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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洗豆妖

洗豆妖

某山寺内小孩童

山涧小溪洗红豆

同寺和尚与其宿有积怨

推之跌落山涧中

撞岩而死

自此,彼孩童之魄

不时现身洗红豆

时而哭亦时而笑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五.第三十六

【一】

越后国有一处名为枝折岭的关所,道路难行。

那一带生长着巨大掬树,据闻是个人迹未踏的秘境,连在白天也非常阴暗。昔日被平清盛逐出都城的中纳言藤原三郎房利在前往尾濑途中,曾在这片掬林迷了路,进退失据之际,突然出现一位怪异_的童子,沿途折断树枝引领一行人上山顶。此处因此得名“枝折岭”。

此该关所更深之处——。

在阵雨之后山岚弥漫的深山兽径上,一个头戴竹笠的僧侣心无旁骛地疾步而行。

此僧法名圆海。圆海踏草弹枝,直往前走。

——快,得尽快——他得赶路。然而……

此时圆海惊骇地停下脚步。

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顷泄而下,一转眼山间河谷已为大水满溢。原本清澈的小溪,这时已混入上游泥沙,化为一条浊流。

——这下子哪过得了河。

山道险峻。若要折返,便得在山中过夜。

事到如今已无法掉头,只有渡河一途。渡过此河,到寺院的路程便所剩无几——想必不需半日即可抵达。不走山路,沿街道过关所也需两天,若要迂回绕过关所则更得花上四天。反之,取此捷径只消一日便可抵达。原本圆海计划若能在日落前渡河,应可在深夜到达寺院,为此他

一路疾行。

这下他浑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疲劳。

——真是失策。

这趟旅程原本并不赶时间,按理说应选择平顺好走的道路。至少如果沿着街道走,如今也不至于陷入这教人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点圆海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今天清晨起天气就有点怪,但他也未加理会,仍启程往山中出发。沿途虽然是崎岖难行的荒野小径,但或许因为从小常走,对圆海来说,这一带仍熟悉得宛如自家庭院。不料如今深谙路况已无任何帮助,只因他误判了天候。

——那么。

现在法子只剩一个。记得上游应该有一座老旧的独木桥,在黄昏前便可抵达。取道该处远比折返划算,若能顺利渡桥——。

——接下来就不成问题了。

圆海如此盘算著。

尽管举步维艰,他仍拼命拖着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游前进。

湿透的法衣紧贴着整个身子,雨粒啪答啪答地打在他头顶的竹笠上,不一会儿竹笠上的隙缝便开始渗水,让圆海无法抬起头来。

即使身穿轻便的旅装,还是步步难行。

哗啦——哗啦——。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粒粒斗大。

所幸大风已止。道路虽熟,但如果风势过于强劲,性命可能堪虞。

哗啦——哗啦——。

轰隆!

——什么声音!?

他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

勉强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站着一名男子。

定睛一瞧,此名浑身湿透的男子一如圆海,身上也穿着僧眼。

不过他穿的是未经墨染的纯白衣服。此人脖子上挂着偈箱,头缠修行者的白色绵布。看来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练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

丐小贩之徒。

只听到那名男子大喝:

“前头已经没路了!”

上游唯一一座小木桥似乎也已腐朽,被水冲走了——男子又说道:

“不赶快找个地方躲雨,咱们恐怕得双双在此丧命。不过,下游河

岸有一栋简陋的小屋,或许能让咱们撑到天亮——不,看这雨势,恐怕

连天亮都撑不过。总而言之,咱们只能跟老天爷或佛陀祈祷了。”

“一栋——小屋?”

这附近有山中小屋?

圆海完全不记得。

“一栋不知有谁住过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儿去。

“小屋——?”

——经此人这一提。

印象中好像真有那么一栋小屋。

“算了,就随你这个和尚去吧。”

说完,男子从泥泞中跃身而起,往斜坡下跳,从圆海身边走过,脚步稳健地朝下游走去。圆海转头看着这名男子的背影,然后抬起竹笠往那座桥不知还存不存在的方向望去。

他定睛凝视,但在蒙蒙雾气中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降雨的黄昏,天色一片昏暗朦胧。

夜色正步步逼近。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哗啦——哗啦——。

轰隆!

——不行。

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桥已经被冲走,继续往前走注定会丧命。或许真应该听从他的建议,那么动作就得快些。只是——下游真有一栋

小屋——?

——真有一栋小屋吗?

圆海转身往下游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的脚程还真快。不,大概是因为雨势太大,不得不加快脚步吧。

路已难以辨识,视线完全模糊,脚步也愈走愈艰难。

照这么下去,真能顺利抵达那栋小屋吗?

他只得在浊流的怒吼声中继续前进。

眼前只剩这条路可走,然而……

已听不出哪个是猛烈的雨声,哪个是湍急的河流声了。

哗啦——哗啦——。

就在这一刹那。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

越下越猛烈的雨水如瀑布般沿着竹笠直往下灌,将圆海与外界完全隔离。

——这可不行!

圆海在突然涌现心头的恐惧驱策下站起身来,接着便宛如在寻找朦胧的往日回忆,开始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尽管视野一片模糊,但脚步

自会凭着直觉找出方向。他或走或滑,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似的——朝那儿走去。

真有那栋小屋吗?——他早已抛开这个怀疑。在圆海的印象中的确有那么~栋小屋。对置身从天而降的无数水滴之中、已和山景融为一体的

圆海而言,外界与内部已没有差异,他因此得以心无旁骛地直往前走。

就在前头。

——就是那栋小屋。

前方果真有一栋小屋。

那栋摇摇欲坠的简陋小屋就畏畏缩缩地矗立在两座山之间。果然是栋临时搭建的小屋,看来只能勉强遮风挡雨。

圆海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口,伸手开门转身钻入屋内,接著又用力把门关上。

结果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

他缓缓转过头来。

出乎意料的——竟然有众多视线集中在他身上,让他顿时不知所措了起来。

屋里有十名左右的男女围着火炉席地而坐。

坐在上座的是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他望着圆海,露出了一个微笑。

“还是来啦——”

男子说完再度笑了起来。

他已取下头巾,露出湿透了的头发,发梢还淌着水珠。他的发髻还没长到可以绑起来的长度,大概是剃发后才长出来的吧。

“即便和尚你曾经历过再多的修行,浑身湿淋淋的还是不免要受风寒。快把法衣裙摆拧一拧,来这儿坐下吧——”

男子满脸笑容地向圆海招手,并环视在座的众人。

其中数名似乎是附近农民,也有几个小贩。

墙边则有个仪态高雅、肤白脸细的女人倚墙侧坐着。

她身穿鲜艳的江户紫和服与草色披肩,与这栋简陋的小屋毫不匹配。看她这身打扮,应该不是个旅行者。

女人眯着一对风眼微微一笑。在她身旁蜷着身子的应该是个商人,年约五、六十岁,从其光鲜的打扮看来,应该是某知名商号的老板,或许也来自江户。

白衣男子身旁端正地跪坐着一位身分不详的年轻男子。虽是一身旅行者打扮,但从其优雅的举止看来,应非农民或工匠百姓之流。当然,他也不是个武士。即使看到圆海,他也丝毫没改变姿势,依然悠哉地开开关关地把玩着箭筒的盖子。

坐在最角落的则是一位衣衫褴褛的驼背老人。

他大概就是这栋小屋的屋主吧。也不知何故,圆海如此确信。

这老人年事颇高,身材既干瘪又瘦小。

圆海他——随即别过脸去。

他不想多看这位老人一眼。只因为他觉得——

这个老人的表情教他完全无法猜透,想必言语也不通。若然,他应该是个外地人。

“——你就不用客气了。”

此时白衣男子用足以看透人的强烈视线盯着圆海,但语气仍十分柔和。

圆海想回句话,但男子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

“我告诉你,这间小屋曾为这位伍兵卫的亲戚所有,因此请不必客气。是吧?伍兵卫?”

男子朝老人问道。老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以异常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

——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圆海并不相信这名男子的说法。他直觉这名叫伍兵卫的老人与这间小屋十分匹配,仿佛这栋小屋缺了他就不完整。这老人仿佛就是这栋屋

子的油漆,和这栋屋子浑然一体。

此时从额头滴下的水珠渗入眼眶,教圆海眨了眨眼睛。

白衣男子继续说道:

“怎么了?和尚,即使你浑身湿透,也不必见外吧。不必在乎这些家伙。反正现在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都是些下等贱民。”

“喂,御行大爷——”

那名年轻男子伸手说道:

“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们这些贱民同席吧。或许他正在认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强他了。对不对?出家人?”

“没,没这回事——”

轰隆!

——真伤脑筋。

叨扰了——圆海轻轻抛出这句话后,取下了竹笠。

“那就容在下叨扰了。”

话毕,圆海便朝泥巴地上跪坐下来。

但花了半个时辰,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大雨直到半夜仍无止息的迹象。,fl屋内昏暗异常,只有地炉中的煤炭偶尔发出爆裂声,震动着圆海的鼓膜。就那一点点炭火,根本不可能

把湿透的衣服烤干,因此湿答答的衣服至今仍紧紧贴在他身上。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

又坐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始觉得习惯些。

在不知不觉间,圆海已经加入围坐的一群人之中。

在这种漫漫长夜,何不来聊聊江户非常流行的百物语打发时间?——这建议似乎是那名自称御行的男子所提出的。现场没有异议。

的确,在这种气氛里,不来点闲聊杂谈真的很沉闷——。

【二】

小女子我嘛,做的是随波逐流、四处漂泊的生意。到处走动,就会听到形形色色恐怖或奇怪的故事。

什么?你问我做什么生意?

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除了表演傀儡戏、当当巡回艺妓,还能做些什么?

有人管我们巡回艺妓叫“山猫”。为什么叫做“山猫”,因为它们会变成人形。这你应该知道吧?其实包括鼬、貉以及狐狸等野兽,都能幻

化形体作弄人。山猫也是一样。

你说我在胡扯?我干嘛要胡扯?别说山猫,就连家猫也会作怪。要养猫打一开始就得先说清楚要养几年,不然日后它准会出来作怪。猫老了可是真的会作怪的。不是有种怪物叫“猫又”(注1)吗?

小女子……昔日曾住江户。当时学我的新内(注2)师父养了一只花猫。当时那只猫才刚出生不久,吱吱的叫声听来活像老鼠。我当时也觉得——这种动物哪可能变成妖怪?

大家也知道吧,有时人就是会一直在意这种事,所以,我便把猫放在掌上,叫它要给我活个三年。不过这种事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有一天,它却突然不见了。我从走廊找到天花板,上天下地翻遍每个角落,也不知道它是上天还是下地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而且——当时正好到了那个时候。

到那天,我养这只猫刚好满三年。

说妖怪鬼魅很可恶?嗯嗯,这我同意。当时我心里有点发凉。所以呀,猫是真会变成妖怪的。

其实不用我多说,各位也知道吧?人死的时候不是说得把衣服反过来穿,并且在棉被上放扫帚或柄杓之类的东西,枕头旁边还得摆一把菜刀?这些就是用来赶猫妖的。把屏风倒过来放也是,以避免猫接近死人。你真的没听过?老兄。至少那边那位和尚大人应该知道吧?嗯嗯。什么?你这位和尚讨厌猫?

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猫接近尸体?老兄你大概会这样问吧?那是因为猫会骚扰尸体。和尚大人,你说是不是?猫这种东西,我告诉你,它的魂魄会出窍,钻进死人的身子里。俗话不是说,如果被猫魂附身,一个懒惰虫也会认真工作?这可不是胡说的,甚至会爬起来走,还能跳舞呢——不过我当然是没看过啦。嗯?什么?不会吧?那边那位御行大爷看过?真的吗?

所以你看,老兄。御行大爷,尸体果真会爬起来对吧?脚伸出来?从棺材里?还软绵绵的?哎呀,听得我背脊都发凉了,还真是吓人哪——。

哎呀,真伤脑筋,怎么一开始就讲这种妖魔鬼怪的恶心事。

好吧。接下来要讲的是我实际看过的事。这件事可是千真万确,绝小是我编来唬人的。

算算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约十三岁左右吧。

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姊姊。

她名叫阿陆,是个美人胚子。

虽然我这个当妹妹的说这些,大家可能会不相信吧。

俗话说一白遮七丑,她的皮肤就自得彻底,就连她吃下去的东西从喉头都能看到——我这样讲是有点夸张啦。什么?你说我也是?哎呀,没有这回事儿。我和姊姊哪有得比呀。她生得楚楚动人,近邻都公认她是那一带无人能比的美女。连我这个当妹妹的都以她为荣,也相信只要再

过一些时日,我也能变得像姊姊那么标致,只是最后还是变成这种跑江湖的下三滥就是啦。

什么?是啊,我的确很希望能变得像她一样。

然后我这个姊姊昵,有天嫁人了。

嗯,记得当时正值盛夏。

男方是隔壁村子的大财主——好像是本阵(注3)的嗣子还是村长的长子什么的——嗯,记得名字好像叫与左卫门吧。

论家世与社会地位都是无懈可击,我家的长辈也都很高兴能促成这门亲事,只有我有点难过,也有点寂寞。哎呀,我可不是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难过的。姑娘长大都得嫁人嘛——虽然我没把自己嫁出去就是了——不是啦,当时我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也已经十三岁了,哪还会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姊姊被人抢走而闹别扭呢?

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名叫与左卫门的男人啦。

没错。他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

他个子矮、脖子粗——眼神也难看。

这该怎么说呢?该说他相貌卑贱还是不雅?——总之,他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优雅。当然,像我这样的乡下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才叫优雅,但我想与左卫门让我讨厌,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俗气了。

唉,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男人也许原本也没这么差劲吧。至少他还算个性纯朴、循规蹈炬,咱们女人家与其嫁个油腔滑调的美男子,还不如选择这种单纯的人。

当我被告知日后得管他叫姐夫,我就气得连吭都不吭一声。想来我当时还真是没礼貌呀。

因此,婚期愈近,我也愈讨厌他。

连爹娘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姊姊。不出几天,这么标致的姊姊就要离开我们身边,想到这儿心就一阵痛。什么?噢,她也没嫁到多远啦,虽然夫家离我们家还不到一里,也算不上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毕竟一个女儿嫁做人妇就不一样啦。

嫁出去的女儿不就等于泼出去的水?

嫁给一个富农当老婆,想必会很累人吧?原本美丽的肌肤会失去光彩,原本纤细的手指关节也会变粗——这也是理所当然嘛。任谁年纪大了都会变这副德行。

只是——怎么说呢,总觉得原本光彩耀人,在年轻姑娘身上才看得到的晶莹剔透,一嫁人就会越来越暗淡了。

所以,婚礼日期决定之后,我就成天黏着姊姊,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当然啦——其实从小我就像只跟屁虫,老是跟着姊姊不放。

我这样可能让姊姊很困扰啦。但我姊姊也从没露出过一丝嫌恶,真是个温柔的姑娘啊。

那是婚礼前一天的事。

我们俩一同上山。

我姊姊一向爱花,从小就常到山上摘花。那天她说,上山采花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哎呀——这句话是姊姊讲的,还是我讲的,好像有点忘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夏天的花朵真是争奇斗艳呀。

和春天的花相比,我更喜欢夏天开的花。

草木青青,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在迎风摇曳。

真是个舒服的好日子。

那地方虽说是一座山,但地势并不如这座山险恶。

那座从村外十字路口转个弯就能走到的小山,就连小孩爬起来都不费吹灰之力。一爬上山顶,一望无际的风景顿时出现在眼前,连远方的高山都是清晰可见。而且沿途风景也很赏心悦目,不过我并没有看风景就是啦。因为紧跟在姊姊背后,我只看到她洁白的颈子上隐隐浮现的汗珠,以及沾着汗水的鬓毛。一直到姊姊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为止,我都在看着她。

到山顶的途中有个类似平野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休息,姊姊坐在一座巨石上,眺望山上的树林。我在她下方随便找块地方坐了下来,透过树梢,望着飘浮在宛如遍撒蓝玉般的蓝天上的雪白云朵。

我连当时云朵的形状都还记得。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不要说形状,就连那云朵移动的速度都是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即便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曾看过那么蔚蓝的天空。

缓缓地。

那些云朵朝西方飘去。

但我突然抬起头来。

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然后——只见姊姊就像这样,整个人变得硬梆梆的。

她动也不动的,看起来就像一座地藏菩萨的石像。

我沿着动也不动的姊姊恍惚的视线瞄去。结果——。

各位猜怎么来着?

我看到了一只猫。

那是一匹山猫,一匹体型很大、有点像老虎的山猫。它站在山茶花树荫下盯着姊姊,眼珠子像金刚石般闪闪发光。

我当场了解,就是它让姊姊变得动弹不得的。

她变得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

这下子连我也害怕了起来——噢,不,也不完全是害怕啦。

只是整个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想,就是猫的魔力让我们动弹不得的吧。

而山猫背后草丛上方的天空,就这样——

出现了晚霞。

所以我们俩僵在那里似乎很久了。

这时传来一阵鸢还是什么的啼声。

这下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猫已经不见了。我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看到这只猫什么的。只是时间真的过了好久。

接着姊姊便倒地不起。

后来怎样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都已经过了好久啦。不过呀——当时我总觉得,姊姊的魂魄好像有一半被那只猫给吸走了。

那天婚礼办得非常热闹。

附近一带的张三李四、甚至是经过的过路人,都被请进来喝喜酒。

大家不是演唱歌谣就是大跳其舞。简直就是一场欢乐庆典。

原本肌肤就很白皙的姊姊,抹上白粉后更是迷人,还穿着一身白无垢(注4)。当时我真的觉得打从我出娘胎,还不曾看过这么漂亮的人,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作梦,特别是她颔首欠身的娇羞模样,看来更是楚楚动人。

但是。

嗯。

我才一下子没看她哟。

突然间——

姊姊竟然像一阵烟雾般烟消云散了。

一开始没有任何人发现。然而,失踪者不是别人,正是坐在金屏风正中央的新娘,婚礼的女主角竟然凭空消失。真是不可思议呀。

就连坐在新娘旁边的新郎官也没有注意到。也许这不能怪他,因为当时新郎与左卫门仿佛背后塞了一块砧板似的正襟危坐着,两眼直视前方,紧张得连新娘的脸都不敢看一眼。但即使如此,现场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注意到这件事,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婚宴顿时一片大乱。

原本把酒高欢的众人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大家的醉意顿时消退。

就像我稍早提到找那只猫的情形,大家开始找人,翻遍每个角落,连榻榻米都掀起来,屋顶里头也没放弃,全村的人都开始找了起来。

不会吧?竟然找不到!可是,也没看到她走出这栋屋子啊。

于是,众人接下来开始搜山。事情像雪球越滚越大,原本喜气洋洋的婚宴,不料竞演变成一场大骚动。

哎。

竟然到半夜都还找不着。

隔天过午之后,姊姊才被人找到。

姊姊是跑哪里去了?嗯,原来就是那里呀。前面提到的。

就是那座小山呀,山腰的小平野的——那座石头上。

据说姊姊当时就静静地坐在先前和山猫相视的地方。一接到消息,我爹和与左卫门立刻带着一群人冲上山,但姊姊已经是血气尽失,脸色一片惨白。当然,当时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衣裳。

据说姊姊当时神情一片呆滞。

你跑哪里去了?做了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溜出来的?——不管大家问她什么,她都答不出来。接着众人要她回去,继续把婚事办完,她却直摇头大喊——不要!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

见她不听劝,村里的壮丁只得强将她扛下山。当时我们一家人在与左卫门家等候,而姊姊就像是被山贼绑架般一路拼命挣扎,回到婚礼现场时,已经被吓得不成人形了。

什么?接下来怎么了?喔,然后呢,那天傍晚姊姊又消失了。结果,又是在那座山上的巨石上被找着的。

什么?你问为什么会这样?

老兄,如果我知道答案,还会被搞得那么累吗?

我爹和新郎都问了很多问题。

你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到底你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任大家再怎么拼命质问,她仍旧紧闭嘴巴发呆,一副什么话都没听进耳里的表情。

一般而言,碰到如此失礼的情况,男方一定会要求解除婚约。然而,或许是与左卫门宅心仁厚,他认为像阿陆这么好的姑娘,是不可能做出这种傻事的,一定是生了什么怪病——他甚至从邻村请来个医生替姊姊诊脉。

什么?医生哪诊断得出她有什么毛病?你说的一点也没错。管他是宫廷御医还是再世华佗,都不可能诊断得出来。哪有人听说过这种偷偷溜出婚礼跑到山上的病?

结果情况就这么僵着,与左卫门也只得放弃求医,转而请灵修者来为姊姊加持祈祷。但南无阿弥陀佛再怎么念,情况仍没丝毫起色。想必大家原本以为姊姊是被狐狸精附体了吧,不料请出神佛帮忙,还是没用。

唉呀,竟然当着这位和尚面前这么说,真是太失礼了。

和尚和灵修者应该不太一样吧?

反正忙了半饷,姊姊还是动也不动。

与左卫门就这样继续忙了三、四天,到了第十天左右,终于连他也受不了了。

什么?你问我的反应?嗯,毕竟碰到这种怪事的是我最喜欢的姊姊,所以我当然用飞的也想赶往山上关心关心呀。不过家人不准我出门,也只好死心了。什么?你看不出我有这么听话?

啊哈哈,没错,被你说中啦。

事实上,我半夜还是偷偷溜去看姊姊。结果在月光之下,看到姊姊还是像婚礼那天一样,呆呆地坐在岩石上头。依然穿着一身白无垢,而且一直没吃没喝的,身体已经瘦了一大圈,仿佛连肌肤都变透明了。看到她那副可怜相,我不禁悲从中来,顿时潸然泪下。

于是我向她问道:

姊姊、姊姊呀,至少告诉阿银你出了什么事吧——。

这下姊姊笑了笑,并如此说道:

——我有了意中人。

——也已经和对方私定终生了。

这番话让我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有这种事?想不到姊姊早已经有心上人!但是人家来提亲的时候,她连吭都没吭一声呀。当时就只有我反对这门亲事,只是我表面上也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当时我之所以没吭一声,也是因为姊姊看来是那么高兴的缘故呀。

这——就让我很困扰了,犹豫一阵子,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爹。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只想让姊姊恢复正常。

这下子连我爹娘都被搞得狼狈不堪,到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向与左卫门道歉,并送上银两陪罪,拼命告诉对方看来咱们家这个长女已经疯了,自己已颜面尽失,还请与左卫门多多包涵等等。但姊姊另有男人一事,当然没办法启口。

倒是,与左卫门坚持不肯收钱,还相信姊姊的病总有一天会痊愈,表示要继续等下去。然而,寻常的农夫百姓碰到这种事或许无话可说,但与左卫门毕竟是大户人家公子,家中父母可不容许他这样耗下去。有一次我躲在墙角偷偷看到,他的父母气呼呼地怒斥姊姊让他们家颜面尽失呢。

总而言之,我爹娘只能一再道歉。

但对姊姊这个原本很惹人怜爱的女儿还是十分不舍。

纷纷扰扰好一阵子,这门亲事终究还是告吹。

然后昵?哎?如果是一般情况,故事应该是就此结束吧。

也许,姊姊经过干辛万苦,最后能和中意的郎君长相厮守。这种爱情故事说来也并不罕见,不是吗?

只是——姊姊终究无法与这个男人共结连理。

因为,根本就没这个男人。

你们听不懂吗?啊,也难怪你们不懂。

简单讲,我们在村里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姊姊这个对象。甚至连附近几个村庄也都没有听说过有哪个人是姊姊的男人。可是……

可是,姊姊依然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座巨石上。

她是不是疯了?我想应该是吧!

即使连哄带骗,好话说尽,她仍然无动于衷。硬是把她带回家,她也一再偷偷跑回去。到最后连我爹娘都死心了,只好上山为她盖了一栋茅屋,让她至少有地方挡风遮雨。除此之外,每天早晚都还为她送饭。

是啊,就是这样。

为人父母的就是这么傻。

我姊姊后来怎么了?她啊,从此就关在那栋小屋里,寸步不离。但是——。

过了有一个月吧,一个奇怪的消息传了开来。

大家说有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去找我姊姊。

甚至还有人每晚都听到吟唱诗歌的美妙声音。

这个唱歌的男子,应该就是姊姊的男人吧。不,也有人说那是姊姊自己以男人般的声音唱的。

也有人说曾看过姊姊赤身裸体地在月光下歌唱。

甚至有人宣称,姊姊的男人——:

是一只山猫。

听到这个传言,我这才突然想起那件事。

怪不得姊姊当时整个人被那只山猫给迷住。只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但即使如此,这些谣言还是满天飞。

大家都说山上有只山猫在作怪。

结果,害怕鬼魅的村民从此没一个敢再走近那里。

就连我爹娘也死了心。我也听他们说过反正送上去的饭菜,姊姊到后来也都没吃了,像这样被妖魔鬼怪附身,两老也只能当作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但我可不死心。

所以——我又跑上山偷偷瞧瞧。

可是,根本没看到任何男人的影子。

没错,一如谣言所述,这全都是姊姊一个人在作戏。

她轮流以男声与女声对话问答,而且讲的已经不是人话了。讲着讲着,还会激烈地扭动身体唱起歌来呢。

唉,她果然——。

疯了。

过了几天,姊姊就死了。是活活饿死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她死时只剩一身皮包骨了,可是……

她的遗体四周散落着许多山猫毛。

唉,真的很多——多到吓人。

【三】

艺妓阿银的故事讲完了。

性喜解谜的百介听得十分入神。百介是个以收集诸国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世间充斥各种乡野奇谭,不可思议的传奇多不胜数。志愿成为作家的百介四处收集这类故事,期盼有朝一日能将这类百物语编篡成册。

所以,在这栋小屋里遇到这群人,使百介颇为庆幸。特别是那个做修行僧打扮的男子一提议大家讲鬼怪故事渡过漫漫长夜,百介就不由自主地暗自叫好。原本还为受风雨羁绊大叹倒楣,最后反而得感谢这个恶劣天候呢。.

农民们也讲述了有人过世的家里飞出闪闪发光的东西,或者某人因被昆虫告知而来得及赶回家看爹娘最后一面等等。虽然题材了无新意,但他们朴素的叙述口吻听来还是颇为精彩。

至于几位商人所讲的故事,也都属于熟悉的类型。虽然话语流畅,但还没讲完就猜得出结局,算来并不骇人。

讲怪谈不能只靠技巧。

只有阿银的演出较值得称许。

这位女子身分不明。但从打扮与行头看来,她应该是个一面吟唱义太夫一面操弄傀儡的巡回艺妓没错。至于她准备前往何处,脑袋里在打些什么主意,百介完全猜不透。

只是她的故事虽然算不上骇人,却很有趣。

首先,就连百介都没听过山猫也会成精。就百介所知,猫的迷信或传说,大多与天候有关。比如若看到猫在洗脸,就代表天气会晴或阴,这类谚语般的传说百介也是耳熟能详,也有一些认为猫和生孩子有关的迷信。许多地方也流传着猫怪或猫又的血腥怪谈,只是这类传说多半和

复仇有关,内容大多与“锅岛猫骚动”(注5)大同小异。

这类传说大都找得到源头。比如许多都是在江户大受欢迎的民间故事与戏剧剧本,在流传到乡野后演变成地方上的乡土奇谭。喜好怪谭的百介尽览这类书籍,戏也大多观赏过,因此只需听个几分,大概就能猜出个中情节。

如果听到的只是随便改一些老故事里的地名与人名,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故事会让百介觉得很扫兴。

但阿银讲的故事好像没这个嫌疑。百介从头到尾记录下了阿银所讲的故事。

——等等!

请问这故事发生在哪里?

刚刚阿银并没有讲明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如果真要把这故事写进书里的。除此之外,基于这册书的性质,百介也希望能排除掉捏造的

故事。

那么——我得先请教阿银的生处。

“阿银小姐——这么称呼你对吗?”

百介正要开口时,最晚进门、坐在门口旁的和尚突然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请问女施主——你是哪里出身?你的故乡是——”

也想请问这故事发生在哪里?——那和尚向阿银问道。

没想到自己的问题被抢去问了,百介只好乖乖闭嘴。

一眼望去——只觉得那和尚表情相当诡异。当然,可能是因为淋雨疲累,但明显感觉得出这和尚颇为焦虑。

“请问,这故事是发生在……”

阿银稍稍歪着头回答:

“我的老家是摄津(注6),这故事当然就发生在那里,并不是发生在这一带,请各位不用担心。”

阿银以开朗中带点娇柔的嗓音说道。

但那名和尚听了这番解释后还是紧张依旧,只是一脸惊讶地看着阿银,并再度问道——这故事是虚是实?

“哎呀,不会吧。没想到这位和尚生得魁梧却如此胆小。各位,这座山里应该没有山猫吧?”

阿银说完,一群人同时发出一阵略带叹息的微微笑声。

野狗是有,但山猫倒是没有——农民补充道。没错。这附近要是有只“山猫”,那就是我阿银这只“巡回山猫”罗——阿银若无其事地说

道。但和尚还是两眼圆睁,一脸钻牛角尖的表情。

——这和尚是被什么给吓着了?

不会吧,难道听了这样的故事就开始怕起山猫来啦?这下百介也好奇了起来。他看来应该是这座山另一头那叫什么寺里头的和尚,难道和尚

会怕猫吗?

这时百介突然发现那名御行也紧盯着和尚瞧。

——这恶徒不可不防。

虽然客客气气、应对有方,而且饶富吸引人的魅力,但实在摸不清这位御行——记得他名叫又市——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百介认为说明白点,这家伙并不可靠。此时那位和尚——他法名圆海——再度向阿银问道:

“女施主的姊姊,真的叫——阿陆吗?”

阿银笑着回答:

“当然是真的啊。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倒是,阿陆这名字为何教你这么紧张?”

“这个嘛……”

阿银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圆海有点困惑,只见他表情暧昧地支支吾吾起来。

只见这名和尚以手指擦拭额头。他额头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汗珠。

这里并不热。也不知道他是在流汗还是在冒冷汗。

这和尚焦躁的举动让百介心生好奇。

“怎么啦?和尚你干嘛这么紧张?难道我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还有,你一直盯着人家瞧,难道我脸上沾着什么东西?”

被这样一说,原本直盯着阿银的圆海慌张地低下头来。这名和尚相貌平凡,举止也是阴阴森森的。

另一方面,阿银个性豪迈,谈吐举止像个男人,但嗓音还是颇娇柔妩媚。她长得一张瓜子脸、是个两眼生得十分标致的美人胚子,如果举止动作能像一般姑娘那么温柔,一定是个好女人。只不过,她似乎不了解这个道理。

哎呀,雨势变小啦——一个走到窗边的商人说道。

御行闻言抬其头来回道:“啊,真的变小了。不过,现在才刚入夜。雨应该还不会停,大家还是在此过夜方为上策。如果冒险上路一嗯?”

一阵细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圆海脸色畏怯地移动起来。

御行推开商人,探头往外瞧。

这位御行,是怎么啦?——一个看起来像商人的中年男子问道。

御行歪着脑袋仔细倾听,嘀嘀咕咕地表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接着又把脑袋歪往另一头困惑地说道:

“好像有人在磨米——”

“磨米?不会吧,应该是在去壳吧——不对,好像有人在洗红豆什么的。”

“红豆——”

圆海闻言惶恐地喊道。

“嗯,听来的确像这种声音。”

于是,商人也把手放在耳边倾听。

百介也听到了。

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误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的错觉。

但百介很清楚地表示——没错,真的听到了。

最后,就连农夫与挑夫都说,没错,听来像是在磨红豆去皮。但百介只觉得很可笑。

他若是没有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声音,不知道有几个人会认为自己也听到了?尽管雨势已经变小,但这场雨还没停。而且周遭还有溪流的轰隆作响,以及山上特有的回音,怎么可能听得到磨红豆的声音?

百介心想,即便大家认为自己真的听到了,恐怕也只是和百介一样,误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而已。像这样同声附和,该怎么说呢,也实在是太可笑了。至于那名御行,也不知道他清不清楚这个道理,突然高兴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在如此深山,如此时刻,哪有人会傻到冒雨磨红豆?要说听错了嘛,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位和尚,你也听到了吧?”

圆海并没有回答。

“哎呀,吓死人啦。那声音不就是那个洗红豆的老太婆——”

阿银说道。

御行闻言大骂:

“磨红豆的老太婆?如此深山,哪可能有什么老太婆?况且又还没过年,洗红豆要做什么?倒是你这个女人吹嘘自己是摄津人,其实是这座山里的臭鼬精吧?”

你这臭瘪三!胡说八道什么——阿银反骂回去。

“她口中那个磨红豆的老太婆是个妖怪啦。这深山里哪可能有人洗

红豆?明儿个大家可得小心,千万别掉进河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御行悻悻然地问道。百介则回答:

“这位御行,磨豆妖还是洗豆妖都是在河川或桥底发出磨谷物声的无形妖怪,据说听到这种声音的人都很容易落水。”

御行闻言嗤鼻笑道:

“呵呵。这位先生,你不是说自己曾写过,还是正在写什么书吗?这不过是迷信啊。如果你是像我们这种无学的行乞者也就算了,但你学识渊博,怎会讲出这么荒谬的话?这下大家都相信你的胡诲了。”

“谁说我荒谬?其实,洗豆妖这件事——”

那不过是乡下人的迷信吧——御行打断百介的话说道:

“我告诉你吧,所谓洗豆妖,根本就是茶柱虫。这种虫喜欢停在纸门窗上,沙啦沙啦作响,有人就说那很像洗红豆的声音。而且,什么洗豆爷爷还是煮饭婆婆的,哪有人傻到跑进如此深山来做这些事情?——,这种胡说八道,我在江户连听都没听过。还说什么无形妖怪的,哪可能有什么东西是无形的——”

当初他看众人百无聊赖而唆使大家讲鬼故事,没想到自己倒认真起来了。御行如此表现,不禁让百介有点生气。

于是,百介悻悻然地回答:

“御行大爷,话不能这么说。事实上,妖魔鬼怪故事不分古今东西,到哪儿都听得到。单就我听过的,类似的情节就多不胜数。虽然您将这些故事悉数斥为荒唐无稽的迷信,但它们不似咒术,真的有人亲身体验过。而不论是洗豆妖、磨豆妖,还是红豆婆婆、红豆小孩、红豆张三、红豆李四,虽然名称因地方而异,但指的大概都是同样的东西。反正就是不见其形,只会发出洗豆声的妖怪。总之不管这类妖怪存不存垂髓霪挺覆在,这些传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没错。这些传说一定是有根据的。

毕竟洗豆声乃出自人为,绝非自然现象。正因如此,当我们在山中或水边等不可能有人烟的地方听到这类声音,自然会觉得很怪异。

的确,茶柱虫又名磨豆虫,但也不能因此断言这就是这种现象的真正答案。

这是百介的看法。

此时——

这种说法我也听过——有个农夫打破沉默说道:

“听说,磨豆声乃荒神所为。如果声音很近,代表今年会丰收:若是听来很远,就会欠收。我们村里是这么认为的——”

不对,不对——一个挑夫说道:“那东西其实是水獭啦。是成精的水獭,有时会洗豆,有时会把人抓去吃——不是有首歌这么唱吗,所以,那东西应该不是神吧。”

“可是,卖药的不是说红豆是很珍贵的食物吗?我们可是难得吃到红豆的哪。我们倒听说那是山神的声音。”

“照我们老家的说法,发出这种声音的应该是蛇。”

“不对不对,哪有可能。蛇没手没脚的,怎么可能洗东西?那就是狐狸罗。我们村里就有会洗衣服的狐狸。”

嗯!?你们都听过这个东西啊——御行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请问这位和尚有何意见?——这下大家都转头看向圆海。

圆海皱着脸,还是不说半句话,看来似乎很不高兴。

——果然有问题。

百介心里这么想着。

倒是——这下终于轮到原本一直默默听大家讲话的中年商人说故事了。

【四】

在下名叫备中屋德右卫门。

我在江户经营杂粮批发——噢,不,我已经退休了,不该说还在经营什么事业。

噢,想必老爷爷你家境不错吧。

还好啦——就容我来谈谈洗豆妖吧。

那东西其实是个幽灵。

没错。那是个含冤而死的小僧,一直唰啦唰啦地洗着红豆。什么?是的,据我所知,洗豆妖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商店位于日本桥下——对了,这位御行,你不是说江户也有洗豆妖吗?

还有,入谷的稻田那一带也曾出现过他的踪影,也曾在元饭田町某大户人家宅邸里出没。所以,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认为我在说谎的人回去后不妨问问看。

什么?你问这些东西是否真是幽灵?

当然是呀。不过也说不定是哪只爱作怪的狐狸装出来的幽灵吧。

嗯,我之所以如此断言,是有理由的。

因为我就是那洗豆妖的雇主。

喔,当然,事情我会讲清楚,各位无需担心。嗯?这位作家先生的问题是?

这个嘛,在日本桥的备中屋。

我在五年前把财产让渡给养子后,便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不知该怪我身体不够好还是没积阴德,不只年过五十膝下犹虚,老婆更是老早就撒手西归。

结果,我连个能继承家业的后代都没有。

因此我才收店里的掌柜为养子。

直到五年前我都非常忙碌。杂粮批发是个教人忙得不可开交的行业。

为了进货得巡回诸国,还得斡旋杂粮批发商的纠纷,不在店里的时间非常多,因此无法兼顾每个细节。有时甚至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

有。

我店中有大掌柜、小掌柜,以及伙计、小厮等,人手其实不少。不过,怎么说呢,我就是没办法信任其中任何一个。

什么?是呀,我就是大家所谓的守财奴。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贪心、那么吝啬,还真是莫名其妙。人只要睡觉有张床,坐着有张席子就可以过日子,我干嘛这么贪恋财产?反正,当时就是想不开,看到任何人都觉得是来分财产的。

对对,大家都猜想我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所以得从员工里头挑出一个继承人。

其实我也有此打算。只可惜,当时的我实在是——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在我看来,员工里头会算钱的都让我觉得太贪心:太一本正经的也让我觉得笨手笨脚。总之,在我眼里,他们全都不是适当人选。

人还真是难挑呀。如果有血缘关系也就算了。不不,该说如果有个这种人选,我就不会有任何意见了。

因此,要是不赶快找个能把大小事都托付给他的人选,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我当时有个掌柜,名叫辰五郎。

辰五郎是个上乘的人选。

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而且总是第一个打扫环境。他工作起来甚至比小厮还认真,从擦桌椅到算帐,做起来样样干净利落。不,应该说是“无懈可击”。

想必他真的是很认真在工作,若是我当时能考虑清楚些——。

是呀。尽管他如此为我尽心尽力,我还是完全无法相信他。因为我不断怀疑这家伙其实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像我这样过日子,当然过得很寂寞。

换成是你,也会如此吧。

总之,我就这样——嗯,该怎么说呢。不久店里来了一个新的工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工人,就是个孩子啦,一个年约十三的孩子,是个从乡下上江户来谋职的乡下人。

名字呢,叫做弥助。

嗯?

怎么啦,这位和尚?你是身体不舒服吗?没有吗?刚刚好像听到你发出一声惊叹。没有吗?那就好。

话说回来,我很疼这个叫弥助的孩子。

为什么疼他?这位姑娘,那是因为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呀。

坦白讲,弥助的脑袋有点……。

虽然人讲的话大都听得懂,但这孩子并不正常。是呀,他的智能只有五、六岁孩童的程度——。所以,他真的很天真,完全没有欲望、心机,一被称赞就手舞足蹈,一挨骂就痛哭流涕。这孩子就是这副德行。

怎么啦,这位和尚,你脸色真的不太对劲呢。真的吗?只是烛光的关系?

是吗?那就好。可能是因为蜡烛快烧光了吧。不知道还能不能烧到明天早上呢。什么?要蜡烛还有?在那只偈箱里头?这位御行还真是末雨绸缪呀。

话说回来,弥助就是这副德行,这样在我店中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所以,我也只当他是个小童工,让他做最简单的工作。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倒也不可能觊觎我的财产,所以,我就常把他带在身旁。

这教其他员工都无法接受。他们拼命工作,依然得不到我的赞许,而这个呆头呆脑的弥助反而讨得了我的欢心。这情况让许多人议论纷纷。

没错,你猜着了。凡是对此有意见的员工,我都认为不可靠,全部加以革职。当然,如此一来,员工士气注定低落,工作意愿也只会愈来

愈低。

是是,现在我懂这个道理了。既然再怎么努力工作都得不到我的赞许,任谁都会死了心吧。如此一来,工作自然会出错。

当然,工作出错的,我一定请他走路。

就这样,转眼之间员工竟然只剩一半。

唉呀,只能怪我自己瞎了眼。

不过,弥助这孩子虽然有点智能不足,却有一项特技。噢,这该怎么描述呢?

什么?是啊。举个例子,如果我在一只升斗里装满红豆,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总共几颗。

怎么啦?和尚,和尚,你还好吧?

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真的是一颗不差,而且连试几次数目都完全正确。真的,他就只要看一眼就算得出来呢。平常我们把红豆拿在手上,多少可以知道重量。这方法各位也知道吧?什么?你也估不出?其实这不过是个简单的技俩啦。问题是他能告诉你多少颗,不管目测的是一盒还是一升,都奇准无比。

然后我这么一个吝啬的人——很爱动脑筋赚钱,当然就想利用弥助的超能力大赚一笔啦。比如有一次我宴请诸侯,就把弥助叫来表演,以娱贵宾。

诸侯用升斗捞起一旁准备好的红豆,问弥助里头有多少颗,弥助就毕恭毕敬地说出里头有几百几十几颗。诸侯的家臣算了算,结果一粒不差。

大家这下可都乐了。

我和弥助也受到很多赞美。不仅如此,我的生意也愈做愈兴旺了。

但从这时候起,我的脑袋却越来越迷糊了。

有天我把弥助叫到大家面前,宣布将让他继承我的家业。

不料这话一出口,却换来一片群情哗然。

但尽管抗议声不断,弥助还是一如平常地痴笑着。

但既然继承人已经决定,还是得庆祝一下。

结果呢。

要庆贺什么的时候,通常要吃红豆对吧?

这是一种吉祥食品,我决定把弥助当着诸侯的面猜对的红豆煮来吃。

好像弥助也了解我的用意,他似乎也很高兴要庆祝,反正他也很喜欢吃红豆就是了。

我就叫他把红豆洗好再拿过来。

好的,弥助点头。不过,我店里没办法洗红豆,通常这种工作都会拿到后面请做菜的女佣帮忙。于是弥助便捧着一堆红豆离开了,我想他是到厨房或者什么地方洗红豆去了吧。没想到他就这样失踪了,宴会当然也就办不成啦。

呆子终究是呆子,人人都这么说。

至于我呢,虽然觉得弥助很可怜,但想一想,大家的想法也很有道理。这下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过了几天——。

遗体也被捞上了岸——。

对方表示从长相与打扮看来,死者应该就是我们家的小厮。

结果没错,那正是弥助。

他的脑袋都裂了。

可能是被人推落还是滑倒落水的吧?

但到底是在哪里,又是如何跌落水中的?大家都猜不透。大家要洗红豆大抵都是在江户市区内洗的,也不至于跑到河边洗吧。

他跑去河边做什么?

结果,从那天晚上开始……。

要不要洗红豆——?

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哪——

每到晚上,就听得到妖魔鬼怪唱着这首骇人的歌。

而且就在我们店里。

大家都说听来是弥助的声音。

没错,我也听到了。

接着就会听到啪啦啪啦的声音。

我赶紧跑出门察看,发现屋檐下有许多小豆子。

是红豆。

方才听到的大概是红豆打在雨窗上所发出的声响吧。

啪啦啪啦地。

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天。

后来又开始觉得,没铺地板的房间内似乎有谁躲在里头。

我战战兢兢地往里头一探。

发现有个小孩把红豆撒在地上数着。一粒、二粒、三粒。

要不要磨红豆——?

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唰——拦黪接着他马上站起身来。

旋即消失在井里。

隔天早上,我到井里查看,在里头找到了弥助的遗物,以及许多红豆。除此之外,还找到一颗染血的石头。

噢,原来弥助是在厨房遇袭的。当时手捧红豆的他被人用石头敲碎了脑袋,然后就被抛进了井里。后来凶手又把尸体捞起来丢到了河边。

嗯,就是辰五郎下的毒手。

其实我原来也不知道。奉行所的补吏要求我前往说明案情,我就带着当时还是掌柜的辰五郎同行。他却自己招了。

记得他当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后来我问他,他才告诉我补吏背后站着一个……

背对着我们的小孩。

而且好像正在磨着什么东西。

他说还听到了唰唰——唰唰——的声音。

但是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结果,辰五郎被判了死罪。

我也是因此才觉醒的。这位能干的掌柜也实在可怜,他之所以会杀害那个无辜的孩子,无非是因为我对财产的过度执着。这下我完全觉醒

了,立刻把所有财产交给排名第二的掌柜,开始周游诸国寺社,为弥助与辰五郎的在天之灵祈福。

什么?你问我后来的情况?

喔。弥助似乎还是无法投胎转世,我不管到哪里都还听得到他的声

音。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喏,你们听。

唰唰——唰唰——

听到了吧?那就是含冤而死的弥助,正在洗红豆的声音呀。

【伍】

此时圆海突然大吼一声站了起来,把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圆海说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拼命甩着湿漉漉的衣服,结果弄熄了原本就已经烧得很微弱的蜡烛。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他的吼叫似乎是这个意思。但百介完全被搞迷糊了,只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壮汉在黑暗中疯狂甩动身子,着实令人害怕。再加上这黑暗本身就弥漫着一股凶暴的气氛。

百介可以感觉到农民与摊贩全都是惶恐万分,个个无力地贴着墙壁。这时候御行大喊镇定、请你保持镇定。不料圆海却大吼着要他住嘴,还说:“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圆海吼完,突然又开始大声痛哭,一下手敲墙壁、一下脚踏地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沙啦沙啦,传来河流的水声。

浙沥浙沥,雨还是下个不停。

唰沙唰沙,山也在嗡嗡作响。

唰唰——。

唰唰——。

唰唰——。

还有洗豆妖!

“弥助!”

圆海大喊一声后,怒吼着踢开了小屋的门冲向屋外。外头的声响原本就吵杂,这下少了门户遮掩,屋外的风声、雨声、河水声全都变得更响亮了。

“百物语——明明都还没讲完呀。”

百介听到名叫又市的御行说了这句话。

在轰然作响的雨声、河水声中,隐约还可以听到圆海的吼叫声。也分不出这是从峡谷还是从记忆中传来的回音,不断在百介耳中急促又反复地回荡着。

沙。

沙。

沙。沙。

之后大家都没再开口,也没把湿掉的蜡烛重新点燃。为了躲避门外的雨,一群人乖乖地挤在小屋内等到天亮。

隔天。

雨完全停了。

昨夜的事件宛如一场恶梦,想必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同感吧。尤其是昨夜已过,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梦。百介心中如是想,走出了小屋。

——那位和尚到底是什么身分?

他完全猜不透,只觉得满心困惑。

此时听到比他早步出门的卖药郎中吃惊地大喊:

“喂!出事啦!”

那个和尚死啦!——只听到他如此大喊。百介立刻赶了过去。

出了小屋后,稍沿岩场往下走就能到达河川。水位已经比昨晚降低一些,但水流还是很湍急。

只听到山鸟还是什么的吱吱喳喳地啼叫着。

那鸟声仿佛在说,不管是谁死了和这座山都没关系。

只见圆海整颗头埋在水中地躺在小屋外的河边,已经气绝身亡。他可能一离开小屋就滑了个跤,在滚落河岸时脑袋撞到了石头吧。只见他一颗秃头上染满了血。

他的脸上两眼圆睁,依然是一副满面惊恐、正欲号啕大哭的怪异表情。

这么看来,他冲出小屋后的那声尖叫,可能就是临终前的痛苦哀嚎了。

百介当场双手合十地祈祷了起来。

“唉呀——亏我还好心警告过他小心点的。”

背后传来那位巡回艺妓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御行与备前屋也赶来了,另外,仍站在远处的几个农夫和挑夫也都朝这头张望。

老人伍兵卫也从门内探出头来观望。

“这位老隐士,你不是说过洗豆妖出现后,就会有人落水?”

阿银皱着眉头向德右卫门问道。这位商人则点头回答:看样子,和尚的法力也比不上妖怪。真是可怜呀——”

哦,这是洗豆妖干的好事吗?——一个农民问道。

御行使劲点了个头说道:“看来果真是如此。不过,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看来这位先生所述属实,洗豆妖是真的存在的——”

百介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能站着发呆。

“嗯——或许吧。”

要说他是滑倒跌死的也就算了,不过,当时确实听到磨红豆的声音。若真是如此……

御行这下似乎已经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先看看百介,接着又大声朝众人问道:“有谁知道这个和尚要去哪间寺庙吗?”

这下有个搬运工人站出来说道:“这条河对面有间名叫圆业寺的古寺。我前年曾去过,那里的住持日显和尚我也认识。,,

“喔,是吗?那不就刚好了嘛。相逢自是有缘,你如果顺路,可不可以先上那寺院一趟,向住持叙述整件事的经纬,不然,就这么把这和尚留在这里,也未免太没阴德了。咱们这就把尸体捞上来吧——喂,这位作家,过来帮个忙吧?”

说完御行便走近尸体,抱起了和尚的脑袋。百介则抬起了脚,挑夫也点头表示愿意帮忙。

“他大概是被那磨红豆的妖怪给盯上了——是吧?”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御行以洪亮的嗓门说道,接着便问百介——这位作家,准备好了吗?众人便一同使力将尸体从水中拉起,百介移动冷得直打颤的双脚,帮忙把湿漉漉的尸体拾到岩块上。

接着御行从怀中掏出摇铃,摇着钤说道:“御行奉为——(注7)

接着,御行从偈箱里取出一张牌子,放在死者皮开肉绽的额头上。

这下现场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低下头来。

山鸟仍在呜叫着。

接下来,众人合力把尸体搬进小屋里。

农夫与挑夫三三五五离开了。只有阿银、德右卫门以及御行、伍兵卫、百介还围着遗体站在小屋里。伍兵卫面无表情地盯着圆海的尸体。

现场的气氛相当奇妙。

此时御行说道:“看样子——应该错不了,虽然如此结局有点出乎意料,但想想这样也好。”

伍兵卫低声回应了一声“是”,接着双手掩面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原来他是哭了起来。

这位矮小的老人肩膀不住颤抖,哭得十分伤心。

阿银见状说道:“伍兵卫先生,你很不甘愿吧?好了,你痛恨的辰五郎已经死了。这也是弥助帮的忙。”

德右卫门接着说道:“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果然错。其实,阿又曾说,这家伙之前好像也满认真在修行,如果他能认罪,或许可以原谅他。”

“且,且慢。难道你们是——”

百介惊讶地高声问道,御行则严肃地回答:“是这样子的,这个自称法名圆海的男子,出家之前是个名叫辰五郎的地痞流氓。他以这座山为据点,如云助山贼(注8)般为非作歹。”

“辰五郎——那不就是这位备中屋的——”

百介赶紧翻起笔记簿。他把昨晚大家在这屋内讲述的怪谭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他在里头找到了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那个掌柜的名字。”

这下御行笑了起来。“备中屋——根本没这家商店。这个老头其实名叫治平——真正的身分是个神棍(注9)”

“喂,别管人家叫神棍好吗?”——昨晚自称德右卫门的中年男子抗议道,语气与昨夜判若两人。“其实这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别看他现在一身僧服,一副潜心礼佛的模样,之前却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大骗子,人称诈术师(注10)又市。”

由此可见,他是个专以甜言蜜语招摇撞骗之徒。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介搞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完全不清楚。

见状,御行——诈术师又市——一脸复杂表情地望着百介,困惑了一会儿后说道:“话说十年前,这个辰五郎爱上伍兵卫的爱女阿陆,算是单相思吧。后来阿陆决定嫁人,辰五郎便决定强行将阿陆据为已有。结果他竟然在婚礼当晚把阿陆拐走,并把她关进这栋小屋里,连续凌辱了七天七夜。”

“阿陆——那不就是阿银的姊姊吗?——喔,难道你也……”

阿银娇媚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个江户人,我想你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吧,乡下艺妓其实要比我这副模样来得土气。至于阿陆,其实是这位伍兵卫先生的女儿。一如我昨晚所说,阿陆据说长得很标致,不过,后来并不是被山猫,而是被山狗咬走了——”

见阿银开始含糊其词,又市便接着说:“据说阿陆在这栋小屋里被发现时已经快断气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也没办法回任何话,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白无垢——就这样,阿陆一步也没离开这栋小屋,就在这里气绝身亡。”

“那么,昨晚那故事——”

看样子,这故事并非抄袭。

但亦非完全属实。

换言之,就是众人将事实加以巧妙改编而成的寓言。

“原来如此——这下我懂了。”

原来,故事中那名叫阿陆的姑娘中了山猫的邪被关在一栋小屋里,事实上也真有这么一栋小屋。但阿陆并不是中了山猫的邪,而是被歹徒抓来监禁的。

百介不由自主地环视起小屋内部。

那位婚礼当晚遭逢奇祸、饱受凌辱终至发狂的姑娘,就是被关在这栋小屋里挨饿至死的。又市凝视着圆海的尸体。原来这个死去的僧侣正是——。

“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这一带的人当时就怀疑是辰五郎干的。只可惜没有证据,这个狡猾的家伙犯案时完全没有留下破绽。只是~”

“只是什么?”

“他犯案时被阿陆的弟弟弥助看到了。——是吧?”又市一问,伍兵卫便低着头点头回应。

“被她的——弟弟看到?唉呀,这个弥助该不会是……”

弥助不就是那个虚构的备中屋的小厮吗?

“是的,但弥助这孩子有点……”

“这我知道。”

这下轮到又市开始含糊其词了。

看样子,他们口中的弥助一如昨晚德右卫门——也就是治平所述,智能有点问题。

若情况真是如此,他这个目击证人恐怕也没太大用处。

“总之,伍兵卫想尽办法要帮阿陆报仇,可是弥助并不想选择这条险路。在五年前,当时十八岁的弥助就上附近的古寺——圆业寺出家了。”

“圆业寺——那不就是……”

“没错。就是这个圆海——不,辰五郎所在的寺院。”

“那不就是——”

治平低头看着圆海的尸体,继续说道:“诚如我昨晚所述,纯朴天真的弥助出家后,师父为他取了个法号叫日增,对他是疼爱有加。他能一眼看出红豆的数目也是真的,因此他在寺院里颇受器重。不过,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圆海——不,辰五郎这个家伙。”

“什么!?——他当时也还在寺院里?”

又市回答:“是这样子的,阿陆过世之后,即便辰五郎原本再怎么胡作非为、恶贯满盈,这下也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因此就出家了。当

然,他也可能只是拿寺院当避风港,打算等事件平息了再出去。只是没想到目击者弥助也来了。这下子——辰五郎开始担心案情曝露,终日为

此惶惶不安。”

“然后——”

然后就是——阿银接下了话说道:

“有天日曾在这条河上游一处名叫鬼洗衣板的地方洗红豆,突然被人推落,脑袋撞到岩石死了。真是可怜啊,对吧?阿右。”

“没错。那块岩石,就是阿陆和弥助姊弟从小嬉戏的地方。辰五郎很可能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看到阿陆的,后来又在同一个地方杀害了弥助——”

唉,伍兵卫说到这儿,不禁叹息起来。

又市以忧伤的眼神看着伍兵卫说:

“所以,这个圆海竟然杀害了伍兵卫老先生一对儿女。老先生经过多方查证,发现圆海应该就是凶手,但又苦无证据,才会演出这场戏的。他打听到前几天寺院派圆海去江户办事,便决定在圆海回程时设下陷阱逮住他。他一路尾随,结果昨日遭逢大雨——正好符合他的计划。”

话毕又市站起身来。

“那场雨说不定是阿陆与弥助请老天爷下的呢。”

治平说完也站了起来,阿银也随他起身。

“如此说来,昨晚的一切全是——你们精心筹划的陷阱?”

百介终于恍然大悟。还真是个精致的计谋呀。

一个姑娘在婚礼当晚失踪,被关在小屋里饿死,一个能正确猜出红豆数目的小孩,日后在洗红豆时被同宿僧侣杀害,虽然故事不同,但这些细节都是真有其事。换言之,即使情节不甚相同,但包括人名在内的许多细节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也难怪,圆海一听到阿陆的名字立刻有反应,弥助这名字也教他浑身发抖,辰五郎这个名字更让他颤栗不已。

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不会察觉这些故事其实是意有所指。

因为这些事除了凶手之外,全都没有人会知道。而圆海洞悉一切细节,当然对每个故事都会有反应。这么说来,难怪……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犹记当时圆海情绪大乱,口吐狂言,几近疯狂。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圆海果真是凶手。若非如此,不可能紧张成那副德行。这时阿银开口说道:“其实我们不过是利用了一些偶然的机会,但能否成事还端看圆海是否会到这间小屋避雨。而包含百介先生您在内,还有那么多人也都来此避雨——我和伍兵卫一起到达时,小屋里面已经有四个人了。所以,若是阿又没顺利把这家伙带来,这次恐怕又要错失机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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