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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黄昏。
乾枯的杂草覆盖河堤,走在河边一如往常的回家路上。尼龙书包摆在淑女车的篮子里,上面的金属零件因为石子路而发出喀嚏声响。晚秋的风吹得耳朵好冷,所幸穿在立领学生服底下的羊毛连帽T恤勉强可以派上用场。
十七岁的春田浩次踩著踏板茫然思考:幸好我穿了连帽T……并不是。
「……那个人要跳下去了……」
而是针对眼前看到的景象。
在即将迈入十二月的现在,下午四点已经有些昏暗,街灯一盏一盏亮起,前方桥上也闪著一排光亮。有名女孩就站在寒酸的白色灯光底下。
看得见她的长发随风飞舞,虽然看不见脸但应该很年轻。女孩孤伶伶站在小桥中央。
——只是这样的场景就让他想到「好像要跳下去了」,这都怪刚才放学在教室里和朋友聊个没完的愚蠢话题所致。
又称小高高的高须龙儿,以世人皆会感到恐慌的可怕表情说道:「超市的收银台边摆著要卖的花,可是不常有人购买,加上摆在收银台旁边,经常被大家的购物袋撞到折断掉落。我看到那么可怜的花,正准备跟店员说声『我要买。』并且伸手的瞬间,另一侧也有名女生准备把花捡起来,两人的手碰在一起,视线交会——你请你请。不,你请……在互相推辞之中,终於——你、喜欢花吗?我虽然对花不是很了解,不过如果可以,要不要一起喝杯茶?大概就是这样吧?」——高吊的三角眼闪耀欲望,这似乎是他认为和女孩子最理想的邂逅方式。听起来感觉很温馨,但是仔细想想,不管是捡起掉在地上的花也好、收到掉在地上的花也好,好像都很穷酸。
又称小登登的能登久光擦过黑框眼镜之後说道:「我和高须有点类似。场景是在CD店。除了我之外大概不会有人听这种音乐吧——正当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把手伸向某个冷门变态乐团的CD时,正好碰到要拿同一张CD的女孩手指。然後——咦?你也喜欢这类前卫摇滚的音乐吗?啊,还满常听的。咦,我也是。对了,要不要一起喝茶?嗯,好啊。大概就是这样。」——根本是抄我的!小高高有如凶器的脸涌出杀气,不过春田有不同想法——会听冷门变态前卫摇滚乐的女生一定不可爱吧。
那么你理想的邂逅方式呢?被这么一问,春田老实回答:「走在路上偶然发现落河溺水的女生,华丽救起对方,噗啾人工呼吸。醒来的她对我一见锺情,表示为了感谢我,所以要请我到她家里,接著让我去她家。然後她说衣服湿了,所以要先换衣服,於是脱下衣服……接下来就是……嘻嘻嘻!」……春田是认真的。比起两位好友的答案,春田觉得不论是在戏剧性、仿佛命中注定,还有速度戚各方面部远胜过其他两人,他对这一点相当有自信。
可是他们两人不断说些——太没真实感了、发生的可能性太低、你真的是蠢蛋、实在蠢得可怜,这些过分的话。「那么我要去超市了。」「我去一趟CD店然後回家。」便各自前往追求期待的命运邂逅。我怎么能输!踩著踏板的春田就是因为这样才来到河边!当然不是,他只是正要回家。
来到这里看见伫立桥上的女孩子身影,不禁想起刚才的蠢事——
「啊?」
他看到女孩子毫不犹豫地跨过栏杆。
接著踏出脚步。
距离水面大约五公尺。
身体维持踏步的动作,顺势直直往下坠。
然後听见——「啪沙!」一声,同时激起水花。身体很快就被白色水花吞没。
「……唉呀,现在不是时候说『真没真实感啊~~』的时候了……唔耶耶耶!」
春田惊慌失措地大叫,留到下巴的长发为之倒竖。四周没有其他人影,只有自己目击。春田拚命踩著踏板来到桥下把脚踏车抛在一边,一口气滑下堤防,凭著干劲踏入从小玩到大的河里。冰冷的河水让他的心脏揪紧。脚会陷入河底泥巴,以及河水虽深流速却很缓慢这几点,都和小时候一样。
「喂——!你要不要紧!」
春田一边大喊,一边在混浊的河中踏水前进,运动鞋和袜子很快被泥巴脱去变成光脚。淹至大腿的水冷到让人快要停止呼吸,但是看到河川中央飞溅的水沫与露出水面的白皙手臂,春田就没时间去想多余的事。他大概明白这是什么情况。附近的每个小鬼一定都遇过,自己也曾经遭遇。从那座感觉很低的桥跳进河里,虽然不会因为头撞到河底而死,但是身体会插进泥里动弹不得,手明明可以伸出水面、头顶明明很亮、脸只要抬高几公分就能呼吸。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
「嘿咻……!起来!」
等其他人把自己的身体从泥土地狱里拉出来。
「……噗哈!」
春田抱住挣扎露出水面的身体,进入忘我阶段。他不晓得该抓住对方哪里,只是全力抱住,同时踢开淹没双脚的泥巴。身体因为沉重的水流而倾斜,好不容易来到堤防旁边。两人交缠倒在一起,可是被春田拉上来的人只是摊在湿淋淋的枯草上,一点也没有起身的迹象。这就是意识不清吗?希望还没死……
「看起来不像不要紧……哇啊、这下子怎么办?快来人啊!帮帮忙!啊、对了对了,救护车救护车!」
不对,在那之前我的手机在哪里?书包!?胸前口袋!?该不会弄湿了吧!?在一个人慌慌张张、不知所措的蠢蛋脚边——
「……咳咳……!」
满身泥巴的女孩终於恢复呼吸。她痛苦地咳嗽,同时身体发抖弯曲成<字型,接著又更加剧烈地咳了几次,吐出水的喉咙发出声音大口呼吸。她伸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春田虽然惊慌失措,仍然弯腰把手绕到她的背後支撑她,同时另一只手在胸前口袋拚命找寻手机。
「……哇喔!?」
那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道。
女孩双手绕上春田的脖子,紧紧搂住他。春田差点被压倒,对方双手的力量大到让他快要无法呼吸。吹向脖子的气息有如火焰一般炽热。
「你果然……咳咳!来救……我了……!」
春田马上想要甩开,紧紧缠绕的双臂却不愿离开。女孩子纠缠的力气大到令人很难相信她刚刚才溺水。
「没有亮辅……我就活不下去了……!」
她的低语带著热情,即使痛苦咳嗽还是不断反覆呼喊「亮辅」这个名字。
「现在好像不是说『可是我是浩次』的时候……糟糕!我说了!」
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明确的自言自语似乎也传进女孩耳里。和缠上来时一样突然,女孩马上放开春田。
春田第一次看到对方的模样。
沾满泥土的湿漉长发贴在衬出肌肤颜色的薄针织上衣手边。她的肩膀单薄、手臂纤细,脏兮兮的脸一片惨白。圆额头上有浅浅的擦伤,贴身牛仔裤下方,可以看到一双没穿鞋子的脚。盯著春田的眼睛有如猫眼发出强烈光芒,然而却是害怕地颤抖长睫毛:
「……你是谁……?你不是古冗辅……为什么……?」
「我是路过的浩次。」
「亮辅在哪里……?刚才有个男人在吧……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骗人……你说谎……亮——」
「啊啊!?这么说来——」
女孩听见春田大叫而睁大眼睛。两人热烈地互换视线,春田像是为了避免自己忘记似地大声叫道:
「我明天是值日生啊~~!」
「……」
现在跟死了差不多——女孩以拉下铁卷门的模样闭上眼睛。下一秒——
「啊、等等!」
虚脱趴倒的女孩身体差点又被河水冲走。春田想办法抓住似乎用尽最後力气、即将顺水漂流的女孩手臂,再一次将她拉上岸。
***
头发看起来散发银光。
「……这也可以用。」
春田甚至忘记接过女孩递来的毛巾,不禁傻傻地仰望女孩。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大上几岁,不过好像不是社会人士,应该是大学生。她的目光平静,将毛巾丢到坐著的春田膝盖附近。然後——
「这件衣服也借你……衣服给你,不用还我。还有凉鞋也穿回去吧。」
继毛巾之後,一套灰色男用家居服丢在春田脚边。
「淋浴时记得把浴帘拉上……你有在听吗?」
「噗~~」
——张开嘴巴的呆滞表情,或许看来全身极度放松,其实春田的内心相当紧张。
女孩住在与堤防一路之隔的公寓二楼。春田牵著脚踏车、光著脚跟她回来,进入狭窄的套房,现在正准备借用浴室。先洗澡的人是女孩。当模样比自己更凄惨、湿淋淋的女孩子对自己说「你先洗」时,即便是春田也无法照做。
就是这样,春田和素未谋面的异性独处一室,更别提那位异性刚洗完澡,顶著一头湿热的头发、穿著单薄的衣服、纤瘦的身体曲线一览无遗,散发出迷人的香味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是诸多原因造成事态发展至此,但在这种情况下还有男人能够放轻松,就去当和尚吧!这是春田的想法。
「……快点去温暖一下,否则会感冒的……而且河水很脏。」
春田勉强点头。
现在的他做好万全准备,腋下挟著借来的毛巾和替换衣物,一鼓作气起身掩饰紧张。他早已是下半身全棵的性感装扮,腰问只围了一条借来的浴巾。等待淋浴的这段期间,不断滴水的裤子冰冷地贴在腿上,令他无法坐下,所以换成现在这副打扮。上半身没弄湿,所以仍然穿著自己的T恤,不过已经冷到乳头都站起来了。
浴室在那边——女孩一边用毛巾擦拭湿头发,一边指著玄关旁边的小门。「咦?哪边?」春田转身准备看向女孩手指的地方,下半身的浴巾也在此时顺势飘落。
他有好几秒钟没发现异状,之後突然觉得很冷,无意间看往自己的下半身——
「呀啊~~!」
这才发出惨叫。自己的下半身怎么会整个露出来了!?春田和某位朋友不同,没有暴露的习惯。面对这种丢脸至极的情况,春田连忙用双手遮住发烫的脸。啊啊,这是丑闻……他只顾岔开双腿遮脸站著,从指缝窥视女孩的模样。神圣的下半身该不会已经被她看光了——
「……」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皱了一下眉头沉默不语。站在原地的她没有怒骂也没有殴打,也就是说——
「——SAFE!唔喔—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看光了~~!SAFE、SAFE!啊、好痛……!」
春田弯腰做出两手向外挥的安全上垒姿势,但是小指狠狠撞上墙壁,因为太痛的关系,他有好一阵子无法发出声音。没事自找的丢脸行为让他的脸变得更热,只好光著屁股大喊:「咻—!」逃进浴室里。
看到和浴缸摆在同一空间里的小马桶和小洗手台,春田有点惊讶。当他关上门独处之後,总算能够好好呼吸,按著成熟苹果色的火热脸颊垂头丧气。啊啊,我怎么会这么笨!绝对绝对被她当成笨蛋了!搞不好她正在报警——春田当然没想到这里。
女孩才淋过浴的昏暗浴室里,此刻仍然充满热气。在太过狭窄的空间里难以动弹的春田最後决定站在浴缸中央,打算把身上的最後一件T恤脱下。
「……咦……?唉呀呀?这不就是……喔喔!」
就在这个时候。
总算从各种混乱当中冷静下来的春田,头上亮起电灯泡。下半身早已是神圣的光溜溜状态,上半身则是T恤脱到一半。他正要握拳击掌,手肘却撞到洗脸台。重新来过,发出「啪!」的一声。
「这不就是我最理想的邂逅吗?」
虽说细节有点不同——救了溺水的女子,然後跟著女子回家。她洗完澡,接著轮到我。要说状况「非常相近」也无妨。看~~吧!春田想起把自己当成蠢蛋的两名朋友。
春田把借来的毛巾、换洗衣物和脱下来的衣服一起摆在马桶上,华丽地变身成为全裸状态。他雀跃地打开水龙头,莲蓬头喷出来的水毫不留情溅落在浴室地面与换洗衣物上,「噫耶耶……!」春田连忙拉上浴帘。
冰冷的身体总算沭浴在温水下,水温很快上升,淋在皮肤上的热水舒畅温暖全身。在水声之中,春田一个人「……耶嘿嘿~~!」开心地擦著笑脸。
连洗发精也没用,他搓揉受损的长发扭动身体。看吧看吧,这不是发生了吗?这种邂逅很真实啊。「春田,你真是超~~帅的!很抱歉把你当笨蛋,让你摸摸大河的胸部以表歉意吧!」——想像小高高会这么说。「春田,你怎么那么聪明—真是天才~!为了表示歉意,来,给你十万元!」——想像能登会这么说。你们别这样,都是朋友了,干嘛这样……唉,不过既然你们这么说,我就接受吧……春田搓揉班上最可怕女生的胸部让她哭出来,也把十万元收进钱包里。虽说都是想像,但是现实真的如同春田所说的一样发生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收到那种礼物也不奇怪。
邂逅情况简直和他的想像一模一样。接下来递出毛巾、洗好澡的女孩缺乏防备的姿态,让人想问:这样好吗?头发还是湿的,纤瘦的身体只穿著单薄T恤和松紧带运动裤,那个模样、雪白的肌肤……只穿著贴身衣服的娇艳。
「咻~~!忍不住兴奋起来了~~!」
他用沐浴乳随便洗去脚上的污泥,说出自由过头的自言自语,自己也期待会发生什么。不,他并非期待轮流洗完澡之後会发生的事。没有莫名的期待。虽说没有,没有归没有……说完全没有是骗人的!非常抱歉!春田对著空气低头鞠躬道歉,看到双腿中间之後便用力洗乾净……不对,真的没有期待什么,只是担心浸泡过肮脏河水的敏感地带,如果感染什么奇怪东西就麻烦了——诚心诚意对不起……我洗我洗!
匆匆忙忙结束淋浴,春田用借来的毛巾擦乾身体,毫不犹豫地没穿内裤就套上借来的运动裤。原本穿著的内裤和制服长裤一起塞在要来的塑胶袋。正当他想轻快奔向套房走廊而用力开门时,突然听到「叩!」一声。
「啊呜……」
「唔喔喔!对不起……!」
粗鲁打开的浴室门,正好打中站在浴室前的女孩後脑勺。浴室门打开的极近距离有个小厨房,她似乎正在那里煮热水。在按著後脑勺呻吟的女孩面前,沾满油污的水色水壶发出愚蠢的声音,通知水滚了。
「红……红茶和咖啡……你要喝什么?」
「咖~~啡~~!你的头要不要紧~~?」
「咦……你的说话方式……」
「啥?什么东西?头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家很小,所以经常发生这种事……」
重新站好的女孩拿出两个同样款式的马克杯,粗鲁地盛入即溶咖啡,看来就算咖啡撒在流理台上也不在意。然後从水壶倒出适量热水。即使两杯咖啡的量差了一倍,她似乎也完全不在乎。
如此随便泡成的即溶咖啡,还是让四周飘起一股咖啡香。春田像个笨蛋似地站著观察女孩的举动。
「来……喝吧。」
女孩把水很多的淡咖啡递给春田,然後在宽度不到一公尺的昏暗走廊兼厨房,喝起自己那杯咖啡。即使那里有来自玄关的冷空气,还是随兴站著。
唉,也只能这么做——春田莫名认同她的行为,站在女孩旁边喝起过热的咖啡。旁边窄小的西式房间里,光是床和放著电视的大橱柜就快被塞满,看不到能够喝茶的餐桌。房里还有衣服、化妆品、成叠纸张、厚书等东西到处散置,其他还有看似素描簿的东西叠在一起,放眼望去都是有坍塌危险的成堆画材。水桶、用途不明的巨大画笔、毛茸茸的圆画笔、脏兮兮的三合板、装著像是油的液体瓶子,不可思议的物品散乱各处。能够看到地板的部分,只有春田刚才坐的靠垫附近。靠垫旁边可以看到破CD盒,春田感到有些介意。该不会……是我踩到的?似乎有些不妙?
「……房间很乱吧。」
听到对方突然开口,吓了一跳的春田偷偷低头看向娇小的她。
垂落胸前的浅褐色湿头发果然闪耀著银色光芒。春田看著她浑圆的额头点头,女孩雪白的脸颊和鼻梁让他再度眨眼。
仿佛能够看穿的单薄白色肌肤——春田一边想著这件事,一边说道:
「真的好乱!还有一股什么味道~~!好像美术室的味道?」
春田没有聪明到懂得顾虑对方,当然也忘记自己可能是踩破CD的犯人,老实地回答她的问题。可是女孩平静的表情没有变化:
「的确和美术室差不多……味道是油彩闷在房间里,已经除不掉了。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啊,押金可能拿不回来了……」
「油彩也就是——我—懂了!姊姊该不会是画家?那些笔什么的都是画材吧?」
「不是。我只是美术大学的学生。」
「美术大学!?果然有在画画!唔哇~~好厉害、好酷喔—!你是未来的画家!艺术家!给我看你的画!」
「不行……你还穿著制服,应该是高中生吧?那边那所公立高中?」
点头的春田回答:「春田浩次OF17岁~~!」女孩只是冷冷发出「喔—」一声回应,表情还是没变,继续喝著咖啡。
春田偷偷用眼角余光窥视女孩柔软的身体,觉得她的细腰像猫一样单薄。接著突然想到她虽然像猫,但是非上下学途中经常遇到的流浪胖猫,而是邻居家以前养的暹罗猫。发出银光的毛配上一对冰蓝色的眼睛,是只修长美丽的外国猫。
明明一直疼爱它,它却从打开的窗户逃走,再也没回家——春田感觉自己看到女孩身上有条长尾巴,不由得吓了一跳,忍不住搓揉眼睛。这当然是他想太多了,可是……她叫什么名字?
「……那个——呃,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说。」
「窝布?翔梭?窝?布翔梭?啊、对不起,到底哪边是姓?原来你是外国人。来自哪个国家?」
女孩从二十公分的下方用一对圆眼睛仰望春田,瞬问发出光芒。眼底看起来摇曳著蓝色。唔哇啊……春田差点发出感叹,接著——
「……你是哪个国家的人都无所谓~~!好美喔~~!真是个美女~~!我虽然冷得快死了,还是很高兴救了你~~!」
一口气把原本准备吞下去的话全部说出口。「啊啊!」等他发现这件事,连忙遮住嘴巴已经为时已晚。他的脸瞬间通红……进来这问公寓到底要脸红几次才甘心。
「……滨田。」
滨田?
什么东西?
春田最丢脸的大脑记忆体容量已满。跟不上女孩的话,愣愣看著站在旁边的她。
「啊!我懂了!」
他总算明白是什么意思,拍一下手重重点头:
「窝布是假名,本名是小滨啊~~!啊哈哈哈哈合体~~!那请叫我阿铃。」
「才不要……我叫滨田濑奈……」
「啊哈哈哈!濑奈啊—!我知道了艾尔顿!那么请叫我浩—次就可以了。」(注:濑奈的日文发音和Fl赛车选手洗拿,AyrtonSenna相同)
「不要……」
「那么—春田也可以。」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叫他。更重要的是——滨田濑奈,得记住这个名字才行——春田把力量注入眉问。不太灵光的脑袋无法思考太深奥的事物,连记忆力都是七零八落。可是这么难得的一刻——
「唉呀……?」
几乎忘记的某个记忆,再度因为头上的电灯泡亮起而照亮。可怜的是灯泡瓦数太低,正要想起时,记忆却像尘土一般几乎快要被风吹散。
「亮、亮……亮普……唔~~嗯……亮作?不对……这个记性是怎么回事……啊……啊?前世……?」
「……难道你是想说亮辅?」
「啊、对对,就是那个。那是怎么回事?」
濑奈紧咬薄唇,皱起眉头,虽然不情愿还是开口。或许是认为对於救了自己的春田有某种义务吧。
「亮辅是——那套衣服的主人。」
「喔~~原来如此,这套衣服的主人啊……原来真的是男人……你说要给我,所以我没穿内裤就直接穿上……啊、别误会,我不是以为这是濑奈的裤子才不穿内裤来个直接接触……啊……原来如此……男人啊。」
「……没关系,反正我想他不会再穿了。」
「啊、真的?呼!幸好没变成站在上风发臭的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
「……一点也不好。」
「不好!?要站在下风闻臭味吗!?」
濑奈没有理会一个人静不下来的春田,看著自己的脚尖,伸出纤细手指梳理湿发。如果是真的暹罗猫,尾巴大概在空中焦躁乱动。
「不是那个意思……他不会再穿的意思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了。亮辅是我的男朋友……或许会变成前男友也说不定。也就是刚刚那个……跳河的原因。」
「……唉呀呀……原来是这样啊—」
都搞到要跳河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原来如此,是和恋爱有关,这也很常发生啦……这种话就算是春田也说不出口。拿著马克杯低著头的濑奈侧脸感觉好透明,仿佛会直接溶人影子里,就此消失。
「……我被甩了,却怎么样也不想分手。告诉他我有话要说,把他叫来我家,但还是无法挽回,他离开了。我追到桥那边就追不上,不断望著他的背影希望他能转过头……可是他始终不回头。我并非真的想死,那么浅的河淹不死人……唉,不过在我差点死掉时,是你救了我。我真的没想到自己已经跳下去了,他却依然不回头……也没注意到……」
想起濑奈茫然伫立在桥上的模样,她一直注视著路的前方。原来她是在看男朋友。
面对只能以「无精打采」来形容的侧脸,春田不禁感到同情。自顾自地点点头之後,「乓啾~~~」春田用手对著濑奈的肩膀轻轻开枪,想要帮她打气。「啊唔……」濑奈的热咖啡洒在手上,春田却没发现。
「总比他注意到你跳河却见死不救好吧!再说如果想要他注意,只要对他大喊:『我要去死~~!』不就好了?」
「我喊了……说过好几次了,从上个月一直说到现在。」
「……啊、原来是这样……」
马上遭遇挫折。这还是他第一次因为女孩子所说的话而瞬间情绪低落。
「一开始的三次还有效果,他会向我道歉,说分手的事改天再说……说到第四次,他表示无法继续和我交往……从那之後就算不提分手,我们的关系也濒临破裂……」
「所以你改变心意决定跳河,没想到还是没用吗?」
濑奈没有点头,不过应该是这样。「唉—」春田忍不住叹息:
「……话说回来,虽然对方同意暂时不提分手,但也没有意义了吧?他已经不爱濑奈了不是吗?勉强拖住不爱自己的男人,强迫他和自己在一起,这样快乐吗?对方不快乐,你还无视他的忍耐?他很痛苦、必须忍耐而且压力很大吧—?他明明是你爱的人,这样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受到挫折的春田不禁说出真心话。濑奈的雪白侧脸低垂。我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春田忍不住抓了一下湿漉的长发。
濑奈将马克杯摆在残留白色水垢的流理台,痛苦低语:
「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也不想折磨亮辅。再说已经走到以死相这的地步……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这些我都知道。」
她用手撑著流理台,仿佛在支撑身体不要倒下。手指纤细到能够看见骨头,指甲也剪得很短,手背隐约浮现青色血管。不是只有脸,这些小地方也很美—春田茫然思考。
嗯,这个人果然很漂亮,而且还是单身—也不管当事人的意愿就擅自宣布她恢复自由之身。叮~~!既然这样,应该快点决定接下来的交往对象才对。
「可是,我还是喜欢他……我该怎么办才好?不管他说了多么过分的话让我哭泣、生气、怨恨、後悔,我还是希望两人能够和以前一样走在一起,和以前一样两人一起吃饭。我最喜欢和他一起散步。一边聊天一边闲逛、喝茶、逛书店,累了回家吃饭,一起闹到睡著为止……我好喜欢这样的时光,好幸福,那是我的全部,我不想失去……我该怎么做才好?」
好,来了!春田一拨长发,马上毛遂自荐:
「找个新的男朋友这么做不就得了~~!」
比如说我!找我浩次!以死相逼的确很麻烦,不过撇开那个部分,濑奈还是很有魅力的!再说我绝对不会想和濑奈分手!分手只有濑奈甩了我(泣)!所以我不在乎濑奈麻烦的部分!必须忘了过去的男人!所以,好不好!?好吗!?我下跪!
……当然不可能真的这么说。要把持住自己。不过我是认真的,表情也很认真,将自己的型男能量开到最大,全部释放出来决一胜负。岂料——
「……不要。不是亮辅就没有意义。」
「唉呀~~这样啊—!啊哈哈哈哈!」
两秒败北。只能以笑回应。
「可、可是!那个!呃~~!」
如果不继续说下去就要道别——现场的气氛就是这样。濑奈叹口气,看向墙上的时钟。春田察觉到她的举动而开始焦急。这么难得的邂逅,难得的偶然,我不想就此结束。既然在这么冷的天气跳入河中救你,我就要得到等值的回礼!春田当然没这么说(对方又没要你救她),不过多少还是希望得到一点好处。再说他也没做人工呼吸。内心想著:再一下,让我找到一点好处。我想要好处。
「呃——那个、啊、我想……换个方式重新接近他不就得了?」
「……咦?什么意思?」
必杀技,边说话边思考作战启动!
「也就是说,呃……那个,他已经不再需要濑奈了吧?也就是那个、嗯,对了对了,不是致力维持过去的关系,而是崭新的相遇!建立新关系!类似这样。」
「……怎么做?」
「比、比方说,那个—让他看看全新的濑奈……啊,对!我知道了!啊哈哈哈哈!」
从出生起就经常笼罩一层雾的春田脑袋,在这一刻落下久违的知性闪电。天外飞来的闪光比电灯泡更耀眼。来了!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
「『交了个超帅的男朋友,而且是个高中生!』——譬如这样如何!?啊、这当然只是作战,让他看看交了年轻男友变得幸福快乐、完全忘记前男友的濑奈,那副充满幸福光芒和快乐荷尔蒙的样子。啥!?那是濑奈!?後悔的人是我!?啊、这是绫波。就像这样~~!」
「……你说的一局中生,该不会……?」
「YES!就是我!」
「……超、帅……?」
「YES!就是我!」
濑奈看著春田眨了几次眼睛,咬唇思考了一会儿:
「所以说……用意是要让他嫉妒?」
「嗯,稍微有些不同!是为了让他再次爱上幸福的濑奈!」
当然春田的真正计画是等到亮辅惊讶之际,游戏早已成真。到时不管他怎么後悔,一旦濑奈成为自己的女朋友,春田就不打算放手。
没错。这些话让春田自己来说有点不好,但是看来愚蠢的他,其实也有些意想不到的坏点子。比方说在这种时候假装好人全力协助,然後趁机占尽好处——
「……可是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那当然是因为过程中可以和濑奈感情愈变愈好,等时候到了,还可以成为真正的男女朋友嘛!濑奈那么可爱又漂亮!又是超帅的美术大学学生!难得能遇到这种人,我不希望就这么说再见!唔啊~~!我怎么全部说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春田伸手遮住瞬间通红的脸无声跪下。难得的好点子就这样报销了。
……我搞不好真是个笨蛋,我的脑袋或许如同大家所说,既愚蠢又可怜。什么真正计画,全部被我自己说出来了不是吗?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愚蠢方式自爆结束。可是没想到对於这样的春田——
「……啊哈哈!」
濑奈笑了。大概是因为太蠢的关系,她以为春田在开玩笑。濑奈用双手遮著嘴巴,弯腰蹲下笑个不停。
「什么跟什么,真有趣……不过或许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吧,我想试试。嗯,姑且不论超帅这一点,和高中生交往就很有话题性,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真、真的吗!?真的!?」
蹲在狭窄的厨房兼走道上,濑奈点了几次头。而且——
「真的。就当是打工吧。每打工一次……每约会一次让亮辅看见『崭新的濑奈气我就给你三千元。」
「真的假的!?不会吧,真的!?太好了~~!」
哇啊哇啊!除了可以和濑奈假装情侣约会,还可以拿到零用钱!没穿内裤的春田开心地高举拳头,兴奋不已。
——春田浩次十七岁。
这就是援助交际的开始。
2
「春田——!你看你看,爸爸给我的吉野家牛丼股东优待券!可以免费吃牛丼喔!牛丼!一起去吧!?」
「……请你别随便和我说话,能登同学。你就用那种路边捡来的优待券,连同我那份老爹牛丼一起吃了吧。」
「就跟你说是股东优待券。怎么?你不去吗?这个真的不用钱喔?你到昨天为止不是还说很喜欢吉野家牛丼,甚至说下辈子投胎当牛要变成牛丼吗?」
黑框眼镜的好朋友露出一点也不可爱的惊讶表情偏著头。春田对他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谁管你那个从芜菁田里长出来(注:日文里的股票与芜菁的发音相同)的免费招待券,我可是要去约会。
在吵闹的放学後教室里,春田骄傲地梳理长毛,匆匆忙忙准备离开学校。身穿连帽T恤与立领学生服,围上BURBERRY格子(仿冒品)围巾之後起身。抱歉,我今天没那个闲工夫陪能登。
「我今天有事~~所以先走一步了!掰掰小登登!」
「咦!?什么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你这个人怎么那么难相处!」
「抱歉~~不好意思~~你找小高高或北村大师去吧?」
「大师早就去忙学生会的工作!再说高须又是那个样子!」
能登鼓起不可爱的脸。春田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只见长相可怕的朋友留著鼻血坐在椅子上。这个场景相当惊人,春田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虽然急著去约会,他还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小、小高高!?这怎么回事!?」
「……都怪那个笨手笨脚的家伙……我……!」
惊人三角眼瞪视的小不点,正以一副了不起的模样挺胸站立:「这是意外。」那名轻飘飘长发搭配洋娃娃外表的同班同学,正是人称「掌中老虎」的逢坂大河。
「老虎~~!你对我的小高高做了什么~~?他太可怜了!」
「我就说是意外嘛。哼,跟笨蛋解释感觉太蠢了,总之就是这个——」
掌中老虎拿起罐装奶昔的拉环:
「因为有点难拉,所以我就很用力地这样——喔啦!打开,结果很不幸地那边那个丑男犬的睑……正好在手肘的正後方。」
「谁是丑男犬啊!?」「就你啊。」「你害我流鼻血耶!?」「好惨呢。」「你一点也不会担心吗!?」「啊——担心担心。」~~愿不是你的错!?」「突发事件真恐怖。」「为什么一脸无所谓的在那边喝果汁!?」「这是奶昔。」……在旁观者看来,即使鼻血流不停,两人仍然一如往常般悠哉地一搭一唱。
「……小高高,你看来好SPRINKLER……!」
「你要说的是SPLATTER吧,春田?」
对对,我想说的就是那个。在能登的订正下,春田愉快更正错误,说声「那么我有事先走一步。」便一手拿著书包,对芜菁田的眼镜男、鼻血男和迷你老虎挥手道别。约好的时问就快到了,现在可没时问继续闲聊。可是——「等等。」鼻血男叫住他。
「我都差点忘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你的制服长裤莫名油亮,回家後立刻喷醋水再用熨斗烫过。啊、要记得把熨斗的插头拔掉喔。」
「喔~~不愧是小高高,终於发现了吗?我忘了去把送洗的唯一制服长裤拿回来,所以从昨天开始穿这件国中制服的长裤。反正颜色一样,出乎意料地不容易看出来吧?」
「的确看不出来,不过……平常连衣服都不换的人,居然会把制服送到洗衣店?到底足怎么回事?」
「嘻嘻!秘密!」
没有正面回应像母亲一样罗嗦的朋友,春田直接走出教室。那件事情是秘密——约好是秘密所以不能说。才刚准备跑开,头上又冒出电灯泡。差点忘了。春田直接俐落地倒退走,回到教室门口探头说道:
「哟—老虎—!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少跟我装熟!快滚回去,你这个蠢毛混蛋!」
春田对龇牙咧嘴发出低吼的掌中老虎轻轻眨眼,有件事他一定要趁著还没忘记之前,告诉这名他曾在幻想里摸过胸部的猛兽系女孩:
「迈遢其实满性感……的喔?也就是超粗心大意,老是害小高高要照顾你,私生活迈遢到不行的老虎超性感女挺起小奶……不对,是胸部女可是老虎的小奶……不对,胸部真的很神秘—穿泳装时意外有料,穿上制服却又超级平坦~~」
只见老虎瞬间捏扁铁罐。
快逃啊春田——在朋友的叫声当中,「我明明是称赞你,为什么要生气啊?」春田不解地偏头逃走。问题在於後半段?不对不对,後半段只是奉送的,他想说的是前半段。
昨天晚上和濑奈传完讯息之後,春田带著兴奋的余韵,在神秘的激动情绪之中思考。房问脏乱也无妨,在初次见面的男人面前,大刺刺地穿著薄衣也无妨,基本上说来各方面都有些迈遢的濑奈相当有魅力,能够启发想像。啊啊啊—好迈遢啊……想了好久,春田终於有所领悟。
迈遢的女人真好!
……如此领悟之後,他一个人在脑子里举办「班上迈遢女孩大赛」直到半夜三点,如今只是想颁奖给勇夺第一名的老虎。连滚带爬地跑出校舍的他拉出脚踏车全速踩动。出了校门後有一段路都是直线,趁著快变红灯连忙穿越马路:心想这下老虎应该不至於追上来。
骑过命中注定的河边,通过命中注定的桥,春田前往的地方,是与自家方向相反的车站。附近的人愈来愈多,春田放慢脚踏车的速度,刚好可以看见约好的入口。
已经到了吗?停下脚踏车上锁时,他抬头一看。
喔!吸了口气。
已经到了。马上就发现她的踪影。濑奈靠著柱子,一手按著手机。春田不明究理地躲在同一根柱子另一侧,心脏有些……不对,是跳动得很厉害。这还是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和女孩子两人单独约在外头见面。虽然曾经有好几次因为联谊的关系,大家一起集合(然後持续更新失败纪录),但是两个人——他现在才知道这原来是件紧张的事。
该如何开口?如何登场?春田在隔著一根柱子的後侧,拨了一下留到下巴的长发,想要稍微要帅——
「啊……什么嘛,原来你在这里。」
「呀啊!哥哥大笨蛋!进来要敲门啊~~!」
变成妹妹了。
春田双脚内八满脸通红,不禁瞪著濑奈雪白的脸。他吓到了,没想到濑奈会突然转过柱子现身,根本来不及反应。哥哥是笨蛋笨蛋。人家难得有机会想要帅……想变身帅哥,结果却变成妹妹。我是笨蛋笨蛋,脑袋愚蠢可怜到不行。
春田不乾脆地拚命挣扎,濑奈说了一句:
「……春田真有精神。」
无所谓地拨弄头发,然後举起一只手,似乎是在打招呼。
中分的浅褐色长直发今天也散发银色光芒。端正的站姿叫人想像不到她会是那个肮脏房间的住户。濑奈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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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细针织上衣外搭白色针织外套,脖子挂著浅水色围巾,下半身搭配米黄色的口袋工作裤,肩上背著茶色大皮包,今天看起来也很像暹罗猫。纤细的褐色高跟鞋看来就像猫的脚尖。
宽额头下是隐约发出冰蓝光芒的眼睛。濑奈看著春田的眼神十分平静。春田无法回看她的眼睛,对著暹罗猫的脚尖「嘿嘿嘿!」傻笑。
***
「那边。」濑奈用手指向看来很时髦的咖啡厅。
木头阶梯延伸的前方,是整片玻璃帷幕的入口。红砖墙边排列水嫩的观赏用植物。店名不会念……这种地方自己绝对不会一个人进去,和能登?一起也不行,和小高高或大师也不行。这种店不适合跟男性朋友过来,而且高中生要进入恐怕会遭到拒绝。
「……亮辅在那边打工。礼拜三,现在应该是当班的时问。」
「该、该怎么说~~我可以穿著制服进入那么时髦的地方吗?突然感觉有点害怕……啊哇—喔!」
「这么一点小事,应该可以吧……你不想?」
手被紧紧握住。冰冷手指的纤细,以及叠在一起的手心那股柔软——春田心跳加速,脑血管也快爆炸。粗制滥造的脑袋突然涌进大量血液,反而变得更笨。
「不是不想……可是摸那里会弄脏……」
「……你的手很脏吗……?」
察觉濑奈要抽出自己的手,春田连忙摇头,客气地稍微用力回握她的手:
「才怪,一点也不脏!」
两人躲在书店门口,濑奈放心地将春田的手拉近,身体贴上春田的手臂,脸颊靠著春田的肩膀。十指交握,手和手紧贴成为真空状态。濑奈纤瘦的身体曲线透过手臂清楚传递过来,甚至透过柔软单薄的肌肉,感觉到底下纤细骨头的形状。
对了——我们正在交往,假装在交往,就是这么回事。
「……你的手好像流汗了。」
「咦!?不会吧,好丢脸!我马上擦!」
「没关系,我不在意。啊,你该不会不曾牵过女孩子的手、谈过恋爱吧?」
「当当当当当然有!?只不过分、分手了!」
「……真的吗?」
骗你的……
春田在心中老实回答,不过对方或许早就看穿他的心思。愈是在意手汗就流得愈多,也不知道视线应该摆在哪里,整个人心神不宁。光是牵手、光是挽著手臂、光是对情侣来说理所当然的举动,就让春田难以平静,更别说脸颊发烫,从刚才开始就无法把搔弄鼻尖的头发拨开。可是濑奈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还看了一下手表:
「我们走吧,要当个称职的男朋友喔。如果他问起什么,不用回答也没关系。」
「耶!」
「要表现得帅一点喔。」
「好!」
猫脚尖静静踏出,慢一拍的春田也跟著迈步。
感觉濑奈竖起幻影尾巴卷上春田。两人的脚步以同样的速度缓慢摇晃前进。分开的腰部快要撞上时,看不见的尾巴就会缠上来,仿佛在说「跟好」。春田调整步伐,让两人的腰部紧紧靠在一起。
春田觉得娇小的濑奈似乎可以整个抱在怀里,於是顺著尾巴的引导,战战兢兢放开牵住的手,放在濑奈的肩膀上。正如同他所料,濑奈的身体正好收进怀中。身体靠在一起,隔著衣服也感觉得到对方的体温。
「……这、这样看来会太亲密吗?」
「没关系。」
春田好不容易解决手汗问题,总算恢复呼吸。
濑奈以平静的眼神看著咖啡厅入口,表情没有任何改变。
然後两人以旁人看来极为甜蜜的姿态,走上露台阶梯。春田打开玻璃门,领著濑奈进入店内。
「欢迎光临。」
喔,果然立刻出现一名型男店员——如此心想的春田正准备开口说两位的同时——
「啊——」
春田注意到型男店员看著自己身旁的濑奈。对方比身高一七八公分的自己还要高上许多,虽然体格看起来削瘦,但是卷起的衬衫衣袖露出的手臂满是肌肉。自然不对称竖起的头发很帅气,滑顺下巴残留的胡渣也很帅气,真的很适合漆黑的衬衫长裤打扮。如此的型男看著濑奈,春田知道他还眨了好几次眼睛。
濑奈说声:
「……咦?唉呀,亮辅今天当班?糟糕,我忘了……对不起。」
哇啊,突然出现的型男,居然就是那个亮——亮作先生。吓了一跳的春田忍不住——
「你好~~!咻~~!帅~~哥!」
乓啾——以食指比出枪的动作伸向亮什么先生……这个举动会不会有点蠢?现在想到已经太迟了。型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按著遭到枪击的胸口茫然看著春田。
「……讨厌……真是的……」
濑奈摆出测量自己体温的姿势,用手遮住自豪的额头低下头,接著仿佛是要甩开什么似地猛然拾起头:
「……正好趁这个机会介绍一下,他是我刚开始交往的男朋友。你很惊讶吧?他还是高中生喔……春田,这个人呢,单纯只是我的大学同学。」
濑奈乾脆地说出「单纯只是」。好厉害——春田因为受到太多惊吓而说不出话来。
「……今天店长在,私事等到学校再说。欢迎光临,这边请。」
这回轮到濑奈沉默。亮什么先生对於濑奈的话丝毫没有动摇,忠实扮演时尚咖啡厅型男店员的角色,以完美的笑容为两人准备并排的座位,并且端来水杯。看来店内没有提供湿毛巾,菜单则早已摆在桌上。
现在只好先坐下。濑奈和春田两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看著菜单。这段期间有其他的客人起身买单,亮什么先生带著微笑前往收银台。
「濑奈……那个人好像很正常地在工作……」
「……我要咖啡。春田呢?」
「啊?呃,那我要柳橙汁……话说回来……」
「不好意思,我们要点餐。」
濑奈打断春田的话,叫来附近不是亮什么先生的店员,点了咖啡和柳橙汁,并且喝了一口水,用手指梳了几次头发。突然把大包包摆在腿上,粗鲁地翻著里面的东西,把记事本、手机、钱包摆在桌上。然後又喝了一口水。
记事本里全是折起来的便利贴,以及夹著的纸片,手机上挂著一堆来自各地的纪念吊饰,总之是收到就挂上的状态(琉球石狮KITTY还能理解,写著「日光」的将棋,还有上面印著四国地图的葫芦是怎么回事?丫膨胀的钱包圆滚滚,一定不是因为里面装满钞票。
这个人果然很拖沓……在春田的注视下,濑奈再度把记事本、手机和钱包收进包包里,应该说一股脑丢进去。然後再一次拿出钱包,取出混在钞票里的皱巴巴收据。摊开、折起,并且收进零钱包。
她这么做的同时,视线一直望著柜台里的亮什么先生。或许她以为自己的举动没有被人发现吧。
亮什么先生往右就看右,往左就看左,就算进入厨房也是痴痴等待他出来。等到他出来就看向桌上的木纹,像是要避开他的视线。
「濑奈等等……别这样。」
「……咦?啊!」
「啊、对不起……」
春田想告诉濑奈别一直盯著亮什么先生,强行抓住濑奈移动的脸准备转向自己。
没想到手指一不小心戳到濑奈的眼睛……濑奈按住被戳的眼睛,不发一语地趴在时尚咖啡厅的桌子上。
「对、对不起,真的……可是我觉得你别再这样了~~」
「……什么意思?」
濑奈缓缓抬头询问。春田感觉在半空中焦急舞动的长尾巴,正在拍打自己的脸颊。事实上她只是以被戳的湿润大眼睛,瞥了春田一眼。
「还问我什么意思?难道你自己没发觉吗?濑奈一直在看著亮什么先生。这样子幸福荷尔蒙不会出现,根本无法依照作战计画进行。」
「……我才没看他……」
「你在看。边玩葫芦边看得不停。」
「葫芦?我哪有那种东西。」
「就挂在你的手机上。你连自己的手机吊饰都不清楚吗?」
濑奈再度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确认,纪念吊饰里的确混了一个葫芦。「这是什么……」她只是稍微皱起眉头。
「你看,有葫芦吧。你一直盯著他也是千真万确的事。这样一来荷尔蒙不会出来,只会让对方看到你仍然带著满满不舍的烦躁心情,完全无法前进。咦,我好像说得太过分了?」
春田注意到濑奈抓著葫芦趴在桌上,仿佛快要被看不见的河水冲走,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
「不……不会,没关系。这样也对,你说得对……没错没错,我有准备。」
顽强的濑奈重新振作,收起葫芦,也不再盯著亮什么先生。「来,这个。」从包包里拿出简介摆在春田面前。草津、鬼怒川等文字跃然纸上,看起来是旅行社的温泉旅行简介。
「啊、全裸!咦?这要给我!?哇~~谢谢~~!好开心喔!」
封面上泡在露天温泉里的模特儿,彷佛正笑著诱惑春田:「嘿,小弟弟……姊姊很温暖喔……」春田似乎快要坠入二次元世界广告的温泉里。
「……才不是要给你。这是我刚刚在车站那里拿的。我们一起看吧,假装计画一起去温泉旅行。」
「……啊啊……原来如此……也对……没道理要给我……这么好的东西……一
「……如果你那么想要,等一下让你带回去。」
「可以吗~~!?太好了!」
哼著歌的濑奈和春田两人靠在一起,开始看起那份简介。「草津感觉真不错。」「真不错~~!草津在哪里!?」「群马。」「群马呀—!群马在哪里!?」「关东。」「关东啊~~!草津真不错~~!」「这里是伊香保。」「真不错耶—!在哪里呢!?」「群马。」「群马呀~~!咦!?群马!?」「群马。」「群马似乎很厉害呢!?」「不只如此,水上温泉、猿京温泉、四万温泉也全都在群马。」「咻~~!我开始喜欢群马了!」「我也是。」「群马真不错呢—!好幸福!」「我也是。」——两人紧紧靠在一起。
这是什么——!超像一对情侣——!在傻笑的春田身旁,濑奈小声说出感想:
「……和春田说话时,似乎完全不需要用到大脑……」
「咦!?这样说会不会太没礼貌了!?我可不想被连自己有葫芦都不知道的人这么说!?」
没办法当作没听到的话,让春田稍微离开濑奈的身体。「对不起、对不起……」濑奈想要和好,春田却还在生气。难得与濑奈之间的气氛好像一对情侣、难得我对群马的爱觉醒了,居然说出那种话。
「既然这样,我就让你好好动动脑袋!做做看这个吧!」
「唔哇……」
为了泄忿,春田从书包里拿出数学讲义,还附上自动铅笔,又说了一次:「做吧!」
「不会吧,这是什么?唔哇,X、Y……不记得了,我不会,写不出来,完全不想看。」
「为什么!?你不是大学生吗!?啊,太可疑了……!感觉起来不对劲喔~~!濑奈该不会是谎报学历吧~~!?」
「……别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事。认真起来我就会写……好,接下来我要认真了……一
送来咖啡和柳橙汁的女店员,以莫名冰冷的视线看向散置桌上的数学讲义。不过濑奈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不是在意的时候。
开始认真的濑奈皱眉瞪著习题,思考到甚至忘了呼吸,春田也不禁跟著屏息。过了一下子,她终於始动笔——
「哇~~!?超棒的!」
「……一芳边I愿要加上皮诺可……」
濑奈以只能说是天才手冢附身的精确笔触,在答案栏里画出某个无执照医生和他的小女孩夥伴。光是四处画上以斜线构成的影子,就让气氛为之一变,涂鸦变成插图。两人的模样从黑暗里浮现,仿佛正凝视著照耀前方路途光芒的模样,活生生地跃然纸上。
「真不愧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太感动了!骗人,根本想不到这是用我的自动铅笔画出来的……好像用专门画具画出来的一样……超厉害的……!」
「不,这和我学的无关,纯粹是因为从小就很喜欢,所以照著模仿。」
「不过还是很厉害!」
春田忍不住拍手,如果可以真想起立鼓掌。或许是春田过度称赞,濑奈嘴边浮现出浅浅的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
「——这样会给其他客人带来困扰。请不要在店内读书或是写作业。」
两人一起抬头。那名亮什么先生以一副店员的模样(不,他就是店员)站在一旁。接著又小声补充:
「……出去外面有一家麦当劳,不如去那里玩吧?本店不适合高中生光临。」
如果有时间道歉——
但濑奈连道歉的心情都没有。
一回过神来,濑奈已经捉住春田的手。不由分说地拉著他站起来,光是避免忘记、抱住讲义和包包等东西就费尽全力,拖著春田走向门口,把两人合计正好一千元的钞票和帐单抛在没有人的收银台,沉默离开咖啡厅。
跑下阶梯快步走在马路上,进入车站後面满地垃圾的小巷子。
「等等!濑奈!那个、等一下!」
「……今天已经够了。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这怎么行?我们什么也还没做!再说你如果因为那么一点小事——」
「……我说够了。到此为止。今天到此结束。」
濑奈没看春田的脸,也不打算听他说,只是粗暴地翻找包包。濑奈的脸在头发遮掩之下,看不见她的表情。捉起浑圆的钱包抽出三张干元钞票——
「拿去——再见。」
推向春田的胸前。钞票差点掉在肮脏的地上,春田忍不住抓住钞票之後抬头——
「濑奈!」
濑奈已经跑著离开小巷子。春田慌忙想要追上去,离去的背影近在眼前,可是他的手中握著三千元。春田注意到自己拿了三千元。有股奇怪的感觉——濑奈给他这些钱的意义。
「到此为止」四个字震撼脑袋,就代表手中这三干元是春田与濑奈之间的界线。
无法跨越,也不知道如何跨越。当然不可能叫他把三干元扔了。就算扔了手中的三千元,也改变不了濑奈付出三千元的事实。濑奈的心情——那个事实无法改变。
为了画分界线,濑奈说过这是打工。春田直到现在才明白,同时再度了解自己的肤浅。他原本打算慢慢成为濑奈的男朋友,但是这条线一画,不就清楚表示濑奈不给自己任何机会吗?不过是三千元的墙壁,愚蠢的自己却跨不过去。濑奈早就看穿一切,并且做好准备。
非常不喜欢——明明这么想,双脚却动弹不得。明明讨厌这种分开方式,却无法追上濑奈。春田认为手中的三千元,就是濑奈的意志。此时的濑奈已经走入纷乱的人群里。
这就是全部了吗?只有群马和无执照医生就结束了吗?
春田一个人待在小巷子中傻傻站立,隆冬突如其来的冷风推动他的背,仿佛在说:无能为力的家伙早点回家吧。他的双脚禁不住强劲的风势,却也无法迈出脚步,只能任由冷风吹动愚蠢的身体。
3
「……有事吗?」
「不能待在这里吗?」
「……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样我很难吃饭……」
「怎么会?继续吃就好了啊。耶—原来老师午餐都吃外卖啊。那是什么?看起来好好吃喔—」
「什、什锦面……很好吃喔。」
「我是炒面面包、奶油面包和可乐饼面包。合作社卖的,很难吃喔。」
大口咬下面包的春田浩次看著班导恋洼百合,也就是单身(30)分开免洗筷,拆开面碗的保鲜膜,轻轻将筷子伸向什锦面——
「咦……原来百合是属於先吃鹌鹑蛋的类型。」
「……有什么关系……」
在春田的世界里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一般人都是最後才吃吧——春田如此说道。接著莫名心想:突然先吃鹌鹑蛋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班导?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会嫁不出去。昨天濑奈留下他离开之後,他一个人带著微妙的心情,踏著沉重的脚步回家,之後也没有任何联络,让他的少年心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如何发泄的思春期烦闷,偶尔也会把矛头指向班导。
在午休时间的敦职员办公室二年级导师座位,春田占据单身(30)办公桌角落,一边看著班导的脸,一边喝口自己带来的乌龙茶。单身(30)不舒服地回望春田,用难以启齿的语气小声问道:
「……春、春田……虽然没关系,只是……你为什么要在这边吃午餐?」
「该怎么说,我不想待在教室里……没什么心情闲聊。可是我一静下来,大家又会说我好怪,开始量我的体温,打算送我去保健室,女生还会拿擤过鼻子的卫生纸丢我骂说:『都怪你怪里怪气,害我的手机收讯不良!』……大家都不肯让我独处。」
「……原、原来如此。这表示你相当受欢迎……原来如此,所以才会到这里来……特地选这边……那还真是……」
「嗯,就是这样。」
唉呀—恋洼老师真受欢迎—和学生一起午餐很开心喔—这是年轻国文女教师的发言。「谢谢!」单身(30)自暴自弃地用筷子夹住什锦面里的猪肉回应对方。
「……既然你在这里,我就顺便告诉你……春田,你前阵子的期中考英文考得很差,要是不补考可能会留级喔。」
「我说百合,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
「……你完全没在听我说话。」
春田一手握著不想吃的面包,看向班导的侧脸。吸著什锦面的那张脸和濑奈完全不同。不是长相的问题,也不是肌质相差十岁的问题,更不是哪个人比较漂亮的问题,不是这些。同样是生物,看起来却像不同物种。
濑奈在春田眼里,和其他人类完全不同。
「曾经有只猫,我非常疼爱它。」
「嗯嗯……啊!搞什么啊,居然没放木耳……运气真差——」
「全家人都很疼爱它,可是它却从稍微打开的窗户缝隙逃跑了。」
「嗯嗯。」
咻噜噜~~
「我在说很严肃的事,你别顾著吃面嘛!?这样还算导师吗!?」
「啊、对不起。可是面会烂掉……」
「那就算了……原谅你。至於我想说什么,呃……百合啊~~你认为那只猫为什么会逃走呢?」
「咦咦……这是作梦之类的话题……吗?那个深层心理是什么?总觉得好可怕……」
「我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不过,唉~~就算作梦也可以。你怎么看?厚颜无耻活了三十年,应该有许多人生历练吧?」
「你那是什么说法……嗯,不过也对。很意外的是即使已经三十岁,还是称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人,所以我也不知道。」
「咦!你身为老师居然不知道!?」
「不知道。不过……嗯,如果要用老师标准的回答方式来说,就是:『对於管理的反抗,以及自我寻求而出现的具体行动心理。』——想要独立的年轻人对思春期的不安?类似那样的东西?大概就是这样吧?啊——好像在哪里看过,教育心理学还是哪里的资料……啊——想不起来,我真的老了。」
咻噜噜~~
「真的老了……而且答案根本答非所问……」
「啊——是喔,那还真是抱歉。」
咻噜噜~~
「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和不喜欢自己的男生在一起的女生,和不喜欢自己的女生在一起的男生,哪边比较悲惨?」
「这个我知道!很明显是男生比较惨!因为女生只要不喜欢对方,就可以毫不在乎地做出过分的事!男生只要不是很讨厌那个女生,就不至於做出太过分的事……这样反而显得残酷吧……没错!对,就是那样!春田将来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啊啊~~讨厌讨厌,男人真是讨厌!咻噜噜~~!咳咳!」
「好了好了,冷静一点。那么女生为什么能够毫不在乎地对男生做出过分的事呢?因为不喜欢,所以无所谓?」
「没错没错,无所谓,因为她们只看得见自己喜欢的男生……怎么了?你该不会被奇怪的女生玩弄了?不会吧——喂——快停止,可别搞出什么奇怪的问题。我们班上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早就被注意了。」
才不奇怪。
——看到单身置身事外的表情,春田掺杂迁怒的心情感到很不高兴。他心想:惨的人是我,真是抱歉。
「……我们交换吧!」
「啊!啊啊啊!我的什锦面……」
春田趁隙抢走什锦面碗,用单身(30)刚才使用的筷子大口吃下什锦面,果然很好吃。春田灵光乍现,既然这样,他决定整碗抢走,把吃到一半的难吃面包推给单身(30),一口气把面、白菜、红萝卜、猪肉,连藏在碗底的木耳都吃掉。
唔哇——交换午餐。你们感情真好,好羡慕喔——买饮料回来的国文老师又在旁边起哄,「我跟你换!」单身疯狂舞动可乐饼面包加以回应。
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再收到濑奈的讯息,没想到在吃完班导的什锦面回教室的路中,讯息就来了。
***
嗯帖帖雷帖雷~~!
嗯帖帖雷帖雷~~!
#春?春?春田大逃亡—!不想听所以捣耳朵~~!好~~像有人在说不愉快的事喔!来背背九九乘法吧!背九九~~打、发、时、间~~帖帖雷帖雷~~!嗯帖帖雷帖雷~~!(从#的地方重复)
「……你有在听吗?」
「没在听!」
春田比出V字手势加上回答,然後继续说道:「我在背九九乘法!」「为什么?」看著春田反问的濑奈冰蓝视线,如同今天的风一样冰冷。
「因、因为~~该怎么说,话题好郁闷,我不想听,否则连我也会跟著闷……」
「你没有必要郁闷,毕竟那是我的事。」
就算你这么说——濑奈所说的郁闷故事,穿过有点诡异的九九乘法进入春田脑中。事实上春田浩次早就感到忧郁,接下来大概会叹息,好想消失……现在不是开玩笑的场合,两人并肩走在飞舞的枯叶之中,沿途听到的话题,全部都是会跟著忧郁的内容。
濑奈邀约春田来到自己就读的大学,就位在距离那个脏乱公寓最近的车站,搭乘民营铁路不到十分钟的地方。春田原本怀疑穿著制服进入大学校园会不会有问题,或许他看起来像是来参观学校的考生,所以即使受到熙来攘往的大学生瞩目,不过并没有被警卫赶出去。
春田和濑奈继续走在贯穿枯黄草地的宽阔步道,吹过的冷风让他忍不住缩起脖子。不愧是大学,总而言之就是大。远处看见冬天枯萎的杂木林,前面一点的地方有几栋校舍,在校舍入口的楼梯、校园各处的长椅、石造建筑物的挑高开放空间,到处都能见到学生的身影。现在明明已经快要黄昏。
「你刚刚如果没有仔细听,我再说一次。就是——」
「啊啊!够了够了,别再说了!我大致上知道了!」
「……什么嘛,原来你有在听。」
「就算不愿意还是会听见~~」
——濑奈说的这件事,发生在某问高中的四名年少男女之间。
首先是两名少女。她们同班又聊得来,进入高中之後马上成为好朋友。因为目标同样是美术大学,因此毫不犹豫加入美术社,在那里遇到别班两名交情很好的男同学。四个人同样都是新加入的社员,很快成了好朋友,集训、展览会、校庆……所有活动都是四个人一起参与,四个人也变成要好的朋友。那年夏天,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陷入热恋,交情进展到所谓的「情侣」。
升上二年级,剩下的女孩和男孩变成同班同学,偷偷暗恋男孩的女孩好开心。四个人之中有两个人成了一对,剩下的两人自然也互相吸引,有了同班这个共同点的他们愈来愈接近。同一年,四人组变成两对情侣。
到了高三,开始准备辛苦的升学考试。每天都去目标美术大学的补习班上课,整年没有一天缺席,不断反覆石膏素描。冬天到了,春天来了,後来交往的情侣考上第一志愿的美术大学。先开始交往的那对,女生考到其他的美术大学,男生一间也没考上,最後进入私立大学的文学系。
即使如此,四个人每到周末假日总会找时间聚会。成了大学生就能在居酒屋里待到天亮。大家喝著不习惯的酒烂醉狂吐,聊上好几个小时。或是报告近况、或是聊高中时代的其他朋友、或是聊各自大学的事、或是聊新的朋友、或是聊奇怪教授的八卦,还有新进艺术家的话题等等。哪边的美术馆有什么展览、在哪边看了什么有什么感觉、谁几岁时创作了什:么、自己想创作什么、自己心中有什么样的冲动、要成为什么样的艺术家、经济上有没有问题、生活与创作如何折衷——文学系的男生在没人注意到时,静静地承受莫大的伤害。
他也想念美术大学,想和有同样梦想的夥伴一起学习、竞争。但是他考不好,家里不准他重考,所以没机会再考一次。他对能否自四年制的大学顺利毕业感到不安,也没办法选择专攻美术的方面。从考完大学之後再也没画画,已经无法成为艺术家。他跟不上其他人,独自从这场竞赛退场。
上了大学二年级、三年级,经过春天、夏天,到了秋天,男孩对女孩提议分手,决定抛开和自己所退出的竞赛有关的一切,他终於能够找寻其他东西。女孩受伤了,然後——
「我认为,掠夺也该有个限度。」
濑奈在围巾底下的头发,随著吹来的冷风飞舞。身旁的春田将冰冷的双手插在立领学生服口袋里,被迫继续听她述说忧郁的故事。
「叫人不敢相信……他们才分手两个礼拜。我和亮辅担心她、无法放她一个人,所以每天陪她一起喝酒、听她哭诉……可是有一天,亮辅对我说他一个人送她回家,说我好像快感冒了,要我先回家……在车站月台上,我看著站在对面月台等车的两人站在一起,说著我听不到的事……当时有股非常不好的预感,可是我认为不可能……没想到预感成真。」
#春?春?春田的……!
……没用。
春田无法不去倾听濑奈此刻仿佛快要被风吹散的微弱声音。因为实在太可怜了——如果被濑奈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她会显得更可怜。
这时濑奈的雪白侧脸因为强烈寒风,瞬间好像快哭出来。春田也看见她的表情。
「……你知道亮辅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其实他从高一就喜欢她,可是因为她和自己的好朋友交往,所以他什么也不能做。」
「……咦~~」
「她也说事实上一开始喜欢的人是亮辅,但她误以为亮辅喜欢的人是我……」
「……真的假的……」
「……我无法原谅原本以为交情会延续一辈子的男朋友、好朋友……还有当时愚蠢的自己,所有的一切我都痛恨。」
「……啊呜……」
春田觉得这个故事好令人心痛,对濑奈当然如此,身为听众的自己也听得相当痛苦。高中时代的快乐日子变成「恨」,这对还是高中生的自己来说实在太奇妙、太忧伤了。自己果然开始想起朋友的脸。会不会自己的这些日子,有一天也会变成「恨」……
不要,我不要这样,甚至连想像也不要。春田拨拨长发闭上眼睛,专注精神喊叫,全力逃避现实:
「唔咻——!群马——!」
——脑子里描绘著超棒的群马县形状,是可爱的心型。他不知道群马县原本是什么形状,可是群马很棒。草津、伊香保、水上都在群马,猿京和四万也在群马。群马好玩又温暖,有好多裸体。温泉很多,温泉好棒。我最爱群马,最爱裸体,超超超级爱的心型群马~
「啊哈哈哈哈!想起来就觉得好温~~暖喔!唔哇~~咿群马!群马喔~~!好~~好~~玩~~!濑奈,群马很棒吧!很好玩吧!」
「应该很好玩吧。啊、昨天没有给你温泉的简介……对不起……我忘了。」
「没关系没关系,改天再拿就好了~我的心永远住著热呼呼的心型群马~群马是我的新娘~我好喜欢好爱群马~我就是群马,群马就是我~不管群马做什么我全部接受~今晚的配菜是群马的草津~喵~~~」
「群马真是不错……说到这个,我把昨天的葫芦丢了。」
「啊…这~~样啊~~!没什么不好吧,反正那东西也很怪!丢掉丢掉!」
「……因为我想起来送给我葫芦的人,就是那个第三者……我把葫芦狠狠踩碎、从阳台丢出去了……」
「群、群……群……群……」
……可恶!好冷喔!再用力抱紧我吧,群马!
春田咀嚼渗入骨头的忧郁,突然停下脚步。他发现一群超怪的团体,害他没搭上脑内特快车「水上」,错失逃向群马的机会。
在被濑奈忧郁气息笼罩的另一头,大约十多名男女在一处宽阔的草坪上,身穿肤色紧身衣一边敲击太鼓一边扭动身体。这个奇妙的景象就连群马也会光脚飞奔逃跑。
「呀啊——!那是什么!?」
听见春田的惨叫声,濑奈也看向紧身衣军团:
「喔喔……他们是为了舞蹈课的发表练习吧。」
「可是未免太奇怪了!?」
「我想他们就是想表现奇怪。」
「怪舞蹈啊—!原来也有这种!濑奈也跳吗!?咻~~超想看!你绝对适合全身紧身衣打扮喔,嘻嘻!」
「不,我不跳舞……如果时间再早一点,这一带会更吵。到处都可以看到在唱歌跳舞、练习搞笑、戏剧、相声的学生……我们学校不是只有教画画。也有一堆人试图从超乎寻常之中找到价值。」
「呀啊……」
怦怦~胸口的群马跳动。
在说话的同时,濑奈的手若无其事地伸向春田的手,柔软的纤细手指纠缠过来。群马狂跳。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有一股冰冷的血液打从心底涌上。濑奈的手指好冷。
春田忍不住放开她的手。
「……为什么?」
隐约散发冰蓝色光芒的眼睛,静静仰望春田的脸。幻象尾巴想要重新缠上春田的手臂。可是春田逃开了,停下脚步想要稍微拉开距离。
「不,那个,因为—牵手表示……又要做同样的事吗?这样有什么意义?昨天已经证实完全不行,濑奈完全不行,明知如此还做同样的事,会有反效果吧?再说……啊~~」
——其实他很想说出昨天分开时的微妙感受,但却难以用话语形容,只好作罢。没必要的事情可以伶口俐齿地说个没完,真正重要的东西却说不出口,这就是这颗可怜脑袋真正恐怖的地方。
不过在停下脚步的春田面前,濑奈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今天我会更努力,所以才找你过来。别担心,就算状况不如预期,我仍然会付你酬劳……昨天的确失败了。我吓了一跳,所以乱了步调……像那样逃出店外,很明显可以看出我对他还有依恋。我已经反省过了,今天会做得更好。最近就要发表作品,我想亮辅为了完成他的作品,应该还留在工作室里。」
滴答——就在这个时候,一滴雨滴落鼻尖。春田不禁以张开嘴巴的蠢脸仰望天空。
濑奈的手指逮到机会,再度用力握住春田的手,摇曳冰蓝光芒的视线强烈仰望,彷佛在说:这样就好,反正是三千元的工作,你不需要做多余的事,什么都不想也没关系,绝对不准越线。你就想群马的事吧,我也不会想你的事。
「前面的那栋建筑物就是制作大楼……开始下雨了,我们快点过去吧。」
——春田无法逃走。
也搭不上脑内待快车「水上」或是脑内特快车「草津」。
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顺著濑奈柔软纤细的手指引导往前跑。「唔哇,下雨了!」「不妙,没带伞!」「不会吧~~!?如果到明天还不乾就死定了~~!」——学生仰望逐渐变暗的乌云,一面发出抱怨一面躲雨。连原本在散步的附近大叔和狗也跟著奔跑。
***
濑奈和春田一同跑在雨水不断滴落的步道上,彷佛要逃离劈哩啪啦落下的冰冷水滴。两人终於跑进老旧建筑物的屋檐下。
「呼,好冷……这里就是制作大楼。」
「好旧!」
就连春田看了也知道,建筑物老旧破烂到一踏进去就忍不住想吐嘈。天花板的角落满足黑色霉菌,窗户玻璃全是一层白雾,所有窗户都嵌著生锈的铁窗和栅栏,成排房门的把手全是晦涩的颜色。仿佛用肉眼都能看见滞留数十年的空气,这就是带有古风……这么说只是好听,总之就是一栋破烂建筑物。
就在他们踏人的瞬间,油彩独特的臭味和更强烈的刺激——像是强力胶之类的强烈味道便冲击鼻子。「好臭—」春田忍不住皱著一张脸,但是濑奈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表情没有丝毫改变,毫不犹豫地拖著春田在日光灯闪烁不停,好像快要熄灭的昏暗走廊上前进。
爬上带有裂痕的水泥楼梯来到三楼,濑奈停下脚步。按照名字字母排列的数个房间不断延伸到走廊尽头。抱著巨大行李袋和画布,看似大学生的男子从其中一个房间飞奔而出,匆忙下了楼梯。
「……刚才那个人拿的是画吧?濑奈也在这里画画吗?」
「嗯。」
「让我看~~」
「不要。」
简短的回应声响彻昏暗狭窄的走廊。濑奈稍微看了一下四周,放步在走廊上前进。今天穿的高跟靴子喀喀作响。
亮什么先生八成就在这层楼——春田看著牵手走在身旁的濑奈那有耳洞却没戴耳环的薄耳朵如此思考。濑奈今天真的能够成功装出交了新男朋友的幸福模样吗?
濑奈能够确实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意,装出和我交往的模样吗?
「……?」
啊痛痛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胸口。
「怎么了?」
「……不晓得。我没~~事……」
痛吗?还是难受?群马?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是每呼吸一次,喉咙就堵塞一次。如果聪明一点,就能形容这股痛楚的原因、就能理解难受的原因。天生蠢笨的这颗脑袋,就连自己的事也无法理解。悲伤的春田粗暴地抓抓长发,总之先摆到二芳晚点再想,反正三秒钟後就忘记了。
3D、3E,濑奈走到挂著3F牌子的白色拉门前停下脚步,春田知道她的侧脸有些僵硬。该不会对方就在这个房间吧——就在春田如此思考之时。
拉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
发不出声音的人不是濑奈,而是开门的人。亮什么先生就在眼前。
头发用发带绑起来,脸上戴著镜片超厚的俗气黑框眼镜,身上是破洞松垮的牛仔裤搭配廉价尼龙衬衫,明明是冬天却光脚穿著按摩拖鞋,皱巴巴的围裙被颜料弄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昨天那个帅气俐落、一身漆黑的型男店员打扮完全不同,是一副忙到连自己的外表都没时间顾及,可以用「宅男」来形容的姿态。而且这八成才是亮什么先生真正的样子。因为连春田都觉得今天这副随意的打扮,出乎意料地适合他。
……话说回来,即使如此,同样挂著黑框眼镜,为什么亮什么先生和能登就是有著天差地远?能登,你实在太可怜了。
「咻~~喔,今天果然也是型~~男——真好~~天生素质好的人穿什么都很适合~~我如果打扮成像你那样,可就真的难看毙了YO!MAN,SayHo~Oh~Ho~Oh!SayHoHo!HoHo!HoHoHo~!HoHoHo~!丑男INTHEHOUSE!喔唔~~!」
春田不禁摇摇晃晃朝型男走去,却因为手被紧握而回神。对了,现在不是和型男攀关系的时候。
春田身边一身银毛的美丽暹罗猫,正优雅地舞动长尾巴——濑奈转过柔软的细瘦腰身,贴在新男朋友身上撒娇:
「……真巧,你在这里工作啊。我们真常碰面,昨天也是……才想著别再和你见面,反而经常遇见。」
亮什么先生一句话也没说,看了一了眼春田的脸,又凝视濑奈的脸。濑奈摆出自然的笑容回望他,只有春田透过紧握到发痛的手指,知道她内心此刻的动摇。
「休息吗?去买咖啡?便利商店?外头正在下雨喔。」
「……什么真巧,你明知道我在这里。」
「咦?讨厌,我不是来找亮辅,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我以为是美纱子,她们也在这里制作作品不是吗?我们约好了要喝茶,所以过来找她们。」
「带著高中生?」
「啊,幸会~」
春田吐出舌头打招呼,但是两人完全无视春田的存在,继续进行话中带刺的对话。
「我也想介绍『男朋友』给她们认识。一方面彻底了断和亮辅的事。她们一定也很为我担心。春田,我们改天要去温泉吧?」
「咦?温泉?那是什么?」
过了整整五秒钟,灵光一闪的春田终於理解。对了对了,群马的简介、裸体、温泉,我们是这么假装的。他握紧濑奈的手把她拉过来:
「啊—群马群马!对,我们要去群~~马!因为我们爱群马~~!对吧,濑奈!」
啊哈哈哈哈!
——悠哉的笑声响起,可是没有任何声音呼应。连提出温泉这回事的濑奈也笑不出来。
幻象猫尾在空中缓缓摇动。
亮什么先生的眼睛带著可谓恐怖的严厉目光:
「……管你温泉还是什么都好。可以别再跑来工作室打扰我了吗?专注创作之後,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你却这样跑来,要我接下来怎么继续?你以为我还能够找回同样的情绪创作吗?你的提交日期也是同一天,应该很清楚我现在的状况有多糟糕吧?」
「我没打算打扰……」
「你已经打扰了。前阵子也是哭著纠缠,害我来不及提出指定习题……如果我被当掉,你要怎么赔偿我?每次和你见面你就哭,占用我的时问,去见你又要浪费几个小时,害我展览会的作品也迟交,今天还被警告了!说三年级学生里面就属我最危险。」
「……不会吧?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是众所期望的学生,指定创作又获得指导、和数授一起完成……你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感受!」
春田因为耳边突如其来的大吼,忍不住缩起肩膀。身旁的濑奈好像冻结一般动弹不得。亮什么先生用力把某个东西甩向她的脚边——是他原本握在手里的五百元硬币。硬币在地上跳了一次之後滚个不停,发出「铿!」一声碰到墙壁。
「……够了!我知道了!那么我不会再和她见面!和她一了百了,这样可以吗!?这样你可以别再来烦我吗!?没错,我、我们是坏人!你恨我们背叛你,所以一直来千扰我!那些都一笔勾销!我想要集中精神!我现在不想去想其他事!」
亮什么先生粗鲁地抓头,却仍然抑制不了焦虑而扭曲脸庞,连发带掉在地上,被按摩拖鞋踩到都没发现。
濑奈依然僵在原地。那天沉入混浊河水、拍打水面痛苦挣扎的白皙手臂突然重现在春田脑海,他忍不住紧握濑奈的手,甚至想要就此拉著濑奈逃开。可是他办不到,濑奈的脚沉重地仿佛埋进泥巴里,完全动不了。
真是失算,这下子大事不妙,亮什么先生发飙了。濑奈似乎踩了不该踩的地雷——就在春田如此心想之时。
来了,灵光乍现。
「……我说—等一下。」
春田向前踏出一步保护濑奈,站到亮什么先生面前说道:
「亮……亮作先生?你说的话有点奇怪喔~~?一边说不想思考其他事,却有时间换女朋友?再说—你把一切全部归咎是濑奈的错—但你没说因为有指定创作,所以无法见面吧?如果好好说明,濑奈应该也不会勉强你,为什么你不说明?再说,濑奈又没锁著你或是监禁你吧?是你自己决定不做作业跑去濑奈那里不是吗?因为指定创作或是作品进行得不顺利,就把一切归咎给濑奈,这算什么?感觉好像是迁怒喔~~」
亮什么先生的眼睛第一次直视春田的双眼,眼里带有类似杀意的色彩,但是一点也不恐怖。小高高笑容满面的表情比这要恐怖百倍。如果玩真的,掌中老虎的愤怒更是恐怖干倍。因为老虎是真正的怪物,是可以转为军事用途的恐怖生化兵器。春田以张开嘴巴的蠢脸直视亮什么先生的眼睛,「话说回来~~」继续说下去。
他终於注意到自己对於亮什么先生自以为是的说话方式莫名不爽,也注意到自己似乎进入坏心眼模式。
「这一连串的骚动,归根究底还不都是亮作先生引起的?濑奈虽然不断吵著要去死,做出一堆烦人的事~~可是如果你能诚实,她有必要这样吗?毕竟在一群朋友之中换女朋友,一定会引发问题的。明知道因为指定创作之类的事会很忙碌,却引发这场骚动,最糟糕的人是你吧。把事情搞成这样才想简单善後?你以为那么轻易就能如愿吗?顺便告诉你,被你要得团团转的濑奈,可是从来没有创作创作的鬼吼鬼叫—她绝不会说:『指定创作忙得要命、男友却劈腿、被人抢走,我的创作该怎么办~~』……真正有才华的人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模糊焦点吧?也就是说,为了这种事惊慌失措、搞到快要被当的你……」
啪!
——耳朵附近响起一道声音。
「……唔哇,男人之间居然打巴掌?好逊喔~~」
一点也不痛,老虎用来代替每日招呼的掌嘴可是强多了,几乎会让脑袋麻痹。巴掌比身高一百四十公分的高中女生要弱的家伙,还算是个男人吗?
春田露出笑容。
濑奈咽了一口气。
一只手牵著春田,濑奈像个漏气的人偶慢慢瘫坐在原地,表情好像挨打的人是自己。
春田连忙蹲下,「要不要紧?怎么了?被打的人是我喔?你撞到东西了吗?」愚蠢地反问,想要凑近察看双手遮住的脸。
亮什么先生的发言终於不再针对春田:
「——你就是为了让他说出这些话,才把高中生卷进来的吗!?你到底在搞什么!?这么做不觉愚蠢吗!?」
「……我、们、在、交、往。」
脸色变得苍白的濑奈,以仿佛失去动力的机器人动作抬头,眷恋地凝视亮什么先生的脸。亮什么先生反而满脸通红、有如诅咒一般低声说道:
「随便你。话说在前头,你会因为青少年保护法而被逮捕。想被警察抓去也随便你,但是别为了自己方便,就把小鬼卷进来!」
濑奈原本牵著春田手指的右手滑落在地。「……啊——」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个细小声音是哭声。濑奈起身往前走,春田也连忙站起来,转头想对可恶的亮什么先生说上几句,但是工作室的门早已关上。
算了。春田回头追上濑奈。一下子就追上边哭边走的濑奈。春田无法触碰她的身体,还是陪在她身边一直走。
淋湿身体的雨像冰一样冷。
天气预报没说今天会下雨。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都没有带伞,小跑步从濑奈和春田身边经过。
***
抵达公寓时雨已经变小,濑奈也不再哭泣。
结果春田又进入濑奈房间。这样好吗?他有些不舒服地拨弄湿发,坐在杂乱房间里仅有的靠垫上微微发抖。
身体被冬雨淋湿,感觉连身体深处都冻僵了。春田不停摩擦失去感觉的双手。
我先去洗个脸——濑奈进入盥洗室已经超过十分钟,也没听见淋浴的声音。
还说要让亮什么先生看到幸福的模样,结果变成确定分手。搞不好这个结果是忍不住多说几句的自己造成的。所以就算觉得冷、就算不舒服,春田也无法离开。因为他担心大事不妙。濑奈哭成那样,加上还有跳河的前科,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啊……要、要不要紧……?」
听到门把的声音,春田连忙转头。
濑奈就站在那里。
在没开灯的昏暗走廊上,被雨淋湿的头发仍旧潮湿,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
「……不会冷吗?」
濑奈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缓缓对春田点头。
「……呃……会感冒喔……」
「没关系,这样就好,无所谓。」
春田看著雪白脚踝缓缓朝自己走来。套房很窄,濑奈只走了几步,就来到春田面前。
灯没开。春田虽然想开灯,却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外面已经天黑,不过旁边量贩店的看板灯光透过窗子照入,将杂乱的房间照成一片廉价的蓝色。
濑奈的脸颊也染上一层蓝色。
「……去洗澡吧,我是说真的……我也想洗澡,冷到快死了。」
「我也很冷,不过没关系……你也是,虽然冷也没关系,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
濑奈的房间几乎看不见空地,因此当她跪坐下来时,膝盖就在坐在靠垫上的春田面前。苍白脸蛋浮现在蓝色灯光里,睫毛的影子落在脸颊。濑奈抓住春田的手腕,她的手比冰块还冷。因为这个动作,原本卷在身上的浴巾滑落到腰部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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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田的脖子後侧僵硬颤抖。
喀嚏喀嚏发抖,下巴僵住,无法呼吸。
看到胸部了……
这个蠢蛋光是要说出这句话就用尽全力,声音丢脸地沙哑颤抖。濑奈的味道和体温,从要做什么都行的极近距离散发出来。发著蓝光的银色头发贴在肌肤上。
春田被濑奈的双臂环绕,一眨眼就被拉过去。被自己压住的濑奈身体十分纤细,甚至让春田感到害怕,於是用手撑著地板,反射性地想要起身。可是这个迈遢的房间里,连伸手支撑的地方都没有。成堆的素描簿倒下,两人不由得一起翻滚避开。
然後——
「……违法的淫乱行为……只要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
——接著。
黑暗中濑奈的声音听来很沙哑。以全身重量坐在春田身上的濑奈,身上一丝不挂。浴巾早就不晓得掉到哪里去。
凑近的大眼睛在外面射进来的光线映照下,摇曳著冰蓝色。
互相触碰的肌肤,还有她的眼睛,全都叫人感觉冰冷。
年长的美女一丝不挂地诱惑自己,简直就像作梦一样,春田或许有好几次都希望这种事成真——如果就此躺下,她会实现我的愿望。
既然是个笨蛋就别多想,一切顺其自然。搞不好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也许很棒,也许那才是正确答案。
濑奈的气息爬上脖子。
指尖画过脸颊。
濑奈柔软手指的律动,感觉好像作梦一般舒服,身体快要失去力量……可是,我果然是个笨蛋。
因为笨,才会让事情失控至此,才会无法顺著情况发展,趁机取得好处。笨蛋只能明白当下发生的事。
没错,眼前并非濑奈的裸体,而是这样下去就无法「越线」——这是唯一的冰冷现实。
「……恋爱真的很辛苦……」
「……咦……?」
「……亮什么先生根本不是好东西……濑奈自己也很清楚,却还是这个样子,想要吸引亮什么先生的注意。濑奈现在的举动就和跳河一样……在演过新的男朋友之後,接下来是要我扮演投河自尽的泥巴吗?」
濑奈手指的动作突然停住。
春田仰望天花板,以沙哑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濑奈,动脑思考吧,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也想想我……别对我做……那么过分的事……把我当作泥巴,我很受伤喔……」
春田没有看向濑奈的眼睛,只是一直凝视天花板。好想回家。
好想快点回家。想回家想回家,好想回家。只是这样。就像悲伤寂寞的迷路孩子,不安害怕地拚命找寻回家的路。
「啊—啊,早知道不要提这个烂主意,我已经什么角色都不想扮演。我就是我,我不想和濑奈一起了。」
「春——」
好想回家。
春田推开濑奈的身体,不晓得什么时候解开的立领学生服扣子任由它打开,套上鞋子从玄关门跑了出去。
「等等!等一下,对不起……对不起!」
听见濑奈声音而转头的瞬间,春田看到在半开玄关门後面,因为一丝不挂而无法追上来的濑奈苍白脸颊。一瞬间脑袋好像爆炸似地闪现一片白光,愈来愈莫名其妙,等他回神时已经大喊出声:
「濑奈是笨蛋!不用跟我道歉……思考吧!想想自己,也想想我!好好想想……!因为我也很笨,所以明明有一堆事要想,我却装作没看见!结果才会遭受这种下场!遇到这么惨的事!直到最後还被当成呼唤亮作先生回来的饵!就算你觉得那样无所谓,可是在仔细思考之後,应该就会明白自己也不喜欢那样!而且要我当泥巴……怎么可以这样……!?濑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反正你什么也没想吧!?喂!算我求你了!好好仔细地想一想……!你这样还算是大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
濑奈一边哭著,一边打算全棵踏出玄关。
「别过来,笨——蛋!」
沙哑著声音喊出最後一句话,春田转身一口气奔下楼梯。
离开公寓的他就这样不断全速奔跑。
在小雨之中奔跑,朝自家方向前进,甚至忘了脚踏车还放在车站,就这么一直奔跑。
可是风实在太冷,雨实在太冷,他在半路停下脚步,蹲在便利商店的屋檐下。好冷、喉咙好痛、头晕目眩、好冰、什么也不知道、只想回家,还是到不了家——还不能回家。
春田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在这种时候最应该求助的人。对方在响了五声之後接起电话。
「……百合……」
『……咦!喂!?春田吗!?唉呀,怎么会打我的手机……啥!?你该不会是偷东西了吧!?』
「……百合,那个,我问你……呜……」
『怎怎怎!?什、什什!?什么!?怎么了!?你在哭吗!?被恐吓了吗!?』
「那个——那个——我想起来了,暹罗猫不是跑掉不回来,而是死在别人家的地板下……为什么它在死之前要离开?因为它认为我们是人类,帮不了它吗?不希望接受我们的帮助吗?为什么要那么小心翼翼地……画清界线呢?」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总之老师现在就去接你,你待在原地别动!你在哪里!?不要动喔,我马上就到!现在就出门!』
「……不用来也没关系……没关系,百合,告诉我……暹罗猫似乎也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为什么要从人类身边逃开?只要告诉我这件事就好。我想要自己找答案,可是我的脑袋不好想不出来。所以拜托你,帮我想想,你是老师应该知道吧?」
『咦咦!?唔哇~~怎么办,呃……呃……嗯~~那个~~呃……我想可能……会不会是逞罗猫觉得自己死掉的样子,被人看到不好呢?』
「……不好……?」
『也就是说,它知道如果被人看到自己死掉的样子,人类会为它难过。』
「……那是……最後一条线?猫不希望有人悲伤,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於是画线不让人跨越?」
『那应该是猫的回报吧?你没想到动物这么讲道义吧……啊——我想起来了,以前老师家里的狗也是———』
「那个故事就免了。」
『……喔,这样啊……』
「……可是我也想看到它死的那一刻。看到虽然很难过,但是如果看不到,会害人一直寻找啊。一直挂念、担心它是不是怎么了,一直这样……一样也很难过啊!看不见就会忘掉,猫的这种想法实在太肤浅了。人类的爱不是只有这样,为什么不懂呢?反正终究要离别,包括死掉那一刻在内的所有姿态,都应该让人类看到……如果喜欢上了,叫人怎么愿意隐藏呢?逃走不让人看见自己死掉的样子,总觉得、总觉得会不会太看不起人类了!真想说……给我好好想清楚!虽然即使说了,也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懂……」
『啊——对了,说到动物。这么说来,以前在我老家旁边牧场里的牛——』
「……那个故事我也不想听。」
『……喔,这样啊……』
——自己也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已经十七岁的春田浩次,在便利商店的屋檐下,对著班导哭个不停。
然後得了重感冒。
4
直到退烧能够起床,已经过了整整三天。
礼拜一春田戴著口罩现身学校,贴心的同学说声:「连春田都会感染的感冒病毒……!」之後,便为了躲避细菌跑开,连桌子都搬得老远,全体避难。也多亏如此,他避掉必须用还在痛的喉咙,解释听来很像藉口的忧郁原因。单身(30)也把那天莫名其妙的对话擅自解释为「发烧,再加上你是春田」,没有追问什么。
只有好朋友小高高一个人非常罗唆,不断叮嘱:「擤过鼻子的面纸丢进袋子里之後,袋口要牢牢封住!病菌会透过垃圾污染空气!」「用我的漱口水漱过口之後会舒服一点。」「差不多该换口罩了,我的拿去用吧。」「吃橘子。」「吃喉糖。」「喝柚子茶。」他本身也是以口罩加手套的全副武装打扮照顾春田。
今天一天就这样结束。脚踏车怎么办……必须去牵车……咳咳。春田一边无力地想著这些事,一边走出校门。
「——啊,出来了。」
「唔啊!?」
校门柱子後面有个人穿著紧身牛仔裤、运动鞋、套头毛衣、针织外套搭配针织帽、戴著口罩站在那里。白色针织帽底下透著银色的长直发垂落胸前。
濑奈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仿佛会发出猫叫声的她说道:
「……口罩。怎么了?感冒?」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戴著口罩?感冒了吗!?如果春田的喉咙没事,他一定会认真发问。可是春田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他还没忘记那一晚的事。
「那个……我还不晓得该和你说什么……」
他退开一步,和濑奈保持距离。戴著口罩遮住嘴巴的濑奈看到春田的反应,突然——
「……对不起,真的……」
「啊!?喂!?」
濑奈深深低头鞠躬,头都快要碰到膝盖。放学回家的其他学生经过他们身边,纷纷惊讶地看著两人。这也是理所当然,有个年长美女对全校闻名的长毛帽T笨蛋道歉,这种情景可不是随便看得到的。
再说美女低著头,眼眶通红,口罩底下二正是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真的没有用大脑思考……在那之後我想过了,一直在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你真的……别这样~~真的……别哭~~」
濑奈用指尖擦拭眼角,终於抬起头来,眉毛弯成八字形,凝视春田的视线今天也摇曳美丽的冰蓝色。
「……我才应该道歉……」
为什么?春田没有自信好好回答如此反问的冰蓝色视线,只好紧咬口罩下面的嘴唇。
昏睡期间他也一直在思考。想著想著,他在自己心情中找到的唯一真实,就是极度苦涩的後悔。
自己抛下一丝不挂的濑奈离开,从伤痕累累的濑奈身旁逃走,那天的他没有接纳濑奈的度量,也没有度量如她所愿变成泥巴,更没办法在喊完「我就是我」之後,还能清醒地拥抱濑奈。
明明只要毁掉濑奈画的界线,伸手抱紧她就好——苦涩的後悔和感冒病毒狼狈为好,不断地在春田体内滋生、侵蚀他的身体。
如果分离是两人注定的命运,面对利用自己并且转身离去的濑奈,春田也必须忍住自己的悲伤,这才是「越线」的唯一办法。吵著要对方别画线当然简单,但是要跨越画出来的界线,只有靠自己想办法。就算是勉强自己,也必须更加深入了解濑奈这个麻烦女人。
可是,春田没有这么做——那一晚的春田办不到。
濑奈偏著头,双手插在口袋里对他耸耸肩:
「……因为伤害你,所以我也遭到天谴……从那天之後一直重感冒……发烧昏睡。」
因为退烧了,所以来见你——接下来的声音仍然沙哑。
「来见我……」
「嗯,我来是因为我想过,并且决定了。」
「这样啊。」
她听我的话想过了。
春田朝濑奈走近一步。
濑奈听话想过了。她想过,也承认画界线是个错误。为了好好分离,所以回到开启的窗子,打算取消春田无法跨越的那条线。
既然如此,我也必须做我该做的事。必须凝视取消的那条线前方——也就是别离的瞬间。不管心有多痛有多苦,仍然必须为了这次的再会、最後一眼的问候感到开心才行。
濑奈为了我,撤回「到此为止」的界线。可以稍微靠近一点,所以她来这里见我。
只是这样——只是这样不就够了吗?救命的回礼这样就够,已经十分满足。
「……你可以和我去一趟大学吗?我不会再和亮辅冲突了。这趟不是去找他,我有东西要给你看。有个东西希望你能看到。」
绝对不会做奇怪的事——濑奈从口袋伸出双手,手上戴著与帽子相同的针织手套。这样子她就没办法勾住自己的手指,也不能偷偷解开立领学生服的扣子。
「YES!好啊!」
口罩底下露出愚蠢的微笑。
他要堂堂正正地以笑容迎接与濑奈分离的那一刻。
***
濑奈领著春田进入老旧的水泥大楼。爬上楼梯,打开二楼A室的拉门。
「……耶……原来是长号这样……真的好臭……」
「没办法,那是油的味道。忍一忍就习惯了。」
正方形的房间和数室一样宽阔。看来这里并非濑奈专用的房问,架子上杂乱堆放好几人份的画材和资料,看似个人物品的包包也到处乱丢。只是现在这里除了濑奈和春田之外,没有其他人。
一整面窗户没有铁窗也没有格子,只嵌著透明美丽的玻璃。灯光也很明亮,不像走廊上那么昏暗。不过墙壁和天花板还是很破旧,到处都是裂痕。地上踩起来黏黏的,露出的排气管满是尘埃。
「这里遇到地震一定完蛋!濑奈,那时候要记得从窗子逃出去!」
「嗯,知道了……哟、咻……」
春田环顾创作室并且担心地震的恐怖时,濑奈一个人从房间角落的架子,慢慢拖出一张等身高的巨大板子。
「我来帮你。危险危险!喔哇~~!」
「立在那边的墙边。」
好惊人……春田说完之後轻轻放手。放开後又说了一次——好惊人喔。那块像是板子的东西……是他不曾见过的巨大画布。
「……你说过想看我的画吧?这是我能够让你看的完整作品。」
「好……惊人啊!」
又说了一次。
不禁心想濑奈的纤细身体,到底哪里藏有画出这幅画的能量?颜料充满爆发力地勾勒出惊人的线条,仿佛嫌弃巨大画布太小一般狂乱激动,简直像是「舞动」。红色、橘色、紫色、深蓝色,这些色彩狂舞跳跃,破坏之後笑著玩要。我不跳舞—~~春田突然想起濑奈说过的话。当然——濑奈不需要舞动她的身体,她是能在想像世界里自由大胆狂舞的女人。
「濑奈,这个实在是,我……好感动!咻!继群马之後的冲击喔!」
春田转头看向濑奈,接著不解偏头。她似乎没听到春田的称赞。濑奈脸上仍戴著口罩,静静伫立当场,接著脱下双手的手套。
吓。春田开始感到害怕。
濑奈的十根手指相当惊人,上面全都戴著嵌有锐利石头的戒指,并且用胶带固定。小小的两个拳头马上变成手指虎。
「喂!?那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用这个,把这个——」
春田见到她举起握拳的右手顺势——
「……嘿。嗯,就是想这样。」
「呀啊——!」岔开双腿站在原地大叫的人是春田。濑奈用力挥下的拳头,在巨大画布中间偏低划破一道痕迹。「太好了,办得到。」濑奈点点头,接著是左手戒指拳。画布发出哭喊般的声音裂开,濑奈的拳头,撕裂濑奈用颜料画出的世界。
「等等等、住住住手、你在做什么!?真的真的真的吗!?好不容易画好的画明明这么漂亮!啊哇哇哇、唔哇啊!」
春田慌张狂跳,拚命捉住濑奈的肩膀,想要阻止她的破坏行动。可是——
「……没关系,我已经想过了,也想通了,所以这样就好,我想要这样。」
「啊哇哇哇……!」
濑奈光脚对著裂开的大洞一踹。「啪叽!」的声响,应该是木框折断的声音。春田已经近乎呆立原地,只能铁青著脸,旁观濑奈自暴自弃的暴力举动。可能自己也有些害怕。
「这幅画——」
啪叽啪叽!画布终於倒在地上。
「题目是『未完成』。或许……应该比较像是永绩的东西,永远继续。」
唰!濑奈拉起裂开的部分把画撕碎。
「这幅画……是在画亮辅,是我爱亮辅的心情……是恋爱的心,所以我原以为会永远继续。永远未完成,永远能够一层一层涂上色彩,永远喜欢,永远持续满溢的思念,永远能够在这里涂上恋爱的心情……就是这样!」
「噫……住手啊,大哥……!」
嘿!濑奈跳了起来。
然後用双脚踏在画上。
甚至把画踹到墙上,对著无法复原的画多踩上几脚,让它变成连平面都称不上的物体。
「所以我要将它完成……破坏之後就算完成。这个形状就是这幅画最後的姿态。如此一来我想画的东西就更加具体。完成了……好像还差一点,再来一下好了。春田,帮我折断这里,这根木框。」
「要我来折!?才不要!你事後会不会告我啊!?」
「不会不会……这是为了艺术。嗯,艺术艺术。ART。所以快点,这里好硬。」
「噫——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真的假的吁真的吗……真的要我动手!?」
真的。濑奈点头。杀了它。连同濑奈的分身一起杀掉。动手吧!
——我知道了!
「预——备……!喝啊~~!上吧——特快车水上号!」
春田使出浑身力气,对扭曲变形的画来上一记双脚压印(注:双脚踩在倒下对手肚子上的摔角招式丫啪叽!发出惊人的声响之後,画框几乎变成四块。到涩川站的全票两张!春田大叫一声之後又踢又踹,加以破坏。
「不愧是男生,果然比较有力气。」
听到濑奈开心的声音,春田更加起劲地杀杀杀!杀了你,和濑奈一起杀死濑奈o永别了,这就是分离。
「还有特快车草津吧——!可恶!搭上去啊!万座?鹿泽口!」
绝不让你死在看不见的地方。
也不允许悄悄消失,就此别离。
只要你说动手,我就动手。用这双手、这双脚在我面前杀掉。既然要分开,我就要看到最後。我要亲眼看著濑奈濒死的模样。
「濑奈!这是最後的了!弄破它!」
「喔——!」
春田以双手支撑濑奈的尸体。濑奈助跑——「嘿——咿!」顺势以手肘冲撞。濑奈摔倒了,春田也撞上墙壁,至於尸体——
「完……完成了啊啊啊啊啊——!」
——裂成两半掉在地上。濑奈开心呐喊,彷佛换了一个人,眼睛闪闪发光地跳跃,大叫几声:「太好了!太好了!完成了!」春田也和她一起跳。完成了完成了!艺术艺术!
「从刚刚开始就乒乒乓乓,到底在……濑奈!?」
门一打开,濑奈和春田同时转头。亮什么先生就站在那里,看到工作室的惨状和两名杀人犯後脸色大变。春田亲眼看见型男的脸瞬间变绿。
「你这是……啊啊啊!?不会吧,你做了什么!?等……等……唔哇啊啊啊!这、你、濑奈、这、展览会的……不会吧!?」
亮什么先生全身发抖,跌坐在地。看起来真的大受打击。可是濑奈的表情泰然自若,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痛快:
「终於完成了。这就是完成的模样。完成了……总算变成想要的样子!太好了!耶!」
「耶!」
春田也跟她击掌。
「开……什么玩笑!这……是在讽刺我吗!?」
不是、不是——两人一起对著亮什么先生摇头。濑奈指著四分五裂的尸体,拉下口罩仔细说明:
「这个真的是作品。我想要这样表现……我是为了像这样表现自己才画的。以这种方式找寻自己,潜入自己的内心,确认自己的姿态,然後实际试著做出那个姿态,我是个必须像这样亲眼确认自己的形状,才能活下去的人。亮辅也是这样吧?你应该理解要这么做才能活下去,我们都是如此……可是这已经不是画了,立体创作或许也很有趣。」
「……你……曰正认真的吗……?」
「我是认真的。我在思考之後决定这样做。我现在的心情很好,所以决定把作品结束。结束之後,我想快点创造下一个形状,而且下个形状已经诞生。在我心中有不清楚的形状,我想见它想到快死掉,好像快要发疯了。必须快点创作……必须快点。快点、快点……我抖得好厉害……!」
濑奈紧抱发抖的身体,仿佛在压抑一涌而上的冲动。此刻的表情,比过去看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愉快。咻,发现变态——春田看著她,忍不住为她鼓掌。
然而亮什么先生似乎接受这个说法,反覆说著「总之先……」小心翼翼地捡拾遭到破坏的作品碎片。看到他趴在地上的模样,春田心想:原来这家伙也是同类。「必须思考展示方法才行……我是负责展示工作的委员,但是……要以立体方式展出吗?真的假的……」——春田也忍不住想为亮什么先生鼓掌。
亮什么先生或许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变态。同样属於变态,就算不再是情侣,他们应该还是能够像普通人一般往来。如此一来对於相遇的两人来说,也是一种快乐结局吧。春田愚蠢地这么想。
***
在说再见之前,春田还有一件事情想问。
「对了——濑奈,你真的觉得高中时代的开心回忆全是谎言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两人站在有些拥挤、没有空位的电车里并肩摇晃、看向窗外。天色已经黑了,街灯意外地耀眼。
「……因为男朋友最後被那时的好朋友抢走,那时的男朋友也变了心……不管濑奈再怎么变态,遇到这种事还是很痛苦吧。」
「我是变态吗……?高中时代的快乐回忆、辛苦的过去、痛苦的过去、好笑的事情、和亮辅的事、和那个第三者的事……我不认为这一切全是谎言,也没想过要忘记。那些全是重要的回忆。」
「你不是说过好恨?」
「嗯,的确很恨,我到了现在也无法原谅,可是我不认为那是谎言,也不认为如果没有那些事该有多好。我一直心怀厌恶地怀抱那些回忆。」
「……真的?即使那些事後来让你感到痛苦也是一样?愉快的高中生活最後却是这种结局喔?」
「嗯。因为回忆是种不断累积的东西。无论上面叠了什么东西,底下的也不会消失,更不会改变。而且回忆的颜色有些透明,所以叠在底下的颜色一定会造成影响……这样层层叠叠的色彩就是我,交叠出来的颜色就成为我……学校有趣吗?」
「很有趣!因为有趣,所以让我感到不安~~明明是这么开心,最後是不是也会因为各种背叛和讨厌的事而破灭……」
「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是不管未来有多么残酷、要面对什么事,回忆仍然不会消失。你现在的『开心』绝对不会消失,不是谎言。那些东西逐渐堆叠出春田这个人。」
「……真的~~?」
「真的~~人类真的很有趣吧……所以才会那么好玩。大家都是这样创造出各种颜色,所有人都是这样创造出只属於自己的色彩。色彩瞬间改变,这辈子怎么看也看不腻……到站了,你要下去牵脚踏车吧?」
「啊,对喔。」
在距离濑奈公寓最近的车站一起下车、穿过出口。杂畓的人群似乎让不知所措的濑奈稍微找到方向。
「……那么改天再见了。要再见喔。下次我们一起吃饭。就用上次的三千元请你吃饭。」
「咦!?你还愿意见我吗吁太好了——!」
濑奈笑了。被笑也无所谓,因为春田原本相信两人到此结束。多管闲事救了跳河的濑奈,无法帮上什么忙,可是他确实看到濑奈濒死的模样。他没想过自己还能与重生的濑奈再次见面。
好开心。打从心底感到开心。怎么会这么开心。他不知道自己会有这种情绪。
「超开心的!真的好开心啊!太好了太好了!要传讯息给我喔,一定喔!我们要再见面!一起去吃东西!」
「好啊。然後找个时间去群马吧。」
「咻——!?群马!?可以去群马吗吁一起去!?真的假的!?为什么——!?」
「搭电车去。」
「我不是在问那个!濑奈真笨啊哈哈哈——☆」
「那个……我想了很多,也低潮了一阵子……突然想到如果和你一起去群马,一定很好玩吧……然後一个人胡思乱想也有极限,所以上网查了群马的资料。明明正在感冒……真的很笨呢。你喜欢吃肉吗?」
「超喜欢!」
「那么我们去吃上州牛吧。听说是名产。」
「哇——!上州牛!话说回来咻——!濑奈居然有电脑,好厉害!那么乱的房问里居然有地方摆电脑!超厉害!好像魔法!」
「……摆电脑的空间还曰正有的……」
好厉害!好厉害!雀跃的春田不停绕圈,然後他发现,而且终於明白。
他恋爱了。
他喜欢濑奈。
所以才会为了这种小事开心——他好爱为了自己上网调查群马的濑奈。
原来如此。
「会再见面!我们会再见面!好开心!还能去群马!绝对要去喔!」
「要搭电车去,因为我没有驾照。」
春田好想一直看著濑奈的笑容,他想用这双眼睛一直注视濑奈的银色毛发、闪耀冰蓝光芒的眼睛、靠著身体的柔软尾巴。还能够和濑奈见面,她也愿意见自己。光是这样春田就幸福到想要不断大叫。
不是永远也没关系。
即使总有一天这场恋情会迎向分手的结局。就算如此春田的开心仍然存在,一层一层累积,不会消失,最後变成自己的色彩。
会变出什么色彩呢?能够创造出怎么样的颜色呢?太棒了!好了!完工!在想要这么叫喊的瞬间,濑奈愿意看我的颜色吗?
希望她愿意——春田许下小小的心愿。
「可恶!我要暴饮暴食!」
「啊啊啊!我的什锦炒面!」
尽管如此。
为什么从班导手里抢来的中华料理这么好吃——春田小心把鹌鹑蛋推到一边,露出笑容——好好吃,而且周末要和濑奈约会,真的每天都好幸福,忍不住就笑了。感觉最近自己总是带著天使的微笑……胸中的群马也在精神奕奕跳跃,今天当然也是有弹性的心型。
「恶魔!恶魔!午餐小偷!呜哇——!」
连亲近的单身(30)的哭声也牢牢叠在我的心里,成为创造我的颜色。想到这里,春田一点也不觉得吵,与炒面的美味互相结合,听起来像是美妙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