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六章

因为听到太过突然的事──

「啥……!?」

龙儿目不转睛盯着面前单身(30)的脸。放学前的班会时间结束之后,他被叫到教职员室。此刻的职员室里弥漫一股尴尬的沉默。

「别、别用那么锐利的眼神看我……我很在意自己的细小皱纹……」

「不,我没在看。老师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是不是搞错了?」

「真的,北村同学还是没提出参选申请。刚刚A班导师找来学生会的人,就是说过北村如果不出来选,自己会出来的那位确认过了。」

「啊、是村濑吧……午休时间聊天时,他还相信北村会出来选,所以很开心呢……」

「这样啊……北村同学还在教室里吗?」

「不清楚,老师一找我就马上过来。不过……老师,你为什么要特别问我?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了?」

「我不想在教室里逼问他……大家正在高兴北村要参选,如果当着他们面前说:『你还没提出申请,不打算参选了吗?』不管答案为何,一定会造成很大的压力……嗯……」

看来单身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她坐在位子上重重长叹,然后用力扭转背部,发出吱嘎声响。龙儿见状忍不住想对她鞠躬并且说声「辛苦了」。和龙儿一样……不,或许更严重。这些日子以来,三十岁的单身班导也为北村的事操劳不已,搞得腰酸背痛。做了不少努力、花了不少心思,最后却是这种结果──北村还是没有提出参选申请。

今天早上的宣言到底算什么?宣布参选还好,还是后来改变心意了吗?不,搞不好只是真的忘了提出。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现在下定论太早了。不去询问本人,无论我们怎么想像都得不到答案。

「总之我去把他带来。」

「拜托你了。规定是四点以前没有提出申请,将会无法参选。」

龙儿草草行礼,奔出教职员室。因为半路上被某位老师喝斥:「不准用跑的!」只好尽量大步逆向走在放学回家的学生之中,急急忙忙两阶并做一阶爬上楼梯。

他原以来北村早就提出参选申请,其他同学当然也是一样。如果北村回家了怎么办?

「喔!」

「嗯?怎么了,高须?」

还在啊──心里一边祈祷一边打开教室门的瞬间,龙儿看到以理所当然的样子坐在座位上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北村,不禁有点虚脱。教室里还有几名同学,但是没看到大河、实乃梨和能登等人的身影。

「大、大河他们呢……?」

「听说站前大楼今天有家松饼咖啡厅新开张,她们和亚美等人会合,一群人跑去吃点心了。能登和春田也一起去了。他们也有找我,不过我拒绝了。因为你不晓得跑去哪里,他们就抛弃你了。我们两个真是多余啊。」

北村的脸上和平常一样带着开朗笑容。龙儿突然说法出话,忍不住盯着那张笑脸。

「喂喂、怎么了?我的脸上沾到什么东西吗?啊,是绊创膏吧。」

北村一边叹息,一边开玩笑地摸着嘴边的伤。

「现在是悠哉喝咖啡的时候吗,北村……?」

「……」

北村的笑容瞬间僵住,眼镜后头的眼神带着困惑。看到他的表情,龙儿懂了,他并不是忘记提出申请。

北村还在犹豫。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龙儿差点想要抱住头放声呐喊。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吞下抱怨,忍住一下子涌上来的疲倦,尽可能保持冷静。自己在这里不耐烦也不是办法,而且强迫他参选也没意义。并不是说北村参选才是对的,逼他参选也无法化解北村复杂的心情。

参不参选学生会长的答案无关对错,无论北村做出什么决定,都是自己的选择。没有哪个答案是对的,哪个答案是错的。在报名截止时间快到之前,问自己应该选哪个答案,这是个人意志问题。耍叛逆来宣示自己很烦恼,当然不能由其他人为自己下决定──龙儿终于了解这一点。北村自己早就明白,因此才会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不断犹豫,循着心中的线索,焦急想要找出答案。

只是时间真的不够了。

「单身说了,要在四点之前提出申请。」

看向时钟,时针指着三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

「你有什么打算?真的决定这样……」

龙儿不想多事。虽然不想多事,还是──

「回家吧,高须。」

「啥!?」

太过干脆的回答,让龙儿无话可说。

「我们两个多余的人一起回家吧。」

判断错误。北村不是犹豫,而是已经决定不参选。

「回、回家……大家都相信你会出来选,这样好吗?你是说真的吗?」

「我改变心意了。考虑了一整天,最后决定还是算了。」

「你、你还有二十分钟可以考虑!」

「不了,我已经不想再想,不用再和我说同样的话。好了,快点收拾书包,我等你。」

「北村……」

龙儿没有办法多说什么,北村自己已经做了选择。既然这样,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他在北村的催促下收拾东西、背起包包,想起围巾早上就被大河抢走了。打开教室门准备走出走廊。来到这里,龙儿有点替北村感到慌张。这样真的好吗?这样就可以了吗?

他知道慌张也没用,好不好都是北村自己的判断,龙儿怎么想也不会懂。另一方面,北村的表现却是……

「好久没和高须两个人一起回家了。因为我参加学生会还有社团活动……好像只有一年级才会像这样一起回家吧?」

太过若无其事了。

「喔、是吗……这样啊……」

「我们去哪里庆祝一下吧?亚美他们在站前大楼,所以要避开……去须藤吧如何?松饼咖啡厅感觉很娘,我实在没什么兴趣。」

看着北村大步前进的背影,龙儿终于吐出纠结的气息──我放弃了。

对,龙儿真的想看到北村成为学生会长,想看到好朋友在学生会里如鱼得水,发挥魔鬼教练的精神。一定很适合!他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学生会长!可是北村选了另一个选项。龙儿无法从这个选项看到接下去的故事,还有北村的未来,又无法不去看,所以……他决定和他一起走、一起看未来,在北村选择的人生里,继续扮演好朋友的角色。

好!龙儿小跑步追上,两个男生有点恶心地并肩走在一起:

「是啊,男人就是要选须藤吧。我要点黑咖啡和辣酱热狗堡。」

「不愧是高须,这个选择真成熟。我也要咖啡,还有肉桂吐司……不,太娘了。我点起司吐司好了。」

「选得好。男人怎么可以在放学后吃什么鲜奶油呢?」

「没错没错,咖啡也不可以加奶泡!」

「不加不加!一边看着须藤吧那位大叔老板奇怪的脸,一边喝黑咖啡!」

「须藤大叔是吗!?我要看体育报!」

「啊、我也要!」

龙儿与北村以奇怪的模样高举手臂,步调一致走出教室。边说着无聊事边走在走廊上时,龙儿心想──

凡事天注定。

这么说绝对不是自暴自弃,只是认清事实。

事物会变成怎样都是天命。不管怎么想、怎么烦恼,最后只能继续往前走,以自己眼睛确认到达哪里。一步一步的选择变成「结果」。抵达这个「结果」之后,又必须进行选择,所以「结果」变成「中继点」。前方的每个目标都是自己的选择,只有继续前进。

所以人才会犹豫。在所有的选项前面,都可能失去勇气、想要逃避,因为什么藉口都派不上用场。无论漫长的旅途有多危险,或是自认比其他人吃亏,都是自己的选择,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路。就算这条路很难走,也无法重来、无法怪罪他人。不管有多么不满,走在路上的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别人能够代替自己。

「啊……久违的夕阳真美。」

「嗯……」

然后是相信。

北村既然决定好要走的路,最后抵达的地方也一定「很北村」。北村就是这样开拓唯一的路,无关对错。

染成橘色的走廊耀眼到让北村眯起眼睛,看向窗外。停下脚步恐怕是因为夕阳太美。

「对了……已经一年以上没有和你两个人一起回家,想到这点真的很惊讶。有部分原因是社团活动,更大的原因是学生会每天都有活动。」

「记得是在五月班上的巴士旅行时,我们刚好坐在隔壁,因此聊了起来。之后没多久你就加入学生会了。」

「没错没错,好怀念啊……对了,五月之前我们还没说过话呢。因为你总是可怜兮兮提防旁人。」

「当然要提防啊!入学典礼那天,就已经听到有人说我是累犯。你还不是相信那些八卦,才和我保持距离?」

「不是,怎么可能,你误会了。入学后我马上迷上其他事,不在意班上同学……啊、原来如此,我没告诉你当时的事吧?原以为已经不会再提起……」

在夕阳的照耀下,北村突然面对布告栏。

布告栏上贴着整排漆黑又不吉利,大河的选举海报。北村轻轻拿下固定其中一张海报的图钉,救出下面的一张纸,纸上只用充满男子气概的漂亮字迹写着:「不准奔跑。学生会」北村把海报钉回原位,把「不准奔跑」重新贴在旁边。

龙儿看着北村的动作,听他继续往下说:

「刚进这所高中时,我非常有干劲,希望自己上了高中能够有所不同。我的国中生活过得不是很开心,所以当自己进入崭新的世界,我就决定要开开心心度过。」

「喔……」

「讲到快乐的高中生活,一定少不了女朋友吧?当时听说其他班上有个超级美少女,来自知名的私立女中,似乎还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很在意的我特地跑去看……然后就一见钟情了。怎么会这么可爱……如果能够认识那么可爱的女生,我的人生一定也会变成蔷薇色。可是看到告白的家伙整排哭着回来,听说不是遭到痛骂一顿,要不就是遭受暴力威胁,让男人尊严扫地。啊、知道我在说谁吗?」

「嗯……继续继续。」

龙儿没告诉北村早就知道了,只是隐藏表情,回望北村反射橘光的眼镜细框。

「我很期待,不晓得那位美少女会给我什么回应,无法想像,好想知道。于是某天,我到逢坂的──啊!我讲出来了。算了。对,我到逢坂班上把她找出来,确定楼梯转角没人之后,坦白告诉她:『你好漂亮!』结果逢坂大叫:『恶心死了!』同时送上一记漂亮的左直拳,在碰到鼻尖前一公厘的地方停住,一阵拳风吹过来……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女生,真的很感动,所以虽然跌坐地上,又马上站起来直接表白:『太好了!我就是喜欢你的直接!』然后这样伸出手。结果逢坂以为我要袭击她,毫不犹豫地喊着:『给我去死!变态!』这回是右钩拳,而且没有停下来,直接近距离瞄准我肋骨下面的内脏。这样一来我当然站不起来,只能瘫坐在楼梯,听着逢坂远去的脚步声。」

「真是乱来……话说回来,你还真可怜……」

「对啊,真的很可怜,而且很痛,还被讨厌了。啊,蔷薇色的高中生活离我远去……正在低潮时,有人从楼梯阴影现身,那个人就是狩野堇。『我全部都看到了。一年级的,被甩了吗?别担心,你的高中生活才刚开始。加入学生会!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无趣事务工作!忙碌会让你重新振作!』──当我回过神时,已经被带到学生会办公室。其实那是我们学生会惯用的手法,因为每年都缺人来处理总务工作,所以会特别去找些感觉无趣的一年级新生,让他们上钩。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们学生会──北村没注意到自己的话,视线望着夕阳的天空:

「上钩、进入学生会,然后……一直到现在。我和逢坂成了朋友,渴望的蔷薇色梦想也成为现实,一起吃午餐、一起到海边过夜、校庆时一起跳舞……对了,逢坂也说过喜欢我。不过,她最想告诉我的其实不是喜欢我──」

北村微笑看着龙儿:

「──算了,这不是我该说的事。总之我很快乐,真的每天都很快乐,虽然没有女朋友,我现在的学校生活仍然是蔷薇色。会长出声叫我、抓住我的手臂拖着我走的时候,我用不稳脚步踏出的『第一步』果然没有白费。从那里、那一步开始,启动所有开心的事。我是真心这么想,然而……」

北村突然吞吞吐吐,笑容像被风吹散般消失。

不是不是,是走不动──僵立的双脚如此表示。即使决定放弃参选、和龙儿一起回家,仍旧前进不了。

明明选了其中一个选项,却无法前进下一个目的地。

接下来的话或许是自言自语:

「我不讨厌当学生会长,只是不想和会长道别。可是不管我多么不愿意、再怎么耍脾气,时间仍然不会停止,现实也不会改变。结果……我没有办法决定要不要当学生会长。其实……其实我真的只想逃避,无法接受会长不在的事实,我想逃进会长不会离开的世界……可是,那种世界并不存在。」

龙儿凝视低着头的好朋友发旋,一句话也没说,继续站在呆立不动的好友身边。

「没有地方可躲,只能在现实世界继续前进。为此我必须承认现实,然后继续前进。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即使如此,我怎样也……踏不出下一步。我的双腿发软、百般不愿意、动弹不得、难以接受接下来的现实。那并不是我的希望。我虽然知道必须向前,可是我不想跨步,甚至想让时间停下来……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些……这些蠢事……」

夕阳的光芒让眼睛深处有些疼痛。

北村说完之后就陷入沉默,无力地坐在地上。

可以告诉他不要紧吗?龙儿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不要紧,总有一天失恋的痛苦会消失。说这种不愉快的话真的好吗?或者我该说,也许有一天大哥会注意到你的好而回头?

──不对,绝对不对。

清楚自己必须踏入现实世界,两腿还是动不了。如此自责的家伙,需要的不是安慰也不是打气的话,此时的他需要的不是这些──

「喔……!」

龙儿吓得惊叫出声。

坐在地上的北村背后,延伸一道长长的影子。影子像是紧抱北村的身体一般包围过来,可是来者绝对不会露出甜美笑容。

看到龙儿,对方只是轻轻挑眉──真是伤脑筋的家伙啊。

「哟、蠢蛋。」

「……!」

北村的肩膀抖了一下。

他无法回头,只能像个孩子一般拱起毫无防备的背,对着自己心仪的女生。

「我正打算找些满脸无趣的家伙,所以来到这里。你有没有什么人选啊?副会长突然失踪,累积了不少工作,真是没办法啊。」

「……没有。而且我现在的表情很有趣。」

「没救了,连说出口的话都很无趣。」

「……真是抱歉。」

「觉得抱歉的话,就快点把你的臭脚踏在哪里都好!有那个闲工夫去想些无聊事,就先跨出一步啊!」

咚!狩野堇仿佛是在示范,在北村的屁股后面踏响脚步。北村的肩膀再度因为害怕那阵声音与气势而发抖。

「还是说你这个王八蛋打算在这个时间点,抛弃那些相信北村佑作,打算跟随你的小鬼?你是会做出这种事的男人吗?啊?过去两年对你来说这么不重要吗?真的已经不需要了?你的心情──你的脚抬起来了吗?为了踏出下一步而抬起吗?举起的脚打算踏向何处?不是前面吗?打算踏往旁边或后面,加以逃避吗?你要走的路,不是朝着前面吗?啥?你打算一辈子保持没出息的样子,苦思让时间停止或逃避现实的方法吗?你是笨蛋吗?」

堇以恐怖骇人的低沉声音一口气把话说完。龙儿听得很清楚,北村也一定听到了。

堇要说的只有一句话,短短的一句话──

「你想踏出脚步吧!?想踏出那一步所以犹豫吧?没有那种打算的家伙,根本打一开始就不会去烦恼要不要前进或该怎么做!正因为看得到前进的方向,才会感到害怕!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你的心中早已下定决心!总之踏下去就是了!不然你还想怎样!?」

上啊!

上啊!上啊!上啊!前进!快走!快跑!

走上北村佑作该走的路!

不准停在这种地方!

上啊!

狩野堇这么大喊。

「我会看着你,看你会成为什么样的学生会长,如何带领这间学校的家伙。无论距离多远都会看着你。不准偷懒,没有哪个家伙能够逃过我这双无法测定视力的眼睛,听到了没有!」

「噫……」

突然一个巴掌拍上北村的背──一张纸和手一起拍在背上,上面写着「学生会长选举参选申请书」。

原来如此──龙儿心想。

一个怯生生犹豫该不该踏出脚步的家伙,最需要的不是支撑也不是安慰,而是推着他的背、要他前进的声音,以及强力到有点痛,但是能够送他前进的力量。这样一来,自己就有勇气奋力站起来。

「就是这样。」

狩野堇以男子汉的模样扬起嘴角微笑,同时对龙儿挥手。她没有回头,只是大步往前走,以一如往常的大哥走法,毫不犹豫地离开。

傍晚的阳光仍然刺眼,让人睁不开眼的橘色光线四散飞舞。大哥的背影沐浴在强光之中,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即使如此。

「啊……真是……该怎么说……现在几点?」

「三点五十八分。」

「不愧是会长,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刻现身,果然是超级巨星。」

手拿着堇给他的纸,北村终于站起来了。

他用和某个夜里同样的姿势抬头看向天空,拿下眼镜,粗鲁揉过眼睛,拨弄浏海:

「抱歉,我突然有点急事,看来没办法去须藤吧了。」

再度将眼镜戴上。

北村佑作──和平常没两样的死党,露出了和平常没两样的老实笑容站在那里。

「喔、真是可惜。没办法了,那就改天吧。」

「是啊,改天一定要去。」

想做就会实现,果然没错。龙儿也笑着看向北村的笑脸。我早就知道这家伙最后一定会这样──摆明是马后炮的说法。啊~~对了,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这样。

堇离去之后的走廊,这回换成北村以有些焦急但是坚决的脚步快步走开。他要一个人前往教职员室吧?单身现在应该正在焦虑不安地等待北村。

加油!龙儿小声说道,走向与北村相反的方向。背对着他,一个人踏出脚步──太过小题大作了,他只是单纯想要回家。

每个人各自选择自己不同的路,下定决心之后迈步前进。

这样就好,就算这样也不会孤单。

每个人都有必须前往的地方,每个人都是一个人前进。自己选择、决定,并且开拓一条道路。偶尔遇到十字路口,偶尔有人并肩同行,然后道别,或许某天还会再见,也可能不会再相见。

那天晚上看到的猎户座,还有那些星星,都会在每个人的头上闪耀。看不见的时候,看得见的时候,都永不改变地待在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是确实存在的。

迷路的时候、无力站起的时候、觉得走不动的时候──每个人的道路前方都有这些情况在等待吧。龙儿在这种时候会抬头仰望天空。

抬头看着远处的星光,想着某人也在某处看着同一颗星星。无论距离多遥远,即使远到无法立刻飞奔到身边,只要相信抬头看到的星星是同一颗,相信就会成为力量。

然后夜晚会结束,早晨会到来。看不见星星的早晨,天空蓝得像是冰的颜色。冰冷的寒风吹开云朵,今天是寒冷晴朗的早上。

***

「好……冷……!为什么冬天的体育馆,里面感觉比外面还冷?」

「不,里面虽然很冷,但是真的到外面试试,绝对会比里面冷……唔喔喔喔……」

与能登一起冷到发抖,龙儿忍不住摆出内八字,驼背缩着身体,两手插在口袋里拼命张握,手指几乎快要冻僵。

全校的课外活动时间将举行学生会长选举。在学生聚集的体育馆里处处传出「冷冷冷冷冷冷冷!」的发抖声音,所有人在体育馆的冷空气里发抖,女孩子也聚在一起取暖。「真好,不过臭男生就免了!」龙儿忍不住想要这么说。光是想到嘴里说着好冷、手臂交缠、长满青春痘的脸靠近……光想到这里就让人背后的寒意更深。

总而言之,今天真的很冷。好冷又好吵,还让我们继续站着,怎么不赶快开始──冷到发抖的学生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热烈反应。让大家坐下,又会冷到屁股痛。不过夏天的体育馆也有夏天的问题,热到好像三温暖。反正在体育馆办活动准没什么好事。

即使如此,二年C班的同学还是在这里继续发抖,没人打算跷课,全都乖乖看着舞台。

「啊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哈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大河今天也抢走龙儿的围巾,把围巾拉到鼻子,发出不似人类的低沉呻吟,几乎变成蒙面怪人。和大河紧紧贴在一起,手脚靠在一起的实乃梨,裙子与外套下面也全副武装穿上运动服,全身上下鼓起来。麻耶和奈奈子则是将身上毛衣的下摆尽量往下拉,无论如何也要努力保暖。亚美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拼命搓揉什么东西──八成是暖暖包吧?做作女面具也忘了戴,皱着眉头耐住寒冷。

二年C班的同学仰望舞台上的一名男生。

重新染回黑色的西瓜皮头发光亮闪耀,充满丸尾的风格。眼镜擦得闪闪发光,紧闭的嘴唇看来也很可靠。嘴边虽然留有可怜的伤痕,北村仍然以明亮的眼神站在那里。

清爽的脸已经决定面对现实,接受伴随而来的伤痛。

「嗯。嗯……麦克风……哇啊!电源已经开了吗?让各位久等了。」

由学生会一年级男生担任的司仪终于登场。「慢死了!」「很冷耶!」处处发出不讲理的奚落声。不过其中也有一群带着异常狂热气氛用力鼓掌的怪家伙,龙儿也是其中一人。二年C班同学的认真,让冰冷的体育馆多了几分热气。

「即将进行新任学生会长选举。候选人只有一名,二年C班的学生副会长北村佑作。」

嘿咻!听到班上同学热情到难以忍受的欢呼声,「免了免了……」苦笑的北村挥挥手。舞台下和狩野堇在一起的学生会成员,也露出莫名开心的微笑。

「接下来请北村学长上台发表选举政见!」

「是!」

北村笔直举起手回应,朝向麦克风走去,熟练地调整偏低的麦克风架。

「丸尾!加油!」

「北村!谢谢你从掌中老虎手中拯救学校!」

北村笑着颔首回应四起的声援,看来相当值得依靠。这位意气风发的二年级学生,认真端正的长相也十分眩目。不清楚他是不是故意隐藏曾经叛逆的痕迹,总之此刻的北村相当能够依靠。

龙儿冻僵的手像个少女似的在胸前合十。很好,北村。龙儿的胸口发烫,看来他已经为离别做好心理准备了。北村的视线没有丝毫犹豫与忧愁,他早已舍弃那些,决定往前走。这就是这个男人的魄力。

「各位好,我是北村佑作,我──」

北村的右手握着麦克风。

上啊!龙儿以强烈的意念推着他。

班上同学、学生会的成员、狩野堇、期待北村出马竞选的学生,一定都和龙儿一样屏息以待。上啊!说些精彩的内容,让大家期待接下来开朗快乐的学校生活,让大家相信你就是最适合的会长人选,告诉大家北村佑作有能力担任会长!

「我!」

北村抬起头张开嘴巴,肺部吸满空气,然后对着全校学生……不是──

「会长!我!喜欢你────────────!」

对着台下的一名女性用力大喊:

「我现在能够站在这里,都是因为喜欢你的缘故!我知道现在的我配不上你!也知道必须忘记即将远行的你!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告诉你!你的声音、你所说的话总是激励我!所以我想问清楚!会长……对我有没有任何想法!?我一直相信一定有什么!所以现在,理应放弃不可的现在,我还是无法就此放弃!拜托你!请你、请你请你请你告诉我!我完全没有希望吗!?我和会长之间,真的、真的没有特别的缘份吗!?」

大声喊完之后,北村用通红的脸对着堇鞠躬。

龙儿的脑袋一片空白。

全体学生也是惊讶地张开嘴巴。

不只学生,就连教职员也一样。单身也是、春田也是,所有人都愕然地睁大眼睛,在脑中重播刚才的画面。突如其来的告白没有人来得及反应。是的,没有人──就连大河也是一样。龙儿看着站在前方的大河背影──大河好像结冻般一动也不动,无从窥知她的表情。四周逐渐喧闹起来,大河还是动弹不得。

「告白……?」

「刚才是……告白吧?」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对大哥告白!?」

吵闹声中逐渐渗入兴奋的色彩。紧咬牙根的北村,脸颊上的红潮也愈来愈红。但在此时此刻,龙儿仍然无法动弹。

北村终于踩下犹豫的脚步,他选择的选项,不是龙儿原本以为的「参选」,而是「改变难以接受的现实」。

想靠自己的力量改变,原本那么讨厌、害怕的「选项」,这就是他最后的垂死挣扎。不是逃避现实,也不只是接受现实,北村佑作这个男人选择与现实对抗。

会怎么样呢?未来会有什么改变?

「大哥,回答回答──!」

「是啊,让我们听听嘛!」

「麦克风传过来,这边!」

兴味盎然想要看热闹的家伙,不晓得什么时候夺走发愣的学生会成员手中的麦克风,模仿狗仔队把麦克风凑到堇的嘴边。

堇抬头看向舞台上的北村,两个人四目相对。北村连耳朵都染成一片通红,不过堇的脸色没有任何改变。她和往常一样挑起眉毛,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听起来是这么回事。」

以淡然的态度用麦克风回答。

堇的视线离开北村,面对气氛热烈的学生耸耸肩,同时露出笑容说道:

「如何?这位就是副会长北村佑作,很有趣吧?有这么有趣的家伙当会长,一定能够让这所学校更加有趣。还请各位务必将宝贵的一票,投给这么有趣的家伙!」

漂亮的收尾甚至赢得全校鼓掌,北村的告白有如尘埃掩没在吵杂的声浪之中,体育馆里一片爆笑──「我要投给那个家伙!」「我也要我也要!」没有竞争对手的北村,得票数大幅增加。

啊──

北村故意以夸张的动作抱头仰望天边。在全校学生面前告白,却被巧妙转为助选演说,看来应该是被甩了──落得这样的下场,北村可怜兮兮地靠着麦克风架、低着头,漂亮结束仿佛事先说好的剧本桥段。

北村的单恋粉碎殆尽。

什么也没剩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北村试着改变现实,但是失败了。

抱着麦克风架低着头的男人肩膀,此刻因为泪水而开始颤抖。注意到这点的人除了龙儿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人……或许。

在骚动中若无其事在舞台下待命的春田,搂着北村的肩膀走下舞台。能登也在阶梯下等待,搭着北村的肩膀,帮忙遮蔽旁人的视线。北村仍然抬不起头,大河也同样动不了。

「之后的投票,将在各班教室以规定用纸……」龙儿没有打算听完说明,一心想着自己该做的事。

自己能够为同一颗星星下受伤的好朋友做些什么?龙儿在心中描绘一幅幻影星空,同时紧绷一张脸。

***

「狩野学姊!」

回教室的走廊与楼梯都很拥挤,处处人潮堵塞。即使如此,龙儿仍然拼命追着某位女性的背影,来到平常不会上来的最高楼层──三年级学生往来穿梭的三年级教室走廊。

听到龙儿的声音,走在一群同班同学之中正要进教室的堇回过头。看到龙儿的脸,她举起一只手。

「怎么了!?狩野,又有人要告白吗!?」

「少啰唆──安静回教室,我去去就来。」

堇以一如往常的男子汉笑容,回应同学的轻佻玩笑,随后走近龙儿。但是她制止龙儿开口,并且说了一声:

「这里有点吵,听不清楚。跟我来。」

龙儿跟着她来到通往屋顶的楼梯转角。虽然还是听得到三年级学生的吵闹声,至少比走廊上更能够听清楚彼此的声音。

「嗯?高须,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你不肯好好回答?」

龙儿以强硬的眼光瞪着堇,不过堇依然稳稳站立,以王者的悠哉态度等待龙儿说下去。连龙儿的视线都对她无可奈何,即使如此龙儿仍旧面对她:

「为什么你要逃避?你昨天不是对北村说,要他踏下脚步向前走?说那些话的人,不正是学姊吗?为什么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自己却若无其事逃跑?」

没有人规定他们一定要相爱,如果真的不喜欢也没办法──问题不在这里,龙儿无法原谅堇对于直奔而来的对象,不接受也不拒绝,只是一个人俐落闪开,选择逃走、置身事外、自己站在安全范围望着对方摔倒。

比任何人都要用力推北村的背、叫他前进、否定停下脚步的行为、不接受逃避、给予北村前进的勇气──这些事不都是堇的所作所为吗?

「我只有叫他参选,没有叫他告白。你不也听到了?」

「还说这种话……又打算逃避吗……?」

「逃避有什么不对?直来直往的人的确很好,旁观者看得也很高兴。可是只知道老实前进的家伙就叫笨拙,北村最好能够聪明一点,多学着临机应变。你也一样。」

「你说聪明……是要像你这样吗!」

龙儿的咬牙切齿却只换来堇一个浅笑带过:

「是啊。像我一样聪明、灵巧、该逃的时候就逃。这样没错,以此为目标多学着点……差别就在这里。」

好像在开玩笑的堇指着自己的脑袋,美丽端正的脸蛋保持悠哉的笑容。龙儿无法回应,就连想反驳也做不到。做不到并不是因为堇所言不虚,而是龙儿没有多余的时间冷静思考。可是他不甘心。她对北村、对龙儿的冷笑,龙儿不甘心到了极点,却又无能为力。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啊!

你也不是拥有一切吧?

仰望天空、吞下流出的泪水,只有星光是确实存在,即使如此仍然在地面拼命往前走──即将搭乘上天给予的火箭,轻松飞向宇宙的人当然不了解这些家伙的痛苦。

可是龙儿说不出口。到今天为止发生的所有事,自己与朋友──大河、北村、所有人身上发生的许多事,全都哽在喉咙里。如果自己有力量吐出来就好了,但是自己却没有这种力量。龙儿对于一切都不甘心,样子就像被枷锁所困的动物,只能对着虚空咬牙切齿。

看到龙儿的模样,堇稍微缓和深锁的眉间:

「真是好朋友,特别是你,高须龙儿。真想多认识你一点,可惜已经没有时间,再见了。今后也要和北村好好相处,不要让他再被我这种聪明的『毒蛇』利用……就这样。」

只有这样。

堇静静露出悟透一切的眼神,不在意龙儿的瞪视,轻轻耸肩转身,毫不犹豫地背对龙儿,随口道别之后离开。龙儿一时没注意到自己被人抛下,只是茫然目送她离去。

不行──

还没准备好要反驳的话,龙儿已经不自觉追上堇。怎么可以就这么珍重再见?漂亮拉拢,然后精彩道别,我怎么能够让你称心如意?龙儿心想,堇让一切全都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然后抛弃,在新世界再度编织以堇为中心的全新故事──那么该怎么处理过去世界里「路人甲」的半吊子思念?难道只要不去看、只要遗忘,就可以不再有任何瓜葛?

怎么可以让你那么做!

「……!」

龙儿专心追赶进入教室的背影,腹部突然撞上什么温暖东西。低头看着胸部附近,只见淡色头发与发旋──那家伙撞上龙儿的身体,还顺势往前推,要把龙儿推到反方向。

「大……大河……!」

她一点一点把龙儿推回刚才的楼梯转角,接着用双手把龙儿推开、压在墙上。大河抬起头,双手将龙儿的身体钉在墙上,岔开双腿用力站住。龙儿想要拉开异常强力的手臂,可是手被挥开,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大河!为什么阻止我?我是为了北村──」

「北村同学在哭。你去陪他。龙儿,拜托你,待在北村同学身边。」

「大……」

大河抬起头。龙儿心想她是不是在哭,对北村长久以来的单恋与心碎的瞬间──亲眼目睹一切的大河才应该要哭吧?

「我不行,我没办法待在他身边。」

可是大河的双眼、零距离仰望龙儿的两颗眼珠里没有湿气,没有摇曳的银色光芒。明白一切的摇曳没有疑惑,只是不逃避地盯着龙儿。

「这样真的好吗?变成这样也无所谓?」

「我没事,不要紧。」

大河有点干涩的嘴唇上,浮现有如柔软花瓣的笑容。接着她把脖子上龙儿的围巾拿下来,和那天晚上一样踮起脚尖,围在所有者的脖子上。从正面绕了两圈,在下巴处打个难看的结,然后拍了一下:

「我不要紧……你快去北村同学身边。用跑的、直直走、别回头。」

「你怎么办?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我一下人没关系,马上就过去。你快去,拜托你。」

大河冰冷的手突然抓住龙儿的双手转圈,仿佛在补偿营火晚会那天晚上没有跳的华尔兹,藉着体重拉扯原地转了一圈。

「快去。」

龙儿有点在意大河背后圆圆鼓起的东西,可是还来不及确认,背部已经被大河的双手用力往前推。「快跑!别回头!」龙儿虽然犹豫,还是跨出脚步奔跑,跑向彻底挑战失败而哭泣的好朋友身边。

送走龙儿,望着跑远的背影消失之后,大河才闭上眼睛。

我喜欢北村。经历了憧憬期、意识过度期,遇过没人知道的混乱之后,现在还是喜欢他。即使他喜欢其他女生,我的心意仍然不会改变。

北村是当我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绝对得不到」这个宇宙法则,并且无能为力停下脚步时,握住我空虚双手的人。他以渗透心灵的温柔声音呼唤我的名字、选择我、告诉我「现在最想和逢坂在一起」。

多么温柔的人,怎么谢也谢不完──大河缓缓睁开眼睛,走廊上已空无一人。学生早已进入教室,在没有老师的状况下,吵吵闹闹进行一年一度的投票。

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北村一样,可是却办不到,她没有办法待在他的身边。应该在他身边的不是她,他想要的不是她──知道这一点之后,大河没办法和他在一起。她害怕受伤,因此无法继续待在他身边承受事实。这是她的软弱,软弱到不值一提。

可是不管再怎么软弱,她还是想做自己能做的事,就像北村对待她的方式──即使不能握住他冰冷的手,即使两人的距离其实比想像还要遥远。

到目前为止,大河给北村的东西是失败的烧焦荷包蛋,还有打出全垒打拿到的怪玩偶。

还有现在──

大河的右手缓缓伸向脖子后面,握住突出制服领缘、藏在头发里的危险物品,从背后抽出那把龙儿没注意的木刀。这样做是错的吧?也许是错的,可是大河不知道。

她只知道踏出的脚步停不下来。

已经停不下来了。

全身毛发倒竖的愤怒、滚烫到快要爆发的愤怒已经吃掉她的软弱,化为营养之后成长茁壮。紧咬的脸颊内侧渗出铁的味道,紊乱的呼吸让鼻孔难看扩大,眉头皱到觉得痛,还是无法停止。大河本人也拿这股纯粹到眩目的怒意没辙。没有痛扁那个饶不了的家伙之前,愤怒绝对无法消失。在膨胀的愤怒全部消化之前,快点到达那边!大河命令双脚加快脚步。不要摔倒,送我到那个女人身边。

站在门前,毫不犹豫地以可能打破门的气势推开。磅!门发出惊人的声音,里面的学长姊全部睁大眼睛看着大河。

「狩野……堇──────────!」

吼叫声中混杂血腥味。「掌中老虎!?」「她怎么来了!?」大河对着喧闹起身的家伙放声怒吼:

「我来扁人────!狩野堇,给我出来────────!」

木刀一挥就打翻桌子,响起某人的惨叫。数名没见过的家伙连忙逃离,只有大河四周空出一圈。大河还是不停手,在她现身之前决不停手。

「喔、真糟糕……还有剩下的。又来一个大笨蛋。」

「我要杀了你!你伤害我的朋友!你这个卑鄙家伙!我绝对……饶不了你!」

那家伙缓步走进大河挖出来的圆圈。大河用力挥下木刀,向在场众人表示谁妨碍就杀谁,刀尖直指堇的鼻尖:

「我绝对饶不了你。就算你逃避,我也会追你追到天涯海角,绝对不会放过你。」

「别担心,谁说要逃了?好,我就陪你打。」

竹刀!堇喊了一声,围观的某位三年级学生立刻抛出一把装在袋子里的竹刀,在空中形成抛物线。堇单手接过竹刀,熟练解开袋上的绳子:

「逃避也是一种智慧。在该逃的时候逃走,我认为很正确。只要我想逃走,就没有拦得住。不过今天特别优待,就让我来当你的对手。逢坂大河……让我好好修正你的愚蠢、好好教训你一番。我刚好为这个世上怎么这么多笨蛋感到不耐烦。你来得正好。」

「啧!」

对看不起自己的女人,不需要手下留情!大河顺势将刀尖刺向前方。堇往一旁跳开,视线和大河对上:

「可惜我不但脑袋聪明、长相过得去,运动神经也很棒。还有剑道与合气道的段位。」

那真是可喜可贺──大河笑了。正合我意,原本还在担心马上就会结束,看来可以好好享受一番了。

***

教室的门突然用力打开,二年C班全体吓得看向门口──寡言低头的北村、占领隔壁的座位帮他打气的龙儿、能登、春田,把事情交给男生处理,自己待在远处观望的麻耶与奈奈子、准备去厕所寻找死党的实乃梨,还有亚美。

「不良少年高须在哪里!?快来帮忙想办法!」

「咦?」

几名气喘吁吁的高年级学长姊站在门口。找到龙儿之后立刻飞奔进来,硬是抓住龙儿的手臂将他拖走。

「咦、咦、呃、咦!?到底怎么了?」

「你的伙伴掌中老虎跑来我们班上找狩野单挑!现在整个乱七八糟!」

啥?我不懂,你再说一遍──脑中虽然这么想,但是身体早就跳起来。不需要学长姊拉扯,龙儿已经飞奔出去。

「喔、我们也去!」

「高须一个人哪挡得住!」

「真是的,老虎怎么搞的!」

龙儿没看见班上同学一起出动的模样,只是一面大喊:「那笨蛋搞什么啊!」一面奔上楼梯。不用找也知道教室在哪里。只要听见众多的惨叫声,还有看到一群不晓得是从教室逃出来还是来看热闹的家伙──

「让开!借过一下!让路!大河!」

哇喔!高须参战!不晓得是谁在乱叫。龙儿推开那家伙,抵达正在展开对决的战场。桌椅四散,在散落满地的教材与物品中央──

「你、你这个大笨蛋──────────!」

堇拿着竹刀从大河的正上方往下挥,打飞了木刀。大河冷静放弃手中武器,瞬间接近堇的喉咙,握起空下来的双手: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的,你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吵死人了!」

「咕!」

堇的下巴挨了一拳,顺势往斜上方飞去。等到下巴转回来时──

「哟!」

大河又补上一击,这次下巴往反方向转了一圈。喀啦!双腿无力的堇放下竹刀,身体摇摇晃晃就快倒下。可是毫不留情的大河蹲低身子,准备趁机来个猛攻。

「喝啊──!」

「哇啊!?」

大河的外套衣襟被一双手抓住。这一刻简直就像魔术,大河娇小的身体被堇一踹,轻飘飘在空中翻转,直接落下撞击地面。堇压在大河身上准备读秒,只是脸上早已被鼻血染红。大河缩起身子不让她得逞,脸上同样满是鲜血。鲜血让两人的手湿滑,这回是大河比较有利,她从底下抓住堇滑开的手,发出野兽般的吼叫逆转情势,接着压到堇的身上、抓住她的头发、举起拳头。

「别这样……住手!不要这样!住手──────────!」

喊叫的人是实乃梨。龙儿也冲上去阻止什么也没多想就准备介入两人之间的实乃梨。如果连她也被卷进去,龙儿将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拦住栉枝!」

龙儿朝着抱住快摔倒的实乃梨的人大叫,然后直接奔向大河。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从背后拼命抱住大河狂吼颤抖的身体,使尽全力用手压住她的手臂。可是大河已经搞不清楚那是谁的手,一边尖叫一边挣扎挥开。堇立刻趁机用膝盖撞击大河的腹部,虽然知道大河被龙儿压制,仍然毫不留情地打了大河的脸几下──这下变成龙儿必须护住大河的脸。他边叫住手,边抱着大河滚倒在地。大河在龙和怀中挣扎想要起身,至于堇拉扯立领学生服的手,已经没有任何学生会会长的理性。

有人抓住堇的手臂──几个人趁机全力抓住堇的身体、将她拖开。

「放开────!我要好好教训这只混帐笨蛋老虎────!」

堇的叫声刺痛龙儿的耳朵。

「你说啥!?教训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说什────么!?教训!?很行嘛!你只不过是个胆小鬼而已!」

你说啥!?堇准备起身,北村赶紧拼命压住她的手。大河以更尖锐的声音大喊:

「只会说大话!只会摆出一副圣人的模样!害怕受伤也害怕伤人!你的胆小、卑鄙伤了北村同学!我饶不了你!绝、对、饶、不、了、你!」

被龙儿紧紧抱住的大河仍然继续乱踢,而且边踢边喊:

「胆小鬼!卑鄙!没种面对自己的内心!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胆小鬼也无所谓,你只是单纯的暴力狂!」

「至少比你这个逃犯好!说啊!如果不愿意接受北村同学的心意,就说讨厌他啊!说啊!说──!!」

「闭嘴──────────!!!」

堇跳起来准备踢人,掉落的室内鞋正好命中大河的脸。大河按着脸,反射地缩起身体。堇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我……我没办法撒谎!所以……我不说!」

堇改变作战方式,脱下另一只室内鞋用力丢出去,可是偏离目标,撞到置物柜掉落。

「你……逢坂你懂什么!?你对我的事知道多少!?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当个单纯的笨蛋,我也很想当啊!我也想当笨蛋啊!也想变成笨蛋、直直向前冲啊……!」

抽搐的声音变得沙哑,弯下身体的堇以焦躁的语气继续说:

「如果说出喜欢……说了之后!那个笨蛋一定会想要跟着我……!如果他知道我希望他那么做,他就会为了我那么做!他一定会无所谓地放弃许多东西!他就是那种人!所以……所以!所以我不能当笨蛋!」

痛苦扭动身子的同时,比血还浓的眼泪从完美无瑕的学生会长脸上滴落。堇不停甩头,好像不愿意承认,可是不管怎么甩,泪水还是止不住,脱口而出的话语与思念也停不下来。扭曲一张脸、沙哑的喉咙不断叫喊,哭吼着自己无能为力的心意:

「我也……想当……笨蛋……!可是……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怎么样也、怎么样也……!办、不、到……啊……啊……」

为什么之前没有注意到?狩野堇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小鬼而已。

龙儿独自想着:大家都是小鬼,这不是笨不笨的问题。都是因为大家只是小鬼,前进的路上不能如愿,所以只能哭喊。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老师也介入收拾残局。

有人担心地凑近堇的脸,确认受伤情况,也有人抓住同时受伤的大河手腕。龙儿反射地伸手打算抢回来,可是对方瞪了龙儿的脸一眼,结果龙儿与大河的手就在空中挥舞,然后分开。大河被强行带出走廊、带往某个地方去了。

这群小孩子只是呆站在原地──

「会长真的很温柔。」

「北……」

「我打从心底喜欢你!能够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能够喜欢上你……爱上你,真是太好了!我不后悔!非常谢谢你!」

两人以满是泪水的脸凝视彼此。北村深深鞠躬,像要抛弃一切,为了自己小声说句:「再见了。」接着跟在被强行带走的暴动分子后面离开。总是要有人说明整件事。

准备把堇送到保健室的老师看着龙儿的脸。不晓得是大河拼命挣扎,还是为了保护大河而被堇打伤,就在龙儿自己也没注意到时,他的嘴唇裂了、脸颊上也有许多擦伤。龙儿八成也会被送到保健室。

等到当事者全部离开之后,三年级升学班的教室里,只剩这群不应该在这里的二年C班同学。「来帮忙整理教室吧?」犹豫的某人弯下腰,突然发现──

「咦……学生手册?」

「谁的?」

为了确认主人,学生手册在众人注视之下打开,上头写着「逢坂大河」。

「是老虎的……刚才掉的。」

「帮她收好,别弄丢了。高须同学……啊、对喔。」

「谁先拿着吧?啊。」

「啊。」

大家不是想要偷看,只是想确认名字就阖起来。可是有重量的胶膜外皮粘在拿着手册的人手上。众人偶然看见外皮内侧──只是如此而已,接着便一起陷入沉默。

学生手册的外皮内侧,在折叠的塑胶套中,小心翼翼夹了一张照片。大家都看到了。那是校庆那天晚上,两人一起跳舞的照片。然后大家也知道了,那股思念对大河来说,重要到希望收在学生手册里面随时带着走。

没错,甚至重要到北村被甩之后,她要过来把对方痛打一顿。

「真的、喜欢啊……」

不是流言,不是玩笑话。那股爱恋化为一位少女的真实,暴露在阳光之下。拿着学生手册而沉默的某人,此时注意到跳舞的照片底下还有另一张照片──

「这个就由我先保管。」

还没有机会确认,手册已经被人一把抢走。把大河的学生手册塞进口袋,露出略带忧郁的微笑,有如智慧天使的人正是亚美。

「来吧,大家一起帮忙收拾。嗯……各位学长姊,很抱歉造成这场骚动,我们班上的老虎真是太……」

「不不不,不是川嶋的错。」

「是啊,别担心,打起精神来!」

只要亚美稍微支吾、垂下眼睫毛,大概就会变成这样。接着二年C班的同学也和三年级学长姊一起收拾善后。只有一个人直挺挺站立不动,亚美注意到那个人,稍微眯起眼睛。

实乃梨不晓得在思考什么,脸上不见平常的开朗笑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接着蹙眉打算忘记什么,然后又摇摇头。亚美看到她的模样,大概懂了。

亚美原本准备起身,不过还是作罢,又蹲回去收集散落在地的讲义。可是她注意到口袋里学生手册的重量,再次停下手上动作,想起那个可恨家伙的平常模样,亚美也和此刻的实乃梨一样呆立原地,脸上毫无表情。她才不同情呢!虽然不同情──

「……」

亚美站起来,像猫一样不发出声音走近站在原地的实乃梨耳边轻声说句:

「罪恶感消失了吗?」

「咦……」

实乃梨转过头,睁大眼睛。看到实乃梨表情的瞬间,亚美后悔自己说出这句话,胸口感到意外沉重,但是她不想让实乃梨发现。亚美抛下站在那里的实乃梨,在众人不注意时,不发出声音、若无其事溜出三年级教室。

她一个人在走廊上拼命狂奔,跑下楼梯来到摆放果汁自动贩卖机的宽广楼梯转角。

「……!」

躲入贩卖机之间的缝隙,亚美靠着墙壁「铿!」用额头撞墙。

自己说了蠢话。要是没说就好了。那种说法是准备看好戏吗?明明想变成更能干的人,原本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努力,还是办不到。「铿!铿!」又撞了两次。

没错。

不只同情,也有几分是对她的嫉妒。还有更多各式各样的……思绪交杂在一起,自己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做。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做,也弄不清楚,怎么做都不对。

完全没办法如愿。无法改变,没办法变成想要的样子。

把头撞向无人空间,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声音又响了三声。

实乃梨顾着发呆,手被正在收拾的花瓶碎片割伤。

医生一开始虽然说堇可能鼻梁骨折,但在照过X光之后,却发现骨头毫无异常,惊人的骨质密度令医生也为之愕然。她的脸与前阵子的北村一样满是瘀青,并且以这张脸迎接最后上学日,与抱不完的花束一起告别高中生身分,并在两天之后搭上由日本飞往美国的飞机。

北村取代龙儿成为校内第一的「可怜男」。学生会长的宝座也一并到手。

龙儿整整三天顶着要打马赛克的可怕脸蛋。伤口倒不要紧,可是脸看起来就像刚关出来的流氓。虽说泰子不晓得为什么,看到儿子这张脸之后兴奋到不行……

大河则是停学两周。原先应该是退学,可是狩野家的父母表示堇也有动手,怎么可以只有堇安然无事去留学,可是大河却要退学。如果要将大河退学,就不让堇去留学──于是协议从轻处分。到了最后逢坂家的监护人也没有现身,一切联络都是透过秘书。大河之后也和单身一起去狩野屋超市送礼道歉,好好低头谢罪,取得原谅。在回家的路上,遇见因为担心而来迎接大河的高须母子。

戒菸八年的单身抽了一根菸,眉间消不去的皱纹又多了一条。

冬天的猎户座,今天也在他们的头上闪耀。

***

龙儿从没有大河的学校回家,遍寻不着泰子的踪影,心想大概去便利商店了吧?于是便到自己房间挂起制服。

越过窗子看到大河的寝室。「那个笨蛋。」龙儿轻轻啧了一声。明明已经是冬天,大河房间的窗户和窗帘依然大开,似乎是躺在床上睡觉。龙儿没办法看到整个房间内部,只能从床边没穿袜子的放松脚尖加以判断。

「啊──真是的……那样不冷吗?」

打手机打算叫醒她,但是寝室里好像没听到手机声响。停学在家反省却一副没事的样子睡午觉……这也太过悠哉了。

龙儿探出窗子,一面注意不打扰邻居,一面大叫:「喂!会感冒啦!要睡觉把窗户关上!」只见大河的脚尖翻了过去,但是似乎不打算起床。龙儿只好心想:让她去吧。

「真是懒鬼……」

可是又想到大河如果生病,照顾她的人可是自己──于是龙儿直接穿着制服出门。按家里的门铃总会醒来吧?如果醒来,就顺便找她一起去买东西。记得今天是鱼的特卖日。

进入大理石的入口大厅,不顾一切狂按门铃。左手拼命按着门铃时,龙儿想起围巾又被大河拿走。虽然想叫她归还,可是我耐得住大河的「好冷好冷攻击」吗?

此时的围巾正轻柔围在床上的大河肩膀。其实大河本来就醒着,她终于受不了门铃的连续攻击,坐起身来。

弹簧床的弹性让随意摆在床边的一叠纸掉落。那是学校命令用来写悔过书的稿纸以及两张明信片。

明信片是啰哩啰嗦的单身一边说:「虽然不是学校指定……」一边递过来的。一张要写给美国的狩野堇加以道歉,另一张是写给单身,内容不限。大河虽然没有义务照着单身的话做,摆到一旁也无所谓,可是她实在太闲,于是决定随便写点什么。给狩野堇的内容早已经决定,问题是给单身的那一张。什么都不写,或是画上惹人厌的骷髅图样未免太幼稚,于是她决定不写任何讨厌的内容,只用单一颜色涂满明信片。

躺在床上想着要涂什么颜色,从敞开的窗子看见天空和云朵,然后望着高须家的窗户。

直到现在还是无法决定颜色。

***

某一天,一张明信片寄到狩野堇与留学生朋友分租的小房间。没有寄件人姓名,但是翻到背面看见内容,马上知道是谁寄来的。

背面只写了两个字──笨蛋。

自从来到这个国家就不太有精神的堇突然起身,像大叔一样发出豪迈的笑声,吓得同年纪的室友连午餐便当都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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