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节已是深秋,十月的夜晚。
三个人围著高须家的餐桌。今晚餐桌上也摆满活用当季食材,色彩缤纷的朴实料理。富含油脂的秋刀鱼,加上有如小山一般的白萝卜泥、满是香菇的味噌汤、姜烧风味的卤芋头,还有昨天剩下的炒牛蒡丝再度登场。酱菜是浅渍芜菁。
寂静的月光照亮澄静无云的秋夜,虫鸣声在夜里低回。你听,只要竖起耳朵……喀嚏喀嚏!叽叽叽!
「喔喔喔!直接冲过来了!」
「唔哇!听说今天晚上就会登陆。」
——根据今天早上天气预报得到的最终答案,今晚原本是个「寂静月光」加上「只有虫鸣声」的夜晚。事实上今天一整天也是舒适晴朗,直到几个小时前,钤虫发出清凉的音色,背後还有螽斯合奏。可是免费乐队似乎察觉到天气的异常变化,早早解散不知道跑到哪里避难了。现在只能听到逐渐转强的风摇动玻璃的声音。
在遥远海上形成的台风一边增强威力一边渡过太平洋,彷佛瞄准这个城镇似地靠近。虽还没开始下雨,不过也只是迟早的事。
「唔~~不会吧~~泰泰回得了家吗?」
高须家的一家之主泰子说得十分不安。虽然她的嘴边黏著饭粒,然而儿子龙儿的视线正紧盯电视新闻的台风行进路线图,有如利刃高吊的不吉利三角眼,正放出不祥的锐利光芒,接著舌头一舔……没错,这个秋之美食魔王正在仔细品尝电视台电波传送过来的地球毁灭序曲影像……当然不是这样。
「早点下班比较好吧?反正这种天气也不会有什么客人上门。」
他只是担心准备出门从事夜晚工作的母亲。那张好似地狱判官忧心皱起的脸,只是倒楣地天生如此。
「乾脆关门吧?台风天暂停营业也没什么关系。」
坐在他对面一脸得意喝著香菇汤的美少女,名叫逢坂大河。她是隔壁大楼的邻居,也是龙儿的同班同学,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段孽缘已经让她成为与高须家共同生活的半个食客。
「话说回来,饭真是好吃到吓人……啊、不妙,这样会再次发胖。」
大河现在已经连一句「我可以再来一碗吗?」都不问就直接拉过电锅,亲手把第三碗饭盛得满满。
「其实配菜只要一点点就好。我说的好吃,是指白饭本身好吃。」
抓著饭匙的大河满足地眯起眼睛望向白饭小山,雪白脸颊闪耀微笑,好心情与旺盛的食欲,让掌中老虎这个称号变得模糊。
「不可以喔~~」
「不可以!?我果然吃太多了吗!?」
听到泰子的话,大河连忙抬头。泰子慢慢摇头说道:
「泰泰不是说白饭,是店—泰泰当然也想休息—人家也要再来一碗~~」
泰子把空碗递给大河。大河吸了口气,把白饭装得像自己那碗一样尖。然後——
「你呢?」
顺便对龙儿伸手,要他把碗交出来。
「……没问题吗?」
不过龙儿只是瞪著电视画面,紧皱眉头。
「唉!一定没问题啦!再怎么说米也是植物,不会吸收油脂,再来一碗有什么关系。你也再来一碗嘛。就算要胖,大家一起以同样速度变胖,就不会太明显了!」
「我担心的……不是你的肉,而是…问须农场乙。台风直接扑过来,看样子不太妙。」
「啊啊,原来是那个……」
大河稍微嘟起嘴巴,「嗯~~」偏头念念有词之後说声:「可能真的很不妙。」然後盯著手上的饭匙。这个时候——
「啊、下雨了。」
听见滴滴答答的响亮声音,大颗雨滴开始敲击窗户玻璃。
——事情要回溯到几个小时之前。
***
「这根本就是真正的蕃薯田啊!」
分叉画笔描绘的云朵高高飘在蓝色天上,兴奋的声音响彻云霄。栉枝実乃梨转过头来拍手说道:「太精彩了,大人!」
龙儿不禁露出笑容,得意忘形地开口:
「从这边——」
还以夸张的手势指著大地。
「——到这边,全是高须农场!」
龙儿以有点滑稽的威风姿势抬头挺胸。大河从他身边探头,一脸嫌恶地扬起单边眉毛:
「这都是他自己说的。明明是非法侵占还那么嚣张。」
大河用食指戳向得意忘形的龙儿下巴。这个动作本身原本应该很可爱,但是她并非轻轻指,而是用力戳。不愧是以暴虐闻名的掌中老虎,连吐嘈也不手软。
不过龙儿毫不退缩,说句「很痛耶!」便挥开她的手。
「现在等於已经拿到使用许可了。你看,就是这块牌子。这是园艺社的某人好心制作、立在这里的。」
龙儿得意地指向插在脚边土里那块手掌大的牌子。牌子上用奇异笔写下漂亮的「蕃薯」两字。「那个?」虽然大河显得很不屑,但是那块牌子有相当重大的意义。
龙儿、大河,以及実乃梨低头看著的蕃薯田——龙儿所谙的高须农场,已经偷偷在校园角落迎接结实的季节。
恐怕只有极少数学生才知道校舍後面足上课用的大型花坛。龙儿在一年级时,发现这片遭到遗忘的花坛。
在那之後他便除去枯草,偷偷整地、播种,铺上买来的腐殖土,有机会就去拔杂草,没下雨的日子就浇水……龙儿在这个夏天成功种出紫苏。原本种在日晒最好区域的茄子和小黄瓜幼苗大概因为太醒目,被真正的管理者园艺社拔掉,但是对於这块无人使用的区域,他们似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龙儿照顾自己的田地,顺便也帮园艺社的田地拔草。帮自己的田地除虫时,也顺便帮园艺社除虫。他把这些举动当成土地的租金。最後园艺社也把好用的大型喷壶摆在旁边,方便龙儿取用,似乎也会将肥料分给龙儿的田地,还替愈来愈茂盛的蕃薯区做了牌子插在土里。
『蕃薯……』
『这边是在种蕃薯……』
『这边是高须同学的蕃薯田……』
也就是高须农场获得官方认可的证明。就像是在互相合作追求进步,双方之间确实产生温暖的交流。
然後这个秋天,在枯萎紫苏倒下的另一侧,龙儿过去花工夫种植的蕃薯,已经准备迎接收成季节。在大约两块杨杨米的范围,可以看见茂密的藤蔓与深绿色叶子。
「喔喔、蚯蚓!大河别踩到!」
「噫耶耶……」
龙儿用眼角余光看著两名女生的脚被缠住,於是戴上专用的工作手套,脸上浮现贪官的可怕笑容,直接穿著制服蹲在蕃薯田中央。比较谁的脚比较粗!当然不是。
他拨开蕃薯的紫色长茎。听说战时就是用这个茎代替面条,不过看起来不怎么美味。长得这么健康,真是太浪费了……小气的龙儿边思考边以手指挖掘茎的底部。潮湿的细微土粒跑进工作手套的纤维——
「……喔,长出来了长出来了!很好很好!」
土里露出圆胖蕃薯的部分身影。听到龙儿忍不住说出口的话,実乃梨和大河也跑过来看向他的手边,然後异口同声:「喔喔喔……!」
「出现了!THE蕃薯是也——!」
「是蕃薯先生耶!哇喔!」
実乃梨和大河在龙儿背後雀跃击掌,大声欢呼。
「好厉害呀,高须同学!真的长出来了!」
「长出来了长出来了!龙儿值得表扬!哇啊!真厉害!我想快点吃到,可以挖吗?我想挖我想挖!我最爱蕃薯了!」
「唔喔喔,大河,真是太巧了!我也超爱蕃薯的!不管是烤或是蒸,切开油炸沾糖浆也好!一提到秋天,铁定少不了蕃薯先生!啊啊,等不及了……!我们快点挖蕃薯吧!」
「对了,要用铲子?需要铁锹之类的工具吧?我去拿!」
等等——龙儿以带著手套的手,制止两名兴奋不已的女孩。蕃薯确实成长,只要再挖开一点,应该就可以看到一根茎上连著数颗蕃薯的诱惑场面,但是如果真的要挖,穿著制服和皮鞋还是有点困难。
「换穿运动服或其他打扮,准备好了再来挖吧?而且我们也没带袋子来装,再说午休时问差不多要结束了……对了,这个周末如何?栉枝有社团活动吗?」
「有是有,不过只有早上!话说回来……咦?我真的可以挖吗?」
「既然让你看了我的蕃薯田,当然会给你罗。」
「太棒了——!唔喔——!超开心!」
耶——!実乃梨一面大叫一面跳下水泥砖。龙儿悄悄在心里说:这是当然的。
只要和栉枝実乃梨在一起,不管蕃薯还是什么我都愿意给。我就是为此才邀你过来。
「……干得好啊。」
大河轻声在龙儿耳边说话。一听说蕃薯似乎可以收成——「那也让小実看看吧。」而把実乃梨带到这里来的她,是龙儿这段单恋的啦啦队。
龙儿稍微耸肩掩饰害羞,也和大河一起走下水泥砖,追上先走一步的実乃梨。饱含氧气的秋风清新凉爽,似乎可以感觉到天空清澈的味道。有两只蜻蜒滑翔飞过実乃梨的头上。
那就这个礼拜六中午换穿运动服之後集合——明明已经约好了。
没想到才过几个小时,南方海面上有个台风形成。
***
「高须『农场』只是我自己如此称呼,其实只是个普通的花坛。」
「只是围著水泥砖的土堆,不晓得台风来会变成怎样。」
「去年下大雨後很惨,土都流出来了。」
「蕃薯也会流出来吗?」
「怎么可能……不,有些会……可以确定的是会有损伤。」
「明明那么期待……好想吃拔丝地瓜……」
对龙儿来说,蕃薯本身如何当然值得担心,不过更重要的是与実乃梨的约定。好不容易约好了,如果蕃薯田毁了就没戏唱了。窗外豆大的雨滴还没有下得太大,不过根据电视新闻,暴风圈已经逐渐缓慢靠近。
『正在接近关东地区的十三号台风威力持续增强,沿海地区……』
龙儿与大河两人不由自主端坐,认真听著播报员的解说。
「太河妹—妹,和泰泰一起出门吧~~太晚了很危险,现在就回家吧~~」
「好——话说回来,泰泰……你穿那样没问题吗?」
「咦~~?不行吗~~?」
吃完晚餐,化好妆梳好头发的泰子,手里拿著唯一的宝贝香奈儿包包在大河面前转圈。
「嗯……!你要穿高跟鞋去吗?」
龙儿见到她的打扮,忍不住往後一仰。
「反正是搭计程车去嘛~~而且人家又没有长靴或雨衣—」
黑白豹纹、微微透明的及膝裙开衩到大腿附近,设计相当大胆。胸部乳沟尽曝的黑色绕颈细肩带上衣,底下还可以窥见肚脐。肩上的银色披肩究竟能够抵挡多少风雨?
华丽的打扮可以说是一如往常。因为在酒店工作,打扮上总是比较暴露,不过今天的天气这么差,被风雨一吹衣服恐怕会飞得一件不剩。
「这种天气乾脆穿运动服去吧!套著垃圾袋!」
「啊哈哈~~~真的要套垃圾袋吗~~?」
泰子那张看不出是个高中生母亲的娃娃脸悠哉笑道。龙儿长叹一口气,深深感到父母不知儿女心。
「我家有雨衣,泰泰穿去吧。你在入口大厅等我,我马上拿下来。」
总之先出门,要迟到了——大河出声催促。「我出门了—」泰子对儿子挥挥手。大河也轻轻突出下巴,和泰子一起走出客厅。
穿上雨衣的泰子应该不要紧——剩下龙儿一个人转头注视昏暗的窗外。雨势比刚才更强,水滴打湿窗户玻璃之後流下。风声拖著低沉尾音,林荫道的树枝想必也是随风摇摆。
无法穿雨衣也不能撑伞的高须农场,究竟能不能撑过这个台风夜?如果可以,或许明天一大早就去察看情况比较好。
2
「不会吧!?」
龙儿的右手空虚画过空中。
能够叫人忍不住想吐嘈的天气也是难得一见。但是龙儿并不想特别体验——他站在窗边眺望窗外,傻傻地站了好一会儿。
根据天气预报,照理说台风应该今晨就会离开,没想到预报完全错误。
半夜睡觉时听到雨势增强的声音,龙儿认为那就是高峰。
然而明明已经早上七点,天空还是一片黑,窗外的暴风雨发出惊人声响,雨滴敲击窗户玻璃变成白色飞沬。头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可见敲打屋顶的风雨威力有多大。龙儿甚至觉得整个房子都在晃动,不过他希望那只是错觉。一打开电视,新闻上正在报导早已登陆的台风有多骇人。
泰子不知在几时回来,只见她纸拉门也没关就卷在棉被里睡觉。龙儿捡起到处乱丢的衣服,忍不住皱眉。糸矫咨狭粲兴渍,看样子是把湿衣服直接丢在杨杨米上。
和大河借来的湿淋淋雨衣姑且用衣架挂在盥洗室里,玄关有一支骨折的塑胶伞。龙儿原本想要抱怨,不过看到随处都有显示回程辛苦的痕迹,龙儿决定还是让泰子继续睡。
『这个台风的暴风圈范围大而且风雨强烈,特徵是行进速度缓慢。请观众多加留意。』每天都会出现在晨问新闻里的天气播报员一脸严肃地指著气象图。画面上方是哪些大众运输暂停营运的资讯跑马灯。暴风范围似乎扩大了,多数区域的大众运输都跟著停驶。
「……我的蕃薯田……」
龙儿虽然深知现在不是时候,但是仍然感到挂心。高须农场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虽然只要去看就会知道了,不过这种情况还能上课吗?
他以有如夜叉的凄惨表情望著狂风暴雨的窗外,电话却在这时响起。不出所料,是班上的联络网通知今天因台风停课。不管怎么样,龙儿赶快先联络下一位同学。「真的吗!太棒了!」龙儿敷衍回应对方开心的声音之後挂掉电话。
「唉……学校停课,根本不可能去看蕃薯田的情况……」
龙儿忍不住咬唇叹息。停课没有让他感到一丝高兴。
好不容易长成的蕃薯,还有和実乃梨说好的周末约定,这下子全都要付诸流水了吗?
来挖蕃薯吧!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好蠢,但是如果没有这个契机,又怎么能够在周末约到実乃梨?这是笨拙不机灵的自己,终於找到了一个能够在教室以外的地方见到她,相当自然的藉口。
而且実乃梨也很期待。再加上——对了,促成我约実乃梨挖蕃薯的大河,嘴馋之余也不忘干劲十足地推波助澜。我原本打算做点什么来回报她。
你要夺走大家的期待吗,台风?龙儿怨恨地看著窗外,这时对面房问的窗帘突然打开。
「……喔,大河。」
明知对方不可能听见,却仍忍不住出声挥手打招呼。
对面窗户当然是大河的寝室,只见她穿著睡衣,一头乱发垂在背後,用没睡醒的表情边揉眼睛边讲电话。大概是班上联络网的电话打到她那里了。她注意到龙儿,於是看往这边。
接著她挂掉电话耸耸肩,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好像是「雨下得好大」或是「好吓人」之类的,「啥?你说什么?」龙儿把手摆在耳边贴著窗边,大河又动起一样的嘴型。明白龙儿听不见之後,下个动作是——
左手摆在胸前像是抱著什么。
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把什么东西送到嘴里。
然後像河豚一样鼓起脸颊。
「……喔喔,吃饭吗?早餐吗?」
龙儿回以同样动作,大河用力点头,指指自己,接著指指龙儿家。平常大多上是不高兴的脸,现在却假装外国人的笑容,嘴巴一开一阖说著什么(明明就听不见),在风雨的那一侧轻轻挥手。
「……嗯?你要来这边吃饭?现在马上过来?要笨啊!」
龙儿搞懂大河想要表达什么,连忙对她大力挥动双手。虽说彼此的距离只要徒步几十秒,但是在这种天气特地出门还是不太好。
「别?过?来!懂吗!?别离开你家!不?行!」
双手打叉,对著被风雨隔开的对面窗户拚命传达自己的想法。但是大河做出龙儿刚才的动作把手靠在耳边:「啥?」——只知道她说了这个。
「看不懂吗!?真是……不!行!别过来!N0!」
使出浑身解数加以拒绝。龙儿大大张开双手,全力比个叉。「啥?」大河再问一次,然後缓缓点头。龙儿的意思总算传达过去了吗?只见她以手指比个0K,穿著睡衣的身体一转,离开窗边关上窗帘。
「理解能力怎么那么差……害我为了无谓的事累得半死……」
唉。叹息的龙儿再度看向电视。但是就在几分钟之後——
「……咦咦!?」
他怀疑自己眼睛看到的景象。
「呀啊~~!全湿了全湿了。雨真的超大!一出门雨伞就被吹走。啊~~真是吓死人了!我家前面的马路快变成小河了!」
用备份钥匙闯进来的人,正是浑身湿透的逢坂大河。什么掌中老虎,根本是笨蛋大河。脱下睡衣换上的居家连身洋装湿透变色,裙摆的水全部滴在屋子的木头地板上。及腰的长发乱七八糟,经历风雨洗礼之後黏在大河雪白的脸颊上。「唉呀唉呀!」大河边喘气边用手梳理那头乱发,肩膀和背後全都湿了。
「……你、你……」
「吃早餐吧!听说学校停课!对了,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你为什么跑来了?」
「咦!?什么意思?你居然还说这种话!?」
刚刚一直吵闹拨头发的大河,眼神瞬间点燃不耐烦的火焰,不爽地瞪视龙儿:
「我想知道你那么拚命是在说什么,所以勉强过来听你说耶!哼、算了。我比较想知道
你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无所谓了……嗯,已经没关系了。」
「咦?」
龙儿站起来从盥洗室拿出毛巾,包住大河的头,压制住不耐烦想要逃跑的大河,擦拭她的头发。既然不请自来也没办法了。
「总之雨真的下好大,好冷……哈啾!呼啊——」
大河湿答答的头发很冰冷,似乎一转眼就会把连身洋装肩膀与背後的体温夺走。
***
「这身衣服还真是丢脸至极……!」
洗完热水澡从浴室出来的大河,换上龙儿帮她准备的衣服,故意装出摇摇晃晃、头晕目眩的样子,以手抵住额头。
「……不喜欢就穿自己的衣服啊。那件湿淋淋黏答答的洋装。」
「唔……」
龙儿指向大河挂在衣架上的连身洋装。看见洋装湿透的模样,大河不甘心地咬住嘴唇,沉重地摇摇头,拉扯龙儿借给她的上衣下摆,眯著眼睛往下看:
「……不管多讨厌、多丢脸,仍由不得自己选择……这就是所谓羞耻服……!」
家居服——正确说法是龙儿国中时代的绿色运动服(胸前有写著「3—l高须」的大名牌)。整套穿在身上的大河夸张叹息:
「……看来我也堕落了。这套衣服的纤维塞满你不管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细胞,而且是思春期国中生时代的细胞,现在却穿在我光溜溜的皮肤上。」
「没礼貌!看清楚,我也是一整套!」
哼!龙儿岔开双脚直直站好,秀出自己的T恤。领口和袖口是绿色,胸前也有「3—l高须」的名牌。没错,这和大河身上的运动服一样,都是龙儿国中时代的体育服。
「噫……!情侣装!」
大河发出惨叫,同时夸张地揪著头发。特地借衣服给她穿,哪来这么多抱怨——龙儿不满地嘟嘴回应:
「我是为了你好才借你衣服,你到底有什么意见啊!那身乾净衣服是乾的,可以让你远离感冒。运动服才不是羞耻服,而是阻挡寒气与感冒病毒的盾牌!对,说来可是你的护法服!保护你的防身服!你要嫁人时,绝对要穿著嫁过去!」
「拿这个当结婚礼服……!穿运动服的新娘……而且还是别人的二手运动服……还是情侣装……!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贫穷感!」
「上战场时也别忘了。它一定能保护你免於流弹……这就是我借你那套衣服的心情。」
「更重要的是,说得直接一点,这个下摆太长了!」
「那纯粹是因为你的脚太……」
龙儿看到情况不妙而闭上嘴巴,随口说声:「……好了好了,早餐早餐。」便往厨房走去。盖上平底锅盖,锅里的煎旗鱼差不多快好了。
大河自顾自地坐在专属座垫上,一脸不悦地折起运动服下摆。龙儿悄悄转头看著她,自己也很清楚大河娇小的身体在偏大男用运动服里面摇晃。肩膀附近太过宽松,纤细的身体曲线在大尺寸衣服里显得更加醒目。
特别是现在盘腿弯背的姿势,削瘦的肩胛骨配合手的动作律动、支撑姿势的纤腰、白到彷佛发光的脚踝等等,都让人不知不觉停下视线。
「煎鱼吗?啊、台风的行进路线变了。电视上说中午左右就会出海。」
——这么说来,这是大河第一次在高须家洗澡,也是龙儿第一次看到她刚洗完澡的样子。还有侧面有如松软棉花糖的桃色脸颊、眼睛和嘴唇附近,水润亮泽的浅蔷薇色肌肤,以及描绘出和缓曲线,披散在肩膀和背後的半乾长发。
「……对吧?你在听吗?」
「喔、喔!下、下次你要让我去你家洗澡,以示公平吧!」
「啥?你在发什么神经啊,老头子。我叫你看电视,台风要离开了。下午就会脱离暴风半径。」
「……真的吗?」
啾~~!龙儿替平底锅中的旗鱼翻面,发出光听就会流口水的声音。确认鱼已经煎成金黄色,小心装盘避免铲子弄散鱼肉。窗子外面还是一样风大雨大,龙儿看见某处飞来的树枝卡在屋檐随风乱舞。
「风雨感觉好像比刚才更大了?」
「现在应该是最严重的时候吧。嗯~~好香喔……要叫泰泰起床吗?」
「让她睡吧。啊、我忘了喂小鹦。」
「我来喂。」
大河快步走近把青葱豆腐味噌汤舀人碗里的龙儿,蛮横霸道地拿出小鹦的饲料盒,从袋子里倒出粟稷混合的饲料。
「喂喂,丑小子!你可要记清楚是我给你饲料的……呀啊——!」
——怎么到了现在还会这样?完全清醒的龙儿放下汤勺,有些无奈地缓缓回头。大河应该早就知道小鹦刚睡醒的脸有多么超乎寻常,为什么还在大惊小怪……?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在确认火已经熄灭之後,龙儿也被不禁感到头晕。
在鸟笼里的是什么玩意儿?
小学时开始饲养的丑鹦鹉?小鹦虽然以前就很丑,那个破坏次元的长相连兽医都曾经询问:「这是鸟吗?」也有传闻说它长得像新干线列车「こだま」,但是对龙儿来说,小鹦是独一无二的宠物,是可爱到让人想磨蹭它的脸颊、舔它(虽然从来没有做过)的家人。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啥啊啊啊啊啊!」
龙儿不由得变成松田优作。
「……啊……哈啊嗯……呼……嗯、嗯唔……啊啊啊……嗯……咕……」
小鹦正在痛苦扭动。
瘫在鸟笼里的它张开翅膀,挺胸伸直满是鸡皮疙瘩的脖子,懒散张开有著缺口、裂缝、看似已死鸟喙的嘴,嘴边冒著浓浊口沫,流出浓稠的口水。伸出嘴巴的土色舌头正在抽动。
它的眼睛——眼神完全无神,不是死了,而是灵魂出窍。透著黑色和绿色血管的翻白眼正在抽搐颤抖。没错,小鹦——
「……听说印度有这种美容按摩法……」
「……有……喔……?」
到处都是水。
水滴自鸟笼上方滴落,小鹦却用脑袋很享受地接住,似乎这么做对它来说很有快戚。
「嗯唔唔唔……!啊啊—不甘心!可是抖抖!」
小鹦将翅膀张得更开。
龙儿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可是仍然振作起来抱住鸟笼:
「小鹦是不曾生过蛋的清白之身……!不可以让它学会这种肮脏的玩法!」
龙儿连忙把鸟笼搬到隔壁房间,并且严肃地对处於兴奋状态的丑鸟训话:「快点把那种事忘了!」但是——
「这么说来……是漏雨了吧?」
「你说啥!?」
听到大河的话,龙儿以几乎快要扭断脖子的气势用力转头。小鹦沉醉於快戚的地点,此刻依然在滴水。少了承受水滴的丑鸟和鸟笼後,水很快就渗入杨杨米。
「不会吧!?唔哇!等等等等!毛巾!不对,抹布!」
龙儿连忙抓著抹布滑过去坐下,按住渗水的杨杨米。水滴继续落在他的手背上。
「哈哈,这是漫画里的世界吧。」
摆上大河拿来的碗,正好更多水滴落下,滴答滴答滴进碗底。天花板理所当然出现一大片水渍。
「现在不是悠哉说笑的时候。漏雨就表示屋顶充满水气,这样一来就算雨停了也不容易乾。湿气就好像毒瘤,会侵蚀整栋建筑物的梁柱,从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发霉,一眨眼就会潮湿阴郁、霉菌滋生、肮脏导致过敏,就像这样……啊啊!我不要啊……!」
「啊——恶心!不要在那自顾自地说故事了,赶快吃饭吧。」
大河不理会发抖的龙儿,大步走到矮桌前坐下。然而——
「……喔!?」
「别那么大声!这次又怎么了!?」
龙儿的视线再度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因为被外面暴风雨吹袭而摇晃的窗子下方,木头沟槽的部分渗出雨水了。不是水蒸气凝结,是真的有水渗出来。
「糟糕糟糕糟糕!大事不好!必须快点想办法……!」
「咦——!?早餐呢!?」
「想吃饭就拿抹布过来帮忙!就在盥洗室平常摆抹布的地方!」
大河一边抱怨一边把抹布拿来。龙儿先用抹布擦乾,接著折好抹布压住窗框。
「窗框湿了就会发霉腐烂……千万别湿……!」
「话说回来,现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木头窗框,而不是铝框。」
「没错!所以还有可能长出香菇……!」
「嗯!哪种菇?」
「内裤菇!」
有那种菇吗……?大河偏著脑袋发问。混蛋!龙儿不管大河,一脸严肃——沾满双手的善男信女鲜血怎么样也洗不掉,因为他刚才进行了一场大屠杀!并不是这样。
「会不会还有其他地方在漏雨?如果衣柜漏水可就惨了。」
「咦——!?还来啊!?好了没有,我们吃饭吧!饿死了!我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再等一下,先确认一下这边。」
龙儿丢下身穿运动服、任性吵闹的大河,握紧剩下的抹布先去确认自己的房间。天花板0K,窗台0K、衣柜里多少有些湿气,不过没有渗水。在同样确认过泰子的房问之後,再去察看盥洗室、浴室。
「……大大大大河!」
「你这只丑八怪狗少叫得那么亲热!怎么啦!?」
「你的头发卡在那边!」
「啊、被发现了。」
大河用过的浴室排水沟盖上,卡著只属於大河的长头发。根据高须家的规定,这可是重罪。龙儿把旧牙刷和塑胶袋交给大河,要她快速回收。
「好!接下来——」
「还有什么啊!?真是够了——!鱼都冷掉了!」
「旗鱼就算冷了也很好吃,不用担心。玄关情况如何?鞋子发霉可是很恐怖的……」
龙儿彻底检查玄关四周,在确认0K之前,他透过门上的猫眼看向外面。龙儿不禁屏息——风吹雨打的二楼玄关外面,因为横向飞来的豪雨飞沫显得一片雪白。
「上天保佑、上天保佑……直t是太夸张了。」
「结束了?」
「结束了。吃饭吧。」
「太好了!」
龙儿洗过手回到厨房,把碗交给快等不及的大河,两人总算在矮桌前就座。电视也停在报导台风消息的频道。
「开动!」
「开动——!啊啊,总算可以吃饭了!」
好不容易才吃到只有鱼、味噌汤和白饭的简单早餐。
两人好一阵子没说话,把用味酣煎过的旗鱼放入嘴里,咬下白饭,喝口味噌汤。餐桌上的两双筷子不断描绘出神圣的三角形。
「啊。快看快看,电视在报了。」
大河没规矩地用筷子指著电视。气象播报员手拿简报棒说明气象图:『台风中午过後将由东方海面离开。』暴风半径似乎会在中午之前离开龙儿等人居住的城镇。
「中午过後?看见这种雨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窗外此刻仍是大风大雨。有如低吼的风声以及随风落下的大颗雨滴,感觉起来完全没有减弱。「的确是呢。」大河点头回应。
「高须农场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大河咬著筷子前端,眉毛下垂变成八字形。龙儿也稍微擦拭额头,嘴巴瘪成~字型。
「想必是一团乱吧……我的蕃薯田……」
「……我的蕃薯……」
「都和栉枝约好要挖蕃薯了……」
唉……两人一起叹息。这时大河的手机刚好收到简讯。「是小実!」听到大河的话——先吃饭,等下再看……龙儿当然说不出这句话。
「嗯——『学校停课实在太无聊了,又不能出门。高须同学的蕃薯田要不要紧啊?好想挖蕃薯,好担心——吓死人吓死人。』……她这么说。现在马上回信比较好吧。」
「喔……栉枝……!她担心我的蕃薯田!回信回信,快回信!」
「回信回信……『我也很担心。龙儿也慌了,还哭著说原本好期待和小実一起挖蕃薯的。』……可以传送了吗?」
「……『小実』删掉。还有『在哭』改成『感叹』。」
「真是保守。」
「我本来就是保守派的男人。」
大河和现在的年轻犬一样单手按著手机回覆之後,这次轮到泰子房里的手机响起。过了一会儿,「喂~~」……从地狱爬上来的宿醉女以沙哑的声音回应。
龙儿把电视的声音稍微转小,和大河再度开始吃起早餐,没想到——
「咦咦咦~~不—好—了—」
身穿UZlQLO家居服的泰子以一团糟的模样自纸拉门後面现身。她的发型仿佛搞笑短剧里面爆炸之後的模样。虽然卸了妆,还是一身酒臭味。
「喔,看也知道不好了……要喝水吗?」
「不好的不是泰泰~~—刚刚的电话是店隔壁的酒铺老板打来……他说排水沟无法承受这么大的雨量,现在店前面的马路淹水……我们店的入口有一半在地下,大事不妙……店里可能淹水了。」
「吓!真的假的!?难道溃堤了吗?」
「泰泰不知道……总之必须先去看看。大叔他们已经在帮我堆沙包,但是泰泰非去不可~~他们说正在伤脑筋人手不足,呜呜~~」
……这种场合不跟去帮忙,还算是儿子吗?
3
打开玄关门的瞬间——轰!迎面而来的惊人风压吓了他们一跳。但出门之後就发现状况比他们想像还糟。由高须家所在的二楼楼梯往下看,正如刚才大河所说,混浊的水磅礴流过马路。排水沟仿佛间歇泉一般,冒出来不及排掉的雨水。
过去,而且是从江户时代那么遥远的过去,这一带足广大的农田。把城镇隔开的河流在历史上也曾经数度泛滥造成水患。但是由於堤防的关系,近年来虽然不至於成灾,但是高起的堤防後面与这里正是海拔零公尺的区域,河川的支流也在城镇底下四处奔流,可以说是排水不佳的地区。
「你还是在这里等吧!」
龙儿转头对著身穿运动服,外面套上雨衣的大河如此说道。
「不要,我要一起去!我也要帮忙!再说我想在台风天上街走走……唔哇哇哇哇!要被吹走了!」
大河因为横向吹来的风雨而发出惨叫。龙儿连忙站在上风处帮大河挡风,用手抓著铁梯扶手,将她娇小的身体拥在怀中。「呀啊~~!」泰子也发出大叫,从两人旁边抓住他们。
「这、这样撑伞一点意义也没有—!大河妹妹,你没事吧~~?」
「噫耶耶……没、没事……总之先下楼吧!楼梯好可怕!」
「别滑倒喔!别摔下去!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你待在家里比较好!?」
「这、这样吗?或许是喔。那我就……啊、等、唔、哇、哇、哇!」
大河打算离开龙儿身体的保护时,正好吹起惊人的强风,让她失去平衡。大河抓住扶手想要重新站好,不稳的脚步却直接踏空铁梯,接著一屁股往下摔。龙儿和泰子连忙追上她。
「呀啊——!」
「喔!」
「噫~~!」
三个人的脚全都踏进楼梯下的水洼,湿滑的泥巴触戚很糟。这该不会是溢出来的地下水吧?三人同时惊慌地拔脚往对面的柏油路飞奔而去。
虽然还不到洪水的程度,但正如同从二楼往下看时一样,浓浊的雨水以惊人之势由左往右奔流。强风豪雨猛烈拍打身体,情况远比想像中还要严重。
无言的三人在暴风雨中拚命前进,姑且抵达大河家大楼的入口大厅。这明明是徒步几秒就能抵达的距离,他们却花了好几分钟。水还没淹到大理石阶梯,他们进入大门,总算能够稍微喘一口气。
「太……太夸张了吧!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去吗!?会後悔喔!?」
龙儿拨开贴在湿漉漉额头的浏海,并且看向大河的脸。
「我已经後悔了!刚刚出门时还没这么严重!」
大河像只浑身湿透的老鼠,原本拿在手上的伞不晓得什么时候不见。她抓著泰子的手臂,几乎快要哭出来。
「我懂我懂,你就回家去吧!0K?我们回来再打电话给你!」
「嗯,就这么办……啊!不行!啊啊啊笨死了,我怎么这么蠢……我把家里的钥匙忘在你家了……」
「咦咦咦……不会吧……」
大河重重点头,不知所措的表情比平常更加无助: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和泰泰回来。」
在这边——大河环顾自家大楼的入口大厅。这里耐得住风雨,确实是比较安全,但是没有可以坐的椅子,也没地方挂湿淋淋的雨衣,总不能坐在又湿又脏的大理石地板上。
「……这样也不行。真是的,没办法。那我先送大河回我们家再过来,泰子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既然这样,小龙也直接回家吧!」
「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大河过来!」
龙儿和大河把一脸担心目送两人的泰子留在入口大厅,两人一起再度踏人风雨之中,「唔……」「噫耶耶……」忍不住叫出声音。迎面吹来的雨打得脸好痛。他们很自然地抓住彼此的手腕,拚命靠在一起。即使如此大河也没有抱怨,两人互相支持对方的身体,一步步走下大理石阶梯。就在这时。
「……喔!?计程车!?而且是空车!」
「不会吧!真的是计程车!泰泰!太好了,计程车来了!」
简直就像是奇迹,在大雨滂沱的马路那头,一辆亮著空车灯号的计程车朝这里开来。没想到这种天气还能拦到计程车。
龙儿满心祈祷地招手,计程车溅著水花停车。「太好了太好了—!」泰子迅速离开大楼入口,抢先快动作坐进车子里。龙儿和大河互看对方,不禁感到犹豫。如果现在搭上车,大河就无法返回高须家。
「雨吹进来了,快点上车!椅子都湿了!」
被司机这么一念,两人也只好连忙上车。「啪哒!」一声关上车门,把风雨隔绝在外,龙儿忍不住重重叹息。这种天气带著笨手笨脚的大河一起去著实叫人不安,可是都已经坐上车了,又能怎么办。
「小龙,大河妹妹,怎么办?就这样直接去店里罗?」
「……喔,我们原本就是这么打算,没关系。你可以吧,大河?」
双手像猫一样拚命擦著淋湿脸蛋的大河点了好几次头。
***
计程车慢慢朝昆沙门天国开去。因为下雨的关系,视线一片雾茫茫,只能模糊看到前方车辆的车尾灯。
大河看著窗外说道:
「不过……状况看来似乎好多了?雨好像变小了?」
「和刚才相比好多了,可是还是很大。」
风雨仍不停歇地吹落行道树的叶子、吹动树枝。路上处处可见折断掉落的树枝,车阵也是缓步前进。
「没想到这种天气还有不少人在外面……」
大河说得没错,人行道上行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空无一人。可以看见雨伞被风吹翻的西装上班族逆风前行,也有些背著大包包的女性为了压住裙子,索性就不撑伞。学校虽然停课,但是工作可没那么简单说休假就休假。
平常总是空车的计程车,在这种日子特别受到欢迎。好几辆从旁边开过的计程车,都不见亮著空车灯。
「我们真是太幸运了,正好有计程车开过来。」
「真的真的。啊,平常约好的老地方。」
来到大马路十字路口上,大河和龙儿一起看向窗外。每天早上去学校前,大河与実乃梨约好见面的地点,就在红绿灯右转之处。继续直走就是他们的学校。
「……完全没有在路上看到我们学校的学生。既然是台风天,而且又停课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老师们也放假了吧。不晓得你的蕃薯田怎么样了。」
「从这里也看不见啊……应该不可能看见吧。」
「看不见。啊——啊……」
龙儿和大河两人一起看向马路前方的校舍。明知道就算这么做也毫无意义,不过他们依然在意得不得了。
「唔哇~~」泰子突然发出叫声:
「在那边的人,是我们店附近的老婆婆三姊妹~~!不会吧—在这种天气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三名推著手推车的老妇人在大雨之中,站在没有屋顶的公车站拿著小伞抵挡风雨。每一位都已经有相当年纪了,风雨中的三人弯著腰痛苦地靠在一起。
「公车晚到,所以她们一直在那里等吧。再加上计程车也全客满了。」
司机说得很不客气。学校後面是医院,她们可能是正要从医院回家。
「……小龙……大河妹妹……」
泰子以快哭出来的脸看向两人。两个健康的高中生理所当然——
「……喔……」
「……也对……」
只能点头赞成。
「司机先生,我们要下车,麻烦你过去载那边的老婆婆~~」
听到泰子的话,司机打著方向灯停在公车站。三位老婆婆脸上露出感谢上天的表情看著计程车,却发现车子没有亮起空车灯,又失望地缩回原本探出的身子。
龙儿三人连忙下车走入风雨之中,泰子对她们说声:「婆婆,你们赶快上车~~!」
「咦……还以为是谁,这不是昆沙门天国的妈妈桑吗?」
「是~~的,我是魅罗乃~~!现在正要去店里,不过在路上看到你们,连忙请司机停车~~!太好了~~幸好我有看见~~!再继续淋雨身体会出问题的~~!请你们快点上车上车~~!」
「可是,这样你们……」
「我们等公车就可以了。」
「没关系,不用在意我们……啊!」
话还没说完,侧面吹来一阵风,把老婆婆拚命抓住的伞吹到对面车道。
「好了,快点快点!不用管我们!魅罗乃和我家的儿子女儿都是精神饱满、体力充足,没关系的~~!」
哇——咿女龙儿和大河(虽然不是女儿,不过这种时候就别管这么多)在风雨中拚命假装有精神,露出笑脸,举起双手单脚摆出健康的姿势。「唔呼~~」泰子也摆出久违的海盗两人组挤胸部的姿势。
看到他们的模样,三位婆婆似乎也安心了,「得救了。」「对不起,谢谢你们。」她们鞠躬道谢,然後坐进计程车。
「啊~对了对了,我们搭到这里的车资……」
浑身湿透的泰子已拿出钱包,不过窀儿敲敲副驾驶座车窗,示意司机开门。
「你也上车吧。我和大河没办法挤上去,我们从这里回家。」
後座坐著三名老妇人,只剩副驾驶座还可以坐一个人。龙儿拉著母亲的手让她上车。
「咦~~!?可是~~!」
「没关系的,泰泰。赶快去吧!你担心店里的状况吧?快点赶去比较好喔!」
「唔耶~~怎么连大河妹妹都这样说……真是对不起!那么泰泰就和婆婆她们一起搭车走罗~~!对不起~~你们要小心喔!」
关上副驾驶座,计程车在大雨之中往昆沙门天国的方向开去。大河和龙儿目送车子离开,缓缓看向彼此。
他们虽然不会因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後悔,但若是问起对於回家的路,不会感到害怕吗?两人铁定回答:当然害怕。刚才是搭计程车来到这里,现在必须想办法回家。
两人不由得沉默下来。就在这个时候——
「……啊!?龙儿,那个!你看那个!」
大河用手指著排掉流过马路的雨水的排水沟。垃圾和断枝虽然遮著水沟盖,但是那里飘著一块像是卡片的白色东西。走近一看,上面写著:「蕃薯」。
「……骗人的吧……飘到这种地方来!?」
「也就是说……蕃薯田……」
龙儿与园艺社的羁绊证明,告诉两人高须农场现正面临危机。
***
他们虽然十分清楚这么做太愚蠢也太肤浅,不过龙儿和大河仍然——
「唔哇!教职员办公室亮著灯!」
「老师有来上班吗?要是被发现铁定不妙!」
他们打开没上锁的校门,跑过空无一人的运动场边缘。
运动场的状况当然很惨烈。各处都有水流,沙土还流到走道上。走在走道的龙儿和大河没有撑伞,完全自暴自弃。他们睁大眼睛迎向推挤身体的风,皮肤任由大雨拍打,从头到脚下的袜子甚至内衣裤,全部都像泡水一样湿透。
「……我们只是去看看!」
「没错!只是去看看、只是去看看!因为我们很担心!」
「与其一直不安,不如亲眼确认,在精神层面也比较卫生!」
「我们又不是去看泛滥的河水!」
现在明明是早上,天空却是一片昏暗。他们朝著蕃薯田跑去。
大河在羞耻运动服外面,套著昨天借给泰子的卡其色雨衣,脚上穿著雨鞋。龙儿则是体育服加上吸汗运动裤,外头披著黑色风衣,脚穿运动鞋。两人的装备虽然完美,但是面对台风的大风大雨却丝毫无招架之力。雨伞早就拿不住,衣服的帽子不管戴几次都被风吹开,龙儿和大河从头湿到脚。长头发的大河特别辛苦,头发贴在脸颊和雨衣上,让她忍不住不高兴地伸手抓了好几次头发。
可是必须去看蕃薯田才行。对龙儿来说,那里不仅仅是蕃薯田,还有更深刻的意义和价值——同时也是约束之地。
「……你最近真的很得意忘形。」
对大河来说也是,因为她最喜欢蕃薯。
「……被小実夸奖、约好见面就兴奋过头。」
蕃薯是她的最爱,再加上——
「大河……」
「……你兴奋成那样,像个蠢蛋一样得意,结果全被台风毁了,这下……」
再加上——
「这下不行……!我不允许!」
跑在前面的大河稍微转头,龙儿只看见在狂风暴雨之中,连接大河鼻尖和嘴边线条的雪白侧脸仍然纤细美丽,仿佛任何人都无法靠近、触碰般坚硬。不过——
「蕃薯……如果能够平安采收,你想吃什么蕃薯料理我都做给你吃!随你喜欢!」
「真的吗!?」
触摸之後就会发现上面带有温暖的血液温度。大河的嘴唇开心放松,描绘温和的曲线。看到她的模样,龙儿也不禁跟著绽放笑容:
「喔!我会让你吃最大的那个!」
「那是当然的!」
袭向身体的雨依然猛烈。不过两人绕过运动场跑进校舍後面,抵达泥水涌出的花坛时,东方天空厚重的云层突然裂开,远处一道阳光彷佛金色透明的带子,撒向地面。
暴风雨应该快要离去——但是。
「唔哇……!不会吧!?」
高须农场的土壤已经流失大半。「太惨了!」大河也忍不住大叫。意料之中的情况果然袭击了蕃薯田。
特地培育的土化为泥巴,从水泥砖四周溢出地面。枯萎的紫苏与昨天还那么茂盛的蕃薯叶全都沉在泥水之中。
龙儿穿著运动鞋踩进去「喔!?」「唔哇哇……!」泥巴几乎淹到脚踝。龙儿小心翼翼地蹲下,心一横伸手一插,拨开沉入泥巴的茎。
「……找到了!找到了!有蕃薯!」
奋力一拔,两颗相连的蕃薯从泥水里现身。
「龙儿!我也找到了!这边有东西!」
大河也把手插入土里,「嘿咻!」用力扯出茎,却听见「啪!」一声,蕃薯茎断了。
「……咿咿咿……!」
「大河!?唔哇……!你……」
失去平衡的大河狠狠跌坐在泥巴里。事情发生太过突然,两人同时说不出话来,龙儿也忘了要扶大河起来,傻傻看了她好几秒。然後——
「……唔喔喔喔喔喔!可恶的混蛋蕃薯太郎!」
掌中老虎觉醒。大河自泥巴里跳起并且猛然起身,抓住断裂的蕃薯茎用力拉。在横向飞来的雨水之中,大河扯出三颗小蕃薯。
「噗哇!」
因为用力过猛,飞溅的泥巴喷到龙儿身上?看到龙儿的脸,满身泥巴的大河抱著肚子大笑,手上还拎著蕃薯,「哈哈哈哈哈!」发出恶魔的狂笑。
「对了,也把小実找来!我们约好让她一起挖蕃薯!」
「啥!?在这种天气叫她过来?她不会来吧?」
「放晴了!呐,你看!」
即使脸上和手上被泥巴弄脏,大河仍然自信满满地指向天空。仿佛是在等待她的动作,东边天空的云层缝隙缓缓扩大,从站在满是泥巴的蕃薯田里的大河与龙儿头上,开始温柔射下温暖的光芒。
等到满脸笑容的実乃梨过来时,雨像梦境一般停了。
三人一身泥巴挖蕃薯,并且轮流拿手机帮对方拍照。被泥巴弄脏的脸实在太好笑,所以他们想要留下来当纪念。
暴风雨离开,龙儿也遵守他的约定。
***
那则照片简讯在某所高中的学生之间流传,是那年冬天的事。照片里一脸漆黑的神秘男子双手抓著蕃薯,露出不吉利的笑容。失焦的照片里,只见男子的眼睛放出有如雷击的惊人光芒,模样十分恐怖。
不晓得是谁流出这张照片,多数高中生都吓得不得了,最後终於有人给照片上的男子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蕃薯魔。
「……真是不可思议。到底从哪里流出去的?」
「那不就是你拍的照片吗!?现在我要怎么跟大家说照片上的人是我……太丢脸了,可恶!什么蕃薯魔……!」
「噗!有什么办法!无论听几次还是觉得好笑啊。」
「……至少比掌中老虎好多了。」
「蕃薯魔绝对比较好笑。啊——好冷!今天晚餐吃什么?」
「这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