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六年——丹麦·奥登斯
1
隔天早上,汉斯一醒过来就检查枕边是否摆着父亲的木偶。
——有。
拿起木偶,昨天一波三折的邂逅随即历历在目。
不是梦。
就算是梦,也还有下文。想到这里汉斯坐立难安,赶紧跳下破破烂烂的床铺。
汉斯的母亲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她的眼神就跟父亲凝望冰雪女王时一模一样。她发现汉斯清醒下床,悄悄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再次眺望窗外。
感觉不对劲。
母亲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昨天一回到家就被母亲臭骂一顿,不过她的怒火跟平常不太一样。母亲仿佛透视汉斯的身体,对着墙壁发飙。汉斯不禁觉得自己身处现场,却像个透明人。
原来如此——不一样的人说不定是自己。
莫非是世界的扭曲把自己推向了远方?
听着母亲宛如异国小调的抱怨,汉斯切身感受。就连破旧屋檐的嘎吱作响,听起来都成私密呢喃。汉斯至今梦想已久的世界,正一步步侵蚀着现实。两者境界逐渐模糊。
汉斯紧握遗物的木偶,换下睡衣。
「我早一点去上学。」
「是吗。慢走。」
母亲的回应很平淡。
这个时间上学还嫌早,汉斯原本以为会挨骂,她却出乎意料地干脆。推开家门时,汉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母亲仍然盯着窗外。汉斯逃也似地跑出家门。
早晨的风有甜美的香气,就像染上绿意。路上没有行人,石板路的污渍仿佛是昨天过客留下的残影。这些污渍悄然无声地热闹了整条街。
汉斯的目的地是路德维希下榻的旅馆。
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上学。再过一点点时间,赛莲娜的心臓就要停止跳动。他没有时间,在教室朗读乏味的教科书。
汉斯小跑步穿过河岸边的路。经过石桥旁边,有颗金色的头猛然浮出奥登斯河平稳的河号面。自云层的缝隙洒落的朝阳,将散落在水面的发丝照得宛如黄金丝线。
「喂——汉斯。」
那颗头对着汉斯大喊。
她是——无疑就是——赛莲娜。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汉斯跑到石桥中间,将身体探出扶手大喊。
然而赛莲娜默默无语地迅速游到岸边。她从那里上岸,捡起她丢在草丛里的衣物。远远望去她一丝不挂。
她不耐烦地穿起衣服。汉斯连忙跑到她身边。当汉斯抵达时,她衣服已经穿完。只不过蝴蝶结绑得歪歪扭扭,裙子说不准是前后相反。
「早安,汉斯。」
赛莲娜顶着湿淋淋的头发走上小径。她的行为乱七八糟,举止却有公主的气质。汉斯慌慌张张地跟在她后头。
「早安是说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掉进河里?」
「你真啰唆,我才不是掉进去。」赛莲娜转身,露出一双上扬的怒目。「我想试试看人类的身体可以游多久。但……果然没办法像在海底随心所欲。游一阵子就会因为肺需要空气而发闷。人类真是不方便。」
「这么说来你的腿……已经没问题了吗?」
「怎么可能没问题。我每走一步就痛得要命。我妹妹居然还能用这种脚跳舞。」赛莲娜一脸扭曲。不过她走路的姿势漂亮许多。
汉斯觉得她或许是不想对人示弱。肩并肩同行时,赛莲娜的身高比自己略高,以人类年龄计算的话,应该比较年长。汉斯能懂她这样的人不想让年幼、个子更小,而且还是人类的自己见到软弱的一面。
「汉斯,我信任你,却不信任另一个叫路德维希的男人。你与路德维希什么关系?」
「这个……我们因为一些小事认识……路德维希先生说想画我……」
「好可疑。」赛莲娜眯起眼睛。「无论如何,幸好你们没有紧密的关系。我不信任他,他大概也不相信我。我不需要他相信。说服他太浪费时间了。」
或许猜忌这档事,就算藏在心里仍会隐约透露出来。
「但他应该会帮助你吧?」
「很难说。听说人类会捕捉人鱼高价转卖,喝人鱼血。实际上真的有同胞被抓。再说人类会污染海洋。战争与开发使得瓦砾、尸骸与死掉的鱼落入海底。我讨厌人类,不相信他们。」赛莲娜说得这么明白,即使错不在汉斯,他依然愧疚。
「然而不求助于你们,我什么也做不到。我会对你的意见有最低限度的尊重,汉斯。」
「谢、谢谢你。」
「但那家伙我打算听进五成。」
她非常不信任路德维希。
白云彼端朝阳朦胧的光辉逐渐向天空延展,汉斯与赛莲娜一起走在石板路。到处都感觉不到生物的动静,除了眼前路过的野猫。仿佛这座小镇的人类同时失去踪影。汉斯配合着赛莲娜的步调行走,没想到她踏上了与旅馆不同方向的路。
「不是那边。」
听到汉斯出言提醒,赛莲娜轻轻摇头,指向道路前方。
「你说不是哪边?」
「你不是要回旅馆……」
「我要直接去离宫。」
「咦,那路德维希先生呢?」
「他继续睡大头觉。」
赛莲娜越走越快,汉斯只能紧追在她后头。
「你就这么讨厌路德维希先生?」
「对。跟讨厌其他人没有两样。」赛莲娜坚定地说。「我很感谢他救了我还帮我安排住处。虽然本意不明,他自愿协助我,让我很欣慰。然而这个跟那个是两件事。」
「哪个跟哪个?」
「你们的好意与我的想法。」
「我不太懂……既然你这么讨厌人类,难道就不排斥变成人类来到这里吗?」
「汉斯,事情已经复杂到无法靠我的好恶来决定了。要是这件事处理时出了纰漏,海底将无可避免腥风血雨。混乱说不定会持续数十年。这样一来,对人类世界多多少少会产生影响。比方要是海底发生大规模战争,海洋将会波涛汹涌,船只翻覆,鱼群死绝,渔获骤降。海啸袭击陆地,冲垮沿岸房屋。人类还来不及得知前兆,就会面临无可挽回的灾难。」
赛莲娜的话让汉斯想起圣经描写的末日。他实在无法相信他们如今正面对这般危机。
「讽刺的是证明我妹妹苦恋的结局,成了拯救双边世界的办法。我被赋予证明责任。」
「赛莲娜小姐是从剩下的五姐妹里被选出来吧?你们怎么决定的?」
「所有姐妹一起商量出来的。」
赛莲娜仿佛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边走边仰望天空。
「长女保护家里留在海底。次女最擅长游泳,比起变成人类来到陆地,待在海里更有用。三女最有勇气,敢潜入人类居住的河川与离宫护城河。发现凶器的也是她。她最适合变成人类前往调查,但大家认为她要留在手上当王牌。五女在少了六女的现在成了最小的孩子。不能让最小的孩子成为牺牲品。到头来只有我没有任何优点,最适合这个任务。」
「你刚刚说『牺牲品』……」
「就是原原本本的意思。」赛莲娜的侧脸透出放弃一切的阴霾。「毕竟要交出心脏离开海洋,跟送死没两样。与其说是英雄,更像是祭品。」
「太过分了!竟然要你当祭品。」
「我的生命要是能让海底与海上维持和平,划算得很。」赛莲娜耸肩。「但不打算白白浪费生命。我一定要找出王子凶杀案的真相。这是使命。」
她想必会主张自愿接下这个担子。然而事实上,她大概只是被大家推了一个烫手山芋。难以想见她对世界和平有兴趣。尤其关于人类世界的事,她应该毫不在乎。即使如此还是离开海洋,是为了家人与姐妹吗?还是守护妹妹的名誉?或者是查明真相的使命感?汉斯偷看一眼赛莲娜的侧脸,读不出她的心思。
「对了……赛莲娜小姐……」
「怎么了,汉斯?」
「你知道离宫怎么去吗?」
「我不知道。」赛莲娜猛然停下脚步,退到一旁把路让给汉斯。「你带我走。」
汉斯照着她的要求带路,下一秒改变心意似地停下脚步。赛莲娜差点撞上他的背。
「什、什么啦,怎么了?」
「就算直接过去,人家也不会让我们进到离宫里面。离宫的出入口有警卫,里头有卫兵,听说要是有贼,马上会被逮捕。像猫抓老鼠。」
「都走到这里了,你要回去吗?」赛莲娜一脸遗憾。
「不是,然后……我昨天晩上一直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进去离宫……」
「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是的。虽然我没有自信……」
汉斯小声说明。
生于贫民窟的汉斯没有与丹麦皇室交情匪浅的人脉。父亲是鞋匠之子而母亲是贫穷孤儿,哪能奢望有皇家血统。置身阶级森严的社会,现实就是弱势族群没有机会与上流社会接触。然而汉斯想到唯独一名可能与上流社会有交情的人。
她是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是这一阵子汉斯最亲近的大人之一。她的家里有许多书籍,从路边往窗内望去也能见到。喜欢看书的汉斯每次路过都会停下脚步,对成堆的书投以憧憬。
有一天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走出门叫住汉斯。她之前就很在意依依不舍地望着书的汉斯。邀请汉斯进入家中。在此之前汉斯眼中唯一的书籍,是父亲拥有的破旧剧本与诗集,此后终于能踏入文学的世界。
汉斯的想象力与识字能力,说是在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家中大幅成长也不为过。
她的丈夫是平等关爱着上至贵族下至庶民的牧师,为奥登斯的许多居民洗礼过。想当然耳,他与上流社会自然有紧密关系。只是牧师几年前就离开人世,夫人成了未亡人。即使如此,见了往来她家访客的穿着打扮,也能一眼看出她受到上流阶级认可。
「拜访那名寡妇,就能进离宫吗?」赛莲娜问。
「我不知道。但在我认识的范围里,在离宫可能有人脉的就只有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就算她没有管道,或许能介绍与皇室亲近的人。」
「原来如此。」赛莲娜服气地点点头。「虽然舍不得绕路,或许这样最好。」
「走吧,往这边。」
自己的想法受到认同让汉斯很高兴,来到前头继续前进。
不久,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的住处映入眼帘。那是一栋与汉斯家无从比较的雄伟建筑。
「不过怎么求她?又要把我的故事从头说起吗?」
「啊、对了,嗯……」汉斯不禁停下脚步思考起来。「乖乖说出来,人家可能不会把我们当一回事。必须有别的说词……」
追根究底,她是否愿意在这种大清早见客?说不定失礼的拜访反而让对方警戒。
「随便求一求,她应该就会带我们去了吧?」
「真有这么轻松就好……但那里好歹是离宫,没有要紧的理由可不会放行。」
「调查王子凶杀案难道还算不上要紧的理由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走吧。」
赛莲娜抓住汉斯的手腕,拖着他走向夫人家。她的手又小又冰冷,接近冬季的海洋。她揪住手忙脚乱的汉斯不肯放手。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家的窗边挂着薄薄窗帘,隐约窥见内部。书柜前面有个人影。
「她在。」赛莲娜压低声音说起悄悄话。「汉斯,跟她说我是你在遥远国度的亲戚。之后附和我的话就好。我把话题带到参观离宫上。」
「咦、咦?」
汉斯陷入一团混乱,赛莲娜已敲起大门。
「跟汉斯认识的寡妇,你要是在家就快出来。我要找你。」
赛莲娜对着门大喊。
她一来就摆出蛮横的态度。
汉斯的脸失去血色。没办法,她是人鱼——说这种借口,对方想必不会领情。
「赛莲娜小姐,你说话太冲了。应该要更有礼貌一点……」
「我不打算计较这种事。」
「这不是计不计较的问题。」
「够了,汉斯你给我乖乖待在旁边。」赛莲娜怒道。
「对不起……」
「寡妇,快给我出来。」
赛莲娜仿佛对着门板发泄焦躁,疯狂敲起门。她神经兮兮又个性谨慎,似乎还出乎意料地有着急躁的一面。
「来了来了,请问哪位?」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终于探出头。她是一位面露和蔼笑容的女性。年约三十上下,还很年轻。她有张知性的脸孔,穿着没有任何破洞的整洁衣裳。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看了一眼赛莲娜,接着见到躲在她背后的汉斯。
「哎呀,是汉斯。怎么这么早来?不去上学吗?」
「这我……等下才要去……」
「这位小姐是?」
「她、她是从很远的国家来的赛莲娜小姐。」
「很远的国家?该不会是英国吧?」
「不是,她是从更遥远的地方来的。」
「早安,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
单论招呼,赛莲娜的表现很得体。只是隐然的高傲态度仍未改善。
果不其然,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瞠目结舌。
「我与汉斯有事要去离宫。因此想叫你带路——」汉斯连忙打断说到一半的赛莲娜。
「她刚来到这座城镇,正在找可以观光的景点……」
「观光?」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狐疑地望着赛莲娜。赛莲娜不动如山,充满自信地挺着胸膛。再这样下去夫人会心生怀疑,拒绝他们。
汉斯前额冷汗直流,在心中找起说词。
怎么办……
此时屋里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文克弗洛德夫人,怎么了?」
是访客吗?
「没事,是常来我家玩的孩子……」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对着屋内回答。
里头有个高䠷挑男子的身影。
穿戴熟悉的黑衣黑帽。
不健康的脸孔与态度。
毋庸置疑就是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先生怎么在这里?」
「我才惊讶你们知道我在哪里。」
汉斯与赛莲娜哑口无言,彼此对望。
2
「我刚来这座城镇时,路过见到这里的藏书就很好奇。这里不是很多我祖国弄不到的书吗?我问夫人方不方便借我,她大方同意。我承蒙她的好意,这里就成了我的秘密基地。」
路德维希翘起一双长腿坐在椅子上,挥着夸张的手势说明。桌上搁着的高级茶杯里满是琥珀色的液体。
「也有你们的分。这是早餐茶。」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也为汉斯与赛莲娜上了红茶。汉斯很喜欢每次来都能品尝到的高雅饮品与甜点。
「今天我早上散步顺道过来,碰巧遇到夫人。于是冒昧来访。」
「随时欢迎格林先生上门。」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道。
另一方面赛莲娜对路德维希投以抗议的眼光。难怪。汉斯体会过仿佛被他跟踪的感觉。
「散步?你还真悠哉。」赛莲娜话中带刺。
「看来你们并不晓得晶莹的夜露会在朝雾中投射出瑰丽的幻影。我总是在走访着这世界的奇迹。这当然也是用名为画框的魔法,将奇迹永恒封存。」
「你在胡说什么?」
「不提这个,你们来得正好。我等一下打算透过夫人引介,参观离宫的图书馆。听说那里有许多珍贵的书籍,我之前就想看看了。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安徒生,你喜欢看书吧?」
路德维希对汉斯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汉斯明白情况。路德维希十之八九与自己目的相同,才来拜访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
「文克弗洛德夫人,应该可以带他们吧?」
「若是格林先生的请求,当然不成问题。」她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为何她对路德维希如此信赖?这种态度不像是对待单纯的流浪画家。她的态度仿佛是与自己同阶级——甚至是更高等的——上流阶级来往似的。
「话说回来格林先生与汉斯是什么关系?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位彼此认识。」
「我们是朋友。」路德维希对汉斯使过眼色后解释。「现在则像是伙伴。」
「这样啊。汉斯真是的,既然如此就早点告诉我。这样我就能设宴款待了。」
「不,不劳你操心。我反倒要感谢你答应我唐突的请求。」路德维希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我们赶快前往离宫。来,安徒生、赛莲娜,快把茶喝完。就像所有的书籍一样,重点全都记载在肉眼不可见处。这个世界的真相亦是如此。若是想得知真相,人生实在苦短。」
「这家伙从刚才就在讲什么鬼话?」赛莲娜悄悄询问汉斯。
「应该是催促我们?目前就乖乖配合路德维希先生的提议。」
「嗯,好。」赛莲娜慌慌张张地喝起红茶。「啊……好好喝。」
赛莲娜双眼发亮。
「这是用后庭摘下的茶叶晾干制成的。」
「晾干?这样啊……我的国家作不了。」
「你来自多雨的国家?」
「不,我——」
「好了,走吧,赛莲娜、安徒生。」
路德维希呼叫两人。汉斯跟着他一起来到外头。赛莲娜勉强自己喝光滚烫的红茶后,追着他们出门。
「安徒生,我们个性特别投合。这下省去找你们的工夫。」一踏出门,整理着帽子的路德维希就跟汉斯咬起耳朵。
「你早就知道牧师夫人跟离宫有交情了吗?」
「不。了解一个城镇的铁则就是从牧师开始。交谈时我得知她将书本捐赠给离宫。她在礼拜日总会前往离宫的教堂。我还顺便跟她问出王子凶杀案的情报。待会告诉你。」
路德维希挺直背脊,顺了顺大衣衣领。汉斯觉得这个人搞不好比自己认为得还要知性。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走出家门。
「那我们去离宫吧。」
汉斯一行人跟在她的后头前往离宫。
奥登斯的离宫是以九世纪左右维京时代建设的城寨为原型。丹麦日耳曼人视近海的城寨为开拓新天地的要塞,时常利用。据说在战争时,城寨也能发挥防卫据点的机能大为活跃。
等到维京时代结束,城寨在漫长的时间遭人遗忘遗弃。殆至十七世纪,此地才在著名的明君丹麦王克里斯蒂安四世令下改建为离宫。此后是供王族与执政官等人利用的王室宅邸。
以代替过世的克里斯蒂安王子入住的弟弟腓特烈三王子为中心,目前离宫的主要居民尚有守寡的路薏丝太子妃,与约翰尼斯地方执政官。
汉斯数年前造访过一次离宫。义务教育的课程之一即是参观离宫,汉斯参加了。当然内部禁止进入,只能在外头绕一圈,壮丽高耸的塔远远望去令人绝倒,宽广的土地引人赞叹。学生们比赛起谁能数出城堡有几扇窗户,最后却因窗户太多而没人数得出正确数量。
现在汉斯相隔数年,又来到了这栋建筑物前。
榉木大道的前方有座雄伟的石桥。架在外护城河的桥另一端耸立着巨大的门扉。门前随时有一名以上的守门人站岗,绝不让未获许可的访客入内。
门是上有装饰的铁格子门,门后可见宛如四四方方巨大岩石般的牢固城堡。在这片景象的中心,竖立着一座通天高塔。城堡大部分都是三层楼高,而塔高将近有它的两倍。屋顶采用文艺复兴风的装饰,建筑物整体的外观精美,堪称艺术品。
这是一栋外表就很高贵,也颇具存在感的建筑物。对只能过着平民百姓生活的人来说,想必连靠近都会惶恐不已。
汉斯等人在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的领导下穿过石桥,终于抵达门前。
「辛苦了,沃尔夫先生。」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向守门人搭话。一身卫兵打扮的年轻守门人以军人的敬礼回应夫人。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您今天有何贵干?」
「我想带这几位看图书室的书。能让我们进去吗?」
「这恐怕……」
守门人沃尔夫以露骨的怀疑眼神观察着汉斯等人。
汉斯躲在路德维希的背后缩得小小。一看他打扮,任谁都能看出汉斯多穷困。汉斯无地自容,很想逃离现场。
「我可以为这几位的身分作担保。」
「真是非常抱歉,目前未获主人准许的人一律禁止通行。就算是夫人的请求也……」
「沃尔夫先生,不可以对这几位失礼。」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走近沃尔夫,对他小声说了些话。守门人歪着头瞥一眼汉斯,接着走进侧门,独自朝城堡离去。
「格林先生,很抱歉在这种环节耽误你的时间。半年前这里还没有守门人,但自从那次凶案,对出入人士的监视就变严格了。不过请放心。我想等他回来以后一定会开门。」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平静地说。
一阵子,沃尔夫回来了。他态度判若两人,一脸惊慌失措。他一回来立刻从内侧打开大门。就跟夫人说得一样。
「小的失礼了。」沃尔夫敬礼。「格林大人,腓特烈王子与约翰尼斯执政官正在城内恭候大驾,盼能谋得一晤。」
「这是我的荣幸。」路德维希脱帽行礼。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汉斯来回望着态度豹变的守门人与路德维希,歪起头来。
「那家伙背景很硬吗?」
赛莲娜扯扯汉斯的手腕低声询问。
「没有,他说是旅行画家……」
然而从穿着打扮与待人接物来看,若说路德维希是享有盛名的贵族,也无法否定。话说回来他能游历意大利与丹麦,却又一副毫无经济压力的样子,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不缺钱。若非如此,他也无法为赛莲娜代垫住宿费。
莫非他的身分比汉斯料想得还高贵?
不,这点想必不需怀疑。毕竟他可是第三王子与执政官也想见上一面的人物。
汉斯再次仰望路德维希。他难以捉摸的笑容究竟蕴含什么,汉斯一点也不清楚。
「这下变得有点麻烦了。」
路德维希对汉斯悄声说道。
「请问……路德维希先生你是……德国的贵族吗?」
「贵族?哈哈,太夸张了。我说过,我只是个旅人,我是旅行画家。」
他那副纯真的表情,看起来并未包藏谎言。
汉斯等人一起进入门内。
雪白的石子路每踏一步都会发出神圣的声响。门内侧与外侧的空气截然不同,这座离宫没有特别高耸的围墙,因此风与空气理论上与外头相通,但在汉斯的感觉里却完全不同。穿越广大的庭院,不久,汉斯等人走过小小桥墩。一条宽十公尺左右的护城河紧邻城堡,河水满满。
「姐姐成功潜入的一定就是这条护城河。」赛莲娜说。
原来赛莲娜的姐姐就是从海洋上溯河川,来到这条护城河。护城河绕了一圈围着城堡,看来只要到这条河来,就能把城堡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只不过城堡随处可见卫兵站哨,潜入没有想象中简单。
要是没有变成人类,亲脚踏进城堡内部,想来会有许多无法调查的事。
汉斯等人终于来到城堡的门前。这里没有卫兵,可以任意进出。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将手搭在门上,随即转头。
「汉斯与……呃,你是叫……」
「她是赛莲娜小姐。」汉斯机灵地回应。
「对对对,在王子面前要乖乖的,不可以出丑喔。」
「别用这种骗小孩的方式哄我。」
汉斯退到一旁闪避赛莲娜的肘击,对夫人点头。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拉开大门。
整片地板铺满了鲜艳夺目的装饰磁砖,满满的展示柜盖住墙面。陈列在柜子里的陶瓷器与玻璃工艺品,一个就能抵过汉斯整年的生活费。汉斯因自己的格格不入羞愧起来。
两名男子走下铺着红地毯的阶梯。从优雅的举止与高贵的穿着来看,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此处的主人。
「喔喔,您就是格林先生啊。」两名男子中,尚可称为青年的男子愉快地向他们搭话。「很荣幸能见到您。我是腓特烈,这位是约翰尼斯执政官。」青年身旁的秃头男子行了个注目礼,一脸猜忌。
路德维希不受影响,拿下帽子郑重敬礼。
「腓特烈王子,非常感谢您准许这次的访问。」
「这没什么,您别这么毕恭毕敬的。在忙碌时还打扰您,我反倒不好意思。不过我还真没想到格林先生居然到这座城镇。要是我能事先得知,就能招待您参加晩会了。」
「小的不敢当。」
腓特烈王子与路德维希握起手。两人年龄相近,站在一起很赏心悦目。
汉斯觉得自己再次领教路德维希的魅力与神秘。
「我们就先去图书室了。」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贴心地说。「来,汉斯、赛莲娜,我们走吧。往这里。」
看来在这种场面,避免打扰王子等人默默离开现场才对。汉斯与赛莲娜顺从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的引导,从玄关大厅来到走廊。
「我居然能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第三王子!」汉斯很激动。
谒见皇室成员对市民来说很光荣。尽管第三王子在市民心中缺乏话题性,他无庸置疑是代表皇室的成员。平常亲眼见到他的人少之又少。光当面见过王子就足以瞬间在学校成为名人。然而太过脱离现实,让汉斯茫然,无法产生实感。与至今以来的日常生活相比,自己现在身处另一个世界。
「那个人就是第三王子腓特烈吗。」赛莲娜阴沉自语。「那名死去王子的弟弟啊。长相跟哥哥相比真不起眼。」
「赛莲娜,不可以说这么没礼貌的话。」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以叮嘱孩子的口气说道。「腓特烈王子热爱文学与自由,在这个城镇里学识最渊博。」
「王子总是像这样平易近人,愿意接见任何人吗?」汉斯问。
「不,没这种事。虽然王子本人似乎想这么做,但周遭会敦促他自制。王子真是可怜。今天是特别破例。突然来访还是能见上一面,全是因为格林先生上门。」
「路德维希先生?他这么了不起啊?」
「哎呀,汉斯你跟他来往都不知道吗?」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露出发自内心的惊讶表情。
「那刚好,到了图书室我再告诉你。」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在走廊中间停下脚步,接着开门。
这个房间有股干燥皮革的气味。窗外洒落的光线中可见飞扬尘埃。一瞬之间这景象在汉斯眼里就像是妖精的翅膀闪闪发亮。小小的妖精们或许是被汉斯等人吓着才逃逸无踪。这个堆积无数书本的房间,无疑是他们的栖身之地。
「哇,好壮观啊。还有好多文克弗洛德女士家里没有的书!」
汉斯把目的抛到脑后,非常兴奋。
「我负责管理这里的藏书。」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的语气很自豪。「旧书新出就要换上新版,还要晒书维护书况,我会定期到这里管理书籍。这里也有许多我家捐赠的书。」
书架放眼望去不只有丹麦文的书籍,还陈列着拉丁文、德文、法文与英文等各种语言。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拿起一本德文书籍,向汉斯两人展示。
「你们看这本书。看得懂吗?书名是《儿童与家庭童话集》——底下接着写『格林兄弟收集』。」
「格林兄弟?」
好熟悉的姓氏。错不了。
「对,就是那位格林先生出的书。这本第一集是四年前在德国出版的。原本是我用来学习德文的教材,我捐给这里,腓特烈王子看了也很喜欢,现在成了王子的爱书之一。」
因此腓特烈王子才对路德维希那么客气。
知识分子都相当敬重诗人与文学家。更不用说四海皆知的文学家能受到国宾级待遇。
没想到路德维希这么知名。他高贵举止与充裕资金,全是拜社会地位所赐。
然而汉斯越来越无法理解路德维希。他既然地位如此崇高,一开始就该善加利用他的头衔。说到底他根本不是画家。
「对了,汉斯,我有个请求。《儿童与家庭童话集》第二集去年出版了,但我还无法取得。你跟格林先生不是朋友吗?你可不可以拜托格林先生,请他捐赠第二集呢?」
「……好的,我问问看。」汉斯一脸困扰地答应了。
「谢谢你!拜托了。」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打从心底开心。
此时有人敲起图书室的门,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探出脸来。是约翰尼斯执政官。
「文克弗洛德夫人,借用一下时间。」
他小心翼翼地扫视周围。视线最后落在汉斯身上。汉斯害怕地躲在书柜的死角。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顺从约翰尼斯走到图书室入口。两人在门口脸靠着脸小声交谈。不久后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回到室内告诉汉斯两人:「我有点事情要暂时离开。在这里等我回来。再过一下子,格林先生也会过来。」
汉斯点头。
于是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跟着约翰尼斯一起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汉斯与赛莲娜两个人被留在直逼天花板的书架林立的图书室。窗外的太阳被薄云包覆,微温的阳光照射在书籍谷间。从太阳位置判断,再次了解到他们又失去不少宝贵时间。
赛莲娜在窗边快速翻阅一时兴起抽出的书。逐渐流逝的时间,对她来说就是生命。蹉跎的期间,她的存在正一点一点从世上消除。
「赛莲娜小姐,」汉斯按捺不住。「你知道发现克里斯蒂安王子尸体的房间在哪里吗?」
「怎么了?」赛莲娜将手边的书放在窗台上。「我记得,但只知道从外侧看的位置。」
「要不要趁现在调查房间?」汉斯顺势提议。「难得能进入离宫,我们应该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一做。调查房间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汉斯边说边感到后悔。
擅自在离宫闲晃就跟小偷没两样,触法而不道德。这对他来说太过沉重。
「汉斯,你真是难以捉摸。」赛莲娜在窗边,抱着手臂。「老实又品行端正,本性冲动又随波逐流。我们要是任意行动被卫兵逮到,可能会失去更多宝贵的时间。」
「真对不起,果然还是乖乖待着比较好……」
「不,就算你没说,我也会主动提议。」赛莲娜敞开窗户。「好了,走吧。」
赛莲娜从窗户跳出室外。幸好图书室位在一楼。
「赛莲娜小姐!你的脚还好吗?」
赛莲娜拖着腿,头也不回地离去。
汉斯再次看向门的方向。
没问题,现在四下无人。要走只能趁现在。
汉斯下定决心,跳出窗外。
3
出了窗外,眼前就是护城河。护城河朝左右延伸,沿岸种了一道树篱。树篱刚好适合两人偷偷摸摸行动。
「我听姐姐说过房间的位置。地标是吊桥。在吊桥正面二楼。沿着护城河走下去,应该就会看到。」
章赛莲娜弓着身子躲在树篱后移动。汉斯有样学样,跟在她后头。
附近没见到卫兵。然而汉斯却觉得心跳急促得发疼。这分紧张与逃学无法相提并论。毕竟要是被别人发现,最惨是万事休矣。
赛莲娜突然停下脚步,在原地蹲下。
树篱至此中断,从庭院看过来这里一清二楚。
观察庭院,有两名卫兵与身穿工作服的男子。他们站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无法继续前进了啊。」
汉斯与赛莲娜缩起身子,彼此将脸凑近。
「汉斯,你看看前面。」赛莲娜小声示意行进方向。「可以看到吊桥。城堡的后门就紧接在吊桥旁。你看得到门吧?」
「看得到。」汉斯眯起眼睛观察她说的地方。「王子就是在那上面的房间遇害吗?」
「应该是。」
后门的上方有座凸出的半圆形阳台,正好面对着吊桥。吊桥的支柱紧邻阳台。
「佣人与卫兵这些城堡的内部人士都用后门出入。附近有马厩,据说王子们也会用后门。」
「刺杀王子的人是不是也从后门出入?」
「谁知道。」赛莲娜冷冷地说。「但本来凶手就可能是城内的人吧?」
「啊、也对……」
「总之我们也从后门进去。」
「咦?」
「不进去要怎么进入命案现场?」
「是没错啦……」
男人们依然在庭院有说有笑。隔着护城河再加上几公尺就是汉斯与他们的距离,但想要瞒过他们的视线实属不易。
「我们还是掉头回去吧?继续前进绝对会被看见。」
「都到了这里,不能回头。」
赛莲娜的眼神认真。她把见好就收这个概念留在海里没带上岸,满脑子只想着前进。「既然我们都知道大概的位置了,就回去一趟,从城内走过去?」
听见汉斯的提议,赛莲娜垂下眼深思。她拿不定主意地沉吟半晌,终究忍痛同意。
「绕远路也没办法了……回去吧。」
赛莲娜维持蹲姿,准备转向。
此时汉斯见到视线内的两名卫兵有了动作。他们似乎已结束闲聊,将要回到岗位。卫兵正朝着吊桥移动。
「赛莲娜小姐,卫兵好像要走回城堡了。」
「待在这里会被看到。你再后退一点,趴在地上。」
两人一声不响地后退,趴在树篱的根部隐藏身形,毫不在意衣服弄脏。
汉斯两人的位置与吊桥之间有好一段距离。除非注意力超群,否则不会有人发现视野中有两个缩得小小的人。
卫兵们走过吊桥。
他们横越汉斯前方进入城堡。
汉斯两人趴在地上,静静等待风扫过树篱造成的树叶摩擦声安静下来。
终于等到四周鸦雀无声。
「离开了。」赛莲娜起身。「后门看起来没上锁,可以进去。」
「真、真的要去吗?」
「动作快,没时间迟疑了。」
赛莲娜脚痛得脸蛋扭曲,仍迈开脚步。汉斯连忙跟在后头。
两人来到吊桥前方。那是一条年代久远的木造吊桥,维持架在护城河上的状态。城堡那端,也就是汉斯两人所在的那端设置了铰链,可以升起吊桥。
汉斯面向建筑物仰望。
白色扶手的阳台就在眼前。幸好目前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扶手距离地面高约十公尺。不用说,伸手绝对够不到。
赛莲娜走进后门,竖起耳朵探听动静。她一脸把握地点点头,接着握住门把。
「接下来只能跟着直觉走。以上二楼为目标。」
赛莲娜说完转向汉斯。
下一秒她的表情僵住了。
汉斯一回头,就见到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跨过吊桥朝他们走过来,是刚才与卫兵聊天的人。他交杂着白发的头上戴着帽子,是一名蓄着白色胡聚的年迈绅士。一手握着小斧,另一手拿着修剪下来的植木树枝。看来是园丁。
他看起来就不是卫兵,也难怪汉斯两人忽视了他。
「小朋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男人惊异地望着汉斯他们问道。他并不警戒。要不是汉斯两人还是孩子,他大概不会这么松懈。
「我们迷路了……」
汉斯情急之下,说出他在东窗事发时的借口。
「啊啊,是这样啊?你们跟爸爸妈妈走散了吗。偶尔会有走失的孩子闯进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发现迷路孩子总是我的任务。我对这个庭院的事无所不知。」
男人露出温和的微笑。看来不是坏人。
「我们必须去这上头。」
赛莲娜指着头顶的房间。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还想让男人为他们带路。
「这样啊?那叔叔带你们过去。」
男人说完推开后门,轻柔地推着汉斯两人的背,让他们进去城内。
两人就这么出乎意料地轻易从后门成功入侵。
「两位可爱的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我是汉斯,她是赛莲娜。」
「你们是姐弟?」
「不是……」
「这样啊。长得的确不太像。是说旁边的小姐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吗?我总觉得之前也在这里见过你……」
「不,我第一次到这里来。」赛莲娜困惑答道。「你在这里工作吗?」
「没错。我家世世代代都是离宫的园丁。我懂事以来,这个离宫的庭院就是我负责的。」男人骄傲地说完,转过头来。「我叫做拉森,请多指教。」
拉森轻轻点头,向他们自我介绍道。
进入后门穿越狭窄的单向走道后,一行人来到小规模的厅堂。鲜红如血的地毯十分抢眼。右手边有座楼梯,可以从这里上楼。
「拉森,你记得克里斯蒂安王子遇害那天的事吗?」
赛莲娜毫无预警,单刀直入问。
这问题令拉森面有难色,但大概习惯与不听话的孩子相处,他露出平静的眼神点头承认。
「是啊,我永远忘不了。」
「可以告诉我那天的事吗。」赛莲娜恳求。「说你知道的部分就好。反正大部分情节一定都有人下了封口令。拜托你告诉我你知道跟你亲眼见到的事实。」
见到赛莲娜真挚的眼神,拉森一脸为难地摇摇头。
「这件事是禁忌。」
「为什么?一国的王子都死了。国民难道能接受自己全被蒙在鼓里?还是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理由?」
「执政官说不可以提起这件事……」
「约翰尼斯执政官吗?」赛莲娜紧咬下唇,垂下她的脸。
「我想到了,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拉森恍然大悟地说。「小姐,你跟半年前消失的女孩很神似。莫非你……」
「长得像而已。不然你看,那女孩不能说话吧?」
「啊,也对。」拉森别开视线追溯回忆,「你认识那女孩啊。看来有隐情。但没事,我没打算追究。这是我们家训。我们正是遵守家训,才能世世代代当这里的园丁。」
「你知道是谁杀了王子吗?」
「怎么可能。」拉森吃惊地说。「没有人知道,真的没有人。几个住在这里的人说是半年前消失的美丽侍女刺杀克里斯蒂安王子,但那是搞不清楚状况的人胡说八道。她在王子遇害前就不在了。她在王子遇刺的两天前,就是王子从瑞典回来那天,从船上跳海死了。」
拉森自言自语般说。他的话符合赛莲娜宣称的事实。
「你怎么知道那名侍女投海死了?你这个园丁没有跟着上船吧?」赛莲娜问。
「我听人家说看到她上船的身影,却没见到她下船。这只能解释成她在途中落海。只不过不知道是意外还是刻意的。至少克里斯蒂安王子是这么想的。」
「王子以外的人怎么看待侍女失踪?」
「多数的人都觉得她是心碎投海,我也不例外。她不曾说出对王子的爱意,却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比方她的举止或表情,其中她的舞姿最能显示出她的情意。当我听说她在王子新婚之夜投海,丝毫不惊讶。她的来历、身分与美貌全都是一团谜,唯有她选择的下场是我们唯一明了的事。」
听见拉森的话,赛莲娜的表情没有特别的变化。
「好啦,两位可爱的小朋友,你们要去二楼吧?」
拉森带领汉斯两人上楼梯。
爬上楼梯踏上二楼的走廊,光滑的石砖倒映出汉斯等人的身影。石砖就如同一面镜子,反射出上下颠倒的世界,其中有另一个汉斯朝自己盯着看。
「这里直直走到底就是刚才见到的房间。那房间也是克里斯蒂安王子凄惨的尸体发现处。现在没人会接近那里。我真不知道两位可爱小朋友的父母在那边做些什么……」
「非常感谢您为我们带路。接下来我们可以自己走。」汉斯说。
「别客气。我不会猜想两位小朋友是什么人,但建议你们别硬是揭开人家压下去的事情。这是为高贵人士效命的人最须谨记在心的教训。你们懂是什么意思吗?」
「谢谢你的忠告。」赛莲娜冷冷地说。
拉森露出笑容,甩着右手的小斧正准备转身,却马上想起什么回过头。
「克里斯蒂安王子性格温柔,对我们这些下人也一视同仁。王子过世半年,我们每天都很悲伤,内心更是受到众多疑问与不平所折磨。怎么有人会有杀害王子的理由?」
拉森像是自问似地说。王子凶杀案在他们心中未曾解决,萦绕心头。
「我们什么都不清楚。杀手从哪里来,又怎么接近王子,怎么刺死他且消失到哪里,我们一无所知。佣人们也觉得是那名美丽侍女杀了王子。大家很清楚她投海自杀,即使如此,依然认为是她下的手。」
「这是怎么一回事?」赛莲娜逼近拉森。
「很多人认为……她变成幽灵回到这里杀了王子。因为王子遇害的状况不管怎么看,只有幽灵有办法下手。」
「只有幽灵有办法……?」
「你要小心。越是历史悠久的地方,越容易吸引他们……」
拉森仿佛发现多说不妙地不再说话,独自走下楼梯。
被留下的汉斯与赛莲娜铁青着脸对看。汉斯尤其对幽灵一词反应异常大。这几天以来诡异的不协调感,弄得汉斯都快要承认幽灵的存在了。
「赛莲娜小姐,我们回去吧……他说有幽灵……」
「如果能见到我妹妹的幽灵,还真想见上一面。」赛莲娜还在逞强。「我才不信这些。说是幽灵下的手,算不上任何解释。」
「但、但是的确有这个可能吧?因为有理由杀害克里斯蒂安王子的人,只有你妹妹?」
「不可能。我妹妹变成泡沫消失了。」赛莲娜拉高声音反驳。
「真的……完全消失了吗?她会不会无法成功消失,变成幽灵?」汉斯不甘示弱地回击。
「说什么幽灵,哪有这种道理。人鱼存在,所以幽灵就该存在吗?——好吧,死人可能会以没有实体的幽灵现身。然而我妹妹绝不可能陷入这种状况。说起来她甚至不是死亡,而是连变成幽灵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一团泡沫。」
赛莲娜拼命否定。
然而汉斯却深深觉得幽灵杀害王子的说法很有可信度。
果然还是赛莲娜的妹妹——人鱼公主杀了王子。
「赛莲娜小姐……如果你妹妹真的是凶手,你能接受这答案吗?」汉斯冷静询问。「你就算知道妹妹是凶手,也会继续寻找别的答案吧?」
听了汉斯的问题,赛莲娜的视线狼狈地游移起来。
「才不会。」
「真的吗?」
「这件事我仔细思考过,不是想也不想就反驳你。」
「你是指妹妹不是幽灵?」
「对。」赛莲娜再次振作,表情盛气凌人。「就算我妹妹成了幽灵,也不可能杀害王子。既然当鬼都要来杀他,那她趁活着的时候在船上下手不就好了?机会要多少有多少。」
「但有时候变成幽灵不是当事人能控制?比方说如果她对王子怀有强烈的怨恨……」
「怨恨?我妹妹恨着王子吗?」赛莲娜低声沉吟。「汉斯,你怎么看?」
「嗯……」
单听赛莲娜的说词,汉斯实在不觉得她怨恨王子。假如她因为爱不到而心生怨恨,也该像赛莲娜说得一样,在船上就杀了王子。
「我一直在想,我妹妹在最后一刻作何感想。悲哀吗?后悔或怨恨吗?还是幸福?我觉得都不太符合。不受任何人祝福地爱上人类,最终招致自我毁灭的瞬间,她到底有什么感觉?」
赛莲娜再次提出问题,望着汉斯。汉斯只能歪头疑惑。
「说不定我跑到这种地方来,就是想了解这点。」
汉斯两人终于来到事发的房门前。
木制的厚重门板上有着细腻的雕刻,浮现庄严的花样。
赛莲娜毫不迟疑握住了门把。岂料门文风不动。
「上了锁。」赛莲娜失望地说。
门上有钥匙孔,可以窥见门内景象。汉斯凑近门板,将脸贴近钥匙孔。他战战兢兢地朝里头望去。这里似乎是卧室。眼前蓬松平坦的巨大物体大概是床。汉斯平常睡的寒酸折迭式床板根本无法相提并论。铺在整张床面上的床单洁白又干净。
窗的另一端有扇窗户。窗外应该就是阳台,现在窗帘拉起来看不到外面。
乍看之下,房内没有有留下任何会让人想起王子凶杀案的物品。
「换我。」
赛莲娜拍拍汉斯的肩膀。汉斯离开门前,换赛莲娜窥看钥匙孔。她偷窥房间时,汉斯张望走廊。佣人与卫兵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处冒出来。
一扇门突如其来地开启。
一名身穿高级洋装的女人从门后幽幽走出。她的肌肤就跟黎明的月色一样冰冷苍白。宛如濒临死亡的表情配上迷蒙的步伐,汉斯以为幽灵现身了。
女人转向汉斯。两人对上视线。
汉斯差点就要叫了出来。他好不容易压抑声音,拍拍赛莲娜的肩膀。赛莲娜看得入迷,没注意到女人现身。
「塞、赛莲娜小姐!」
「什么事?你等一下啦。」
赛莲娜的语气很困扰。她瞪向汉斯,就在她准备再次偷窥钥匙孔时,她发现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
赛莲娜这才注意到女人。
「你、你是谁?」她罕见地发出语带怯意的惊呼。
「我才想问……」女人声音细若蚊蚋。「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呃,我们迷路了……」
汉斯故技重施。
「这样啊……」
女人反应薄弱地点头。她非常没精神,就像是个空壳,没有灵魂。
「汉斯。」赛莲娜低声呼叫,扯扯汉斯的衣服。「我想起来了。她就是路薏丝。」
她就是与克里斯蒂安王子结婚,两天后失去丈夫的女人。邻国瑞典贵族伯纳多特家的女儿。看来他在与王子天人永隔后,仍继续住在这个离宫中。
「很荣幸见到太子妃殿下。」赛莲娜不带感情地说。「听说克里斯蒂安王子就是在这房间被不明人士刺杀。殿下是否无恙?」
赛莲娜一如往常胆大包天地询问。
「是……我没事……谢谢为我担心……」
路薏丝双手抱住纤弱的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想起当时的记忆,还是事隔半年心伤未愈。见到瘦削的她,汉斯很心痛。
「我想请教王子遇害时的事——」赛莲娜逼近路薏丝。
此时汉斯等人背后有人大声制止她。
「你们在做什么!」
吵杂的脚步声哒哒哒地逐渐接近。一回头就见到两名强壮的卫兵与约翰尼斯执政官。
「死小鬼,原来你们在这里。不准接近路薏丝殿下!」
约翰尼斯气喘吁吁走进赛莲娜想抓住她。赛莲娜实时闪避,与约翰尼斯等人拉开距离。接着赛莲娜抓住汉斯的手腕说。
「准备逃,汉斯。」
「什么?」
赛莲娜与汉斯将男人们粗暴的呼喊抛在身后,狂奔在走廊上。
4
汉斯两人从后门逃到城外,渡过吊桥,穿过鲜花拱门,钻进庭园。拜这边的灌木树篱所赐,用不着担心立刻被发现。他们的背后传来男人们走过吊桥的声音。
汉斯与赛莲娜躲在树篱底部,等待男人们离开。
「我们是不是该更早开溜……」汉斯很害怕。
「我早就做好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心理准备了。打从抵达海滩的那一刻起,我被人类追捕就很正常。重头戏正要开始。」
赛莲娜挽起袖子,解开胸前烦人的蝴蝶结。到了这个地步,仍不见她对使命的不满,反倒跃跃欲试。
「汉斯,你会游泳吗?」
「一、一小段还可以……」
「内外的护城河是相连的。外护城河又与河川相通。只要走水路,应该就能神不知鬼不觉逃到外面。」
「我不行!我没办法游这么久。你一个人逃走也好……」
「我不能独自逃跑。」赛莲娜严肃地说。「有你在,我才能来到这里。怎么能抛下你?」
汉斯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受人认可。赛莲娜说话粗鲁又态度冷淡,却十分为自己着想。
「可、可是……」
该怎么办?不能正大光明从门口逃走。门口有守门人。要是守门人接获线报,从正门逃脱的难度就更高了。
那要翻过包围城堡的围墙逃到城外吗?
好在墙壁不高。铁栅栏取代部分壁面,翻墙本身并不困难。墙的另一端是外护城河,若只是单纯横渡这条河,汉斯应该做得到。
但逃到外面以后……又该怎么办?
要当个终身逃亡的犯罪者吗?
汉斯脑中只想象得到绝望的未来。
「虽然我不太乐意,拜托那家伙看看吧。」赛莲娜不甘心地说。
「啊,你是说路德维希先生!」
也对。连腓特烈王子都认同的路德维希,或许有办法化解这个危机。
汉斯两人站起身,确认附近没有任何人后奔向城堡。
他们再次穿过鲜花拱门渡过吊桥。此时赛莲娜停下脚步。
「升起这座吊桥,应该可以拦住追到庭院的那些人吧?」
「好主意!」
汉斯抓住铰链的握把。起初阻力很大,汉斯顺着体重使力转动,吊桥的链条就喀啦喀啦地转动起来。链条与桥的另一端相系,随着链条卷动,桥开始缓缓从彼端拉起。汉斯在吊桥来到四十五度角左右时固定握把。
此时约翰尼斯与两名卫兵正好从庭院返回。他们在升起的吊桥前惊慌失措。
「你们快把吊桥恢复原状!听到没,死小鬼!」
汉斯两人无视耳中约翰尼斯困窘的怒骂,跑进后门。汉斯顺势要穿越走廊时,赛莲娜强行抓住他的手臂拦住他。
「我们从这里走回去只会迷路。等外头的卫兵走了,我们再从室外跑回图书馆的窗户。」
汉斯停下脚步。他再度佩服起赛莲娜的冷静。
汉斯与赛莲娜稍待片刻,走出城外。约翰尼斯与卫兵消失无踪。汉斯两人沿着内护城河,踏上来时路折返。不久,开启的窗户映入眼帘。汉斯率先跳进窗,接着扶赛莲娜进来。
图书室就跟汉斯两人离开时一样,宁静得仿佛从没发生过任何事。
里头没有人烟,也没见到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汉斯悄悄开门张望走廊。
「路德维希先生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啊?」
「他应该不会自己逃走了。」
汉斯与赛莲娜走出图书室,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移动到玄关大厅。此时他们好巧不巧与打开玄关大门入内的约翰尼斯等人撞个正着。
「找到了!快抓住他们!」约翰尼斯命令卫兵。
双方近在咫尺。他们没有对抗上前卫丘八的方法,也没有逃脱空间。汉斯毫无作为地被卫兵抓住肩膀。
赛莲娜瞬间翻过身子想要抵抗,随后发现无法逃脱,乖乖服从卫兵。
「难怪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约翰尼斯靠近赛莲娜,端详起她的脸。「你跟那女人长得真像。越看越是神似。你们到底有什么关系?你来到这里有何居心?莫非你就是她……?」
「我不是!」赛莲娜别过脸回应。
「哦,会说话啊。那女人都不会说话。你们不同人吗。我看你们刚才想跟路薏丝殿下问出克里斯蒂安王子的事。难不成……跟王子刺杀案有关?」
约翰尼斯面露凶光挨近赛莲娜,仿佛随时拿剑抵着她。
他们也是被王子凶杀案束缚的受害者。
到底该怎么办——
被卫兵抓着的汉斯什么忙也帮不上。自己被逮住就算了,但必须让赛莲娜逃走。她的身分绝不能被揭穿。万一她是人鱼的事曝光,事情非同小可。
探索离宫果然是自己负担不来的重任。
「路德维希!」赛莲娜大喊。「路德维希呢?路德维希在哪?快叫那家伙过来!他清楚状况。」
赛莲娜似乎将希望都寄托在路德维希身上。
约翰尼斯一瞬之间张望四周寻找起路德维希的身影。然而到处都见不到他。约翰尼斯松了口气,露出恶毒的笑容。
「看来改天得跟那小伙子问话。不知道他何方神圣,腓特烈王子知道他的来历吗……」
「你说我怎么了,约翰尼斯?」
楼梯上方传来声音。
听见这道声音,上至约翰尼斯下至卫兵们都明显变得紧张。
汉斯仰望楼梯,腓特烈第三王子就站在上方。
「殿下,这些家伙——」
「格林先生的同行者怎么了?约翰尼斯,你何苦对孩子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你说他们又做了什么?快放开他们。」
他以充满威严的语气下令。传闻中腓特烈第三王子是位对战争与政治都不感兴趣的温和青年,此时汉斯却觉得他就像是历史上的英雄。
卫兵立刻遵从命令。
汉斯与赛莲娜获得自由。赛莲娜转过头,刻意瞪了卫兵。
「我要这些孩子毫发无伤地回去。不准再对他们动粗。」
腓特烈王子从容地走下阶梯,横越卫兵面前,朝赛莲娜伸出手。赛莲娜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执起他的手,顺从腓特烈踏出玄关大门。汉斯跟在后头。
「我的任务就是带你们平平安安踏上归途。我答应过格林先生。来,走吧。」
赛莲娜在腓特烈王子的护卫下出了城堡。
「我隐约察觉你们有内情。然而只能做这么多。很遗憾,我仍是皇室的人。真羡慕你们。」腓特烈王子的眼神宛如作梦的少年。
「请帮我问候格林先生。」腓特烈王子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那家伙——路德维希在哪里?」赛莲娜困惑地问。
「他很早就离开城堡了。」
赛莲娜与汉斯皱起眉头,彼此将想说的话呑回肚里,不满地吨起嘴。
「感谢王子殿下相救。」汉斯开口,向王子道别。
无法释怀的汉斯与赛莲娜穿越庭院,朝大门前进。
「路德维希……那家伙丢下我们自己跑回去了啊。」赛莲娜忍无可忍地说。「也罢。幸好腓特烈王子意外是个象样的人。心脏都没了,照样被吓得心惊胆跳。」
「咦,什么意思?」
「听不懂就算了。」赛莲娜不高兴地回应。「不管外表再怎么善良,他也可能是杀害克里斯蒂安王子的家伙。放心,我不是被煞到。」
「啊?好……」
总之两人在腓特烈王子的面子下,终于能从离宫全身而退。
尽管两人没进行任何充分调查这点留下了遗憾,以初试啼声来说已属可圈可点。汉斯与赛莲娜踩着细碎的步伐,走过因春神降临而五彩斑烂的庭院。若非置身于当下的处境,两人或许还提得起劲欣赏花花草草。然而在生命期限刻刻逼近的现在,实在没有闲情逸致赏玩风吹随凋的花朵。
门映入眼帘。铁栅栏后方可见到守门人沃尔夫的身影。
「不论寡妇,已经可以确定路德维希不可靠了。我感谢他为我们打开离宫的大门,但不会再跟那家伙扯上关系了。」
「但要是没有路德维希先生,我们可能无法像这样平安离开……」
「你要帮他说话?他可是丢下我们迅速开溜?」
「他可能有什么理由。再说……是我们自己溜出图书室任意行动……」
「哪会有什么理由比解开凶杀案重要?」
守门人沃尔夫注意到接近大门的汉斯两人,为他们开门。
「真是的,我还是第一次专程为小孩子开门。」沃尔夫语带埋怨。
「守门人大哥,请问……那个穿得一身黑的高个子先生有没有经过这里?」
「你说格林先生?他在那边啊。」
守门人指向正上方。
这道门有着横向的长型屋檐,屋檐上有个熟悉的黑色人影。
他在屋檐上放了一张折迭式的小椅子,远远眺望城堡。手上拿着小巧的笔记本,用铅笔涂涂画画。他画得非常专注,完全没注意到汉斯等人。
「那家伙居然悠悠哉哉在涂鸦?」赛莲娜心如死灰,面无表情。
「他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的啊?」
「比起这个,我还有更多非逼问他不可的事。」赛莲娜摇头。「但这太浪费时间了。汉斯,我们走。」
「啊,可是刚刚不是说路德维希先生手上有关于凶案的情报?」
「那汉斯,你能让他快点下来吗?」
「我叫叫看。」
汉斯叫路德维希,但没有反应。他投入作画的身影十分迷人,然而将正事抛诸脑后的沉迷模样,只能说是生性散漫。
「路德维希先生!我们回来了!」
「哦哦,安徒生。」
路德维希终于回神,对门下的汉斯等人轻轻挥手。赛莲娜一脸不爽,坐在石桥的扶手上。
汉斯招招手,要路德维希下来。
「等等,我马上下去。」
路德维希将椅子折得小小的,像魔法般收进大衣内侧,从门上朝草丛纵身一跳。他从将近四公尺高的门向下跳,仍一副若无其事。
「嗨。」
「路德维希先生,我们拼命逃跑的期间,你都在做什么啊?」
见到他毫不在乎,汉斯心生责怪。
「这次画得真成功。沃尔夫小弟,打扰你了—你要不要偶尔爬上门见见不同的风景呢?好好,不说了,你们两个跟我回旅馆一趟吧。」
汉斯与赛莲娜被路德维希推着背,回到旅馆所在的镇上。
5
汉斯与赛莲娜在路德维希的房间吃了迟来的早餐。食物由老板娘提供,有面包与豆子汤等菜色,与汉斯平常吃的东西没什么两样。路德维希似乎对饮食不讲究,只付了最少的餐费。
但对粒米未进就冲出家门的汉斯而言,这是不可多得的食物。赛莲娜也不例外,两人飞快将盘子食物一个个扫光。人类的食物似乎合赛莲娜的口味。
「把你们大冒险得到的情报与我的情报摆在一起,应该就能看出克里斯蒂安王子凶杀案的全貌。」
路德维希将笔记本摊在桌子上给大家看。上头画着在吊桥上奔跑的少年与少女身影。左看右看都是汉斯与赛莲娜。
「……你在哪里见到我们的?」
「在门上用这玩意看的。」路德维希从大衣口袋拿出望远镜展示。「这样就能看清楚发现王子尸体的房间了。我很擅长找出关键地点,堪称拥有寻觅秘密风景的视野。」
「你在门上一派悠闲观察我们被卫兵追赶的样子啊。」赛莲娜酸溜溜。
翻阅笔记本,上头果真画着追逐战的素描。汉斯两人的行动完完全全在他的观察之中。
「我不觉得你们的勇气徒劳无功。反倒获得重要线索,虽然作法有点旁门左道,但好在我们潜入离宫。」
「我压根没想到路德维希先生受到那么隆重的对待。」汉斯纯粹感到惊讶。「原来你这么了不起,还出了童话集……」
「啊,那是个误会,我没编过童话集。」
「怎么会!文克弗洛德太太与腓特烈王子都很尊敬路德维希先生难道你说谎?」
要是连腓特烈王子都骗得过,可就是国际级的大骗子。
「不,我可不记得说谎。我哥哥出过童话集是事实。而我的确是格林兄弟的一员。」
「这样啊,你在格林兄弟里是『凡人格林』吗。」
「我是画家啊。我跟他们主张过很多次,但文克弗洛德夫人与腓特烈王子自己搞错了。实际编纂童话集的人,是大哥雅各布布与二哥威廉。」
「原来如此……」
汉斯有点失望,但他本来就不觉得路德维希那么大牌,对他的评价一如以往。反倒是他越来越不了解路德维希。
「不过我们成功进入离宫了不是吗?不存在翅膀也是可以振翅高飞。这是不存在的世界的规则。」
「我们成功混进离宫,路德维希先生真的有情报吗?你根本没怎么调查,都在画图……」
「在打听情报上,我有充足收获。下一个工作是利用情报拼凑出一张案件的绘画。」
「说明一下你口中的情报。」赛莲娜在第三片法国面包上涂奶油。
「我从头说明。我成功问出情报的人有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腓特烈第三王子,然后是门口守门人沃尔夫,剩下就是几个侍从与佣人。他们全都是会进出离宫的内部人士,他们的说法无疑比市民传闻具可信度。」
「然后?」
「我首先从克里斯蒂安王子遇害当天的流程说起。」
路德维希翻找起笔记本。笔记本里只有图画,他把这些图当成一种纪录。
「命案大约在半年前发生。克里斯蒂安王子与路盖丝正式结婚,两人返回离宫的两天后,王子在离宫的某个房间里,背上被刺了一刀致死。下午六点前后发现尸体,是巡房佣人在有阳台的房间发现的。」
就是汉斯两人钥匙孔偷窥的房间。王子就在那里断了气。
「王子倒卧在窗边。发现时窗户关起来还上了锁,发现尸体的佣人表示现场像王子准备从阳台进屋内时被歹徒刺杀。实际上尸体的头部在室内,脚朝向窗外。另外室内并未发现凶器,从尸体的伤口分析应该是使用锐利的刀具。」
路德维希打开笔记本向两人展示。上头画着仿佛他曾身历其境的现场图。
见到他的图,汉斯再次为他的能力折服。他基于情报画出的图像极为生动。
「那间房间是卫兵中肩负特别重大责任的人使用的寝室。但据说案发前一段时间,就再也没有卫兵使用过这间房。你们会不会发现卫兵意外地少?事实上离宫的卫兵数量比过去少了许多,未来还会继续减少。这是战争的影响。这个国家自从参与战争后,在各方面是一个劲地损失,不仅失去年轻军人,也付不出军人的薪资,税金也养不了那么多卫兵了。
烽火满布欧洲全境的战争中,丹麦总是以法国同盟国的身分出战,但随着拿破仑皇帝垮台,唇亡齿寒而失去许多土地与财产。知名的北方大国丹麦一落千丈,成了穷兮兮的国家。在维也纳会议的战后清算中,丹麦因基尔条约被迫放弃联合王国一部分的挪威。广大的挪威土地最终落入战胜国邻国瑞典手中,导致瑞典——挪威王国诞生。
卫兵少得不像个离宫,宫内也人烟稀少,都是战争的损失。
「那间房间王子平常用来阅读与休息。案发当时床铺上也有人躺过的痕迹,应该是王子当时在那间房透透气。」
「案发当天王子的行动呢?」赛莲娜问。
「当天据说天气稳定,没下雨或下雪。王子早上第二次钟响时——也就是上午十点,没带侍从就独自出了离宫。园丁拉森见到王子离去。」
「没带侍从?」
「王子似乎是去找消失的人鱼公主——就是你妹妹。前天他也整天在海岸附近独自寻人。他大概觉得她会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倒在沙滩上吧。王子不好意思让侍从陪着他。或许也出于羞耻心吧。」
「我不懂。」赛莲娜疲惫地摇头。「失去才苦苦追寻也太迟了。」
「人类就是永远活在后悔中的生物啊。不管这个王子当天一早就去找她。那是离宫居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王子。」
「这样啊……继续。」
「当天差不多同一时刻,后门大厅开始更换地毯的作业。两名商家的工人入内,在上午十点左右动工。这件事情在之后会成为关键。」
「换地毯?」汉斯问。
路德维希点了一下头,继续说道。
「接着来到下午第二次钟响过后一段时间——四点半左右,佣人去那间房间换床单。就是后来发现王子尸体的房间。此时房间没有异状,当然也没有王子的尸体。佣人换好床单,锁上门离开房间。」
「窗户的锁呢?」
「佣人的记忆很模糊,仍宣称当时窗户有上锁。」
「后来呢?」
「下午五点后门大厅更换地毯作业结束,工人撤离。到这个时刻为止,工人们没亲眼见到王子。他们一直待在后门大厅,要是有人出入后门,理论上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王子还没回来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过了五点,天色暗了不少,却没有人见到王子回来,因此侍从们也担心起来。同一时间,拉森发现王子的马系在马栓上。看来王子回来了。于是侍从们在城堡里寻找。等到当天最后一次钟响时……下午六点,他们在那间房间发现倒在地上的王子。此后约翰尼斯、腓特烈与路薏丝迅速到齐,克里斯蒂安王子确认身亡。」
「房间的锁打开了吗?」
「锁是开的,门开了一道缝。钥匙放在床旁边的桌子上。」
「谁有钥匙?」
「管理钥匙的是城主克里斯蒂安王子本人。但所有住在离宫的人都知道钥匙收在哪里。佣人自然也知道,打扫时就是借此开门的。」
「钥匙收得还真随便。」
「是啊。当他们还保有财富与荣耀之时,或许不会准许这种随便的管理态度,但现在情况跟以前不同了,在这种细节上也造成了影响。」
「王子到底是何时进了房?」
「问得好。」路德维希再次看向笔记本。「就像我刚才说的,关键是后门大厅。换地毯的工人几乎整个白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都待在后门,处于可以观察人员进出的位置。他们上午十点见到王子出门,此后却没见到王子回来,下午五点就撤出了。」
「也就是说……王子是在下午五点以后回来的。」汉斯恍然大悟地说。
「就是这样,一般人都会这么想。」
「是吗?」赛莲娜歪着头插入话题。「他也可能五点前就从正门进入,而非后门吧?」
「这是当然。」路德维希点头同意。「进入城堡的方法不仅限于后门,正门入口或随便一扇窗户也可以进去。但是正门入口的正上方有卫兵哨所,随时监视着人员进出。至少在那一天,王子从来没有从正门口通行。」
「那他是从窗户进去的吗?」
「我不觉得王子有这么做的理由。从马停在后门附近的马废这点来看,可以当作王子就是从后门进出的。顺便一提当时没有守门人,因此没有人知道王子回到离宫的正确时间。」
「王子果然是五点以后回来的啊。」赛莲娜嚼着面包。「他是五点到六点这段期间被某人杀害。」
「顺便一提,当天除了换地毯的工人,没有外人出入离宫。」
「凶手是内部人士?」
「这无法断言。外人并非无法躲过卫兵的法眼潜入城堡。」
「那两个换地毯工人有无嫌疑?」
「案发过了几天据说宪兵抓了两名工人来问案,没发现他们涉案的证据。」
「更换的地毯是他们带进来的吗?」赛莲娜若有所思地询问。
「好像是。」
「那不就能把匕首藏在地毯里带进来了吗?」
「啊,只要把匕首用地毯卷起来,就不会穿帮了!」汉斯也同意。
岂料路德维希摇头否定。
「在开工前与收工后,卫兵理所当然对他们搜过身。没有任何可疑的举止。」
「这没什么可信度。」赛莲娜立刻回击。
「那我就按照逻辑来解释吧。首先换床单的佣人确认在下午四点半左右,那间寻获尸体的房间没有异状。接着换地毯工人结束工作走出离宫,是在下午五点左右。若真是他们下的手,他们的时间只有四点半到五点之间的半小时。」
「如果只是当场剌杀从后门回宫的王子再把他搬到房间,半小时就够了吧?」
「不是这样的,实际上他们在那三十分钟确确实实待在后门大厅。会这么说是因为有两名卫兵为了检查刚换好的地毯有无问题,从四点半起就待在那里。卫兵们在路薏丝的命令下,滴水不漏地检查新的地毯。」
「原来如此……的确是该检查地毯有没有铺好。」汉斯附和。
「说起来到底为什么需要换新地毯?」赛莲娜拿起下一块面包。
「单纯因为之前的地毯脏了。好像是克里斯蒂安王子委托的。虽然下单是在三个月前,地毯费却在案发那阵子才有着落。」
这样也能明白华丽的离宫生活逐步困顿。这让原本就很贫穷的汉斯莫名亲近。
「王子以外还有人进出过后门吗?这应该跟那些工人确认过了吧?」
「园丁拉森曾二度往返后门。此外路薏丝也出入过一次。她很介意王子离去,就到马厩那里查看。当时是四点,她声称那个时候马还没回到去。此外卫兵也会利用后门出入,但他们总是两人一组行动,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怎么完全没有说得上是凶手的人啊。」汉斯一脸为难。
「从状况来看,应该是其中一名在离宫生活的人吧。」赛莲娜说。
「但这样一来就没有凶手了。」
「什么意思?怎么一回事?」
「问题是出在房间换床单的下午四点半到尸体发现的下午六点。再考虑到王子可能回宫的时间,案发时间可以缩至五点到六点。这段期间待在离宫里的人全都有另一个人的陪伴,没有时间行凶。比方说这个时间腓特烈王子与擅长德文的侍从待在图书室学习德文。约翰尼斯执政官在工作,与书记待在办公室。路薏丝太子妃在确认地毯换好以后,与侍从一起编织。卫兵们也确定都在各自的岗位上,谁待在何处都是清清楚楚。侍从与佣人也一样。」
「全部都是吗?」
「没错。」路德维希阖上笔记本。「没有人知道王子何时回宫,也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杀害王子,又逃到哪里。追根究底真的有人能行刺王子吗?离宫内的人全部都有自己当时行动的证人。」
「这样的话,果然是有歹徒从离宫外入侵……」汉斯说。
「这实际上也很难。就像我刚才说的,后门直到五点都还有人进出。」
「那会不会歹徒在五点到六点之间入侵?一个小时内,说不定有办法瞒过所有人的目光杀死王子再逃脱。」
「这是不可能的。」
「咦?」
「因为过了五点,后门就从内侧上锁了。锁是从内侧锁上的门问。据说卫兵固定在日落时锁门。当天卫兵目送地毯工人离开后就直接锁起来了。」
「但王子不是还没回来?」
「卫兵似乎不认为当时王子还没回来。毕竟没什么事情需要他忙到天黑以后才能回来。不过就算王子被锁在门外,他只要从正门进城就好。歹徒却没办法这么做。正门入口一开始就不适合潜入。」
「那他就是从某扇窗户进去……」
「案发后卫兵与佣人检查过所有窗户,但从一楼到三楼没有一扇窗户破损,也全都锁起来了。也就是说没见到利用窗户出入的痕迹。」
状况逐渐明朗,凶手的面貌却越来越模糊。
汉斯想起了园丁的话。
——「王子遇害的状况不管怎么看,只有幽灵有办法下手。」
幽灵……就是指赛莲娜的妹妹。
会不会是人鱼公主没了命,为了成就没有回报的爱,化为幽灵前来杀害王子?看不见的幽灵想必能瞒过众人眼睛,刺杀王子再消失无踪。
可是人鱼公主已经化为泡沫消失了。
理论上是这样。
还是说……人鱼公主其实还活着?
汉斯无法舍弃这个想法。他有根据。
刺杀王子的凶器是魔女的匕首。那实在不像人类弄得到的凶器。
这不就是对人鱼公主罪行最强而有力的控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