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亚马孙计划的最终报告。
我和内田决定继续进行河流探险,因为滨本同学依然心情不好,而大姐姐的身体状况还是很差。当一项研究停滞不前的时候,我们就必须进行其他研究。
在上次的探险中,我们证实了流经小学后方空地的河流一路流到大学后方。这次我们订好计划,准备从大学后方往源头回溯。
我们在主干道的公交站会合,搭乘了开往大学的公交车。公交车驶过市立图书馆,奔驰在公路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水田,迅速抽高的稻秧长成了一片绿色的草原。蓝天上飘浮着形似羊的云朵。撇开乳牙摇摇欲坠这一点不说,今天是一个很适合探险的日子。
我随着公交车东摇西晃,开口说道:“我们好久没有两个人一起探险了。”
内田很开心地说:“对啊。”
我们在公路旁的“大学前”站下了车,热气熏得我头昏脑涨。在阳光的照射下,大学的校门口闪闪发亮。公路对面的树林里传出规律的蝉鸣声。一辆卡车驶过,扬起一阵热风和沙尘。
“空气都被污染了。”内田说。
我们走在寂静无声的大学中,在建筑物之间的通道穿梭前进,就像在走迷宫一样。自助餐厅的灯都没亮,玻璃门上挂着“打烊”的牌子。
我们一路绕到大学后方,又回到了上次结束探险的地点。这里的杂草长得好高,小虫子飞来飞去。河流两侧被围栏围着,我们蹲在地上,摊开地图并用指南针确认方向。
河流像是绕着大学用地的外围流动一般,那里有一块地基平整的空地,四边用混凝土加固了,内侧的泥土干巴巴的。除了空地之外,还有几栋奇怪的建筑物,看着像着陆的宇宙飞船。
“这里是什么研究中心吗?”
“好有未来感。”
可我们没时间去调查建筑物。
走过这片区域后,有一条柏油路穿过树林,水渠流过那条路的右侧。我看着穿过树林的那条路,总觉得似曾相识,是我和爸爸兜风时走过的路呢。水渠的对岸是茂密的竹林,流动着冰凉的空气。
再往前走就来到一个Y字路口。左边延伸的道路是我和爸爸曾探险过的路;右边的道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一座老城镇,水渠也往那边流去。
“前阵子,爸爸开车和我一起走过那条路。”
“这条路通往哪里?”
“我没有画出准确的地图,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当时我们抵达了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城镇,然后在咖啡厅里喝了咖啡。我和爸爸开车探险的时候,一定会喝咖啡。”
“青山,你也喝咖啡吗?好像大人啊。”
“但我在家里不喝。”
“我很喜欢咖啡冻就是了。”
“其实我觉得咖啡冻比较好吃,不过凡事都需要磨炼嘛。”
我们穿梭在老旧的房子之间。镇上的房屋像是用乐高积木盖成的,这里的房子却不一样,不但有大片石墙,还有古老的瓦片屋顶。有些房子的门前还放着耕田的器具。这里到处是旱田和水田,许多蜻蜓交织飞舞。我看到在田里工作的老奶奶抬起头来,用毛巾擦汗,远处传来风铃的声响,仿佛来到了爷爷奶奶家。
“我们来到了好远的地方啊。”内田说道。
“总觉得是这样。”
“青山,你觉得这条河流真的是从世界尽头流过来的吗?”
“是啊。”
“如果是真的,一定很有趣。那我也要这么想。”
总觉得这座老城镇比我们的城镇凉爽,一定是因为有许多田地的关系吧。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便在小神社的阶梯上铺好毛毯,建造基地。然后,我们从保温瓶里倒出冰凉的麦茶喝,从背包里拿出蒸糕吃。
风从水田那边吹来,吹干了我们的汗水。
●
神社的阶梯旁有一棵古老的大松树。想必早在我们出生前,这座神社就建在这里了吧。这棵松树也远在我们出生之前就生长在这里了。
“树木应该比人长寿吧。”我说道。
“对啊。”
“和地球的历史相比,人类很快就会死掉。”
“真的。”
然后,我想起台风天妹妹在幽暗的客厅里哭泣的事。那天我非常不安,但是像这样和内田一起坐在凉凉的石阶上,晒着热热的阳光,心里就不会感到不安。
我提起妹妹那天哭泣的事,内田随即低语道:“我懂。”
“你也会想到那样的事吗?”
“我时常会这样,特别是晚上。”
“每天?”
“每天。我也害怕爸爸或妈妈在某一天会死掉,也怕自己会死掉。我会想,人为什么会死掉呢?是谁决定了这样的事?”
“可是所有生物都会死。内田,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我明白,但‘明白’和‘安心’是完全不同的。”内田慎重而缓慢地说道,“完全不同。”
“或许吧,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我理解你妹妹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内田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是他在草原观测站上记录的笔记本。他露出哲学家般的表情翻着笔记本,然后说道:“我有了非常不可思议的发现。”
“可以说给我听吗?”
“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地说明,我可能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那也没关系,我想听。”
“因为是你,所以我才说的,不要对滨本同学他们说哦。”
“知道了。”
内田明明有了发现,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骄傲自大,反而很怕把发现说出口似的。
“我之前在研究死亡是怎么回事,”内田开始说明,“还有我死了之后的世界。我死了,但大家都还活着,我却已经不能思考和活着的人有关的一切。我一直在想那是怎么回事,然后察觉到一件事——或许我们每个人都不会死。”
内田以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我默默地听着。
“其他人死了和我自己死掉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点是肯定的。其他人死掉的时候,我还活着,所以是从外面看到‘死’这件事。可我死掉的时候却不是那样。我死了之后的世界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了,世界就那么结束了。”
“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世界还在吧?”
“那是因为,其他人是从外面看到我死了这件事,并不是从我的立场来看的。”
“比如说,你在这里突然死掉的话,那对你来说,世界就结束了。可我还在这里,所以对我来说,世界还没结束。”
“没错,只是……只是……”
内田看起来非常焦急。或许我不该多嘴,我很努力地理解他想说的。
内田的脸涨得通红,流了好多汗。他想了一会儿,在笔记本新的一页上画了一条线,加上Y字形的分岔口,分别写上“活着”和“死掉”。
“举个例子,我在这里遇到了交通事故。”
“是严重的事故吗?”
“是严重的事故。我可能会死掉,也可能不会死。然后,这条线就是我死了之后的世界,另一条线就是我活着的世界。”
“这样的话,我们现在就在活着的世界吧。”
“我在活着的时候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事件,可能会死掉,也可能不会死。任何时候都是这两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对吧?因此,每次世界都会像这样出现分岔。我觉得所谓的自己,一定就身在活着的世界里。”
“可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你已经死了吧?要是我在这个世界里,应该会觉得内田死掉了吧。”
“在你的世界里是那样没错,但在这个世界里,我一定还活着。因为每次出现分岔的时候,我一定会走向活着的世界,然后继续在那个世界里一直活下去。”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断言?”
“因为思考这件事的我本身一定活着。要是身在死掉的世界里,我就没办法思考这些事了,毕竟世界已经结束了。”
“但是……”
“在青山的世界里,我可能死掉了。不过,那是因为你是从外面看到我死了这件事。而我不是从外面看到的,是在这边的世界里……你懂吗?”
内田不安地窥视我的眼睛。
我觉得自己似乎慢慢地理解到他想说的内容。
“你的意思是,就算我看到你死了,我也不知道对你本人来说,你是不是真的死了,对吧?那是没办法证明的。”
“就是那样!就是那样!”
我环抱双臂陷入思考,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从来没有试着那么深入地思考,也没往这个方向思考。
“不只是你,那也能套用在我的身上吧。”
“我刚才说或许我们每个人都不会死,就是这个意思。”
“这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假设。”
“我想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没有自信能向你好好地说明,所以一直独自在研究。不过,这也只是假设而已。”
“真是出色的研究啊。”
内田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开心地笑了。
●
我们继续往前走,穿过了老城镇。
前方又出现一条公路。河流变成暗渠钻过公路下方,再往前是茂密的森林。我们在森林的入口处摊开地图,画上一路曲折流到此地的河流。河流像是紧紧地包围着面向公路而建的大学,描绘出一道曲线。眼前的这座森林横亘于公路和我们城镇之间,呈南北延伸,我们应该还未探险过这里。
“离太阳下山还有时间,我们就走到无法前进为止吧。”
我们喷了防虫液后进入森林。
河流两边是杂草丛生的低矮斜坡。河流像是挤过阴暗潮湿的山涧底部似的,持续往前延伸。蝉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总觉得要把我们压扁似的。
这座森林似乎很幽深。我们正想回头,随即就从森林的另一侧钻出去了。我们走出森林,来到一片广阔的草原。草原那头可以看到另一座森林。从我们的角度看过去,左边有一道长长的围栏,隔开了草原和住宅区,不断往前延伸。围栏的另一边是像用乐高积木盖成的小房子,规规矩矩地排列着,应该是邻镇的住宅区吧。右边则是一道高墙,像临时搭建的一般。我觉得那好像万里长城,它完全不像围栏那样,似乎无法轻松地翻越而过。
我们沿着河流探索,在草原上笔直地前进。
内田折了一段长长的草,随意地挥动着。
“水源就在那座森林里吗?”
“不知道。”
“水源是什么样的?”
“我想象中的水源是一个大池子,像寒武纪的大海一样,里面蓄满透明的水,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生物。池边有一个小小的观测研究站。不过,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
“那样的话会很有趣。”
我们很快横越草原,看到河流从森林深处流过来。
我们走在森林里,用指南针确认过好几次方位,还看了地图,想推测河流是从哪里流过来的。河流平缓地往右拐,持续往前延伸。
“奇怪了。”我呢喃道,“这座森林和空洞巨龙之森是相连的。这条河好像是从空洞巨龙之森流过来的。我们好像正在往那片草原走回去。”
我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去,耀眼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溢下来。光线慢慢转红,看来快到傍晚了。
我看着指南针,这时内田说道:“企鹅!”
前方的河边站着一只企鹅,附近没有其他企鹅。唯一的一只企鹅就像公交总站里的自动售货机那样带着几分凄凉,也和自动售货机一样冷淡。企鹅只是望着正前方。就算我们靠近过去,它也一动不动,似乎正专心致志地想着什么。
“乖,乖。”我们出声说道,从企鹅的面前走过。
走了一会儿后,我们回过头去,看到企鹅还是以同样的姿势站在河边发呆。
那时候,我看到有一个软趴趴的白色生物从企鹅前方的河流里爬上来。那个生物大概有一个肥胖的成人那么大,形体像缩小版的蓝鲸,背上却有蝙蝠那样的小翅膀。它的四肢就像短了一截的人的手脚,支撑着它摇摇晃晃地爬行。我曾在图书馆里花一整天看完生物图鉴,这样的我却也不曾看过这种生物。
内田吓了一跳,抓住我的衣服。
下一瞬间,那只假蓝鲸对企鹅发动袭击,原本在发呆的企鹅发出惨叫。假蓝鲸张开大嘴,把整只企鹅吞下去,随即像充满了氦气一样,整个身体胀得鼓鼓的。微微张开的嘴巴呼着气,吹得森林里的树木和低矮的杂草沙沙作响。然后,它发出奇怪的声音,又滑溜溜地回到河里。
“内田,你有没有看到刚才的情况?”我问道,“那个奇怪的生物是什么?它把整只企鹅吞下去了。”
“我从没看过那种生物。”
我们目睹着企鹅消失的过程,心里实在感到不安。
如果我们再待下去,刚刚的生物或许又会从河里爬上来,于是我们加快脚步。我在穿越森林的时候,想起了街头巷尾的传闻——停在高压电塔上的大鸟、供水塔上像猴子一样的野兽、活动中心门前像蜥蜴一样的生物……
我看到树木那头透着明亮的光线。
“快穿过森林了。”内田开朗地说道,“搞不好那是水源呢!”
我们把树干当乐器敲打着,往光明处跑过去。从幽暗的森林走出来后,头顶上方顿时出现一片广阔的蓝天,南国艳阳般的阳光洒下来。热风吹来,草原在我们的面前展开,像大海一样迎风波动。除了风声,听不到其他声音。
“青山,这是我们熟悉的地方。”
“好奇怪啊。”我低语道。
我们追溯的那条河流穿过草原,往左边拐了一个平缓的弯。
“海”就悬浮在河流那头的草原上。“海”鼓胀得非常大,阳光照在它的表面,经反射后在草原上四散。我们走在“海”反射出的摇曳光网中,感觉像陷在寒武纪的海洋浅滩上。
我坐在草原上摊开地图。
“铃木说过,他们是从小学后方朝河流下游探险的,之后走到了这个草原,就发生在他们袭击观测站的那天。”
“是画在这里的蓝线吧。”内田指着地图。
“另一方面,我们从同一地点逆流而上展开探险。我们绕过市立图书馆后面和大学那边,一路走到同一片草原。也就是说,不管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最终都会来到这片草原。我认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这实在是一个谜团。
我和内田沉默着站起身来,在草原上前进。
我们离观测站的遮阳伞越来越近,可以看到滨本同学坐在椅子上。她发现我们后,用望远镜看了看,然后举起手。我听到了她的呼喊声。
我们也对她挥手。
“滨本同学大概会说我们没有证据,说以科学的角度来说很奇怪什么的。”
“我们观测到‘海’让光线扭曲的现象,也观测到这片草原上的云是奇形怪状的。在铃木和‘海’接触后,我们也做了他经历时间旅行的假设。‘海’附近的时空和常识中的认知不一样。因此,河流在同一个地方循环这个事实,或许也是因为‘海’在这边吧?”
“这是一个新的假设呢。”
“根据我的假设,这里是本不存在的草原。不管是光线扭曲,穿越时空还是河流循环流动,都违反了我们世界的法则。”
“这个‘海’到底是什么?青山,你已经知道了吗?”
我回头望向高耸在草原那边的“海”。
我想起爸爸在山丘上的咖啡厅里说过的话。
世界尽头被折叠后,会钻进世界的内侧。
●
我有必要仔细地复习一遍笔记吗?
亚马孙计划结束,和“海”的研究合并成同一项研究。
根据目前为止的发现,我慢慢地证实到“海”的研究和“企鹅公路”的研究是同一项研究。
而研究企鹅就相当于是在研究大姐姐。
这一切都变成同一个问题了。
●
大姐姐打来电话。
“嗨,少年,我恢复精神了。”
“我早就知道你已经恢复精神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大姐姐的研究者,是全世界最了解你的人。”
大姐姐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了。
“你要不要暂停研究,差不多该去海边了吧?暑假快结束了。”
“好。”
就这样,我们约好要去海边的城镇。
到了约定那天早上,我比平时早起。我平时已经很早起床了,那天我醒过来时,太阳都还没升起。我打开窗户,吸进凌晨的空气。我观察着像玻璃一样的深蓝色天空,思考着今天的天气适不适合第一次去海边。我在窗边等待清晨的到来,太阳没过多久就升起来了,天空从幽暗的深蓝色逐渐变成透明的水蓝色。
我想象着海边城镇的清晨。听说大姐姐的老家位于能眺望到大海的高地上,是一栋爬满常春藤的老房子。大姐姐的爸爸妈妈住在那里,周围时常吹来带有海潮气息的风。往旁边的斜坡走上去,尽头有一座古老的教堂。
我们约在公交总站碰面。到达那里时,我看到大姐姐戴着白色的大帽子,正在看公交车时刻表。“好久不见。”大姐姐笑了。看到她这么有精神,我真的好高兴。
“谢谢你的柳橙汁和甜面包。”她说道。
“你摄取营养了吗?”
“摄取了。”
“我做了不吃饭的实验,就像大姐姐一样。”
“真受不了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啊?”
“那个实验很痛苦,我想我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想也知道啊。”她指着我的行李笑了,“你的行李好夸张啊,是打算展开什么冒险旅程吗?”
“我准备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准备得越多,越没有后顾之忧。”
我们在公交总站搭乘市营公交车,往车站前进。
按计划,我们的城镇会建设新的铁路。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用像这样搭公交车绕远路,到时能直接去到大姐姐长大的海边城镇。我希望那一天能尽早到来,可新铁路还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修到我们城镇,说不定要等到我长大成人为止。我真的没办法等那么久。
这是我头一次和大姐姐单独出远门,所以有一点点紧张。
“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去海边吧?”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你好歹说说,这么亲切地带你去海边的人是谁啊。”
“是大姐姐,我很感谢你。”
大姐姐随着公交车轻轻地摇晃,对我说起海边的城镇。那座城镇沿着山坡而建,所以每次只要一下雨,家门口那条小巷里的雨水就会像瀑布一样奔流。从邻镇的学校搭电车回家时,可以看到城镇的点点灯火散布在昏暗的山坡上,看起来就像宝石。
到了车站后,我在大姐姐的指导下买了去目的地车站的车票。那个车站非常偏远,在路线图上必须一路找到角落才能看到。我们坐在站台的长椅上等电车。
“爸爸明天要去法国。”
“哇,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呢。”
“因为工作的缘故,爸爸要去法国一个很大的研究中心。我没去过外国,大姐姐去过吗?”
“我也没去过呢。法国真好,你爸爸要很久才回来吗?”
“要去三个星期。”
“那你要好好地守护家里才行。”
“我做得很好,平时也记得锁门。爸爸明天很早出发,所以我也要早起才行。”
不久后,电车来了,我们上了车。
车窗外,车站前的大楼和水田往后流动。天空就像大海一样蔚蓝。为什么大海是蓝色的,天空也是蓝色的呢?我的心头浮现出这样的疑问,便拿出笔记本开始做笔记。
我们就这样坐着电车,钻过县界的隧道后应该就能抵达海边的城镇了。可是从下一站开始,大姐姐突然变得没精神了。她靠在我的身上痛苦地呼吸着。我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到她闭着眼睛,额头上浮现出一颗颗汗珠,脸颊像企鹅的肚子一样苍白。
“身体不舒服吗?”
“有一点,头很晕。”
大姐姐闭着眼睛,皱着眉头。
我听着大姐姐痛苦的呼吸声,想起有一次也是像这样搭电车,在半途的车站就下了车。我开始觉得,继续前进的话似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今天不要去海边了。”
大姐姐似乎很不满,问道:“为什么?只要休息一下……”
“太勉强了,我认为今天应该取消行程。”
在电车开进县界隧道的前一站,我拉着大姐姐的手下了车。空无一人的站台对面停着开往反方向的电车。“不用回去啊。”尽管大姐姐这么说,我还是拉着她坐上了那班电车。
回程中,我望着刚刚才看过的风景往反方向流动。
我们在城镇的车站下了电车,搭公交车回去的时候,大姐姐几乎没有开口说话,我也保持沉默。
回到公交总站大概是十一点。
公交车朝车站的方向回转后,公交总站就变得空荡荡的。大姐姐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休息。我坐在她的身边,喝着保温瓶里的红茶。我请大姐姐喝凉凉的红茶,她却不喝。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大姐姐的身体状况这么糟糕。候车室里非常热,她的汗水流个不停。
不久后,大姐姐站起来。她因双脚站不稳而抓住我的肩膀。我使劲站稳撑住,免得害她跌倒。
“今天早上我明明还很有精神呢。”她说道,“抱歉,不能去海边了。”
“没关系。”
“还真是绅士呢,不过,小孩子通常会多说一些任性的话呢。”
“我不是小孩子。”
“明明就是小孩子啊。”大姐姐微微一笑,“明天再去吧。”
“晚一点再去也没关系。”
大姐姐拿着从自动售货机那里买来的冰凉可乐,贴在额头上,然后像站在草原上的企鹅那样茫然发着呆,仰望天空。
“暑假就快结束了。”
“我是这么想的,不管再怎么快乐,都会有结束的一天。”
“这是真理呢。”大姐姐这么说道,然后摇摇晃晃地迈出步伐。
我连忙跑到她的身边扶她。
两道黑漆漆的影子出现在变得像平底锅一样热的柏油路面上。
大姐姐原本抓着我的肩膀走路,来到公交总站正中央时却突然蹲了下去。我也一起蹲下,伸出手来回抚摸她的背部。柏油路这么热,大姐姐的身体却好冷,简直像冰块。尽管如此,她苍白光滑的额头还是浮出了汗珠。
她低着头,痛苦地呻吟着。
汗珠从大姐姐的额头上滴落,掉在柏油路面上反射着阳光。那些汗珠就像弹珠一样,看上去鼓鼓的。仔细一看,那些汗珠慢慢地动了起来。不过那只是我的错觉,其实是汗珠底下的柏油路在动。
我继续将手放在大姐姐的背上,环顾四周。
公交总站的柏油路面以我们为中心,像软软的黏土一样流动着,形成旋涡。路上完全听不到声音,路面出现不同的流速,像年轮蛋糕的剖面一样形成好几个分层。不久后,那些分层开始像波浪一样上下扭动。柏油路和缓而流畅地活动着,似乎变得潮湿,显得闪闪发光,我觉得看起来好像焦糖工厂。
柏油好像完全融化了一般,波浪间可以窥见各种形状的东西,有的像人类的手脚,有的像啪嗒啪嗒拍打着的鱼鳍,有的像长着复杂分岔的角,还有的像大翅膀。那些东西时而相连时而分开,浮上柏油路的表面后又消失了。总觉得似乎有东西想从地底下冒出来,却还没决定好自己的形状。
我看到柏油路面隆起,就像小鲸鱼的背部。周围出现好几头类似的东西,在我和大姐姐的身边绕圈圈。它们的背部上,有的长着角,有的长着翅膀,有的长着手脚。
大姐姐痛苦地呢喃道:“空洞巨龙。”
我束手无策,只能一直观察着那诡异的现象。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现象慢慢地平息下来,柏油路也恢复原状,几乎没有留下刚才的痕迹。
“我是怎么了?”大姐姐低语道,用双手遮住脸,“尽是一些怪事。一到半夜就会有生物从我家跑到森林里,是那种湿答答的恶心东西,用四肢啪嗒啪嗒地爬着。”
“空洞巨龙?”
“不知道。我每次都睡着了,只是感觉到那东西出去了。”
“大姐姐正在变出空洞巨龙。”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出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少年?”
我一言不发。
●
爸爸启程去法国的那个早上,浓厚的雾包围了整个街道。
我跟着爸爸走去公交总站,为他送行。爸爸背着在购物中心里买到的全新旅行包。妹妹还在睡,所以妈妈得留在家里。
浓雾沾湿了我和爸爸的身子,清晨的空气像秋天一样冷。我们来到公交专用道上,往前走时发现柏油路的尽头消失在浓雾中。街上的行道树、杂草丛生的空地和自动售货机都浸在浓雾里。与此同时,阳光照射下来,让四周闪耀着朦胧的金色光芒。站在对面的宽广空地上看着这一切,眼前的景色就像非洲的清晨。
“到法国要多久呢?”
“要坐十个多小时的飞机才行。”
“总有一天,我也要去法国。”
“伴手礼买什么好呢?”
“我想要笔记本,像滨本同学那样的外国笔记本。”
“那我买笔记本回来吧。”
我们在雾中前进,爸爸背着好大的旅行包快步走着。那个旅行包太重了,我一个人拿不起来。爸爸的力气非常大。
“研究进行得还顺利吗?”
我想了一下说道:“我慢慢了解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其实是同一个问题。”
“这三个星期里,爸爸都不能回来。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就现在问吧。”
“我不知道该问什么。”
“咦,总觉得你似乎泄气了。”
“我弄清楚那些问题相互关联,但不清楚是以什么样的机制联系在一起。因为事情很复杂,所以我无法做出假设。”
“你将有关联的事情都写在一张大纸上,比如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你的发现。重要的事情要写在一张纸上,并且要尽可能地用小字写。”
“为什么要用小字写?”
“这是为了能一眼看到所有重要的事。在那之后,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查看。你要在脑海里思考什么笔记之间是有联系的。你要一直思考,不管是在吃饭的时候还是走路的时候,你写下的笔记会一直在你的脑子里自由地飞舞。那样一来,你每天都能睡得很好。”
“那样就能弄清楚吗?”
“在某个时刻,它们会慢慢地联系在一起。一则笔记链接到另一则笔记,又被其他笔记牵引过去,然后就是大发现了。”
“如果那样还是弄不清楚呢?”
“那么,你只要一直玩,玩到弄清楚就行了,有时玩耍反而能解决问题。”
“我试试看。”
我和爸爸抵达了公交总站。
浓雾中的公交总站感觉好凄凉。不管是公交车站牌还是候车室都浸在雾中,变得朦朦胧胧的。公交总站里的树木有一半浸在浓雾的海里。柏油路也是如此,我甚至担心公交车是不是真的会来。
我和爸爸正在等公交车,有一道人影从浓雾那边走来。那个人步伐悠闲,像是在散步。“大姐姐。”我吓了一跳。
“早安。”她说。
“早安,散步吗?”爸爸问道。
“嗯,顺便过来送行。昨天青山说爸爸要去法国了。青山,你得好好看家才行。”
“我都做得很好。”
爸爸看向大姐姐的脸说道:“你的脸色变好了。上次在咖啡厅见面时,我看你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还很担心呢。”
“昨天也是,明明我和青山约好去海边,半路上却觉得好累……”
“我儿子要是有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
“我不会强人所难。”
“我儿子的缺点就是太热衷于研究了。”
“我是不在意啦,倒是您,当爸爸的有时不会担心吗?”
“我当然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不过他似乎那样才是正常的,也谈不上什么真正的担心了。话说回来,听说我儿子正在面对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我知道。”
“但是,世上也有不解决比较好的问题。”
“是吗?”
“要是我儿子钻研的是那种问题,到时就会受到很大的伤害。我担心的只有这个而已。”
爸爸说着谜一般的话语。
耳边传来引擎声,大姐姐回过头去。
巨大的接驳公交车从浸在浓雾里的道路那头缓缓驶来。在这条街道尽头的公交站驶来了一辆开往机场的公交车,我觉得这件事非常不可思议。如果有一天能像这样搭公交车出发去太空就太棒了。
司机先生下了车,把爸爸的旅行包放进公交车下方的车厢里。
“我走了。”爸爸说着,伸出大手覆盖我的头。
“一路顺风。”我说。
接驳车开走后,我和大姐姐走在雾中。“整座城镇就像位于世界的尽头呢。”她说道。我正在玩弄那颗摇摇欲坠的乳牙,她便笑着说道:“帮你拔掉吧。”
“不用了,我自己拔。”
我们有过这样的对话,笔记本里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是五月,企鹅第一次出现在镇上,我开始着手研究企鹅公路。在那之后过了一百一十三天,中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我觉得自己的成长超越了一百一十三天的分量。
“少年,谜团还没解开吗?”
“还需要一点时间。”
“那我等你。”
我们在我家门前道别。
大姐姐快步走在浸于雾中的住宅区里。我拉着乳牙,看她离开。大姐姐在雾的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急忙大喊:“什么?”可她就那样直接走掉了。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在浓雾的包围下,我伫立在原地拉扯自己的乳牙,没想到突然拔下来了,血的味道顿时在嘴里散开。
我把乳牙放在掌心里观察,之后就回家了。
●
暑假结束,新学期才刚开始,我们学校随即就发生了大骚动。
铃木他们竟然抓到没人见过的未知生物,还带来学校。其他班级的孩子都涌过来,争相要看一看。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学生川流不息地跑来参观,甚至连老师们都跑来了。
老师们慎重地检查了那个生物,听说不管怎么看,它都像活物。有的老师主张这是惊人的发现,有的老师觉得恶心就逃走了。
铃木帝国的皇帝是多么的威风凛凛呀。
他们把装着那只生物的水槽放在教室的最后面,让过来的孩子看。大批孩子围着水槽形成一个圈子,铃木就说:“这只生物会被吓到的。”于是,他在水槽上盖了一条布,每次只让别人看一点点。然后他会得意地说明自己是如何在市立体育场里把慢吞吞移动着的生物逮个正着。
我们也想看,所以跟着排了队。可轮到我们的时候,铃木却迅速遮住了水槽,说道:“你们不能看!这是我们的研究。”
“大家不是都在看吗?”滨本同学说道,“为什么我们就不行?”
“你们自己的研究不是也保密吗?这就能解释了啊。”
我承认从某方面而言,铃木的话是说得通的。
由于后来情况非常混乱,铃木的水槽就被老师们搬到了办公室。水槽被搬走以后,跑到我们教室来参观的孩子都失望地回去了。铃木无法再逞威风,看起来非常不满,但听到老师说之后再请研究人员好好地研究一下后,马上又重拾自信了。
“老师说要请了不起的研究人员来调查这只生物。”内田告诉我,“听说如果是新物种,就会在学会上发表呢。”
我向那些看过生物的孩子打听了一下,试着在笔记本里画出想象图。它大概像一只猫那么大,形似鲸鱼,皮肤黏糊糊的,很光滑。它长着奇怪的四肢,听说就像短了一截的人的手脚。背上有像蝙蝠一样的翅膀。我和内田曾在森林里目击到一只生物吞了企鹅,虽然这只比较小,但和我们看到的那只长得一模一样。
滨本同学看了看我的笔记本,低声问道:“你觉得这个东西是那个人做的吗?”
“这是空洞巨龙。”我轻声说道,“是大姐姐变出来的。”
铃木他们抓到了不可思议的生物,这条新闻转眼间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我从学校回到家时,发现妈妈也知道了这件事。
“听说铃木他们发现了很罕见的生物呀。”妈妈吃着点心说道。
“是啊。他们今天带来学校,引发了很大的骚动。”
“是什么样的生物啊?”
我把画在笔记本上的想象图拿给妈妈看,并向她说明。妈妈皱起眉头说道:“好讨厌啊,总觉得这只生物很恶心。前阵子有人说看到一只生物慢吞吞地走在活动中心前面,就是这个吗?”
“不知道。”
“企鹅也是,乱扔宠物的人真的让人伤脑筋。”
妈妈似乎不觉得如此不可思议的东西是不曾刊登在生物图鉴里的未知生物,毕竟她没有从头到尾仔细地看过生物图鉴。
那天,我感到非常不安,总觉得静不下来。我平时非常冷静,所以这种情况实属罕见。后来滨本同学打来电话,我们决定一起去观测站。我又打电话给内田。
我们在供水塔的山丘上会合,然后穿过空洞巨龙之森。
一踏进草原,我们就因过度震惊而停下脚步。“海”已经膨胀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甚至可以说一半的草原都是“海”了。要是按这种节奏继续变大,我们的观测站不用几天就会被“海”吞没吧。
我们召开了紧急会议。
“‘海’的扩大期一直在持续。”滨本同学看着笔记本说道,“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大?”
“我想是因为企鹅不在了,最近草原上都看不到企鹅吧。”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
“都是因为空洞巨龙吃掉了企鹅。”内田说道,“真是讨厌的家伙。”
“青山,你们看到的生物真的和铃木他们发现的一样吗?”
“大小不一样,但我认为都是空洞巨龙。”
“铃木将那个发现闹大了,而‘海’又变得这么大。我想大人们一定会过来,这项研究也会曝光了。”
“其实这个秘密还没曝光,就已经算我们运气好了。我们必须做好把‘海’的研究让给别人的心理准备。虽然很难过,到时我们还要提供实验数据,然后他们会展开大型的研究计划。”
“你觉得他们会听我们说吗?”
“不知道,毕竟这太不可思议了。”
“所有研究其实是同一项研究,青山,之前你这么说过吧?”
“我是那么主张的。”
“那样的话,我们也必须说出那个人的事。毁掉‘海’的是企鹅,然后变出企鹅的是那个人。青山,那样没关系吗?”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那时,滨本同学突然露出惊恐的表情,回头看向森林。她专注地瞪视着漆黑的森林深处。
“那不是铃木他们吗?”她以尖锐的声音说道。
“我什么都没看到啊。”内田说道。
“是你多心了。”虽然这么说,但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铃木他们仗着抓到那个生物而洋洋自得,或许也想研究更不可思议的“海”吧。
我们对研究的前景感到忧心忡忡,在这种状况中离开了森林。
隔天,骚动愈演愈烈。
铃木他们抓到的生物被严密地保管在办公室里,任何学生都不准看。只有他们拥有特殊的待遇,可以自由地进出办公室。放学后,大学的老师来学校找铃木他们问话,也有传言说电视台要来采访。
和大学的老师谈完后,铃木他们从办公室回到教室,被大家团团围住。
“都问了些什么?”就算被这么追问,铃木也只是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可是重要机密呢!”他说道,“要是不小心说出去了,可是会引发社会问题的。”
放学时,我们在走廊上堵住铃木。
“铃木,你对大学的老师说了什么?”
“这是重要机密,所以不能说。”
滨本同学轻轻地抓住铃木的手臂。
“你没把我们的研究说出去吧?”
铃木原本看起来满不在乎,但当滨本同学用那双大眼睛和他对视时,他随即挪开了视线,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只说了我们的发现。”
铃木甩开滨本同学的手,像落荒而逃似的在走廊上奔跑。
“我有不祥的预感。”
滨本同学呢喃道。
●
电视台和负责新闻报道的人真的来到我们的城镇,拍了铃木他们和那只奇妙生物的合照,并做了采访。春天发生的企鹅事件也再次成为话题。我们的城镇被形容成“出现奇妙生物的城镇”,一跃成为镁光灯的焦点。
老师在午休时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铃木他们受访的画面。我到这时才头一次看到他们抓获的生物。那家伙比我们在森林里目击到的个体小一号,有些部分还挺可爱的,说不定是空洞巨龙的小孩。空洞巨龙趴在水槽里,身子缩得小小的,一动也不动。
放学后,老师站出来说明道:“听说大学的调查队从今天开始会到市立体育场后面的森林里进行调查。市立体育场被当成调查基地,暂时无法使用。请大家注意不要妨碍到调查工作。”
我举手问道:“老师,调查队为什么要去森林里?”
“据说是进行生态学和气象学的调查,总觉得你也会感兴趣。”
“那和铃木他们发现的生物有关系吗?”
“老师也不太清楚,应该有吧。”
“调查结束以后,我们就可以进入森林吗?”
“那片森林原本就是禁止进入的。”老师以吓人的语气说道,“就算调查队结束调查了,你们也不可以进去。”
滨本同学铁青着一张脸看向这边。
不祥的预感果然命中了。
放学后,我、滨本同学和内田急忙走出学校。我们连回家一趟都等不及,直接往供水塔的山丘走去。
“你觉得‘海’被发现了吗?”滨本同学问道。
“我认为被发现了,如果这只是生物调查,调查队不可能突然跑过来。他们一定是发现‘海’了,判定那东西太过诡异,可能会有危险,才立刻采取了行动。”
我们怀着不安的心情往供水塔的山丘走去。越接近森林,越觉得整座城镇似乎陷入闹哄哄的耳语之中,还有大妈站在路边交谈。
不久后,我们抵达供水塔的山丘,准备爬上山丘的混凝土阶梯。阶梯下方却围起了黄色的绳子,挂着“调查中”“禁止进入”的告示牌。我们正想跨过绳子走进去,阶梯上面就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冲下来,厉声说道:“不行!不行!”
“我们有事,要进入这座森林。”
“现在正在调查,外部人员不能进去。”那个人就在阶梯上面监视着,我们没办法进入森林。
我们思考着能不能从别的路进入森林,便绕过供水塔的山丘,穿过住宅区往市立体育场走去。体育场附近更是戒备森严,停车场里搭了好几个白色的帐篷,有很多愁眉苦脸的人。有的紧盯着屏幕,有的操作着测量仪器,有的在小白板上画着图,不知道在讨论什么。耳边传来发电机低吼的声音。
滨本同学看着停车场,突然大叫道:“爸爸!”
她往帐篷那里走去,我和内田紧随其后。滨本老师原本和其他人一起盯着屏幕看,看到滨本同学走过去后,慢慢地站起身来,挠了挠熊一般的脸。他的右耳上夹着一支圆珠笔,左手抓着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方格笔记本。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爸爸,这是什么研究?”
“他们在森林深处里观测到非常奇妙的现象,我也是突然被征召加入的。”
“是什么现象?”我问道。
老师露出为难的表情说道:“我不能说,因为还在调查中。”
“我们想进入森林里。”
“现在还在调查安全与否,结束前都不能进去。好了,你们会给其他人添麻烦的,快回去。”
滨本同学还想缠着老师不放,我和内田抓住她的手。我们不认为继续说下去,老师就会放我们进入森林,而且要是被怀疑了,事情会变得更麻烦。滨本同学鼓着腮帮子,正想离开时,她发现铃木他们待在停车场内侧的帐篷里。
“为什么铃木他们在这里?”
“我们请他们协助调查。”滨本老师说道,“是他们反映在森林深处出现奇异现象,所以我们才决定进行这次紧急调查。他们很了解森林里的事,我们有很多事情要问他们。”
那时,滨本同学甩开我和内田的手,迅速地拨了一下栗色的头发,随即以机器人一般的气势拔腿狂奔。滨本老师说着:“等等!”他想抓住她,但动作就像冬眠后刚苏醒的熊一样缓慢,所以她轻而易举地闪开了他的手。
“帮我抓住她!”
调查队的人听到老师的声音后,纷纷想抓住滨本同学。她灵活地闪过那些人,一溜烟跑到铃木他们那边去。
他们吓了一跳,站起身来。
滨本同学一挥手,直接赏了铃木一巴掌,如大气球破裂般的声音随即响起。我想铃木之所以没有护住自己,是因为吓傻了。我要是处于相同的立场,也会和他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吧。旁边那些调查队的人,还有小林和长崎也都吓了一跳。她以响彻整座停车场的声音大吼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铃木整张脸都扭曲着,似乎随时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铃木低声说道,“怎么了啊?”
滨本老师追了上去,强行将她拉走。尽管如此。她还是重复地喊着:“我不会原谅你的!”
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我还没见过气成那样的女生。
●
我们被赶出市立体育场后,在我家召开了紧急会议。
滨本同学靠着墙壁,默默地搭建蓝色的乐高墙壁。她生气是因为受到爸爸的责骂,还被赶走了。我妈妈准备的甜点也没办法让她的心情变好。
我认为,调查队非常有可能已经发现“海”。滨本老师所说的“奇妙现象”是指“海”,调查队应该会利用最新的测量仪器开始研究“海”吧,我很遗憾自己无法加入其中。
“青山,你打算怎么办?”内田问道。
“我们一直以来都在研究‘海’。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重要的发现交给调查队。不过,我们的研究核心还有大姐姐。不能把大姐姐的事情告诉研究人员。我现在陷入了两难的状态。”
“两难啊……”
我望向滨本同学,她还是埋头搭建蓝色墙壁。
“我觉得我们应该停止研究,然后把研究的事全部忘掉。记录研究成果的笔记本也不要给任何人看。不管是‘海’和企鹅的关系,还是企鹅和大姐姐的关系,所有弄清楚的事情都要忘掉。”
“青山,那样做无所谓吗?”滨本同学问道。
“我手上有很多研究,所以会去做其他研究。”
“我认为应该继续研究‘海’。”
“但是森林被封锁了。”
“给我看看探险地图。”
我拿出地图,在地板上摊开。滨本同学探出身子,露出认真的眼神,从地图上方往下看。她的手指划过我和内田进行亚马孙计划时最后走过的路线。
“通往空洞巨龙之森的路线有好几条。要是不能越过供水塔山丘过去,就从另一侧穿越森林吧。你们走过的这条路线是沿着公路进入森林的,我想调查队的人还没有封锁这边。”
我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毕竟调查队也没办法把整座森林都封锁起来。”
滨本同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
“走吧!”
“现在?”
“我很生气,因为这是我们的研究啊。”
我们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现在时间有点晚了,考虑到万一在森林里时遇到太阳下山,我从楼梯下方的置物空间里拿出大手电筒,放进背包里。
然后,我们走出家门。
在进行亚马孙计划时,我们沿着河流走,不得不越过大学用地和老城镇。从地图上看,那样的走法很绕远路。如果走公交总站边角那条被杂草覆盖的步道,就能立刻穿到公路去。从那里沿着公路走,距离我和内田上次进入森林的地方就不远了。
我们来到公路旁,在柏油路上往前走。卡车呼啸而过,扬起尘埃,身旁是绵延不绝的茂密森林。由于步道很窄,卡车扬起的风都快把我们吹倒了。每当有卡车驶过,滨本同学就会捂住耳朵。没有车子经过时,我们能听到森林里传来寒蝉的叫声。来到河流钻过公路下方变成暗渠的地方后,我们开始沿着河流进入森林。
森林里已经像傍晚那样昏暗,感觉很潮湿。河流流过杂草丛生的山谷,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穿过森林后来到草原,可以看到漫天飞舞着好多蜻蜓。东边的天空慢慢地变成深蓝色,西方的天空则转为橘红色。草原的左侧,邻镇住宅区的窗户溢出光亮。草原对面的空洞巨龙之森看起来就像蹲踞在那里的黑色巨大生物。
我们打开手电筒,穿越慢慢变得漆黑的森林。
如同滨本同学的计划所示,我们突破了调查队的包围网,终于来到草原。当我们踏出森林来到草原上时,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不由得停下脚步。
草原上目之所及都是扩张的“海”,很难测量它的尺寸到底有多大。“海”的下半部球体好像嵌入了草原一般,换句话说,形状就像草原上放着一个水做的胸部。我环视四周,抬头看见圆拱状的“海”沐浴在夕阳中,只有顶部呈现出一片火红。
滨本同学仰望着“海”,确认道:“扩大期持续进行中,到目前为止是最大的。”
“再这样扩大下去,‘海’就会涌进我们的城镇了。”
那时,内田抓住了我的手臂。
“青山,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们回过头去。草原另一头以我们设置的观测站为中心,到处看得到黑漆漆的影子,可以知道那些东西蜷曲着光滑柔软的身体趴在地上。那些影子就像某种装置艺术,冻结了一般动也不动。我轻声呢喃道:“滨本同学!”我们压低身体,躲在草丛间。
“是调查队?还是企鹅?”滨本同学小声说道。
“都不是,是空洞巨龙。”
“就是铃木他们抓到的东西?好大啊。”
“有好多呀。”
我们屏息以待,但那些空洞巨龙还是一动不动。就在我们觉得差不多该移动的时候,草原和森林的交界处有什么东西在动。一只企鹅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身边没有其他同伴。企鹅啪嗒啪嗒地拍动翅膀,慌张地穿越草原走过来,然后停在我们的面前。感觉它好像累坏了。
这时,有好几只空洞巨龙从企鹅刚刚走出来的树木缝隙间滑出来。空洞巨龙的走路方式很古怪,它们的身体像蓝鲸,却以不自然的方式长着人那样的手脚,看起来是非常勉强地在爬行。
滨本同学说道:“好恶心。”
“企鹅危险了。”
那群空洞巨龙在草原上滑动,逐渐逼近企鹅。企鹅似乎累了,没有注意到身后有怪物逼近而来。
内田突然冲了出去。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和滨本同学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内田在草原上往前冲,然后抱起企鹅。就在那时,从森林里出来的空洞巨龙加速了,锁定内田跑了起来。内田抱着企鹅,朝空洞巨龙的反方向狂奔。
我和滨本同学也冲出去,追着内田跑。
占据了观测站周围的空洞巨龙似乎也察觉到这里的动静。之前一动不动的黑影回头看向这边,开始用四肢迅速爬动。在我和滨本同学追上内田前,一只空洞巨龙从旁追上来,撞上了内田。企鹅被撞飞出去,在草原上滚动。我连忙想过去救企鹅,却被空洞巨龙超前了。
企鹅没两三下就被空洞巨龙囫囵吞下。空洞巨龙的身体像灌进氦气般胀得鼓鼓的,嘴里呼出的气息吹得草原东摇西晃。
“啊!”内田大叫道,“被吃掉了!”
内田跑过去,用身体冲撞空洞巨龙。此时,有更多空洞巨龙靠近过来。我对压住内田的那只空洞巨龙发动突击。
那时候,滨本同学打开手电筒,照向那群空洞巨龙。四处随即传来好似婴儿哭声的低语声。那群空洞巨龙为闪躲手电筒的光线,在草原上四处逃窜。
“原来它们讨厌亮光!快来这里!”
滨本同学指向观测站那边,同时大喊道。我抓住内田的手臂,往滨本同学所在的地方跑过去。
滨本同学在观测站翻开笔记本,迅速测量“海”的大小。
“海”节节逼近,已经近在咫尺。只要再扩大一点点,我们的观测站就会被吞没吧。“海”就像用铁制成的,泛着冷冽的银光。十几只空洞巨龙四肢着地,站立在我们和“海”之间。总觉得它们似乎完全忘了我们,仿佛在眺望远方般抬起头,像影子戏一样动也不动。看着眼前的这幅情景,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站在草原上仰望天空的企鹅。无论是企鹅还是空洞巨龙,看起来都像来自其他星球的外星生命体,在地球上显得不知所措。
“这些空洞巨龙到底是什么啊?”我低语道。
那时候,从某处传来大人的喊叫声。身后的森林射出强烈的光线,像探照灯一样照着“海”的表面。那群空洞巨龙匆忙逃走。我们回头看向森林,却被裹在白晃晃的灯光中,什么都看不到。
“这里有小孩子!”耳边传来调查队的声音。
就这样,我们对“海”的研究结束了。
当我们被带到市立体育场的基地里时,所有大人都流露出惊恐的神情。滨本老师沐浴在帐篷的白色灯光中,看起来尤为惊恐。他并没有像我们的校长那样,劈头就是一顿漫长的说教。他只是问我们是怎么进入森林的,我们老实地说是从森林另一边进去的。老师听了点点头,说道:“不准再进去,知道了吗?”
“但是……”滨本同学还想说些什么。
老师却像雷鸣一样高声吼道:“不准再进去!”
声音大得几乎让我们三个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下子就连滨本同学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至少要告诉滨本老师“海”的危险性。我本来想说明探测艇进入“海”的内部后消失的事,但老师没有给我那样的时间。
“青山,那并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老师说。
我们后来被要求待在帐篷里。滨本同学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内田则在哭,调查队的人过来,递给他一条手帕。
不久后,我们各自的家长来到这里,将我们带回了家。
●
第二天早上,我本来想去上学,身体却软趴趴地动不了。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感觉沉重得不得了。妈妈看我没起床,担心地过来查看情况。她把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发烧了。”妈妈说道,“这是在惩罚你昨天做了危险的事情。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我有很多事要忙。”
“你在说什么啊?”
妈妈给了我加了苹果的酸奶和玉米浓汤。
那一天,我都待在床上。妹妹出门上学后,我听到妈妈启动洗衣机和打开吸尘器的声音。百叶窗透出光线。我平时非常忙,几乎不曾像这样天亮了还躺在床上。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想起爸爸启程前给我的建议,便把一张纸放在枕头边上,然后把之前笔记本上的研究成果全部总结如下:
□大姐姐会变出企鹅。
□企鹅们凭借“企鹅能量”活着。
□企鹅们一搭电车就会消失。
□大姐姐有精神的时候,就会想变出企鹅。
□大姐姐变太多企鹅出来,就会变得没精神。
□大姐姐变出空洞巨龙,就会恢复精神。
□企鹅们会毁掉“海”。
□空洞巨龙会消灭企鹅。
□“海”和大姐姐的身体状况是联动的。
□“海”会扭曲时空。
我趴在床上,一直盯着那张列表。我反复看着列表,持续思考着,让相关的笔记在脑子里翻动起来。那些笔记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如何将所有内容好好地联系起来?大发现始终没有出现。
快到中午时,妈妈走过来说道:“你看你不好好躺着休息,怎么会好呢?”
然后,她拿走了我的笔记本和纸。
我是一个如钢铁般坚韧的小学生,上一次发烧是在前年的十二月。我把那时的痛苦写在笔记本上,现在再次被那样的痛苦吓了一跳。昨天我还那么有活力地到处乱跑,现在却全身软趴趴的,动都不想动。我不清楚自己的体内发生了什么,感到非常不安。
午餐是妈妈做的乌冬面,妈妈在我的房间里和我一起吃。虽然我已经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但像这样和妈妈一起吃着加蛋乌冬面,我顿时觉得自己回到了小宝宝的时期。那时我还不知道怎么写笔记,也不知道怎么阅读书籍。
妈妈出门买东西后,我从书桌上拿了能放在口袋里的便携式笔记本和圆珠笔。我怕被妈妈发现,所以藏在枕头下。这样一来,我总算能静下心来。妈妈不知道,一旦身边少了笔记本,我就会烦躁不安。
●
光线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我盯着变得明亮的天花板,思考着滨本同学和内田的现状。调查队对“海”的调查有进展吗?家门外一定发生了好多事情,我却躺在床上,待在距离好远的地方。待在家里就像身处积云顶端般安静。我也很担心大姐姐。大姐姐有时很大意,我必须避免她被调查队的人抓到才行。
不久后,我开始打起瞌睡。
一开始,我做了好几次短暂的梦,梦到我从好长好长的爬杆上直线滑落。不知为何,我深信那根爬杆是太空电梯。
一回过神来,我就变成了宇航员。
我搭乘的宇宙飞船和山丘上的供水塔一模一样,一直绕圈转,借此产生舱内的重力。机组员只有我一个。我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抵达一个不可思议的星球。
我让供水塔型的宇宙飞船降落在有如巨大胸部的绿色山丘旁,然后走出去,开始未知星球的探险。那里的天空就像地球的夏日晴空一样蓝,可以看到积云。胸部般的山丘脚下有一片空地,像方格笔记本一样,被混凝土方块分隔成一格一格,一路延伸至地平线。
一整排高压电塔无尽延伸,我沿着电线走去。
空地上到处放着自动售货机,机器的周围有企鹅出现。
栖息在这个星球上的生物好像只有企鹅。对它们来说,我是从天而降的外星人。我喊了企鹅一声,它们完全不害怕,有的站在空地正中央仰望蓝天,有的肚子朝下趴着。
我走了很远。地基平整的空地逐渐变得稀疏,草原慢慢增加。不久后,我走到空荡荡的海边,整排高压电塔到这里戛然而止。天空明明是蓝色的,大海却呈现出非常冷淡的颜色。地平线的彼端是购物中心连成一线的灯火。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一头大蓝鲸被冲了上来,不知道是生是死。我抬头看过去,蓝鲸说着:“贵安。”它看起来并不痛苦,声音听起来很悠闲,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明白,那头蓝鲸就是空洞巨龙。
我坐在沙滩上眺望大海。
结果,大姐姐坐在我的身边,温柔地说道:“回来啦。”
“大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我从以前就在这里啊,这里可是地球。”
“我怎么觉得自己跑到了很远的地方。”
“真正遥远的地方就是原本的所在之处。”
大姐姐指向眼前的大海。
“那是寒武纪的大海,少年。”
“我本来以为寒武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去到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回到原本的所在之处。”
企鹅们摇摇摆摆地走到沙滩后停下脚步,望向地平线一动也不动。
蓝鲸不知道在嘟哝什么。
“空洞巨龙,你在说什么啊?”大姐姐问道。
“神也有失败之时。”蓝鲸说道,“也有失败之时。”
“我是不会原谅那种事的。”
“那些企鹅都是这么说的。”
“我可不是企鹅。”
“大海将至!大海将至!”
蓝鲸说了谜一般的话。
海的那头不知何时变暗了。购物中心的灯火消失后,黑云滚滚涌现。接着,紫色的闪电像烟火似的,噼里啪啦地窜过地平线。我应该很怕打雷,那时候却毫不在意。
我突然觉得,要是这里是地球,那么一切都会消失。不管是我的爸爸、妈妈、妹妹,还是滨本同学、内田和铃木他们,抑或是“海边的咖啡厅”、牙科医院和小学,都是这样。就在我去远方旅行的时候,大家都消失了。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虽然我是一个绝对不会哭的小学生,但泪水还是在这时候涌出。
“为什么哭呢,少年?”
“不知道。”
“抱歉……”
“大姐姐,你没有错。”
“抱歉啊。”
每次大姐姐道歉,我都觉得更加悲伤。
“真可怜,很难受吧。”
我听到某处传来这样的声音,一只冰凉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我感觉非常舒服。一睁开眼,我就看到大姐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探头窥视我的脸。她的脸颊和胸部都鼓鼓的,看起来很有精神。房间里很昏暗,我不清楚现在是几点,脑袋迷迷糊糊的。我的眼角带着泪水,呆呆地望着大姐姐的脸。
“我这么有精神,你却病倒了。还真是稀奇啊。”
“我正在发烧。”
“我知道。”
“我刚刚梦到大姐姐了。”
大姐姐微笑着,轻敲我的头。
“我本来想联络你的,可大学的调查队进去森林了。”
“我知道。”
“所以,你不能再变出企鹅了,要是被发现就糟糕了。”
“是啊。在你好起来之前,我会忍耐的。你什么时候好起来?”
“我很强壮的,很快就会好了。”
“要摄取营养,人是需要能量的。”
“大姐姐也要摄取营养。”
大姐姐沉思了一下,低语道:“少年,你做过不吃饭的实验吧?我也试过了。”
“大姐姐,你不能做那种实验,胸部会变小的。”
大姐姐呵呵地笑了,说道:“我偶尔也会做实验。”
“很难受吗?”
“不难受。到今天为止,我什么都没吃呢。”
那时,我的脑袋因发烧而没办法正常运作。
“我说的是企鹅能量。”大姐姐说道。
“那是企鹅所需的能量,不是人类所需的能量。”
大姐姐凝视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不是人啊。”
“大姐姐不是人?”
“我变出了企鹅,那又是谁把我变出来的?”
“我的脑袋转不动,因为在发烧。”
“抱歉啊。”
大姐姐朝着床铺弯了弯腰,冰冷的额头贴上我的额头。她为什么要道歉呢?梦中流过的泪水从眼角涌出,顺着我的脸颊流下。
“别哭,少年。”她说。
“我没哭。”我说。
●
早上,我在床上醒来,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望着天空。天空散布着小小的云朵。一开窗,像秋风一般凉爽的风就吹进房间。烧已经完全退了,我的脑袋就像雨后的蓝天般神清气爽。
我在一楼的客厅里吃了早餐,食欲非常旺盛,毕竟恢复了精神。
听说在我睡着的时候,人在法国的爸爸打来了国际电话。妈妈说,爸爸听到我发烧卧床很担心,下次再打过来时让我和他说说话。
“我睡觉的时候,有谁来探病吗?”
“牙科医院的大姐姐来过,你还记得吗?”
“还记得,只是我以为那是梦。”
我走在早上空气阴凉的住宅区,朝学校走去,那时却莫名地感到悲伤。一开始,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当我思考着自己悲从中来的原因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我和大姐姐对话的片段,那就像在梦境里一样。
我从口袋里拿出便携式笔记本。之前为了记笔记,我持续做过充分的训练,所以在脑袋迷迷糊糊的情况下,或许我写下了什么笔记。虽然字迹难以辨识,但方格小笔记本里的确留有笔记,包括到其他星球探险的事,还有大姐姐所说的话。我一边走,一边仔细地阅读那些内容。
我走过牙科医院,来到企鹅第一次出现的空地前。冷风吹来,少了企鹅的空地上,杂草沙沙作响。那时候,真的就是突然之间,我回头看着笔记,至今为止写过的各种笔记片段都飞进脑海里,组合在一起,就像用乐高积木搭建起美丽的蓝色墙壁一样。我并不是企图做些什么,只是看着它们在一瞬间组合起来而已。
回过神来时,那面蓝色墙壁已经完成。
我不禁在空地前驻足。脑袋深处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像麻痹了一般,完全没办法思考其他事情。走在前面的妹妹回过头来。“哥哥,我叫你呢!”她大叫着,我没有回应。她就那样与其他孩子一起走掉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地旁,低语道:“大发现。”
●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早上的大发现,那天基本心不在焉。我摊开笔记本,一直忙着做假设。滨本同学似乎想和我讨论关于“海”的事,我却以含糊的回答敷衍她。她感到莫名其妙,又回到座位去了。
“青山,你好像怪怪的。”内田说道。
“是吗?”
“你完全不讲话,又一直发呆,说不定还在发烧吧。”
“或许吧。”
上课时我也望着窗外,观察天空的浮云,心里想的全是大姐姐。
那天,铃木非常安静。之前一到休息时间,他就会吹嘘自己发现新物种的事,今天却连一句话都没提到,似乎还时不时偷看滨本同学。可滨本同学完全不看他那边。
放学后,他来到我的桌子旁。
“滨本同学说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他说道,“可我也没打算说那么多的。”
“但你还是说出去了吧?”
“没办法啊,他们问东问西的,还有人说得好像我们在说谎一样。我非常不甘心,便说这说那的,不小心就全部说出去了。我本来没打算连你们的研究都说的……”
“你说的研究是什么?”
“你们的研究啊,就是那座森林里的古怪东西。”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没做过那种研究。”
“不要骗人了。”铃木露出困窘的神情,“你为什么这么说?”
“铃木,我们已经决定忘记一切。我们的研究已经结束了,反正接下来调查队会好好地研究下去。”
“你在生气吗?”
“我绝对不会生气,不过滨本同学就不见得了。”
“怪我吗?”
“虽然这么说你很可怜,但就是要怪你。”
“拜托你,帮我和滨本同学说说话吧。你告诉她,我原本没有打算那么做。”
铃木说完后抓着我的桌子不放,这时天花板一角的扩音器响起,传出校内广播,是校长的声音。
“各位同学,由于附近发生意外,在老师们有所指示之前,请勿离开学校,待在这里才安全。再重复一次,在老师们有所指示之前,请勿离开学校,待在这里才安全。”
广播到此结束。
铃木面露诧异,呢喃道:“什么意外?”
校内广播传出时,教室还很安静。过了一会儿,大家顿时炸开了锅。
“大家回到座位上。”老师说道,“安静。”
隔壁班的老师来了,和我们班的老师在教室门口交谈。老师们看起来忧心忡忡。我试着观察他们的唇部动作,但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将视线从他们的身上移开,环视室内,与滨本同学四目相接。她望着我,脸色铁青。我歪了歪头,感到不解。她随即站起来,走到老师那边。教室里的嘈杂声变小,大家都屏息以待。
滨本同学在和老师们交谈。老师们一脸为难。
铃木看着滨本同学。内田望向我这边。
“怎么了?”他动了动嘴唇。
“不知道。”我回答道。
滨本同学回到座位上,脸色比刚刚更差了。她用双手捧着脸颊,头垂得低低的。我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小声地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可是调查队出了意外,说有五个人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我爸爸也是下落不明。”
“你怎么知道?是老师们说的吗?”
“老师没说,但我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了。”
“是‘海’吗?”
“除了这个,还会有什么?”
滨本同学抬起头来,用湿润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问你,你其实还没放弃‘海’的研究吧?该怎么办才好?青山,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思考了一下。
“我只知道我们自己该去做什么。”
“那你会帮忙吗?”
老师说:“青山,回自己的座位去。”
我回头看向老师,举起手。
“老师,滨本同学好像身体不舒服,我可以带她去保健室吗?”
●
我们低声交谈,避免让保健室的老师听到。
“总之,我们必须去学校外面。”
“去外面能怎样?”
“想解决这个问题的话,现在只能借助大姐姐的力量。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救你爸爸,但别无他法了。”
那时候,保健室的门被打开来,传来声响,有个学生在和老师说话。我和滨本同学在隔帘的另一边侧耳倾听。不久后,内田从隔帘的缝隙里探出头来,说道:“你们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我们趁保健室的老师去上厕所时溜出保健室。
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走了一会儿,随即看到鞋柜。我们穿上自己的鞋子,躲在鞋柜后面观察校门那边的情况。
可以看到有老师在玻璃门外走来走去,还可以看到镇上的人走进校门,前来避难。大家好像都往学校体育馆的方向走,所有人都是满脸不安。我的妈妈可能也在那些人之中。我们原本想趁老师不注意,从校门口偷溜出去,可是这里有这么多人,看来是没办法了。
这时候,铃木、小林还有长崎跑了过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铃木问道。
“和你们没关系,”滨本同学说道,“你们是怎么溜出来的?”
“如果你们想离开学校,我们可以帮忙。”
铃木一说完,我们都惊讶地望着他。
“他们说的意外和那座森林有关吧?”他问道。
“铃木也拥有推理能力啊。”
“别小看我。”
“可是校门口有很多人,从那里出不去。”
“你们绕过兔子笼舍那边,翻墙出去就行了。这样的话,你可以原谅我吗?”
“那就不知道了。”滨本同学说道。
我们在铃木的带领下穿过中庭。校长似乎整个人都慌了手脚,只听见扩音器里接连两次响起校内广播的通知音,校园内随即陷入一片寂静。
铃木说,他们有好几次都是从兔子笼舍后面的围墙跑出去的。那里的土高高隆起,只要跳得好,手就能抓到围墙上方。如果可以正常地从校门口走出去,那就没必要翻墙了。我佩服不已,这种知识意外地也能派上用场呀。
我们绕到兔子笼舍后面。
铃木给我们做示范,第一个爬上去。他跨坐在围墙上,低声说道:“快点!”
内田助跑了一小段后,跳向围墙爬了上去。
滨本同学爬得不太顺利。“小林,你垫在底下当踏板。”铃木这么说道。于是,小林心不甘情不愿地以四肢跪地。滨本同学说了一声:“不好意思。”然后她踩到小林的背上,尽管如此,她还是只能抓到围墙的上方,没办法把身体撑上去。我便推了推她的屁股。
“屁股!你摸到屁股了!”滨本同学大叫道。
“没办法啊。”
“安静点,会被发现的!”
铃木说得没错。就在滨本同学好不容易爬上去的时候,我们听到了老师的声音。铃木、内田还有滨本同学迅速跳到围墙的另一边,我连忙也跳上围墙。最后我并没有被抓到,因为小林和长崎一把抱住了老师。
“喂!”老师愤怒的声音从围墙另一边传来,“快回来!”
我们在住宅区狭窄的道路上急速冲刺。
“结果我们要干吗?”铃木喘着气说道。他有点胖,不擅长跑步。
“我们要去找牙科医院的大姐姐。”我说道。
“大姐姐应该也去避难了吧。”
“大姐姐不会做那种事的。”
我思考着,如果大姐姐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真实身份,现在一定很冷静地坐着吧。
幸运的是,我们一路上都没怎么碰到避难的人,得以顺利前进。虽然途中碰到一个独行的老爷爷,但没什么大问题。我对老爷爷说:“现在已经发布避难警告了,请到小学里避难。”
“是吗?”爷爷低头说道,“谢谢啊。”
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小巷,探头看了看主干道那边,发现双线马路上静悄悄的,一辆车都没有。仿佛就在刚才我们待在小学里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毁灭了。
接着,大量消防车开进来,沿着道路排成一排,把我们的城镇分隔开来。这么多辆消防车是从哪里开过来的?大大小小的消防车好像模型,有条不紊地排列在静悄悄的住宅区道路上,闪烁着大红色的光芒。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叔叔站在消防车旁边。有两辆救护车停在离消防车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巡逻车。由于四周非常安静,我看不出到底有什么危险。不过,供水塔山丘的森林里已经生成一个巨大的圆拱状东西,泛着银色的光芒。森林里传来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的奇妙声响。
“真是不得了。”铃木说道。
的确,眼前是一幅让人心跳加速的光景。
“街道被封锁了。”我说道,“不穿过这里的话,我们就无法去牙科医院了。”
“我们偷偷地过去吧。”
聚在那里的人全部专注地看向供水塔所在的山丘,我们便像弹珠滚过地毯一样安静地走过主干道。我们直接穿过文具店和洗衣店之间的小巷,进入住宅区。
接着,只要走到牙科医院就好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三个穿着制服的消防员似乎在巡逻,发现了我们。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个温柔地说道,“现在已经发布避难警告了……”
“预备……起!”铃木大喊道。
我们听到他的暗号后,同时拔腿冲刺。消防员叔叔张开双臂,想阻挡我们的去路,不过我们分散逃跑了,他不可能抓到所有人。我斜眼瞥到内田和滨本同学被逮住了,我则从消防员之间穿过。
铃木跑在我的前面。
“滨本同学他们被抓了。”我这么喊道,铃木一边跑一边回头。那时,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愤怒地叫住了我。
铃木猛地折返,紧紧抱住那个人的腰部。
多亏他,我才得以从那个叔叔手中逃脱。
“快跑!快跑!”
我听到背后传来铃木的声音,同时以人生从未有过的速度狂奔。我跑得非常快,那时的速度没能记录下来很可惜。
后来,我跑在无人行走的林荫道上。
经过“海边的咖啡厅”时,我看到大姐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把手肘撑在桌上,正在打瞌睡。“海边的咖啡厅”里,灯光全部熄灭,没有一个客人,山口先生也不见踪影。大家都跑去避难了吧。
我走进去,在大姐姐的对面坐下,她随即睁开双眼。她很冷静,仿佛我出现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我能见到大姐姐就觉得好开心了。
“你好。”我说。
“你好。”大姐姐打着哈欠,“你恢复精神了?”
“恢复了。我以为大姐姐会在牙科医院。”
“不是发布避难警告了吗?今天牙科医院休息,但我觉得避难什么的也太可笑了,也觉得你说不定会来找我,就在这里等着。”
“你知道我会来吗?”
“我知道你全部的心思。”
那时候大姐姐看向窗外,轻呼了一声,似乎是消防员叔叔追过来了。
我和大姐姐躲起来,等消防员叔叔离开。
我们躲在桌子底下,大姐姐把自己的额头贴到我的额头上,然后笑了。
“那么少年,你解开谜团了吧?”
我点头。
●
我在桌子底下重新看了看方格笔记本,整理那个假设。
“大姐姐不是人。”我说道。
“嗯,我不是人。”
“多亏大姐姐告诉我这件事,我才能建立‘青山假设’。如果说大姐姐不是人,而是类似企鹅的生物,那么就能理解你不吃饭的实验了,也能说明你搭电车时会像企鹅一样身体垮掉的现象。大姐姐,你是靠‘企鹅能量’活着的。”
“‘企鹅能量’是从哪里来的?”
“我曾经用图表比较了大姐姐的身体状况和‘海’的状态。你的身体状况和‘海’的直径变化是联动的。只要‘海’开始变大,你就会慢慢地恢复精神。相反的,只要‘海’慢慢地变小,你就会越来越没精神。你和企鹅都是依靠‘海’放射出的一种隐形能量活着的。如果‘海’变大,能量也会变大,大姐姐就会变得有精神。那样的话,就能解释你和企鹅搭电车时会觉得难受的现象了,毕竟乘坐电车离开一定距离后,你就接收不到‘海’放射出的能量了。”
“不对,有点奇怪。”大姐姐举手说道,“企鹅会毁掉‘海’吧?这样的话,我的行动不是出现矛盾了吗?”
“企鹅的确会毁掉‘海’,让‘海’变小。因此,大姐姐变出越多企鹅,‘海’就越会被破坏缩小,放射出的‘企鹅能量’也会减少,然后你就会变得没精神。相对的,企鹅有名为空洞巨龙的天敌。如果空洞巨龙吃掉了企鹅,企鹅的数量越来越少,‘海’就会再次扩大,然后你就会恢复精神了。”
“好像食物链。”
“我把这个取名为企鹅系统。那些企鹅和空洞巨龙是对立的,‘海’则像是在两者之间调节平衡的装置。那么,所谓的‘海’到底是什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至今为止,我们发现了‘海’有好几个不可思议的特质,比如让特定的光线扭曲,实现时间旅行,或是改变飘在天空的云的形状。我们开展亚马孙计划时曾在河流那边探险,那条河流过悬浮着‘海’的草原,永远在同一地方流动。就物理上来说,那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海’将之变成了可能。”
“物理上不可能的话,就是不可能了吧。”
“在我们的世界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一直认为‘海’诡异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我试着换了个方向思考,所谓的‘海’原本就是不存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啊。以前我们一直觉得‘海’是物体,但如果它是一个洞呢?说不定它是世界的破洞,是神创造的残次品,只不过对我们而言,那个洞看起来像‘海’而已,如果是这样呢?”
“有点难理解。”
“我们说企鹅毁掉‘海’,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其实是‘海’坏掉了,企鹅是在修理坏掉的地方。我们会觉得企鹅的行动矛盾,是因为我们并不了解它们生来就是为了修理‘海’坏掉的地方。”
大姐姐举起手,思考了一会儿。
“那我变出企鹅,是为了填补世界的洞吗?”
“我是那么想的。”
“我最近都没能变出企鹅。”
“只要到了晚上,大姐姐就会变出空洞巨龙。森林里有好多空洞巨龙。铃木抓到后引发大骚动的生物也是空洞巨龙。我曾建议你试着变出企鹅之外的东西,那样才能恢复精神。也就是说,只要你变出企鹅之外的东西,都会变成空洞巨龙,把企鹅吃掉。‘海’一变大,你就会恢复精神。因此,你是为了摆脱痛苦才变出了空洞巨龙。相对的,世界坏掉的地方就会越来越大,像现在这样。”
我和大姐姐望向窗外。
可以看到空洞巨龙之森那边,飘在天空中的云朵变成了漏斗状,而森林里的“海”正持续隆起。“海”正逐渐吞没森林。
“好厉害啊,你真会思考。”大姐姐说道。
她双手叉腰,眺望着窗外。那张脸光滑透润。虽然我做了假设,但其实根本不相信她不是人这种说法。做假设和相信假设是两件事。
大姐姐仍然望着窗外,同时说道:“走吧,少年。”
●
我和大姐姐走出“海边的咖啡厅”,静静地穿过住宅区。其间只有一次被巡逻车发现,对方用扩音器叫唤着我们。其余时间,我们都巧妙地躲藏好,持续前进。从举办夏日祭典的公园往森林那边看去,可以窥见犹如巨型圆拱的“海”。它就像真正的海一样,一边起伏波动一边发出光芒。
“森林几乎被吞没了。”大姐姐说道。
“调查队应该在‘海’里面。”
“进入‘海’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探测艇后来没回来。”
“如果有企鹅在,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穿越住宅区的时候,大姐姐经过的地方有好多企鹅诞生。柏油路就像烤麻糬一样隆起,变成了企鹅。路灯的灯泡也变成企鹅掉下来。企鹅从自动售货机那里出现,就连在空地上滚动的果汁空罐和机车残骸也变出企鹅,所有东西都变成了企鹅。然后大姐姐吹着口哨。她一举手,刚诞生的企鹅就像英国绅士一样挺直身躯,争先恐后地追上来。
等走到市立体育场的停车场里时,我们的身后已经跟着络绎不绝的企鹅。大姐姐在停车场前停下脚步,那群企鹅你推我挤,也跟着停了下来。
大姐姐探头看了看停车场。
“没有人。”
“大家都逃走了吧。”
森林里响起剧烈的声响,像摩擦树干的声音,还有大量叶片在沙沙作响。
长满树木的森林紧挨着市立体育场后方,另一边则是持续膨胀的“海”在节节逼近。声音从森林里传来,好像是树木被“海”挤压后摇晃发出的声响。我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还是不清楚“海”的内部状况,只看到森林深处是大海明亮的颜色。
调查队基地现在空无一人,整排帐篷仍维持原样,器材全被扔在原地。我不清楚调查队发生了什么,看来是滨本老师他们出了意外后,所有人就慌忙撤退了。
我、大姐姐和那群企鹅走进停车场里。
停车场里的所有器材随即膨胀迸裂,变成企鹅后摇摇摆摆地朝四面八方走去。在大姐姐穿过停车场的过程中,这种现象持续发生,再加上从住宅区那边不断涌进的企鹅,整个停车场就像南极的海岸,塞满了过冬的企鹅。大姐姐一吹口哨,企鹅们就往森林那边迈进。
“大姐姐,你可以当企鹅马戏团的团长了。”
“真棒呢,要是那样就好了。”
穿过调查队的基地后,前方是一道绵延的高围栏,分隔了森林与停车场。调查队似乎是从围栏边上一扇能上锁的门那里出入的,不过我们不需要。
以森林为目标的企鹅开始冲撞围栏,使劲推挤。
大姐姐翻上围栏后,我也跟着爬了上去。之后,她跨坐在围栏上,回头看向停车场大喊道:“呜哇!”
“企鹅们都涌过来了!”
我们纵身跳到围栏的另一边,刚踏入森林深处,就听到身后传来围栏被推倒的巨响。企鹅们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蜂拥而入。我和大姐姐被它们押着走,只能继续朝树林深处挺进。
“糟了,少年!那里就是‘海’了!”
大姐姐大喊道。那时,“海”已经近在眼前。森林与海的分界处泛着青绿色的光芒,形成旋涡,变成一道水墙。水墙那侧透出微光,照亮了森林。像躲避球那么大的水球从水墙里喷射出来,在树木之间滚动。企鹅一看到水球就一拥而上,进行分解。
我们看到几头空洞巨龙从树木的缝隙间冒出来,它们像蓝鲸那样有着扁平的脸庞。看到数量惊人的企鹅后,它们似乎没有被吓到。只见它们张开血盆大口,陆续吞下企鹅。可企鹅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它们根本来不及吞掉,没两三下就被如黑色海啸一般的企鹅大军冲走了。
走在前线的企鹅纷纷跳进水墙里,之后就像旋涡一般,在发光的水中一圈圈地打转,然后像火箭般笔直地飞向天空,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我和大姐姐被夹在企鹅和“海”之间,无处可逃。
大姐姐猛地把我拉过去,紧紧地抱住我。下一瞬间,我们被企鹅大军抬了起来,就那么被冲进“海”里。
“海”的内部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柔和光芒。我不禁想,寒武纪的海洋浅滩也像这样明亮吗?大姐姐紧闭着双眼,她的脸和我的脸贴在一起。总觉得她的脸好冰凉,但又好温暖。我看到数十只企鹅一起被“海”吞没,像火箭一样后头拖着一条白色泡泡的轨迹,互相穿梭交织,朝着天空上升。
●
回过神来时,我和大姐姐正悠悠地漂在水面上,仰望着蔚蓝的天空。
一条飞机云拦腰切过天空。
大姐姐起身低语道:“这里是‘海’的内部?”我也起身环顾四周。周围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明亮海洋。我往底下看去,这才发现我们正坐在企鹅们组成的黑色大浮板上。遇到滚滚大浪涌来时,我们就跟着企鹅一起轻巧地翻越浪头。这艘“企鹅号”实在是非常棒的船。
地平线上云朵高高堆起,好像夏天的积云一样。不过,云朵迅速变换着形状,就像按了快进的影片,仿佛有人正在玩棉花糖变变变的游戏。我这么想着,又往反方向看去,地平线上方一片漆黑,仿佛黑夜来临,紫色的闪电到处乱窜。
“看样子,我们还活着。”
“调查队在哪里?”大姐姐呢喃道,“企鹅们,带我们过去吧。”
我们缓缓地在海上前进。
在这片不可思议的大海上,各种各样的岛屿星罗棋布。总觉得好像地球都浸到水里了,只剩顶部浮在水面上。
我们最先来到大型购物中心,那里有一半以上都浸在水里。建筑完全被蕨类植物覆盖了,看着像一座废墟,但还是可以看出那就是镇上的购物中心。购物中心里空无一人,简直像一艘遇难船。屋顶上停着一大群大鸟,监视着从海上经过的我们。
“这地方好像世界尽头啊。”大姐姐说道。
“说不定我是第一个踏进世界尽头的人。这样一来,我就是人类的代表了。”
“好一个小不点代表。”
“这只是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购物中心没有可以登陆的地方,于是我们继续前进。
后来,我们经过一片海域,有好几座高压电塔冒出水面,还有一座长满草的岛,看着像热带草原,可以看到斑马在岛上奔跑。遥远的地平线那端有一条直通天际的直线,我时不时想那会不会是通往太空的电梯。
“你看那边。”
大姐姐站起来,用手指着某处。
有一座岛上建有几栋房子,像我们镇上的房子那样可爱小巧。那座岛被混凝土分隔成一格一格的,其中只有两格建有房子。我和大姐姐靠岸登陆,在岛上到处走走看看。岛上有大半区域都是长满草的空地。一台自动售货机孤零零地放在那里。就在我们到处闲逛的时候,我想起我们家刚搬到镇上的时候,总觉得这里像是将那时的城镇光景制作成了模型。
“好奇怪的岛啊。”我说。
大姐姐靠着自动售货机,望着天空说道:“真是一个谜团。”
离那座岛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更大的岛,或许是大陆也说不定。我们在登陆之前,已经看到很多企鹅聚集在沙滩上,有的呆呆地站在波浪拍打着的岸边,有的在沙滩上摇摇摆摆地走动。
我和大姐姐试着走上沙滩,发现沙滩上的企鹅队伍望不到尽头。而那条企鹅公路的最前端是一座建在陡峭斜坡上的城镇,唐突地和沙滩连接着。
“那里有一座海边的城镇。”大姐姐说道,“就在那里。”
我们顺着企鹅公路在沙滩上前进,耳边传来波浪声。
大姐姐一边走一边指着大海那边说道:“你看。”
大海那头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现象。
大海一角在激烈地冒泡。海面上浮现出气球一般的圆形东西,或迸裂或互相融合。从我们伫立的沙滩看过去,泡泡像气球那么大,不过实际上一定比大姐姐还大。不久后,泡泡的缝隙里出现了蓝鲸的头部。那不是从水面下方浮上来的,而是海的表面正在生成蓝鲸。蓝鲸的身体是由海水形成的,所以透过它的身体可以看到天空的蓝色。透明的巨大蓝鲸扭转身躯,从海面往上纵身一跃,再次潜入海里。蓝鲸重复这个动作,身体慢慢变形,脖子越变越细长。我望着眼前的情景,觉得那好像长颈龙。我刚这么想,它随即又长出巨大的翅膀,脖子和头部仿佛溶解了一般越变越小,一会儿身体上冒出大量像独角兽那样的角,一会儿又隐约能从波浪间看到大象那样的长鼻子。
壮观的现象无止境地持续着。
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仿佛有人在尝试找出自己喜欢的形状,只要是不喜欢的,就会觉得没意思并加以摧毁,就像一个肉眼看不到的巨大儿童正在玩乐高积木似的。它的形状变化无穷,看着很有意思,怎么看都看不腻。
“好像神在做实验呢。”大姐姐说道。
不久后,我们走到沙滩尽头,再走过去就是海边的城镇了。从海边通往山顶的斜坡上,充满异国风情的房子鳞次栉比,迷宫般的坡道交错其中,却感觉不到里面有住人的动静。狭窄的小巷中,只有企鹅们规规矩矩地排排站。我们像钻过隧道般穿过建筑物,走在行道树旁设有长椅的小路上。我们看到高地上有一栋白墙房子,窗户敞开着,窗帘迎风摇曳。总觉得随时会有人从窗户里探出身子,朝着大海张开双臂。
“如果我不是人,海边城镇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大姐姐走在小路上说道,“我还记得自己的父母,也有一路成长到现在的记忆。那都是伪造的吗?”
“我不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来到了海边的城镇。”
我们慢慢地爬上坡道,一回头就看到企鹅们紧紧跟在后头,塞满整条小路,正努力地爬上来。
“企鹅们是为了等我们才没有马上毁掉‘海’吧?”
“我问你,如果‘海’消失了,世界完全修好了,我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你其实是知道的吧……”
“如果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那么企鹅们会消失吧。”
“我呢?”
我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少年?”大姐姐温柔地说道。
“这只是我的假设而已。”
“你是说,你也有可能猜错吗?”
“这是很有可能的。”
我们看到前方的高地上有黑烟冉冉升起。
我们继续爬坡,随即看到一个看似大学生的大哥哥坐在阶梯中央。之前我们在调查队基地里挨了骂,内田还哭了,当时给他递手帕的就是这个人。他看着我和大姐姐爬上坡道,似乎大感惊讶,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接着,他回过头去大喊道:“老师!老师!”
教堂前方有个铺着石板的小型广场,被“海”吞没的调查队聚集在那里。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去,所以他们像鲁宾逊·克鲁索那样,在那里生起营火。老师不久后跑过来,好一阵子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他露出非常困惑的表情,就像一个长了大胡子的小学生。
“青山,”滨本老师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点头致意,然后说道:“我们是为了救大家才来这里的。”
企鹅们接二连三从我们的身后涌出,挤进狭窄坡面的每一个地方。一旦找到自己该待着的地方,它们就会立正不动,在原地仰望天空。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姐姐说完,像企鹅一样仰望天空。
“可以留下一点‘海’吗?”
“为什么?”
“如果能留一点,保留一些企鹅能量,大姐姐就能有精神了。”
“真的会那么顺利吗?”
高地小路上有一道围墙,大姐姐跳了上去,俯视着海边的城镇。海边的城镇已经塞满了聚集过来的企鹅。所有企鹅都在屏息以待,只等大姐姐一声令下。
“那么,我们回家吧。”
大姐姐说着,朝着寒武纪一般的蓝色天空举起手。
企鹅群中出现一阵骚动,像海浪一般扩散。原本仰望着天空的企鹅按顺序朝着天空飞去。企鹅数量庞大,瞬间让周围变暗。那些企鹅飞向四面八方,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道像飞机云那般的轨迹。我们看着那些轨迹逐渐分割了蓝天。
就这样,“海”开始崩毁。
●
天空出现数道裂缝,会合后形成巨大的裂口。不知道天空会不会坍塌,像巨大的鞭子那样朝我们挥来。我刚这么想,下一瞬间,我们就站在市立体育场的停车场里了。身后的“海”开始崩落,大大小小的碎片咕噜咕噜地流向住宅区。
我们和调查队队员逃到体育场的看台上,避免被“海”的残骸卷进去。调查队的人似乎还搞不清楚眼前的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海”在我们的眼前崩毁,从森林里流出去,像海啸似的往住宅区流去。一切寂静无声,可以看到企鹅们轻巧地在“海”的浪潮上到处游动。“海”的表面出现好多道小彩虹,随即又消失了。当浪潮断裂开来,球状的“海”滚到体育场里,企鹅们就把那些“海”完全分解。
“企鹅们在做什么?”滨本老师问道。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
“这些像水一样的物质是什么?青山,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或许我知道,但这是我很重要的研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这个研究的秘密。”
滨本老师露出吓人的表情紧盯着我,我也看向老师。
老师就那样陷入了沉默。
从看台上望向森林那边,可以看到在树木另一头高耸着的供水塔,一群空洞巨龙摇摇晃晃地朝那里的顶端聚集过去。它们爬上供水塔后,像被冻结了一般不再有所动作,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了,如同水球迸裂一般。
没过多久,“海”彻底崩毁,涌进城镇的海啸也逐渐减弱了气势。
“差不多该走了。”
大姐姐说着,朝我伸出手。我和她手牵着手走下看台。调查队的人在看台上无法行动,目送着我们离去。滨本老师踏出一步,大声说道:“你们这样很危险!和我们待在一起吧。”
“老师,贵安。再会了。”大姐姐说道。
“都说了很危险了。”
“可是老师,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我和大姐姐朝调查队挥了挥手,然后走下看台,走到市立体育场外面。
“海”崩毁后流出的残骸在街上滚来滚去,跟在我们身后的企鹅一点一点地把那些残骸毁掉。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企鹅听似寂寞的叫声。我们才从世界尽头回来,可这边也好像是世界的尽头。我走在住宅区内回头看去,原本耸立在空洞巨龙之森的“海”已经完全看不见圆拱了。
取而代之的是,崩毁的“海”在住宅区里自由滚动。当我们终于走到“海边的咖啡厅”时,那些“海”已经逼到牙科医院旁边的空地了。大姐姐站在“海”的浪潮边上,猛地一个飞踢。浪潮随即变成弹珠那么大的小圆珠,然后飞向天空,径直消失了。
我们走进空无一人的“海边的咖啡厅”。
大姐姐进入吧台,泡了咖啡。
“我不记得你能不能喝。”她这么说道。
我回答道:“能。”
我们坐到窗边的老位子,手拿着冒热气的咖啡杯。我全身都湿了,现在才感受到寒意,咖啡的暖意让人愉悦。
“要加糖吗?”
“不加。”
“你真是爱逞强啊。”
我们喝着咖啡,眺望窗外。
原本逼近“海边的咖啡厅”的“海”渐渐退潮了,刚刚半空中随处可见的彩虹也慢慢地消失了。
企鹅聚集到牙科医院旁边的空地上。
一开始只有几只,后来在寥无人烟的住宅区里,企鹅从四面八方毫不停歇地涌进来,实在是数也数不清,数量之庞大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住在南极的企鹅都搬到这里了。企鹅们摇摇摆摆,努力地走过来。它们加入塞满空地的企鹅群,随即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停止行动。
所有企鹅都仰望天空,看起来好像在等什么。
我和大姐姐把西洋棋盘摆上桌。
不过,现在我们不可能下棋。
“少年,‘海’好像完全被毁掉了。”
“企鹅的数量好惊人。”
大姐姐露出平静温柔的神情,凝视着窗外的企鹅。
空地上,多到让人眼花缭乱的企鹅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开始缓缓地消失了。好几个小型龙卷风同时出现,“海边的咖啡厅”被吹得摇摇晃晃。企鹅们没有出现骚动,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大姐姐托着腮帮看向我。
“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回忆,一切都是伪造品呢。”
“你能接受吗?”
“才不能接受呢。”
“我也没办法接受。”
“少年,我为什么会出生呢?”
“不知道。”
“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吗?”
“我和内田常常聊这个话题,但对我们来说,那太难了。内田说只要想到这些,就会觉得脑袋深处被用力地拧成一团。”
“是哦,那就没办法了。”
“但是,有一天我可能会知道自己出生的意义。”
“到那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呢?”
“我会告诉你的。”
大姐姐站起来,坐到我的身边。她用双臂环住我,紧紧地抱着我。她那像山丘一样的胸部实在好柔软好温暖。大姐姐温暖潮湿的气息像海风一样,吹进我的耳朵里,让人觉得痒痒的。明明气息那么温暖湿润,她却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生物,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我好像不是人类。”
“我没办法相信。”
“话说回来,你是人类的代表呢。”
“是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人类的代表,也要上太空。”
“如果能变得那么伟大,你应该就能解开我的谜团了。到时候你要找到我,来见我。”
“我会去见你的。”
我曾看过大姐姐的睡脸,思考她的脸最后为什么会长成这样。这么说来,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只有在这里的我会觉得在这里的大姐姐是唯一特别的人呢?为什么她的脸、托腮的方式、富有光泽的头发和叹息,都会让我不自觉地一看再看呢?我知道生命诞生于太古的海洋,历经让人头晕的漫长岁月后,人类才出现,然后我才诞生。我也知道,因为我是男生,所以细胞中的基因会让我喜欢大姐姐。可我不想做假设,也不想建构理论。我想知道的不是那些。我唯一真正清楚的事情是,我想知道的并不是那些。
“那么,差不多该道别了。”
大姐姐离开我,站起身后迈开脚步。
我也想起身,但大姐姐站在“海边的咖啡厅”门口回过头来,对我说道:“你待在这里吧,外面说不定会有危险。”
大姐姐望着坐在椅子上的我,咧嘴一笑。
“别哭,少年。”
“我不会哭的。”
她走出“海边的咖啡厅”。
天空灿烂晴朗,起风了。大姐姐迎风飘逸的头发闪闪发亮。她悠闲地过了马路,走进牙科医院旁边的空地。就是在那片空地上,企鹅第一次出现在镇上,随即又消失了。“海边的咖啡厅”寂静无声,但我能想象她踩在草地上前进的声音,也能想象风吹动她的头发时的触感。
大姐姐的脚步很轻盈,好像在散步。
接着,她在空地正中央站定脚步,朝着这边挥手。下一瞬间,强风骤起,“海边的咖啡厅”的玻璃窗被吹得发出巨响。那阵风肯定就那样扫过我们的城镇,吹过数座如胸部隆起般的山丘,吹得山上的绿树摇动,发出如瀑布落下般的响声。
那阵风平息后,空地上已经看不到大姐姐的身影了。
好一阵子,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
那时,我在笔记本里记录了独自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心情,但是如今回头试着阅读,我也不觉得那些内容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心情。我无法准确地重现当时的心情,毕竟那样的情绪这辈子只有那一次。想将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记录下来是非常困难的,这是我学到的经验。
过了好一会儿,我走出“海边的咖啡厅”。
温暖的阳光洒落在空无一人的住宅区里。
我试着倾听街上的声音,听不到任何让人不安的声音。凉爽的风吹着,我只听到空地上杂草摇曳的声响。无论是耸立在山丘上的供水塔、路旁的自动售货机、空荡荡的柏油路还是高耸在森林那头的高压电塔,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我沿着榉木行道树向前走,慢慢地看到了前方消防车的红色队伍,那里还聚集着大批人潮。救护车的警示灯闪着光,旁边是披着毛毯的调查队队员和围在一旁的消防员。块头大到像一只熊的滨本老师蹲着身子,紧紧地抱着什么。和老师比起来,其他人实在够娇小的,我一开始甚至以为老师是一个人蹲在那里。
消防队的人察觉到走在路上的我。
我听到那边突然传来慌张的大喊声,他们急忙跑过来想救我。那时候,老师怀里的滨本同学拔腿狂奔,往我这边跑来,比任何人都快速。就在她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在哭,也才知道她的身体真的像娃娃一样又小又瘦。
好一阵子,我们就那样动也不动。
滨本同学叹息一般,用极小的声音问道:“那个人呢?”
“大姐姐走掉了。”
滨本同学睁着大大的眼睛,目不转晴地凝视着我的脸。
“青山,你在哭吗?”
“我早就决定不哭了。”
就像我对大姐姐说的那样,我不会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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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从法国回来,看到报纸和电视上介绍我们的城镇时吓了一跳。
由于发生在镇上的现象太不可思议了,听说全日本了不起的人都摩拳擦掌,试图向大家说明。有人主张地震理论,还有人主张龙卷风理论。有人综合这两种理论,提出了“黏性之云”理论。此外,有人还提出了“集体幻觉”理论。在那种情况下,随着各种各样的人提出各种假设,这件事反而变得更难理解,大家也就慢慢地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当然,并没有人主张“青山假设”。
后来,盘旋在上空的直升机还有电视台的车辆也不见了,城镇又回归平静。
我像之前那样重新回到小学生的生活。我要投入的研究还是那么多,忙得不得了。
至于在“海”里发生的事,听说滨本老师没有公开说过什么,也没有对滨本同学提起。
谈论那件事的人慢慢地变少了。铃木抓到的生物也完全消失了,某一瞬间曾流进城镇的“海”也没有留下痕迹,一切都彻底销声匿迹了。所有人都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提不起劲来认真地谈论那件事。而我似乎也避免谈到“海”、大姐姐或企鹅。
某一天,当我和内田在市立图书馆里研究磁铁的时候,滨本同学不知何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我们便聊了一下磁铁。
后来,滨本同学说:“青山,你觉得那个‘海’是什么?”
总觉得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才说出口的。内田紧盯着我看。
“我还在思考。”
“做假设了吗?”
“怎么说呢?我不喜欢自己做出的假设。”
“不能告诉我们吗?”
“那个研究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我想,现在还只是开始。”
“也是呢。我知道了。”
滨本同学点了点头。
“青山一定会弄懂的,”内田说,“我是这么觉得的。”
一到工作日,我就去上学,和滨本同学下下棋或是和内田玩。我很高兴铃木不再对我恶作剧;我们甚至还经常和他一起打电动。一到节假日,我就会出门去图书馆,或者和内田、滨本同学一起在城镇里探险,讨论相对论和生命的起源。我会定期去牙科医院,也会去“海边的咖啡厅”。
大概就是这样,不过还是有几个变化。
无论多么努力,我们都无法一路走到空洞巨龙森林深处的草原。在“海”消失的时候,原本就不该存在的草原也跟着从我们的世界消失了。此外,我们曾因亚马孙计划而探险过圆环形的河流,现在有的部分消失了,有的部分干涸了,已经变得不像河流了。
然后,我再也无法见到大姐姐。无论是去牙科医院还是“海边的咖啡厅”,都再也看不到大姐姐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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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转浓的某一天,我和爸爸出门兜风。
我们来到非常远的地方。天空散布着薄云,好像把棉花扯开一般。我们的车子奔驰在这样的天空下,翻越好几座平缓的山丘,抵达一个好远的城镇,来到连爸爸都不知道的小型铁路车站里,在一家咖啡厅里喝咖啡。
从法国回来直到那天为止,爸爸都不曾和我聊过大姐姐。
“变寂寞了呢。”
“对啊。”
“有没有大姐姐的消息?”
“我们已经道别了。”
“是吗?不过还真是突然啊。”
我们沉默了,只是喝着咖啡。
“爸爸,你之前说过,世上有些问题还是不解决比较好,对吧?你还说,如果我钻研的是那种问题,就会受伤。”
“爸爸是那么说过。”
“我觉得似乎能理解爸爸的意思了,但那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我所说的是对本人来说,不解决比较幸福,但有时候周围的人就是不允许这种情况。你是这个意思吧。”
“为什么大姐姐非走不可?”
“你觉得那样不合理吗?”
“我觉得很不合理。”
爸爸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望着窗外思考。桌上放着爸爸的笔记本和我的笔记本,都是他从法国买回来的新笔记本,封面都泛着光芒。
“那里也有世界尽头呢。”爸爸说道。
“哪里?”
“你所谓的不合理之事,因为不管怎么做,你都无可奈何。”
“我对世界尽头很有兴趣,但那非常棘手。”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必须直视世界尽头。”
“为什么要直视呢?”
“为什么啊……”
我陷入沉思。爸爸说的话非常难懂,我觉得爸爸和大姐姐在这种谜一样的地方很像。
“直视世界尽头也是很悲伤的。”
“那当然,所以人才会哭啊。”
“我从进入小学以后就不哭了。”
“如果能按你的想法做到就好了。”
“我会按自己的想法做到的。”
我喝了咖啡。因为没加糖,咖啡非常苦。虽然不怎么好喝,但我的身体变得暖和。每次咖啡流进我的腹中,我都会变得有精神,也会变得更悲伤。
“爸爸,我非常喜欢大姐姐呢。”我说。
“爸爸早就知道了。”爸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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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郊区的城镇。这里有绵延的平缓丘陵和很多小小的房子。离车站越远的地方越显得崭新,小巧可爱又色彩明快的房子就越多,那些房子就像用乐高积木搭建的一样。天气好的时候,整座城镇看起来闪闪发亮,就像甜点拼盘。镇上有购物中心、高压电塔、牙科医院和“海边的咖啡厅”,山丘上有像宇宙飞船一般的供水塔、像热带草原般的空地,还有我们就读的小学和我的家。
我起得非常早,会独自在天还蒙蒙亮的城镇里探险。那种时候,城镇都空荡荡的,我会觉得好像能抵达世界尽头。
我会以非常快的速度朝着世界尽头狂奔吧。我打算用别人追都追不到的速度冲刺,大家都会吓一跳吧。通往世界尽头的路就是企鹅公路。只要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我就能再次和大姐姐相见,我是这么相信的。这不是假设,而是个人的信念。
今天算了算,还要再过三千七百四十八天,我才能变成大人。一天又一天,我学习着和这个世界有关的事,每天都比昨天的自己更上一层楼。我无法预测自己到底会变得多么伟大,我一定会变成一个到了晚上也不犯困,拥有洁白恒齿的出色大人吧。我还会长高,还会长出肌肉吧。到时候,或许会有很多女生向我求婚,可我已经有结婚对象了,不可能和她们结婚。
到时我就能和大姐姐一起熬夜了。当大姐姐睡着时,我也能把她背起来了。到时我会变得很伟大,时常会发生让她钦佩的事情吧。她会称赞我很厉害吧,不过如果只是应了一声“哦”,那也没关系。
因为我真的好想再听大姐姐说一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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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我们真的会搭电车去海边的城镇吧。
我打算在电车里告诉大姐姐好多事情,比如我是怎么走过企鹅公路的,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去过什么地方冒险,遇到了什么人。我要告诉她这双眼睛看到的一切,还有我自己思考的一切。换句话说,我就是要向她报告,在和她相见之前,我有了多少成长。
还有,我是那么深深地喜欢大姐姐。
我多么想再见她一面。
原文为Eureka,是感叹词,意为“发现了,找到了”,含有找到答案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