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还醒着!?怎么会!?”
“就叫你别管这么多。房东说改天会拿蜜枣浓缩精华液过来。”
从楼下房东房问回来的龙儿如此回应,同时简单整理三个人扔在玄关的鞋子。每天早早就寝的房东醒着等待龙儿告知情况,幸好家里有当成礼物也不失礼的桥子。
龙儿走进家里,看了一眼泰子的房间。泰子看到刚回来的儿子,“耶嘿—”绽放笑容,但是苍白的脸色就好像泡过漂白水,眼眶与嘴唇也少了往日的血色,呈现不透明的暗沉茶色。
“书房东担心了……店里怎么了—?我打个电话……”
“不行不行!”
身穿制服的大河阻止从睡铺起身,伸手想拿手机的泰子。“要躺着才行,等一下血压又要下降了。”大河压住她的肩膀、拉起棉被重新盖好。
“我刚刚已经打过电话去店里。是老板接的。”
泰子仰望站在拉门外面的龙儿,口中喃喃自语:呜—不妙了;“总之老板要你今天好好休息。他说明天下午会再打电话过来。”
“……他有没有说:就是这样,我才不想用欧巴桑—?”
“没说。”
“……他是不是说魅罗乃已经是欧巴桑了,要找些年轻有活力的女孩子;?”
“他没有说那种话。你别胡思乱想,快点睡吧。医生不是也说,你只要好好睡一晚就会好了?我帮你准备了晚餐,能吃就多少吃一点。”
“……泰泰要睡觉。”
泰子一边碎碎念一边钻入被窝。龙儿看见她的动作,於是关上房间电灯,大河也轻手轻脚起身离开房间,小心关上拉门。
在客厅的小鹦直觉感应到屋里的气氛异常,爆着青绿色血管的眼皮半遮着眼,鳞状剥落(冬季乾燥)的双脚好像蝙蝠倒吊在鸟笼里。接着以莫名正经的声音问道:“怎样了?”可是被大河“嘘!”狠瞪一眼,也只好点头闭嘴。这并不是因为它理解人类的语言,而是恐怖的巧合。
“……真是抱歉。”“没关系。”
大河冷漠地回应龙儿,在坐垫边缘坐下。面对电视的右手边,从以前就是大河的专属座位。如今的她坐在这里看着自己伸直的脚尖,似乎有点不高兴。
早一步回家的大河不经意看向高须家的窗户,正好看见刚从西点屋下班的泰子。大河从寝室窗户对着定进客厅的泰子挥手,却看到没有反应,傻傻站在那里的泰子脸色发青。下一秒钟,泰子便往后倒下。
大河连忙离开房问奔往高须家,才发现忘记带备用钥匙。跟据她本人的表示,真是吓到“差点疯掉”,於是跑到楼下的房东家门前,以“敲击大鼓”的气势猛敲。幸好房东在家,所以她赶紧打开高须家门,看见脸色苍白倒地的泰子,马上找来附近的医生。
等待医生前来的这段时间,大河始终陪在泰子身边,房东则是帮忙联络龙儿。在此同时,龙儿这个笨儿子把同班女生的鞋子丢出去,在公园和对方起争执,弄哭了对方。
“泰泰要不要紧?应该没事吧?医生说是贫血。”
“有事就麻烦了。”
“她的脸色已经好多了。”
“我也这么觉得。”
全力奔跑,差点昏倒的龙儿总算回到家,发现房东正在玄关等他。当时泰子白到发绿的脸色比现在还要惊人,而且没办法说话。身边的陌生欧吉桑欧巴桑把手伸向泰子的胸口与手腕,在龙儿眼里就像是泰子遭恶徒抓住,即将要被解剖。那些人没穿白衣,因此龙儿没想过他们是医生。要不是大河坐在泰子身旁,龙儿差点因为脑袋混乱发出惨叫。
泰子挪动眼睛看到龙儿回家,这才动了嘴唇无声说道:对不起,竟然搞成这样。
暍了很多酒的泰子从清晨五点左右睡到八点,醒来之后睡不着也吃不下,於是带着未醒的酒意去西点屋打工,下场就是引发贫血。天生的低血压也是原因,幸好不是太严重。总之姑且不用担心。只要补充铁质和睡眠,避免饮酒过量——医生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
龙儿放心听着医生特有的委婉说话方式,注意到鼻尖传来“那个味道”。仿佛为了让老人与病人方便吞咽而打碎的浅褐色食物加上消毒水的味道,实在令人有点不舒服。
在龙儿小时候,还没搬到这个镇上之前,泰子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都在看病。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泰子当时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因为当时年纪小,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自动门打开时迎面而来的那股味道,以及医院托儿所天花板的花样,还有墙壁上贴着小鸡与母鸡图画——龙儿忆起置身在那股味道之中,望着这一切的心情。
内容已经完全背下来的绘本;两边发黑、一闪一闪的日光灯管;墙角的头发与灰尘;排列在厕所墙边,不晓得用来做什么的桶子;桶子上面的塑胶名牌;通往楼下寂静无声的楼梯;有个恐怖标志的铁门。
讨厌无聊,讨厌和不认识的大人小孩待在一起、讨厌别人和自己说话、心脏莫名狂跳、喉咙发烫、想要哭泣的心情——其实自己很不安吧。
当时的龙儿是个不安、害怕、胆小的孩子。
那种无能为力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改变。
“晚餐……怎么办?家里什么都没有……我趁现在去买些泰子醒来之后可以吃的东西好了。”
“那我在这里看着泰泰。”
“没关系,你应该也累了,先回去吧。等一下我把晚餐送去你家。”
泰子说过胃不舒服,既然这样就煮些好消化的粥,还是煮汤呢?煮个冬粉汤好了,再来是准备补充水分的宝矿力、泰子最喜欢的布丁、冰淇淋、杏仁豆腐等,顺便买本杂志让她明天可以看。
——大概就是这样。
龙儿虽有选择这些东西的知识,但还是办不到更重要、真正必须要做的事。更别提自己虽然已经长大、有了智慧,却是造成这个情况的元凶。
如果泰子白天没去打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果她不打算让龙儿继续升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果自己当时没有那么说,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没关系,更重要的是泰泰。我也很担心啊……龙儿?”
龙儿抱着头,一时之间忘了该做什么,脑子一片空白……钱包。对了,钱包。
龙儿抓着钱包。我要去买东西,去买食物。他缓缓踏着脚步走出去。
“喂、你没事吧?喂!”
开着客厅的电灯,龙儿稍微听过纸拉门后面的动静,感觉到泰子平稳安睡的呼吸声。
“喂、龙儿。”
“我出去一下。”
穿上拖鞋的龙儿走出玄关,沿着楼梯往下走。
这才发现周围一片黑,已经是晚上了。
街灯在柏油路上投射圆形灯影,混有玻璃的柏油路面闪闪发亮。牵着小狗的女性吐出白色气息走过龙儿身边。带着口罩大声说话的上班族也从后面追过龙儿——他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正在讲手机。
哈——自己吐出的白色雾气始终不见消失,在面前慢慢往上飘。龙儿一面移动双脚,感觉像是在追赶自己吐出的白雾。
怪不得眼前会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他甚至没注意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喂、不穿外套吗!?你连钥匙和手机都忘记带!还有购物袋!”
“……啊……咦?”
背后突如其来的冲击让龙儿差点站不稳。
大河从背后撞了上来。龙儿回头看到的大河就像失控的火车头,不停吐出白色雾气。
“振作点!猪头!”
她递出龙儿平时穿的羽绒外套,龙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打扮。立领学生服和毛衣已经脱下,身上只剩制服衬衫和长裤,光脚套着拖鞋。低头的龙儿被自己的迟钝吓了一跳。
“真是的——快点穿上!”
大河用力把外套推到龙儿胸前,接着用另一只手拿出龙儿的购物袋,里面应该装有龙儿的手机和自家钥匙。发现龙儿异状的大河急忙拿起这些东西,在寒冷的天气里气喘吁吁地追赶龙儿。
可是红着鼻子的大河——“你……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咦……?哇啊!”
没穿外套的大河身上只有单薄的制服,穿着厚裤袜的脚套着泰子的拖鞋。大河低头看向纤细双腿底下的脚掌。
“穿错了……!”
低声念念有词的大河用雪白小手摩擦额头。
“你穿吧。”
龙儿从大河手上接过外套,直接披在大河肩上。可是大河不情愿地扭动身子:
“不要!没关系!我要回家了,你穿吧!”
大河闪到路边,将拖鞋踩得喀喀作响。不,你穿!龙儿原想这么回应,但却说不出话,手里抓着外套呆立原地。
发不出声音。
喉咙沙哑。
今天真是一团乱。
“……龙儿?”
龙儿知道大河正在仰望自己。稍微偏着头的她睁大双眼看着龙儿,长发在低於冰点的北风里随风摇曳。
你穿上之后先回去吧。我会帮你准备晚餐。谢谢你帮我拿购物袋——琶儿连这几句话都说不出口。
喉咙彷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不发一语的他把外套强行披在站在墙边的大河身上,然后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开。
一个人单手拎着购物袋,走在夜晚的路上。
要买些什么?看看手机上的时问,还没超过八点,比想像中要早。这个时间超市还没休息。龙儿边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边望着快冻僵的脚趾,耳里听见拖鞋的喀喀声响。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大河的脚步声。大河偷偷跟在龙儿的后面。
她该不会以为这么做不会被人发现吧?龙儿在行人穿越道前停下脚步,大河立刻躲在附近的电线杆后面。看到绿灯的龙儿再度迈步,过了一会儿再度听到喀喀喀的脚步声。
我知道你在后面,快回去!龙儿很想对大河这么说,但是如今不但喉咙哽咽,胸口也很郁闷。走在前面的龙儿与间谍大河——愚蠢的两人佯装不知,在夜晚的街上继续前行。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八成是因为龙儿不知道自己开口会说出什么话,所以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你从来不曾注意过我——龙儿此刻想要回应亚美傍晚在公园里大喊的这句话。他想告诉她:那么我现在的心情,你又知道吗?你绝对不可能明白,不是吗?
因为我绝对不会告诉你。
痛苦的我绝对不会说出口。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自己、不希望让别人了解这些、不想对任何人说、不愿意别人察觉。因为如果有人发觉,听到这件事的人——“……哈啾!”
——还有在意的人,就会想办法做些什么。
龙儿停下脚步转身,终於能够说出“回去。”两个字。大河似乎很惊讶,擦擦打喷嚏的鼻子睁大双眼。看来她真的以为没有人会发现。
“回去,我说真的。”
“……不要!”
龙儿不断叫她回去,还抓住大河的肩膀往回推。大河的体型娇小,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让龙儿动摇半分:
“我不回去!你有点不对劲!”
大河眯起大眼睛露出威胁的眼神,显得十分固执。
“够了,你给我回去!”
“就跟你说我不走!我不和你说话!也不和你走在一起!只是想跟着!为什么不行门这是我的自由!”
龙儿不愿意和她多说什么:
“这样我很伤脑筋!你根本帮不上忙,快点回去!”
龙儿不希望再有任何人为了自己的将来累到倒下。不管贫血或生病,他都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种事。
他绝对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再让任何人为自己牺牲。
“不回去!我要跟着你!”
“我叫你回去!”
“我要待在这里!秃头猪放手!别碰我!”
龙儿与大河在商店街前的路上无谓地拉扯。大河用力推着龙儿,龙儿也以几分认真地戳着大河的肩膀,同时拚命咬住嘴唇。鸡婆、麻烦、挡路、罗唆、自我中心——脑中冒出一大堆抱怨,可是却说不出口。逼近喉头的叫声已经快要压抑不住。
——如果死了怎么办!?愚蠢幼稚的想法占据龙儿的内心。他害怕思考这件事,自己似乎随时可能失控大喊,所以咬到嘴唇都破皮了。
一直、一直、一直害怕这件事,从很久之前就很害怕。“如果妈妈死了怎么办?”这个想像正是恐惧的根源。
两人一起携手走过的傍晚、两人面对面念着绘本的夜晚、在大太阳底下坐在母亲腿上一起荡秋千——先前一直相信“不用担心。”的魔法咒语,可是这句咒语却突然失效。这个恐怖的想法不断在龙儿脑中徘徊不去。
“够了,你快回去!”
“龙儿!”
大吼一声甩开大河的手与呼唤,使尽全力跑开。
跑进暗巷的龙儿仿佛是要避开人们熙来攘往的商店街灯光,在从学校窗户看起来像是黑暗波浪的房子之间乱窜。龙儿像条狗一样气喘吁吁,硬是咽下涌上喉咙的声音。可是无论怎么跑,小时候的不安与恐惧都紧紧跟着他。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被那些情绪抓住。
逃避不了吗?
龙儿的世界里一直只有泰子。太过年轻就当上妈妈的泰子抱着龙儿,一起离开安全的船上,孤零零地在深夜的大海漂流。龙儿拚命抓着泰子,在无边无际的波浪里载浮载沉。如果放手,一切就结束了。这双手唯一捉住的人如果不在,一切就结束了。自己永远都是孤单一人。每次想到这里,龙儿总是会感到害怕。
可是随着龙儿长大,经历几次溺水的他渐渐有在波浪中游泳的勇气与力量,觉得就算放开泰子的手也没关系。一个人游开,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安全的船,再把泰子拉上船。
龙儿是这么想的。
因此当妈妈觉得“还不能离开喔。”而伸手抓着他时——“高须同学,你过去是否不曾忤逆过母亲”——龙儿想甩开泰子的手。
“坐在这边。”、“要乖喔。”、“等我回来。”、“去念书。”、“一起吃饭。”、“不准打工。”——对泰子所说的话照单全收的龙儿,第一次产生反抗的情绪,而他的反抗就是放弃升学,选择就业。因为他想挥开泰子的手。
龙儿不晓得该往哪里去,但是他想试着自己游泳,他想站在“正确”的位置,赢过“错误”的泰子。他想站在有利的立场。明知自己的选择缺乏责任感、明知自己没有好好思考未来,不过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是“正确”的——也做好心理准备为了“正确”牺牲。
高中毕业后放弃升学直接就业,对龙儿来说并非牺牲。既然自己没有特别的期望,就以“正确”与否做为选择依据——这才算是牺牲。这种方式选择的人生道路,无论升学、就业、留学,都是牺牲龙儿的未来。
他害怕正视自己的期望落空,所以企图靠着接近“正确”来寻求逃避。可是龙儿无法否认自己此刻正在一味地逃避,未来也将因此毁坏。
他也发现这么做会伤害泰子,可是他想超越那个独一无二的妈妈。他想变得比妈妈坚强,即使失去妈妈也不要紧。
龙儿认为只要加以反抗、超越,就能够克服“失去妈妈一切就结束了”的恐惧。
自己真的有力量一个人游泳吗?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想要尝试。总而言之,就算牺牲自己,龙儿也想撇开那些因为担心而出手千涉的大人们。或许他只是想这么做。
问题在於因为自己无法让大人彻底放心,泰子才会想办法阻止儿子离开。於是龙儿再度被熟悉的不安与恐惧所笼罩。
不过这次的害怕并非担心妈妈被冰冷的大海夺走,而是害怕自己半吊子的泳技会拖累妈妈、害得她溺死。
按住嘴唇的手指正在颤抖,这不单纯只是因为寒冷。
“抓、抓到你了——!”
龙儿因为有人从背后抓住他的手肘而一个踉舱。没想到穿着拖鞋的大河能够追上,她以恐怖的力量拉扯龙儿的手,用力把龙儿转过来。强劲的力道让龙儿趁势踏了一大步。
“龙儿!停下来、我叫你停下来!”
“我的——”
“够了,停下来,猪头!很危险耶!你难道没发现刚刚差点被车子撞到吗!?”
即使如此,龙儿还是想逃走,结果就是屁股被大河狠狠踹了一脚。虽然不痛,但他终於不再逃跑。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吧?”
龙儿没出息地抱住电线杆,内心念念有词:放过我吧。他以拚命抓住电线杆的手擦拭自己的脸,不想让大河看到脸上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
“都怪我,泰子才会昏倒。都是我害的,是我的错。”
“你……你想对泰泰勉强自己的事负责吗?可是、可是那是没办法的!泰泰会昏倒是因为贫血,这是身体的问题。人就算再怎么谨慎小心,总会有身体不适的时候!这和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有什么关系!?再说泰泰是你妈,没有人能够阻止泰泰为了你努力啊!”
听起来很喘的大河依然说个不停。父母从未为了大河做过什么努力,因此她所说的话,有着不懂双亲心情的天真。大河的言下之意是要龙儿“坦然接受”,所以更让龙儿感到不知所措,被迫正视自己的软弱与天真。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颤抖的嘴唇发出尖锐的声音:
“泰子因为我变成那样。如果我能够更可靠一点,泰子就会相信我办得到,多少依赖我一点,也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我……我怎么会懂……”
大河不知如何是好的小手放在龙儿的肩膀上,只能无能为力地轻抚他的背。
龙儿想甩开那只手。
就像甩掉泰子的手,龙儿想要摇晃身体甩掉大河的手——“我该怎么做才好……!?”
“龙儿——”
瞬间的接触将手上的温暖化为太强的刺激,传到龙儿冰冷的手指上。大河仍然待在龙儿身边。龙儿本能感觉这是最后的救赎,所有胡思乱想在这个瞬间燃烧殆尽。
龙儿的反射动作将原本打算甩开的手紧紧握住。在照亮四周的街灯底下,大河惊讶地睁大眼睛。
龙儿用力握住大河的小手,骨头甚至发出恐怖的吱嘎声响。即使如此,大河仍然没说半句话——没有喊痛,也没要求龙儿放手。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以深藏无限光芒的眼睛看着龙儿,将扰动所有思绪的视线注入龙儿心里。大河以其他人学不来的强势态度介入,以难以抵抗的力量入侵,划破遮蔽想像之海的漆黑天空。大河雪白的脸庞,看穿龙儿所有的心思。
她从撕开的裂缝之中,把手伸向在波浪之间载浮载沉的龙儿。
抓住吧——“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为人父母就可以不听劝告乱来吗!?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让泰子不为了我勉强自己,能让她明白我的感受!?”
大河的手感觉好小。
“我对这样的自己——”
似乎只要有那个念头,就能够捏碎她的手。
“厌恶到了极点……”
可是龙儿不希望这么做。
他不想依赖大河,拚命挥去想从那只手得到救赎、尽情泣诉心声的诱惑。
因为如果真的这么做,大河一定会为了龙儿做些什么。大河为了别人、为了龙儿、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无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样不行,不可以这样。
不可以让她为了我而行动。
不能将大河牵扯进来。
不能让她因为我溺水。
因为她是重要的人,因为她是不能失去的人,因为我绝对不能没有大河。那场暴风雪让我明白这一点。
既然重要,就应该好好珍惜,不能让重要的人为我牺牲。所以我不能让她看到我的痛苦,不希望她看穿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无法互相了解只会让人觉得痛苦。在无法互相了解的世界中,必须找出和他人连结的方法,这个过程正是人生的喜悦。真没想到世上还有所谓“不希望他人了解”的想法。
“……我要让泰子见识我的力量。”
力量?听到大河重复他说的话,龙儿用力点头,以快要发抖的嘴唇说道: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就算没有泰子帮忙,也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所以泰子可以不用再为我拚命。我要拿出具体的证据证明这一点,要把证据拿到她的面前。一如果要这么做,只有再一次甩开妈妈的手。这次不允许失败,不能再让任何人为我牺牲、溺水,所以这次我要一个人游出去。唯有这样才能得到他人认同。
龙儿使尽全力张开手指,放开大河的小手,重新振作并且轻轻点头:好!
这样就好。
只要我想也是做得到的。
於是龙儿屏住呼吸,低头看向大河雪白的脸——大河正望着自己获得解放的手。有如洋娃娃的精致美貌太过端整,无法判断她的表情。大河柔软的浏海在刮过肌肤的寒风之中轻轻飞舞,龙儿伸手温柔拨开沾上嘴唇的头发。
大河静静仰望龙儿的双眼,满是不停摇曳的光芒:
“……你要去哪里?”
“我想到一件事。”
“不准去。”
大河摇着头开口,声音充满不安。
“别担心。我走了。”
龙儿跨出右脚前进。
大河继续跟在穿着单薄的龙儿背后。就算叫她回去,她也绝不会乖乖听话。
临时想到有个地方非去不可——这不是谎言。龙儿一边注意跟在身后的大河,一边朝人来人往的商店街定去。
进口百货行与文具店的铁卷门已经拉下,不过还有两家客层是附近下班民众的小型超市仍在营业。便利商店当然也是大放光明。书店还没关门,其他就是几问居酒屋,以及以可乐饼闻名的肉店。真没想到肉店居然开到这么晚。
可是龙儿的目标不是可乐饼·“……果妖i已经关门了……”
“你来这问店有事?”
龙儿停下脚步望着铁卷门。阿尔卑斯i—充满怀旧气息的字体跃然眼前,木头看板上写着西点屋,店名底下则是电话号码。
龙儿拿出手机按下那个号码,响了一阵子才听到今日营业时问已经结束的电话录音,接着进入电话留言。窀儿连忙开口:
“……很、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来。嗯,我是贵店前阵子录用的兼职人员高须泰子的家人。就是……我有件事必须告诉您……啊!”
哔——答录机的录音随着无情的机械声响结束。必须告诉对方自己的电话,是否应该再打一次?就在龙儿犹豫之时,大河轻戳他的手臂:
““啊!”是怎么回事?刚刚是电话答录机?你的“啊!”一定也录进去了。这里是泰泰打工的店吗?”
就在龙儿准备回答大河问题的同时,铁卷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打开几十公分的缝隙。在灯光明亮的店内,有一名身着白色厨师服的中年大叔弯腰看向龙儿和大河:
“……刚才打电话的人是你?我在店里就听到声音了。”
“啊、是的。呃……我是高须泰子的儿子。”
儿、儿子!?大叔以常见的过度惊吓反应大叫,钻过铁卷门走出来。
“抱歉,在休息时间过来打扰。其实是这样的,我母亲刚才身体不适——”
“咦?高须小姐?怎么回事?要不要紧啊?”
“情况已经稳定卜来了,不过——”
龙儿知道一旁的大河隐约动了一下眉毛,她似乎明白龙儿接下来准备说什么。
“很感谢您录用她。突然这么说实在抱歉,但我希望能够准许她辞职。”
什么——!?和刚才一样的表情和声音,这位夸张往后仰的大叔八成就是老板。大河也用斜眼看着龙儿。
对,这是龙儿的擅作主张。泰子今晚向昆沙门天国请假,却没联络西点屋,似乎打算明天也要来上班。龙儿虽然清楚自己的做法会给西点屋添麻烦,仍在没经过泰子同意的情况下,擅自代她向西点屋辞职。而且他打算瞒着泰子,说他接到西点屋的通知,叫她不用再去上班。
西点屋就在龙儿家附近,谎言总有一天会揭穿,但是龙儿管不了那么多。他知道做这种事不能展现自己的力量,不过只要能让泰子不再继续逞强,就算如此乱来也无所谓。要是放着不管,泰子肯定会无视自己的身体,继续增加工作量。
“哇啊——这样啊……伤脑筋,我还觉得她做得不错呢。”
“真的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既然是身体出问题,那也没办法勉强。不过……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例如缩短工作时问之类的,不行吗?”
“不、那个……真的很抱歉。”
“可是后天就是情人节了,明后天除了一般工作,还有巧克力的特卖活动……这该如何是好?嗯——只剩下师傅了……身体不适的确不能勉强……嗯——”
正当龙儿满是歉意地缩着身体时——“……你能不能过来?”
看来老板确实头痛到了极点,居然说出这种话。
“你是高中生对吧?下课后过来也行。对了,只要明后天来帮忙也可以。拜托帮个忙,我们的人手实在不够。”
抱歉,我们家禁止打工——龙儿正想这么拒绝,又把话吞回去。我不是已经决定不再照着泰子所说的话,和过去一样在泰子的庇护下生活了吗?
并非什么事都要反其道而行。这不是反抗,而是积极前进——或许是大幅改变自己存在方式的第一步。
龙儿连忙在老板改变主意之前点头,仿佛要抛开自身的犹豫:
“……好,明天和后天两天都会过来。”
一旁的大河惊讶仰望龙儿的脸。不过这样就好,这样一来泰子就不用再来这里工作。总之先让一切恢复原状。
如果老实对泰子说要打工,她一定会阻止,所以只要告诉她老板把她开除了就好。龙儿在这里打工的事总有一天会露馅,但是眼前只要瞒过泰子病倒的这段时问。
“唔哇!太好了!真是帮了大忙呢!”
“没问题,我……”
“明天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见老板伸手,龙儿也准备握住,却只握到空气。“我!?”老板的手直接握住大河的手。
“相我没关系吧!?”
“你是妹妹吧?不是啊!”
哈哈哈哈。大叔的冷笑话在寒冷夜空下空虚回荡。“看脸也知道吧!?”大河有点认真地大声抗议。
“不过卖巧克力还是要女生啦。再说我们也没有男生的制服。”
“我没办法打工!我很笨手笨脚……要是让我打工,到时候可是会天崩地裂……!”
“只是贩卖装在盒子里的巧克力,不会很难啦!告诉我你明天几点过来!”
那个……我、我呢……龙儿指指自己,不过老板只是以热情的视线注视大河。拚命摇头的大河偷偷仰望龙儿的表情——“……那么……那么,他也和我一起来。我们两个一起。”
“喂、等等!这样好吗!?”
旁边的龙儿听到大河的说法吓了一跳,低头看着雪白的侧脸。老板搔搔下巴点头:
“嗯,就这么决定了。不过我只付一人份的薪水喔?小兄弟的制服怎么办呢?”
“我们会想办法。我只是来露脸,工作的是这家伙。”
大河穿着龙儿的羽绒外套,岔开双腿得意地挺胸指向龙儿。算了,用不着这样。在龙儿打算这么说时,大河低声说了一句:
“工作的人是你。我只是在旁边陪你,应该不会太累。现在的你还是有点危险,所以我要在一旁监视你。还有你刚刚说什么?说我麻烦?说我什么也做不到?我会让你把那些话收回去。你只要跪着爬过来,把我当成神一样崇拜我的伟大和体贴就好。”
为期两天的秘密打工,就这么乾脆地决定了。
***
“打工!你!?”
实乃梨伸手指向大河的鼻尖,眼睛张大到眼珠都快掉出来。
“与其说是我,应该说是龙儿。”
大河用手指向龙儿的鼻尖。“是他啊!”实乃梨看着龙儿点点头,眼珠又差点掉出来。
“今天和明天的放学时间,我们要去卖情人节巧克力。卖东西有没有什么诀窍?老板说如果我们这两天能够把巧克力全部卖光,就给我们额外的奖金。”
“诀窍啊……嗯——就算遇到讨厌的情况,也不能表现在脸上。”
嗯嗯。大河一面听着实乃梨的建议,一面以撒娇的动作拉扯动实乃梨斜背的运动包。
“很重耶。”实乃梨把包包拿开大河的手边:
“还有店长的眼睛睁开时要快点闪开。”
“……那个只有在小突工作的拉面店才会发生。”
一整天的课已经结束,最后的起立敬礼也已结束。单身(扔)在午休时间把大河找过去谈话,但似乎没有什么具体结论。大河根本无心理会班导的说教,不过看来今天班导暂且放她一马,大河才能赶得上打工的时间。
实乃梨开心地来回看着两人的脸:
“先不开玩笑了。可是如果只负责卖东西,用不着那么担心。”
我丢——实乃梨发挥卓越的运动神经,从教室中央将果汁空盒朝着门口的垃圾桶丢去。
空心球。
“好!好球!似乎不是诡异的工作,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工作。说到贩卖情人节巧克力,今天是重头戏吧?想买的人应该会在今天先买。你们的店在哪里?”
“呃——我忘记店名了。”
“阿尔卑斯。”
听到龙儿的回答,实乃梨“喔!”了一声,看来她知道那家店。
“我去过,还买过他们店里的苹果塔!原来高须同学即将成为那问时尚的阿尔卑斯的背景之一啊。”
“……我自己知道很不搭调。”
“照理来说打工的人只有龙儿,但老板好像认为不适合打算拒绝。这样龙儿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我才会陪他一起打工。”
大河正经地对实乃梨说明整个情况。
“这样很好啊?”
实乃梨重新背好运动包,以灿烂的笑容看向墙上时钟。看来是到了社团活动时问,於是用力指向龙儿的脸:
“很好!我支持你,高须龙儿!这辈子的第一次打工,加油!接招吧!真红冲击!”
“喔……那是啥?”
深红毒针!实乃梨随意敲了几下手指,转身走出教室。
好好睡了一晚,泰子的情况好多了。晚上泰子和龙儿约好不会暍太多、不会暍到隔天凌晨之后,照常去昆沙门天国上班。龙儿其实希望泰子能够休息,不过又认为那些熟客应该比泰子本人更知道分寸。而且龙儿也对她撒谎:“后天要考试,所以今明两天会和大河、北村一起去家庭餐厅念书。”泰子也相信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谎言。龙儿表示昨晚泰子睡着后,阿尔卑斯打电话过来,叫泰子不用再去上班。虽然瞬间露出沮丧的表情,泰子还是相信了,抬起脸来微笑说道:“这是常有的事;泰泰会再接再厉找份好工作☆”然后伸手摸摸龙儿的头,彷佛在安慰小孩子。龙儿虽然是个有恋母情结的男生,这个举动还是令他不太舒服,可是又无法逃避。
因为说谎的罪恶感,比想像中还要沉重。
可曰正……“价钱只有两种,大盒含税58O元,按收银机上的黄色按键。小盒含税38O元,按这边的蓝色按键。输入收到的金额就按下合计。”
叮——!收银机发出熟悉的声音打开,正好打中傻傻站在那里的大河肚子,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商品装进塑胶袋或是纸袋里。听懂了吗?应该没问题吧?”
“是的,我想应该没问题。”
龙儿干劲十足地站在收银机前。老板为了让龙儿演练一下,以思心的假音说道:“请给我这个。”同时递来大盒巧克力和千元钞票。龙儿毫不犹豫按下黄色按键,输入1OOO、合计之后,收银机立刻打开。龙儿拿出机器标示的找零金额:
“谢谢惠顾!”
微笑!
“唔!这部分……还是交给逢坂小姐吧!”
“谢谢惠顾!”
配合老板的召唤,大河转头露出一个做作的笑容,摆明就是她只是站在那里,不负责做事。不过老板还是点点头,“你站过来一点。”把大河推到龙儿的前方,根本就是想遮住龙儿。这是什么意思?
“那就加油吧!工作时问不长,所以没办法休息,你们就自己看情形去洗手问吧。”
如此说完的老板便回到店里。人们不断在龙儿与大河面前匆忙往来。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和收银机堆在手推车上,摆在寒风吹拂的店门口。
冬天的天色开始变暗。商店街还没到大部分人购物的时问,只有附近私立高中的学生吵吵闹闹走过,同时指着推车说道:“啊、在卖巧克力!”“明天是情人节啊!”然后就这么走过去。
幸好龙儿和大河脚下有个暖炉,让他们不王於冷到发抖——“巧克力的数量比想像中还乡……卖得完吗?”
大河站在店头悬挂的情人节装饰底下偏着头望向推车。众多的巧克力堆成像座小山,推车下面还有满满二相。
“话说回来,你不觉得我的打扮好像有点诈欺的嫌疑?”
“嗯——有点……说得也是。”
大河稍微站远一点看过龙儿的装扮,面有难色地皱起眉头。龙儿一身借来的打工服是纯白的厨师服——也就是西点师傅在厨房里穿的白色制服。穿成这样卖巧克力,感觉好像这些巧克力都是龙儿做的。虽说看过贴纸上的小字就可以知道全部都是现成品。
“你的制服就很不错。”
“很不错吗?是喔……帮我拍张照片。”
大河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给龙儿。大河的制服是女仆围裙与黑色毛织洋装,泰子大概也是穿成这样吧·微卷的长发扎起,让大河看起来更像可爱的洋娃娃。不过——“……叫我拍照……被老板看到会生气吧?我们正在打工耶。”
“我又没有打工,只是站在这里。好了,拍吧。”
“我在打工啊!”
“一下子、一下子就好。”
大河摆出稍微拉起裙子的动作。没办法的龙儿只好用推车遮住手机,帮大河拍张照。
“我看看我看看……”
还以为她要确认照片,却见她拿着手机对准龙儿。等到龙儿回过神来,已经听到一连串快门声。
“哇喔!这张照片真是惊人,拍到好蠢的表情。”
“……要我叫大叔开除你吗?”
“反正我又没在打工。”
这家伙……龙儿吐出白雾瞪视不正经的大河。
“不好意思,有没有更小包装的巧克力?一盒大约三颗装的。”
一名看似附近主妇的客人竖起三根手指发问,吓了一跳的龙儿差点没跳起来:
“啊?呃、这种是六颗,这种是十二颗……”
龙儿回答得含糊不清、语焉不详,根本就是答非所问。
“这样啊……思,牛奶巧克力。”
客人看了巧克力盒子一会儿便失去兴趣,把盒子摆回原处离开。
“啊——啊,走掉了。”
“哇啊、超紧张的。我看来鬼鬼祟祟的吧?”
“应该要更这样——欢迎光临!这么说会不会比较好?”
“喔、也对。”
龙儿对露出奇妙表情的大河点头,动手把推车上的巧克力重新调整位置,以方便一眼就能看见。
“笑一个~~店员大哥!”
“呃!欢、欢迎光……是你啊!”
应这么大?啊——我懂了,原来你喜欢木原麻耶。”
哇啊!龙儿斜眼看着大河。只见她的一句话就将能登的细微体贴与微妙心思毁掉,残酷地点醒事实。可怜的能登脸上立刻染上鲜艳的红色。
这些日子能登的“支持”已经让大河厌烦不已。能登得意忘形地捉弄大河,因此大河的话中带有这阵子累积的怨恨,狠狠地打击能登那颗自己也搞不清楚、暧昧又容易受伤的心。
不愧是凶猛的野兽掌中老虎,能够嗅到弱小家伙的血腥味。
“校外教学吵架时,你才发现自己在意她……对吧?哼——嗯,这种事稀松平常。好朋友蠢蛋毛都交得到女朋友了,你就试着放手追追看啊。你们满登对的嘛?我是不懂啦。”
“啥啊啊啊::你你你你胡说什么吁不懂就闭嘴!?你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唉呀,慌了慌了。果然被我说中了,你的脸好红。”
“拜托你别再说了!别乱说话!”
“哪里乱说了?这是很自然的事,男生的雄蕊和女生的雌蕊——”
“笨蛋——!你的脑袋有问题!哇喔喔!”
“好了,明后天你都要和木原麻耶待在同一间教室里。今后得要每天注意保持微妙的距离才行。给我伤透脑筋!感到痛苦!”
听着大河高声嘲弄,能登脸红到令人同情的地步。龙儿忍不住想到:大河自己也是为爱所苦,现在居然对别人做这种事——“……为什么连你也脸红了?”
“咦!?脸、脸红!?我也脸红了……!”
大河喜欢的人不就是我吗?让她因此伤透脑筋、感到痛苦的人不就是我吗?龙儿不知不觉也受到影响。
“算算算、算了!可恶!大叔——!工读生在摸鱼——!”
听到能登的呐喊,店里的老板马上抬起头来。龙儿摇头表示:我们有在好好工作!能登则是趁着这个时候逃走了。
老板虽然不是听信能登的话,还是走出店门过来瞧瞧。看到推车上剩下的巧克力时,脸色显得不太好看:
“已经快六点了,到这个时间还剩下这么多,有点不妙喔。你们站在店门口贩卖,会遇到学校的朋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不过既然朋友要来,就找些会买的人过来嘛。”
龙儿和大河尴尬看着对方。的确,目前的业绩光是用来支付他们的打工费就没了。
“恩……虽说我只负责站着,还是有点责任。既然这样,只好召唤秘密武器。”
大河似乎想到什么,打开手机播打某人的电话。
“啊!是川嶋亚美!”
行经商店街的国中女生大叫。路上有不少就读附近国中的学生刚忙完社团活动正准备回家。人数愈来愈多,同样世代的女学生一批接着一批涌过来。“原来她真的住在这附近!”
“咦?那是谁!?”“模特儿!真可爱!可以用手机拍照吗?”——一眨眼的工夫,女子军团全都拿着手机吵闹不已。可以和你握手吗?你读哪问学校?一下子就聚集了许多人。
“川嶋真的是艺人……”
“我本来也和她们一样。现在发觉还是别知道本性比较幸福。”
“咦,没想到有人注意到了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亚美谨慎地拒绝拍照,同时进入水汪汪吉娃娃模式,亲切地与大家握手、帮大家签名。路过的大人不认识亚美,只是不·可思议地观望众人的骚动。不过川嶋亚美对於国高中生来说,简直就是偶像。
“对了,亚美在买这里的巧克力吗!?”
“亚美买了!而且买了五个!”
亚美手上拿着大河硬塞过来的五盒巧克力。注意到这点的少女瞬间围住推车。
“我也要买!我要和亚美一样的!”
“我也要我也要!唔、好贵——!不过还是要买!”
每个人都拿出钱包。听到少女们吵吵闹闹说着小的、大的,连不认识亚美的主妇也跟着凑过来一探究竟。
***
当然不至於全部卖光光,不过今天的业绩相当不错。大河回家时也买了四盒小的,让这座巧克力山又小了一点。
“前阵子我就打算要趁情人节回礼。原本想去百货公司地下街买巧克力,可是现在要打工没办法去,只好将就一下。”
“回礼?回什么礼?”
回家路上,龙儿与大河隔着一小段距离并肩走着。
“要送给北村同学、小突,还有你,谢谢你们救我的回礼。虽然送这种巧克力实在有点寒酸……还有蠢蛋吉也要谢一下,毕竟还把人家找来帮忙。刚刚说好要送她一个,结果忘记给她。所以一共四个,明天带去学校。直接用这个包装,会不会有点不太好?”
“要给我喔……直接用原本这个包装未免也太普遍了。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卖一模一样的巧克力耶。”
“那我今晚想办法换个包装好了。”
“把巧克力溶一溶。至少也要溶化再凝固,这样就能说是自己亲手做的了。包装什么的就别管它了。”
夜空里升起两道白雾。两人冷得缩起身体,双手插进口袋,走在每天必经的路上。刺骨的冷风充满湿气,感觉就连鼻腔都要冻伤。
大河看着自己的脚尖说道:
“……总觉得时问过得好快。一开始还在想时间怎么那么慢,有客人光顾后,时问很快就过去了。”
“我也有同戚。”
低着头的龙儿把围巾拉到嘴边,靠自己的呼吸暖和自己。
“工作虽然累,但是感觉起来意外充实。”
“没错没错,虽然我什么也没做。”
“你有帮忙贴透明胶带。”
想到这个打工只有今天和明天,龙儿不禁觉得有些可惜,他还想继续做下去。
与其东想西想,还是实际行动才能看得更清楚。昨天那股无能为力的焦躁与不安,今天便因为疲劳而淡化了。
“昨天我对你说了那些话……真的很抱歉。”
也是因为大河的关系才能打工。这不只是精神上的意义,事实上龙儿也是因为大河在现场,才会被录用。
“谢谢你。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想一定会随便找些藉口不打工。”
“说什么傻话,这种程度的事有什么好谢的?真正要道谢的人是我。”
“难得看到你这么正经。既然这样,就真的花点工夫上网查一下,看看巧克力可以怎么变化吧。”
见龙儿露出开玩笑的笑容,大河看着他嘟起嘴巴问道:
“话说回来……如果我送你巧克力,你会高兴吗?”
“……啊?”
为什么这么问?龙儿有些惊讶地看着大河。大河似乎明白龙儿的意思:
“因为我不知道。”
“什么东西你不知道?”
嘟嘴的人变成龙儿:,“你送我巧克力,我会不高兴……?我是这么没人性的人吗?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懂了……那么我会加油,试着想办法加油。”
大河将手上的塑胶袋打开一条小缝,盯着袋子里的四个巧克力点点头。
那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是要努力让我高兴——想到这里的龙儿为之愕然。
大河努力想让龙儿高兴,因为她喜欢龙儿。
看着她的僵硬侧脸,龙儿停下脚步。
大河曾经说过再怎么努力也没用,无能为力却不放弃的结果就是摔落悬崖。但是她现在执意努力到底,代表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就算再度摔落悬崖也不怕了吗?为了龙儿努力,即使失败落得惨痛下场,仍要为了龙儿努力。
既然这样——一心想把大河从崖下救起的自己,该怎么做才好?一心想抓住摔落的大河,把她拉上来的自己,该如何是好?。
龙儿突然觉得脚下的立足之地崩塌,僵立在原地浑身颤抖。如果在暴风雪意外时没有听氏到大河真正的心意,自己也不会注意大河的改变——龙儿这才明白背后的意义。
龙儿一直认为假如当时没听到她的心意,什么也不会改变,只要自己把一切忘了,就能够恢复原状。
事实上根本不对。
大河不断从悬崖上摔落、受伤。即使如此,她仍然不愿出声求救,只是静静任由自己摔下去、消失、离开。这是她的打算。她将龙儿留在悬崖上的暴风雪里,自己一个人不断掉落直到退场。
大河没发现龙儿呆立在寒冬夜空之下,一个人继续往前走。沐浴在洁白灯光下的背影愈来愈远,长发有如随着脚步声的余韵轻飘摇曳。现在龙儿的手和声音离她好远。大河一个人走了,这是大河决定的方向。
——那么我呢?
大河出了错,让龙儿听到内心的声音。如果有什么是因为她的错误而发生,那么谁该负责?我只要忘记就行吗?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不行。我办不到,大河。龙儿很想这么说·要他看着大河一个人走掉,他做不到。无法对於她的心情与心意恍若无闻。即使真能忘怀、当作不曾发生,龙儿也不想这么做。他不想再看见大河继续受伤,因而再度把头撇开。
他想拯救大河。
自己也和大河一样,硬是吞下求救的声音。想要抓住、想要依赖,但是仍然逼着自己拚命把手放开。因为这是龙儿必经的过程。
可是大河的情况——她照单全收,即使受伤仍然继续努力,只为了抵达“龙儿”这个目的地。.龙儿想要解救摔下去的大河,无论几次他都愿意奔入暴风雪中抓住人河的手。他想要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次受伤、再次跌落。他不希望自己再度被大河抛下。
他希望大河了解这一点。
走在前面的大河用手按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终於发现龙儿没跟上来,停下脚步转身看往这边。雪白的安哥拉外套在风中翻飞,长裙裙摆随风摇曳。小脸蛋上的双眸闪闪发光,桃色薄唇动了几下,龙儿隐约听到——龙儿!你在搞什么!我还以为你和我走在一起,害我一个人讲了这么久的话!
——那就是逢坂大河。
我的同班同学,碰巧也是邻居。人称掌中老虎,既是任性妄为粗暴又旁若无人的千金大小姐,也是遭到父母遗弃的孩子。笨手笨脚、做事马虎随便,却又纤细易碎,必须小心轻放,孤独得就像不晓得该飞往何处的纸飞机。她就是逢坂大河。
“大河……”
龙儿心想:我想用我这双手解救你。
想把独一无二、光辉动人的喜悦亲手交给你——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它是什么东西。
所以我不想忘记,也不愿再装作没听见你的声音。我一直想听见真正的心声。
可是大河似乎不明白这一点,也不明白龙儿的心情。
她抛下龙儿一个人离开,闭上嘴巴,决定永远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