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一八一六年——丹麦·奥登斯

1

雨水将天空浸润成一片灰蒙蒙。下午增厚的积雨云笼罩天空,东边冒出的幽暗染遍整座城镇。静谧落下的雨声,宛如急躁的夜之踅音。

「安徒生,这里距离拘留所很远吗?」走在无人的道路上,路德维希开口。

「拘留所是宪兵关押人犯的地方吗?离镇上很远。」

「这样啊,那我们过去可能也只是浪费时间吧。反正他们绝不可能让我们见赛莲娜。」

「不过……我很担心她。」

「下次见面就是救出她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们集中精神在证明她的清白上吧。」

「……好的。」

汉斯毫无自信地点头。雨水从湿润的浏海落下。

「下这种雨不适合在外活动。今天就窝在房间里推理。」

「推理?」

「来重新思考一次案情。」

两人小跑步回到旅馆。

抵达旅馆,汉斯两人将湿淋淋的外套与帽子挂在暖炉旁,喝起老板娘泡的热腾腾红茶。

隔着冒雨的玻璃窗眺望扭曲的风景,汉斯想起赛莲娜。她或许正看着相同的景色,冷得打颤。但身边没有人会为她递上温暖的红茶。真不知道她现在多难受。

必须尽快救出她。

汉斯凝视着倒映在红茶里的脸庞。殷红液体另一端,是他忧郁的表情。

路德维希起身,像平常那样打开笔记本。

「来,我们开始。」

路德维希一张一张地检查起笔记本里的页面,接着撕下来。

「哇!路德维希先生,你在做什么!」

他将撕下的纸片一一排放在桌上。

纸上画着至今以来发生过的事,一张张按照顺序排放,就像桌面上倒映着自己的记忆。里头有一丝不挂躺在沙滩上的赛莲娜、在离宫入口仰望城堡的汉斯一行人等等,路德维希在事后才补画的图。

「好惊人啊……简直就像回顾自己的记忆。路德维希先生果真是画家。」

「呵呵。绘画对我来说是用来了解世界。」路德维希望着画,在桌子周围缓缓踏步。「要理解一件事,就必须从各种层面正确掌握许多情报。我的手稿就是为此存在。」

一些画作还记录着疑似细部说明的文字。

有这么丰富的纪录,光是环视所有的画,真相似乎就能浮上台面。

「魔女无疑是被某人所杀害。而既然杀害王子的凶器就是魔女匕首。难以认为两起命案毫无关联。」

路德维希站在桌边抱着手臂说。

「来推测魔女与凶手之间有什么关系吧。魔女收回赛莲娜妹妹丢下的匕首,接着交给王子命案的真凶。不确定此时两人之间是否有借用魔法的交易。我猜大概没有。因为要是用上了魔法,就不需要特地采用一看就知道是谋杀的手法。」

路德维希拿起描绘着魔女尸体的纸张,仔细端详后放回桌上。

「继续思考魔女与凶手的关系,还可以找到另一个没用魔法的理由。凶手恐怕不知道对方是魔女。因此凶手才没有借用魔女神奇力量杀害王子的想法。」

据说魔女的外表与人类老媪相似。只要穿着长袍把帽兜盖紧一点,凶手极可能没注意到她是栖居深海的异形。

「若是没听说过魔女,凶手就不是住在海里的人鱼。大概是人类。那么凶手这个人类与魔女是什么时候相遇的……这点我不清楚,但主动靠近对方的应该是魔女吧。毕竟人类去不了魔女位于海底的住处。」

「魔女主动靠近人类……?真有这种事吗?」

「因为魔女怀抱着一个目的。」

「目的?」

「——杀害王子。」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杀害王子的不是凶手吗?魔女的目的怎么会是杀害王子?」汉斯一头雾水。

「凶手只是在魔女的唆使下拿起凶器。不对,或许凶手暗中有杀害王子的欲望,却被人类的理智压抑。魔女取下理性的箝制,递出匕首,把杀害王子的工作交给凶手。」

「唔……为什么魔女不自己去杀王子?」

「她不是不想动手,而是没办法动手。魔女虽然具有神奇的力量,却不能为自己而用。也就是说无法以魔法来杀人利己。而论直接手持凶器前去刺杀王子,魔女与人类世界的落魄老人没有两样,以体力来看很难刺死一名青年。」

「所以她才接近有办法刺杀王子的人,怂恿对方下手,把凶器交给那个人啊。她就这样对王子怀有杀意的人推了一把……」

「没错,魔女是幕后黑手也是主谋,但她不是主角。」

「可是魔女有什么理由要杀害王子?魔女不是人类。王子无害也无关啊……」

「问题就在这里。这样看着画也看不出所以然。」路德维希面有难色地沉吟。「我认为魔女早已预期赛莲娜的妹妹会爱上克里斯蒂安王子,恋情最后无疾而终。即使如此她还是赌上了人鱼公主杀害王子的可能性,将她送到人类的世界。」

「难道说——就连赛莲娜小姐的妹妹,也成了被魔女把玩在手心上的棋子?」

「是啊……她成了杀害王子的工具。但她没有照着魔女的如意算盘行动。她怀抱着化为泡沫的觉悟,丢掉了匕首。」

「人鱼公主行刺王子虽然以失败收场,但不久魔女又把匕首交给了其他人。」

「没错,魔女当晩躲在别处见证结局,因此知道匕首被丢掉了。魔女立刻冲去捡回匕首,拿去给下一名凶手候选人。就结果来说,两天以后杀害王子的目的就达成了。」

「都怪魔女……魔女果然就是坏人!」

魔女不仅利用爱上人类的人鱼公主,还把凶器托付给其他人类,让对方行凶。真是充满恶意的杀人计划。

「那么,目前为止的推理有没有问题?」

「应该没有。」汉斯回答。

「那我们继续。」路德维希从桌下拉出椅子,翘着腿坐下。「安徒生虽然说没有问题,但要理解这起命案,至少还需要解开三项要素。」

「三项要素?」

「第一项是魔女杀害王子的理由,就是动机。这点你刚才也说过,为什么住在海底的魔女这么劳心劳力也要刺杀第二王子克里斯蒂安?我完全无法想象。

「第二项是从魔女手上接收匕首的人,也就是王子命案的实犯是谁。而这个人又是如何瞒天过海刺杀王子?让人怀疑是魔法或幽灵索命的案件究竟真相为何?

「第三项是王子命案的主谋魔女到底是被谁又为了什么原因杀害?」

「关于第三个问题,应该跟我们之前讨论一样?害怕真相曝光的凶手,杀害了主谋的魔女——」

「不,这样会与目前为止的推理矛盾。凶手不是不知道魔女的真实身分吗?追根究底凶手也不觉得对方是王子命案的主谋。凶手并不会为了封口而杀害魔女。」

「啊、原来如此……也对。」

「那么是谁杀了魔女?是第三者下的手,或者依然是杀害王子的人?光靠手边的画作,看不出凶手的真面目。」

路德维希来回环视自己的画。

汉斯学他端详起形同自己纪录的绘画,却无法找到解决案件的线索,越来越着急。

说不定他们在看画的期间,赛莲娜正受到折磨。无能为力令汉斯有种想哭的冲动。

2

「我们来重新思考第二个问题——对我们来说最要紧的王子命案。」

路德维希拿起一张在离宫完成的画作,摆在窗边凝视。

「当天王子上午十点从后门离开城堡,骑着马前往城外。据说是找赛莲娜消失的妹妹。」

「因为王子不知道她变成泡沫消失了。」

「接着与王子离开城堡几乎同一时间,厂商就在后门大厅开始更换地毯的工程。他们一直工作到下午五点,因此可以掌握后门访客行踪。至少他们待在后门的期间,王子还没回来。」

五点后门上锁封闭。闲杂人等不可能透过后门入内。

「接着下午六点,王子的尸体被发现了。」

路德维希以手指按着的那张纸上,画着倒卧在地的王子。那是他以证词为基础想象出来的画作。

「问题在于下午四点半至六点的一个半小时。近一步缩小范围,则是五点到六点。」

「下午四点这个时间,我记得是佣人到后来发现尸体的房间换床单的时间。」

「没错。佣人证实当时室内没有任何异状。如果王子是在房内遇害,必定是在四点半以后的时间。接着五点是后门封闭的时间。六点就像我刚才说的,是尸体发现的时间。在这段特定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行踪不明的人,因此没有人有办法杀害王子。」

以时间来看,离宫内部的人不可能杀害王子。王子疑似遇刺的五点到六点之间,每个人都与一名以上的同伴共同行动,可见绝不可能行凶。

另一方面,城外的人也难以靠物理手段潜入城堡。几乎不可能。

凶手究竟从何而来,如何杀害王子,又上哪里去了?

解开这些谜团的线索又在哪里?

汉斯歪着头眺望排在桌上的画。

「唔……要是能弄清王子何时回到城堡,感觉案件应该会变得更简单……」

「没错,你说对了。说不定这点是这起案件最大的要点。由于当时没有守门人,没人知道王子回来的时间。而在后门待到五点的换地毯工人也没见到王子回来。那么王子是从正门玄关回来吗?根据监视正门玄关的卫兵表示,那天王子从来没有使用玄关出入。这样看来他应该是在五点过后从正门玄关以外的地方回到城里。可是后门已经封闭了,也没有人能帮王子开后门。顺便一提城堡的窗全都从内侧上了锁,无法从外面闯入窗内。克里斯蒂安王子究竟是何时回到城堡的?」

「我记得五点过后,有人见到王子的马停在马厩里吧?」

桌上也有画着马厩的画作。不知道是用想象力构成的,还是从门上用望远镜写生出来的。

「首先见到王子爱马的人是园丁拉森。但拉森不是无时无刻都在监视马废。王子的马也可能五点前就回来了。」

「如果王子比较早回来,换地毯的工人还待在后门,他们就会见到王子进出后门吧?」

「是啊。」

「我想到了!」汉斯灵机一动叫出声。「这样啊……但王子为什么使用秘密出入口?」

「因为后门关起来了。」汉斯为自己的突发奇想大为振奋。「如果他是在关门前救回到城堡,他应该会正常使用后门。但没人见到从后门返家的王子身影……这样看来王子是在五点以后回家,发现后门关闭了,于是使用秘密的出入口。他一定是觉得绕去正门玄关很麻烦,才会选择走附近的秘密入口吧。因此没有任何人见到他回来。」

「的确说得通。这样的话就可以锁定时间地点,王子过了五点回到城内有阳台的房间,在房内遇害。」路德维希收起桌上的纸张。「当时城内的人在做的事,全都画在这里面。」

他从手上的纸堆抽出一张,上头画着腓特王子的肖像。

「腓特烈第三王子。据说他从下午三点起就与两名侍从一起在图书室学习德文。至少在六点之前,他从未离席。只不过两名侍从都很仰慕腓特烈王子,我们也必须将作伪证护主的可能性列入考虑。」

路德维希将那张纸放回桌上。接着他将手上一张纸翻到背面铺平,叫汉斯拿起其中一张。

汉斯一拿,纸上画着约翰尼斯可恨的嘴脸。

「别来无恙……约翰尼斯执政官。」路德维希装疯卖傻地向画行礼。「据说他当天从白天到六点一直与书记关在办公室工作。具体上是什么工作,是否真的不曾离开办公室,详情情形不明。顺便一提,当天他也不曾踏出城堡一步。」

路德维希再次将手边的纸张摊开。

「好的,下一张。」

「哦,是拉森啊。他可是代代相传的离宫园丁。他在上午八点就起来打理庭园,在上午十点见过骑着马外出的王子。接着在下午四点之前为了工作在城堡与庭园间来来回回。地毯工人也见到了他进出后门的样子。然后四点到五点之间,他在别栋的小屋与同事一起休息。过了五点准备回到城堡时,他见到王子的马停在马厩里。此后他与佣人们一起跑遍离宫上下找寻王子。可确定他总是与多名佣人共同行动。」

「若谋杀发生在五点到六点之间,拉森先生感觉没什么空档杀害王子。」

「对,下一张。」

汉斯拿出一张纸。

上头画着一名孱弱女子。

「路薏丝太子妃。她在上午十点走出寝室目送王子离去。接着她去了厨房,混在厨师里头煮起菜来。此后她数度前往后门大厅,确认铺地毯进度。然而她只有在四点左右一度走出后门来到城外。据说她很担心王子晩归,跑去马厩查看。过了不久她回到城堡,与后门大厅的地毯工人交谈过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至少在五点的时候,她已经待在自己的房间与侍从一起享受编织的乐趣,在六点之前不曾离席。」

「至少上述这些人都没有时间对王子下手呢。」

「没错,没人有机会杀害王子。」

「这怎么可能……」

汉斯一头雾水地按照顺序看向桌上排放的人像。凶手不在这里头吗?还是说其中一人使用了宛如魔法的方式行凶,只是汉斯他们无法参透?

「无法看出真相,说不定是因为画本身出了错。」

「画出了错?」汉斯反问。

「没错,画上一定有某处反映了我的误会。有必要移动视角,颠覆思路。」

路德维希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望着自己的手稿说道。

这段期间,汉斯听着逐渐增强的雨声。

「或者只是单纯信息不足呢……对了,有必要再去打听。但现在过去也没用……」

路德维希自言自语起来,将桌上的纸张收成一束。

「安徒生,你今天差不多该回家了。今天的天黑得很快。」

「咦……不要,我今天要一直待在这里。这是为了解决案件……」

「那你就更应该回家。要是你不回家,你妈妈会担心你。然后她说不定再也不肯让你出门。这样一来你必须在场的时刻,说不定就会缺席了喔?」

「……是没错啦……」

汉斯痛恨起自己是个不被允许自由运用时间的孩子。

「用不着这么忧心忡忡。我会继续调查命案。希望你能暂时将你的愿望托付给我。我一定会带领案件走向破案。」

「好的……但你真的不介意吗,路德维希先生?」

「介意什么?」

「为什么你要为我们做这么多?我只是个跟你非亲非故的陌生孩子吧?为什么你会照顾这种人到这个份上……」

「我也说过吧?我是——」

「为了画画吗?我认为不只如此。你看起来似乎对其他的事也感兴趣。」

「是啊,或许是这样吧……」路德维希抱着手臂说。「我想我大概热爱着存在于这世上的谜团与灵异。越是诡异越是奇妙,我就越是受到吸引。而我大概是对解开谜团公诸于世感到愉悦的人。我总是借由升华为绘画的方式欺骗自己。因为我害怕要是我自己也承认这点,就像是在否定自己一样。但面对这起我们碰上的谜团,我终于明白真正该做的事。用一句话说就是——侦探。」

「侦探?」

「这个词汇是指偷偷摸摸又快刀乱麻地解开案件真相的人。法国人把混进犯罪组织侦查情报的网民叫做侦探,积极地利用在犯罪搜查上。我在剩下的时间要成为一名侦探。因此你们没什么好忧心的。」

路德维希挺起胸膛夸口。

汉斯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自信,但能感受到他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积极气势,自告奋勇要解开谜团。

交给路德维希。汉斯在心里这么想,决定乖乖回到家里。

走出房间之际,路德维希叫住他。

「对了,安徒生,我也不打算放弃绘画。我会有始有终地继续描绘你们。」

「好、好的……」

汉斯五味杂陈地点头,走出雨中。屋外已经十分昏暗。连忙踏上回家的路。

3

晩上雨仍未停歇。汉斯在床里握着赛莲娜给他的笛子聆听雨声。打湿地面的雨声听起来就像是紧贴在耳边响起。

结局正一分一秒逼近。

然而汉斯家里的时间却仿佛从那天便停滞不前。家中景象毫无变化。就连母亲也仿佛从父亲死去的那天起就重复过着相同的日子。要是关在家里,自己的时间会静止下来,往后过着有所欠缺的生活。汉斯这么认为。因此与赛莲娜的邂逅对他来说是种救赎。让他可以稍微抬起脸庞继续前进——

她现在过着什么样的夜晚?赛莲娜很倔强,不让人见到她软弱。她绝对会声称自己不要紧。她伤得有多重,有多虚弱,只能旁敲侧击。

汉斯再次凝视笛子。

赛莲娜为何会把这玩意托付给自己?就算吹了这个笛子通知赛莲娜自己的所在地,也没什么意义可言。因为她无法做出回应。

汉斯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不是用来呼叫赛莲娜的东西。毕竟原本就是给赛莲娜带在身上的……这应该是她拿来呼叫别人用的东西。

呼叫谁?

对了!

汉斯从床上跳起。

母亲在角落的床上陷入宛如死亡的沉睡。汉斯披上外衣,偷偷摸摸溜出门。

汉斯至今仍不太习惯在黑夜中行走。尤其是没有月光的雨夜,他在黑暗之中跌跌撞撞。即使如此却没有之前害怕,感谢雨声遮掩了幽灵的气息。

汉斯赶往海边。

这是今天第二次去海边。怀念的气味窜入鼻腔。

海意外宁静,浪潮平稳。因为没有风。雨夜中的海洋一片黑暗,仿佛一摸就会让那股漆黑染上周身。

汉斯跑到潮线附近,用力吹响笛子。

没发生变化。

搞错了吗?

本来以为这支笛子是赛莲娜用来呼叫姐妹时使用的道具,但浪涛之间没有人影——

就在此时,一颗小小的头从海浪之间冒出。

来了!

是人鱼。

「我是赛莲娜小姐的使者!」

汉斯朝海边大喊。他的声音几乎被雨声与浪潮声掩盖。不过还是传进人鱼的耳中。

「你是汉斯小弟吗?」

汉斯见到小小的头朝他缓缓靠近。她是黑发,仿佛与夜晚的海洋融为一体。

她只有头冒出海面,在海上载浮载沉。

「听说姐姐受你照顾了。姐姐在哪里?为什么笛子在你手上?」

「请问……你是?」

「我是赛莲娜姐姐的妹妹。」

赛莲娜有两个妹妹,小妹已经不在了。她应该是五妹。

生平第一次与人鱼交谈让汉斯很感动。她们无庸置疑是海中的存在。汉斯以往在心中描绘的世界并非单纯的妄想,而是摆在眼前的现实。

「老实说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件事……」

汉斯说明赛莲娜被押送至拘留所的来龙去脉。

赛莲娜的妹妹看起来并不震惊,仅是用宛如珍珠闪闪动人的双眸回望着汉斯。

「我们原本也料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因为消失的妹妹长得很像赛莲娜姐姐。我们早就想到人类一定会怀疑到姐姐身上。」

「我们打算设法救出她。请各位再稍等一下。我一定会——」

「一定?你真的救得岀姐姐吗?以人类的年龄来看,你还只是个孩子……」

「我发誓我会救出她。」

「真的吗。虽然我不信任人类,还是拜托你了。」她的嘴角陷入海中,噗噜噗噜地吐着泡沫。「其实连像这样与人类说话都触犯禁忌。但情况危急,试着偷偷露脸。」

「谢谢你。我想说必须通知你们赛莲娜小姐的事……」

「既然你是赛莲娜姐姐托付笛子的对象,多多少少能信赖。」她将头冒出水面窥视着汉斯。「要是你救出了姐姐,能帮我转告一声吗?告诉姐姐我们正在全力寻找她的心脏。请她一定要平安回来。」

「好的。」汉斯点头。「心脏还没找到吗?」

「很遗憾。」

「啊,然后我有一个请求。」

「人类有请求?怎么了?」

「我想请你们把在离宫护城河找到的魔女匕首带过来。」

「为什么?我不能把那么危险的东西交给人类。」

「呃……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说或许破案时能派上用场……」

「好吧,我会跟其他人商量看看。」

「对了,海里的人知道魔女死了吗?」

「咦?」她惊讶到脖子一并暴露海面。「魔女死了?真的吗?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魔女的尸体被冲上这座沙滩。尸体被我们埋在附近。」

「真的吗?魔女居然死了……」

「但她身上没有赛莲娜小姐的心脏。可能是被人偷了,或者沉进海底里。请你们帮赛莲娜小姐找心脏。」

「我明白。」

她显然不知所措。

雨打湿了她的前额。

「状况远比我们预期还糟糕。我也能理解赛莲娜姐姐想依靠人类的心情。我不愿想状况就是依靠人类才会恶化……无论如何,请你明天晩上再独自来到这里。我们再跟你商量。」

她说完这些话便消失在海中。

汉斯一路跑回家,湿淋淋地钻进被窝。身体冷得发抖。他为赛莲娜的安危祈祷,陷入梦乡。

4

星期日的早晨到来。

剩下两天。

雨势毫无停歇,天空陷入更深的黑暗。整座城市陷入水中,连雨声听起来都变成了沉重的喷溅声。

汉斯赶在母亲起床前出了家门。

星期天有礼拜,不加紧脚步就会被迫陪母亲上教堂。从小听母亲说礼拜的意义重大,听到都快腻了,现在的汉斯却有比礼拜更要紧的事。

汉斯赶往路德维希的住处。镇上充满掩盖视线的湿气,就像逐渐沉入水中。路上过桥时汉斯看了看奥登斯河,水多得几乎要满溢而出,河水也成了混浊的土色。

拜访旅馆,路德维希果然不在。原本还想在他上别的地方之前见他一面,但晩了一步。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跑去做什么了……

汉斯获得老板娘的准许,进入路德维希的房间。

架在房间四面墙各种大小的画布上,在没有重点的风景画与平凡无奇的静物画中,有着汉斯与赛莲娜。画中的汉斯的确一脸忧郁。赛莲娜也失去笑容深锁眉头,但这种表情很像她。

汉斯坐上椅子,透过窗户看着街上,等待路德维希归来。

他把赛莲娜的笛子放在窗边,无意识地望着。现在赛莲娜的笛子完全取代父亲遗留的木偶,成了他的护身符。这是汉斯和分处不同世界的她们之间的羁绊,是她们存在的证据。凝视着这根笛子,就能确定自己的容身之处。

汉斯捡起路德维希散落在桌上的手稿。他用下巴撑着桌子并将上半身靠上去,茫然地看向手稿。

凶手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杀害王子?

真有办法从这些手稿解读出真相吗?完全说不准。

凶手真的存在吗——

没有凶手?

汉斯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有没有可能事实上并没有凶手?

克里斯蒂安王子是自杀……!

他为何要自杀?这很显而易见。因为他失去美丽的侍女——人鱼公主。王子或许是在她身亡才醒悟过来。

醒悟自己真正爱的人是她。

王子当天因失去她而绝望地回到离宫。说不定他就是在这时候考虑自杀。然而自杀是宗教上的禁忌,因此他打算避人耳目地死去,而且是以自杀不会被揭穿的方式。正因如此,才会没有人知道王子回来了。

王子从秘密通道悄悄溜进城堡,移动至有阳台的房间。时间应该是在换完床单的下午四点半以后。接着王子在室内某处固定魔女的匕首。为了将自杀包装成他杀,他必须让匕首刺在自己的背上。比方说将刀柄固定夹在窗户上。王子刺伤自己的背后拔下匕首,从阳台向外丢出匕首。接着他回到室内,在关上窗户时断了气。

这么一来就会变成路德维希画中的状况。

那么魔女又是谁杀的呢?

魔女果然也是自杀的吧。

恐怕魔女与王子之间有某种关联。就像路德维希说的一样,王子可能是在不知道对方是魔女的情况下碰到魔女。魔女隐瞒身分偷偷接近王子。

魔女的目的应该是给王子的自杀推一把。她原先的目的应该就是致王子于死地。原本赛莲娜的妹妹应该要完成这个任务,但化为泡沫,计划失败。因此魔女亲自出现在王子的面前,靠口才怂恿他寻死。说不定魔女告诉王子人鱼公主的故事。对王子来说,那肯定是会让他一时想不开的冲击性真相。

一如魔女的预期,王子自杀了。

魔女达成目的,因此追随王子自杀——

不对,这样根本搞不清楚魔女想做什么。就算她的目的是杀害王子,为何在事成后还得自我了断不可?

「唔嗯……」

汉斯一个人喃喃自语,继续钻研这起案件。

这么说来,听说世界上存在着恋情无法实现而产生弃世之心,一起殉死的情侣。

王子与魔女就是这样的人吗?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赛莲娜小姐的妹妹杀害王子……」

汉斯撑起身子,想拿起桌上的纸张。

「啊,你别动。」

房间的出入口突然传来声音,汉斯回头见到路德维希。他将折叠式的椅子放在门口,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来画去。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路德维希先生?」

「从你开始自言自语时。」

「你怎么都不说一声啊?」

「谁教那画面太适合入画。」

路德维希阖上笔记本,拉了附近的椅子坐下。帽子、大衣与鞋子全都湿透了,看来他刚才待在户外。仔细一看大衣的衣袜也弄脏了,还扯出裂缝。

「你去了哪里?」

「调查很多事情。」

「关于命案的事吗?」

「没错。我稍微模仿了一下那些侦探办案。」

路德维希满脑子都是侦探梦。

「那你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有,潜入离宫比我想得还难。」

「呃、你该不会……」

「我差点被卫兵逮到,赶紧逃走。问题是围绕离宫一圈的那条外护城河。那条河深到连大人都踩不到底,宽度有十公尺。靠游泳渡河太不切实际。穿衣渡河非常困难,要是浑身湿答答地潜入城堡,会四处留下自己的痕迹。」

「你实际尝试过了?」

「不,我没进护城河。不过反正我也被雨淋得湿答答,有没有下河都没差。我想说既然要入侵,就该想想看更聪明的手法。比方说划船或架一把长梯。就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我与护城河对面的卫兵对上眼了。」

这种雨天的早晨护城河旁有形迹可疑的人物,卫兵当然会警戒。王子命案让离宫的守备越来越森严。

「卫兵再怎么稀少,果然还是可以排除案发当时有人从城外入侵的可能性。」路德维希用毛巾擦拭湿透的头发。「不过安徒生,你自言自语的殉情说,说到命中核心的点。」

「殉情……啊,你是说自杀吗?」

「对,但王子应该不是自杀的。」

「是喔?」

「其实我刚开始也怀疑王子自杀,向发现尸体的佣人们打听一番,问王子的手是否有沾上血迹。就算刺进背上的时候会使用物品固定匕首,拔出匕首丢弃的时候。还是只能亲手进行。这个时候手应该会沾上血液。但听说没有。」

「原来如此……所以不是自杀的啊。」

「说起来你不觉得如果王子的目的是想包装自杀,他其实不需要把凶器丢到外头吗?凶器会被丢掉,就表示发现凶器会对某人不利。也就是说有个刺杀王子的人存在。」

「那魔女是怎么一回事?魔女也不是自杀吗……」

「魔女应该是被某人杀害。」

听见这句话,汉斯哑口无言。

赛莲娜的心脏没过多久就要停止跳动了。

越是着急,脑袋就越是无法正常思考。

「好啦,接下来我要再去一趟离宫看看。」

「咦!你这次真的会被抓啦!」

「不,这次我会按照规矩从正门进入。我要趁格林的名号还管用时确认一件事。」

「那我也……」

「不行。」路德维希静静摇头。「你在离宫有前科。我可能也会被追究监护人的责任,这次我打算找借口搪塞过去。」

「带我一起过去吧!」

「安徒生,你等待我。我一定会找出答案。当赛莲娜平安无事回来,你去迎接她。」

「可是……」

「我晩上就回来。在这之前你在此回顾整起案件。什么事都行,把你想到的事都告诉我。我加进画里。」

「……好吧。」

汉斯不甘不愿地答应。

到头来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一个软弱无力的人就连迎战巨大谜团的资格都没有。即使这么做是为了他珍爱的人。

「你又露出这种快哭岀来的表情了。」路德维希起身,将帽子重新戴上。「让今天成为你最后一次露出这种表情的日子吧。」

路德维希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汉斯不发一语目送着他。他一定有什么想法。尽管至今以来都以旁观者自居,但目前面临的案件,重大到甚至会危及他的立场。

一切的界线模糊起来。

或许这个世界正在巨大的摇篮中,迎向缓慢的崩溃。原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世界,因为一起命案相交起来。尽管多数人不曾注意,变化正在产生。比方说这场雨就像是圣经上记载的末日景象。汉斯不由得这么认为。

汉斯又成了孤单一人,也没有该做的事,虚度起时间。

剩下的时间不到四十小时,他仅是明白单凭自己的力量,什么也做不到。

有什么——

有什么事是他办得到的吗?

汉斯凝视着笛子。

有了,去海边吧。赛莲娜的姐妹或许带来新情报。多多少少让他宽心的情报……汉斯离开旅馆奔向海洋。

速度远比汉斯快上许多的河紧邻汉斯流过。他从来没见到这条河如此汹涌。汉斯深深体会到这世界无疑发生不得了的事。

风吹雨打下终于来到沙滩。海洋仿佛从昨夜就不曾改变,黝黑异样。沙滩上自然没有人,甚至没有任何人的足迹。要是世上的人全数消失,想必随时能见到这样的景象。

汉斯朝着海洋吹起笛子,满怀着对奇迹的盼望。

不久,海面上冒出一颗小小的头。现身的人鱼与昨天不同,是有栗色秀发的人鱼。

她正大光明地在海面上飘荡,缓缓靠近汉斯。海上的浪涛不低,她却丝毫不介意。

「你是汉斯小弟吧?」她的声音清澈响亮。

「是的!」汉斯大声回答。「你是……?」

「我是赛莲娜的姐姐,是长女。」人鱼说。

六姐妹的长女与赛莲娜外表不太相似,远比赛莲娜成熟。

「跟昨天不同的人鱼吓到你了吗?我们按照辈分决定联络的顺序。」

「啊……原来如此。」

「我们确认过赛莲娜待在拘留所了。拘留所附近有条河,我们从河里观察,的确见到赛莲娜被关进大牢里。赛莲娜真是可怜……」

「有没有办法救出她?」

「可以的话我们也想。但我们是人鱼,能做的事有限。我们姐妹决定请你帮忙。」

「要我帮忙……但我什么也办不到啊。」

「不,你一定有能做到的事。」

「什么事?」

「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你这个人类身上。原本人类与人鱼水火不容。但我们必须携手合作克服这场危机。请你一定要帮助赛莲娜。」

不须他人提醒,汉斯明白这个道理。

但该怎么做……

「要是赛莲娜扛着谋杀王子的罪名冤死,这将会成为我们国家史上最大的瑕疵。小公主叛国一事与封锁丑闻,再加上四公主杀人与在陆地惹事生非……这些问题有朝一日将会成为掀起海底惊滔骇浪的把柄。」

「但就算你跟我这么说……我也不了解海底的局势。」

「也是。但跟你这个人类并非毫无关联。要是海底开战——」

「这我明白!」汉斯盖过她的声音。「要是海底动乱,人类的土地也无法维持和平吧?赛莲娜小姐这么说过。但无论是你们国家还是我们国家的问题,我都不是很了解。承担不起,无能为力。但是……想帮助赛莲娜小姐。我如果连一个深陷困难的女孩子都无法帮助……我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世界上也不会有我能安身的地方。」

「没这回事。」人鱼公主柔声回应。「就算赛莲娜没得救,你还是有活下去的资格。早在你获得生命的那刻,你就有走完整趟人生的义务。这种义务就是你口中的资格。不管你是不是人类都一样。所以请你别这么说。」

「可是我不想……这样无能为力。」

「那就请你踏出充满勇气的第一步。」

「我真的办得到吗……」

「汉斯先生,只有你办得到。」她一口咬定。「注意听接下来的话。请你和我们连手救出赛莲娜。尽管有些妹妹不乐意与人类合作,然而事态逐渐终结。首先要紧的是救出赛莲娜。」

「要怎么救?想要让她从牢里被放出来,就必须解开案件真相说服约翰尼斯执政官……」

「我们要动用武力带她回来。」人鱼说。

「怎、怎么一回事?」

「根据看守们的对话,明天下午四点,赛莲娜会从拘留所暂时移送到离宫。抵达离宫大概是下午七点左右。目的是让赛莲娜在王子命案现场模拟。她会被关在离宫一个晩上。」

「那岂不就成了赛莲娜小姐的最后一夜了吗?等天亮之后……」

赛莲娜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最后一夜竟然得独自禁闭,这太残酷了。

「这对我们来说是救出她的最后机会。要带出被关在拘留所牢房里的她并不容易,但离宫应该还有机会吧?再说拘留所附近的河虽然近,我们与建筑物接近的距离依然有限。但是离宫的护城河就紧接在城堡旁边,我们可以靠近。」

「或许是……」

「因此我们想请汉斯小弟帮个忙。」

「要做什么?」

「请跟我们一起潜入离宫,带回赛莲娜。」

「潜、潜入?」

「我们会走护城河的水路帮助你进入离宫。等到成功入侵内护城河,就轮到你出场。请你救出被关在城堡内的赛莲娜,再次回到护城河。我们会再次使用护城河的水路逃到外头。」

她的口气成功在望,然而汉斯只想象得到计划失败告终。

这计划对人鱼来说或许真的不困难,因为她们只要在水路来回。实际上她们过去也曾有闯关成功的纪录。然而汉斯无法像人鱼一样在水中游,就算成功进入城堡,也不太可能找出并带离赛莲娜。

「把她带出来以后……你们要怎么办?这样无法解决根本问题吧?要是没找出王子命案的真凶,赛莲娜小姐也会变成泡沫.……」

「与魔女的约定已经没意义了。因为魔女死了。」

「啊……也对……」

魔女提出「要是没找到杀害克里斯蒂安王子的真凶,就得化为泡沫消失」的条件,或许在魔女死亡下,可视为条件解除。若真如此,至少不需要为赛莲娜变成泡沫而提心吊胆了。破案可以摆到后头。尽管人鱼们为了小妹的名誉仍然背负着解开真相的责任,她们判断比起查案更该把赛莲娜所剩不多的生命视为优先。

「心脏现在还没找到吗?」

「目前我们正在全力寻找。我们一定会在时间截止前找出来。」

抢救赛莲娜行动——真的能顺利达成吗?

要是成功了,赛莲娜就能变回人鱼回到海中。虽然命案真相五里雾中,但可以避免危机。

但之后呢?

如今魔女已死,没有人能把人鱼变成人类。也就是说人鱼无法再来到人类世界。调查案件只能靠汉斯这些人类继续进行。路德维希呢?他原本就只是过客,未必永远待在奥登斯。他又要被独自留下了。

想到这点就觉得很可怕。

「请你明天凌晨再来到这里。我们一起把赛莲娜抢回来。」

汉斯尽管不知该如何是好,依然点头答应。

要是自己微不足道的勇气可以拯救任何人,汉斯绝不会犹豫。他应该这么做。拯救赛莲娜,拯救人鱼,拯救人类。

但这么做真的就能解决事情吗?

王子命案将会在未解的情况下落幕。

「汉斯小弟,为了证明我们对你的信任,我把这个带来了。」

长姐公主朝汉斯身边丢出一个物体。

细长的物体转了好几圈才刺进沙滩中。那是一把外型令人作呕的匕首,灰色刀锋上施加如节肢动物的装饰。

「这是离宫护城河底发现的魔女匕首。说不定能协助破案,就带来了。请你查收。」

汉斯捡起魔女匕首。匕首远比外表沉重,散发出不祥气息。汉斯将匕首悄悄收进外衣。

「我们下次见。明天凌晨,请你别忘了。」

长姐公主从黑暗的海中消失。

只能放手一搏。没时间了。

汉斯困在雨中,一次又一次地这么说服自己。

5

路德维希傍晩才回到旅馆。雨天的黄昏,小镇漆黑得像被黑幕包围。

汉斯向他展示魔女匕首,告诉路德维希人鱼的提议。

「抢救行动啊……」路德维希露出罕见的阴沉表情抱着手臂。「我不敢苟同。勇气与鲁莽不同,两者的差异在于理智与讯息量。你想尝试的比较接近鲁莽。首先你不知道赛莲娜会被关在城堡的哪间房里。走到那间房的过程中你得躲过几名看守?赛莲娜的身体状况是否可以奔跑或行走?房间的钥匙在哪?你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吧?」

汉斯无法反驳路德维希。他不知道人鱼会在事前带来多少情报,但他同意鲁莽这个评论。

「比起这个,告诉约翰尼斯执政官案件真相,主张赛莲娜的清白有效率多了。」

「但我们还不知道真凶身分吧?」

「不,其实我差不多都搞清楚了。」

「咦?你查出克里斯蒂安王子是谁杀的吗?」

「是啊。今天我拜访离宫,听佣人说了几件事,最后证明我的想法正确。不过还有一些不解之处。比方说魔女杀手与王子命案是否有关……」

路德维希边说边拿起魔女匕首。他久久来回端详,接着在笔记本上素描起来。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路德维希兴冲冲地边动笔边呢喃。

「你发现了什么?」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这样看来莫非……对了!不,可是……」

在一旁看着也能明白路德维希的脑中正有众多画面飞舞,刚冒出又随即消逝。汉斯不发一语望着他。

「安徒生,你看看这个。」

路德维希似乎注意到不太高兴的汉斯,他指向匕首的柄——握把底端的部分。

「魔女匕首是用魔女的肋骨制成的。但你看看这个握把的底端。可以看到从肋骨割下来的切面。可是这个切面与被冲到海滩上的魔女肋骨切面有显著的不同。」

路德维希亮出自己画的尸体图。海边尸体的肋骨是在弯曲面朝上时,由左上自右下斜斜切断。相较之下匕首则是弯曲面朝上时,由右上自左下斜切。而且这把匕首的斜度也比较低。

两边的切口绝对无法吻合。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魔女的匕首只能用左边第十三根肋骨制作,切口对不起来很奇怪。看起来也没有其他肋骨被切除。」

「这是表示……」

「制作这把匕首的魔女,与那具尸体的魔女不是同一个人。」

「什、什么?」

「魔女至少有两名。两名魔女以自己的肋骨各作一把匕首。也就是说有两把匕首。」

「没想到真的有两把……」

「不,比起匕首有两把,更重要的是魔女有两名。我们原本以为魔女只有一个,但要是不只一个,很多环节都得重新审视。」

魔女有两名。

这起事件究竟跟魔女有什么关联?

「安徒生,这个案件远比我预期得还要黑暗深沉,并且影响重大。重大到会危及这个世界的骨干……」

汉斯无法指责他讲话太过夸大。连他自己也感觉得出命案背后存在着一股巨大的压力。

「抢救行动是在明天凌晨啊。你打算参加吗,安徒生?」

被路德维希这么一问,汉斯无法立刻回答。

「你要是拿不定主意,就来我这里。明天凌晨来找我,我们一起去找约翰尼斯执政官。」

「那是三更半夜?在这种时间去找执政官,他也……」

「如果说能听到王子命案的真相,就算是睡迷糊的老先生也会清醒。」

「你已经弄清命案的真相了吗?」

「还没,我还得干点侦探的勾当。要破案还需要明天一整天调查。」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事吗?」

「有的。」路德维希微笑道。「你千万别感冒。如今你的存在对我们人类与她们人鱼来说都不可或缺。对今后的世界来说也是。」

「路德维希先生说话很夸张。我不可能那么有份量。」

「人生会发生什么事情很难说。你说不定以后会成为名留青史的人物。不要自己抛弃这种可能性。」

汉斯无法产生实感,歪头疑惑。

「好啦,今天天色都黑了,安徒生快回家。我要独处一下回顾整起案件。下次见面,就是在美好结局的风景之中了。」

汉斯被路德维希赶出旅馆。

可以的话,汉斯想与他多聊一点,思考自己该选择的道路。然而到头来他仍要汉斯自行选择自己的路。

雨势毫无停歇之意。下了这么多雨的天空却不曾缺水,是因为降落在河川与海洋的雨水在自己见不到的地方又立刻攀升至天际。奥登斯镇被封闭在循环的雨中牢笼。

汉斯仰望晦暗的天空回到家中。

6

星期一,赛莲娜的心脏就要在这天停止跳动。

她的生命来到最后二十四小时。

汉斯这一天上了学。纵使平常这里并不是能令他放松,唯独这一天成了汉斯的避风港。或许是与超现实的世界接触太过密集,心灵自然追求起现实。这天平凡无奇。入夜前什么也不能作,不去学校也无法纡解心情。他实在没有办法独自忍受一分一秒逼近的死亡。

回顾这种心情,他被迫面对自己的任性。

跟大家待在一起很寂寞,但独处也寂寞。他只是以自己为中心排遣这分寂寞,未曾理会过身边因此被他耍得团团转的人……

等到一切结束后,汉斯要认真度日。

他不再逃避。

他无法永远只当个孩子。

汉斯在学校的期间,总是望着那支笛子。

凌晨的约定。

该去找人鱼还是找路德维希,他拿不定主意。

两边的目的都是拯救赛莲娜,只是作法不太一样。然而走错一步,或许无法救出赛莲娜而悲剧收场。而自己的选择,说不定会让两边的可能性化为乌有。

他无法决定。

汉斯过去的人生总是在避免决定。面临决断时总是会逃之夭夭。

现在偏偏有如此重大的抉择摆在面前要他选……

下午,汉斯离开学校。

雨势变得更剧烈。不时传来雷鸣,闪电劈亮城镇。尽管这只是不足为奇的自然现象,汉斯却不由得认为那是奥丁的愤怒落雷。仿佛时空扭曲,让他见到了神话时代的遗址。汉斯很自然走向路德维希的所在处,却在路上止步。找路德维希就像是自己赞同他的逻辑性。汉斯当然信赖他的论述与推理。能在未来世代生存下去的,一定就是像他这种具备科学思考的人。然而自己不是完完全全的逻辑论者。毕竟他想拯救赛莲娜的心情,完全无法以具逻辑性的语言解释。

汉斯回到家稍事休息,以备晩上的行动。他昨天没什么睡。仿佛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往来的迷蒙朝他全身袭来,这大概是疲惫的里由。

汉斯躺着,不知不觉落入梦乡。

夜晩终于到来。

一切落幕的夜晩。

抑或是揭开序幕的夜晚。

汉斯决定了。

纵使再也无法回头,他也不在乎。

他不会逃避也不会视而不见,他挺身面对。

7

汉斯走下沙滩,对着海洋吹起笛子。

离凌晨还有点早。

波涛汹涌,雷声在远处响起。海面仿佛四处起火,反射出亮晶晶的闪光。

不久,两名人鱼从黑压压的海中现身。

一是红发人鱼,是之前赛莲娜在这里交谈的对象。另一则有一头奇异的浅蓝色秀发。那是夜晩海洋中唯一明亮的颜色。

「你就是汉斯?」红发人鱼问。「比赛莲娜还小啊。靠得住吗?」

「比较小也好啊。这样方便带着走。」浅蓝色头发的人鱼接话。

「请问……是你们两位要带我去离宫吗?」

「没错。你带我走。」

「姐姐,是『我带你』不是『你带我』啦。这么简单的话,你到底何时才记得起来啊?」

「我才不想管这些有的没的。」

「对不起啊,人类。你听不太懂我姐姐的话吧。」红发人鱼对汉斯说。「我觉得不用自我介绍,但我们是共进退的对象,你该知道一些。我是三女,她是次女。」

「初、初次见面……」

「赛莲娜按照预定被移送至离宫了。目前应该在城内某处。我们接下来会把你送到离宫的内护城河。请你从城堡内部带出赛莲娜,回到我们身边。」

「我知道了。」汉斯下定决心说。「我会想办法完成任务。」

「你办得到吗?我先说好,要是你失败,一切都完了。就算你被逮住,我们也不会救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知道啊?」浅蓝色头发的人鱼说。

「姐姐,我就说你把『我』跟『你』搞混了啦。算了,那汉斯,你过来吧。」

「衣服直接穿着?」

「我可不想看你裸体。快进海里。雨这么大,待在地上跟水中也没差吧。」

「好、好的。」

汉斯进入惊涛骇浪的海中。要是没有人鱼,这无疑是自杀。汉斯虽然有戏水的经验,泳技却是略懂皮毛。

海水比他想象得还要温暖。转眼间便感觉到衣服吸收水分变得沉重。

「话说在前头,我们游得很快。我会定期浮出水面,你把握机会换气。在那之外的时间,你要停止呼吸闭上眼睛。」

「请问……我该抓哪里……」

「啊?我可不会让人类碰我的身体。我来抓住你。」

「呃,所以到底是碰还不碰?」

「姐姐你别再说了。」

红发人鱼抓住汉斯的领口,猛然将他拖进海中。汉斯很轻,但她在海中的力量惊人。

潜行一段时间,她们浮出海面。汉斯紧接着呼吸。

「就是这样。那我要加速了。」

另一名人鱼也抓住汉斯的领口,两人合力在海中疾驰。人类游起泳来,果然无法与人鱼运用尾鳍游动的速度相提并论。被抓住领口的汉斯仿佛遭人绞首,在海底拖行向前。反正也无法呼吸,脖子被揪得紧一点也没有大碍,但人鱼的速度快得让他分不清上下与目前深度。

汉斯心一横张开双眼。

眼前是前所未见的景致。夜中奇形怪状的鱼来势汹汹地冒出,又旋即流逝。从冒着泡沫的黑色液体底部,以鄙夷的眼神看着汉斯一行人的,是外貌凶恶的鯙鱼。而海的四面八方都有雷光闪现,水母呼应着落雷散发光芒,仿佛海中点着无数的油灯。

「不换气会没命喔。」

听见红发人鱼的声音,汉斯吸了口气。

不久,流经身侧的水质改变,她们游到了河口。

汉斯感觉到闭气越来越痛苦,疑惑这是否真的是自己该选择的路。闭上眼睛,就会浮现路德维希的脸孔。他现在是否正在等待自己?

「喂,汉斯!」

听见叫声,汉斯四下张望寻找叫他的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已浮上水面,可以呼吸了。

「别发呆。接下来要进入与护城河相连的水路,你不要乱动。一个永心会弄得浑身伤。」

「已、已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很快吧。现在起我们要从外护城河一口气朝内护城河前进。断断续续浮上水面会被抓包。你可以停止呼吸一分钟吗?」

「我不确定我行不行。」

「你试试看。你办不办得到,等一下就知道了。我数到三就闭气。一、二、三——」

汉斯听从指示屛息,闭上眼睛数了起来。

流经周围的水声又闷又模糊。应该是移动到水路里了。汉斯将手臂抱在胸前尽可能地静止不动。

从四十五数到四十六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再次浮上水面。

汉斯饥渴地吸入空气。

「做得好。跟姐姐一起游果然很快。」

「是啊,很厉害吧。多称赞我一点。」

汉斯意识蒙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已经抵达了离宫的内护城河。然而朝头上一望,却有像是屋顶的东西,也没有雨落到脸上。

「汉斯,你醒醒啊。」

「我醒着……这里是?」

「是目的地。我们在内护城河那条桥的正下方。待在这里不容易被人类发现。」

原来这里是吊桥的正下方。汉斯终于开始了解目前自己身处的状况。

「接下来就是你的任务了。把赛莲娜带回来。」

「好的。」汉斯打着水飘向内护城河的边缘。「啊,对,找到赛莲娜小姐的心脏了?」

「呃,嗯……」

红发人鱼模棱两可点点头。

「那个还没找到啦。」

浅蓝色头发的人鱼说。

「姐姐,你干么说出去啦——」

「就还没找到啊。」

「假装已经找到了,这个人才会更有干劲啊。」

「我现在就有干劲。我一定会把赛莲娜小姐带出来,请你们等着我。」汉斯说。

「虽然我不相信你,还是拜托你了。」

汉斯点点头,戒备着周围,从护城河爬上岸。

几天前才见过的地方让他非常怀念。当时赛莲娜也在身边。他必须再次与赛莲娜回到这里。没见到卫兵的踪影。考虑目前时间也很合理。激烈的雨声消除汉斯的脚步声。四周一片黑暗,他靠着落雷时不时在暗夜中制造的光影朝城堡逐步接近。

后门近在眼前。

汉斯抓起门把,但上了锁。

果然不如想象中顺利。该从哪里潜入城堡?打破窗户吗?然而莽撞潜入后在里头迷路更是危险。汉斯想尽量从接近赛莲娜所在处的窗户摸进城。

赛莲娜在哪里……

回过神来,汉斯发现自己正握着口袋里的笛子。只要吹响笛子,赛莲娜应该就会注意到自己,但卫兵可能会同时察觉。

是否该赌一把吹吹看?

都来到城前了,汉斯早就有身陷危险的觉悟。

汉斯将笛子放在嘴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放弃了。

这就叫鲁莽。

动动脑筋吧。

说起来赛莲娜真的待在笛声传得到的地方吗?赛莲娜惨遭幽禁,恐怕不是待在普通的房间里。至少不会是面向建筑外侧有窗户的房间。

那么她会被关在哪里?应该是关在难以逃脱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

比方说地下室——

离宫原本是以古老城寨为基础改建。说不定还保留着类似地下监狱的空间。

然而要前往地下,还是得使用城堡里头的楼梯。必须设法入城……

汉斯注意人的动静,沿着建筑物移动。仅有二、三楼能见到一、两扇透出灯光的窗,其他都是一片黑暗。比想象中还方便行动。今夜是个宛如暴风雨的夜,非常适合入侵。

从后门走了大约百步,汉斯在建筑物的转角处见到奇特的东西。建筑物墙壁连接地面的部分,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洞。上头镶着铁网,吹进里头的风呜呜作响。

汉斯觉得可疑,朝里头望。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

说时迟那时快,雷声在汉斯头上轰隆隆响起,闪光在一瞬之间照亮了铁网的另一端。

铁网的另一端有间像是坑洞的房间。汉斯看到在半地下的巢穴设置的小型采光窗。从室内看来,这扇窗应该是设置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

雷声再次响起。

被照亮的房间底部,有个熟悉的身影。身影与她从前昏倒在沙滩上时呈现相同形状。

是赛莲娜。

「赛莲娜小姐!是我——我是汉斯!」

汉斯兴奋地冲向铁网,朝室内呼喊。

身处洞穴底端的赛莲娜动起来。

她还好。

「赛莲娜小姐!」

「……汉斯?」

赛莲娜从洞穴底边仰望窗户。

「对,我是汉斯。我来救赛莲娜小姐了。」

「你到底是怎么——」赛莲娜摇摇晃晃地起身,对着窗户伸直脊背。「啊,你用了笛子吗。姐姐她们愿意接纳你啊……太好了。」

「是的,你的两位姐姐把我送来这里。」

「汉斯……」

赛莲娜奋力掂高身子,指尖构上窗户铁网的缝隙。

汉斯触摸她的指尖。如死尸般苍白的手指沾上了肮脏的泥土。

「这里警备很宽松,他们没派多少大人监视我这个小朋友。幸好我看起来是个孩子。」

「你能离开这间房间吗?」

「不行,门从外面闩起来了,我没办法。」

赛莲娜的声音一度远离,似乎是去查看门的状况。

「汉斯,你能不能帮我找来细长的铁丝?门问是将木栓子向下塞进金属凹槽的类型。只要透过门上的监窗口动手将栓子拉起来,应该就能开锁了。」

「铁丝……」

汉斯想起来了。

父亲在制作遗物的木偶时,把铁丝塞在里头当原型——

汉斯翻找口袋。

有了,他还待在身上。

汉斯犹豫了几秒,接着开始分解木偶。不久,充当木偶身体骨架的铁丝出现了。

汉斯将形同人偶内脏的铁丝抽出来,弯成细长的形状,隔着铁网递给赛莲娜。

「汉斯,你真是准备周到。」

「这要感谢我爸爸。」

「这好像太细了,我不确定撑不撑得住……」

赛莲娜趴在门上,开始操作铁丝。

「怎么样?」

「看来没问题。闩动了。」

随后叩啰一声,耳边传来重物掉落在地的声音。就连身在城外的汉斯都听见了。

汉斯与赛莲娜同时缩起脖子,祈祷声音不会引起风波。

似乎没有任何人靠近的动静。

「汉斯,门开了。」

「你能逃到城外吗?」

「我从一楼房间的窗户爬出去,你等等我。」

「好!」

赛莲娜离开牢房。

汉斯离开铁网,移动到墙上有一排排窗户的地方。赛莲娜应该会从其中一扇窗中逃出。

等了一阵子,赛莲娜苍白的脸庞从其中一扇窗冒出。看来开锁有点费事。汉斯心急如焚地隔着窗户守望着她。落雷再度闪现光辉的那瞬间,赛莲娜欢喜的脸浮现在黑夜之中。

接着在震耳欲声的雷鸣掩护下,窗户大剌剌地敞开。

「赛莲娜小姐!」

赛莲娜伸出手,将手心迭上汉斯伸出的掌心。

「汉斯……谢谢你。」

赛莲娜像是被紧握的手牵引似地跳出窗外。

「幸好我相信了你!」

「你有没有受伤?走吧,你的姐姐们在等你。」

汉斯牵着赛莲娜的手,就要溜之大吉。

此时,一道类似闪电的光芒在赛莲娜背后亮起。

有人开了这房间的灯。

一脸严峻的约翰尼斯就站在房内。

「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那边那小鬼是当时的……!」

「汉斯!快吹笛子!」赛莲娜大叫!

汉斯迅速将笛子拿出口袋,比平常更用力吹响。

接下来只要跳进内护城河,人鱼就会把他们带往离宫外。

再走几步就到内护城河了。

汉斯拔腿准备狂奔。然而赛莲娜却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

「汉斯,你看上面。」

照着她的话看向头上,站在窗边握着枪的卫兵映入眼帘。雷光闪现,视线在瞬间泛白,不知何时窗边的卫兵增加成三名。

猛然回神,他发现约翰尼斯的背后也站着卫兵。仿佛每次打雷,卫兵都会变多。

只要跳进护城河里——

汉斯做好被枪击的觉悟,拉扯赛莲娜的手臂。然而他的腿背叛了他的心,不肯动弹。

「给我乖乖就逮,臭小鬼。」

约翰尼斯朝他们走进。

汉斯认清了自己的极限。

无能为力。

这莫非就是软弱无力之人的下场?

8

「好,快把这些小鬼抓起来。这些家伙肯定知道王子暗杀的内情。」

在约翰尼斯一声命令下,汉斯与赛莲娜被卫兵束缚,押送至城堡正门玄关。汉斯紧咬牙根。

在天亮前没剩多少时间了。

他没空在这里磨磨蹭蹭。必须尽快夺回赛莲娜的心脏。

卫兵打开正门玄关的门,打算将两人带进大厅。

但在见到大厅古怪的景象后,在场所有成员全都忍不住停下脚步。

「嗨,各位辛苦了。」

有个人在大厅中央搭起画架放上画布,坐在折叠式的椅子上作画。

他戴着黑漆漆的帽子,穿着黑漆漆的双排扣大衣——

「路德维希先生!」

汉斯不禁大叫。

路德维希从椅子上起身,调整帽子的位置,缓缓走进汉斯一行人。

「安徒生,你果然选择救赛莲娜。」

「对不起……我……我……」

「没关系,早就猜到你这么做。」路德维希笑着。「托你的福,我有时间画图。」

「你这家伙在这边搞什么鬼?」赛莲娜咬牙切齿道。

「一如你所见,我在画图……」

此时约翰尼斯从打开的门后现身。他走城堡里头的路来到大厅。

「你、你们是怎么了?格林先生?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是时候该公布让各位伤透脑筋的克里斯蒂安王子命案真相了。」

「你说什么?怎么一回事?」

「请你冷静冷静。对了,卫兵小哥,借一下枪。」

路德维希轻轻拿起眼前卫兵措着的枪,毫无预警地朝上方扣下扳机。

清晰的枪声回荡,转眼间四周充满了硝烟味。

「格林先生,这里是皇族居住的离宫。不得无礼!」

「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腓特烈第三位王子走下楼梯。他穿着睡衣,因刚才的枪声察觉有异而下楼。

路薏丝太子妃在后头现身。她也穿着睡衣,脸孔散发死的气息,仿佛刚从棺椁中苏醒。

其他佣人们好奇地在大厅聚集。路德维希开枪是要尽快召集所有人。

「好了,非常感谢各位聚集于此。」路德维希行了一个贵族风的礼。「从现在起,由我德意志邦联出身的旅行画家,以及自在悠游绘画世界的侦探路德维希·埃弥儿·格林,来为各位解释半年前发生在离宫的克里斯蒂安王子命案真相。」

「你终于查清一切了啊!」

汉斯感激地高呼。抓住汉斯的卫兵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傻了,完全忘了束缚他。聚在大厅里的人跟卫兵相同表情。

「王子命案的真相?」约翰尼斯执政官拉高声音。

「你别胡说八道。这起案件我们还在调查当中。正好出现可疑的小鬼……」

「很遗憾他们与此案无关。不对,那边那位赛莲娜说不上毫不相干,但至少她没有涉及王子命案。」

「到底是谁杀了皇兄?」

腓特烈王子逼近路德维希。他很尊敬路德维希,展现出恳求他别让自己幻灭的态度。

「莫非你要说那名消失的年轻侍女?」

「各位也知道那位女性在案发前两天就从船上跳海了吧?请各位别再归罪于她、忽视命案的本质。幽灵是不会刺杀人类的。」

「既然如此,凶手是谁?」

「我按照顺序解说。王子命案到底有何玄机——」

路德维希戏剧化地摊开双手,像演员一样在大厅正中央从容行动。人人都被他制造出的独特气氛慑服。

「案发当天克里斯蒂安王子在早上十点左右外出。请我们之中见到王子外出的人举手。」

不知何时在大厅露面的园丁拉森、几名佣人以及路盖丝战战兢兢举起手。

「看来王子的确外出过。我反过来问,请见到王子返回离宫的人举手。」

大厅鸦雀无声。

没人举手。

「没错,没有人知道王子何时回来。可惜当时似乎没有守门人,因此无人能确认王子返家。我们以这一点为前提继续。」

路德维希仿佛自己跟自己握手似地双手合抱,缓缓横越大厅。

「克里斯蒂安王子平常进出的后门,在那天进行地毯更换工程,至少在下午五点之前都处于监视状态。地毯工人也宣称没见到王子回宫。」

「也就是说皇兄是在五点之后回宫,是吧?」腓特烈王子说。

「然而后门在五点之后就上锁了。对吧?」

听见路德维希的问问题,几名卫兵点头同意。

「那么皇兄究竟几点回到那房间……」

「对,这就是第一个问题,也是这起命案最重要的点。」路德维希举起食指。

「接着还有其他问题。凶手何时接近王子刺杀他?」

「当然是在克里斯蒂安王子回宫后才接近他行刺吧?」约翰尼斯的口气犹如质问。

「具体来说是几点左右?假设是五点以后。然而凶手是从哪里入侵王子所在的房间?从后门吗?但后门已被封锁,这就不可能。正门玄关?那里有卫兵监视,可能性也不高……」

「若是起初就待在城堡里的人,就不需要考虑进出的可能性了吧?」腓特烈王子说。

「您说得对。因此凶手可以想成是内部人士,大家同意吗?」

有几个人紧张地咽咽口水,但没有人反驳。

「顺便一提从现场状况来看,王子自杀的可能性不大。杀害王子的人确实在这座离宫。」

「莫名其妙。」约翰尼斯一笑置之。「你要是继续胡言乱语下去,就算你是格林先生,我也不能纵容了。」

「不劳你费心。说完这些,我就乖乖打道回府。」路德维希耸肩。「那么速战速决,我来将上述两个问题整理成一个。

「第一个问题,被害者克里斯蒂安王子何时回到离宫?

「第二个问题,凶手是何时下手?」

「然后呢?快说下去。」约翰尼斯心急催促。

「我们先来思考第二个问题。凶手何时下手?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获得一个明确的答案。那就是『王子回来以后』。王子单独外出,因此可以排除凶手在陪同时下手,或是追上王子再下手。实际上也没有人追着王子出宫吧?到头来要是王子不回宫,就无法刺杀他。」

「我听起来怎么都是些可想而知的事?」约翰尼斯酸溜溜地说。

路德维希无视他,继续下去。

「在此我们终于可以回到第一个问题:克里斯蒂安王子何时回到离宫?」

「不就是跟刚才说得一样,在地毯工人离开以后吗?既然他从后门进宫,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虽然说后门锁起来了,叫人过来开门不就得了?」

「有人帮王子开过门的话请举手。」

路德维希问。大厅依然无人出声。

「唔唔……那么王子到底是在何时返回离宫?」

「在此我想到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答案。也就是——『王子没回宫』。」

「啥?」约翰尼斯的额头冒出青筋,开始大发雷霆。「格林先生,我真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王子千真万确是在有阳台的房间过世。正是因为他回到离宫,才会死在那个房间。说起来你刚才说过凶案是在『王子回来以后』才发生的。你这明显是自相矛盾啊。」

「不,王子的确走过石桥穿过大门,回到了离宫境内。他从离宫外出,返回离宫是理所当然。然而在这之后,『王子却没回宫』。因为没有人见到王子走进城堡。从当时的状况判断,王子要是进了城,理当会有人注意到。地毯工人、或是锁起后门的卫兵、或是正面玄关站岗的警卫……没有人见到王子。我合理推论王子没回到城堡里。」

「太费解了!我怎么想都是格林先生在信口开河。那你说说看为什么王子的尸体会出现在那个房间?」

「啊——」汉斯灵机一动。「该不会……尸体是从外面运进城内的?」

「你答对了,安徒生!」路德维希兴高采烈指着汉斯。「从以上的根据来推论,克里斯蒂安王子是在离宫境内遇刺后,被搬运进城堡里。」

「这怎么可能!」腓特烈王子紧接着反驳。「你想想看,就算是靠我们男性的体力,把皇兄的尸体搬进有阳台的那间房间实属困难。不对,追根究底……你到底认为是谁在何时从何地把尸体搬进宫里?后门在五点前卡着人。而五点以后每个人都行踪明确,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搬运尸体岂不是不可能吗?」

「没错。这正是第三个问题,通往真相的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就是:王子的尸体是怎么进城的?」

「唔唔……你别卖关子了。」约翰尼斯的眉毛皱成奇怪的形状。

「如你所愿。那么首先我们必须厘清王子是在何处遇害。王子回到离宫却没进入城堡,也就是说他是在这中间遇害。而——拉森先生,我记得你见到王子的马停在马厩里吧?」

「是、是啊。那是在五点过后……」园丁拉森点头承认。

「我们可以视王子在下马后遇害。凶手要锁定骑马中的王子的背实在太过困难。案发现场可以断定为马厩附近。」

「马厩啊……但是马厩位于出后门过桥后的不远处。这么短的距离内,怎么就给皇兄碰上了凶手?」

「不对,我们应该这么想。是凶手在等着王子回来——」

「等他回来?这是为何?你的意思是说此人为了行凶埋伏吗?」

「不对,我想一开始凶手只是纯粹要迎接王子。然而实际见面交谈后却萌生了杀意。于是这个人就在王子朝吊桥迈开步伐时,在他的背上刺了一刀……」

路德维希说得历历在目。实际上他的确能靠传闻与想象,画出极为接近现实的画作。

「请等一下,你说迎接王子……这听起来岂不就是……」腓特烈王子一脸不知所措,视线游移起来。而他的目光最后定在某个人身上。

就像是配合着他的视线,大厅里人人的视线开始集中到她身上。

汉斯也转向她宛如重病般瑟瑟发抖的身影。

路薏丝太子妃。

「路薏丝小姐,你在下午四点左右走出后门,跑去查看马厩吧。地毯工人也作证了。你当时主张自己担心晚归的王子跑去查看。」

「是、是的……」脸色惨白的路薏丝微微抽动嘴角回答。

「听说你主张当时王子尚未回宫。但实际上王子应该刚好回来吧?」

「不、不是的……没这回事……」

「你在碰面交谈的过程中,下手杀害了王子对吧?」

「我没有……」

「路薏丝小姐,你就是杀害克里斯蒂安王子的真凶吧?」

「格林先生,不得对太子妃无礼!」约翰尼斯按捺不住插嘴。

「我要是在此停止逼问,这才是对已故的克里斯蒂安王子的冒犯。您说呢?」约翰尼斯执政官不再出声。

「但格林先生,你的话有很多漏洞。」腓特烈王子发言。「就算路薏丝小姐在四点左右与皇兄在马厩见过面,但她仍然不会是凶手,不可能是。」

「为什么?」

「她要是当场杀害了皇兄又该拿皇兄的尸体怎么办?皇兄的尸体是在二楼有阳台的房间发现的。格林先生你说凶手把尸体搬到那边,可是你真的认为路薏丝有办法搬尸体吗?」

「就、就是说啊。」约翰尼斯附和。「路薏丝太子妃回到后门的时候当然没拖着尸体。她要是这么做,工人一定会发现。说起来她那孱弱的手臂根本不可能扛起王子的尸体!」

「要她扛着尸体运到二楼的确强人所难。然而运用某项工具,就能达成这个任务。」

「某项工具……?」

「就是——」路德维希从大衣口袋拿出一张纸。「这个。」

上头画着架在内护城河上的吊桥。

「吊桥……?」

「路薏丝小姐利用这个装置把尸体送到有阳台的房间。」

路德维希边说边拿出其他纸张。

「大家听好,首先要让王子的尸体躺在吊桥的顶端,正好是吊桥被拉起来的那侧。但为了防止尸体掉落,必须先让尸体的中心点靠在桥的尖端上。接着启动这座吊桥,将它缓缓向上拉,尸体就会被桥的上缘勾住,被拉抬至空中。最后只要将吊桥拉到九十度的位置,尸体前方便是阳台。桥的长度与阳台差不多。接着只要去阳台把尸体拉进房内即可。」

汉斯很佩服路德维希的解说。他完全没想过那座吊桥会被用来移动尸体。

「这种事真有可能?」

约翰尼斯不由得吃了一惊。

「使用吊桥的铰链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听说连小孩子都拉得起来。路薏丝小姐用得了。」

汉斯想起自己曾亲手卷动过吊桥的铰链。的确连孩子都卷得起。

「但是……把尸体拖进房间的期间,吊桥不是会维持升起来的状态吗?这样可能会被别人目击啊。尤其吊桥就紧接在后门的外头。地毯工人与卫兵要是经过,马上就会穿帮了。」约翰尼斯说。

「没错,因此她反过来利用这些人。」

「什么意思?」

「她要求工人与卫兵检查新地毯有没有问题,让这些人无法离开后门大厅。只要吩咐他们用心检查铺设的质量,就能争取时间。实际上他们铺好地毯,还花三十分钟左右调整。」

「喂,卫兵。命令你们检查地毯的人是谁?」约翰尼斯这么一问,一名卫兵小声开口。

「是路薏丝太子妃。」

致命性的证词。

大厅里人们的眼神,瞬间转成怀疑。

「但我们不能因为这点就一口咬定凶手是谁。下令检查新换的地毯很正常。」腓特烈王子说。「再说……我记得四点半左右,佣人也去有阳台的房间换过床单。这个人证实当时没有异状。既然没有任何古怪,皇兄的尸体就是在那之后才搬进房里的。且有其他证词指出这个时候路薏丝小姐正在与侍从编织。」

「那么我就来按照顺序说明路薏丝小姐的行动吧。」

路德维希将手上的纸张按照顺序在地上排好。上头画着娇弱女性行凶的一连串过程。

「首先路薏丝小姐在早上十点目送离开寝室出门的克里斯蒂安王子。我不确定王子是否向路薏丝小姐告知过目的地与用意。接着到下午四点,担心王子晩归的路薏丝小姐出了后门到马厩。她在那里与王子相会。」

路德维希悄悄瞥了一眼路薏丝的脸色。女子一脸死白仿佛随时会昏倒。

「不知道他们当时谈了什么,反正路薏丝小姐失手杀了王子。然而她不能把王子的尸体丢在原地。毕竟刚才她走出后门时,铺地毯工人见到了她的身影。只要王子的尸体在马废附近被发现,嫌疑肯定会落到她头上。于是路薏丝小姐想到要用吊桥移动尸体。」

路德维希配上方才说明过的图解。

「路薏丝小姐升起吊桥后从后门入城,对地毯工人与卫兵下了琐碎的要求。这是为了把他们留在原地,不让他们出城。接着路意丝小姐火速赶往二楼的房间,把尸体拖进阳台。然后她回到室内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拜托附近的佣人帮这间房间换床单。」

「尸体就在阳台,还请佣人换床单?」腓特烈王子失声叫道。

「她已料想到佣人单纯换床单不会多事查看阳台。随后路薏丝小姐回到一楼,随便找了一间房从窗户爬出城外,将吊桥复原。要是从后门进出会被地毯工人发现,因此她使用窗户进出。从窗户进城后,她回到换好床单的房间。接着她把床单弄出有人睡过的模样,再把尸体拖回室内。以她的力气来看,拖进窗里大概就精疲力竭了。等这项工程结束,她立刻找侍从在自己房间开始编织。她算准在尸体发现前要是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就不容易遭怀疑。」

路德维希推理完毕。

所有人的视线紧盯着路薏丝。

岂料她突然拔腿冲向卫兵抢走他的枪,飞奔出大厅。

「路薏丝小姐!」

腓特烈王子首先反应过来。

接着路德维希与汉思一行人跟上前。

路薏丝在黑漆漆的雨中远去的身影犹如幽魂。

她站上架在内护城河的桥端,将燧发式手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请你住手!别做傻事啊!路薏丝小姐!」

腓特烈王子的吼叫在耳边回荡。

路薏丝面对众人,嘴边浮现惨笑。接着她扣下扳机——

一瞬间,内护城河的水面冒出四条纤细的手臂,抓住她的脚,转眼间拖进水中。枪声没有响起,手枪掉落在桥上的声音夹杂在激烈雨声中,残留在汉斯等人耳际。事情太突然,大家来不及回神。

离宫的人们愣愣地望着眼前光景。

9

汉斯、赛莲娜与路德维希三人冲出离宫,沿着河狂奔。不久,见到追寻的人被冲上河岸。

「路薏丝小姐!」

路薏丝躺在被雨水浸湿的草丛里,模样宛如魂断河中的美女。白色睡衣的衣摆浸在河中,仿佛随时带着她冲往下游。

「姐姐,你们在吗?」

赛莲娜对着宛如黑炭的夜河呼喊。但她的姐姐并未现身。

「还有气,不要紧。」

路德维希抱起路薏丝。

路薏丝发出呻吟,勉强还有意识。

「路薏丝小姐,你为什么要做傻事?」汉斯蹲在她的身边问。

「让我……死了吧……」

「不可以,请你活下去。只要赎罪,总有一天能获得原谅。这是人家教导我的,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你一定也懂……」

「我……害死了我最爱的人……亲手杀了他……」

路薏丝望着自己发抖不已的掌心。

「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你跟克里斯蒂安王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路德维希问。

「他爱的……是那个女人。那个……不会说话的侍女……他从那天起,一直在寻找失踪的侍女……仿佛我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一直在找那女人……」

那女人应该就是指赛莲娜的妹妹。

路薏丝以为王子对自己没有爱意,才会痛下杀手。汉斯不确定这是否该称作嫉妒,他觉得这可能是更复杂的感情。

王子真的爱着赛莲娜的妹妹——人鱼公主吗?

借由结婚这个仪式获得王子之爱的人,不就是路薏丝吗?

他们的爱本来不该受到任何人谴责。为何导致这样的悲剧?

人鱼公主变成了泡沫。

王子遇害。

瘦弱的太子妃受困于心魔。

「看来两人之间曾为了她产生争执。杀人不可饶恕,但她憔悴瘦削,想必始终为了半年前的错误困扰。」

路德维希抱起路薏丝。外表并不强壮的路德维希,都能轻易抱起她。

「先带人回离宫吧。稍微休息一下再继续……」

「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拜托你……拜托……」

路薏丝的语气变得强硬。

「好吧,我带你回旅馆。」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雷声在远方的天空响起。尽管夜晩的积雨云不见消散,但最惨烈的风暴已过。

「我问你。」赛莲娜靠近路薏丝的脸向她问话。「刺杀王子的凶器你怎么处理?」

「我丢进护城河里……我很害怕……」

「你从哪里弄来凶器?」

「当我走在城里……有个不认识的老奶奶找我攀谈……她说那是可以实现愿望的道具,我冲动买下来了……她告诉我把东西带在身上就会有好运……」

路薏丝在裙子里装了布袋,将匕首装在里头。这个举动在半年前案发时让她冲动行凶。「你什么时候买的?」

「与克里斯蒂安订婚时。之后……我在镇上见到老奶奶好几次。她每次都会叮咛我,遇到问题时就双手握住施咒的道具……祈祷心愿实现……我当时只是照着她的话……」

魔女把凶器卖给路薏丝,催眠般怂恿她使用匕首。

这是为了什么?

路德维希推论魔女的目的是杀死王子。若真是如此,路薏丝杀害王子时,魔女的目的达成。王子的死究竟能为魔女带来什么利益?

「对了,赛莲娜你找回心脏了吗?」路德维希问。

对了,没时间了!

天亮后赛莲娜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

「赛莲娜的姐姐们正在拼命寻找心脏。」

「我不在乎了。既然王子命案的真相顺利解开,使命就结束了。没有遗憾。」

「不要放弃!你一定会得救。请你相信姐姐们。」

「汉斯,很高兴你来救我。我能欣赏人类了。比起死前对人类依然不改仇视,这么一来可以比较美丽的灵魂死亡。」

「请你不要说这种话……还有时间……」汉斯强忍着泪水。

「赛莲娜,你索取变成人类的药品时,有没有注意到魔女有异状?」路德维希问。

「魔女?异状?没有。」

「你在半年前与姐妹们一起找魔女借匕首。当时的魔女与你这次变成人类时找的魔女,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什么意思?我说过,我没有余裕直盯着魔女。要说不一样的地方……」赛莲娜回想着说道。「她的左眼……半年前见到她的时候,魔女没有左眼。但这次她的左眼治好了……我想这对魔女来说并不难,没挂在心上。」

「那不是治好的。」路德维希说。「她大概是另一名魔女。」

「什么?另一名魔女?」

路德维希解释起魔女为何至少存在两名。

「那么变成尸体飘到岸上的魔女呢?」

「尸体大致已碳化,无法详细检验,但左眼比右眼还凹陷。你们半年前见到的魔女,可能就是那具漂到岸边的尸体。」

「你说那名魔女死了?那一周前给我药的魔女是谁?」

「另一个魔女。」

「但她们住在同一个地方。那个人也知道我半年前来过。她还知道我找她做什么。」

「她变成前一任魔女啊……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

「魔女说不定是继承而来的命运。前一任魔女放弃职务,接下来就会有另一个人选接任为新一任魔女。或者是每当魔女死亡,就会产生出新的魔女。」

「每当魔女死亡,就会产生出新的魔女……」赛莲娜低语。

「赛莲娜,你听我说。」路德维希正色。「假设有名魔女的目的是杀害克里斯蒂安王子。魔女不能为了自己的目的使用魔法,因此她打算操纵某个傀儡杀害王子。于是魔女四处设下陷阱。想要实现愿望的人会前来魔女的家。她巧妙利用他们的欲望,策画最终拿下王子性命的计划。没错——全是用来杀害王子的计划。」

「那个人就是路薏丝遇到的魔女?」赛莲娜问。

「对。她也是你妹妹遇到的魔女、你们姐妹借用匕首的魔女。她是没有左眼的魔女。」

「打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杀害王子?她玩弄我妹妹纯粹的心,煽动路薏丝的担忧,都是在最后夺取王子的性命?她为何如此执着王子的命?」

「我不知道。」

「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赛莲娜。你听好。如果魔女其中一名傀儡发现自己被她玩弄在掌心,你觉得傀儡会有什么反应?」

「不想让魔女称心如意。」

「我想也是。而傀儡如果被魔女施加某种有交换条件的魔法,傀儡应该会采取某种手段解开魔法。」

「——解开魔女魔法的手段?要是真有这种东西,我才想知道呢。这遭遇跟我一样啊。」

「大概有一个方法。」

「是什么?」

「消灭施加魔法的人,也就是魔女。」

「消灭……你指杀了她?」

听见赛莲娜的回话,路德维希脸色凝重地点头。

「但我不推荐这个方法。杀害魔女,很可能会遭到一样严重的报复。比方说全身遭受魔女的诅咒……新的魔女也许靠这种方式诞生。」

魔女的目的,以及对抗魔女的手段。

魔女的尸体。

新任魔女的存在。

赛莲娜隐隐约约察觉出其中的意义了。

「该不会……」

赛莲娜走到一半猛然回头。她的表情冻结了。

汉斯追随着她的视线,注视黑暗中。然而什么也没看到。

但赛莲娜见到了。她像畏惧黑暗的孩子般打颤。

「汉斯,看。」她望着一团漆黑,侧着身子戒备。「是魔女……」

「赛莲娜小姐,我什么都没见到。」

「仔细看。就在那里!」

「赛莲娜小姐?」

仿佛受到黑暗吸引,赛莲娜沿着河边道路折返。不久,她的身影消失在夜雨牢笼。

「路德维希先生,赛莲娜小姐!」

「安徒生,快追她。她会重蹈覆辙的!我把路薏丝小姐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回来。」

「好的!」

汉斯朝黑暗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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