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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完结篇 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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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八年一月,为了将各篇汇整成书,我请印刷厂将杂志刊载时校稿完毕后的各篇档案寄来给我。

由于是不定期刊载,再加上从第一篇到第五篇相隔了颇长的时间,因此关于榊及阵内这些人物的说明颇有重复之处,再加上有些人名是用英文缩写,有些人名使用了假名,因此须要细微修改的部分可说是相当多。

我将这些档案寄给了榊,因为有人建议我请榊来写预定刊载在新潮社新书资讯杂志《波》上的本书书评。

榊显得兴致勃勃,直说要把「榊桔平」这个角色夸奖得天花乱坠。我的原稿校润工作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把书评写完了。我本来以为他真的打算只夸奖影射他自己的角色,但一读之下,才发现他这篇书评写得中规中矩,文中认真赞美了我这部作品,令我读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就在我受到了鼓舞而暗自决定要更加用心地处理这本书的时候,榊却又联络我,表示想要「换掉那篇书评」。

「咦?」我一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刚刚已经写信知会过编辑了。」榊接着又这么对我说。

「请问……是想修改什么地方……?」我的声音不禁有些沙哑。

榊并没有理会我这个问题,反而问我:

「对了,你为什么想要写这第五篇?」

「……有什么不妥吗?」

我的心里更加不安,紧紧握住了手机。

「我不是那个意思。」

榊简短否定了我的疑虑,接着又重复问了一次:

「你先回答我,为什么要写第五篇?」

「该怎么说呢……就只是顺水推舟吧。」

「第一篇是出版社邀你写『与神乐坂有关的怪谈』。第二篇是君子小姐读了第一篇后主动告诉你。第三篇是你为了第二篇的事情与我联络时,我偶然间想起,所以对你说了。第四篇是《小说新潮》的校阅人员将第三篇的故事告诉任职于不动产公司的酒友,对方因此也提起了一间据说闹鬼的屋子。第五篇是那个任职于不动产公司的酒友把第四篇的故事告诉一名同业时,对方提起了另一名同业正在寻找能帮忙驱邪的灵媒……」

榊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串。

我听他说得滔滔不绝,根本没有时间深思,只能点点头,应了一句,「嗯,对,没错。」

「换句话说,每一个经验都是在各自独立的契机下偶然取得。」

「是啊,没错……」

我还没开口询问「有什么不对吗」,他接着又问,「除了这些之外,你一定还听到了很多例子吧?」

「很多例子?」

「你在作品里不是说,自从你发表了〈污点〉之后,接触到灵异现象的机会大增吗?那除了这第五篇之外,你一定还听到了很多案例吧?为什么你最后会选择这个故事作为第五篇?」

榊说得没错,除了这篇的内容之外,我还听到了很多关于灵异现象的经验。理由相当单纯。当别人在闲聊中问我「你最近在写什么样的小说」时,我会回答「怪谈」,这时对方很可能会顺着这个话题,提供一些他知道的事情,例如,「说起怪谈,我曾听过这么一个传闻  」

编辑、朋友、同业及形形色色的人,告诉了我形形色色的奇妙经验。每个经验都相当耐人寻味,我总是听得全神贯注,听完之后还不断反覆思量。

但我没有将这些经验写成怪谈,主要的原因就在于这些经验能写成小说的内容大概只有稿纸三至十张的程度。

仔细想想,市面上现有的怪谈实录大部分都属于极短篇。简单说明了状况及原由,并且描述强异现象,接着立刻收尾,毫不拖泥带水。正因为篇幅极短,才能带给人一种彷佛突然独自遭遗留在异世界的恐惧感。那种读完之后就无法回头(过去所相信的世界遭到颠覆)的恐惧感,正是怪谈实录的菁华所在,但故事里没有意义的要素愈多,威力就会随之减弱。

我会对这一点有深刻体认,是因为过去这五话除了灵异现象本身之外,都还有一些难以解释的谜团,使得我必须以后记的方式记录在文章最后面,才能保持故事的完整性。换句话说,这五篇经验的内容,刚好都能够让我写出超越极短篇小说的长度。

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倘若我写的第一篇作品不是〈污点〉,或许我最后会选择累积好几十篇极短篇作品,并且直接将这些作品整合成书。但由于〈污点〉是我写怪谈的契机,所以最后这部作品才会呈现这样的风貌。

「你不是刻意选择这五个故事?」

「我也不知该说是刻意,还是偶然……总之我只是想要找出分量足够写成短篇作品的题材……」

「噢,那看来你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怎么说?」

从刚刚到现在,榊的每一句话都让我一头雾水。因为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心情也跟着变得浮躁。

「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这次我重新将这一篇读过了一遍,有一点让我相当在意……」

榊打断了我的话,接着说道:

「这个姓岸根的男人后来怎么了?」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这一篇」,指的是第五篇〈谁的灵异现象〉。回想起来,作品里只写了一句「岩永打了好几次,岸根都没有接」,就再也没有叙述关于岸根的事,岩永也不曾跟我提起过。当然那是因为这与故事情节无关。

但听榊这么一说,我也不禁有些在意岸根的近况。我想岩永应该不会再与岸根保持联络,所以关于盐堆与符纸遭到破坏的真相,如果岸根没有透过中嶋辗转询问岩永,恐怕永远不会知道。

「至少希望他能明白驱邪没有成功并不是他的错。」

「听说他死了。」

「咦?」

一时之间,我没听懂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要问个清楚,却是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听说在发生那件事不久后就死了。」

榊过了半晌后说道:

「当初在参与驱邪的时候,我也稍微提过,我常常有机会写到关于盐堆的事。岸根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或许能够成为我自己的写作题材,所以我原本打算好好把他的底细查个清楚。为了这个目的,我还请岩永介绍中嶋给我认识。」

榊接着解释,根据他的写作经验,就算还没有决定要写什么,只要发现可能有用的题材,最好当下就赶紧调查清楚。

「没想到会问出这样的结果……」榊咕哝道。

我以僵硬的口气回应道:

「是啊,真的没想到他会过世……」

「更重要的是死亡原因。」

「死亡原因?」

我皱起了眉头。虽然我刚刚使用了疑问的口吻,但心中闪过一抹不想听他说出答案的念头。榊依然维持着不带感情又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几乎毫不迟疑地说道:

「听说他突然一边尖声怪叫,一边冲到马路上。」

「……一边尖声怪叫,一边冲到马路上?」

我忍不住重复了这句话。脑袋还没有理解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心跳已开始加速。

这是怎么回事?

「当初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岸根在说明他所使用的盐时,他说的不是『我特别加持过的盐』,而是『特别请人加持过的盐』。」

「那代表……」

「代表另外有一个人帮他加持了那些盐,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他的修行师父之类的人物。」

我听到「修行师父」这个字眼,一时之间竟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简直像是听见了一句异国的语言。

「所以我到了他就读的大学,向他的朋友打听。照理来说那个人既然是他的修行师父,他应该经常前往会面,或是经常在说话时提及。」

榊的口气显得有些亢奋。我不禁有点诧异,榊竟然做了这种事。但转念一想,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拥有过人的行动力,只要决定了一件事情,就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我向来认为这是榊的优点,这样的想法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但这件事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点疙瘩。

「有人看见他和一个身穿小碎花长版上衣的大婶见面。」

我一听,霎时全身有如冻结了一般。

「不会吧……」

「我所问到的那个目击者还说,当初他以为那个大婶是岸根的母亲,后来到了岸根的丧礼会场上,才发现岸根的母亲完全是另一个人,令他有些惊讶。」

──如果你不想与这个鬼魂结缘,就不能随便说出那种表现善意的话。为陌生的亡魂祈祷会结下原本没有的缘分。

阵内当初说的这段话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在作品里还曾经针对这段话,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只是内心祈祷就会结下缘分,那我不断搜集关于灵异现象的经验,思索其前因后果,花了好几个小时、甚至是好几天的时间将那些内容写成文章,当然不可能不结下缘分。

下一瞬间,榊对我提出的「为什么选择这个故事当作第五篇」这个问题在我的心中回荡。

我写了第一篇,所以听到了第二篇的经验。写了第二篇,所以听到了第三篇的经验。发表了前面这三篇,所以又听到了第四篇及第五篇的经验。

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到了这个地步。

我低头望向眼前的稿子。上头刚好是我曾写在推特上的一段话。

〈这几天我一直在写怪谈,却连续两次差点遭车子撞上(车子突然闯红灯,我吓了一跳,却看见坐在车子里的司机似乎也吓了一跳,两次都这样),我不晓得该不该继续写下去。〉

「什么时候截稿?」

榊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模糊。

「咦?」

「截稿的时间。我什么时候得把稿子交给你?」

「呃……最晚必须在二月中旬之前。」

我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不小心说出了最后的交稿期限。我原本是打算请榊帮忙看过之后,我自己还要留些时间再检查一次。

但我还来不及订正,榊已经抛下一句「明白了,我会再跟你联络」,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我低头看着显示通话结束的手机萤幕,脑袋一片空白。数秒钟之后,我才回过神来,赶紧重新打电话给他,但怎么打就是打不通。

我到底该不该出版这本书?

自从接到榊的电话之后,我以这个问题问了自己好几次。

当初我只是应出版社的邀稿,想要写一篇怪谈,所以才写了〈污点〉。后来我继续写怪谈,更只是认为出版单行本能够让更多人读到〈污点〉这篇故事,借此搜集更多的资讯。

但如今我开始怀疑我应该及早抽身。

我烦恼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只能先检查稿子再说。在针对文章的节奏微调时,我的心情一直是焦躁不安,认为现在根本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但我还是勉强进行到了第五篇,直到我遇上了岸根那句引人疑窦的台词。

「这是特别请人加持过的盐。」榊认为这句话暗藏了玄机。在我看见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心里赫然浮现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岸根也受到了惩罚?

在〈污点〉中登场的角田及她的男朋友,是因为惹怒了那个算命师而送命。早树子的情况,虽然她当初说不曾和那个算命师起争执,但或许算命师因为某事而动了怒气,早树子却不自知。

相较之下,岸根应该是对那个算命师崇敬有加才对。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也死了……?

我将手里的红色原子笔放在桌上,闭上了双眼。

岸根在进行驱邪的时候,使用的是那个算命师加持过的盐(或许符纸也是)。但是那天晚上,他接到了岩永打来的抗议电话。

当时岸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驱邪的时候,灵障暂时增强是常有的事」。然而数小时之后,他再度接到岩永的电话,得知粟田身受重伤。

面对岩永的指责,他显得相当不以为然,以「我说过绝对不能让盐堆散掉」来反驳。

但岸根的内心真的毫不在意吗?

岸根真的丝毫不曾怀疑过受加持的盐及符纸的效力?

高中同学请他帮忙驱邪,最后他却大大丢了面子。难道他的心里没有一丝「我那么相信那个算命师,她却让我出了糗」的抱怨?

而如果他对那个算命师提出了这样的抱怨……

「绝对不能怀疑!」

蓦然间,这道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响起。

我错愕地左右张望。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不对,不是曾经听过,而是曾经写过类似这样的一句话。我确信自己曾经在文章里读到过。但那到底是在哪里?正当我苦苦思索的时候,原稿上的夹子突然脱落,稿纸洒了一地,其中一段文字蓦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定要打从心底相信才行。我从小也因为直觉太敏锐的关系,吃了很多苦,自从受了新藤大师的开导之后,我才能够过轻松自在的日子。由美,你如果遇上什么忧愁或烦恼,就向新藤大师祈祷,一定能够逢凶化吉的。」

第三篇〈妄语〉之中,曾提及寿子信奉的「新藤大师」并不是宗教团体,而是一名独立的灵修人士,而且她身上也带着「新藤大师」给她的符纸。

──那个灵修人士,会不会就是那个算命师?

我的理性一方面告诉我「这太异想天开」,一方面却又忍不住继续思考「如果真的是这样」。

──如果真的是这样,遭处罚的理由或许不是「惹怒」,而是「怀疑」。

早树子明明与算命师相处融洽,却也丢了性命,这点一直让我感到耿耿于怀。我虽然假设她曾惹恼算命师却不自知,然而到底是什么事情惹恼算命师,我也猜不出端倪。

但是仔细一想,早树子在过世前曾为了留学而与长期交往的男友分手。

──算命师明明说绝对不能分手,她却分手了。

这不也算是怀疑了算命师的话吗?

我以颤抖的手指翻开稿纸。内心急躁万分,视线却因为紧张而变得模糊,看不清楚稿纸上的文字。手指一滑,约有一半的稿纸从桌面掉落至地板上。

我慌张地跪在地上,将散乱的稿纸一张张拨开。在哪里、在哪里……我嘴上如此呢喃,心里却不明白我到底在找什么。思绪乱成了一团,手指却只顾着在稿纸堆中翻找。

好一会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一页。

那是在第二篇〈委托驱邪的女人〉里,平田与君子的对话。

「我已经到神社道了歉,却还是一直遇上鬼压床!我还曾经带着俊文,搭了好久的电车,专程到东京一个交通很不方便的地方,向一个灵媒求助!但是那个灵媒完全不听我好好说明,只说一切都是我的心理作用!」

「这个我晚点也会给你时间说……」

「听说那个灵媒说的话很准,却原来是个骗子。看来这种事情还是得向更加专业的人求助才行。」

当时平田使用了「东京一个交通很不方便的地方」这种说法,我一直以为那指的是东京二十三区以外的地区。但是仔细想想,平田是群马县民。虽然我不知道她住在群马县的哪一带,但就算是最热闹的高崎市,如果不搭乘新干线的话,她必须从高崎线转搭崎京线、山手线及东西线,才能抵达神乐坂,至少需花两个小时以上。

而且她还说了一句「听说那个灵媒说的话很准」。

──如果她口中所说的「灵媒」,也是那名算命师的话……

我愣愣地看着印在稿纸上的文字。

当初平田认为她受到诅咒的灵异现象,包含父亲及祖母的过世、鬼压床、常生病、丈夫发生车祸、儿子深夜外出、儿子身上有瘀青且有幻听症状。其中她的父亲原本就长期卧病在床,过世并不奇怪。虽然后来祖母也过世了,但祖母应该年事已高,突然过世也不算是什么启人疑窦的事情。鬼压床及常生病,多半则是因为连续遇上亲近之人过世,导致身心疲累的后遗症吧。据说绝大部分的鬼压床都是由疲劳所造成,而且一旦睡眠不足,身体当然就会常生病。

至于丈夫的车祸、儿子深夜外出及身上的瘀青,也能够以「丈夫撞到了儿子」来解释。

其中无法解释的疑点,就只有儿子的幻听,以及……平田自身的不测。

当初平田认定一切的灵异现象都是由狛犬的诅咒所造成,因此她声称曾向一名灵媒寻求协助。但是诅咒的推论遭到该灵媒否定,平田因而认为那个灵媒是个骗子。

会不会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令她受到了另一种「诅咒」?

我原本想要捡拾地板上散乱的稿纸,但我的手伸到一半却僵住了。这五篇短篇小说,是我花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根据当下偶然搜集到的经验,随机写出的作品。

但是仔细一读,会发现这些短篇作品都有着几个共通的关键字。灵修人士、符纸、驱邪、灵异现象……如果是一般的短篇小说集,各篇之间有这么高的相似性,一定早会有人看出不对劲。但是或许因为这些都是怪谈的关系,竟然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人留意到这个现象。

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到了这个地步……这是我刚刚的想法。我原本以为自己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受到了诱导,才写出这些作品……但如果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结果呢?

我一方面告诉自己这太荒谬,一方面却又不禁怀疑第四篇也能找到共通的衔接点。

没错,在第四篇〈为什么不来救我〉之中,静子也曾经向好几名灵修人士求助。静子的家在饭田桥,那里距离神乐坂很近,只要走路就能到。或许在静子求助过的灵修人士之中,也包含了那个算命师。

「一定是这样没错」及「全都是我的幻想」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在我的心中僵持不下。我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拿起手机,从来电纪录中挑出榊的电话号码,拨出了电话。

但是榊没有接。我在语音信箱中告知有急事想要商量,请他务必立刻回电,但是等了好一会,他还是没有回电。

我再也按捺不住,决定写一封电子邮件给他。或许第二、三篇也与第一篇有所关联……或许我自己差点遭遇车祸也与这些怪谈有关……我将这些想法一五一十写在信里,并存在草稿匣内。我打算如果到了明天早上,榊还是没有打电话给我,我就要寄出这封信。

大概再过一个半小时,家人就要起床了。我想着好歹小睡片刻,于是躺在床上。但是我还没睡着,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我叹了口气,又回到客厅,打开了草稿匣里的信。重新读了一遍之后,我蓦然产生一股想要追加一句「我决定不出这本书了」的冲动。虽然我提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我的论点,但依照榊的个性,我猜想他一定会相当感兴趣吧。他应该会以兴奋的口气告诉我,「听起来真有意思,我来仔细查一查。」

但如果榊一查之下……连他也遭遇不测,该如何是好?

最后我还是决定关掉信箱,先打一通电话给静子再说。让我感到恐惧的最大理由,是这五篇故事很可能都有所关联。因此我只要能够证实第四篇的内容与其它四个故事完全无关,我就可以说服自己「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

我耐心等到过了九点,才打出这通电话。静子接起之后,我先为自己突然致电道歉,接着说出了我的目的。

「你想知道我拜访过哪些灵修人士?」

静子以咨异的口吻说道:

「当初我拜访的人全部都是男性,没有一位是女性。」

最后她这么告诉我。

我一听,顿时吁了口气,放下心中的大石。

──果然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没错,君子不也说过吗?一旦心里开始疑神疑鬼,就连枯萎的芒花也会看成幽灵。而且冷静想一想,静子是因为经常作噩梦才向灵修人士求助,我却怀疑她作噩梦是因为招惹了那个算命师,这根本是倒因为果的想法。

静子问我为什么问这个,我告诉她「我怀疑其它某些灵异现象都是由某个女算命师所引起」,静子向我强调不管是作那些噩梦的之前还是之后,她都不曾见过那样的女算命师,也不曾接受过算命或听过他人的预言,当然也没有怀不怀疑的问题。

于是我为自己的古怪问题向她道歉,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挂断电话。

当我偶然抬起头来,我看见一片漆黑的电视萤幕上映照出了我自己的身影。那缩着身体、双手紧握手机的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我又看了一次存放在草稿匣里的那封信,内心不禁暗自庆幸我还没有将这封信寄给榊。姑且不提第二、三篇到底有没有关联,怀疑自己险些遭遇车祸也是因为受到诅咒的想法实在是太过杯弓蛇影了。

重新回顾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开始觉得榊告诉我的「岸根常与一名身穿小碎花长版上衣的大婶见面」或许也只是一场偶然,与整件事没有丝毫关联。没错,天底下多的是身穿小碎花长版上衣的大婶。我只是刚好在这个节骨眼接收到这个讯息,才会自己吓自己,其实根本是毫不相关的事情。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已过了二月中旬。当初我告诉榊必须在二月中旬交出稿子,但直到今天,他依然没有跟我联络。我迫于无奈,只好先将稿子寄给负责编辑单行本的藤本。寄出之后,我心想还是得向藤本说明清楚,于是我打了一通电话给他。我告诉藤本,榊认为第五篇的故事与第一篇有所牵连,但提出这个见解的榊如今却联络不上,因此原稿的检查也还没有完成。

「我建议一定要在作品的结尾处补上这一段。」

藤本听完之后说道:

「老实说,我认为这本书的五则短篇都非常精彩,但合并成一部作品之后有点太松散了。如果能够像这样把内容连贯在一起,作品的气势也会截然不同。」

经藤本这么一说,我自己也觉得确实有道理。藤本表示可以让我的稿子延到月底,于是我挂断电话后,决定为这部作品再写一篇不曾在杂志上发表过的完结篇。

在这篇完结篇里,我完全没有提及第二、三、四篇的问题,只依照当初榊在电话中的推测,提出了第一及第五篇或许有所关联的可能性,并且以〈后来榊还是一直没有与我联络〉作为全书的结尾。但我心想总不可能到了确认内文蓝图的阶段,榊还是音讯全无。一旦跟他联络上了,本书结尾当然也要跟着修改。我是在这样的预期之下,将稿子交了出去。

然而读者读到这里应该都明白,最后我还是补上了关于第二、三、四篇的事。

现在读者眼前的完结篇,都是在交出二校内文蓝图时改过的新内容。为什么我要改掉完结篇的内容?理由就在于我送出稿子后,大约在收到一校内文蓝图的时期,发生了一件事。

那一天,我在深夜三点起床工作。我每天的作息,都是在晚上九点哄孩子睡觉,自己也跟着睡,到了深夜三点就起来工作。但那一天的情况是我前一天几乎熬夜没睡,因此脑袋有点昏昏沉沉。

开始校润内文蓝图之后,总觉得无法集中精神,因此我决定到厨房泡一杯浓一点的咖啡。就在我从餐具柜里取出心爱的马克杯,并且开始烧水的那个瞬间……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声。

我吓得缩起了身体,同时转头往后看。

但我只看见了毫无异状的餐具柜,当然一个人也没有。

我反射性地捂住了两耳,但声音早已消失了。那到底是什么声音?简直像是有人在对着我怒吼……就在我想到这里的同时,放置在吧台式厨房另一侧的餐桌上的内文蓝图恰巧进入了我的视线中。

我猛然想起了第二篇〈委托驱邪的女人〉中,到最后依然没有得到解答的疑点,也就是俊文声称曾经听到的那个「奇怪」的声音。

「为什么说很奇怪?」当时君子这么询问。俊文迟疑了好一会,最后才开口说道:

「听起来像是站在我的耳边大声骂我。」

我云时感觉全身的寒毛都竖立了起来。

──为什么找上了我?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睡迷糊了而已。没错,我只是因为太在意那些疑点,才会产生幻听……真的是这样吗?

我的脑海里,浮现了数个月前我在行人穿越道上差点遭车子撞个正着的回忆。开车的司机明明自己闯了红灯,却一脸惊恐地猛然转头望向斜后方。

我本来一直以为那司机是想要转头看号志灯的灯号。他想要确认刚刚开过的路口,灯号到底亮的是红灯还是绿灯……但是仔细一想,在车子刚通过号志灯的瞬间,司机就算转头看,也绝对不可能看得见号志灯。

既然如此,那个司机到底转头想要看什么?

──果然我不应该出版这本书。

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明明没有见过那个算命师,那个算命师已悄悄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不想再跟这件事情牵扯上任何瓜葛。我一心只想抛下一切逃走。

但我最后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放弃出版这本书……因为前五篇早已在杂志上刊载过了。不仅如此,我还曾经拜托读者主动提供相关资讯。

我不知道有多少读者曾经读过那几篇怪谈,但我认为我有义务警告读者……

绝对不要尝试找出那个算命师。

如果你曾经见过她,或是准备要见她,请你务必记住,千万不要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虽然我写了这些警告,不过我也不敢肯定这样的警告是否能发挥效果。

如果我的警告是「不要惹怒她」,或许只要多加注意就能做到。但怀不怀疑一个人,自己如何能够控制?

我写到这里,才想到我自己在本书中写过这么一句话。

──一旦心中产生了怀疑,就连当事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将疑窦完全从心中抹除。

因错误的目击证词而蒙受不白之冤的崇史,正是最好的见证人。

他的妻子曾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无风不起浪。」

但至少以崇史的情况来看,遭到怀疑的当下完全无风,偏偏浪就这么冒了出来。

除此之外,我在校对内文蓝图时,还发现了一个疑点。

起因在于藤本编辑写在稿子上的一句建议。

在第一篇里,早树子曾如此描述那个算命师的外貌,「就连发型也是大婶很常见的烫卷发,那叫什么发型来着……小卷烫?总之就是像那样的外表。」

针对这一段,藤本编辑写了这么一句建议,「小卷烫这种称呼有点过时了……或许可以考虑换成不同的形容方式?」

要我改掉早树子当初所使用的词汇,老实说我有点抗拒。但我试着告诉自己,只要语意没有改变,换成读者较熟悉的用字遣词并不是坏事。

于是我开始思考「小卷烫」的其它形容方式。细波浪状的烫发?像解开辫子的烫发?我想到这里,猛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急忙翻开内文蓝图,找到第四篇一开头,静子描述噩梦内容的那个桥段。

静子此时已不想听清楚那人影说的话,也不想看清楚那人影的模样。什么也不想知道,一心只祈求不要再发生更恐怖的事情。她闭上双眼,捂住耳朵,用力甩着头,细波浪的长发沾黏在脸颊上。

我惊愕得瞪大了双眼。

──为何我过去一直没有察觉?

我明明亲耳听见了那些话,还亲自写进了小说里。

为什么静子及智世都作了噩梦,买家的女儿却没有?关于这一点的理由,当初我和榊讨论时,我们首先都想到了可能是外貌因素造成的差异。但由于静子及智世不管是五官、身高及发型都截然不同,因此我们很快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然而至少以发型而言,在静子作噩梦的那段期间,发型与智世是颇为相似的。

静子是「细波浪的长发」,智世则是「包含浏海在内的头发都编成了一条条细辫子,这些细辫子又被束在一起,在头顶上绑成了包包头」……假如将辫子解开,不就是类似细波浪的发型吗?

换句话说,静子与智世的发型恰巧都与那个算命师相近,而第四篇里的噩梦只会对静子及智世造成危害。

根据这些现象,或许我们可以作出这样的推论……

算命师在那场噩梦里不是发动攻击者,而是遭受攻击者。

存在于噩梦中的那个女人,极度憎恨那个算命师。她将静子及智世误认为算命师,因而发动了攻击。

当初静子曾说了一句「我在梦中的房间里看到了一些符纸,里头有些似乎是我后来向附近的神社及灵媒求来的」。她还根据这一点,认定那是「发生在未来的景象」。但如果「静子及智世遭误认为算命师」的推论正确,或许那些景象根本不是发生在未来。

真相或许更加单纯得多。

那栋房子曾经是噩梦里的女人的家。女人因为某种烦恼而向附近神社及灵媒求助,就像后来的静子一样。但是女人的状况并没有好转,最后她失去了生命。因为这个缘故,她心中极度憎恨那个无视于自己的求助、不肯伸出援手的算命师……不,也有可能是状况没有好转让她开始怀疑算命师的能力,因而遭到了来自算命师的惩罚,失去宝贵生命。就像在旅行途中惨遭祝融而丧生的平田。

不论真相为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五篇故事都被一条丝线串联在一起。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看起来彷佛有一条丝线而已。其实一切都是单纯的偶然,只因为我和榊太过异想天开,才会误以为看见了串联起一切的丝线。

到头来,既然灵异现象是一种超越凡人智慧的现象,尝试以常理强加解释也只会产生一些空泛的推论,永远没有办法得到明确的答案。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办法强迫自己相信那一切只是偶然。我知道只要当一切只是偶然,心情就会轻松不少。但就像滴在白纸上的小小污点一样,再也无法完全抹除。

那也是一种怀疑……一旦开始怀疑,就无法将怀疑完全从心中移除。

即使如此,我还是期待着榊能够在大笑声中否定我所担忧的一切。

可惜直到二〇一八年五月的这一刻,我还是无法与榊取得联络。

── つづ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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