这种事。」

「你相信这是真的?」

「咦?难不成是假的?」

中嶋眨了眨眼睛。

「不,是真的,但如果我是你的话,大概不会相信。」

岩永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中嶋听了哈哈大笑。但是他一边笑,一边隔着椭圆形矮桌将上半身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

「老实跟你说,我高中的时候,也有一个同学自称有阴阳眼。」

「我没说我有阴阳眼啊……」

「但你不是能看见镜子里的女孩子?」

中嶋不等岩永继续说下去,从背包中取出了智慧型手机。

「那同学是个男的,姓岸根。校外旅行的时候,他吵着说房间里有厉鬼,擅自拿着枕头及棉被跑到别人的房间去睡。」

「那可真是个……」

岩永差点想要脱口说出「危险人物」,最后硬生生呑回肚子里,中鸠却紧接着补了一句「我那时觉得那家伙是个危险人物」,彷佛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没想到那天晚上,房间里的另一个同学忽然发出尖叫声,把枕头扔向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嘴里大喊着『别过来』。接着他突然倒在地上,发出了鼾声。到了隔天早上,我们问他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竟然说完全不记得了。」

「噢……」

岩永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一声。

「啊,你不相信我说的,对吧?」中填看穿了岩永的心思。岩永正想回答「实在没办法相信」,中嶋却瞪了岩永一眼,抢着说,「你刚刚说的那些,跟我说的故事可是半斤八两。」岩永此时反驳了一句「所以我刚刚说过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相信我自己说的那些」,中嶋却是充耳不闻,接着说,「当时我们也只以为昨晚那同学只是睡迷糊了,没想到数星期后,我们听到了传闻,另一所同样在校外旅行时住在那间旅馆的高中,竟然有一个学生死了。」

「死了?死在那间房间里?」

「应该吧。」

「你也搞不清楚……?」

「所以后来我们大家都说,原来岸根当初说的都是真的……噢?」

从刚刚到现在,中嶋一直是一边说话,一边滑着智慧型手机。此时他突然中断了对话,凝视着手机画面。就在岩永忍不住低头望向中嶋手上的手机时,中嶋刚好也将手机萤幕转到岩永的面前。

岩永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画面上的小字,中嶋已笑着说道:

「岸根答应我了,他明天会来帮你看看。」

虽然明知道中嶋是一片好意,但岩永实在不想让岸根踏进自己的住处。

一来中嶋所说的那个故事实在太难让人相信,二来岸根要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大喊「有厉鬼」,自己真的会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就算有厉鬼,自己也已经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半年以上。倘若那个岸根有驱邪的能力,能够让灵异现象不再发生,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但如果真的要找人来驱邪,岩永宁愿找神社或是有实际驱邪业绩的专业灵媒。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岩永也不好意思拒绝。隔天,中嶋带着岸根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岩永的公寓前。

「嗨。」岸根微微点头,简短地打了声招呼。这个人的外貌和岩永原本的预期完全相反(或许因为和鬼魂联想在一起的关系,岩永原本以为岸根应该是个身材削瘦、脸色惨白的年轻人),竟然是个彪形大汉,一看就知道若不是橄榄球选手,就是个柔道高手。他的体格粗壮得几乎看不到脖子,不仅脸上气色极佳,而且双颊的曲线看起来丰腴而平滑。

「中嶋都跟我说了。」

岸根以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说道。他抬头仰望岩永背后的公寓,眯起了双眼,数秒钟静止不动。

「……原来如此。」

「噢?看出什么了吗?」

中嶋立即将身体凑过来问道。

「我想到屋里瞧瞧。」岸根依然紧盯着公寓,以他那低沉而宏亮的嗓音说道。

「啊……嗯,当然没问题。」岩永率先走向自己所住的那一间。

岸根在房间里四下张望,嘴里不断念有词。尤其是浴室、洗脸台及厨房,是他的观察重点。当他走出门外,来到公共的走廊上时,额头已冒出了涔涔汗水。他以手背抹去汗滴,吁了一口气。

接着他转头对岩永说道:

「看起来没有太难应付的厉鬼。」

他顿了一下,接着解释:

「这栋建筑物的水流状况不佳,在结构上很多位置都容易发生淤积的状况。」

「淤积?」

中嶋重复了一次岸根的话。岸根轻轻点头。

「还有,这间屋子是边间,也是个问题。你们可以想像成一根竹子,内部有很多竹节,当水要流过时,就容易发生淤积,导致鬼魂逗留在此地。你们应该也曾听过,靠近水的地方特别容易不干净,对吧?那也是因为容易淤积的关系。」

「但是……电视自己跳到儿童频道,这和水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吗?」

「不,我刚刚发现,电视旁有个养球藻的小瓶子。」

岩永虽然很感谢他们认真想要为自己解决问题,但实在不希望他们继续在公共的走廊上讨论这个话题。走廊上的说话声都会清楚地传进屋子里,邻居听见这些对话,多半会认为自己是个怪咖。

「不好意思……」

岩永正想请两人进屋里再谈,却听见「吱」的一声轻响,隔壁的门打了开来。岸根与中嶋同时中断对话,转头朝那扇开启的门望去。此时粟田小心翼翼地从门内探出了头来。

「啊,不好意思,那个……」

「这家伙的家里闹鬼,我们请有经验的朋友来看看。」

岩永正想要找个借口敷衍过去,但还没想好措辞,中嶋已擅自说出了真相。

「咦?」粟田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闹鬼……是指看见了鬼魂?」

「没错。」

中嶋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迟疑。

「不是的,请听我解释……」岩永急着想解释,粟田却突然又开口问道:

「是个女孩子?」

「咦?」

这次轮到岩永瞪大了眼睛。

「粟田小姐,难道你也看到过?」

「我刚刚好像还听你们提到电视自己跳到儿童节目?」

「是啊,浴室还有不知道是谁掉落的头发,镜子里还会突然出现女孩子。」

岩永愈说愈是激动。果然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你听得出那女孩子在说什么吗?」

粟田也激动地凑了过来,彷佛终于找到了同志。

「我没听见说话声……粟田小姐,难道你也看见或听见了什么?」

对于岩永的发问,粟田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说道:

「……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原来如此……不知道鬼魂想说什么,反而更让人心里发毛呢。」

「值得庆幸的一点,是洗衣机放在那里。」

岸根打断了岩永与粟田的对话,指着走廊最深处的那台岩永的洗衣机。

「我刚才说过了,招来鬼魂的原因在于水流的淤积。因此只要让水顺利从这里的排水管流出去,就能化解淤积,如此一来就不会再招引孤魂野鬼了。」

岸根一面说,一面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那小瓶子大概只有掌心大小,看起来原本似乎是装果独的容器,但此时里头装着一些纯白的颗粒。

「那是什么?」

「盐。」

岸根简短回答了中峤的问题,打开瓶盖后蹲在地上,将里头的白色颗粒倒在洗衣机的旁边。转眼之间,白盐堆积成了一座圆锥状的小山。

「……你在制作盐堆吗?」

粟田诧异地问道。岩永也曾听过有些传统餐厅会在门口放置盐堆,但那似乎只是讨个吉利而已,没什么太大的作用。此时看见岸根这么做,内心不禁感到有些不安。

岸根似乎察觉了岩永的心情,解释道:

「这是特别请人加持过的盐,和一般的盐不能相提并论。这座盐堆吸收了淤积的能量之后,应该会变成黑色。在我下次来之前,绝对不能让它散掉,知道吗?」

岩永一听,才知道原来还有下次,不禁感到有些心情忧郁。

「如果散掉了,会怎么样?」岩永问道。

岸根回答:

「好不容易吸收到的淤积能量又会散开。这么一来,将会吸引更多孤魂野鬼。有些原本不会对人造成影响的动物鬼魂或低等鬼魂,也会获得能够与人类接触的力量。」

岸根以播报气象般的口吻说完。接着他环顾走廊,又说:

「这里是走廊的尽头,不会有人通过,只要岩永小心保护,应该就不会被他人弄散,对吧?」

「嗯,应该吧。」

岩永带着一抹不安望向那座盐堆。这么说来也没错,这种地方不可能会有自己以外的人不小心把盐堆弄散。唯一要注意的,大概是自己不小心在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让衣服掉到地上,撞散了盐堆。

「对了,你下次什么时候会来?」

「三天后吧。」

岩永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反正只有三天而已,大不了这段期间别洗衣服。

「只靠盐堆,或许不太保险。」岸根接着又取出了一些符纸。

符纸的上头画满了宛如图案一般的奇妙文字。他以胶带在岩永及粟田的门上分别贴了一张,接着以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念了几句咒语。

「这上头写了什么?」

「这是梵字。」

对于中嶋的提问,岸根给了一个算不上答案的答案。

「这些符也一样,在我下次来之前,绝对不能让它破损或脏污。」他严格下令后,忽然双手合十拍击,发出清脆声响。

但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奇妙的事情。

岩永在深夜里忽然被刺耳的昆虫振翅声吵醒,想要伸手揉一揉眼睛,才发现双手无法动弹。好不容易才微微睁开了双眼,竟看见房间里有一颗白色的光球正在四处飞舞。

岩永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那是什么东西?

这匪夷所思的景象,令岩永的心跳瞬间加速。噗通、噗通、噗通的脉搏跳动,不断从身体内侧向外撞击,与嗡嗡、嗡嗡、嗡嗡的振翅声互相交叠。岩永感觉到一股难以承受的焦躁感,忍不住想要张口大叫。

然而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在岩永察觉自己无法张口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恐惧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总之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碰触到那玩意。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行……脑袋虽然这么想,身体却是动弹不得。

蓦然间,岩永有一种感觉。似乎那颗光球一旦发现自己正在看着它,它就会朝自己飞扑而来。岩永急忙闭上了眼睛。我没发现你,所以请你也别发现我。岩永屏着呼吸如此祈裙。但那振翅声迟迟没有消失,岩永不禁期盼自己如果能够再度睡着就好了,偏偏意识竟是异常清醒。

不知就这么暗自忍耐了多久。蓦然间,岩永感觉束缚着全身的力量消失了。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一瞧,光球也消失了。

身上的运动衫及运动裤都被汗水濡湿了。岩永只觉得口干舌燥,四肢沉重得彷佛肌肉与骨骼已经分离了一般。努力想要坐起上半身,但光是微微将头抬起,便感觉到眼球内侧彷佛遭硬物贯穿一般刺痛。

岩永以双手按住了眼睛,想要大声喊疼,却还是发不出半点声音。虽然疼痛感马上就消失了,漆黑一片的视野里却留下了一些绿色及紫色的残像。

脑袋昏昏沉沉,似乎随时又会睡着。但岩永勉强振作起精神,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岸根。

岩永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描述了一遍,岸根说:

「驱邪的时候,灵障暂时增强是常有的事。就跟人一样,想要排出体内的毒素,有时就会出现严重的荨麻疹症状。」

岩永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一股怒气不禁涌上心头。

「等等,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我?」

「我没说吗?但这是常识吧?」

岸根的口气中完全不带丝毫的歉意。

「好了,我要继续睡觉了。」扔下这句话后,他擅自挂断了电话。

岩永错愕地看着不再发出声音的手机,下一秒气得将手机扔向地板。手机在地板上弹跳、翻滚,发出了沉重的闷响。

岩永不禁抱住了头,重重叹了口气。果然不应该找这种来历不明的门外汉来帮忙。说得更明白点,原本那些怪现象并没有对自己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危害,打从一开始就应该别理会就好。如今不仅把事情搞砸了,而且还把粟田也卷了进来……岩永想到这里,猛然抬起了头。

──粟田小姐没事吧?

岩永才刚这么想,下一个瞬间……

砰!

不知何处传来类似爆炸的声响,紧接着是重物倾倒的声音及玻璃破碎声。

「咦?」

岩永反射性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正是粟田家的方向。

「粟田小姐?」

岩永慌忙跳下床,奔向门口。来到门外一看,虽然是三更半夜,但住在粟田家另一侧的后藤也正走出门外查看。显然刚刚的巨大声响也惊动了公寓里的其他住户。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后藤也是一名大学生,但就读的是与岩永不同的大学。他神情紧张地左顾右盼。

「该不会是枪声吧?」

岩永的第一个反应是「怎么可能」,但仔细一想,刚刚的声音确实与想像中的枪声有几分相似。

不过如果那声音与刚刚在自己房间里发生的怪现象有关的话……

「粟田小姐!你没事吧?」

岩永奋力敲门,张口大喊。

「粟田小姐!」

「咦?不是什么最好别招惹的事情吧?」

后藤看了看粟田家的门,又看了看岩永。

「说起来也算是吧……」岩永正要说明,手掌抓着门把一转,那扇门竟然应手而开。

「啊,门没锁……」

岩永不禁呢喃。

就在拉开门的那一瞬间,眼中看见的是房间深处一座倒在地板上的日式衣橱。下一秒,岩永看见一条手臂自衣橱下方露了出来。

「粟田小姐!」

岩永急忙脱掉凉鞋,奔进室内,与后藤合力将衣橱扶起。

所幸粟田在睡觉的时候是以脚朝着衣树的方向,所以捡回了一条命,但右脚已痛得站不起来。岩永赶紧叫了计程车,带着粟田到医院挂急诊。经过检查之后,发现右脚的小腿已经骨折了。

刚刚粟田在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岩永询问粟田,但粟田摇了摇头,声称没有看到什么光球,只知道突然「砰」的一声重响,接着衣橱就倒了下来。

那座衣橱虽然没有以防倾倒的金属片固定在墙上,但底面积很大,照理来说应该不会轻易倾倒,更何况出事的当下并没有发生地震。

粟田得在医院里观察一晚,因此岩永独自踏上了归途。走出医院后,岩永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岸根。一口气说明了粟田在家里发生的悲剧后,岩永气呼呼地说道:

「这可不是什么荨麻疹之类的小事。」

岸根沉默了数秒之后咕哝道:

「该不会是你没有遵照我的吩咐吧?」

「什么?」

「盐堆和符纸啊。」

「你还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过,绝对不能让盐堆散掉。」

岸根迅速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电话突然断了。

「喂?」岩永皱起眉头,重新拨打电话。但是打了好几次,岸根都没有接。

「那个混蛋!」

岩永在痛骂声中回到了公寓,先向后藤说了粟田在医院的检查结果之后,转身走回自己的屋子。

但是就在看见粟田家的大门的瞬间,岩永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符纸竟然被撕破了。

岩永慌忙转头望向自己家的大门。自家大门上的符纸则是完好如初。岩永皱着眉头走到洗衣机后方一看,盐堆竟散成了一大片,完全看不出一点隆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你没有遵照我的吩咐吧?」

岸根当初说的这句话不断在耳畔回响。

岩永的脑袋乱成了一团,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的事情。

我能够从岩永的口中得知这个经验谈,可说是多亏了我在《小说新潮》上刊载了〈为什么不来救我〉这篇作品。

〈为什么不来救我〉的故事里,有位姓本间的不动产公司男性职员。那位本间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某位同业,该同业也对本间说了一个他从其他同业处听来的怪谈。

那个「其他同业」,就是T公寓出租事宜的E不动产公司的负责人。据说自从粟田意外受伤之后,岩永立即决定要搬家。但是他认为公寓里的灵异现象之所以变本加厉,他得负一部分的责任,因此他表示在搬家之前,想找真正的专业灵修人士来为公寓驱邪。他说如果自己就这么逃走了,之后粟田或是后来入住的房客有什么万一,他会感到良心不安。

岩永找该不动产公司的负责人员商量,是因为岩永认为不动产公司偶而也会经手一些凶宅,因此应该认识一些专业的灵修人士。但是该负责人员过去从来没有处理过凶宅的案子,受到岩永请托的当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因此该负责人员在同业之间到处向人询问,最后这件事辗转传入了本间的耳中。

本间一听到这件事,立刻便想到可以拜托阵内前往驱邪。但要委托阵内,首先得请榊帮忙联络。因此就跟〈为什么不来救我〉那篇一样,经由新潮社的绵贯居中介绍下,我也得知了这件事,大家约出来见面的时候我也在场。

榊听完了岩永的描述后,劈头第一句话便是「又是盐堆惹的祸」。

「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榊解释道:

「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盐堆的专栏。简单来说,因为盐堆而惹上麻烦的例子可说是层出不穷。」

「盐堆惹上麻烦的例子很多?」

岩永将身体凑了过来。

「很多。」

榊点了点头。

「有人说放了盐堆反而运气变差了,有人抱怨邻居擅自在自己家门口放置盐堆,还有人说做菜时把原本放在家里的盐堆用掉,结果生病了。」

「咦?你的意思是他把盐堆的盐吃掉了?」

「根据神道习俗,供奉的盐本来就可以吃。」

榊说得轻描淡写。

「盐堆的由来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源自于中国的传说,有人说是源自于神道的供盐习俗。还有一派说法,认为盐堆本身并没有任何效果,只是屋主为了维持盐堆的完整性,会刻意维持玄关门口的干净整洁,间接改善了风水环境,发挥了改运的效果。或许因为这样的观念,有很多盐堆理论是与风水相结合,在放置地点、颜色及形状上都相当讲究。说穿了,这类趋吉避凶的改运法很容易互相混淆影响。」

榊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那个姓岸根的青年,不也是这样吗?盐堆是神道的习俗,但是他的符纸上所写的梵字却来自于佛教文化。」

「那家伙果然是个骗子。」

岩永频频点头。

「倒也不见得。」

榊又开始转起了原子笔。

「你口中所说的『专业的灵修人士』,有很多人也是像这样采用混合式的手法。其实所谓的神道体系、佛教体系什么的,都只是凡人揎自决定的分类而已。」

「……原来如此。」

岩永听了榊的解释,像个遭到斥责的孩子一样缩起了脖子。

「话说回来,手法体系愈混杂的作法,愈容易擦枪走火,这也是事实。」

榊将后脑杓仰靠在沙发椅背上,一把抓住了手里的原子笔。

「采用混合手法的人,大多是靠自学自修进入这行,因此很可能触犯了禁忌却不自知。」

「从刚刚岩永先生的描述,可以发现哪些禁忌?」

原本忙着做笔记的我忍不住插嘴。

「找非专业人士来驱邪,本身就是最大的禁忌。」榊一边说,一边扭动脖子,发出哔剥声响。

「不管是驱邪还是除灵,都不是门外汉靠着一知半解的技术就能做到的事。明明没有那样的实力,却做出挑衅鬼魂的举动,往往会把问题搞得愈来愈棘手。而且像那种半吊子的行家经常会为了面子而不肯轻易服输,最后把事态搞得一发不可收拾,才赶紧向专业的灵修人士求救……」

「非常抱歉……」

岩永将身体缩成一团,脸上带着无地自容的表情。

「我们正是最糟糕的例子。」

「但至少岩永先生并没有为了面子而不肯服输。」

我忍不住安慰他。

「不过最让我放心不下的两件事,是粟田家门口的符纸破了,以及盐堆散了。」

榊话锋一转,突然这么说道。

「果然……这才是根本的原因吗?因为我没有遵守岸根的吩咐,才把事情搞砸了?」

岩永的表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不,应该不是。」

榊再度转起了原子笔。

「恐怕刚好相反。鬼魂因为驱邪的举动而产生激烈反抗,破坏了符纸及盐堆,也是常有的事。」

「这么说来,就像岸根当初说的,只是暂时的现象?」

「这也很难说……符纸和盐堆被破坏得那么惨,显然驱邪的一方完全处于劣势。」

榊以平淡的语气说完这些话,稍微停顿之后,接着又说道:

「而且也不能排除人为蓄意破坏的可能性。符纸或许还有可能是被人不小心扯破了,但盐堆的位置在走廊尽头的洗衣机后方,不太可能被闲杂人不小心破坏。」

「但盐堆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

岩永说到这里,脸色一沉地咕嚷道:

「……难道是中嶋?」

由于岩永及粟田都是过着独居生活,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岩永、粟田、岸根及中嶋。排除了前三人,就只剩下中嶋的嫌疑最大。当然在公共走廊上的对话,也会被屋子里的人听见,因此不能排除公寓的其他住户中也有人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性。然而那个人既然听到了对话,应该也会知道破坏盐堆会有什么后果,照理来说应该不会刻意触犯禁忌。毕竟如果公寓里的闹鬼问题变严重,对那个人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相较之下,中鸠并不会因这件事而蒙受任何危害。

「我还以为那家伙是真的在关心我……」

岩永沮丧地说道。

场面一度陷入了沉默。我想要说几句话来化解沉重的气氛,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默不作声。

「嗯,搞不好是岸根动的手脚。」

榊以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咦?」

我与岩永同时错愕地抬起头来。

「你说是岸根?」

岩永一脸狐疑地皱起眉头。

「这没道理吧?一旦驱邪失败,不是丢他自己的脸吗?」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这么做。」

「……什么意思?」

「啊……」

我猛然醒悟榊的言下之意,发出了一声轻呼。

──因为一旦驱邪失败,他会很没面子。

岸根是以「驱邪高手」的身分受中嶋邀请前来帮忙。但是做这种事的人,往往会遭怀疑是骗子、神棍。如果事前声称「这么做就能驱邪」,最后却失败了,一定马上会遭到当事人质疑,岩永此时的态度正是最好的例子。

但如果多了「没有遵守吩咐」这个理由,情况可就截然不同了。

「简单来说,他是为了保险起见,才故意弄散了盐堆,是吗?这么一来,就算驱邪失败,他也可以振振有词地主张这不是他的错。」

「啊……」

岩永听了我的解释,也像我刚刚一样发出了轻呼。

「这么说起来……我当初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怎么能一下子就猜到我没有遵守吩咐。在和他通电话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盐堆已经散了。」

但如果是岸根自己搞的鬼,一切就说得通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表示他的驱邪行动还有其它更重要的仪式,盐堆与符纸都只是作作样子而已。如果驱邪失败了,他可以主张当事人没有遵守他的吩咐;而如果成功了,他也可以说因为鬼魂的力量太强,所以盐堆与符纸受到了伤害,但最后还是邪不胜正。」

榊接着解释。对岩永而言,这套推论似乎也比朋友中嶋恶意陷害或捉弄来得有说服力。

「原来如此,这确实说得通。」

他频频点头同意。

最后我们的话题回到了岩永想找专业灵修人士来驱邪这一点上。虽然我们都同意向阵内寻求协助,但我们面临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那就是粟田拒绝再找其他人来驱邪。

站在粟田的立场来看,原本屋子住得好好的,只因为突然有个陌生人来「驱邪」,竟害自己无端遭殃。她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也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然而整栋公寓里最需要驱邪的区域,其实是粟田的屋内。一来粟田的屋里发生的灵障,显然比岩永的屋里还严重得多,二来粟田今后还会继续住在这里。

讨论的结果,大家只好决定先处理岩永的屋子,等到看见了成效,再尝试说服粟田。

这一天,共有四人来到了岩永的屋子里,分别是岩永、阵内、榊,以及我。岩永的行李都已搬得一干二净,此时屋子里一片空空荡荡。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开始吧。」

阵内向众人简单打了招呼之后,率先走出门外,站在洗衣机的前方。关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不清楚榊向阵内作了多少说明(多半是几乎没说吧),只见阵内目不转睛地看着原本放置盐堆的角落。

「这里果然不太对劲吗?」

岩永忧心忡忡地问道。

「是啊。」

阵内点了点头,当场跪坐在地上。他没有询问任何问题,直接开始进行祈薄。

我们这些剩下的人互相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跪坐在阵内的身后。

就跟上次一样,阵内的驱邪仪式过程非常安静。

不,甚至可以说不太像是驱邪仪式。阵内的手上什么也没拿,就只是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膜拜而已。那举止非常自然,看起来不像是在驱邪,倒像是一般人对着亲人的佛坛牌位诉说着每一天的大小琐事。

或许正因为如此,当我站在膜拜中的阵内身旁时,也会忍不住想要跟着合十膜拜。我自己从来不曾看见鬼魂,甚至不曾感觉到鬼魂的存在。即使如此,还是会忍不住祈褛「希望鬼魂能够获得解脱」。

然而阵内禁止我们这么做。

「如果不想与这个鬼魂结缘,就别随便说出那种表现善意的话……为陌生的亡魂祈祷,会结下原本没有的缘分。」

当时阵内这番话,令我着实吃了一惊。如今我再一次来到了发生灵异现象的现场。此时我对阵内这番话的体会,甚至比当初更加深刻了。

当初为《小说新潮》写了〈污点〉时,我以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怪谈。

我原本就不是个能够感觉到鬼魂的人。除了〈污点〉那件事之外,我也不曾亲眼目睹过任何灵异现象。虽然我一直很喜欢读怪谈,但我的身边没有人曾经有过「撞鬼」的亲身经历。

然而就在我发表了〈污点〉这篇作品之后,我接触到灵异现象的机会瞬间大增。我开始有机会造访发生灵异现象的地点,甚至是参与驱邪仪式,就像现在这样。

当然这种情况并非仅局限在怪谈上。不管是任何事物,只要公开声称「想搜集」或「想知道」,该物品或该资讯就会快速聚集在自己的身边。但我没有预料到,效果竟然如此显著。

然而仔细想想,如果只是内心祈祷就会结下缘分,那我不断搜集关于灵异现象的经验谈,思索其前因后果,花了好几个小时、甚至是好几天的时间将那些内容写成文章,当然不可能不结下缘分。

谚语说「语怪则怪至矣」,也是这个道理。

我开始抱持这样的观念,是因为我在撰写第四篇的时候,曾经差一点被车子撞上。

当然险些遭遇车祸本身并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怪事。但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那车子的司机看了我一眼之后,猛然转头望向斜后方的红绿灯,那举动彷佛是完全无法理解刚刚自己为什么会闯红灯……更令我匪夷所思的是类似的事情竟然发生了两次。

当时我还在推特上留下了这么一段话……

〈这几天我一直在写怪谈,却连续两次差点遭车子撞上(车子突然闯红灯,我吓了一跳,却看见坐在车子里的司机似乎也吓了一跳,两次都这样),我不晓得该不该继续写下去。〉

不过当时我虽然在推特上写了「不晓得该不该继续写下去」这种话,但是老实说,当时我并没有那么担心。最大的原因,在于我虽然连续两次差点被车撞,但实际上两次都没有被撞到。

因此我只是把这件事写在推特上,并没有在第四篇中提及……我心里正想着这些往事,却听见阵内突然开口说道:

「以不自然的手段结下的缘分,往往也会不自然。」

我蓦然抬起头来,心里吃了一惊。难道我的心思又被他看穿了?我凝视着阵内,不禁有些尴尬,但阵内只是直视前方,接着又说道:

「以这样的呼唤方式,是唤不出令嫒的。」

呼唤方式?令嫒?他在说什么……我一头雾水地沿着阵内的视线方向望去。

蓦然间,我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吱嘎声响,隔壁的门扉缓缓开启。我登时醒悟,眼前这个妇人就是岩永的经验谈里提到的粟田。几乎在同一时间,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臭味。

我愕然凝视眼前的粟田。当初岩永对她的形容是「脸上随时带着温柔和善的笑容」,但那样的形象与眼前的妇人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她在家里遭遇了灵异现象,还因此受了重伤,我不难想像这件事一定让她感到身心俱疲。但我还是不禁怀疑,她的眼神为何如此憔悴?

粟田的眼里彷佛只有阵内。阵内也凝视着粟田,并没有将视线移开。

两人就这么对望了数秒钟。

我看了看粟田,又看了看阵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粟田似乎还是对驱邪仪式抱持着戒心,但她并没有大吵大闹,阻止我们的行动。

「……你为什么知道……」

粟田以沙哑的声音如此呢喃。她的双眸所流露出的似乎不是怒意,而是惧意。但她到底在害怕着什么?「你为什么知道」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就在我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粟田彷佛因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而垂下了头。

「那我……该怎么样才能让那孩子……」

──那孩子?

我皱起眉头,一秒钟之后才醒悟阵内刚刚那句话的对象不是我,是粟田。

(以这样的呼唤方式,是唤不出令嫒的。)

我霎时全身一震,彷佛后脑杓遭人重重敲了一记。

──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环节?

仔细想想,粟田的女儿不是在十五年前去世了吗?

岩永看见的鬼魂是女高中生年纪,粟田的女儿去世时才四岁,所以我一直认为这两件事毫无关联。

但是若细细回忆岩永的描述,会发现粟田从头到尾都没有询问鬼魂的外貌。照理来说,她听到的仅有岸根等人在公共走廊上的对话,例如电视会擅自切换成儿童节目等等。

「闹鬼……是指看见了鬼魂?」

「没错。」

「是个女孩子?」

岩永还没有向她详细说明,粟田已猜到鬼魂是个女孩子。岩永一直以为这代表粟田也目击了那个女高中生的鬼魂。

但是后来岩永询问「难道你也看见或听见了什么」时,粟田却摇了摇头。

没错,粟田根本什么也没看见或听见。但是她却立刻猜到鬼魂是「女孩子」……多半是因为她误以为那是女儿的鬼魂。

粟田在失去了女儿之后,完全没有看见过女儿的鬼魂,或是听见过女儿的声音。即使如此,她还是一直住在这栋充满了悲伤回忆的公寓里。

当她听到了岩永的话,内心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那孩子的鬼魂果然还逗留在这里,不断对着我说话,但是我却感受不到也听不到,永远无法得知那孩子想对我说什么。

但是……如果有人能看到或听到自己所看不到、听不到的鬼魂呢?

在强烈自责的同时,这想必也为粟田带来了一线希望。这或许是自己与女儿再次接触的绝佳机会。

没想到接下来,岸根就开始说起了驱邪的方法。岸根在地面上设置了盐堆,并且声称「这样应该就能让鬼魂不再出现」。

粟田听到之后,心里应该相当焦急吧。如果女儿的鬼魂真的再也不出现,该怎么办才好?

希望一度萌生之后却又化为乌有,是最令人难以承受的事情。不仅如此,而且针对盐堆散掉会造成的后果,岸根是这么说的:

「有些原本不会对人造成影响的动物鬼魂或低等鬼魂,也会获得能够与人类接触的力量。」

对于岩永来说,这是无论如何必须避免的事态。

我们听了岩永的描述,也从来不曾对这一点有所怀疑。

──但是粟田的想法应该是截然相反吧。

原本不会对人造成影响的低等鬼魂,也会获得能够与人类接触的力量──如果这件事情成真,或许自己就能够感受到女儿的鬼魂了。

「你应该知道这么做相当危险吧?」

阵内的双眉下垂,显得相当悲伤。粟田只是紧闭双唇,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明明差一点送命,却依然坚持不肯搬走,这样的决定已是最好的答案。

明知道相当危险,粟田还是不惜搏命一试。

「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原来如此……不知道鬼魂想说什么,反而更让人心里发毛呢。」

这是当时粟田与岩永的对话。但是粟田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与岩永的解读完全不同。粟田对这件事情的重视,可说是远胜于岩永。

阵内以双手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供奉神明的神酒确实有着获得神明灵力的效果……」阵内站在粟田的面前,呢喃了这么一句话后,忽然眯起双眼,接着说道:

「但她很担心会变小呢。」

粟田惊愕得一时停止了呼吸。她睁大了双眼,眼眶逐渐变得湿润。最后她倚靠着门板,整个人哭倒在地。

「粟田小姐,你还好吗?」

岩永急忙奔到粟田的身边。他一面轻抚粟田的背,一面朝着阵内露出困惑的眼神。

我俯视着岩永那一头雾水的表情,身体却如冻结了一般,没有办法移动半分。她很担心会变小呢……我猛然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

因为我自己的女儿也说过类似的话。

「只有爸爸能喝酒,不公平!」

某个假日的晚上,女儿缱着正在客厅喝啤酒的先生,不满地噘起了嘴唇。

「这是大人才能喝的飮料,小孩子喝了会长不大。」

先生一边说,一边将啤酒罐高高举起,让女儿摸不到。女儿愣了一下,歪着脑袋问道:

「喝了会变小吗?」

我骤然感觉一阵鼻酸,赶紧握拳抵住鼻头。

──或许我根本不曾真正明白。

这一年半以来,我听了不少人的经验谈,写了好几篇怪谈。我造访了不少发生灵异现象的现场,观摩了驱邪仪式,还曾经因为在心中对着鬼魂说话而遭阵内制止。

但是到头来,我根本不曾认真思考过鬼魂所代表的意义。

如今我才醒悟,所谓的鬼魂,其实都是从前曾经生活在这世上,和他人有所交集的某个人。

我感觉过去我所认知的一切正在迅速崩塌。

过去对我来说,灵异现象只是一种受到世人恐惧与排斥的现象。一旦发生灵异现象,就要赶紧请人来驱邪,尽可能让这些现象别再发生……正因为我抱持着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所以没有察觉粟田的心情。

原本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重要之人,某天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再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再也看不见对方的模样,自己的心情也没有办法传达给对方。

我的脑海里,浮现了过去曾与我有过交集,却因为死别而无法再相见的那些人的脸孔。说过的话,呈现出的表情,以及与那个人的点滴回忆,都没有办法再增加了。

当一个人面对这无可挽回的天人永隔时,所谓的灵异现象、怪谈,将被赋予什么样的特别意义?

对于粟田来说,所谓的灵异现象,指的是不管付出再大的牺牲,也要再见一次面的女儿。所谓的怪谈,是自己与终于能够再次接触的女儿之间的故事。

那一年年底,我透过本间辗转得知,粟田搬家了。

「她拜托我向阵内先生道谢。」本间在说完这句话后,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但愿女儿跟着她一起离开了。」

那语气中所流露出的殷切期盼,令我不禁轻轻点头。

到头来,我对这件事的真相可说是一无所知。如果询问阵内,或许能够得知一些内情,但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至少后来搬进粟田那间屋子的房客,并没有传出任何遇上灵异现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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