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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的我微微睁开双眼。失焦视线首先看见的物体,是浮在半空中的碟子。那东西正是飞碟,也就是UFO。这种偏颇的认知控制我蒙胧的大脑。
接着我察觉到,看着空中飞碟的我,好像是仰躺的姿势,背部确实传来硬床垫的感觉。我躺在床上,但这里不是自家卧室,我房间没大到能让不明飞行物飞进来。
我同时朝手脚使力,试着起身,但我的四肢无法自由动作。套着夏季外套的双手、裙子底下的双腿,都像是被某人抓住,我硬是想动,手腕与脚踩立刻传来剧痛。这股痛楚使我得知自己的处境。
我双手双脚被绑在床角,整个人固定成大字形。
头上的飞碟、无法动弹的我。从这种状况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也就是说,我是被外星人绑架的可怜地球人。还有别种可能吗?
——不是这样吧?美伽,静下心来。你要冷静。
我川岛美伽对自己这么说完,再度看向正上方。仔细一看,浮在半空中的碟子,其实是吊在天花板的碟形灯具。不过这个灯没打开。照亮室内的,只有枕边台灯的微弱橘光。我靠着微弱的灯光,再度确认周围的样子。
又粗又结实的绳子,把我的四肢牢牢绑在钢管床的四个角落。我对这张白色的床有印象。不对,不只是床,我对整个房间有印象。
木质地板的房内,四面墙漆成白色,墙边是白色钢管床与台灯。小型电视摆在床上看得见的位置,另一面墙是摆饰柜。窗户只有一扇,在进房的最深处,是一扇及腰的推拉窗,打开窗户,平塚的大海肯定尽收眼底。不过现在大概是夜晚,半透明玻璃另一边一片漆黑。
肯定没错。这里是日高静江的卧室,这张床是日高静江的床。
——可是,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被绑在她床上?
我让依然朦胧的大脑全速运作,回溯至今的记忆。
我首度造访这个房间,是夏末阳光依然耀眼的午后——
1
叫做「花水苑」的这栋大厦,座落于平塚市区西方的沿海住宅区。靠近花水川的这个区域划分在平塚市,却比较靠近邻接的大矶町。大矶町是广受有钱人欢迎的高级度假区,相较于被称为「微湘南」或「湘南外郊」的平塚市,大矶町的名声在全国更加响亮。其中的大矶长滩堪称大矶的代名词,在昭和时代被称为「艺人游泳大赛圣地」,现在也是在夏季挤满泳装年轻人的热闹人气景点。
不过,大矶长滩是因为位于大矶才叫做大矶长滩,即使是相连的同一座沙滩,平塚的海滩也不是大矶长滩,即使极接近大矶却不是大矶。我的好友基于某种赌气与开玩笑的态度,将平塚海岸称为「平塚长滩」或「差不多长滩」,但我其实不知道这里的正式名称。
「花水苑」座落于俯瞰平塚海滩的位置。是矗立在海边,外观时尙的七层楼大厦。
不过,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找房子。今年春天辞掉东京公司的工作,刚回到老家平塚的二十七岁单身女子,原本就没有闲钱住这种高级住宅。我来这里只是担任好友工作的助手。
好友叫做生野艾莎。在平塚自行车赛车场旁边经营「生野艾莎侦探事务所」,是日夜脚踏实地努力辛勤工作的女侦探。由此推论,我当然是侦探助手。再三强调,我没闲钱住高级住宅。
我们这天造访「花水苑」,是为了见委托人。
「所以,这位委托人是怎样的人?」
我走下侦探的爱车雪铁龙询问。由于是造访委托人的家,我今天穿平常很少穿的套装。白色衬衫加及膝窄裙。包头高跟鞋是在车站大楼「LUSCA」一时冲动买下的特价品。
艾莎用力关上驾驶座车门,仰望委托人所住大楼的顶楼。
「天晓得。我只讲过电话所以不清楚,但应该是年长女子没错。」
一如往常以粗鲁语气回应的艾莎,服装也是一如往常轻便。如同强调修长美腿的窄管牛仔裤加红色无袖背心,脚上是深褐色包头鞋。随海风飘扬的短发是亮褐色,也是别名「平塚母狮」的她引以为傲的鬃毛。她随兴以手指一拨,头发在夏日余晖的照耀之下金光闪闪。
我看着耀眼的好友问:「不过小艾,叫侦探到家里的委托人很稀奇吧?因为委托人大致都是避人耳目偷偷摸摸找上侦探事务所,再偷偷摸摸离开吧?」
「我的委托人没这么偷偷摸摸。」艾莎不悦地以褐色双眼瞪我。「不过,找我们到自己家里的例子确实很少。」
「肯定是傲慢的有钱人,摆架子叫别人做牛做马的类型。但最近开销大,接这种有钱人的生意也不错。」
「是啊,不过光是有钱人还不够,挥霍的有钱人才棒。」
我们径自说着愿望,进入大楼正门的公共玄关,以对讲机请对方开门之后入内。等电梯的时候,我看着门厅低语:「哇,这栋大楼挺漂亮的。」
「不,只是看起来漂亮,实际上相当老旧。」
好友抱持确信断言,我提出疑问:「没那回事吧?门可以自动上锁,而且还挺新的。」
「问题就在那道电子锁。这栋大楼一到七楼都有房间,不过依照这种设计,一楼房客没受到电子锁的保护。因为你想想,只要翻过一楼阳台扶手打破玻璃窗,就可以轻松入侵屋内吧?」
「唔?听你这么说也对。电子锁确实没意义……」
「没错。所以最近安装电子锁的大型住宅大楼,一楼都不住人。一楼可能是商店或停车场,二楼以上才是住家。不过这栋『花水苑』不是这样设计。应该是屋龄几十年的老房子加装电子锁,假装成作好完善的防盗措施。哎,这种不上不下的房子挺多的。」
侦探进入抵达的电梯,展现自己精通房屋大小事的一面。「唔~这样啊……」我心感佩服,进入电梯按下七楼按键。
七楼的走廊并排着六扇门。委托人居住的七〇六号房距离电梯最远。门牌写着「日高玄藏、静江」,应该是夫妻的名字。
按下门铃,门立刻开启,穿衬衫的男性从门缝露面。
男性意外地年轻,很适合戴时尙眼镜,是这年头吃香的英俊长相。应该不是玄藏,年纪看起来比我大一点,所以是三十出头吧。我原本认定是老夫妻应门,所以看到帅哥现身莫名紧张,慌了手脚。
「那、那个,我、我是,侦……」我说到「侦探」时,艾莎突然一脚踢向我的小腿肚,我将没说完的话语连同尖叫一起呑下肚。
艾莎代替我询问:「日高静江女士应该住在这里,她在吗?在的话麻烦叫她一下。」
对方随即从眼镜后方投以冰冷视线。「在是在,不过你是谁?」
我好友随即按着胸口。「我叫艾莎,生野艾莎。」她进行简洁却完全没用的自我介绍。「别看我这样,我是静江女士的死党。」接着她说出毫无可信度的谎言。不过,彻底的谎言似乎比简略的自我介绍有用得多。
「喔,死党啊……」
男性即使诧异,依然暂时离开我们,找当事人确认。
「小艾,你做什么啦!」等到完全看不见他,我按着小腿肚向野蛮好友抗议。「别突然踹别人的脚啦,这样很痛。」
「笨蛋,我才想叫你别在陌生男人面前自称侦探。我们还不晓得他是委托人的敌人或朋友吧?」
原来如此,听完就觉得她说得对。侦探这种职业不能随便就告诉别人。我深深反省自己过于冒失,但还是对好友抱持不满,觉得她不应该突然踹我的脚。
不久,那名男性再度从门后探头,以截然不同的和善态度邀我们入内。「抱歉让两位久等了,请进。」
我们在玄关脱鞋进入屋内,在年轻男性带领之下,进入某个房间。这一瞬间,我们得知委托人刻意找侦探到家里的原因。
名为日高静江的女性不只是年纪大,是年迈。骨瘦如柴的身体躺在白色的钢管床,一眼就看得出她是病人。身穿睡衣的静江一看到我们,就从床上坐起上半身,如同迎接老朋友般露出亲切的笑容。
「欢迎两位。我等你们好久了。」
我与艾莎瞬间转头相视,接着学静江回以僵硬的笑容。
「是、是的,听说您生病,所以来探望一下……」
「没、没错没错,但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嘛,我放心了……」
戴眼镜的男性以质疑的视线,目不转睛看着我们拼命作戏。
日高静江在睡衣外面加披一件开襟上衣,为我们介绍一旁身穿衬衫戴眼镜的男性。
「他是冈野宏一,我过世哥哥的儿子,是我唯一的侄子。现在是内科医生,在平塚市内的医院工作,也是我的主治医师。我今天状况不太好,刚刚请他帮我打个针。宏一,这两位是我的好友,叫做艾莎,以及,我想想……」
「我是美伽,川岛美伽。」我硬是插话打圆场。「静江女士您真是的,这么健忘。」
「啊、啊啊,我想起来了。毕竟我这把年纪了。」静江也假装一时忘记。
实际上并不是忘记,到头来,我们根本没见过面,她当然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们的不自然互动似乎增加冈野宏一的戒心,他隔着镜片朝艾莎投以犀利视线。
「哇,我完全不知道姑妈认识这么年轻的朋友。究竟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的?」
他的疑问很中肯。实际上,看起来七十多岁的孱弱老奶奶,和开朗活泼正値青春年华的二十七岁女性,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的?感觉比起受伤的鹤认识狰狞的狮子还要离谱。但我这个骗子好友看着远方,毫不犹豫开始述说。
「和静江女士的相遇?是的,记得是在半年前,我在闹区的梅屋总店门口,发现不良少年缠着静江女士,那就是我和她的初遇。四、五个太保朝我打过来,我拿起凑巧在手上的豆沙包猛扔,奋勇应战——对吧,静江女士?」
「呃,嗯,是的。那一幕至今也历历在目。」
「……」我当时也在场吗?我开始担心。静江大概也判断继续说谎很危险,突然面向冈野。
「你还有工作要忙吧?我没事了,你回医院吧。」
静江说完,将侄子半强迫赶出卧室。
请保重——冈野宏一留下这句话,就抱着看诊包独自离开寝室。
静江等侄子离开之后,在床上叹出长长的一口气。
「真是的,看来好不容易没被他发现你们是侦探。」
「没事的,我们看起来不像侦探。阿嬷,这一点就放心吧。」艾莎突然将委托人称为阿嬷,然后开门见山地问:「所以,你要拜托我什么事?」
素昧平生的人以这种装熟方式搭话,一般人大多会说:「你是我亲戚吗?」坏了心情。实际上,造访侦探事务所的所有客人,都会因为她的平辈语气遭受文化冲击,一半的人没提出委托就走人。也有不少男性客人猛拍桌面大骂「成何体统」,我担心事务所桌子在不久的将来会被劈成两半。
但静江没生气,依然挂着慈祥的表情,回答侦探的问题。
「其实,是关于我外子的委托。」
「你说的外子是日高玄藏先生吧?」艾莎一边听,一边擅自拉旁边的藤椅过来坐。「你先生搞外遇?」
「不,不是这样。」静江稍微绷紧表情摇头。「外子在一周前过世了。」
「啊,是喔。」侦探感到意外般低语。不过很遗憾,她的辞库没有「请节哀顺变」或「请坚强活下去」这种可嘉的话语。她双手抱胸,以正经表情对静江说:「这样啊,死掉就没办法搞外遇了。」
静江一瞬间露出诧异表情。「是的,一点都没错。」她说完,意外地发出愉快的笑声。「侦探小姐,你讲得真有趣。」
「我讲了什么有趣的事吗?」艾莎诧异问我。不过,要将她的言行解释为有趣或讨厌,端看对方的度量。我露出苦笑回应好友,然后面向静江。
「容我深入请教一下,玄藏先生为什么会过世?是病逝吗?」
「不,不是生病,是自杀。享年七十四岁。」
静江轻声说完,像是自行否定这番话般摇头。「可是,我质疑外子的死是否真的是自杀。那样真的是自杀吗?」
「这样啊。假设不是自杀,您认为是什么原因?」
我问完,床上的静江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外子是被人杀害。」
出乎意料的这句话,使我与艾莎瞬间语塞。
「阿嬷。」艾莎就这么坐在藤椅提问:「既然你这样质疑,就代表玄藏阿公的死有疑点?」
「是的,突兀的点很多。首先,外子没有自杀的理由。外子当年成功经营贸易公司,如今不再插手管理,和我在这个家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幸好我们存了不少钱,不用担心开销,也和工作压力无缘。我无法想像这样的他会突然自我了断,留下我一个人。」
「唔~可是这不能一概而论吧?直到昨天精神百倍的阿公,并不是不可能今天突然想死。」
「就算这样,那种死法也很不自然。」静江像是要甩掉讨厌的记忆般摇头。「警察说,外子是自己把毛巾围在脖子上,自己用力拉毛巾两侧勒死自己。你觉得有可能吗?」
女侦探听完没回答可不可能,而是反问:「那条毛巾是怎样的毛巾?是不是有点年代,而且是湿的?」
「是的,警察说是一条使用已久的毛巾,而且湿湿的。」
「我想也是。」艾莎听完静江的回复,满意地点头。
「一般来说,自己把毛巾围在脖子上往两侧拉,不会出人命。就算一时之间勒住脖子,喘不过气的时候就会放松力气,毛巾也会放松,不会致命。但如果那条毛巾用很久了,也就是粗粗的,一点都不滑顺,而且还打湿的话,那就不一样了。在这种状况就算放松力气,勒住脖子的毛巾也不会轻易松掉,可能因而致命。不到不自然的程度。」
「是喔。小艾真清楚,不愧是侦探。」
我稍微对眼前的好友刮目相看。她并非只是不懂礼貌的粗鲁女生。
「但我还是觉得这种死法不自然。与其这么做,在横梁绑条绳子上吊不就好了?」
「美伽,你讲得这么简单,可是现在的住家没横梁啊?」
「啊,对喔。」我不由得看向寝室天花板。没有横梁的天花板,吊着一个像是飞碟的时尙灯具。「可是就算没有横梁,只要有心,肯定找得到挂绳子的地方。而且这里是七楼,想死的话也可以从阳台跳下去,他却是自己拿毛巾勒死自己,果然怪怪的——静江女士,警方没考虑他杀的可能性吗?」
「是的。就我看来,警察打从一开始就认定是自杀。」
「为什么?难道有遗书?」
「不,没有遗书。只是因为当时的状况只能判定是自杀。」
「只能判定是自杀?」我与艾莎异口同声。
委托人下一句话令我们感到意外。
「现场是密室。凶手没办法进出。」
「啊啊,对喔。」侦探没想太多就点头。「这里是七楼,而且公共玄关加装电子锁,凶手没办法轻易入侵。」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一楼确实加装自动锁,不过凶手只要有心,就可以轻易入侵大楼。只要趁住户开锁的时候跟着进来就好。」
「嗯,这是破解电子锁的最简单方法。不过,就算用这种方法进入大楼,也没办法进入这间七〇六号房吧?」
「不,这也不是不可能。我们夫妻很少开冷气,夏天为了通风,会稍微打开大门直到傍晚。所以很可能有人在白天入侵,躲在壁柜或是衣柜里。除此之外,虽然不太可能,但也无法否定外子自己邀请某人到家里。」
「什么嘛,既然这样就不是密室吧?」
「不,是密室。七〇六号房的我这间卧室是密室。」
「喔?」艾莎略感意外地环视卧室,接着像是央求奶奶讲故事的孙女,要求委托人。「听起来挺有趣的。阿嬷,可以详细告诉我吗?」
2
「那么,到客厅详细说吧。」静江说着自行下床,坐在旁边的轮椅。「最近下半身越来越没力,经常得靠这个。真羡慕你们年轻人。」
侦探帮委托人推轮椅,以平常的开朗语气回应:
「别这么说,我们也迟早会变成老太婆。对吧,美伽?」
「你才会变成老太婆吧?我预定会成为优雅的老奶奶,不会变成老太婆!」
我们笑着前往客厅。静江坐在轮椅上,俐落准备三人份的茶水摆在桌上。我们两人坐在沙发,再度和坐轮椅的静江相对。
「好啦,该从哪里说起呢……」静江拿着茶杯,一副束手无策的表情。「希望侦探小姐可以直接问我。」
「知道了。那我负责问,阿嬷负责回答,美伽则是在我搞笑的时候精准吐槽。这样没问题吧?」
「……」我能够精准吐槽吗?这个重责大任令我发抖。
总之,决定三人的职责之后,艾莎提出第一个问题。
「那么,先从发现尸体的时候问起吧。第一个发现的是谁?」
「是我。」静江按着自己的胸口。「那是一星期前的深夜,凌晨三点多发生的事。我当时在卧室床上睡觉,后来听到有人猛敲房门就惊醒了。敲门的是宏一。我隔着房门问他:『这么晚了,怎么了?』接着,门后的宏一发出松一口气的声音:『啊啊,姑妈,你终于醒了。』」
「宏一是刚才的侄子吧。也就是说,冈野宏一当晚住在这里?」
「嗯,是的。宏一前一天傍晚来玩,就这么留下来过夜。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因为我们没有儿女,宏一就像是我们的亲生儿子。」
就是这里。如此确信的我立刻吐槽:「不是儿子,是孙子吧,孙子!」
扫兴的气氛立刻降临客厅。静江呆呆张着嘴,艾莎拿起茶杯「啧啧」喝口茶,斜眼瞪我。
「我说啊,美伽,抱歉别打断好吗?」
看来我的吐槽不精准。「抱、抱歉……」
艾莎无视于轻声道歉的我,清清喉咙回到刚才的话题。
「侄子深夜硬是叫姑妈起来。为什么?」
「宏一隔着房门,说他没看到姑爹。他来这里住的时候,都是在外子房间一起打地铺,但他半夜醒来,发现旁边外子的被褥没人。一般都会认为是去上厕所之类的,但他等再久都等不到人。他觉得怪怪的,所以离开被褥去厕所看看。」
「不过,厕所没人——」
「嗯,是的。宏一隔着门说:『姑爹不在厕所,也没在洗脸台或厨房,又不可能在这种时间外出,这样不太对。』」
「那阿嬷怎么说?」
「我说:『确实不太对。』后来觉得隔着门不方便说话,就对宏一说:『总之,你进来吧。』他却说:『姑妈,我进不来。』我问他为什么,他在门外用力推门说:『这扇门打不开,好像锁住了。』我觉得很奇怪。我不可能在房内锁门,绝对不可能。」
「嗯,说得也是。要是里面上锁,阿嬷万一睡觉的时候出事快挂掉,没人能进来帮忙,所以不可能锁门。」
「……」
艾莎过于直接的发言,使得静江表情突然一沉,这个玩笑听在她耳里应该不好笑。此时艾莎再度斜眼狠狠瞪我。
「喂,美伽!为什么不吐槽?你要是没吐槽,我不就只是『不懂得察言观色的笨女人』?」
「咦?啊啊,对喔。」精准的吐槽好难。
我重新认知自己的重责大任,另一方面,艾莎再度清喉咙含糊带过。静江挂着尴尬的笑容,回到锁门的话题。
「我的房门本来就没装锁,不可能从里面上锁。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女侦探总算理解状况,催促委托人说下去。「所以,阿嬷后来怎么做?」
「嗯,总之我觉得得先开门,所以打开枕边的台灯。房间变亮的瞬间,我吓了一跳。原因在于我卧室的那张藤椅——」
「啊,我刚才坐的那张吧。」艾莎说着拿起茶杯喝茶。
「是的,穿睡衣的外子居然全身僵硬,坐在那张藤椅上。」
震撼的进展使我「呜!」地倒抽一口气,艾莎则「噗!」地喷出茶来。
静江拿毛巾擦拭桌面的茶,平淡地说下去。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像是摔下来一样下床,爬到外子身边摸他的身体,发现他完全没反应,脖子围着一条毛巾。我连叫都叫不出来,就这样爬到卧室门口,想从里面开门。」
「当时房门是什么状况?知道门为什么打不开了吗?」
「是的,我立刻知道原因。门缝从内侧被封死了。」
「门缝被封死?也就是说,门的周围被贴胶带?」
「是的,是普通的胶带,像是要把门缝封死,贴得满满的,所以宏一推门也推不开。我撕掉胶带,才终于让宏一进来。」
「侄子当时是什么反应?」
「肯定吓了一跳。但他是医生,应该很习惯这种紧急场面。他立刻跑到坐在藤椅的外子身边检査身体状况。他俐落把脉并且确认呼吸,但最后朝着我露出遗憾的表情摇头,外子当时已经断气。我惊吓又悲伤过度,当场哭倒在地……」
这是一场没有吐槽余地的悲剧,我与艾莎只能以严肃表情点头。
我们得知了日高玄藏尸体被发现的过程。但是后续的事情,静江并没有记得很清楚。她说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侦探听着委托人的描述,反复点头回应「我懂我懂」。
「这也在所难免。是因为目击老公死掉,才受到打击昏倒吧。」
「是的,好像是这样。宏一忙着报警跟叫救护车,后续的事情也是他帮忙处理。包含接受警方侦讯之类的所有琐事。」
「话是这么说,但刑警们也来阿嬷住的医院问过话吧?」
「嗯,确实是这样。不过他们没有逼问得很紧,我只是把现在告诉你的事情告诉他们一次。」
「唔,可是……」艾莎单手拿着茶杯,露出疑惑的表情。「阿嬷睡在门缝封死的卧室,而且老公死在同一个房间。照常理推测,阿嬷有嫌疑也不奇怪吧?」
「是的,你说得对。但不晓得是幸或不幸,我就像这样体弱多病。另一方面,外子虽然年迈却是健康的男性,所以警方判断从体力来看,我不可能在外子脖子围上毛巾勒死他。」
「说得也是。就我看来,阿嬷也不可能行凶。这么一来,确实只能认定玄藏在门缝封死的密室里自杀。」
艾莎轻声说着,像是突然感到疑问般歪过脑袋。「不过仔细想想,丈夫在妻子睡觉的卧室自杀不太自然吧?而且门缝还封死。警方在这方面怎么解释?」
「其实,尸体旁边有个东西,可以好好说明这个不自然的状况。」静江以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个东西的真面目。「是煤球。」
侦探听到这个词,像是理解一切般点头。
「原来如此。在门缝封死的室内放煤球。换句话说,这是丈夫想带妻子一起上路的自杀案件。玄藏先生拿煤球到阿嬷睡的房间,用胶带封死唯一一扇门的门缝。窗户是推拉窗,原本就密不透风,不需要补强。在这种状况烧炭,夫妻俩确实很可能因为一氧化碳中毒一起归西。」
侦探一鼓作气说完,诧异看向静江。
「不过,到最后没用到那颗煤球吧?」
「是的。所以警方推测外子拿煤球到我的卧室,将门缝封死,想带着我一起死。但是到最后心生愧疚,放弃这么做,改为勒自己脖子自杀。」
「原来如此。姑且说得通。」
侦探不甘心地轻声说完,单手拿起茶杯,像是大男人般发出「苏苏」的声音喝茶。
「不过,这样就认定玄藏阿公放弃带妻子一起走而单独自杀还太早。话说回来,那间卧室不是完美的密室。就算房门用胶带封死,卧室也有一扇及腰的窗户。阿嬷,当时窗户从里面上锁吗?」
「不,窗户开着。在这个季节,我晚上都开窗睡觉。」
「既然这样,凶手说不定是从那扇窗户嘿咻一声跳出去——」
「笨蛋!会死掉啦,这里是七楼耶!」
好友的破天荒想法,使我不禁大喊,客厅瞬间鸦雀无声,静江惊讶地瞪大双眼。接着,艾莎像是要打破沉默,在我面前漂亮地竖起大拇指。
「美伽,你有心还是做得到嘛。你吐槽得很棒,恭喜。」
「艾、小艾,谢谢。」这是怎样?这是必要的对话吗?
艾莎无视于愣住的我,回到自己的话题。
「对,确实不可能跳下去。但或许可以从窗户拉绳索下去。对吧,阿嬷?」
「嗯,其实我也这么想。再怎么说,如果房门不能用,就只有那扇窗户可以让人进出。既然这样,杀害外子的凶手肯定是从窗户逃离。我觉得只要想点办法,并不是不可能从那扇窗户下到一楼。但警方应该想不到这种可能性。门缝封死,尸体旁边有煤球,警察看到这两个要素,似乎就认定外子是放弃带我一起走而自杀。」
静江诉说警方的怠慢时,表情微微涨红。
「哎,警察也很忙,所以想把看似自杀的案件当成自杀结案吧。」
侦探擅自断定之后,再度看向委托人。「所以,阿嬷不满意警方的判断,委托我重新调査这个案件。可是为什么要找我?平塚也有其他比较像样的侦探啊?」
「对对对,这就是重点。」我忘记吐槽好友的自虐意见,指着她的脸。「用不着找这种像是野兽的女人吧?」
「我不是野兽,只是活力充沛吧?」艾莎噘嘴说。
静江以慈祥的视线看着我们开口:「因为我听一位警察说,平塚有个叫做生野艾莎的侦探。」
「警察?」艾莎蹙眉反问:「哪个警察说的?」
「是负责侦讯我的平塚警局刑警,记得叫做宫前。」
侦探听到这个姓氏的瞬间,不悦地啧了一声。「又是宫前啊……」
「那位刑警先生啊……」我也不禁跟着噘嘴。
「哎呀,你们认识他?」静江深感兴趣般注视我们的表情。「该不会是之前被那位刑警先生逮捕过吧?」
「没错没错,之前有一次偷东西被他抓包——慢着,怎么可能啦!」
我抓准这个大好机会,首度展现未曾体验过的自我吐槽。
「……」经过一段稍微漫长的寂静。
艾莎与静江同时竖起大拇指,像是称赞我干得好。
就这样,艾莎正式接下日高静江的委托,不难想像密室之谜激发她旺盛的好奇心。我们立刻就想着手详加调査,尤其想详细调査案发的卧室,不过这一天没能如愿。因为长时间回答案件疑点的静江,实际上比表面更加疲惫。
最后,我们这天只听完事件经过就离开她家。回去时,静江来到玄关目送,我开朗的好友对她挥手微笑。
「阿嬷,那我们走了,改天再来。」
3
接受日高静江委托的隔天,我们正式展开行动。
艾莎让我坐上爱车的副驾驶座,然后发车,毫不犹豫直指平塚市区前进。车子轻快行进,最后停在一栋灰色庄严建筑物旁边。
是守护平塚治安与安全的「条子殿堂」——神奈川县警平塚警察局。
「叫宫前那小子出来。」艾莎冲进警局就对柜台如此要求。「这里没有宫前那小子,不过有宫前刑警,要叫他吗?」回应的女警不慌不忙,功力更胜一筹。即使是火爆的艾莎也终究乖乖同意。「那就叫那个家伙吧。」
不久之后现身的宫前刑警身穿衬衫,没打领带,完全是夏季刑警的打扮。「到外面讲吧。」他似乎早就预料艾莎来访,约我们到警局外面。「局里不方便讲局外话。」
什么嘛,玩文字游戏?我思索是否该吐槽,但我始终只是侦探助手。我判断没必要对刑警的搞笑起反应,默默跟着艾莎走。数分钟后,我们来到博物馆附近文化公园的一角,坐在老旧的长椅上。宫前刑警拿出刑警夏天必备的道具——扇子,为满是汗水的脸摄风。
「所以要找我说什么?啊啊,是老企业家自杀的那件案子吧?原来如此,那位老奶奶真的委托你们了。」
「对,就是那件案子。你真清楚。」
「还好啦。不过那件案子没什么好调査吧?因为是自杀。」
「现场是密室,凶手不可能逃走,所以你才说那是自杀吧?」
艾莎斜眼犀利地瞪向刑警。「不过,真的是这样吗?就算是密室,也不是连蚂蚁都没洞钻的完美密室。实际上,窗户就没锁吧?既然这样就有很多方法可以用,像是从窗户拉绳子下楼——」
刑警没听艾莎说完,就发出无奈的声音。「喂喂喂,现场是七楼耶?」
「没问题。凶手盖过大楼或是有攀岩经验,不怕高。」
「慢着,不是这个问题。那扇窗户面对车流量大的马路,要是凶手从窗户拉绳子下来,别人很可能看见。何况还有一楼到七楼的住户。有人深夜还没睡,也有人在这么热的季节开窗。要是凶手拉绳子垂降,甚至可能被清楚目击长相。你觉得杀人凶手会做出这么危险的举动吗?」
「可能会吧?不管三七二十一放手一搏之类的。」
「怎么可能!」刑警哼笑着回应侦探的意见。「假设凶手有胆量挑战这种赌注,又勇敢到不怕七层楼的高度。」
「嗯,有有有,肯定有。这样就做得到吧?」
「不,这样也不可能。因为那扇窗户外面有铝制把手。把手平常被海风吹拂,所以很脏,表面沾上盐粒,积满尘埃。如果有人从那扇窗户拉绳子垂降,绳子肯定会和扶手摩擦,留下某些痕迹。但我们仔细观察扶手表面,都没发现这种痕迹。扶手脏污程度完全一样。」
「换句话说,没人从窗户离开吗……」艾莎像是呻吟般说完,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提出另一种可能性。「如果窗户不行,床呢?其实凶手杀害玄藏之后,一直躲在床底。然后在静江女士跟冈野宏一发现尸体的时候,趁乱钻出床底离开现场。这样呢?」
「就算你这么问……」宫前刑警不耐烦地耸肩。「那种地方很少打扫,会累积一层灰尘,有人躲在那里肯定会留下痕迹。嗯,我们当然仔细调査过,毫无异状。凶手躲在床底的说法太不实际。」
然后,宫前刑警看向侦探严加叮咛。
「我不晓得日高静江怎么说,但警方办案的时候,绝对没有一开始就断定玄藏是自杀,是仔细调査现场状况之后,得出这个结论。所以玄藏是自杀,肯定没错。本来想烧炭和妻子一起走,却中途打消念头,决定一个人寻短。虽然目前还没査明动机,但玄藏的老婆体弱多病,自己年纪也大了,就算内心突然软弱也不奇怪吧?」
「这样啊。」侦探点头之后双手抱胸。「但我还是不懂。既然这是自杀,你为什么要把我介绍给那个阿嬷?」
刑警大方摇手回答侦探:「没什么,不用谢我。」
「没人在谢你,别乱讲话!」
「没人乱讲话。」宫前刑警啪一声阖上扇子。「我只是想还你上次那份人情。你之前不是揭发冒牌算命师的诡计吗?所以我介绍一个企业家的遗孀给你。实际上,她委托你们重新査案,你们只要随便假装査过案子,回报说『我们査过了,但您的丈夫依然只可能是自杀』就好。既然本市最高明的侦探这么说,她也会接受吧?然后你们从她那里得到相应的酬劳,我也可以还上次的人情。有好处没坏处吧?」
宫前刑警意外地重心机又重情义。但他在某方面是狡猾地想利用侦探吧?无论如何,肯定是一个不能轻忽大意的家伙。
「那我去忙别的工作了。」聊到一个段落时,他从长椅起身。「总之,你就好好努力假装调査吧,这样才不枉费那位老奶奶雇用侦探。啊,不过——」
刑警以阖上的扇子笔直指向侦探,扬起嘴角。
「万一发现密室的漏洞,麻烦务必通知我一声。拜托啦,名侦探。」
宫前刑警将艾莎称为「名侦探」的时候,听起来是尊敬加畏惧,再加上一点点揶揄。艾莎自己应该也和我抱持相同感想。
宫前刑警朝不悦的我们摇着扇子,从容离开公园。
4
我与艾莎和宫前道别之后,就这么开车前往「花水苑」。
我们按下静江居住的七〇六号房门铃。侄子冈野宏一今天不在,是静江拄着拐杖迎接我们。
「侦探小姐,査到什么了吗?」
「不,目前还没有。」侦探看向下方,如同回避委托人充满期待的视线。「我今天想详细检査那间卧室,可以吗?」
「当然,进来吧。」
静江露出开心的笑容,邀请我们进入她的卧室。
艾莎立刻走向卧室深处、及腰高度的窗户。那是一扇由两片玻璃窗交叠的平凡推拉窗。由于是毛玻璃,所以看不到窗外,不过开窗就可以眺望斜前方的美丽沙滩。侦探纯真地高声欢呼:
「美伽你看,『差不多长滩』看得好清楚!」
「是啊。不过你知道吗?只有你这么称呼那座沙滩。」
我们一边随口闲聊,一边仔细检视窗外扶手。是色调冰冷的褐色扶手,实际上更适合形容为栅栏。宫前刑警说得没错,表面很脏,沾满白色盐粒与沙子。我试着以食指朝扶手轻轻一抹,指尖立刻沾上脏粉,扶手表面留下抹过的痕迹。
我将指尖朝向好友。「哎呀,艾莎小姐,这是怎样?你觉得这样就算是打扫过了吗?真是的,最近的年轻姑娘连打扫窗户都不会。」我演起坏心眼的婆婆。
「美伽子婆婆,对不起。」艾莎半打趣地演起被婆婆欺负的媳妇,然后马上换上正经表情,低声说:「唔~扶手是这种状态,确实没从窗户逃走,因为一定会留下痕迹。」
「应该也没办法从这扇窗子跳到其他窗子或楼顶吧?」
我从窗户探头,环视上下左右。
「密室果然是密室吗……」
艾莎不情不愿地认同宫前刑警的说法,背对开启的窗户。「话说回来,我昨天忘了问一件事。」她说着再度面向委托人。「玄藏阿公过世之前,有没有哪里和平常不一样?比方说打电话给某人,或是害怕某些东西。什么细节都好,有没有察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艾莎问完,静江拄着拐杖歪过脑袋。
「记得外子和平常一样。前一天晚上,他和宏一一起在家里客厅吃饭,当时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喝酒喝得很愉快。」
「喔,喝酒啊。玄藏阿公酒量很好?」
「是的,他喝很多。但也常常喝到烂醉令人伤脑筋。」
「这样啊。那么,他在过世前晚大概喝到几点?」
「不晓得。其实我早早想睡,先回卧室休息了,所以不知道宏一和外子实际上喝到几点。宏一说他们大概喝到十一点,然后就铺被褥睡觉。侦探小姐,这件事有哪个地方很重要吗?」
「不,没有。」艾莎含糊带过,换个话题。「话说回来,玄藏阿公过世之后,他的遗产由谁继承?只有阿嬷有继承权吗?」
「是的。外子的遗产都由我继承。怎么了吗?」
「没有啦,想说冈野宏一先生或许也可以继承一部分。阿嬷昨天不是说他就像亲生儿子吗?」
「不,你想太多了。」静江难得一脸严肃地说明:「外子过世,宏一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如果侦探小姐怀疑他,你就误会了。因为宏一当时在门缝封死的门外。」
「——虽然静江女士那么说,实际上却不晓得怎么样。」
这里是七〇六号房旁边的安全梯。艾莎一步步踩稳水泥阶梯下楼,对我透露她的想法。
「我觉得冈野宏一并不是完全没有杀害玄藏的动机。没错,就算玄藏死掉,冈野也拿不到一毛钱,财产是由妻子静江继承。但静江就像那样体弱多病,而且冈野是她唯一的亲人,又是主治医师。只要方法对了,冈野可以随心所欲取得静江继承的财产……」
「过分。冈野宏一真恶劣,简直是女人的公敌。」
我脑海中的冈野宏一扯下美丽的面具,露出魔鬼的脸孔。
「我说啊,美伽……」艾莎无奈看着我。「在这种时候,助手应该说『现在断定还太早,预先下结论是大忌』才对。你怎么可以自己断定?」
啊啊,说得也是。「小艾,现在断定还太早,预先下结论是大忌。」我回想起自己身为侦探助手的职责,如法炮制劝诫心急的侦探。「静江女士也说过,案发的时候,冈野在门缝封死的门外。直到静江女士在房内撕掉胶带,他都进不了卧室。冈野不可能杀害玄藏先生。」
「嗯,不过真的不可能吗?我总觉得应该有办法。」
「办不到啦。要怎么在门外封室内的门缝?不可能吧?」
我们说着说着走到了一楼。「花水苑」有一座电梯,大楼两侧各有一座阶梯。靠近公共玄关的阶梯比较多人走,位于相反位置的这座阶梯,看起来没什么人利用。我抵达一楼之后,提出一个单纯的问题:
「明明有电梯,我们为什么要走楼梯?」
「因为凶手不会搭电梯啊。最近的电梯大多会装监视器吧?我觉得凶手好歹会注意这一点。」
原来如此。假设某人在七〇六号房行凶,凶手很可能使用这条几乎没人走的阶梯。就算这么说,凶手当然没在阶梯留下脚印,但侦探办案时,亲眼检视现场也很重要吧?我们沿着凶手可能行经的路线,穿过一楼走廊,从公共玄关走出大楼。
「——唔?」我们回到停车场取车的途中,艾莎突然停下脚步。
「小艾,怎么了?」
「不,没事。」她听我问完摇了摇头,再度踏出脚步。好友回到雪铁龙驾驶座之后,闭着眼睛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事情。最后她睁开双眼,褐色眼眸看向副驾驶座的我,语出惊人。
「宫前确实说得对。」
「什么意思?」
「密室之谜很难解。老实说,除非认定凶手长翅膀,像是鸟一样从七楼窗户飞走,否则根本不可能。」
「不过,凶手长翅膀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所以呢?」
「嗯,重点来了。我觉得必须换个想法。」
「嗯嗯,换想法之后怎么做?」
「就是按照宫前说的去做。换句话说,我们虽然完全拿密室没辙,却要假装努力调査过。很简单吧?」
「咦……?」
我不禁语塞。因为我从来没想过,我信任的好友居然好死不死讲出这种话。生野艾莎应该是比任何人都英勇、高尙、大胆、旁若无人又鲁莽,却最讨厌拐弯抹角,工作尽心尽力的人。她正因如此才被大家敬畏地称为「平塚母狮」才对。啊啊,可是她居然……!
我体内深处涌现幻灭、失望、悲伤、灰心,以及激烈的愤怒。这些情绪最后化为愤怒的话语,如同连珠炮从我嘴里发射。
「什么?小艾,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你放弃破案,只想做个样子?随便做几件事敷衍就领酬劳?小艾,你当真?这样的话,『平塚母狮』还真是堕落。别说是野生的狮子,连家猫都不如。我认识的生野艾莎,不会讲这种丢脸的话。高中时代人人害怕的『野生的狮子』,昔日放声大笑和全校学生为敌的那个你去哪里了?那只比公狮还阳刚的母狮已经死了吗?」
「没死。现在也还在这里。」好友以拇指指着自己的脸。「话说,我当年和全校学生为敌?我被讨厌成那样?这事实真震撼啊。」
好友笑着说完,怒气未消的我继续说下去。
「算了,小艾,我打从心底对你失望。这样静江女士太可怜了。好吧!既然你不想做,我来做吧!对,我做给你看!我川岛美伽大人会解开案件之谜,小艾就坐在那里,乖乖看我大显身手吧!」
我豪迈放话之后,就这么顺势「嘿!」的一声,打开副驾驶座车门冲下车。阳光瞬间从我头顶直射,柏油路面冒出异常的热气。现在是下午两点整,夏末阳光最烈的时段。
我立刻头昏眼花,踉跄回到车上。
「唔,美伽,怎么了?你不是要去解谜吗?」
好友露出挖苦的笑容,我尽可能向她逞强。
「没错,我会做给你看——等稍微凉快一点就去做!」
5
最后,我在冷气凉爽的车里睡午觉,度过下午最热的时段。
夏末太阳开始西下时,我才终于展开行动。
「总之,加油吧。」驾驶座的艾莎以秋波送我离开。「哼!」我背对曾经是好友的她,不理她的激励,独自下车。就这样,我开始单独行动。
我抱持一项确信。回想起来,艾莎与宫前刑警都过于着重密室。重点不是解开密室之谜,是找出杀害玄藏的凶手。只要抓到凶手,大致就能得知密室的玄机。以最坏的状况,拷问凶手就好!
总归来说,我首先要做的,是清査哪些人希望玄藏死掉。冈野宏一是候选人之一,但也可能有其他人想杀害玄藏。
为了取得这种情报,我想利用集合住宅特有的主妇交谊圈。也就是混入爱聊天大婶们的圈子取得情报。
幸好「花水苑」旁边是一座气派的公园,刚好成为带小孩主妇与爱讲话大婶们的聚集处。我硬是参与她们的交谈,努力想打听有益的情报。
主妇们大多以为我是新闻记者或杂志的采访作家。有些年轻的妈妈提高警觉快步离开,也有好奇心旺盛的大婶询问:「你是哪家的记者?」我只打听到一个像样的情报。提供情报的是将长发染成褐色的年轻辣妈,住在「花水苑」七楼的她和日高夫妻相识。她抱着婴儿对我说:
「别说出去喔,其实日高女士过世的丈夫搞外遇。」
出乎意料的证词,使我向她探出身子。「外遇?对象是谁?」
「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是妆化得很花俏的年轻女生。我某天白天出门买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他们在闹区咖啡厅见面。我立刻看出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嗯,我当然知道,因为那个女生用『爸爸』称呼日高女士的先生。正确来说不是『爸爸』,是『把拔~』。」
她在最后严肃地如此补充,不过发音问题在这时候不重要。重点在于两人的关系。假设这个女生是玄藏的情妇,那就无法否定感情纠纷发展为憎恨,进而酿成命案的可能性。而且如果是情妇,玄藏就可能主动让她进入七〇六号房。
这个出乎意料的情报使我心跳加速。
我向这个年轻妈妈道谢之后离开。我原本取出手机,想立刻告诉艾莎这个情报,但我没多久就收起手机。如今变得没种的「家猫艾莎」知道这个独家情报也没用。
「这样真的像是『把金币送给猫』,暴殄天物。」
觉得这个比喻很妙而自得其乐的我,最后没有连络艾莎,继续收集情报。但是在这之后完全打听不到亮眼的情报,白白浪费时间。
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不知何时西下,夜幕笼罩四周。
侦探工作难以继续执行。依照状况,也可能被警察当成可疑人物训诫。我如此判断,走向车子所在的停车场。
「不过,小艾应该已经开车去其他地方了吧……」
毕竟和她吵架分开至今已经四个多小时。即使是失去利牙的窝囊母狮,肚子饿了还是会去觅食,不可能留在相同的地方。我如此心想抵达停车场一看,她的雪铁龙意外地留在相同位置。难道她在等我?我瞬间感觉胸口渗出喜悦,立刻跑到车旁一看,驾驶座空无一人。
「真是的,那个女人去哪里逍遥了啦!」
我不高兴地转头观察周围。「我可不是在担心她啊,是因为车钥匙在她那边,我非得找到她才行。」
我说着没人听的借口,最后还是找起艾莎。
我打手机给艾莎,来回于停车场与大厦之间,但她不知为何没接我电话。就在我觉得奇怪而歪过脑袋的时候,一个诡异的男子身影从我面前经过。对方刚从大厦的公共玄关现身,体格中等,身穿黑色运动服,因为是晚上所以看不到长相。
男子抱着箱子。是必须完全伸直双手才总算抱得住的巨大纸箱。即使不是侦探助手,也会在意箱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而且他有种避人耳目的感觉,脚步很匆忙,非常适合形容为行迹可疑,使我一时之间忘记艾莎的事。
「总觉得那个人命人在意……」
我立刻决定跟踪他。他抱着纸箱笔直前进,似乎要前往广场角落的组合屋。那间小屋是大厦住户专用的垃圾场,那么纸箱里大概是大型垃圾吧,或许不値得跟踪。我有点灰心。
即使如此,我还是躲在矮木丛后面,彻底观察那名男子。
男子在组合屋前面暂时放下东西,打开小屋的门,再将纸箱搬进去。不久,男子再度从小屋现身,此时他已经双手空空。他轻拍双手像是完成一项大任务,关门悠哉离开。
「那是什么东西?」
我冲出灌木丛,立刻打开组合屋的门。现在是夜晚,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但我毫不迟疑拿起侦探业的七大法宝之一——笔灯检视屋内。男子刚才搬来的巨大纸箱坐鎭在小屋角落。我走向纸箱,悄悄打开箱子,以笔灯照向箱内。
里面是一张椅子。椅背不高,附扶手的藤椅。我一看到藤椅就不禁歪过脑袋,径自低语。
「咦,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椅子——唔!」
此时,小屋的门突然发出声音关上。我慌张转身的下一瞬间,男子狠狠撞向我。「啊!」笔灯从尖叫的我手中滑落,我就这么向后撞上小屋墙壁,后脑杓也连带遭到重击。「——呜!」
我发出呻吟,无数星星在眼前闪烁,全身一下子失去力气。
之后的事情,我完全没有记忆——
6
——我想起来了!我在垃圾场被某人打晕!
经过漫长的回忆,终于知晓自己的处境。大概是那个袭击我的男子,将昏迷的我抬到七〇六号房,绑在静江卧室的白色钢管床。那么暴徒是谁?目的是什么?要怎么处置我?
各种疑问窜过我的脑海,但不安与焦虑使我想不出答案。
总之我在床上扭动,试图逃离现在的困境。但绑住四肢的绳子没这么容易解开。感到绝望的我,在这时候听到喀嚓的开门声。
出现在微弱灯光下的是体格中等,身穿黑色运动服的男子。就是扔纸箱的那个人。看起来还算年轻,长胡碴的细长脸孔缺乏表情,给人不健康的印象。没有生气的双眼诡异得让人猜不透想法。
他以毫无抑扬顿挫的低沉声音,询问床上的我:
「你是谁?谁拜托你监视我?目的是什么?」
我听完大声回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何况我为什么非得告诉你?不提这个,快解开这些绳子啦!」但我的嘴巴只发出「啊呜啊呜啊呜!喔呜喔呜喔呜!」像是快乐海狮秀的呻吟。我慢半拍才发现嘴被塞住。
「盎偶喔阿阿!」我姑且请求他「让我说话啦」。
不晓得是不是心电感应,运动服男子听懂我的意思,取下我嘴里的东西。我抓准机会毫不客气大喊:
「我才要问你到底是谁啊?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你这么做会吃不完兜着走喔,你这变态!神经病!你这种人……呃,不,等一下,我收回刚才那句变态……神经病也当我没说过……所以,啊哇哇,别这样,别拿刀对着我啦!」
坚决摆出强势态度的我,在刀刃平贴脸颊的瞬间也立刻失去斗志。对变态屈服是一件悲伤的事,但现在情非得已。如此判断的我不再刺激对方,改为执行求饶战术。
「救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跑进垃圾场而已,我什么都没看到。」
「骗人,你看过箱子里的东西吧?」
「没看没看没看没看!我真的没看啦!」
「不,你看了。我看到你看了。」
男子的刀刃从我脸颊移动到脖子。我咽了口口水。
「假、假设看到了又怎么样?里面是藤椅吧?」
「你果然看了吧?」
「对,我看了。记得那是静江女士卧室里的椅子。」然后我在床上环视寝室,提出单纯的疑问:「这么说来,静江女士怎么了?你带她去哪里了?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她的卧室?为什么丢掉她的椅子?你跟静江女士是什么关系?」
「吵死了,闭嘴。现在是我在问问题。」
男子朝刀子使力,刀刃抵在脖子,我额头冒冷汗。
「等、等一下,刚才是不是有怪声音?门后有怪声——」
「不准打马虎眼,没什么声音。」
男子重新握好刀子,刀尖指着我的脸恐吓我。这时候,我察觉到他握刀的右手微微发抖,也察觉到卧室外面的神秘声音从何而来。
我怀抱着从绝望深渊涌现的些许希望,刻意在他面前露出无惧一切的笑容。
「有、有什么好笑的?你瞧不起我?」
「不,我没有瞧不起你。只是觉得你很可怜。」我注视男子,一鼓作气滔滔不绝地说:「听好了,仔细听清楚,我有一个超级凶暴,正义感强得像是笨蛋,重情义重到翻的可靠好友。你有种就稍微划伤我的脸看看,到时候我好友肯定会咬烂你的喉咙。如果你不怕的话就随便你吧!」
我尽可能吓唬之后,他扬起嘴角想挤出笑容。「唔,哼,胡说八道。咬、咬烂我的喉咙?哪里有这种像是野兽的家伙?」
男子一说完,就有个声音悠哉回应。
「——这里就有。」
这个声音确实来自门外。运动服男子连忙作势应战。紧接着,一名女子突然在他眼前踹开门现身。她身穿窄管牛仔裤加红色无袖背心,手握高中时代至今数度救她脱离危机的爱用木刀。我为她勇猛的英姿发出无声的欢呼。
我最强的好友——生野艾莎就在那里。
不过,艾莎踹门似乎太用力,猛然打开的门撞墙之后再度用力反弹,正中帅气登场的她脸部。「——噗!」
侦探的身影暂时消失在门后,我与运动服男子愣住。不过她下一秒就像是乱发脾气般大喊「混帐!」再度踹开门冲进卧室,扛着木刀笔直注视我,露出得意的笑容。「美伽,我来救你了。」这时候的我,觉得她的笑容可靠无比。
「小艾谢谢!你来啦!」
我感动得差点落泪。好友朝我点头之后,以凶暴眼神瞪向面前的敌人。
「喂,你这个变态小子!」艾莎挑衅大喊,手上的木刀直指对方脸部。「竟敢强暴我的死党,我要好好算清这笔帐!」
「呃!」我终究不能坐视她这样误会。我立刻纠正好友:「笨蛋,我没被强暴啦,别乱讲!」
「咦,是吗?」预测落空的艾莎愣在原地,但现在不能大意,运动服男子身体往前倾,伸出右手冲向她胸口。艾莎千钧一发躲开这一撞,再度架起木刀指着对方。
「小艾小心!那个家伙有刀!」
「哼,应付这种卑鄙的胆小鬼,让他拿刀刚好而已。」艾莎如同瞧不起对方,继续挑衅。「好啦,运动服小子,放马过来吧。试试看你的刀子还是我的木刀比较利。」
「什、什么?可恶,居然瞧不起我。终究只是木刀吧……」
直到刚才都缺乏表情的男子,如今脸上出现愤怒与畏惧的神色。他在艾莎面前胡乱挥两、三次刀,然后大喊:「木、木刀哪能砍人啊!」第二次冲过来,但女侦探巧妙躲开男子刺出的刀尖,一个转身打向他的右手。男子的刀子脱手坠地,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紧接着,艾莎高举木刀,朝运动服男性的身躯斜砍。不对,木刀没办法砍人,但这一刀完美到适合以「砍」来形容。
「——呜!」运动服男性发出呻吟,就这么背靠墙壁倒下。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运动服男子动也不动。不晓得是死掉还是昏迷,但现在只能祈祷是后者。另一方面,战胜的艾莎露出「怎么样啊?」的得意笑容。她扛着木刀,捡起地上的刀子,走向被绑在床上的我,持刀砍断我右手的绳子。
「抱歉,美伽,我稍微来晚了。」
她向我道歉。我不知道她为何道歉,反倒是满怀感谢之意。
「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救我。刚才我感觉门外有人的时候,看到门缝冒出木刀的尖端,就知道一定是小艾。我好高兴。」
「这样啊。不过我刚才的登场失败了,门不应该用踢的。嘿嘿……」
好友难为情地笑着,为我切断左手绳子,接着切双脚的绳子。我指着倒地的运动服男子问她:
「小艾,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绑架我?」
「还需要问吗,当然是因为美伽碍事吧?换句话说,是不容许别人调査这个案件的人物。说穿了就是杀害玄藏的真凶。」
「这样啊。应该是吧。毕竟除此之外,不可能有人盯上我。所以这个人在密室杀人?但他是怎么做的?小艾已经解开密室之谜吗?」
「嗯,大致明白了。」艾莎一边点头,一边切断我右脚的绳子。
只剩左脚。但她刀子朝向左脚绳子的瞬间——
我惊觉不对劲。门后又传来别人的气息。
我连忙大喊:「——小艾,后面!」
如同以我这句话当暗号,一名男子用力推开门冲进卧室。这次不是运动服,是穿运动衫的男子,对方猛然从艾莎身后接近。艾莎无暇拿木刀,只能水平挥砍手中的刀子应战,但对方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扭。「呜!」艾莎痛苦呻吟,刀子从她手中落地。
我目睹好友陷入危机想要帮忙,但只有左脚的绳子还没解开。掉到地上的刀子,我伸手也构不到。我以双手拉绳子,试着让左脚硬抽出绳环,但是绳子绑很紧,无法轻易松解。
这段时间,两人扭打在一起,移动到卧室后方的窗边。女侦探与神秘男子将彼此按在玻璃窗,发出凶狠的呻吟。接着艾莎抓住窗框,打开一扇玻璃窗。
平塚的海潮味化为一阵风,吹入室内。
艾莎抓起对方运动衫衣领,将他逼到窗边,一副要直接将他推出窗外的样子,男性害怕到表情扭曲。但他试图一鼓作气逆转干坤,突然将右手伸进艾莎牛仔裤双腿中间,就这么强行扛起艾莎。男女的体力差距在这里如实呈现。艾莎娇细的身体,轻松被扛到男性肩膀的高度,然后在下一瞬间……「——啊!」
艾莎轻声尖叫的下一秒,男性毫不留情将她扔到窗外,艾莎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两人的战斗草草分出胜负。
「咦……」
我一时之间不晓得发生什么事。
艾莎输了,轻易败北。不对,不是输赢的问题。我最宝贵的好友艾莎被推出窗外,头下脚上坠楼。被这家伙!这个运动衫家伙亲手从七楼窗户推下去!竟敢如此!
我任凭愤怒驱使,猛拉束缚左脚的可恶绳子。绳圈被拉开,我的左脚轻易挣脱。终于恢复自由的我,从床上翻身落地,杀气腾腾地凝视眼前的敌人。刚结束一场战斗的他在窗边气喘吁吁,我记得那张戴着眼镜的端正脸孔,是静江的侄子冈野宏一。
我以丹田的力量大喊:「冈野!果然是你啊啊啊啊——!」
我没拿武器就冲向敌人。不顾一切的这一撞,大概反而出乎对方意料。我以肩膀将冈野顶到窗边,他呻吟一声。我顺势一拳挥向他的脸。但我是没学过正统武术的弱女子,这种花拳绣腿不可能轻易命中。他轻松躲过我这一拳,反过来以右手狠狠赏我一巴掌。我一阵眼花,双脚差点站不住。冈野从后方勒住我的脖子,无从抵抗的我只能胡乱挥动双手。
「呜……咕……」
不过在这个时候,我的右手指尖勾到他脸上的某个东西。下一瞬间,他的眼镜落在地上。我连忙大脚一踢,眼镜撞到摆饰柜,发出清脆的声响破掉。乱了分寸的冈野,在瞬间放松力气。我钻出他的手臂,一转身就抬腿狠狠踢他下体。看来我这一脚造成重创,冈野按着下体差点昏死。我简直豁出去了,赏他毫无防备的脸部一记头鎚,再给他下体要害一脚,形势至此完全逆转。
我推倒冈野,骑在他身上。我脑中已经没有「客气」或「手下留情」这种字眼。只有愤怒、报仇与空虚控制我的意识。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握拳打向可恶的冈野宏一脸部。
「混蛋……竟敢…………竟敢……把小艾……混蛋,都是你……都是你……小艾……小艾她……」
我一边哭,一边反复挥出于事无补的拳头,冈野宏一已经失去斗志任我打,每次殴打他沾上鼻血的脸,我的拳头也染红,我的理性已经完全崩溃。一把刀映在我的视野一角,我就这么骑在他身上伸手拿刀。这把刀比外表看起来还重。我看向眼前的男性。他沾满血的嘴唇微微蠕动,似乎在喊「救命」。不,我不会原谅你。我摇摇头,高举手上的刀子。就在这个时候——「美伽,到此为止吧,你打够了吧?」
她从后方抓住我持刀的手腕。我哭着对她说:
「小艾,放开我!我要帮你报仇——呃,咦咦咦咦咦咦!」
我惊吓到放开刀子,从男性身上跳开。转身一看,刚才蒙天主宠召的生野艾莎就在眼前。我就这么腿软坐在地上,呆呆仰望她英勇的站姿。
「为、为什么?怎么回事?小艾,你已经变成鬼了?」
「怎么可能。你看,我有脚喔。」侦探让自豪的长腿像是模特儿般交叉,咧嘴微笑。「如何,我活得好好的吧?」
「没、没错……」好友充满活力的样子,令我瞠目结舌。「可是,为什么?你不是从窗户坠楼摔死吗?为什么可以毫发无伤?」
「呃,从窗户坠楼摔死?说什么傻话,我不会摔死。我怎么可能摔死?」艾莎一笑置之,以拇指指着背后的窗户说:「——因为,这里是一楼!」
7
我半信半疑走到窗边,看向开启的窗外。透过夜幕看见的不是月光沙滩,也不是远方辽阔的大矶夜景。窗外是围绕大厦种植,保护住户隐私的围篱。往下方看去,草皮就在眼前。艾莎说得对,从这扇窗户摔出去不会死。
「这里是『花水苑』的一〇六号房。」
艾莎先一步告诉我。「和静江女士住的七〇六号房同一排的一楼,所以室内格局一样,房间大小、座向与门窗位置也完全一样。冈野想利用两个房间的共通性杀害玄藏,这是打造成密室自杀的他杀。主谋是冈野宏一,共犯是住在一〇六号房的运动服男子。我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就取『一〇六号房运动服男子』的谐音,叫他『市丸让二』吧。」
「唔,嗯,也是啦,叫他市丸让二还是三角定规都没差……」
侦探对依然愣着的我,说明本次的案件。
「冈野宏一为了进行密室杀人而接近市丸让二?还是冈野和市丸熟识之后,才想出密室杀人计划?我不晓得先后顺序。总之冈野拉拢市丸当共犯,大概是说好事成之后分一大笔钱给他吧。然后,冈野首先将市丸的一个房间,改造成和静江女士的卧室一模一样。静江女士卧室的白色钢管床、装饰柜、薄型电视、藤椅、轮椅,以及像是飞碟的灯具,他全部准备周全。就这样,同一栋大厦的一楼与七楼,出现两间『静江女士的卧室』。静江女士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卧室多了一间。冈野也假装不知情,在静江女士面前饰演可爱的侄子。」
「这样就准备妥当了。所以冈野案发当晚做了什么?」
「依照静江女士的说法,那天晚上,日高夫妻和冈野一起用餐,不过静江女士早早就想睡,先回卧室休息。恐怕是她的飮料被下了安眠药,这当然是身为医师的冈野干的好事。冈野不只下药,还灌醉玄藏,日高夫妻至此失去意识。接着冈野和共犯市丸一起将昏迷的两人抬到一楼。他们肯定没使用安装监视器的电梯,而是使用没人走的夜间安全梯。这种苦力一个人实在做不来,但两人使用担架应该不难。」
「我觉得以两人的体力做得到。但是万一被别人看见怎么办?」
「到时候自然有方法处理。就说『要送紧急病患到医院』中止计划就好。那个时间点还没杀任何人,所以肯定可以搪塞。」
「说得也是。」我接受这个说法。「到最后,没人发现这段搬运过程是吧?」
「没错。冈野与市丸顺利将日高夫妻抬到一〇六号房的卧室。」
「然后冈野杀害玄藏先生是吧?」
「没错。但他在动手之前要先做一件事,就是封门。这时候用来封门的胶带,一定要沾上玄藏的指纹。要是没有玄藏的指纹,看起来就不像是放弃和妻子一起上路而自杀。冈野与市丸让胶带留下醉倒玄藏的指纹,用这卷胶带从房内封门,完工之后,冈野终于以毛巾勒住玄藏的脖子杀害,让尸体坐在卧室的藤椅,静江女士正在白色钢管床上熟睡。完成一连串犯行的冈野与市丸,要如何离开这间封门的卧室?答案很简单,从卧室开着的窗户跳出去就好。」
「从七楼窗户跳出去不可能没事,但如果是一楼窗户就没问题了。」
「没错。两人离开之后,从一楼阳台再度回到一〇六号房的客厅,然后在客厅消磨一段时间,等待静江女士的安眠药失效。」
「然后,冈野在药效消失的时候,用力敲门是吧?」
「没错。醒来的静江女士乍看房内的状况,当然认定是自己的卧室。只要没开窗,她不可能察觉这里是一楼的陌生房间。何况侄子正在门外叫她。静江女士在这样的混淆状态,发现玄藏的尸体。她惊慌失措,看到门缝被封死,连忙撕掉胶带叫冈野进来。冈野煞有其事以医师身分检验玄藏的尸体,将丈夫的死讯告诉静江女士。」
「明明是他亲手杀的,好大的胆子。」
「一点都没错。」艾莎不屑地附和。「失去丈夫的打击,使得静江女士昏迷。这应该是巧合,如果她没昏迷,冈野肯定会硬是让她昏睡,原本可能预定打一针鎭静剂吧。实际上用不着这么做,静江女士就昏迷了,这样肯定正合冈野的意。冈野再度找市丸帮忙,将昏迷的静江女士抬回七〇六号房,也完整剥下一〇六号房卧室封门用的胶带,贴在七〇六号房卧室的门,打造成封门密室刚被打开的样子。就这样,玄藏死在七〇六号房静江女士卧室的光景大功告成。」
「让尸体坐在藤椅直接搬运,是为了尽量避免动到尸体吧。因为动到尸体会留下一些疑点。」「嗯,凶手应该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不过凶手更需要注意一件事,就是第二次的搬运绝对不能被别人看见,因为是在搬运尸体。但他们是在深夜三点搬运,安全梯白天就没人走,在这个时间撞见别人的机率肯定接近零。」
「实际上,两个凶手没被任何人发现,完成第二次的搬运——然后呢?」
「再来就没什么事情要做了。市丸让二独自回到一〇六号房。当时他肯定将静江女士卧室里的藤椅带走,毕竟卧室有两张藤椅很奇怪。另一方面,冈野假装成清白的第一目击者,打电话报警并且叫救护车,亲自向前来的刑警说明事件细节。像是『我想进卧室,可是门打不开……』这样。」
艾莎不悦地哼了一声,再度看向卧室的门,以及问题所在的窗户。
「实际上,卧室的门从内部封死。静江女士也确认这一点。如果现场是七楼就确实是密室,但真正的现场在一楼。凶手们可以轻易逃离房间。不过警察跟我们没发现这件事,纳闷凶手可能长了翅膀。」
「……」
我觉得只有艾莎会想像凶手长翅膀。
不提这个,艾莎述说的密室真相,应该已经漂亮解开本次案件之谜。我佩服好友的推理,并且提出一个问题。
「小艾,你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察觉这个诡计?」
「不,我完全没察觉。我刚才冲进这个房间,才首度察觉这个诡计,得知原来有两间相同的房间。」
「咦,是吗?所以你直到刚才都完全不知道?」
「没错。不过我今天来到这栋大厦,好几次感觉某人在偷看、观察我们。然后我就想到,与其绞尽脑汁思考密室之谜,不如照宫前刑警说的,适度假装调査就好。这样凶手或许会自己吓自己,反过来对我们出招。到时候只要顺利抓到凶手,疑点大致都能厘清。不然干脆拷问凶手就好。」
「不、不可以拷问啦,我觉得不能这么做。」
我装傻说完,将视线移开好友。「总之,这样我就懂了。你说的『假装调査』不是摸鱼的意思。生野艾莎没有突然堕落,狮子没有变成家猫。这都是为了引凶手上钩。」
「那当然吧!结果美伽突然宣称『我会解开案件之谜』,我就觉得『真棒,有个绝佳的诱饵自己跳出来了』。」
「……」我摩拳擦掌要査明真相,这个家伙却是这样想?我不悦地说:「所以小艾放我出去当诱饲?」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然后我静心等待凶手上钩。」
「咦?不过等一下,既然这样,小艾为什么没在我被绑架的时候立刻救我?我在垃圾场被袭击的时候,小艾在哪里做什么?」
「抱歉,我当时刚好不在。其实我被警察临检。」
「临检?」意外的理由使我无言以对。「原来如此,难怪你不接手机。」
「是啊,我偷偷摸摸跟踪美伽,难免像是可疑人物吧。我呛警察说我现在很忙,警察就要我去附近的派出所。超惨的。」
「唔~我觉得警察应该也没恶意……」
不过,我当时差点没命,所以心情很复杂,笑不出来。
「话说回来,我想问一下,美伽在那个垃圾场看到什么?」
「我看到市丸让二在扔纸箱。我悄悄打开纸箱一看,里面是一张藤椅。我心想『咦,这张椅子是……』就突然被袭击昏迷——我醒来的时候,就被绑在床上了。」
艾莎数度点头听我说完,缓缓开口。
「这应该是市丸自己的行动。我觉得冈野宏一的最大失误,就是找个轻率又没胆的家伙当共犯。冷静想就知道,现在这个时间点还不适合清理这个房间的家具。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是等事件退烧得差不多之后,一个个慢慢处理掉。不过市丸看到我们在査案就慌了手脚,决定只有藤椅一定要尽早处理掉。」
「对喔,只有那张藤椅最特别。那是从静江女士卧室搬出来,静江女士在用的椅子,所以特别容易成为物证,市丸慌张想要扔掉它。」
「没错。不过美伽目击到市丸扔椅子。市丸愈来愈慌张,硬是绑架美伽,反而自掘坟墓。因为到最后,他这个行为引导到处寻找美伽的我,来到一〇六号房里的真正现场。」
就这样,女侦探一连串的说明结束了。虽然不免还有一些疑点,不过这是小事。之后只要用拷问以外的方式严加侦讯凶手冈野他们,让他们亲口说出真相就好。如此心想的我,察觉自己脚边的小小异状。
「小艾,这个人好像想讲话。」
我指着躺在地上的冈野宏一。他流着鼻血,一直被冷落在一旁听我们说话。他的脸肿得好像马铃薯。真可怜,他究竟是被谁修理得这么惨?我甚至感到同情。
艾莎蹲在冈野旁边,将耳朵凑到他嘴边聆听。
「唔,什么事?我的推理有错吗?想说什么就说来听听……嗯,什么什么……啊啊,好啦好啦,知道了知道了……」
「小艾,他说什么?」我诧异地询问。
侦探迅速起身,从口袋取出手机对我说:
「别再一直聊下去,差不多该报警了吧——他这么说。」
8
艾莎依照冈野的要求报警,数名警察立刻抵达现场。
「唔!」警察一看见昏迷的运动服男子与满脸是血的冈野宏一就惊呼一声,拿着手铐朝着旁边毫发无伤的我们慢慢逼近。「你、你、你们安分点啊!」
「为什么啊?我们是受害者啦!」
但是艾莎的抵抗,肯定反倒让他们认为我们是不听话的嫌犯。
晚一步抵达现场的宫前刑警帮忙解围。艾莎向他说明密室之谜与真凶身分,试图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承认你们的功绩。你们应该也是受害者没错——不过啊……」歪过脑袋的宫前刑警,眼睛余光同情地看着被担架抬走的凶手,为难摸着下巴。「就算这么说,也没办法摆脱过度防卫的嫌疑吧。」
「哎,这部分就用你和我们的信赖关系解决吧?」
「信赖关系是吧……」宫前刑警轻轻叹口气。「好,我知道了。」他难得展露明理的一面。「这次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不过欠我一次。」
宫前刑警果然精明。我觉得他或许是最坏的男性类型。不过在宫前刑警的贴心安排之下,我与艾莎只接受简短侦讯,就在当晚重获自由。
「小艾,接下来怎么办?姑且回报静江女士吗?」我仰望「花水苑」七楼。七〇六号房的卧室窗户,若无其事地透出微弱灯光。艾莎看着灯光静静摇头。
「不,明天吧。今天太晚了。」
「静江女士要是知道侄子落网,肯定很难过吧。」
「是啊,但也没办法。要是扔着不管,不晓得冈野会对静江女士做什么。他要是利用主治医师的立场,静江女士肯定任凭摆布。」
确实如她所说,冈野宏一为了财产而拟定的杀人计划,很可能设计到这一步。我想到冈野深不见底的恶意,就觉得背脊发寒。
「话说回来,小艾,我打听情报时听到一件奇怪的事。有人目击玄藏先生带着情妇。到最后,那件事和命案完全无关吗?」
我将褐发年轻妈妈提供的情报转述给艾莎。她似乎很感兴趣。「喔,浓妆女生叫玄藏『爸爸』是吧……」
「嗯。不过正确来说似乎是『把拔~』。你认为怎么样?」
「我不晓得实际状况,但玄藏说不定真的是那个女生的爸爸。」她语出惊人。「也就是玄藏的私生女。他最近开始和亲生女儿亲密见面。这么一来,他可能写遗嘱将女儿列为继承人。冈野害怕这种结果,所以拟定计划先杀害玄藏,让静江女士继承所有遗产——不过,这始终只是我的推测啦。」
侦探说得谦虚,但我觉得很有可能。而且我的好友绝对不会让静江得知这个未经证实的情报。我如此确信。因为生野艾莎是专业的私家侦探,是为了委托人的利益而工作。
我们告别「花水苑」,由艾莎开着雪铁龙,回到我们休息用的小窝「生野艾莎侦探事务所」。感觉好像很久没回来,大概是多心吧。不提这个,我们一回到事务所就一溜烟冲向冰箱,拿起冰凉的大罐啤酒。我露出充实的笑容,好友以食指指向天花板。
「今晚闷热,又可以赏月,所以到上面吧。」
我们拿着啤酒罐,前往综合大楼的楼顶。就这样,杀风景的楼顶暂时成为我们专用的啤酒花园。「干杯~噗哈~!」「呜~真痛快啊~!」我们开罐之后让罐缘相触,一起说出像是五十岁男性上班族的感想。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就会变成这样,这是实例。
「——不过,一时之间我还担心会怎么样。小艾,你怎么知道我被绑架到一〇六号房?那也是某种推理吗?」
「不,那不是推理,是有人目击。某个住户看到一个男的带着喝醉的女子进一〇六号房。然后我立刻从后车厢拿出木刀,从阳台窗户溜进去。但我没预料到冈野也在一〇六号房,当时完全被暗算。如果那是七〇六号房,我现在真的没命了。」
「不,小艾肯定没问题。因为你是不死的狮子,从七楼摔下来也摔不死。」
「那样就不是狮子,是妖怪吧?」艾莎以啤酒罐底敲我额头。「何况啊,你自己似乎没发现,真正凶暴的不是我,是你。刚才的打斗也是,究竟要打几拳,冈野那张帅脸才会丑得像颗马铃薯?」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大概两、三拳?」我的回答似乎造成某种震撼。艾莎一边发抖,一边朝月亮大吼:「真恐怖的女人!我绝对不当你的敌人!」
好友响遍楼顶的惨叫,在我听来却是悦耳的音乐。已经微醺的我,像是撒娇般挽住她。「小艾,来玩那个啦,那个!」
「那个?那个是哪个?色色的游戏?」
「不是啦,三八。」我鼓着脸颊,以肩膀撞她的肩膀。「就是男人们手勾着手喝酒那样。我可不是看侠义电影学的喔。来啦,我的右手跟你的右手,这样,然后这样,勾在一起之后……」
我的说明不得要领,但还是将意思传达给艾莎。
「啊啊,是是是,明白了明白了。美伽意外地孩子气,我完全明白了。」
艾莎一副消遣我的语气,像是嬉戏的猫咪和我手勾着手。我们维持这个姿势,喝着手中的啤酒。然后,我面向我最信赖的好友,注视她褐色的双眼说:
「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只要生野艾莎是凶暴的狮子,川岛美伽永远是勇敢的驯兽师。」
我说完,艾莎难得露出害羞表情,接着像是将这样的自己付之一笑,拨起自豪的褐发狠狠吐我槽。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吗?你比我更像猛兽!」
我露出笑容,朝艾莎竖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