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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pisode 1 海边的咖啡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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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脑不错,而且毫不松懈,一直努力用功。

因此,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伟人吧。

我还在读小学四年级,但已经知道各种知识,知识量不输大人。毕竟我每天都会好好地做笔记,也阅读了很多书籍。我有旺盛的求知欲,既对宇宙有兴趣,也对生物、海洋以及机器人感兴趣。我还喜欢历史,也喜欢阅读伟人的传记。我曾在车库里制造机器人,也曾向“海边的咖啡厅”的山口先生借来天文望远镜进行观测。虽然还没看过大海,但我正在拟定计划,准备最近就去探险。看看实物是很重要的,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输给别人不丢脸,输给昨天的自己才丢脸。我每天学习和这个世界有关的事情,每天都比昨天的自己更上一层楼。比如说,我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长大成人。今天算了算,再过三千八百八十八天,我才满二十岁。也就是说,到时我会有三千八百八十八天份的进步。我无法预测到了那天自己会变得多么伟大。太伟大的话会很累。我想大家都会吓一跳吧,或许还会有很多女生向我求婚,可我已经有结婚对象了,不可能和她们结婚。

虽然觉得很抱歉,但只有这件事我爱莫能助。

我住在郊区的一座城镇上。这里有绵延的平缓丘陵和很多小小的房子。离车站越远的地方越显得崭新,小巧可爱又色彩明快的房子就越多,那些房子就像用乐高积木搭建的一样。天气好的时候,整座城镇看起来闪闪发亮,就像甜点拼盘公交车路线以车站为起点,像毛细血管般覆盖了城镇的大街小巷。

我家位于城镇的一角,就在公交车路线的终点站附近,等于是从车站延伸过来的新区的最前线。城镇划分成几块齐整的区域,还有好几块没有建房子的空地。风一吹过,正方形空地上的杂草就随风摇曳。每次看到这一幕,我都会联想到热带草原。不过,我没有看过真正的草原,所以再怎么说,这也只是猜测而已。总有一天,我也会去热带草原探险吧。看到真的斑马在草原上到处跑时,我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总觉得会看得头昏眼花。

在我七岁零九个月大的时候,爸爸、妈妈、妹妹还有我四个人从县里另一头的边陲小镇搬到这里来。那时候,这一带的房子还没有这么多,没有“海边的咖啡厅”,也没有我们现在周末常去的购物中心。这一带简直像生命还没有诞生之前的地球,空荡荡的又很寂寞。

听爸爸说,他从公司搭电车回来,在车站前坐上车后,看到周围越来越暗,就会感到非常不安。在公交站下车的瞬间,他看见自家的灯火在远远的那一头,孤单得就像荒野中唯一的一栋房子。他走在稀疏的路灯下,朝着那微小的灯火前进,直到隐约能听见我和妹妹的笑声时才觉得安心。

不过,现在镇上变得明亮了。

空地慢慢地被可爱的住宅填满,这里开了面包很美味的“海边的咖啡厅”、停车场里挤满车子的购物中心、风评很好的补习班、便利店,以及有漂亮大姐姐们服务的牙科医院。我特别喜欢这家看似太空站的牙科医院。

每天早上上学时,我都会经过牙科医院,到学校大概要花二十二分钟。

到这里为止的内容只是试写。

我每天都会写很多笔记,多到会让大家都吓一跳。我应该是全日本写笔记最多的小学四年级学生,说不定还是世界第一。前几天,我在图书馆里阅读了一位伟人的传记,发现那个叫南方熊楠的人也写了很多笔记。这样一来,我或许比不过南方熊楠,但这世上没有多少小学生会像他那样吧。

多亏了这个习惯,我在成为伟人的路上一帆风顺,慢慢地崭露头角。

爸爸知道这件事,毕竟教我怎么写笔记的人就是他。我在有着方格内页的红色硬皮笔记本上写这段文字,那是爸爸买给我的。我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爸爸对此赞赏有加,甚至还给了我巧克力。

对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怎么写过这种类似日记的文段。

为什么突然想写呢?那是因为昨天和爸爸在咖啡厅里聊天时,我发觉自己正处于人生中非常重要的阶段。

“记录下每天的发现。”爸爸说道。

于是,我开始记录。

我头一次目击到企鹅是在五月。

笔记本中有这么一段记录:“我在早上六点半起床。看到我和妹妹起床后,爸爸就去上班了。今天是大晴天,湿度60%,微风。”

我带着妹妹出门是在七点三十五分。七点四十分,附近的孩子会先在住宅区中央的公园前集合,然后一起穿过整齐得如同笔记本方格页的住宅区。家家户户传来打开护窗板的声响,可以听到狗吠声。路边的自动售货机在晨光中闪闪发亮。风吹动电线,凉飕飕地拂过我的大腿。

我非常喜欢这个季节,因为头脑会变得清晰。

就算是在上学路上,妹妹也一直很活泼,不管什么话都能轻松地说出口。

我把说话的任务交给爱讲话的妹妹,自己则一边走一边看笔记。

我们走在通往鸭嘴兽公园的公交专用道上,然后在牙科医院那个转角往南拐弯,沿着整排榉木往前走。“海边的咖啡厅”和牙科医院隔着一条马路,一早就开门营业了。有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喝着咖啡望向我们。我想象着刚烤好的法式面包的温度和香味。

一大清早,牙科医院还没营业。我想起当天预约了傍晚去看牙,便通过笔记确认了一下。那是我自己预约的。我和牙科医院里的一个大姐姐关系很好,此刻她应该还在供水塔旁的那栋白色公寓里睡得正香吧。大姐姐很喜欢睡觉。

我看了看列表,重新确认应该告诉大姐姐哪些事情,又追加了好几项内容。我不仅能一边走一边看笔记,还能写字。

那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六年级学生惊呼了一声,队伍随即停下来。我专心地看着笔记,不小心踩到了妹妹的鞋跟。换作平时,她一定会大发脾气,那天却什么也没说。

走过牙科医院后,左边是一块面向车道的开阔空地。在电线杆的包围下,草地被水泥柱划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向着远处延伸。一大群孩子排成一列,屏气凝神地伫立在原地,都凝视着空地的另一头。妹妹喊了一声“哥哥”,紧握双手放在腹部前方,一双大眼睛更是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一阵风吹过,沾着朝露的草闪闪发亮。耳边传来吱嘎吱嘎的声响,就像学校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开阔的空地中央有很多企鹅,正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

我不知道镇上怎么会有企鹅。

孩子们一个个都一动不动的。

为了观察清楚,我决定走到企鹅的旁边。我有必要研究一下那是如假包换的企鹅,还是基因突变后长得胖嘟嘟又圆滚滚的鸭子。我独自一人走进空地,其他孩子只是盯着我看。耳边只能听见脚踩过杂草的声音、风吹动电线的声音,还有那些看似企鹅的生物发出的怪声。

就算我凑近过去,它们也没有逃走。

我不曾在近处看过真正的企鹅,但那些鸟真的和企鹅一模一样。它们拍着翅膀,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迈出步伐,差点就跌倒了。它们和这里格格不入,就像刚从遥远行星来到地球的宇宙生命体。

企鹅站在一辆倒地的废弃机车旁,呆呆地眺望蓝天。它的眼睛看着像玩具那般,几乎是不动的。毛茸茸的白色肚皮上沾了一道泥巴,或许曾用腹部蹭着地滚来滚去吧。我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写下日期与时间,随后开始素描。

不久后,附近的大人们聚集过来,把孩子们赶走了。

虽然我还想再研究一下,但上学不能迟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合上笔记本。我跟着队伍一起走,又回过头去。一群大人站在那些企鹅前方,就像刚刚的那帮孩子那样,茫然地站在原地。

我事后调查了一下,发现那是阿德利企鹅,学名是Pygoscelis adeliae。书上说,阿德利企鹅栖息在南极及其周围的岛屿上。

它们并不栖息在郊外的住宅区里。

早上在教室里,大家都在谈论出现在住宅区中央的企鹅。

我注视着笔记本上的企鹅笔记,这时大家都来围观,连平常不怎么和我说话的同学也是。上学途中目击到企鹅的孩子们因这惊奇的经历而显得很得意。他们实在太吵了,没有看到企鹅的铃木因此大动肝火。

铃木提起自己在动物园里看过企鹅,认为企鹅根本就不稀奇。我们也不觉得企鹅这种动物很少见,只是它们出现在住宅区里实在不可思议,所以他的批评是错误的。可他一发脾气,大家就觉得害怕,教室也跟着安静下来。

铃木探头看了看我的笔记,嗤之以鼻道:“写那种东西有意思吗?”

“铃木,你也想看吧。”我回应道。

“我已经看过啦。”他像在逞强,“没兴趣。”

滨本同学走过来问道:“你没有兴趣吗?”铃木回答“没兴趣”,但总觉得不像刚才那么充满自信。滨本同学向来自信满满,就连铃木也甘拜下风。她探头看我的笔记,呢喃道:“原来如此。”接着,她又夸企鹅很可爱。

滨本同学肤色雪白,头发是明亮的栗色,看起来就像欧洲人。她从今年四月开始才和我同班,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没想到她会特地跑来看我的笔记,可见企鹅事件多么惊动大家。

我一整天都在思考企鹅的事。

企鹅是从哪里来的?这是一个问题。

我一边上课,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六个关于企鹅出现的假设,逐一探讨。我拿着圆珠笔写个不停,老师走过来时看了一眼,露出微笑。他应该不知道我在写什么,毕竟我用了自创的速记法。

到了下午,或许是铃木到处发脾气的缘故,企鹅热潮大致冷却下来。

滨本同学在教室的角落里和其他同学下西洋棋,她非常热心地推广西洋棋。铃木则和小林等同学在教室后方打打闹闹。

我看着笔记本上关于企鹅出现的假设,这时内田走了过来。

这个春天,我和内田第一次成为同班同学。我们组了一支探险队,任务是在城镇里探险并制作秘密地图。之前我在社会课上和内田一起发表过,觉得很有趣,所以决定把制作地图定为探险队的任务。

内田问道:“放学后要不要去供水塔那边?”

“今天不行,放学后我要去看牙医。”我说,“星期天上午没有行程,既然要做,不如留到星期天好好做。”

“嗯,好啊。”

就这样,内田又心不在焉地飘回自己的座位。

我不知道内田对企鹅有没有兴趣,他总是沉默寡言。

每次和他说话,我都会反省自己话太多,也会重新下定决心,表示从今以后要变得沉默寡言。令人烦恼的是,每次我都会忍不住说话,总是显得过度聒噪。我总会想,伟人应该更加沉默寡言吧。

放学途中,我顺路去了牙科医院。

我会去那里是因为用脑过度。

脑子会消耗很多能量,而它的能量来源是糖分。基于这个原因,我会不自觉地吃下太多甜食。既然如此,睡前好好刷牙就好,可我的脑子在拼命运转,害我一到晚上就困得无法拿牙刷,没有余力去刷牙。

不过,我不讨厌去牙科医院,反而很喜欢那里。

牙科医院的候诊室总是静悄悄的,弥漫着药味。银色的鱼形吊饰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窗边有人造观叶植物,总是随着冷气的风晃动叶子。

白色的沙发摸上去冰凉凉的,白色的地板干净得发亮。透明的杂志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刊登了很多漂亮照片的大开本杂志。

宇宙飞船的起航降落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总是这么想象。

牙科医院的候诊室里只有一个客人,正专注地听着治疗室里机器的动静。那是铃木,他看到我后似乎吓了一跳,但又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一如往常地从杂志架上拿了一本杂志,摊开在玻璃桌面上阅读。

铃木在我们班上说话最大声,力气也最大。他手下的那些男生对他百分百服从。我对那样的机制很感兴趣,所以写了铃木帝国观察记录,反复深入研究。

铃木会欺负内田和其他男生,比如把抹布塞到他们的抽屉里,阻碍他们去上厕所,命令手下不准和他们说话,在他们的笔记本上胡乱涂鸦。铃木似乎乐在其中,但我觉得这是不可取的。为了满足自我而让别人忍受某些事情,是需要相应的缘由和程序的。铃木他们不但没有正当的理由,还没有走合理的程序。

我合上杂志,发出啪的一声。铃木被吓到了。

“铃木。”我向他搭话,又吓了他一跳。

他皱起眉头问道:“干吗?”

“你也得了那种病吧?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

“那种病是……”

“就是史达尼史瓦夫综合征啊。牙齿里面长满了细菌,不拔掉全部牙齿就无法治好。”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啊。”

“咦,你不知道啊。我已经全部拔掉了。一次性拔掉全部牙齿的话,就没办法吃饭了,这样会死掉的,所以要每个星期一点一点地拔,然后在拔掉的地方植入人工牙齿。你应该也得了这样的病吧。”

“就说了,我不是得了那种病。”他生气了,“妈妈说是我牙齿里的填充物掉了!”

“所有妈妈为了让小孩安心,都会这样说。要是说必须拔掉全部牙齿,小孩就会害怕得不想去牙科医院了。不过,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认为你保有知情权。”

“真的假的……”

“为了阻止病情继续恶化,除了拔牙没有其他办法了。一旦细菌从牙龈进入体内,脸就会肿得像馒头。你还会发高烧,牙齿的缝隙里会长出像苦味金针菇那样的东西,脸也会变得像另外一个人,然后痛苦至死。这种怪病是从欧洲传过来的,现在国家上头也乱成一团呢,报纸不是每天都在报道吗?”

“我又不看报纸……”

“所以我建议你,快点让医生拔掉你的牙齿,总好过嘴巴里长出菇类吧。只要忍痛一个月左右就好,很容易挨过去的。”

这时,窗口传来叫号声:“铃木同学,请进。”铃木帝国第一任皇帝的脸像冻结般僵住了,接着才走进诊疗室。过了一会儿,大姐姐走了出来,即将关上的门扉那一头隐约传来铃木的啜泣声。我正在看杂志,大姐姐在我的身边坐下,从她的身上飘来一阵好闻的香味。

“喂,少年。”她拿走我的杂志,“这位少年,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那种话?什么意思?”

“你这个爱说谎的家伙,给铃木同学灌输了奇怪的想法吧。他那样很可怜啊。”

“很可怜?可怜的是内田。”

“谁?那个叫内田的是谁?”

“我不告诉你,那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你真是坏透了,已经想好怎么糊弄人才过来的吧。”大姐姐说道,“唉,真是太狂妄了。”

她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把杂志摊开在大腿上翻阅起来。柜台人员低声向她搭话,她没有抬头,只是说道:“等等,我正在教育这个孩子呢。”

她就这样看起了杂志。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腰背,然后偷瞄大姐姐的侧脸。她就像平时在“海边的咖啡厅”里看书那样反复点头,看着杂志上的报道,简直像忘了我还在这里似的。时钟滴答作响,柜台人员满脸担忧。我心想,大姐姐要是再这么偷懒下去,就会被医生骂了吧。

“我做的事可能有点不成熟。”我说道。

“不对,你还不是成熟的年纪吧。”大姐姐头也不抬地说道,“所以,随性而为也没关系。”

“虽然铃木对内田做了很过分的事,但内田并没有让我帮他报仇,所以我没有权利这么做,至少应该和内田商量后再说。”

“你真是一个麻烦的孩子……啊,有了,有了。来,看一下这个。”

大姐姐凝视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岩礁区挤满了企鹅。她“哼”了一声说道:“企鹅那件事也是一个谜团,真是莫名其妙。”我本想和她聊聊早上的企鹅事件,毕竟事件的现场就在牙科医院旁的空地上,可她又说道:“我喜欢企鹅和蓝鲸,还有鸭嘴兽。”于是,我脱口而出:“是鸭嘴兽科鸭嘴兽属。”

“什么?”大姐姐似乎很诧异。

“鸭嘴兽。”

“你说鸭嘴兽怎么了?”

“我查过图鉴,鸭嘴兽是鸭嘴兽科鸭嘴兽属。”

“哦,是啊。不过呢,和它们那种古怪的可爱相比,这种事实就显得无所谓了。”

“说得也是。”

“我要趁现在收下这个。”

她唰啦一声撕下杂志的页面,看着已经占为己有的照片。

“企鹅和你有点像呢。”她说道,“明明是小不点,却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

看完牙后,夕阳已将街道染成一片金色。

我走出牙科医院来到旁边的空地,想再调查一次企鹅出现的地点。那里像热带草原一样,只有迎风摇曳的野草,没有半只企鹅。是不是大人们把它们装进货车运去哪里了?总觉得空地更空旷了。

我走到空地正中央,抬头看天空,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在热带草原上滚动的小石子。话虽如此,这终究只是比喻而已,毕竟我不了解小石子的心境。

水蓝色的天空混杂着奶油色,就像在太空科学馆的天象仪里看到的那样。一道清晰可见的飞机云将穹顶般浑圆的天空一分为二,前端有一架小小的客机。定睛一看,那架客机像在光滑的曲面上滑行般移动着,而飞机云也慢慢地越拉越长。

小小的银点缓缓地移动着,描绘出线条。这样的景色很有趣,所以有好一阵子,我就这样望着天空,导致脖子都发疼了。只要有飞机云,我就会忍不住一直看。我和内田约好总有一天要去看航天飞机的发射,不过要是去看那么有趣的场景,我的脖子恐怕暂时都好不了了。

企鹅现在怎么样了?它们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这个城镇?我要研究一下才行。

我像大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把双手放在身后,缓缓地走着。我能看到空地另一头的牙科医院,大姐姐突然从那里的窗户探出头来,冲我咧嘴一笑。

她之前说我太狂妄,是觉得我还是小学生就把我看扁了吗?她根本不知道我凭借平日的努力,正飞快地崭露头角呢。

“这样小看我可不行!”我试着小声抗议。

风吹动野草,飘来一阵咖喱的香味,不知是从哪户人家的厨房里传来的,说不定是我家,总觉得能看到妈妈打开后门挥手的身影。

我顿时觉得肚子饿了,并且开始犯困。

吃晚餐时,我问了妈妈,才知道果然是货车把企鹅运走了。我想象着企鹅很规矩地排着队,一个一个走进货车里的情景。

“妈妈,那些企鹅是从哪里来的?”妹妹问道。

“是从哪里来的呢……”妈妈呢喃道,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会慌张,“是不是谁带来这里后扔掉了?不是有人会弃养宠物吗?”

“被弃养的企鹅好可怜啊。”妹妹这么说道。她也有善良的一面。

那天就这么结束了,但企鹅事件还没结束。

后来我才知道,被货车运走的企鹅在半路上消失了。货车抵达目的地后,负责人员打开车厢,发现企鹅一只不剩。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甚至还上了报纸。我剪下那篇报道,贴到了笔记本里。

令人惊讶的是,企鹅群之后又出现在镇上。根据我的记录,光是这个星期就出现了两次,星期三和星期五都有人目击到企鹅。

星期三的事件发生在白天。企鹅们排成一列,从鸭嘴兽公园里走出来,过马路时撞上了一辆轿车。据说企鹅随即弹跳起来,在柏油路面上滚来滚去,然后若无其事地逃跑了。这件事可以说明企鹅强壮得惊人。

星期五的事件发生在早上。在牙科医院的那个街区,大批企鹅跑进吉田家的院子里,被吠叫着的狗吓跑了。吉田家的狗咬到了企鹅,却反倒嚎叫不止。大概是头一次咬到企鹅,它吓坏了吧。

我好几次在放学途中调查企鹅出现的地点,也在市立图书馆里研究了企鹅的生存环境,但没办法掌握到有力的线索,谜团也越来越深不可测。

星期六,我从一大早就忙得不可开交。

我一边惦记着那颗摇摇欲坠的乳牙,一边坐在书桌前整理研究内容。我把到目前为止写下的全部笔记堆在桌上,重新阅读添加了索引的部分。我会整理出自己觉得重要的部分,重新汇总成笔记。这是我的研究方法,用这种方式可以弄明白很多事情。我做了很多索引,有“铃木帝国”“亚马孙计划”“大姐姐”“妹妹任性记录”等。

那一天,我检查笔记,添加了新的索引,建立了名为“企鹅公路”的项目,用来记录和企鹅有关的内容。书上说企鹅从海洋上岸时有一条固定路线,被称为企鹅公路(penguin highway)。我觉得这个词语很不错,便以此命名和企鹅出现相关的研究。

下午,我用乐高积木搭了一个太空站,然后练习下西洋棋。那是因为我和牙科医院的大姐姐约好了,晚上在“海边的咖啡厅”里下西洋棋。

大姐姐虽然总是胡说八道,但其实是一个很有可取之处的拼命三郎。每个星期六,她都会在工作结束后用功学习。我不知道她在学习什么,不过她从傍晚开始都会坐在咖啡厅窗边的位子上做笔记或看书。每当这个时候,大姐姐都会像待在刺眼的阳光下一般眯着双眼皱起眉头,自顾自地点头。

我出发去“海边的咖啡厅”时,大姐姐的学习时间也差不多结束了。我穿过住宅区走到马路上,来到亮着灯的“海边的咖啡厅”附近时,就看到大姐姐坐在老位子上。这种时候,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非常开心。

整整一个小时,大姐姐会教我下西洋棋。

同班的滨本同学致力于推广西洋棋。我不曾和滨本同学下过棋,不过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很喜欢西洋棋。我喜欢整齐排列着多个正方形的棋盘,也喜欢捏着城堡或马匹形状的棋子移动。我还喜欢一边下棋一边和大姐姐聊天。我会把笔记本上写得满满当当的内容告诉她。有时她会表示佩服,但更多时候是盯着棋盘陷入沉思。有时她会应一声“哦”,而夸奖我的情况少之又少。

那天,大姐姐穿着豆绿色的薄毛衣。我的视线从棋盘往上移,看着大姐姐的胸部,心里想那真的很像山丘。

“喂,少年,看着棋盘,棋盘。”

“我在看。”

“没在看吧。”

“我在看。”

“你不是光盯着我的胸看吗?”

“才没有。”

“到底有没有看?”

“在看,也没在看。”

“你真是一个前途堪忧的孩子啊。”

大姐姐首战告捷,我则赢了第二局。

“不分伯仲啊。”大姐姐说道。

我给大姐姐上了一课,是关于企鹅的。我告诉她企鹅有很多种类,包括帝企鹅和巴布亚企鹅等,还说了企鹅产卵的繁殖地(rookery)以及企鹅公路。大姐姐附和了一声。她也知道企鹅事件,便笑着说道:“还真是奇谈怪事。那么你会怎么推理?企鹅是从哪里来的?”

“我还没有足够的信息。”

“我觉得是外星人带来的。”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但没有依据表明外星人会特地做出这种事。”

“是侵略吧。因为企鹅很可爱,所以用来掩人耳目。趁所有地球人都掉以轻心的时候,他们就攻占联合国总部。”

“原来如此,这样说得通。”

我这么一说后,大姐姐随即露出恐怖的表情说道:“不要糊弄我,不然狠狠地拔掉你的牙齿。”

我要是能控制脑子的运作,即便到很晚也能保持清醒就好了。遗憾的是,一过八点,我就会困得招架不住。西洋棋的棋子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皮打起架来。

“喂。”大姐姐立刻说道,“你困了吧?”

“不困。”

“又说谎!”

“我是因为用脑过度,才很快就犯困了。”

“真羡慕你啊,我常常睡不着。”

“半夜还醒着是怎么样的呢?”

“所谓的半夜,可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不过呢,小孩子不知道也好。”

大姐姐开始收拾西洋棋,我随即感到非常悲伤。不知为何,我一困就会感到悲伤。

“快回家吧。今天来接你的时间有点晚啊。”

“我能坚持住,还清醒着。”

“大家都说能睡的孩子长得快。睡吧,少年。”大姐姐自顾自地点着头,“快快睡,快长大。”

不久后,耳边传来开门声,是爸爸来接我了。独自走在夜里的住宅区很危险,所以我和爸爸约好等他来接我。听到哐啷的声音后,我的悲伤越来越强烈,睡意也越来越浓厚,已经陷入身不由己的状态。

爸爸向大姐姐点头打招呼,大姐姐露出微笑。面对爸爸时,她就会表现得像一个大人。

“给你添麻烦了。”爸爸说道。

“不,怎么会呢?我很开心,毕竟青山这么聪明。”

“是的,我很聪明。”

接着,我对大姐姐道了一声晚安,然后和爸爸一起走夜路回家。

那天我实在太困了,似乎忘了晚上要刷牙,真是可悲。我认为有必要变得更加自律,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能对抗睡意的男人吧,还会勤于刷牙,成为拥有一口整齐洁白恒齿的出色大人。

星期天早上,我八点就起床了,和爸爸一起去“海边的咖啡厅”买早餐要吃的面包。

天气非常好,耀眼的晨光照得榉木的树叶通透可见。爸爸买了四个甜面包和一个很大的法式面包。我的任务是抱着装在纸袋里热乎乎的法式面包。为了避免面包因水汽变软,纸袋没有封口,逸出香味。

我走在行道树下,想着大姐姐是不是到教堂了。她会定期去鸭嘴兽公园旁边的教堂,而我只进去过一次。

回到家后,爸爸妈妈开始准备早餐,我则去叫醒妹妹。要是这么放着不管,她能毫不厌倦地一直睡下去。她自以为还是小婴儿吗?我去叫她的时候,她还说着任性的话赖床。真受不了这孩子,不过她也没有恶意就是了。

早餐过后,爸爸说要去“海边的咖啡厅”办公。这种时候,他都会带着一个透明文件盒过去,里面装着方格笔记本、钢笔和各种文件。总有一天,我也要将自己的大量研究资料放进那种透明盒子里,到各地去自由地做研究。

我窝进二楼的研究站(我的房间),继续搭建太空站。我研究了太空站的实际照片,仿造实物盖起来。我的一切烦恼源于现有的积木种类有限,需要更多白色积木。正当我拼命寻找积木时,窗外吹来一阵温暖的风,耳边传来妈妈和妹妹在收拾院子的声音。

我、妈妈和妹妹吃完午餐时,内田过来了。我们约好要去探险。

探险时我都会背着背包,里面放着方格笔记本、指南针、小毛巾、折叠伞、保温瓶和一些紧急食粮。妈妈在我的保温瓶里装满了加糖红茶。紧急食粮是爸爸去美国出差时买回来的,是一些非常美味又营养丰富的牛肉干,但只能在紧急时刻食用,真是凄凉。

“路上小心。”

妈妈和妹妹目送着我们离去。

我们出发去探险,穿过住宅区。星期天下午的住宅区非常安静,阳光和煦。一只猫咪从篱笆的缝隙里走出来,停下脚步看了看我们。

我们走着走着,聊起了宇宙。

内田告诉我宇宙的诞生、暴胀理论和黑洞那些事,我则说了和航天飞机、太空站、太空电梯有关的事情。我很喜欢山丘上的供水塔,它看起来就像地球逃难船。当我说出要搭乘宇宙飞船去往遥远的星球时,内田担心那艘宇宙飞船会飞进黑洞里。他老是想着黑洞,之前还说了“浴缸拔掉塞子后,水流就像黑洞一样恐怖”这样的话。内田这个人真有趣。

住宅区的东边有一座丘陵,那里有一座高高的供水塔。

一片未经开发的广袤森林包围着丘陵,附近遍布纵横交错的小径,不知会通往哪里。制作这一带的地图也是我们的重要任务之一。

我们步上那座丘陵的混凝土阶梯,看到了供水塔和圆形的大水槽,高高的篱笆挡在前方。禁止进入的警示牌挂得到处都是,上面画着小孩溺水的图,看得人心惊肉跳。

供水塔后方则是一片幽深的森林。

每当温暖的风掠过丘陵,森林就沙沙作响。一阵强风呼啸而过,亮绿色的森林就持续轻声呢喃。

内田说要拍摄供水塔,所以我们决定分头进行调查活动。内田四处徘徊,寻找着适合拍照的地点。我则准备记录从丘陵上眺望到的城镇样貌。

远方是连绵的边陲群山,隆起的绿色山丘绵延不绝。房屋鳞次栉比,屋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从这里可以看见山坡上那些像松饼一般的公寓,还有大姐姐定期去做弥撒的那家教堂的尖屋顶,大型购物中心也格外醒目。纵横交错的道路在建筑物之间延伸着,上面流动着的光点是汽车。从丘陵上俯视下方,可以看到行道树与覆盖在远处丘陵上的森林在沙沙摇动。虽然声音传不到这里,但能明确地观察到风吹拂过整个城镇。

我将这些内容写进笔记本里。

过了一会儿,内田来到我的身边坐下。我们喝了红茶。

镇上有好多山丘,看着像在湛蓝天空下和缓隆起的绿色胸部。我捏着嘴里欲掉不掉又摇摇晃晃的乳牙,思考着和胸部有关的事情。

这阵子我总是在想,所谓的胸部真是一个谜团。我常常想到大姐姐的胸部,为什么她的和妈妈的不一样呢?就物体而言是一样的,但带给我这个人的感受为何如此不同?我不会忍不住去看妈妈的胸部,面对大姐姐时却不一样。总觉得不管怎么看都看不腻,不知道摸起来如何。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情绪非常不可思议。这就是所谓的观察自我吗?

我尝试对内田提起这件事,问他:“你有什么看法,内田?”

“我什么都不知道。”

内田仰望着供水塔,耳朵泛红。

于是,我们结束了休息时间,起身准备去探险,却发现某处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那并不是风吹过森林的动静。我们纳闷着环视四周,随即看到企鹅摇摇摆摆地从通往森林的小径里走来。

“喵呀!”内田发出奇怪的声音。

供水塔后方通向森林的蜿蜒小径上全是企鹅。有的啪嗒啪嗒地挥动翅膀,朝这边走来;有的沐浴着从树木缝隙间洒下的阳光,茫然发呆。

我和内田逆着企鹅公路走去,觉得有些兴奋。这下似乎能知道最近造成住宅区骚动的企鹅是从哪里来的了,我们的探险任务火速改成了企鹅公路的调查。无论是喧嚣的风一吹而过的森林、地图、供水塔还是大姐姐的胸部都被抛在脑后了,我们只顾着往前走去。

“七!八!”内田大叫着。

“九!十!啊,十一,十二,十三!”我大叫着。

企鹅的数量很快就突破了二十只。

我们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在小径变窄的地方,很多企鹅像在玩挤馒头似的挨在一起。来到这里后,我们已经数不清数量了。我和内田一跑过去,企鹅们就摇摇摆摆地让出一条路来。

可从这里继续前行后,企鹅的数量反而慢慢地减少了。

我原本推测,这座森林的深处有一条企鹅公路,而它们就是从那条路走到城镇的,却发现没有这种迹象。小径突然拐了一个弯,通向市立体育场的绿色隔离网后方。隔着绿网可以看到,偌大的体育场里有一排排看台,却空无一人。一只企鹅靠在树上稍作休息,它的伙伴则不见身影。

“不是这里吧?”内田说道。

我们没有彻底死心,顺着小径走到体育场后面。这一带寂静无声,杂木林深处有一辆小货车的残骸,不知是从哪里开进来的。

不久后,我们走出森林,来到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凉平地。

一座高压电塔拔地而起,仿佛要穿透天际。森林位于荒地的东侧,我们穿过杂草,试着朝北侧走去,发现有一面陡峭的水泥斜坡,长长的阶梯往下延伸着。下方有一条双线道马路,对面是一个供公交车掉头的广场。那里是公交车路线的终点站,也是城镇的尽头。这里没有半只企鹅。

我们环视荒地,茫然失神。一想到自己那么起劲地追着企鹅来到这里,就觉得有些尴尬。轻轻飘动的云朵遮住了阳光,四周随即变暗。我和内田站在高压电塔前商量今后的行动方针。

“企鹅是从哪里来的呢?”内田仰望着高压电塔问道。

我望着荒地那边的森林说道:“或许我们中途走错路,偏离了企鹅公路。那些企鹅说不定就是从森林里跑出来的。”

我们在草地上摊开未完成的地图,讨论企鹅的来处。

我们坐下后专心地讨论起来,所以没察觉到铃木和他的两个手下包围了我们。内田突然听到脚步声,这才抬起头来,随即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铃木冷笑着朝我们走来,嘴里还说着:“哇,内田在这里呢。”真是讨厌。内田默不作声,只是往后退去。

“你啊……”铃木瞪着我,随即抓住我的肩膀,他和我差不多高,不过比我胖一点,“你这个骗子,我要宰了你。”

“为什么说我是骗子?”

“你在牙医那里对我说了奇怪的话吧。”

“你是说你在牙医那里哭出来的时候吗?”

“你这家伙!”铃木勃然大怒,猛推我的肩膀,“不要满嘴谎话!看我不宰了你!去死吧!”

我踉跄了一下,随即站稳脚步。

“你真的恨我恨到想宰了我的地步吗?就算宰了我,你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我不会那么简单就丧命,或许在死之前还会捅你的眼睛或咬你的耳朵。那样应该会很痛吧。此外,你还会被警察逮捕吧,而你的爸爸妈妈会哭泣。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到了不介意缺眼少耳还要坐牢的地步,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很遗憾,我会尽全力反击的。”

我陈述了自己的意见。铃木听了,看起来有些茫然,接着说道:“吵死了,别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只是想说服你。”

“吵死了。”

“不过,我之前的确做了坏事。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对你做了不好的事,也对不起内田。”

我低下头去。内田吃惊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在牙科医院里,我忍不住想教训铃木。虽然你没有拜托我那么做,但我就是想报复铃木。明明你没有赋予我报仇的权利,我却替你捉弄了铃木,这样做犯规了。我反省过,觉得应该先征求你的同意,然后传达给铃木后再恶作剧。”

“到底是什么情况?”内田一脸困惑。

“闭嘴,”铃木再次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接着突然开始傻笑,然后命令手下拿出长绳,“现在开始对你们两个行刑。”

内田抓紧了我的手臂。

“我拒绝,”我说,“我们可是很忙的。”

下一瞬间,原本嘿嘿傻笑的铃木突然露出可怕的表情,朝我们扑过来。内田发出尖叫,拔腿就跑。我也打算逃走,却被铃木抓住了头发。

他抓着我的头发,拖着绕圈子。那实在太痛了。

“等等,铃木,好痛啊!”我说道。

铃木却嚷嚷着:“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要是我的毛囊坏掉然后长不出头发了,铃木就得负起责任。我对准他的双腿之间发动攻击,想让他松手。铃木随即尖叫一声,全身瘫软,我便使劲撞开了他。

“混蛋!”他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呻吟道,“宰了他!宰了他!”

我大声呼唤内田,背上背包后抓着地图,直直地冲向荒地北侧。

“快跑!暂时撤退吧!”

我和内田冲下历经风吹雨打的混凝土长阶梯。

我本来可以顺利逃脱,却被掉在阶梯下方的空可乐罐绊倒了。铃木一行人马上骑到我的身上推挤我。“好重啊!”我说道。内田以飞快的速度穿过那条通往住宅区的柏油路,那里空无一人。他能平安逃脱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被带到马路对面的公交总站。说是公交总站,其实和我们上学前集合的那个公园差不多大,仅有角落里那个充当候车室的装配屋和一台孤零零的自动售货机。

我维持着立正的姿势,铃木拿着绳子直接把我绑到自动售货机上。这是铃木帝国有名的刑罚之一,经常看到男生被绑在各种东西上。铃木想为刚才的事报仇,一把抓住我的股间,我不由得发出呻吟。

铃木命令手下翻我的背包,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

装着甜红茶的保温瓶被扔到公交总站后方的森林里。铃木将我和内田制作的地图收入囊中,然后把我的笔记本放在柏油路上,所有人轮流在上面小便。笔记本变得异常凄惨。

“活该!”

铃木帝国的皇帝这么说着,然后扬长而去。

我被绑在自动售货机上动弹不得。铃木的手下小林拥有高超的捆绑技巧,使我只能维持着立正的姿势而无法动弹。我很佩服他。

艳阳下的公交总站没有其他人。今天是星期天,现在还是大白天,公交车暂时不会回到这里。我倾听着风的声音,等着别人来救我,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扭动身体,成功将手伸进口袋里。我的口袋里总是放着特制的小笔记本和爸爸买给我的迷你圆珠笔。经过反复练习,我已经能把手伸进口袋里直接做笔记了。

我望向被扔在柏油路上的笔记本。笔记本已经被他们的尿液淋湿,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摸索着记忆,开始记录笔记本上的内容。

我是在制作副本。

云雀发出可爱的鸣叫声,直直地飞上高空。柔和的暖风轻拂着我的头发。这个午后令人神清气爽。我现在无事可做,便在意起那颗摇摇欲坠的乳牙。我不断伸舌头去舔那颗和牙龈藕断丝连的乳牙。天空明明这么蔚蓝,我却孤零零地待在这里,频频舔动乳牙,慢慢走上成为大人的阶梯!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就像诗一样,所以我记了下来。以后有机会再写写诗吧,或许我有成为诗人的才华。

为了忘记那颗摇摇欲坠的乳牙,我决定唱歌。由于一时之间想不到别的曲目,所以我决定唱不合时节的《铃儿响叮当》,哼起了旋律:“叮叮当,叮叮当。”

我随即听到一阵笑声。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到候车室里有人,一听到笑声,我就知道是谁了。

大姐姐慢慢地走了出来,身上的蓝色衣服像是将蓝天扯下一块做成的。她拿着一个手提包,表情充满困意,脸上浮出微笑,头发有些凌乱。

大姐姐走到阳光之中,差点踩到我的笔记本,但尖叫着闪开了。她其实清楚事情的始终,却装得像现在才发觉我在这里似的。

“你在做什么啊,少年?”

“这是假扮自动售货机的游戏。”

“好玩吗?”

“不怎么好玩。”

“你也是一个谜团。”大姐姐笑了,“其实是被铃木报复了吧。说出那种谎话,是你不对。”

“如果你一直都在那里,就该帮帮我吧。”

“可是,你并没有求救。”

“我同意,你是对的。”我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本来要去车站前面,所以过来坐公交车,后来突然觉得又累又麻烦,就坐在候车室里开始打瞌睡。这是常有的事。”

大姐姐帮我松开绳索。我重获自由后,确认了一下损失情况。背包被踩扁了,不过还能用。我也找到了被扔进森林里的保温瓶,只是笔记本已经变得破烂,看样子是没救了。

“亏他们能想出这么过分的招数,”大姐姐感叹道,“没想到铃木长得那么可爱,却是一个坏小子呢。”

“毕竟他是皇帝。”

“你说什么啊?”

我感觉乳牙摇摇欲坠,又用手指捏了捏。大姐姐便说:“我帮你拔掉吧。”

“不用了,我决定自己拔。”

“我不会害你的。这是一个实验。”

“是吗?我喜欢实验。”

大姐姐从手提包里拿出针线包,剪了一条线绑在我那颗摇摇欲坠的乳牙上。那时风吹过她的头发,传来一阵非常好闻的香味。

“好了,少年。我一拉这条线,牙齿就会掉下来,很不可思议吧。”

她说道。

然而,大姐姐拉线的时候,我做出相应的动作迁就她,结果牙齿没有掉出来。她在公交总站里走来走去,我像一颗卫星般跟在她的后面。

“喂!”大姐姐说道,“你不能跟过来,待着别动。”

我不怕拔牙,只是身体会不由自主地跟过去。

大姐姐站在红色的自动售货机前说道:“我想到好点子了。”她投入零钱,买了一罐锃亮的可乐。“好好看着这个。”她说完,高高地举起可乐罐。然后,她拉紧那条线,同时把那个罐子抛向我的右上方。

虽然我的视线追逐着划过澄澈蓝天的红色罐子,但脸部几乎一动不动。我觉得用这招是不可行的。

圆筒状的罐子旋转着掠过天空,就像借助自转在内部制造重力的宇宙飞船。没想到鲜红色的罐子在即将从视野里消失的时候,突然像结冰似的蒙上一层白色的东西,我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

异变从可乐罐底部的“乐”字开始,如海啸一般席卷了罐子的侧面。我正觉得变成白色的部分看起来像在冒泡泡,就见它又变成了黑色。罐子整体也像装了过多的气体一般越变越大,侧面还迸出一双黑色的翅膀。在那个时间点,可乐罐已经剧变为飞在半空中的黑白色大空罐了。罐子整体持续膨胀,旋转的同时不断下落,前端出现弧度,长出了鸟喙。罐子做出扑腾翅膀的动作,降落在公交总站中央,然后在地上滚来滚去,最后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可乐罐了。

曾经是可乐罐的东西笨拙地拍动着黑色的翅膀,摇摇摆摆地走了走。它似乎正纳闷自己身在何处,停下脚步仰望蓝天。

刚刚是企鹅诞生的瞬间。

我望着那只企鹅,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嘴里扩散的血腥味,便回头看向大姐姐。她站在自动售货机前,买了另一罐可乐喝了起来。她举起我的那颗乳牙,说道:“看啊,拔掉了。”我对着路面吐了一口掺杂着血液的唾沫。大姐姐给我买了矿泉水,我小口小口地含着水,冲洗掉嘴里的血。

“那是什么?”我问道。

“是企鹅吧?”她说着,将拔下的乳牙放在我的手掌上,然后喝着可乐走向企鹅。企鹅摇摇摆摆地走着,撞到她的脚后显得手忙脚乱。

大姐姐吹着风,用手遮在额头上。

“我这个人吧,也是一个谜团。”她说道,“试着解开我这个谜团吧,你做得到吗?”

傍晚,我去了“海边的咖啡厅”。

落日的余晖从边陲群山那头照射过来,把飘浮在苍穹上的云染成一片桃红。整座城镇好像被罩在天象仪里一样。路边的“海边的咖啡厅”就像海边不可思议的研究站一般散发着光辉。

爸爸坐在窗边的桌子旁,摊开文件在工作。

我觉得不应该打扰他,但实在想和他谈谈,便在他的对面坐下。可我没有自信能好好地说明自己目击到的现象,而且坐下之后,我又想将那件事当成和大姐姐之间的秘密。就算对象是爸爸,我也不愿透露。

我很少像这样陷入沉默。爸爸或许是有些吃惊,他原本拿着钢笔在方格笔记本上描绘图形,后来还是抬起头来,隔着镜片看着我。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爸爸问道。

“爸爸,我看到了令人惊讶的现象。”我说道,“但现在还没有客观证据,所以不能告诉你。我认为有必要继续研究。”

“你能给点提示吗?”

“关于牙科医院的大姐姐。”

“再多一点。”

“我不太会说,大姐姐很不可思议又很有意思。我对她非常感兴趣。”

爸爸点着头说道:“原来如此,你找到了一个很棒的课题呢。”

然后,他给了我一块带有些许苦味的巧克力。

我平时很需要用脑,所以晚上睡得比妹妹早。相对的,我也起得早。有时太阳还没升起,我就起床了。我自认为是这一带最早起床的小学生。

我的床右侧有一扇大窗户,挂着天蓝色的百叶窗。一到早上,晨光就会透过百叶窗投下朦胧的条状阴影。

那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像泡在水里一样,凉凉的又蓝蓝的。

我在床上思考,如果我是在浅滩上诞生的孤独生命体,会是怎么样的呢?

早在四十亿年前,第一个生命就孤独地在岩礁区的小水洼里诞生了。它在水里东漂西流。刚诞生的生命真的很小,然后越变越大,越变越复杂。后来,有些生物灭绝了,有些生物兴盛繁衍,慢慢地形成了现在的世界。

爸爸和妈妈生下了我们,他们各自的爸爸妈妈分别生下了他们。蓝鲸也是这样,斑马也是,企鹅也是。所有生命都是由生命繁衍而来的。不过,回溯到久远得望不到头的亘古之前,也有孩子是在没有爸爸妈妈的情况下诞生的。

我和内田聊过生命的起源。他说:“一思考这样的问题,我就觉得脑袋深处像被用力地拧成了一团。”

地球上的第一个孩子是那么不可思议,他是怎么跨越最初的那个关卡的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说不定将来通过我的研究,这一切会真相大白。到那时,我或许能获得诺贝尔奖吧。

我很喜欢看着自己的房间,思考这种关乎地球的问题。我看到那座搭建了一半的太空站,看到书柜里排列着爸爸一本一本买给我的书,还有汇总了研究成果的笔记本。书柜上方放着纸制的三角龙骨骼模型,是我在平安夜收到的礼物。书桌上还摆着地球仪,是爷爷送给我的入学礼物。书桌旁边放着用于探险的背包和上学时背的双肩书包。昨天我把新的笔记本放在了桌上,以免今天忘记带上。

我听到爸爸和妈妈在一楼客厅里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餐具发出的声响,看来爸爸正在吃早餐。我非常喜欢听着这些声音,拟定一整天的计划。那天早上我的心情特别好,远甚于以往。

我思考着原因,然后想起了企鹅和大姐姐。

我展开了一项很厉害的研究,真的很厉害。

于是,我开心得不得了,想从床上翻身跃起。就在那时,妹妹难得早起,刚好冲进我的房间叫我起床。她不知道我早就醒了,所以自我感觉良好。我可是在床上思考了关乎地球的宏观问题呢。

妹妹跳上床,像袋鼠宝宝那样蹦蹦跳跳的。我展开反击,用毯子包住了她整个人。妹妹发现自己动不了后,哭着说道:“放开我!放开我!”我看她可怜就把她放出来了,结果她随即哈哈大笑,还大叫着:“哥哥是掉牙老公公!”

要彰显身为长兄的威严,还真是一件难事。

在学校里,我也持续进行着和企鹅、大姐姐有关的研究。

我在新的笔记本里画了企鹅,尽可能详细地分析大姐姐用可乐罐变出企鹅的情况。我思考着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可我只目击过一次企鹅的诞生,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分析。我必须请大姐姐协助,便决定今天放学经过牙科医院时去拜托一下她。

内田在休息时间走过来,沉默地站在我的桌子前。他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那天似乎比平时更甚。我正觉得奇怪,他就说出奇怪的话:“青山,你在生气吗?”我非常吃惊,便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星期天我丢下你跑掉了。”

“我没有生气。满五岁以后,我就绝对不会生气了。”

“可是啊……”内田低下头,“我真的跑掉了,那样不太好吧!”

“你的判断很明智。那时就算你跑回来,也只会落得两人一起被抓的下场。我认为与其那样,还是你顺利逃脱的情况比较好。”

“是吗?当时的我很聪明吗?”

“很聪明。”

“太好了。”内田打起精神。

铃木和女生们聚在教室的角落里,一片喧哗。

“滨本同学正在和铃木下西洋棋。”内田告诉我,“是铃木向她提出了挑战。”

“真是稀奇。”

“听说是因为铃木瞧不起滨本同学,她就出言挑衅他。”

“铃木这个人还真是伤脑筋。”

我告诉内田,我的笔记本上都是铃木他们的尿液,探险地图也被抢走了。

内田听了,非常不甘心地说道:“他们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我已经做了笔记本的副本,放心吧。探险地图再画一张就好。与其找铃木要回来,不如做新的比较有效率。”

“青山,你对铃木也不会生气呢。”

“在即将发火的时候想想胸部就好了。那样的话,心里就会变得非常平静。”

“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不过,那种事情还是不要多想比较好。”

“你说胸部吗?”

“我不太清楚,只是觉得那样不好。”

“我并没有满脑子都是胸部,每天大概只想三十分钟吧。”

那天一到休息时间,铃木就会找滨本同学下西洋棋。他企图分散滨本同学的注意力,下棋时总打迷糊仗,做了很多事情妨碍她,但还是无法赢得比赛。滨本同学很有实力。放学后,铃木满脸通红地下着棋,滨本同学则平静地看着棋盘,班里的同学都围在他们的身边。我探头看了看棋盘,发现铃木已经处于劣势,无力回天了。他东想西想,好不容易才下手移棋。然而,滨本同学总能迅速出棋,动作准确,仿佛是正在摆放巧克力的女孩机器人,我非常佩服她。

铃木突然抬起头来,对我发脾气:“你想干吗?”

“没什么啊,我只是看看。”

“不准看!不准看!”铃木主张道,“都是青山害我分心了。”

他随即把棋盘上的棋子弄得乱七八糟,然后率领着小林他们走出教室。我很受不了他,滨本同学看到西洋棋被弄乱后却没有生气。她一边将棋子放回盒子里,一边像在荒野上唱歌一般呢喃道:“这样就没办法分出胜负了。”我和内田一致认为滨本同学很强大。

那天我和内田道别后,顺道去了牙科医院。

我一如往常地坐在白色沙发上,从杂志架上拿来杂志摊开在桌面上。我看到杂志上有宇宙论的特刊,便兴致勃勃地阅读起来,连续好几页都是漂亮的插图和文章。我以熟悉宇宙这一点为傲,但是那篇文章实在艰涩难懂,有必要更加投入去研究。治牙的疗程结束后,我提起了这件事。牙科医院的医生很支持我的研究,对我说道:“你拿去吧。”

“大姐姐今天休息吗?”

“听说她身体不舒服。”医生说道,“你很担心她吗?”

“担心。”

医生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敲了敲我的头。

我回到候诊室等候时,柜台人员说有一张寄给我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一只企鹅孤零零地站在被白雪覆盖的地上,有一个箭头指向企鹅,旁边还写了一行字:“你正站在这里。”那是大姐姐的笔迹。

这条笔记记录了我的梦境。

大姐姐站在凹凸不平的岩滩上,附近空荡荡的,寸草不生。我理所当然地知道那是寒武纪的海洋。不可思议的是,置身于梦境中常常会这样。闪电窜过海洋的尽头,就像在非洲纪录片里看到的那样。天空是深蓝色的,却隐约散发着幽光。当城镇里的其他小学生都还未醒过来时,我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的天空就是这样的颜色。

大姐姐站在岩石凹陷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她的表情,她看起来很困又很寂寞。她捡起脚边的石头。那颗石头表面光滑无瑕,就像用铝制成的。当她用手掌滚动那颗石头时,它看起来又硬又冷,泛着光芒。

大姐姐像是要用胸部温暖那颗石头似的抱着它。不久后估计是够暖和了,她就将那颗石头扔进海里。石头一边旋转着一边闪烁着光芒,像水球一般噗噜噗噜地震动着,随即开始膨胀。石头的表面接二连三地冒出泛着银光的泡泡,泡泡挤来挤去,互相吞没,像发生了化学变化一般。石头越变越大,甚至比我和大姐姐还大。就算落入海中,石头还是持续膨胀着。

不久后,出现了一头银色的大蓝鲸。

不知为何,我觉得那头蓝鲸进化后就变成了我们。一想到是大姐姐造出了我们,我就觉得好开心。尽管如此,她看起来却是那么困又那么寂寞。真希望她能告诉我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寂寞。

小学用地是一块一百八十米见方的正方形土地。

升上三年级后,我在九月到十月的期间研究了正方形的东西。只要在路上看到正方形,我就会记录下来。那时我最喜爱正方形,甚至觉得要是这座城镇像方格纸一样被准确地划分成一个又一个正方形,直到地平线那端为止,那该有多好。

后来我开始研究三角形、圆形和曲线,不过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正方形是最棒的形状。我很喜欢方格纸,一看到正方形的空地就感到开心。我就读的小学正好建在正方形的土地上,而教学楼的形状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字,真是让人高兴。

我和内田曾沿着小学的外围走过一圈。

放学后,我们避开老师,小心翼翼地走到操场围栏的后面,穿过空无一人的草地和停车场那些地方。通过那次探险,我们确认到学校是一个标准的大正方形。我们还发现焚化炉后面的砖墙上有一扇正方形的偏门,并发现学校旁的大草地有一条水渠。

我们把这些发现写进地图里。虽然地图后来被铃木抢走了,但我将这些发现牢牢地记在脑海里了。

星期三,学校放学得早,所以我和内田决定试着探索水渠。我们展开了追溯水源的调查。我将这项调查命名为“亚马孙计划”,内田听了非常开心。企鹅公路的研究陷入了瓶颈,实在很遗憾,不过我们还有很多研究项目。我认为当一个研究项目停滞不前时,我们就应该着手进行其他研究。

放学后,我们从焚化炉后面的隐蔽出入口走出学校,来到操场围栏的另一边,然后横穿过草地。今天多云,但我知道不用担心会下雨。太阳偶尔从灰色的云层中探出头来,让草地像浮出水面一般变得明亮。太阳转眼又躲了起来,四周随即变得幽暗。这种感觉就像天空的照明开关打开了又关上似的。

我看着指南针前进,内田则挥舞着从地上拔来的草。

“听说这里计划建一座幼儿园。”他说道。

“可是,这里还是空荡荡的。”

“是不是项目终止了?还是说,这里要建其他建筑物?”

“要是建一座车站就好了,”我说道,“要是学校的旁边有车站,那就非常方便了。”

我们的探险地——水渠自东向西流,用混凝土加固而成,宽约一米,水深约到我的胸部。水渠对岸是茂密的细竹林,追溯水源的探险队在这里往北移动。

“内田,小心别掉下去了。”

“水的发源地会是怎么样的呢?是涌泉还是水井呢?”内田问道,“青山,你见过水井吗?”

“我倒是知道什么是水井。”

“如果是很深的水井就会很恐怖,像黑洞一样。”

细竹越来越多,开始挡住去路。我们顺着水渠的边缘走,不拨开细竹的话无法前进,有时还能看到水渠中的鱼。现在就算回头也晚了,这个距离看不到小学的教学楼,只能看到操场的围栏。

不久后,眼前出现一道被葛叶覆盖了的围栏。水渠继续往前流淌,我们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翻越围栏,毕竟围栏的那一头说不定就是水流的源头。

围栏里是一块大约二十五米见方的正方形土地。里面有一个与水渠相连的蓄水池,形状像倒过来的金字塔。蓄水池里仅底部有水,我们似乎不用担心会掉下去。蓄水池的斜面以混凝土方格来强化结构,方格的缝隙里长着绿色的植物,像香肠一般的果实躺在水里,看着像太空育种植物。周围杂草丛生,想必没什么人来这里。总觉得我们似乎发现了古代文明的遗迹。

蓄水池里有一座灰色的小塔,还有一道连接着堤岸的细桥。我们走过去,却发现桥被锁上了,禁止外人进入。

“是不是有人住在里面?”内田不安地问道。

“不知道,可我觉得里面应该只放着测水量的仪器什么的。这里都被杂草覆盖成这样了,说不定连自来水管理局的人都忘了有这个地方。”

“水是从这里冒出来的吗?”

“我认为不是。那里不是还有水渠吗?水是从其他地方流过来的,只是暂时储存在这里。这样一来,河里的水就不会溢出来了。”

“哦!”内田佩服地说道,“我明白你的观点了。”

我们在蓄水池边上摊开毯子。

我们把这条毯子叫作基地。毯子曾沾满妹妹在婴儿时期流下的口水,不过妈妈已经细心洗过,可以放心使用。这条毯子的用处非常大,让人想不到是从妹妹那里接手的旧东西。它是明亮的嫩绿色,四四方方的,折叠后面积不大,无论去哪里都能拿来当基地,是探险队的必备工具。

我坐在基地上写下有关蓄水池的笔记,内田则在吹口哨。

四周一片宁静,这里遥远得连小学的钟声都听不到。

我说起从牙科医院的医生那里拿到了有宇宙特刊的杂志,内田听了很羡慕。然后,他说起了宇宙从无诞生的理论,我想起杂志上也写着这个。

“所谓的‘无’是什么样的呢?”我问道。

“我想并不只是‘空空如也’的意思吧。肚子饿的时候,我们会觉得肚子空空如也,但不会说‘肚子变成无’。”

“所谓的‘无’,就是连我们空空如也的肚子都不见了,空空如也到了一个极致的地步吧。”

“这样啊。”

“那样真的好厉害。”

“很厉害呢,听说连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

“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是什么情况呢?这个问题非常难啊。”

“如果没有空间,我们甚至无法坐在这里。如果时间不会流动,我们也无法小声地说‘这里没有时间’。”内田说完又补充道,“好恐怖啊,我们死后会去到那种地方吗?”

“说不定在出生之前,我们就一直待在那种地方。”

“啊,是吗?”

“不过,我们对此完全没有记忆。”

内田皱起眉头说道:“只要开始思考这类事情,脑袋深处就会用力地拧成一团,我便会觉得天旋地转。”

我们坐在毯子上,发现蓄水池对岸的草丛沙沙作响。那不是风吹的声音,而是有什么动物躲在里面。我倒抽一口气,合上了笔记本。内田吓了一跳,抓住我的手臂。

耳边传来吱嘎吱嘎的声响,随后一只企鹅现身了。它似乎完全不在意我们,摇摇摆摆地走到蓄水池边上,然后站在那里,看着像希腊的哲学家。

“它在做什么?”内田问道,“那些企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

我对内田撒了谎。

只有我知道企鹅从哪里来。我暗自下定决心,暂时不对别人说起我的发现,就算是内田也一样。

要是大姐姐能变出企鹅的能力曝光了,政府的研究单位和大学团体等调查团队就会来到这座城镇吧。他们会一直对大姐姐进行研究,贪婪地想查明变出企鹅的方法,在企鹅学会上发表。要是变成那样,我就再也无法见到大姐姐,只能一个人研究企鹅公路了。那样的话,我会非常为难。

虽然对内田撒谎是不对的,但我必须秘密进行这项研究。

我们一直坐在蓄水池边上,直到企鹅窸窸窣窣地消失在草丛中。

“海边的咖啡厅”有一扇大天窗,老板——山口先生会使用一根特别长的棍子来打开天窗。天窗旁吊着一只很大的鲸鱼模型。阳光会从天窗照射进来,所以鲸鱼总是泛着暗沉的银光。它那纺锤形的身躯摇摇晃晃,大大的嘴巴似乎在得意地笑着,看起来好像是遥远未来里的宇宙飞船,所以我对它总是怀着敬意。

我问山口先生那是什么种类的鲸鱼,他便让我自己去查查看。他有时会让我用他的天文望远镜观测,有时却会像这样给我出课题。我仔细观察模型,然后画在笔记本上,前往图书馆找图鉴比对。后来,我查明那头鲸鱼是蓝鲸,山口先生便请我喝了一杯奶油苏打汽水。

蓝鲸是鲸目须鲸科的鲸鱼。鲸鱼本来就是体型巨大的动物,蓝鲸更是如此。听说还有超过三十米长的蓝鲸,连学校二十五米见方的泳池都装不下它。海里有如此巨大的生物,实在非常惊人。

巨大的体型看起来很气派,毕竟我很渺小。

听说就算是刚出生的蓝鲸,长度也能达到七米,重达两吨。蓝鲸宝宝一翻身,我就会被压扁吧。想必它还会排泄出前所未见的巨大便便。我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只能对它赞叹连连。

我时常在“海边的咖啡厅”里和大姐姐聊起蓝鲸。

每当我描述蓝鲸宝宝时,大姐姐都会笑。

今天,我很早就起床了。我把所有实验道具塞进背包里,出发前往鸭嘴兽公园。

星期天早上的住宅区总是很安静。

经过“海边的咖啡厅”时,山口先生隔着窗户对我挥手,我也对他挥了挥手。我径直走向公交专用道,温暖的西南风吹来,行道树的树叶闪闪发光。蔚蓝的天空上飘浮着圆圆的云朵,看着像小羊。我在空地上折了一段植物的茎部,一边走一边像拿着指挥棒般挥动着。

鸭嘴兽公园里聚集着前来运动的人,游园步道沿路设有长椅和运动器材。有人在遛狗,有人正使用运动器材挥汗锻炼。牙科医院的医生正在做腹肌训练,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

我向他打了招呼:“早安。”

鸭嘴兽公园旁有一间教堂,星期天早上会举行弥撒。我知道大姐姐会定期来教堂。这座城镇的教堂和我家差不多大,比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欧洲大教堂小得多。不过,教堂的屋顶上有十字架,证明它是货真价实的教堂。在大姐姐做完弥撒之前,我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写笔记。

不久后,大姐姐出来了。我对她挥了挥手,打招呼道:“早安。”

大姐姐回应道:“早安,你在晒太阳吗?”她坐到我的身边,然后用力地低下头,假装睡着了。

“你很困吗?”

“我有点睡不着,又做了奇怪的梦,好累啊。”

“那可真让人担心,”我说道,“那么我们不能做实验吗?”

大姐姐打了一个哈欠,然后问道:“实验?什么实验?”

我小心翼翼地压低音量,呢喃道:“企鹅。”

大姐姐也压低音量问道:“谜团解开了吗?”

“没有,所以我想做实验。”

“哦,你做了实验后就能解开谜团吗?”

“不试试看不知道,你可以帮忙吗?”

“好啊,不过我很困就是了。”

大姐姐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变出企鹅是在公交总站,我便决定将那里定为实验场所。在那里的话,就不会被人看到了。我们沿着公交专用道走向公交总站时,我试着拜托大姐姐提供一些解谜的线索。可她满脸睡意,只是直眨着眼仰望天空。她还说:“总觉得今天企鹅不会出现。”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认真的,还是像以前那样是在糊弄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做到。我莫名觉得心情不错,感觉对什么都跃跃欲试,然后企鹅就出现了,突然迸出来。”

“你每次都会丢可乐罐吗?像之前你给我看的那样。”

“有时候不会。”

“也就是说,你不清楚其中的原理吗?”

“推出原理不是你的工作吗?”

“你只能变出企鹅吗?我还想看其他动物,比如蝙蝠之类的。”

“别太贪心!我才没法变出蝙蝠呢。”大姐姐发出叹息,“你研究的时候可不可以认真一点?”

“从出生以来,我一直都很认真。”

星期天的公交总站空无一人。我查过候车室里的时刻表,知道公交车还有三十分钟才到站。大姐姐站在总站正中央仰望天空,似乎觉得阳光很刺眼。

我放下背包,把从家里带来的物品摆放好,有从爸爸那里借来的相机,也有用来记录的笔记本。我还从妈妈那里要来了厨房里的空果酱瓶,带了在研究空当拿来解馋的水果糖的罐子,还带了和内田玩耍的垒球、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正方形小靠枕以及爸爸已经不需要的眼镜盒。我把所有东西摆放在大姐姐的旁边。

“这是什么?”大姐姐一脸诧异地问道。

“是实验样本。我想做实验,看看这些能不能变成企鹅。”

“我要站在这里扔这些吗?”

“对……然后,那时我是站在这里吧?”

“忘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天空还算晴朗,迎面而来的风也很舒服,还能听到某处传来云雀的叫声。公交总站里没有其他人。我事先在笔记本中逐条列出上次的情况,方便确认。我一项一项仔细检视,确认没问题后开始实验。

空果酱瓶、水果糖罐、垒球、靠枕和眼镜盒轮流划过蓝天。我还架起相机监控整个过程,但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在自动售货机那里买了罐装可乐,请她扔扔看,结果还是一样。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我重新阅读笔记,想起当时罐子像产生内部重力的宇宙飞船般旋转着,我便拜托大姐姐再扔一次。

“还要扔啊。”

“这是实验精神。”

“是哦,你是科学之子呀。”

可结果还是一样,什么事都没发生。保险起见,我甚至在自己的牙齿上绑了线,请大姐姐拿着,再让她扔罐子,但同样以失败收场。

实验失败很令人伤心。

我试着检查其他条件。那时我的乳牙摇摇欲坠,时间是下午,我被绑在自动售货机上,铃木他们把我的笔记本弄得乱七八糟……当时有各种各样的条件,可那些条件似乎和企鹅的出现无关。

我瞪着笔记本看。这时,大姐姐走了过来。

“你着急也没用啊,我早就觉得今天不行了。”

“大姐姐,你是真的不行吗?该不会是在愚弄我吧?”

这种发言真是不成熟,我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反省。虽然实验失败了,但我绝对不能怀疑帮忙的大姐姐。我真心觉得在怀疑她之前,应该再度检讨自己的假设。

“那你自己来吧。”大姐姐说完,生气地迈开了步伐。

就在我把实验道具塞进背包里的时候,她已经飞快地走上通往市立体育场后方的混凝土阶梯。我手忙脚乱,正想穿过马路,她随即以响彻四周的声音大叫道:“用手指确认来车!”我仿佛被施了魔法般立刻止步。我用手指指向两边,确认没有来车后走过马路,发现她已经走到阶梯最上方了。

长长的混凝土阶梯走到顶端,就来到了市立体育场的后方。那里有一块宽敞的荒地,生长着茂密的植物。我和内田曾在这里对战铃木帝国,打了漂亮的一战。荒地上矗立着一座高压电塔。一片幽暗的森林紧挨着这片空地,从供水塔所在的山丘那边延伸过来。进入森林探险是很危险的行为,就连我和内田也还没能制作出那里的地图。

一阵风吹来,夹杂着香味,附近的植物像海浪一样随之波动。大姐姐站在这片植物海边上,用手压着头发,眺望四周。

“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呢。”她呢喃道。

我走过去向她道歉:“对不起,我说了很不成熟的话。”

“你又不是成熟的大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预计再过三千八百八十一天,我就会变成大人了。”

“真受不了你,居然算得这么具体!”

不远处,一只云雀从荒地上起飞,一边发出奇怪的叫声,一边直线上升,然后仿佛搭乘了通往太空的电梯一般被天空吸过去。大姐姐把手高举到额头,望着云雀。云雀逐渐消失在眼前,最后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而我的脖子也变得酸痛。

“这里是空地吧?”大姐姐环顾四周,“是要建什么呢?”

“说不定是新的车站。”

“是通往海边的铁路吗?”

“是的。”

“真好啊。从牙科医院过来这里很近,到时就方便多了。”

“铁路通了之后,‘海边的咖啡厅’就会变成真正的海边咖啡厅吧。”

“好,我们来探险吧。”大姐姐说道。她似乎已经消气了。

我们走在荒地上,可以看到右边有一片森林。

大姐姐问道:“你去过森林里吗?”

“只走了一段路,还没有去深处探险。森林很危险,要时刻保持警惕才行。”

“空洞巨龙会跑出来哦。”

“空洞巨龙是什么?”

“是某本书里出现的怪物。”

当我们来到高压电塔旁边时,大姐姐说道:“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因此,我决定在那里建造基地。我从背包里拿出嫩绿色的毯子,在草地上摊开。

“这是基地。”我说道。

“少年,这是毯子啦。”

“是基地。”

大姐姐坐到毯子上。

“啊,真舒服!”她说着仰望天空,“原来这是基地啊。”

我时常想,用毯子建好基地后,看到的景色会和走路时看到的不一样,总觉得天高地广。我从背包里取出从牙科医院那里拿到的科学杂志,兴致勃勃地研究和黑洞有关的内容。这时,大姐姐靠着我的背。总觉得她的背部忽冷忽热,体温很奇妙。

“抱歉,我无法变出企鹅。”大姐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

“或许我再也变不出来了,之前那次也许只是凑巧。”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法则。”

“你搞得懂吗?我都搞不懂了。”

“我很聪明。”

“你呀,还真有自信。”

暖洋洋的风拂过荒地的杂草,令人心旷神怡。耳边只有风的声音,我们好像在世界尽头的基地里做着某种观测。大姐姐转过头来,探头看向我正在阅读的杂志。

“之前医生看这本杂志时,一个劲地嚷嚷着看不懂,亏你看得下去。”

“我有看得懂的部分,也有看不懂的部分。其他书也是这样,我都是一边查一边看的。”

“里面写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有关事件视界的内容很厉害。”

“那是什么?”

“无比巨大的星球到了一定时限后,逐渐无法再支撑自己的重量,就会坏掉。星球坏掉以后,因为有重力,所以会向中心收缩。球体越收缩,物质就会被压缩得越厉害,重力也越来越强。如果一直持续下去,重力越变越强,最后就连光线都无法跑到外面了。那样的话,从外面就无法观测到里面的情况。像这样什么都观测不到的界线,就叫作事件视界。”

“哦。”大姐姐只应了这么一声。她对宇宙不太感兴趣。

这时,她轻呼一声,看向森林那边。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空洞巨龙出现了,不过站在森林与荒地之间的是一个娇小的女生。

“是滨本同学,”我低语道,“她和我同班。”

“一个小女生怎么可以独自走在这种地方?”

滨本同学似乎在思考什么,缓缓地走在森林与荒地的交界处,然后往市立体育场的方向越走越远,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了我和大姐姐。

这条笔记记录了我在教室里听到的传闻。

供水塔所在的山丘上悬着一轮银月。那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幽灵之月。企鹅在银月的表面上进进出出,看到这幅景象的孩子会生病。

所以,夜里不要看向供水塔所在的山丘。

还有,绝对不要进入森林。

隔周,我和内田放学后一起去市立图书馆。

比起学校的图书馆,我更喜欢市立图书馆。毕竟那里的图书种类繁多,还有坐起来很舒服的褐色沙发。每次我都坐在同一张沙发上。那张沙发放在书架后面,是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处,看书时一抬起头,就能透过长方形窗户看到中庭。中庭里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银色艺术品,形状像一颗大鸡蛋。用脑过度时,看看那颗银蛋就能转换心情,非常不错。只要眺望闪闪发光的银蛋,我就觉得脑子变灵光了。

我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一边看书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小字,记下在意的部分。这样一来,就算不借书,之后我也能想起重要的内容。

我坐在沙发上,阅读图书馆人员向我推荐的《相对论》。我看不太懂从牙科医院那里拿到的杂志,所以想阅读其他书籍研究一下。

我一边阅读,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E=mc2”。这个公式真是不可思议。

我曾让爸爸教我方程式,所以明白这个公式的意义。到小学二年级为止,我都以为等号的意思是“答案是什么”,比如“2+2的答案是什么”。可我错了,等号是左右两边等值的意思。记得当时听到爸爸这么说后,我感觉像天地翻转了一般,实在不可思议。

内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正在阅读和企鹅有关的图书。

“企鹅果然是吃鱼的。”他呢喃道。

“企鹅擅长在海里游泳,会像宇宙火箭那样游动。”我向他说明道。

“那些企鹅也吃鱼吗?”

内田说的是出现在我们城镇里的企鹅。我沉思了一会儿,毕竟那些企鹅原本是可乐罐。可乐罐会吃鱼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会吃吧。”虽然这么说,但我没有自信。

“这附近没什么鱼吧。”

“那条水渠里有小鱼。不过,那些企鹅也可能是空腹状态。”

“你觉得那些企鹅是幽灵吗?”

“为什么?”

“大家都在传幽灵之月的事。青山,你听说过吗?”

“我做了笔记,不过那只是传闻。我们都看过企鹅好几次了,也没有人生病啊。那个传闻根本没有具体证据,所以我不怕。”

“说得也是,不会有事的。”内田稍微放心了,窥视我的笔记问道,“那是英文吗?”

“这是数学方程式。”

“你还懂数学吗?好厉害。”

在我说明“E=mc2”的时候,内田似乎被吓到了,突然闭上嘴。原来滨本同学就站在书架之间的通道尽头。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市立图书馆里看到她。那头栗色的头发闪闪发亮,她把书紧紧地抱在胸前。她还不是大人,所以没有胸部。

滨本同学穿过通道,往这里走来。

她探头看我的笔记本,呢喃道:“相对论?”我实在吓了一大跳,没想到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小学生知道相对论。

“我也读过那本书。青山,你看得懂吗?”

“有点难,我还看不懂。”

“我也是,觉得很难。”

滨本同学抱在胸前的是海洋学的书。

她指向内田的书说道:“企鹅!”然后她咧嘴一笑,径直快步走掉了。我和内田目送着她离去,就在她的身影快消失在书架另一侧的时候,她随即转过头来吐舌头,就像某张照片上的爱因斯坦一样。当然,她的动作比爱因斯坦克制一些。

“滨本同学真是一个怪人。”内田说道。

“嗯,她是一个怪人,不过很了不起。”

“嗯,对啊,我想说的就是这样。毕竟说别人是怪人,就好像在说坏话一样。”

在我阅读书籍、写笔记或探险的时候,也有像滨本同学那样的人投入研究。我之前觉得自己应该是这座城镇上最伟大的小学生,现在深刻地反省这一点。说不定滨本同学比我伟大,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像这样不骄傲自大,就是我伟大的地方。

关于爸爸的三原则——

爸爸讲解解题思路时,教给我三个有用的思考方法。为了随时能看到这部分内容,我写在了笔记本的封底上。这些方法在思考算术问题等方面很有用,如下所示:

□分解问题,缩小问题;

□改变看问题的角度;

□找出类似问题。

我想,企鹅公路的研究大致可以分成两个课题——大姐姐和企鹅。我喜欢大姐姐,之前满脑子只想着研究大姐姐,所以这项研究才陷入了瓶颈。只要改变看法,就会发现她说的谜团也包括企鹅之谜。我应该更投入企鹅的研究才对。

然后,我要试着找找类似的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非常少见,会有类似的问题吗?

亚马孙计划——

我和内田再次顺着小学后面的水渠走到那个蓄水池。那天天气湿热,就像夏天突然来临。水渠沿边蔓生的植物似乎也迅速生长了。

那天,内田沉默寡言。我一向把这种时候当成沉默寡言的练习。二十四小时一直沉默寡言会很痛苦,但两个小时左右还是可以接受的。我默默地拨开细竹,思考着陷入瓶颈的企鹅公路研究。

我们再次来到蓄水池。由于前天下过雨,水量似乎增加了。我们绕着蓄水池,来到水渠流进蓄水池那一侧的入口。那边也有围栏。

上次的探险止步于此,今天要再往前推进一些。

我们翻越围栏,走在水渠旁的一条羊肠小道上。那里也被细竹遮蔽了,四周一片昏暗。我们终于穿过竹林,来到一个地方。竹林环绕着几方水田,柏油路和水渠在水田之间蜿蜒延伸,到处是小小的铁制水闸。水田还没有放水,也没有种上作物。

“我们好像回到了过去。”

内田终于开口了。

“可那里有购物中心。”我说着,指向竹林另一头。那里隐约可以看见我们家周末常去购物的大型购物中心。

我们穿过水田,闷热的天气让我们直冒汗。

途中柏油路分出一条岔路,贯穿了整片水田,看着非常奇妙。小路两边是整排整排的松树,尽头有一座神社,看着快被竹林吞没了。我和内田来到神社的鸟居下面,在阶梯上建好基地,喝了冰红茶,擦了擦汗。保温瓶就像宇宙空间里用来做实验的器材,散发着银色的光芒。我们重新制作地图,在上面标记了这座神社。

“你看,我们的地图已经比被铃木抢走的那张详细了。”

“对啊。”内田很开心。

“他们就算看着地图,也不一定能发现这座神社。”

休息结束后,我们再次迈步走在田间。可以看到被竹林包围着的水田那头有一条公路,还有大卡车和私家车驶过。

“青山,你去打败铃木吧,”内田突然说道,“然后建立青山帝国,那样也不错。”

“我才不要建立青山帝国呢,我不想当皇帝。而且要是创立了青山帝国,我们就不能再像这样一起自由自在地探险了。”

“对呀。”内田想了想后说道,“我也觉得还是像现在这样比较好。”

那条公路是一条双线国道,有很多车辆经过。水渠钻过公路下方的隧道,朝着对面延伸。我们小心翼翼地钻过一片漆黑的隧道,不过里面有一条行人专道,所以不用担心。

穿过隧道来到对面后,水渠绕过停车场往右拐。我们停下脚步,观察那座完全荒废的停车场,报废的大型汽车就那样被弃置于此。公路边上有一家餐厅,这里似乎就是餐厅自带的停车场,但是就连那家餐厅也倒闭了。说不定远在我们的城镇出现之前,那家餐厅就在这里了。餐厅像日本古城那样拥有气派的屋顶,有乌鸦停留在上面。

“我们跑远了。”内田不安地说道。

水渠继续朝着停车场和餐厅后方延伸。越往前走,周围的植物就越茂密。每次听到乌鸦的叫声,内田都会紧紧地抓住我的衣服。

“这条水渠会通往哪里啊?”我呢喃道,“会不会一路延伸到世界尽头呢?”

“世界尽头?”

“我时常会这么觉得。和爸爸去兜风时,有时我也会想,路一直走下去,会不会去到世界尽头。”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不清楚,不过那里一定什么都没有,是一个空荡荡的地方。然后有一个在世界尽头负责观测的小小研究站,任何人都不能跨过研究站继续往前走。这就是我想象中的世界尽头。”

“好恐怖的地方啊。”

“我不觉得恐怖,好想去那种地方看看。”

刚搬到这个城镇时,我才七岁。

现在我会和内田去探险或是跟着爸爸去兜风,了解这个世界。以前却不同,当时我的世界还非常狭小。我的家孤零零地建在宽广无比的空地中,在我看来,我们家就像是世界尽头的观测研究站。七岁的我觉得我们从县界另一边的城镇搬过来,真的是很远的距离。这里就是世界的一个角落,只要越过那个山丘就是世界尽头。那时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去世界尽头探险。

因此,每个星期天我都会早起,独自在城镇里探险。就算现在明白世界尽头在更遥远的地方,我还是继续像这样和内田一起探险。

“青山,你真的觉得水是从世界尽头流过来的吗?”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吧,”我回答道,“我想说的是,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而且地球是圆的,”内田说道,“地球上没有尽头吧。”

“是啊,所以真正的世界尽头应该在宇宙的另一边。”

尽管如此,我心中的另一个自己依然觉得不是这样。就算知道地球是圆的,我还是觉得有一个世界尽头,就在我们能抵达的某个地方。不知为何,我和内田都很了解对方,遗憾的是我无法好好地说明这件事。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沿着水渠继续往前走。

原本被两侧树丛遮蔽的水渠豁然开朗。绿色的新围栏沿着水渠而立。这块森林的开辟地刚整好,映入眼帘的是还未建造住宅的广阔空地,看着像城镇兴建完成前的景色。没想到我们常去的购物中心就近在眼前,从这里能看到购物中心的后面。我感觉久违地回到了人类居住的世界。

我和内田顺道去了购物中心的美食街。我们在长椅上坐下,喝了罐装果汁。结束大冒险后买罐装果汁一饮而尽,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们成了大人。

内田喝着果汁,若有所思。

“青山……”他说道。

接下来好一阵子,他都一言不发。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不会催促他。

我自己在思考时也不喜欢被人催促,便决定贯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

“嗯,好,”内田终于开口,“我决定说出来。”

“说什么?”

“我正在学你偷偷地研究企鹅。”

“咦,你也在研究?”

“然后,我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我一直保密,可只靠我一个人,研究无法继续下去。我不想和其他人商量,不过是你的话就没关系。”

“你是怎么进行研究的?”

内田压低音量,看似非常得意地说道:“我在养企鹅。”

内田是今年三月从县界另一边搬过来的。

他的爸爸每天搭电车穿越县界山脉的隧道到公司上班。听说他爸爸的公司在一座被两条运河包围着的小岛上。他爸爸和我爸爸一样,每个清晨站在深蓝色天空下的公交站旁,晚上才回到变得黑漆漆的住宅区里。他爸爸或许和我爸爸搭乘了同一班公交车,总觉得这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我来到这座城镇时,内田现在住的公寓还没有建好。我搬来之后,城镇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起来。那时每到星期天,我都会出门探险去寻找世界尽头,或许也曾在途中看到山丘半山腰上内田家所在的公寓正在施工。

我出门前往内田的公寓。

为了让他展示自己的秘密。

风带着雨水的气味,吹拂过公寓的屋顶。防坠落的围栏高高耸立着,另一边是往外延伸的城镇。天空布满灰色的斑点,从云朵的缝隙里可以窥见一抹水蓝。从这里可以看到我的家、鸭嘴兽公园还有供水塔所在的山丘。

我眺望景色的时候,内田不知跑去哪里了,后来才慢慢地走回来。有一只小企鹅像是把他错认成了爸爸,跟在他的身后摇摇摆摆,半路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内田回过头晃动身体,企鹅也跟着晃动身体,看来是完全和内田混熟了。

过了一会儿,企鹅又迈开脚步。它站到我的身边,高高地挺起胸脯。

“我在公寓的停车场里发现它,之后就把它藏在这里了。”内田得意地说道。

“没被别人发现也太厉害了。”

“人一来,它就会躲起来。”

“这只企鹅可真够聪明的。”

“对啊,是我养的嘛。”

内田蹲下身子,与企鹅面对面。

就算他用手指搔弄企鹅的肚子,它也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喙。它不会哔哔地叫,也不可能像宠物猫那样用喉咙发声。它一直望着远方,可能是在思考和南极有关的事。对企鹅而言,这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是我独自待在南极,周围都是企鹅,我也会觉得寂寞吧。不过说到底,我根本受不了南极的酷寒。

想到这里后,我又想起那只企鹅是用可乐罐变出来的,它并不知道南极。它们的妈妈是大姐姐,故乡就是这座城镇。

“我很烦恼。”内田看着企鹅说道,“这只企鹅都不吃饭呢。它来这里以后,什么都没吃。”

“那怎么行啊?”

“嗯。我在图书馆看到书上说它们吃鱼。可我给了鱼,它也不吃。还有火腿、小黄瓜和饭团什么的,不管给它什么,它都不吃。就算眼前有好吃的东西,它也一直看着远方。”

“可是,它还是这样鼓鼓的,很有精神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青山,你知道原因吗?”

内田的实验完全违反常识。大姐姐变出的企鹅不但会啪嗒啪嗒地拍动翅膀,还会摇摇摆摆地走路。要进行这些活动,绝对需要能量。那些企鹅若是不吃饭,那一定是以其他方法获取能量,现在也只能往这个方向思考了。现在能量是未知的,假设E=企鹅能量。我拿出笔记本,写下了“企鹅能量”。

不久后,企鹅开始摇摇摆摆地绕圈圈,像卫星一样绕着内田走。内田看起来很开心。

“这是一个谜团吧?”

“企鹅能量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谜团。我会研究看看。”

“和相对论有关系吗?”

“还不知道。”

内田把手放到企鹅的头上,问道:“企鹅在这里的事,你可以帮我保密吗?”

“我保证不会说出去。我可是一个会保守秘密的男人。”

星期六晚上,我出门来到“海边的咖啡厅”。

室内的灯光从夜间的“海边的咖啡厅”里溢出来,这里看不到其他客人,只有大姐姐坐在窗边用手托着腮。我猜她一定是学习结束了。

我走进咖啡厅时,大姐姐还是托着腮紧闭双眼。咖啡厅里的光线映照出她的脸颊,看着似乎比平时白皙一点。她的桌上放着名为《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书,就是这本书里出现了空洞巨龙。在大姐姐醒来之前,我一直在看书。我第一次看到拿着剑的少年和空洞巨龙战斗的图画。原来这就是大姐姐提到的空洞巨龙,要是这种生物藏在森林深处,就算是我也得投降了,我根本没有胜算。我翻开笔记本,画下空洞巨龙。我觉得自己画得真不赖。

过了一会儿,大姐姐突然睁开双眼。

“抱歉,少年,我睡了一下。”

“很困吗?”

“还是睡眠不足,我还做了可怕的梦。”

“什么样的梦?”

大姐姐的梦是这样的——

她坐在牙科医院候诊室的沙发上。柜台那边点了一盏小灯,却空无一人。候诊室里很昏暗,淡淡的蓝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看着像破晓前的天色。候诊室的角落里放着一盆观叶植物,长得奇形怪状。盆栽中有看似塑料管的东西升上来,顶端像喇叭一样往外扩展。不知为何,她很清楚那是远古以前就灭绝了的植物。还有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她一开始以为是我,可坐在那里的人身高接近成年人。苍白的身体湿漉漉又滑溜溜的。她看不到那个人的脸。据她所说,那似乎是空洞巨龙。空洞巨龙不知在嘀咕什么,用好似小泡泡迸裂的声音说着什么。她很想快点离开那间候诊室,但因为没有人叫到她,所以根本出不去。

“就是这样的梦,好烦啊。”

“你在那间候诊室里等什么?”

“不知道啊。”

我想起自己也梦过大姐姐。梦里,她站在寒武纪的海边,用石头变出了蓝鲸。

“你也会做稀奇古怪的梦呢,可我没办法变出蓝鲸。”

大姐姐沉默了好一会儿,怅然若失。

“你看起来好困。”我说道。

“嗯,好困啊。”

然后,我和大姐姐开始下西洋棋。我聊到刚刚看到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那个故事就发生在西洋棋的世界里。”

“所以我才想看。爱丽丝一开始只是一名小兵,最后却变成了女王。”

“我觉得骑士比较好。”

“你企图用这招三级跳,一口气变成大人吗?”

大姐姐明明是指导我下西洋棋的人,却会弄错棋子移动的规则,真是让人伤脑筋。因此,她捏着棋子移动时,我都会慎重地盯着。为了她的名誉着想,我想先声明,她不像铃木那样奸诈狡猾。她只是有时糊里糊涂的。

大姐姐看起来状况不好,我很担心。我思考着这和企鹅的出现有无关系。比如说,我可以做出这样的假设——变出企鹅让大姐姐的身体状况变差。我根据内田的实验提出了企鹅能量的问题。我试着思考了一下,虽然其中的机制还成谜,不过那些企鹅或许就是利用大姐姐的能量活着的。

“大姐姐,或许你不要再变出企鹅比较好。”我轻声说道。

“为什么?”

“说不定就是因为那样,你的身体状况才变差了。”

“是这样吗?可我其实很喜欢变出企鹅。”大姐姐微笑着说道,“你之前说希望我变出什么来着?”

“蝙蝠。蓝鲸可不行。”

“会被压扁呢。”

“可我是认真的。我很担心你。”

“谢谢。”

那时,咖啡厅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了,四周变得一片漆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姐姐呢喃道:“怎么了?”窗外,街道也是一片漆黑。山口先生原本在柜台后面整理东西,此时在黑暗的那头问道:“停电了吗?”他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知在做什么。

“青山,你害怕吗?”大姐姐问道。

黑暗之中,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温柔。

“如果是停电,我就不怕。总觉得想睡觉了。”

“一旦变得黑漆漆一片,人类就没辙了。”

“蝙蝠的话就没问题,毕竟它们是用超声波代替眼睛的。”

我想在黑暗中看清大姐姐的脸,便拼命地瞪大眼睛,但还是看不到。我耐着性子坐着,随即感觉有风拂过脸颊。我一低头才发现,风是从棋盘上方吹过来的。

“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现象。”

“我也注意到了。”

棋盘上的风越吹越强,某一瞬间还发出听似很多大泡泡迸裂的声音。与此同时,风力也一鼓作气增强,某种长着翅膀的东西从棋盘上冒出,然后飞了上来。大姐姐尖叫着往后仰。山口先生大叫着:“怎么了?怎么了?”我呆若木鸡,感觉有黑色的风接二连三地从棋盘上腾起又飞走了。

停电结束后,室内恢复光明,排在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不剩。可以看到很多蝙蝠在天窗旁的蓝鲸附近飞舞着。

山口先生吃惊地问道:“是从哪里飞进来的?”

大姐姐也很惊讶,轻声呢喃道:“我做到了。”

“那是什么样的机制呢?”

“谁知道啊。解谜是你的任务。”

“好吧。”

大姐姐和我拉钩。

那是我第一次碰到大姐姐的手指,可以感觉到和在牙科医院里伸到嘴巴里的手指完全不一样。纤细的手指好像随时会断掉,并且像玻璃一样冰凉。

星期天,我们全家一起出门去购物中心。

我们搬到这座城镇后,购物中心才落地建成。每到周末,这里都会挤满城镇里的居民,像游乐园一样热闹。不论什么时候,这里看着都像乐高积木一样闪闪发光,而且非常大,有咖啡厅、餐厅、精品服饰店、电器店、书店,甚至还有电影院。购物中心内部就像一座小城镇,未来的太空站也会像这样吗?

我们分成两组,妈妈和妹妹一组,我和爸爸一组。我们约好一个小时后在顶层的餐厅里碰面。

妹妹雀跃不已地说道:“给我买新衣服。”

爸爸和我则去了文具店。

我很喜欢文具,每个月都会去一次文具店。我望着圆规、尺子和色彩缤纷的笔记本时,就会忘记时间的流逝。爸爸的手边总放着一本大笔记本,他总是写东写西,不知道在写什么,有时也会随手涂鸦。爸爸很喜欢那本笔记本,就算在客厅里,他也会一直看着它,去“海边咖啡厅”时一定会带上。以前我一直认为,要想变得和爸爸一样,我就一定要拥有自己的笔记本。因此,爸爸第一次买方格笔记本给我并教我使用方法时,我非常开心。我当时心想:这样一来,我就能变得像爸爸那样伟大了。

我用的是印刷着淡灰色方格线的环装笔记本。这本笔记本比爸爸的小,所以不管到哪里,我都能随身携带着。内页的纸张有点厚,很顺滑。就算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很多文段,我的手也不会累。能在喜欢的笔记本上写东西是开心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记录下来。我能超越小学生的等级,慢慢地崭露头角,这得归功于这本笔记本。

“要买哪种?”

爸爸每次都买相同的笔记本,所以我也一样。

我们逛完书店后就去顶层的餐厅。我等着妈妈和妹妹过来,从袋子里拿出笔记本,翻看着全新的页面。这些页面上将会写满我的发现、调查和想法。一想到以后会用我的字以及一点一滴积累的研究成果填满它,我就不由得心跳加速,觉得现在就想写些什么。

我透过餐厅的窗户往外看。购物中心后方的森林已经被开辟,眼前是一片完整的广阔土地,还能看到我和内田进行回溯调查的水渠。明明每次来购物中心都会看到这里,但若不是和内田一起走,我就不会发现那条水渠了。我还有好多好多不知道的事情。

“爸爸,假设现在有一个很难的问题。”

“嗯,这样啊,”爸爸微笑着,“那就这样假设吧。”

“这种时候,我会用爸爸的三原则。”

“是什么来着?将问题分割成小问题,改变看待问题的角度,还有寻找类似问题。”

“对,可有时候,光是那样还搞不清楚。”

“当然,还有各式各样的思考方法,有很多别的方法。”

“比如说呢?”

爸爸歪着头,伸手去拿全新的笔记本。他仿佛在朗读写在上面的重要内容一样,一边翻着笔记本一边这么说:“比如回到家后想开灯,按下开关后灯却不亮。关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想的?”

“开关坏了。”

“有可能。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么‘开关坏了’就会变成一个问题。可是,比如说,像昨晚那样镇上都停电了,情况又如何?那就不是开关坏掉的问题吧。如果觉得开关坏掉了,便拼命去研究开关,应该无法得到答案吧。”

“那是因为问题不在开关。”

“首先,必须搞清楚问题是什么才行。”

“要是我的话,会先看看其他房间的灯会不会亮。”

“那也是一种方法。如果其他房间的灯都不亮,问题就可能出在家里的电路总开关上。不过,那样也可能无法解决问题,这时候就要看看邻居的情况了……像这样慢慢地调查下去,或许你就能慢慢地了解到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我现在清楚了。”

“这是最重要的事,也是最难的事。如果是算术问题,问题就写在眼前。可实际上,一开始你并不会知道问题是什么。你可能不知道停电了,结果搞错问题,埋头调查开关,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吧。”

“爸爸也会出错吗?”

“每个人都会出错。”爸爸沉静地说道,“或许我们都得出错好几次以后,才能了解到问题是什么。不过,一再训练自己的人慢慢地就能很快找出问题了。”

我把这件事写到新的笔记本上。

我要清楚问题在哪里才行。

□大姐姐为什么能把可乐罐变成企鹅?

□大姐姐为什么能把棋子变成蝙蝠?

□大姐姐为什么有时可以变出企鹅或蝙蝠,有时却没办法?

□“企鹅能量”是什么?

□大姐姐的能力和身体状况有关系吗?

企鹅公路的研究停滞不前,时间已经来到六月。

学校里风平浪静,我和铃木他们也没什么大冲突。

他们似乎利用从我们这边抢走的地图探险,完全沉迷其中。他们就像自己发现的一般,在教室里大肆吹嘘地图的事。听说他们也组成了探索水渠的探险队后,内田沮丧得不得了。不过仔细听了他们的谈话内容后,才发现他们的路线和我们完全相反。

“那样就没关系了,他们是往下游走嘛,不用担心会撞上。”

“可是铃木他们好奸诈,明明那条水渠是我们发现的。”

“内田,说到底我们就是要探索水源,无法同时往两个方向探险。铃木他们想怎么探险,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青山,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因为我在想胸部呀。”

水渠流往何处呢?我之前也想调查看看。可我还有很多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就算我是一个再怎么伟大的小学生,对太多项目进行研究也是不对的。就小学生而言,光是进行亚马孙计划和企鹅公路的研究,就已经过于出色了。而且,我还在做铃木帝国的研究。暂时先不管他们了,之后如果能与他们和好,我们的地图就能变得更充实了。我决定这么思考。

话说回来,铃木帝国的皇帝——铃木输给了滨本同学,所以只要看到帝国里有人在下西洋棋,他就会不高兴。不过,滨本同学不是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人,所以大家都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滨本同学的意志强大到足以对抗铃木。

滨本同学和班上的每个人都下过棋。除了我,她赢了所有人。

她非常聪明,下西洋棋很厉害。而我也很聪明,下西洋棋也很厉害。因此,我们一决高下的时候,班上的所有人都会围过来,甚至连铃木都偷偷地跑来观摩。我的骑士非常活跃。滨本同学则像巧克力工厂的机器人一般,没有犹豫地移动棋子。当她的手终于停顿时,我听到全班发出了叹息。

铃木小声地说道:“打败她,青山。”

“嘘!安静!”滨本同学竖起手指,要铃木闭嘴。

她专注地盯着棋盘,平日里苍白的脸颊只有那天变得红红的。她轻轻地吹起垂下的栗色头发。她凝视棋盘的样子就像爱吃巧克力的女生收到了一盒什锦巧克力,感觉随时要把棋盘吃了。

准确地说,我会赢只是因为她粗心地出现了失误。实际情况是任何一方获胜都不足为奇,那场对弈就是这么白热化。

我非常乐在其中,我想滨本同学一定也乐在其中。因为比赛结束后,她看起来并没有不甘心,而是涨红着脸笑了,希望和我握手。我们是棋逢对手。

“青山,以后再一起下棋吧。”她说。

“好啊。”我说。

和大姐姐在“海边的咖啡厅”里下西洋棋时,我提起了那场对弈。教我下西洋棋的本来就是大姐姐,我以为她会夸奖我,她却说:“故意输给她不就好了?真是不成熟啊,少年。”

“我本来就不是成熟的大人。”我反驳道。

“你只会挑对自己有利的时候,装出一副小孩的模样。像现在这样,你就是故意输给我吧?”

现在每次见面,大姐姐都会问:“企鹅公路的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她故意让我很烦恼。她实在太爱嘲弄我了,害我以为她就是知道所有谜团的答案,故意欺负我罢了。可就算这么想,我也绝对不会说出口。要是说出来,大姐姐绝对会生气的。

“少年,谜团解开了吗?”

“大姐姐,你是在看好戏吧?”

“我是在看好戏啊。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所以研究会很花时间。”

“快点,快点研究啦。”大姐姐这么说,“不赶快揭开谜底,我就不带你去海边喽。”

听说大姐姐来自一座海边的城镇。

那里的海紧挨着山,镇上有很多通往大海的下坡道。

大姐姐住在高地上的房子里,总是眺望着大海生活。海风从窗户吹进屋子,书架、衣服和床铺总是弥漫着海洋的气味。所以,大姐姐说自己的身体闻起来有海洋的气味。因此,我请大姐姐让我闻闻她的手臂,我只觉得香香的,却不知道是不是海洋的气味。很遗憾,我没去过海边。

大姐姐说:“看什么时候带你去海边吧。”她说她的爸爸妈妈还住在那座海边的城镇里,要是带我过去,他们应该会很高兴。我们约好要一起去海边。既然生命诞生于海洋,身为人类的我就必须去研究海洋。

今年开始,我听说了新铁路的事。

听说铁路会从边陲群山那头延伸过来,我们的城镇会建新的车站。爸爸说目前还在计划阶段,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完工。听到那条铁路也经过大姐姐出生的城镇时,我非常开心。这样的话,我们一起去海边就很方便了。

有一次下棋的时候,我向大姐姐提起了新铁路的事。

“到时搭上那班电车,就能立刻到海边了。”

大姐姐说道:“也就是说,这里也会变成海边的城镇吧。”

我心想,原来如此。

当时,我刚开始和大姐姐下棋,那家咖啡厅还不叫“海边的咖啡厅”。老板山口先生取了一个很艰涩的外文店名,我不知道怎么读,大姐姐也不会读,就连爸爸都不会。由此可知,那真的很艰涩。

如果铁路修过来,这座城镇就会变成海边的城镇,那家咖啡厅也会变成海边的咖啡厅。大姐姐基于这个理由,将咖啡厅命名为“海边的咖啡厅”。一开始只有我和大姐姐这么叫,山口先生知道后,随即吊起蓝鲸的模型,将咖啡厅布置成和新名字相符的风格。

后来,镇上的所有人都管那里叫“海边的咖啡厅”了。咖啡厅正门的招牌上还是写着艰涩的外文名,但大家都忘了那里有这样的招牌。

“为什么叫‘海边的咖啡厅’呢?”只要有人这么问,我就会提起新铁路和海边城镇的事。

我也会主张,理论上这座城镇相当于在海边。

内田是从县界另一边的城镇搬来的,那里有他的朋友。听说他们现在还会通过电话和信件联系。我查过了,要搭乘电车越过县界,再换乘一趟才能到达内田以前居住的城镇。那座城镇很遥远,从我们城镇出发要花一个小时以上才能到达。

内田说,想让住在那座城镇里的朋友看看企鹅。

他从来没有一个人搭电车出门,一个人要搬运企鹅也实在吃力,所以我们决定合作。星期天,我来到内田的公寓时,他已经在等我了。他还从同班同学那里借来了狗笼。

企鹅在屋顶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那天也是闷热的天气,企鹅却好像完全不在乎。我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完全看不出它有虚弱的迹象。内田说,那只企鹅已经超过三个星期没吃东西了。企鹅能量的谜团越来越大,我要是能钻研出有效利用企鹅能量的方法,一定能拿诺贝尔奖吧。小学生拿诺贝尔奖,无疑将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一笔。

内田一张开双臂,企鹅就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它很喜欢内田。我们就这样将企鹅装进粉红色的笼子里。那时候,我触碰到企鹅的黑色翅膀。那摸起来像柏油路一样硬,我便吓了一跳。企鹅背部覆盖着羽毛,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光滑,感觉很柔软。企鹅很聪明,进入笼子后不吵不闹,乖乖地待着不动。

“我想他一定会很开心。”内田说道。

“你的朋友吗?”

“嗯,他看到企鹅会很开心的,因为他正在住院,也不能去动物园。”

“生病了吗?”

“嗯,我也不清楚,但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住院。”

“要是那个朋友感到高兴,我也会很开心。”

坐公交车前往车站的路上,内田好几次把手指伸进装着企鹅的笼子里。企鹅会以嘴喙轻啄他的手指,或许那样会觉得安心吧。

“不要紧的,再忍耐一下。”内田对企鹅说道。

我负责在车站买票。买完车票后,我递给内田。他赞叹道:“青山,你好像爸爸啊。”其实我只知道理论,这还是头一次自己搭电车。

晴空万里,电车里明晃晃的。

“那个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以前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他和你一样看了好多书,热衷于研究。不只是企鹅,他还知道很多事情。”

“他也对宇宙有兴趣吗?比如黑洞之类的。”

“他很喜欢。要是你们也成为好朋友就好了。”

“搬家的时候,你觉得寂寞吗?”

“很寂寞呀。在和青山组成探险队之前,我真的好想回去。”

“现在呢?”

“现在我又想回去,又不想回去。”

我们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我们真的一鼓作气离开了城镇,要去到好远的地方。日本真的好大啊。这班电车也通往我爸爸和内田爸爸的公司。车站的景色完全消失后,隐约可以看到水田和竹林。电车停了两站后,进入穿越县界山脉的隧道。漆黑的隧道很长,耳边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

内田窥探着笼内,忧心忡忡地说道:“青山,企鹅看起来很没有精神啊。”

我急忙看向笼内,只见企鹅蹲伏在笼子底部。

“是晕车了吗?”

“怎么办,青山?”

“到了下一站,我们先下车吧。晕车的时候都一样,下车躺一下就好了吧?我觉得还是好好地观察一下比较好。”

我们在下一站下了车。

我从没来过这座小小的岛式车站。从高高的站台上俯视,可以看到被低矮楼房包围着的公交总站。公交总站那头是往外延伸的小型商店街和住宅区。可以看到逐渐形成积云的云朵。站台北边紧邻一片苍翠的森林,总觉得森林的绿意随时会往车站这边涌来。电车离开后,站台顿时变得空荡荡的。

我们在站台尽头放下笼子,查看企鹅的状况。

“要不要紧呢?”内田忧心忡忡地问道,“之前企鹅不是还那么有精神的吗?”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原因。”

“不会啦,又不是你的错,是我硬要带过来的……”

内田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不愿离开企鹅。

他窥视着笼内,刘海开始微微飘动。起风了。我觉得奇怪,站台上没有风,车站北边茂密的森林里,树木也没有沙沙作响。只有内田的刘海在飘动。我舔了舔手指,想找出风吹来的方向。我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风是从笼子里吹出来的。

“内田。”

“怎么了?”

“你离笼子远一点。”

我让内田走开,确认站务员看不到这里的情况后打开笼子。企鹅以看似痛苦的步伐走了出来。黑色的背部虚弱地蜷成一团,翅膀也瘫软下垂着,无力地拍动着。总觉得它光是保持平衡站好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企鹅突然抬起嘴喙,望向内田,发出啾的一声。

就在这时,企鹅那身光滑的羽毛突然竖起来。起伏的羽毛表面形成海啸,以螺旋的轨迹席卷全身。企鹅像在吞食小鱼般高高地抬起嘴喙,好像在等待什么,身体朝着天空挺直。

一阵小型龙卷风袭来。

我和内田抱头挡风。

下一瞬间,我看到一个长着翅膀的可乐罐飘浮在半空中。在掉落到站台上之前,那对翅膀像气球漏气似的越变越小,到最后完全消失了。那阵风转瞬即逝,可乐罐随后发出沉重的声响,掉到空无一人的寂静站台上。到处都看不到企鹅的身影了。

我呆若木鸡。

内田一言不发。

我向前走去,捡起可乐罐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罐子很冰凉,就像刚从自动售货机里掉出来的一样,水滴甚至沾湿了我的手掌。

那时候,我终于想到那些企鹅第一次出现在镇上,被带走后在货车里发生了什么。

我把那种现象取名为“企鹅的蒸发”。

我会在笔记本里加上这一行吧。

□为什么企鹅一搭电车就会蒸发呢?

1980年由麻省理工学院的科学家阿兰·固斯提出的理论,指出早期宇宙的空间以指数倍的形式膨胀。​​​​​

人类构想的一种通往太空的设备,作用是将物资和乘客送入太空站。​​​​​

科幻作品中的一个设想,飞船能借助自转产生模拟引力。​​​​​

英国童话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儿童文学作品《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出现的恶龙。​​​​​

站台位于上下行车线路之间的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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