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主
白藏主乏事遵
狂言一屡有叙述
当为人所熟知
在此暂略不陈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一
【一】
甲斐国有座山,名日梦山。
此山枫叶嫣红松叶深绿,云影光霞交映,五彩缤纷浑然一体,看似山,却疑人在梦中。眼前只见朦胧模糊,观者无不以为自己已到虚无飘渺西方极乐世界。入山者只觉视线昏暗,心境宛如行走黄泉路。白天虽没如此阴暗,山中仍处处呈现现世与幽世交界的感觉,故得名“梦山”。
此山山麓。
有座树木郁苍繁茂的森林。
面积虽不大,但密林丛生。
这片树林名为“狐森”。林中有座矮丘小塬,似乎祭祀着什么,一看,果然有小祠堂一座。
弥作在此壕坐下身子,略事休息。
他正在赶路。已两日未曾好好休息,疲累的双脚已僵硬如铁棒,如今终能稍事歇息。
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他原想一鼓作气抵达,但体力已不支。
树林内十分潮湿。
但弥作一路疾行,口干舌燥。
他取出竹筒欲饮水润喉,一将竹筒放到嘴边,便发现手掌肮脏,因此弥作先以手巾擦拭双手。
但污垢屡拭不落。
好不容易一坐下来,要再度起身着实痛苦。弥作已是疲累不堪,就连臀下似草似土、硬中带软、同时又湿漉漉的感觉,平常应该是令人不快的触感,此时却让他觉得舒服极了。
弥作对任何事都已经不在乎了。真想一直坐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直到五年前为止,弥作一直住在这座森林。
——是谁。是谁,在哪里——?
是谁在哪里犯错了?
——用这只手……
把那个女人……
他抬起头往上瞧。看到一丛蕨叶。
细细的叶尖上蓄着草露的蕨叶。
其中一颗露珠愈积愈大,叶尖因此弯曲下垂。
弥作又干又渴的眼里,见此终于稍感润泽。
——有只狐狸。
树丛阴影处,不知何时出现一尾狐狸,静静站着。
——是在恨我吗?
狐狸静止不动。两颗黑如墨漆的眼珠深邃如地狱入门,上头亦无任何倒影。此乃理所当然,畜牲哪可能对人怀恨,它看起来那么愤怒,无非是因为弥作自己心里有鬼。
弥作是个猎狐高手。
他擅长利用熊脂烹煮老鼠充当诱饵,设置猎狐陷阱。
如此便可想捕多少就捕多少。
然后,捕到就杀,杀完再捕。
有时也会啖狐肉。不过,食肉并非他猎捕狐狸的目的。
主要是为了卖钱。狐狸这东西,只要杀了就能换钱。
剥下狐皮拿去市场卖,可以卖得好价钱。
所以——
这座森林里的狐狸,全被弥作抓光了。
不论公的母的,老狐幼狐,整座森林里的狐狸都被弥作杀光了。
眼前这只狐狸动也不动地看着弥作。
它几乎可说是正面面对弥作。于是,弥作也静止不动,屏住呼吸,全身肌肤都紧绷了起来。
——这是…
难道是在弥作离开森林的五年间,从某处迁来的狐狸?还是漏网狐狸的后代?
——也有可能是被捕杀的狐狸亡魂。
弥作并不确定畜牲有没有灵魂,不过他认为应该没有才是。
总之,弥作对狐狸只有忌讳与厌恶,完全没有一丝爱怜。
狐狸仍旧凝视着弥作。
弥作也紧盯着狐狸。
——这是报应吗?
这就是自己杀害狐狸的报应吗?
——也没必要如此胆小吧?
弥作责怪自己,然而……
——难道就是在这里?
这下弥作想起来了。
当时自己就是这样背对着祠堂弯身坐着。然后,那位和尚——。
刚好倒卧在这只狐狸伫立的地点。
他仰面倒在地上,额头着地,
还流着血。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
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
贫僧就以一贯钱买下你的补狐陷阱吧——。
只要贫僧做得到的,我都会帮忙——。
虽是畜牲,也有亲情——。
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
拜托你。别再杀生了——。
别再滥杀狐狸了——。
——别再杀生——?
狐狸还是以黑漆漆的眼珠子望着弥作。
不,是弥作自己认为狐狸正在看他。
因为狐狸的瞳孔中,映着弥作无药可救的罪孽。
——杀生。
——亲情。
此时蕨叶上的露水滴落下来。
这应该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弥作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水声。就在这一刹那。
那只狐狸不见了。
“这位老板,您是江户来的吧?”
突然传来一阵人声。
妈呀!弥作大喊一声,以撑在地上的手为轴心向后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他背后看去。祠堂树荫下似乎有个白色的东西。两手撑地的弥作只觉得心跳加速,浑身绷紧了起来。
——是只狐狸。
祠堂后面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
接着一张狐狸脸便冒了出来。
这下弥作被吓得瘫坐在地上。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令人魂飞魄散的笑声。
——是狐狸。难道是神派来的狐狸?
——这座祠堂——会不会是…
“还真是滑稽呀。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胆小——”
弥作已经喊不出声来。
“——看来你真的是吓坏了。哈哈,我一向就爱恶作剧。”
话毕,这张狐狸脸竟然掉到了地上。
——是一只面具。
原来,那只是一只狐狸面具。
接着,一张女人的脸从祠堂旁冒了出来。她白皙的皮肤生得晶莹剔透,长得一张瓜子脸。
她的双眼细长如下弦月,眼眶有点泛红,只见她张着鲜红的朱唇露齿而笑。
——原来是个女人。
虽然弥作一直没注意到,看来这位女子老早就舒服地偎坐在荒废的祠堂后方了。“吓了你一跳吧?”——那女人说着,动作轻盈地起身从祠堂旁走了出来,整个人出现在弥作眼前。
她身穿色彩鲜艳的江户紫和服,披着草色披肩。
太突兀了,树林中出现如此亮丽女子,与周遭景色完全不相衬。
看来她应该不是附近居民,但也不像个旅行者。
——果然是……
弥作全身打了一个冷颤。不可能,这女子绝不可能是狐狸化身。
弥作从来就不相信禽兽会变成人这类传言。然而——。
刚刚为何会产生这种联想?
冷静想想,应该是在这片荒野中突然听到人声引起的恐惧所致。
但虽然已经知道是个女子,他依然喊不出声来。
“这是怎么啦?大爷您看来像是被狐狸精给吓到了似的。难道我长得那么可怕?”
女人说完,半滑半走地步下土丘,接着轻轻一跳跨过岩石,来到弥前方:动作简直就像只狐狸。
“真伤脑筋。难道大爷您真的以为我是只狐狸?——”
——她一张脸生得还真是白皙。
“——大爷您表情为何如此严肃?即便此处名为狐森,您也用不着这么紧张。没想到大爷您胆量竟然这么小——”
话毕这名女子又笑了起来。
接着她微笑着伸出右手说道——别只知道站着发呆嘛!
弥作莫名其妙地将两手藏进怀里。
他不想被这个女人看到自己这双手。
只因为它们实在太肮脏了。
被嘲弄的弥作觉得没必要随她笑,便无言地站起身来。
“——是这样子的,也许到了这儿才和您打招呼,难免让您吃惊。如果吓到您了,请容小女子道歉。事实上,从江户出发时,我就跟在您后头,也不是刻意要和您同行,不过,看到您健步如飞地走在前头,着跟着倒也习惯了。后来在进山路前的某个地方,却突然不见您的人影。我当时以为可能是目的地不同吧,便继续往前走,到了这座小祠堂便稍事休息。没想到此时您反而出现了”
从江户一路跟来——。
是真的吗——弥作非常惊讶。弥作走路速度一向很快,这女人真能赶过自己?
看您这表情,好像不相信我说的?——女人皱着长长的眉头说道。
“我又不会把您掳来吃了。看我这身打扮,也看得出我不过是个巡回表演的傀儡师兼艺妓吧。可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呀。”
说得也是。可是……
此人到底居心何在?——说不定……
弥作这下更诧异了。没错,此人并非官员或捕吏。但听说捕吏会利用从小训练的部下秘密调查民众。所以虽然是个弱女子,也不可大意。
——可是。
他认为应该没有人在追捕他了。那个女人的尸体,应该已经被当作自杀殉情而被处理掉了。理应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弥作涉及这起杀人案才对。
那个女人——。
——登和。
追踪了她三个月,然后。
在三天前。
大爷您要对我——到底要对我怎样——。
我都不会吭一声,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然而,请饶了我这条命。我的,我的孩子——。
血花飞溅。
血流满地。
是人血。
手,弥作整双手都被沾污了。
——不要。不要。
怎么啦,大爷——女人大声喊道。
“您脸色好像不太对劲。是不是一路从江户走过来太累了?只是,天气这么冷,您这一身汗是——”
“没有,我没有——”
弥作感到一阵晕眩。
这时那女人伸出手来说道:“这可不行。在这种地方倒下去可注定要没命了。万一让您死了,我可积不了阴德。要是让您就这么曝尸荒野,日后可要招您的灵魂怨恨。我可不想这样呢。来,过来吧。”
女人牵着弥作走向小冢那儿去。
弥作就这么让她牵过去坐了下来。然后女人捡起扔在一旁的竹筒递给弥作,并对他说——喝点水吧。
那女人告诉他自己名叫阿银。但弥作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
他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姓名。
水筒里的水都快漏光了,剩下的只够他舔上一小口,可能是盖子在落到地上的时候松掉了吧。
但他还是感到很舒服。
不过,这也正是自己原本坐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丛蕨叶。
蕨叶对面则是刚才那只狐狸所在之处。
弥作这下开始纳闷自己为何要那么慌张了。
这女人顶多是个流浪艺人,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一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至于会对自己不利吧。
即便她是捕吏的走狗,或者是强盗集团的一员,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
——只要把她杀了不就得了。
唉呀,真讨厌——阿银故作撒娇语气,又说:“一一大爷这样坐着,想对我不利也不会方便吧?”
自己内心的杀意似乎被这女人给看透了,弥作整个人马上变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看样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了,因为自己的步调早巳被这女人打乱了。
或许自己也必须稍微假装一下才行。而且——。
——如果她真的是只狐狸。
“我不是告诉过大爷了吗,我不是狐狸。”
弥作惊讶地咽下一口口水。
没想到自己心里想的全被这女人猜透了。
——难道这就是大家所说的通灵能力?
既然如此——
阿银再度笑了起来。
“真是抱歉,看样子还真的是被我说中了。反正您应该还在怀疑我吧,看您表情那么呆滞。”
“你、你——”
“不会吧,大爷难道认为,我可以看透您的心思吗?讨厌,我又不是妖魔鬼怪,要我讲几遍您才愿意相信呢?”
“可是——你——”
——她应该是只是个旅行者吧。
别理她,别理她——。
弥作越来越慌张,渐渐头晕目眩起来。
大概是看透了弥作内心的慌乱,阿银悠哉地一脚跨上土冢。
“大爷好像受到非常大的惊吓。其实,如果您心里没有鬼,即便鬼神也无法看穿您的心思。更何况您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不过是个小人
物,我也是看到您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随便猜猜罢了。万一真的让我给猜中了,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说着,阿银往土冢上方爬了二、三步。
弥作的视线紧追着她的背影。
“——这么对您说或许有点自大,其实一个人心里有鬼,妖魔鬼怪就一定会找上他。反之,光明磊落的人就算想碰都碰不到。一个人若心
生恐惧,即便看到破旧的雨伞,都会担心里头会不会伸出一只手来,或者挂在枯木上的旧草鞋,会不会露出两颗眼睛。可见世间一切奇怪事物,全都是疑心生暗鬼、无中生有的吧?——”
这女人讲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他内心明白——十分明白——,自己之所以惊惧,之所以恐慌,全都是有原因的。
弥作的疑心暗鬼无非是为了这件事。
对吧?——如此笑问的阿银看起来非常亲切,眼神也纯洁无瑕,但这眼神却让弥作觉得和刚才看到的狐狸几乎一模一样。当然,照这女人的说法,我们之所以觉得别人眼神有异,完全是自己心里有鬼。
这下弥作也看开了。
“的确——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容我为自己的多疑向你道个歉。诚如你所说,我刚刚一直害怕你是不是狐狸化身。其实全都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您心里——有什么鬼?”
“是呀。我看也不必再隐瞒了——我原本是个猎人,这一带的狐狸全都被我杀光了。如今路过此故地,才会怀疑你是不是幻化成人形欲报亲仇的狐狸。”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
这样说来是有点没阴德——那女人说道:“也许吧,杀生总不是善事,不过,如果那是您的生计,就另当别论了。猎人原本就是靠捕猎野兽维生,被您捕杀的狐狸也该了解,应该不至于幻化成人形出来报复吧?”
“也许吧。唉,可能也是我自己太胆小了。”
我还真没用呀——弥作自嘲道。
自己曾经毫不留情地……
杀害了……
好几个人……
“不,不是这样。”
——那,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弥作心里再度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说道:“我以前——在剥狐狸皮时,从没觉得狐狸可怜。我心里想到的就只有这张毛皮值多少,能让我赚多少银两,不管成狐仔狐我都是看了就抓,抓了就杀。所以,与其说我胆小——不如说是因为我积了太多恶。”
积了太多恶——而且做得太过分了。
“可是您不是已经洗手不干了吗?”
阿银抬头望着神社问道:
“难道你不是因为同情狐狸而洗手不干了吗?是吧,你是觉得它们很可怜才不再打猎的吧?对不对?”
——其实并非如此。
“没有啦。其实是有一位和尚看不下去我滥捕狐狸,警告我杀生将成为来世的业障;被他这么一说——唉,我才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他在胡说八道。
这番话不是真的。弥作根本不是这么一个有慧根的家伙。
这点弥作自己最清楚不过。
他之所以不再打猎——原因是……
——那个和尚。
普贤和尚。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
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
虽是畜牲,也有亲情——。
只要贫僧做得到的,我都会帮忙——。
饶了这些狐狸吧——。
“那和尚滔滔不绝地劝着我,到头来我也觉得确实自己做的很过分——没办法,我天生迟钝,要不是被和尚点醒,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
“只要有人指点就能参透,也不坏呀。”
“或许吧。”
——你参透了吗?根本完全没参透!
“所以我从此就不再!猎狐狸了。”
这位大爷——此时阿银一张白皙的脸转向弥作说道:
“——野兽这种东西是会乘虚而人的。若是你为人光明磊落,它们也没办法让你中邪。反之,若被它们发现您心虚,说不定就真的会变成妖怪出来作弄您哟。”
“也许吧。”
所以你自己也得多小心!一话毕,阿银从挂在腰际的小药盒里取出几颗药丸,放上弥作的掌心。
“这是些提神药。奉劝您吃下去歇一会儿再出发。我不知道您要上哪儿去,但还是稍微补补元气吧。”
“太——太感谢你了。我,我正打算前往这座梦山后头的寺院,造访当初开导我的和尚。只剩没多少路了——”
“后山的寺院?那不就是宝塔寺吗?”
这可不行哪,大爷——阿银突然大声说道。
“宝,宝塔寺那儿——出了什么事吗?”
“这您有所不知,宝塔寺那一带正乱轰轰的。官府好像派了许多人到那儿,恐怕想进去也没辄吧。”
——官府。
“这是怎么回事?——官府?……”
“说是在追捕嫌犯。”
“追捕嫌犯——什么样的嫌犯?”
“那还用说,当然就是坏人罗。要不是盗匪就是山贼——据说是一逮到路过这一带的旅人便把他们剥个精光,并且把他们杀掉——一些比拦路抢匪更坏的家伙。”一杀人。
“你,你是指——宝塔寺的——普——”
普贤和尚?
一不会吧?
难道登和他——在被杀害之前漏了口风吗?
怎么啦?大爷,您还好吧——阿银皱着眉头问道。,但感觉上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远。
普贤和尚?那个男人?
那,那个男人,已经被捕了吗?——
“为什么?——”
“您问我为什么?——您这问题可真奇怪,我只听说有个到五年前为止一直在江户大阪地区为非作歹的盗匪头目,名叫茶枳尼伊藏,现在正躲在宝塔寺里头。噢,他还有个名叫桑原的部下。据说捕快还没抓到人。所以,最好避免上那儿去。”
——茶枳尼的伊藏。
看样子我的运气还算不赖呢——。
这下子可走运了——。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请他帮个忙吗?——。
像只狐狸一样——。
喂,这位猎人——。
这位猎人——……您怎么啦?大爷。来,把药吞下去吧——”
弥作把药含进嘴里。
味道有点苦。
此时他感觉意识变得一片朦胧,渐渐为梦山的梦所吞噬。他就这么在狐森的祠堂前湿漉漉的苔藓植物包围下,安静地失去意识。
【二】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
睁开眼睛,他看到正上方是一根又粗又漆黑的梁柱,慵懒地挂在站满煤灰的昏暗天花板上。整个房间到处都是煤灰,给人朦胧的感觉。
看着看着,就连自己的眼睛都朦胧了起来。
转头往旁边瞧,只看到一大片黑得发亮的地板。
看样子应该是栋农民的房子。
只见不远处坐着一名男子。
你醒啦——那男子说道。
弥作坐起身来,甩了两三下脑袋。
一阵刺痛顿时从颈子冲向脑门。
你还不能起来——男子深受按住弥作的肩膀说道。他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个乡下人。虽然也不是个武士,但穿着打扮相当整齐。
弥作便把身子转了回来,低头望着地面。
治平,治平,拿一些水来。男子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从耳旁倾入,在弥作头壳里面四错乱闯。让他头疼得不得了,过了一会,一个个子矮小的老人端着茶碗走了进来。咯,把这碗水喝下去吧——说着,老人把茶碗递给了弥作,是一只有点残损的粗碗。
——那个女人呢?
阿银?阿银呢?
弥作伸手接过茶碗。
“觉得好些了吗?”
老人问道。
“我——”
弥作张开了嘴,却说不出半句划来。因为下巴一动,耳根一带就痛得叫人痉挛。他勉强含了一口水,皱着眉头吞下去,整个人便往前俯卧在地板上。
他就这样趴了两个钟头。
年轻男子与老人,似乎一直坐在俯卧着的弥作身旁。
——这是哪里?
弥作缓缓抬起头来问道。
老人回答是他家。年轻男子接着说:“我正好打狐森经过,看见你倒在白藏主祠堂前头,就……”
“正好?——”
不太可能吧,那不像是有人会经过的地方。
弥作什么话都没说,但想必脸上已经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年轻男子见状便开始解释:“我不是坏人。我叫做山冈百介,是江户桥人——说了你应该也没听说过吧,就当我是个初出茅庐的黄表纸(注2)作家吧。最近我专门写些让小孩解闷的读物和谜题,因此大家都叫我谜题作家百介。希望日后有机会能——”
“写些百物语吗?”
一旁的老人以也黁的口吻说道:“这种东西很快就不时兴啦。恐怕还没等你出名,就已经过时了呢。”
闻言,百介面露嫌恶的表情问道:“这不过是治平先生个人的身法,可是在任何时代里,妖魔鬼怪的怪谈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甚至认为,怪谈乃书籍故事之尊,所以——奥,我讲到哪儿了?——哦对,所以我才要这么累,行脚诸国到处收集参杂咒术,迷信与古怪传说的乡野奇谭。结果——当我正好打狐森的古老祠堂经过时,就——”
“干嘛讲那多以前的事?之后你就怎么了?”
个子矮小的老人倒茶问道。
“怎么了?——就是碰巧看到这个人了呀。”
“你认为,这又是狐仙帮你带的路吗?别再胡说八道了好不好?那座森林的传说,其实是在治平我出生前的事了。”
——狐森的传说……?
弥作没听过这则传说。
弥作原本是上州人。
他搬到甲州是十年前的事,所以许多以前的戳说他都没有听过。他在狐森落脚时,那座祠堂已是腐朽不堪,无人参拜,只有许多狐狸在里头转动。
“是个什么样的传说——”
“嗷,抱歉。这个嘛——”
“是这样子的,我是个——”
你是个猎人吧?—名叫治平的老人冷淡地说道:
“直到四,五年前为止。你都住在那座森林中自己盖的小屋里,是吧?后来你好像搬走了——现在森林里狐狸与日俱增,真教人伤脑
筋。”
“你——知道我是谁?”
弥作惊讶地问道,老人则噘起嘴唇,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或许你不知道吧,他边说边从弥作手中取回茶碗——我已经在这一带住了五十年啦。
老人虽然这么说,弥作却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
这也难怪,弥作住在狐森中时,几乎都没和其他人有过往来。
“那座森林里的——那座祠堂到底是……”
弥作还没问完,治平便有点不耐烦地回道:
“祭祀的当然就是狐仙啊。”
“祭祀——狐仙?”
这弥作就不知道了。
“一那么,那女人是……
“我以为那是祭祀稻荷(注3)的祠堂——”
不对、不对——治平连忙挥手说道:“那座土冢,是一只名叫白藏主的老狐狸的坟呀。它是那座森林的土地神。就是因为有它的庇佑,当地才有那么多狐狸。所以,原本是禁止在那座森林里抓狐狸的。”
“真的吗?——”
弥作在那座森林里抓了好几年狐狸。
而且,还在祠堂前杀了不知多少只。
——这难道是报应?——
老人以无精打采的眼神凝视着弥作问道:“你会怕吗?”
“——嗯。”
“也难怪你害怕。不过,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这件事,才会在那里抓狐狸。至于白藏主作祟或怨灵之类的事——”
——这种事……
这种事我哪会怕。只是……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躺在那里?”
“喔,那是因为——”
“被妖魔附身了吗?”嘿
——被妖魇附身?
这么说来,那个女人——阿银是——。
果然是……不,可是……
——应该不可能吧。
“是有,有个女人——”
“女人?白藏主就是母的呀。是只雌狐呢。”
——雌狐?
那么,那女人就是——。
“可、可是,我——”
治平突然神经兮兮地大笑着说道:
“你这个猎人怎么这么胆小?不用担心啦。畜牲就是畜牲,怎么可能弄人?会被这种东西吓到的无非是胆小妇孺之辈、或愚蠢至极之流。反之,了解五常之道的智者,狐狸对他根本不成威胁。”
五常之道。也就是仁、义、礼、智、信。
“我刚刚跟你讲过,白藏主的故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百介是个一昕到这种事就全盘皆收的呆子,但我可不一样。在这梦山山麓住了五十年,从来没被什么妖魔鬼怪吓过。更何况,那些可恶的狐狸老是蹂躏附近的田地,幸好有老兄你搬来把这些恶棍全杀光呢。”
——全杀光?
听到这句话,弥作不禁浑身痉挛,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好脏呀。
上头沾满泥土,枯草、汗水——以及鲜血。
“难道我真的碰上——狐狸精了?”
弥作说道。治平闻言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不久前,弥作都没相信过狐狸会幻化成人这种蠢事。假若今天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想必这下他脸上也会有着同样的表情吧。
弥作继续说道:“——的确,我到现在还是不相信狐狸会成精这种事,不过,正如治平老先生所说,我直到五年前都住在那座森林里,捕到狐狸就剥皮去卖。正如你所说,在五常之道方面我是有所欠缺,因此,今天才会在那座森林做了那场白日梦,这一切都是我的——”
“喔,你等等。”治平打断了弥作的话说道:“我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事,但可不能
马上就断定是白日梦。你遇到的女人,说不定真是个人,或者甚至是个女强盗——”
——强盗?
会不会是官府正在追缉的强盗头头——?
“真的,就是那座——宝塔寺——”
“宝塔寺——宝塔寺怎么啦?”
“没有啦——就是——”
“你和宝塔寺有什么因缘吗?”
百介惊讶得瞪大眼睛问道。但弥作不敢说出真相,只好含糊其词地反过头来问治平宝塔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就是和那个白藏主有关呀。”
“就是那只狐!狐狸还是什么的?”
“是的。就是那只老狐狸,它化身成和尚,在宝塔寺做了五十年的住持。这古怪的故事够傻了吧?不过是昔日的民间故事罢了。”
“狐狸——变成——宝塔寺的住持?”
如果它变的是和尚,那倒还好——。
“那——那是——”
所以我说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呀——治平扭曲着一张脸说道。
这你也有兴趣吗?——百介反问治平。
“噢——这个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件事会牵扯到宝塔寺?
算了,这种古老传说是查不出真相的——治平自暴自弃地说道。百介则苦笑着说:“治平先生认为这不过是个捏造的无聊故事。事实上,我周游列国,到处都听过类似的故事呢。”
“所以,更证明这些故事都是唬人的吧?”
“别打断我的话,就让我扼要地说明一下吧。在很久以前——也不知道有多久,反正应该是治平先生出生之前,大概五十几年还是一百年前吧,那座森林里住着一位和你一样的猎人,而且也专门抓狐狸。”
“既然他靠打猎维生,抓狐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也许吧。那个猎人和你一样爱滥捕,他把森林的土地神,也就是一只老狐狸所生的许许多多幼狐悉数猎捕殆尽。老狐狸悲恸异常,就化身为宝塔寺的住持,前去造访这个猎人。”
“他为什么——为什么选择宝塔寺?”
“因为宝塔寺的住持,刚好就是猎人的叔父,原本的名字就叫白藏主。”
“噢——”
“幻化成白藏主的老狐狸和猎人见面之后,便拿出不知从哪里偷来的一小笔钱交给猎人,要求他别再杀生,也训诲这个猎人杀生的罪孽将让他下辈子遭报应等等。”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
贫僧就以这一贯钱,买下你的补狐陷阱吧——。
虽是畜牲,也有亲情——。
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别再滥杀狐狸了——……——那个和尚就是——。
普贤和尚。没想到,就是那位和尚。
怎么可能?怎么有这种事?怎么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弥作不由得背脊发凉。
“可是,一个猎人如果不再抓狐狸,就没办法维持生计。他从和尚手上拿到的那点钱没多久就花光了。便再度前往宝塔寺找他叔父,请求白藏主允许他抓狐狸,要不然就再给他一笔钱。这下老狐狸更伤脑筋了。
说到这里,百介从怀中掏出了笔记簿,看了一下,继续说道:“老狐狸决定早猎人一步赶往宝塔寺,设计诱出本尊白藏主——并杀了他来果腹。”
“真是恶劣——”
它毕竟是只畜牲嘛——治平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但要说恶劣,最应该被指责的应该是那个猎人,因为他杀害了更多生命,不,猎人之中最可恶的其实就是——。
就是我。
百介翻了翻笔记簿继续说:“狐狸再度变身为白藏主之后,击退猎人,后来连续担任宝塔寺住持五十年之久。五十年之后,他前往倍见的牧场参观狩鹿,结果真面目被名叫佐原藤九郎的乡士(注4)所饲养的两条狗——鬼武与鬼次看穿,当场就把这只老狐狸给咬死了。据说那是只刚毛银白如针,浑身雪白的老狐狸。”
“雪白的——”.
——那个女人。那个巡回艺妓……
“据说那只老狐狸就被埋葬在我发现你的那座小冢。后来居民开始
祭祀白藏主,尊它为森林守护神,就没有人敢在那里抓狐狸了——,,
“至少在你搬来之前为止。”
治平以沙哑的声音作了个总结。
一座没有人敢在里头抓狐狸的森林——。
这就是这座森林里狐狸为数众多的原因,弥作也是因此才在那里定居下来的。
百介再度打开笔记簿,说道:“之后,凡是狐狸精幻化成法师,便被称为白藏主,甚至连如狐狸般愚蠢的法师都被称为白藏主——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另外,也有人认为能句剧的戏码‘钓狐’就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而成的。
弥作愈听脑筋愈混乱。不,该说是越错乱吧。
稍微喝水润泽喉咙,他这才渐渐讲得出话来。
“你,你这个故事是——”
未免太巧合了。这故事里的猎人,所作所为几乎和弥作一模一样。
如果这真的是自古以来的传说——不就等于弥作的前半辈子都白活了?
自己过的竟然是和古老传说完全一样的生活,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弥作忍不住问道。百介再度翻阅起笔记簿。
“当然,这故事有几成属实,我也无法确认——不过,宝塔寺里好像也有类似的传说。事实上直到十年前为止,那座小冢与祠堂都是由宝塔寺负责管理的。我曾经和已经过世的住持见面,听他提过这个故事……”
“什么!”
——这家伙见过伊藏?
“你,你见过那,那位住持?”
百介讶异地望着一脸狼狈的弥作。
“见过呀。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没能赶上了——”
“没能赶上——你的意思是……”
——是指捕吏的——封道搜索吗?
“你说你赶上了,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而已。当时我初到此地,才开始寄住在这位治平先生家不久——”
十天前?
“那,你来这里主要是——”
“主要是为了打听一件事。听说这里好几代前真有一位叫做白藏的和尚,寺传中也有记载,说这和尚很疼爱一只独脚狐狸。所以,我好奇这会不会就是那个传说的源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问的是——”
百介这下更是一头雾水了。
“提到独脚狐狸,其实唐国就有类似的传说,讲得是一只独脚但博学乡闻的老狸猫——不是狐狸就是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弥作紧张得一颗心乱跳。
“对、对不起,我——我要问的不是这件事,而是——”
这下百介打断了弥作的话:“你要问宝塔寺的事情吗?这座寺院昔日度香火鼎盛,但不知你知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住持一人独自留守——唉,看来挺寂寞的。记得这位住持叫做白玄上人,又称普贤和尚,被誉为普贤菩萨转世——钦,你会不会也认识他?,,
弥作低着头,轻轻回答了一句——是的。闻言,百介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奇怪,我去找他时,他看来还挺老当益壮的呢,真没想到现在会碰上这种事——治平,你说对不对?,,
治平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同时拿起身旁的铁瓶在刚才那只碗中倒了些水。“这种事指的是——宫府的搜索吗?”
“什么?”
百介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的意思是那个和尚被逮捕了?”
“他死了呀。”
“是被判死罪?——还是——当场被打死的?”
“噢,看来咱们的话没对上。”
百介困惑地搔搔头说道:“其实是这样子的,之前我之所以去拜访他,是因为那个传说和唐土的故事很类似,想了解详细情况。我问他有没有相关文书可供参考,那和尚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表示会到经藏或库里(注5)找找。”
“真的是那位和尚——?”
——这怎么可能!
“和尚要我等候三日,所以,过了三天后——也就是六天前,我再度前往宝塔寺。但走进寺院大门后,任我再怎么喊都没人回应,走进去一瞧,才发现他在本堂——已经死了。”
“六天前——?”
“是的。我真的吓了一跳,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回这里,拜托治平通报附近民众。”
“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本山在哪里,属于什么宗派,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举行葬礼。后来我们只好从邻村寺院请来一位和尚,粗略地安葬了他。”
——伊藏死了!?
不,不可能。不是才说过昨天还是今天,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么我……
“我到底——”
“我到底昏睡几天了?”——弥作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怎么啦?看你脸都发绿了。”
治平拍了拍弥作的背,并向他递出一碗茶。弥作接过来一口气喝干,然后告诉两人那女人——巡回艺妓阿银——说了些什么:“那——寺院里,有个盗匪头头——”
寺院是最好的掩护嘛——。
“还说这个盗匪专门劫掠路过梦山一带的旅人——”
比拦路抢匪还恶劣——。
“一逮到人就杀——”
杀掉——。
治平满脸惊讶地问道:这么说来,你真的是碰上狐狸精了——。哪
可能有这种女人呀,那一定是狐狸变的啦——治平这番话朦蒙胧胧地在
弥作耳边响着。你们在说什么?我看你们俩才是狐狸精吧?对不对?
接着在不知不觉问——弥作又昏了过去。
【三】
钤——
他似乎听到了铃声。
稍稍打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黑白,视野一片模糊。
没有梁柱,没有天花板。只看到一片天空——天空?
怎么回事?只觉得地上软软湿湿的。
他转头望望。那老人呢?那年轻人呢。
闻得到潮湿泥土,有点潮湿的臭味。
绿色。白色。光线。蕨叶丛与——水滴。
“弥作。弥作——”
有人在喊弥作的名字。啊,是法师。
蕨叶丛后方似乎有一位和尚。
这和尚是狐狸变的吗?
可是,我已经把这和尚杀掉了呀。
用铁缒把他像只狐狸似的捶死了。
“弥作,弥作”
不,不对。
弥作醒了过来。喔,这里是土冢。是狐森的土冢。
那和尚并不是普贤和尚。
“老大——”.
“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走了呢。”
“老大,老大,你——”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登和呢?——你把她给杀了吗?”——登和。我把登和给……
“杀——杀了。”
真的吗?——只听到一个低沉粗哑的声音在森林中回响着。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是真的。我——”
“——我是不是瞎了眼睛看错人了?喂,弥作,号称杀人不眨眼的弥,不过是杀个女人,竟然得花上三个月?——”伊藏挥舞着钤钤作响的锡杖走向弥作。从树梢泄下的阳光形成点点斑,照耀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宫看起来更加朦胧。不过,来者应该是伊藏。不,一定错不了。
“因为我不知道——她住哪里。”
“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打算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吗?”
“胡说八道。我已经……了。”
“我说的没错吧,登和已经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所以,你怎么可能她?”
大爷真的——真的要杀我吗。
我没有跟任何人泄漏消息。都没有讲啊——。
至少饶了这条性命。孩子他——孩子他——。
血花四溅。
“我把她杀了。”
我,我就是用这双手,杀了登和。你还没来道上混。你忘了自己五年前在这里下的决定吗?你早就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我了。”
伊藏再度挥超了锡杖。
“我——我可不记得曾把女人卖给你啊。”
混帐!——铁棒又朝弥作背部打了下来。
呃!弥作发出痛苦的呻吟,口中已经含满血水。
“干杀人放火这一行的强盗,怎么可能和良家妇女成家?我也曾警告过你吧,干我们这行绝不能为感情所累,所以,千万别沾染上女人——”
“我说过吧?我警告过你吧?”伊藏不断以锡杖捶打着弥作。
“难道我所有事情都得向你报告?你以为你是谁啊?是她自己跑来找我,主动献身的——,还告诉我要她做任何事都可以,所以我才把她留下来的。可是看看你们是什么德行,未免也太可笑了吧,竟然还来个旧情重燃,还敢说自己想金盆洗手?你这个窝囊废——”
下颚挨了一记上踢,让弥作整个人仰天翻了过来。
蕨叶丛上的露水闪闪发亮。
他感到呼吸困难。
——难道这……。
真的不是梦?
为什么总觉得四周都在摇晃?是不是因为从树叶缝隙间泄下来的阳光?只觉得所有的树木都在摇晃,夕阳也在摇晃。
不——。
百介不是曾说过?
宝塔寺的住持在六天前死了——。
不——。
那是一场梦。可是。
阿银也说了。
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也是一场梦吗?不——。
难道,就连五年前的那件事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普贤和尚这个人?
难道当时那是狐狸化身?若真是如此——。
一切都是梦,都是梦。
全都是狐狸搞出来的幻觉。
弥作把手伸进怀里。
这不是很奇怪吗?伊藏为什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伊藏如此谨慎多疑,怎么可能没半个手下护卫,就跑进狐森来?
弥作把脸转过去。
伊藏背对天空,在阴影中的五官完全看不清楚。钦,这光景——。
——这光景……。
不就和五年前完全一样吗?
当时弥作就是在这里,像这样——。
不——这不就和——。
那?
——伊藏已经死了。
现在对我又是骂又是踢的,一定是只狐狸。一切部是骗人的。是狐狸幻化来作弄我的。弥作在怀里摸到自己的武器。这是他非常熟练的武器。弥作抓到的狐狸之所以能以高价卖出,理由是:狐狸皮上头都没半点伤——。上头既没有枪伤,也没有刀伤。他以熊脂烹煮的老鼠作诱饵——。活捉到的狐狸,全都被这只铁缒!弥作弓着身子一跃而起,将对方扑倒在地,并趁对方惊恐不巳时,朝对方眉间施以一击。
——啊。和那天完全一样。血。
只见效僧侣打扮的男子身子往后仰,缓缓倒卧下去。
法衣在风吹动下膨胀了起来。
锡杖卡锵一声被抛了出去。
接着传来一阵沙沙声,墨染的布摊了开来。
弥作往后倒退几步,来到土冢上方时,沿着斜坡一屁股坐了下来。
——完全一样!
和尚额头流着血,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地上。
前方是闪闪发光的蕨叶丛。
一切都是从这光景开始的。
五年前。
一个和尚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卑躬屈膝地拜托弥作别再杀害狐狸。和尚告诫他生命有多可贵,杀生罪孽又有多深重,但弥作完全没有听进耳里,一心只想赚更多钱。因为他——打算和登和成家。
待他向和尚说明原委,和尚就给了他一点钱。
和尚还承诺会答应弥作的任何要求。但弥作并没有接受,表示那点钱解决不了问题。不料那和尚非常坚持,任弥作再怎么闪躲,他还是紧追不放。
最后那和尚举起手中的锡杖。
喊了一声“喝!”。
弥作便反射性地:
拿出铁缒把和尚给杀了。
今天也是同样的情况。
然后——当时。
从神社后头走出一个人,就是伊藏。
好啊,这下子被我看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就来帮我些忙吧——。
像只狐狸似的——。
喂,猎人——。
猎人——。
“钤。”
一阵铃声响起。
弥作回头一看。
一是狐狸。
只见神社后方露出一双尖尖的长耳。
这怎么可能?
“谁,是谁?”
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
倏然从荒废的神社正后方冒出来。
“是什么人!——”
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白色的脸。
“狐——是狐狸?”
当然——这是错觉,他不过是把修行者扎头发的木绵头巾错看成畜牲的耳朵,后头往下垂的带子误认为狐狸尾巴,并把这男子光滑白皙的脸庞看成狐狸的脸。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站在他眼前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胸前还背着一只很大的偈箱。
——你以为变成人形就有用吗?我不会再受骗了。
弥作抡起手中铁锤说道:“你——是狐狸!你是只狐狸吧!”
男子以悲伤的眼神凝视着弥作,或者是弥作后方的尸体。
“你把他给杀了——”
“是的。我把他给杀了。我把他给杀了又怎样?我是个猎人。猎人杀狐狸是不会犹豫的。放马过来吧。”
你这只死狐狸——弥作又往前跨出一步。
“喂,且慢。你看我这身打扮,我不过是个专门除妖驱邪、行脚诸国的苦行僧。如果我是个妖怪,身上会带着这些东西吗?,
于是,男子从胸前的偈箱中掏出几张护身符往空中撒去,纸片缓缓飘落地面,有的还掉落到弥作脚下。
弥作将它们踩烂。
“少罗嗦!我不会再上当了。”
弥作大吼。
“你一定就是狐狸。不只是你,那个女人、那个老头、和那个年轻人,不,连伊藏和那个和尚——全都是狐狸!你们都是狐狸变的。没
错,我一直被你们耍得一愣一愣的。根本还没有经过五年。这全都是骗局吧。你们这些畜牲还真厉害,还能变得这么像!”
弥作再度举起手中铁缒。
男子——白狐依然动也不动。
“果不其然——看来杀人不眨眼的弥作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身手是如此熟练。可是,你杀得了我吗?”
“哼,你还真大胆。我懂了,我已经懂了。你们的心情我都懂了。我不该杀小孩的。因为即使连畜牲也有亲情——”
只见他泪水夺眶而出。
“我确实杀了小孩。你们的小孩。请原谅我——我确实杀了好几只。可是,我已经不再杀生了。所以,请你立刻停止作法,我这就离开这里,去和登和一起生活。”
啊,已经受不了了。不管是作梦还是幻想,弥作对杀人这种事已经是彻底厌烦。厌烦透了,弥作非常疲倦。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归正常生活。然而——白衣男子用非常沉稳的语气清楚地说道:
“登和她——已经不在了呀。”
这只狐狸竟然还在演野台戏?
“住口!我不是告诉过你,不会再被你骗了吗?”
“我没有骗你。登和她已经……”
“好——我知道了。不必再演戏了!”
“是你亲手杀害她的。”
“不是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吗?”
弥作终于把铁缒放下来。
“你看,我已经不再杀狐狸了。这一切都是梦吧,告诉我这是场梦!”
“不,这不是梦。”
“你说什么?”
“这五年来——你替强盗干活的这五年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
“骗人.我不会被你骗了!”
“别再逃避了。你虽然没再杀狐狸,却改杀人,这五年里你杀了这么多人——最后甚至连你自己的骨肉都——”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禽兽是不可能幻化成万物之灵的。你还真是可笑呀,竟然还以为我是狐狸化身,其实是因为你自己心虚。”
“这——这一定是一场恶梦。这一切——”
“这不是梦。看看你自己的手吧!”
弥作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孩子的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弥作崩溃了,如今已是虚实不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于是,男子把手中的铃铛凑向弥作的鼻尖,钤——地摇了一声。
“御行奉为——”
弥作一股脑儿地跪了下去。+’
“弥作你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属实。你确实杀了慈悲的普贤和尚,也杀害了无辜的旅人,而且在干强盗时杀害了许多人,最后甚至钟意你的女人还有自己的骨肉,都惨遭你杀害。你罪大恶极,一辈子都无法解脱了。不,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来世,即使有,你下辈子还是得背负这些罪孽。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只有那个——伊藏是狐狸。”
白衣男子说着,朝着盗贼的方向转头过去。
刚刚那穿着法衣的盗贼,还躺在地上。
白衣男子走到尸体旁。钤——地摇了一下钤。
“你还真是罪大恶极呀,老狐狸。”
蕨叶丛摇晃起来,露水滴落。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如果不是事实,也是因为狐狸的缘故。就是因为狐狸,我——我这双手,刚刚才——”
动手杀人。
“普贤和尚也就是茶枳尼伊藏,五天前已经死了——那年轻人不是
这么说的吗?那不是很好吗?”
白衣男子说完便蹲下身来,利落地脱下了伊藏尸体身上的法衣。
“这畜牲不配穿这身衣服。这是普贤和尚的法衣——不,是白藏主
的法衣。来,弥作——”
男子把法衣交给弥作。
“从今天起,你就是白藏主了。快穿上这身衣服,剃度干净,立刻
去宝塔寺。剩下的后半辈子,就在那里为遭你杀害的人祈祷冥福吧。”
“宝——宝塔寺?”
“那里现在没有人。
“全被抓走了——”
“快去吧。”
弥作慌忙抓起法衣,去。
【四】
“全被抓走了。”
飞也似的沿着分不清是梦还是山的梦山小路跑
猎人离开后,谜题作家百介才从神社后头现身。
从土冢上往下看,身穿白衣的又市背后,有个只穿着内衣、个头非
常大的秃头男子,呈大字型躺在地上。
“又市——”
百介边呼喊边跑下土塬。
接着又有两个人从森林树荫下窜出来。一看,正是巡回艺妓阿银,
和已经换下农人装扮的神棍治平。
“又市——那家伙不会出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
又市双手抱胸说道:
“除了弥作和——这个伊藏之外,官府从昨晚到今早,已将茶枳尼
那帮歹徒悉数绳之以法了。”
听又市说完,治平还是很担心地看着猎人离开的方向。必你也知道,宝塔寺是个快要废寺的山中寺,据说这位白玄和尚是个慈悲心肠。只是不论他如何劝戒,弥作就是不听,逼得连这位仁慈如普贤菩萨的和尚也露出了怒容,便朝他大喝一声,不料——”
“就这么死在弥作手上——”
阿银把话接了下去:
“——那猎人原本大概也不是存心要杀害他,但不知道是打得不对还是太刚好,总之这不过是个偶然,算是个不幸的偶然吧。在他杀了和尚的时候——这家伙——”
阿银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伊藏尸体。
“——正好注躲在这座寺院后头你原本藏身的地方——”
百介也朝尸体看了一眼。
据说茶积尼的伊藏宛如恶鬼罗刹,是个恶名昭彰、无恶不作的恶徒——也是个盗匪头目。
然而,眼前躺在地上的既非鬼也非蛇,死了也没露出尾巴,不过是个秃头的老人罢了。
又市凝视着伊藏的脸说道:
“这家伙呀,先生,可说是强盗之中最恶劣的,他好淫掳掠样样都来,就连同行盗匪都怕他。他在京都一带干了太多坏事,弄得自己无处容身,只好流浪到江户。但即使到了江户,他仍旧不改动不动大开杀戒的习惯,最后连江户也待不下去,只好转移阵地来到甲府这一带。这时,他碰巧看到弥作杀人,就恐吓弥作。也算是狗急跳墙吧,结果——”
这恶棍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治平说道。但百介还是听不太懂。
“伊藏逼弥作当他的部下,否则就要向官府通报他杀了人——是吗?”
事情才没这么简单呢——治平忿忿不平地说:
“但说简单点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家伙做起坏事来脑袋就特别灵光。想必这混帐并不是认为弥作这个猎人能当个好部下,而是一眼就看出弥作在杀人上的天赋。”
杀人也得看天赋?
如果有的话——那应该算不上是技术吧。
百介不愿再想下去了。
治平接着说道:
“然后,这家伙还看上了被弥作杀害的人——也就是已经气绝身亡的和尚。”
“看上了什么?”
“就是,他决定借用这和尚的身分。”
“噢,原来如此——可是这应该不容易吧?”
即使不是盗贼——不论是谁,只要不具备僧籍,要变成僧侣并不是那么容易吧。
百介说道。又市闻言露出一脸苦笑——这要看情况吧,他回答:“如果他打算伪装的身分必须和许多人接触,即使不是和尚也很困难,反之,不管是乔装和尚还是大夫,只要不和人接触,就很容易成功。据说当时宝塔寺里只剩下几名小和尚,后来都失踪了。我们猜测,实在也很残酷——他应该把他们都杀了——不,可能是他逼弥作下手的吧。再加上这座寺院如此荒凉。至于檀家信徒也没几个吧,伊藏认为自己应该可以骗过这些信徒,总之,伊藏这家伙打算把地处荒凉野外的宝塔寺当贼窝,慢慢将四散的手下找回来,准备在此地东山再起。”
阿银接下话说道:
“这个计划也需要一些资金吧?因此这个恶徒先派弥作出去抢劫,以这种方式筹资金,企图进一步招兵买马,好开始干坏事,对吧?”
“可是——即使被抓到把柄——弥作为何甘于干这种差事?”
再怎么说,杀人毕竟是件很残酷的事。
一般人应该是下不了手的吧,百介心想。
所以说——弥作果真有杀人的天赋?
但是——这真的算得上天赋吗?
治平回答:
“那家伙——也不知道是背负了什么罪孽。伊藏这个恶棍说服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反正都已经杀了人,杀一个和杀两个、甚至杀十个或一百个都没什么两样——结果,可能也是自暴自弃吧,约有两年左右,弥作完全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恶名远播到连江户人都知道。”
“杀手?结果他不是变成抢匪?”
“要重新聚集四散的手下,一定要有钱、有力量——茶枳尼伊藏需要这些来警告大家,谁敢背叛他就会没命。因此弥作就这么沧为伊藏肃清背叛者的工具。”
“那么——”
阿银朝伊藏瞪了一眼,之后叹口气说道——最可怜的就是登和了。
“她急着想帮助性情豹变的弥作,找上了宝塔寺,没想到她的努力反而适得其反。”
“可是阿银,刚刚伊藏不是说过,是登和自己跑去依他的吗?——”
阿银闻言语带不屑地说道:
“——还不是掉进了这家伙设下的圈套?对伊藏这种恶棍来说,自己找上门来的女人,哪有不纳为禁臀的道理?”
“结果——登和就沦为伊藏的女人。可是她还是无法忘掉弥作——后来,她就偷偷地和弥作旧情复燃——但伊藏当然不会默不吭声。”
又市补充说道。百介则若有所悟,自言自语:“所以,事情才会变成——”
没错——又市点头说道:
“她就怀了他的骨肉。登和担心弥作以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知道这样下去绝对不是办法,对一切感到厌烦的她就躲了起来。这是不打紧,但一想到弥作还留在伊藏那里,她又变得坐立难安。登和认为只有自己只身逃出虎口,日子也不可能过得幸福,她非常担心伊藏会不会对弥作下什么毒手,愈想愈焦虑,就——”
“就来找你帮忙。是吧?”
可是,事情已经太迟了——又市懊悔地说道:
“我原本也没料到伊藏派来的刺客会是弥作。想必弥作也知道他要杀的就是登和——弥作的城府显然比我们想像得还深。”
“一开始原本打算将除了弥作之外的歹徒一网打尽,所以我就写了一封假信到茶枳尼的根据地。喔,那些家伙的栖身处是登和从弥作那边探听来的。”
“假信?”
“是的,我在信中谎称——你们头目伊藏三天前暴毙了——他抢来的金银财宝就藏在宝塔寺里——,所以谁先找到就是谁的,因此这些利欲薰心的家伙便争先恐后冲向宝塔寺。这正好正中了我的下怀,于是,我先诱出伊藏,让他离开寺庙,再通报官府前往围剿,便大功告成了——”
原来如此——又市惊讶地望着治平。
“嗯。可是后来如意算盘打乱了,是吧?正如你刚才所说,登和被掳走了。而且隔天尸体就出现在沙滩上——还和一个男人的双手绑在一起。”
“这是——被布置成殉情的模样?”
这些家伙做事还真周密呀——又市说道:
“看到登和的尸体时,就连又市也有点乱了手脚,但是我——是个举世无双的诈术师,怎么可能闷不吭声?便决定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我就骗了一个负责监视弥作、名叫政吉的小混混。”
怎么骗的?你这个耍诈术的,少给我故弄玄虚——治平向又市质问道。
“那还不简单——就是让他们相信——海边殉情自杀的,就是弥作与登和——”
“原来如此。所以,你捏造了弥作已经死亡的消息?”
“没错。结果,政吉接到这项消息立刻赶回去回报,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品川,就被官府给逮住了,如今可能正在接受审问吧,想必他会供出所有同伙——应该也会坚称杀人鬼弥作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伊藏所收到的快报也是假的罗?”
“没错。我们捏造了一段讯息:昨夜小弟亲眼看到登和与弥作双双殉情,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我确实看到了。但登和似乎已经通报官府,得小心政府追兵,因此弥作请小弟转告头目,请速前往狐森——”
“噢。”
“我们也赶紧改变策略,毕竟情势如履薄冰,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全盘皆输。只要歹徒之中有一个与伊藏或弥作相遇,我们的计划就会泡汤。同样的,在这些歹徒落网之前,如果弥作与伊藏见面,计划也会化为泡影。”
“因此,又市盯住伊藏不放,我则紧跟着弥作。弥作这家伙——脚程很快,连阿银我都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幸好他走进了这座森林稍事歇
息。如果他直接走到寺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还真是把我吓出一身冷
汗昵——”
说着,阿银蹭了蹭自己的脚。
一如往常——百介这次对这班人的高超手腕也是敬佩有加。这次虽然被治平叫来,但一直不了解事情原委,结果仍不明不白地稍稍帮了他
们布下这个骗局。
虽然猎人曾见过宝塔寺住持的故事是虚构的,但白藏主传说倒是真的,这一带自古就有相关的记载。
百介的行为与动向,都在这群人的掌握之中。
于是,百介带着复杂的心境俯视这具盗贼的尸体。
这恶棍浑身被草露沾湿,已经完全气绝。
百介也试着体会弥作的心境,
但实在无法体会。
实在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又市”——
百介注视着尸体的脸,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原本就看准——弥作他——会在这里杀掉伊藏吗?”
这就是设下这个局的最终目的?
百介抬起头来,仰望着又市。
“你是希望借弥作之手,解决掉这个伊藏吗——”
“那家伙——”
又市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百介先生,情况并非如此。”
“那是怎样?”
百介不由得悲伤起来。
于是他又问道:“你这些计谋还能解决什么其他问题?比方说——弥作将因此得到救赎?”
今后弥作将会如何——。
他将有什么感受——。
又市一句话都没回答,只是默默地戳着蕨叶丛。然后他望向百介,叮嘱般的向百介说道——难道不悲哀吗?
百介也朝梦山望去。
也不知这是山是梦,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百介觉得自己仿佛到了来世。
“看来人不管是生是死,对这座山而言都没差别吧。那家伙在这座山里变成了狐狸——变成了白藏主。”
又市说道。
此时。
蕨叶丛一阵摇动。水滴飞溅。
只见一只狐狸——消失在森林中。
“有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阿银说道。
“就是那只狐狸——”
“想必它觉得咱们吵死了,也许也认为我们愚蠢至极吧”阿银自言自语着,接着转了圈身子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该把这家伙埋在这座土冢里吗?”
“他毕竟也是白藏主嘛,虽然只当了五年——”
治平费力地站起身来。
百介则问道:
“弥作——也会变成白藏主吗?”
“盗贼能当五年,狐狸能当五十年。弥作应该也行吧。”
话毕,又市又摇了摇手中的钤。
注1:将日本猿乐中滑稽、卑俗的部份改编成戏剧的表演。与舞蹈、抽象的能乐相反,狂言较着重模仿与写实的对白。
注2:流行于江户时代安永:至文化:吕(4~1818)年间初期的黄色封面图画书,多属成人读物。
注3:被视为各种产业之神的五谷神。
注4:定居乡间的武士,或享受武士待遇的富农。
注5:住持与其眷属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