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至已过,村子北边的湖仍旧冰封未溶。自古以来,这个现象被人们视为凶兆。
像久雨,像洪水,抑或干旱,或是饥荒。
长老聚集起来,为村子的存亡讨论三日三夜。
结论是——
按照往例从村民中选出一名「馆员」,献给位于西边尽头岛屿上的图书馆。
当晚村里的年轻人全被叫出来。大伙准备了一个布袋,放进几根水鸟的羽毛,以及一根黑色羽毛。接着要年轻人按照顺序将手伸进布袋,每人抽出一根羽毛。有人勇敢地将手伸入,有人哭哭啼啼迟迟不肯伸手,还有人搞不清楚状况。每个人都挂着不同的表情抽出命运的羽毛。
抽到黑色羽毛的人,是名叫佩鲁的十三岁少年。
他的身材比同龄孩子还瘦小,也绝非聪明伶俐,是个独自在村外玩耍的边缘人。村里没有任何人见到他抽到黑色羽毛而惊慌失措。他的双亲早已病逝,收养他的叔叔看起来还对结果感到高兴。当然他是为佩鲁获选为光荣的「馆员」高兴,绝非因为少了一个米虫——至少叔叔的笑脸有这样的矫饰。
净身仪式随着太阳下山开始执行。
佩鲁被强行换上崭新白衣,村里的祈祷师从四面八方对他泼洒圣水。冰凉刺骨的夜气中,飞溅的水珠就像颗颗冰粒砸在他身上。他很快体温下降,一阵彷佛全身麻痹的感觉朝他袭来。
接着他的身体被包上一层鹿的毛皮,被塞进用嫩杉枝编成的笼里。
盖子立刻就被封上。
佩鲁倒栽葱进了笼中,见到星光熠熠的夜空被封起来的那瞬间。此后到来的黑暗,带给他死亡的预感。
村里四个年轻人聚在笼子周围。都是逃过黑色羽毛的人。他们用肩扛起穿过笼底的挑担,把笼子抬起来。
接着夜晚的村子响起了笛声——
听见这声信号,笼子便启程离开村子。
只有长老等人来送行。多数村民都为牺牲一名少年使村子获救感到欢喜,久违地进入安稳梦乡。
佩鲁在上下剧烈摇晃的笼子中,领悟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村子。
「佩鲁,听得见吗?没想到你会被选为馆员。」
扛着笼子的脚夫跟他搭话。笼子编得很密看不到外头,佩鲁无法确认男人外貌,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荷乌卡。他比佩鲁大两岁,是个总寻佩鲁开心的粗暴家伙。
「快放我下来啊,荷乌卡。我不想去图书馆。」
佩鲁小声哀求。荷乌卡等人爆出笑声,故意用力将笼子摇上摇下。
「坐起来还舒服吗?」
「好可怕,快放我下来!」
「这种三更半夜,被丢在夜路才可怕咧。不然我也是可以让你自由啦。」
「不、不要啊!」
「一下要我放了你,一下又说不要,我真是不知道该拿馆员大爷的任性怎么办。放心吧,我会在今晚将你确实送到图书馆。这是为了村子好。」
佩鲁完全无法反驳。身体冷得缩起,也没有跳出笼子逃跑的体力。他听着荷乌卡等人打闹与笑声,意识逐渐远去。
下次清醒时,笼子已经被扔到河上,在水流中飘荡。
转眼间水已渗入笼内。他反应过来弹开盖子,见到以荷乌卡为首的四个男人在岸边排排站的身影。他们不再嬉闹,对佩鲁兴趣缺缺似地转过身,正准备回到村里。
佩鲁想要出声呼救,却吃进了水呛得厉害,完全发不出声音。
笼子顺着河流逐渐离开岸边。幸亏河川不深,不算湍急。
佩鲁爬出笼子,脚踏上河床。水位大概在腰围附近。即使如此,漆黑的夜河仍像改换形体纠缠不休的骇人生物,要带着佩鲁前往未知之地。
佩鲁拼命抵抗,朝对岸前进。他被冲得太远,无法原本的岸边,只能继续前行。
随着河岸越来越近,河床越来越浅,渐渐好走起来。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冷冰冰的,彷佛他穿着寒冰结成的衣服。
他几乎挣扎着爬上岸。
最后还是来到这个地方了。
这座被河川与海洋包围的岛屿,除了少许古迹,以图书馆座落此地而为人所知。不用说,村里没人想靠近。光说出图书馆的名号,或在脑海想象,都令人们恐惧。世世代代的村民都委婉地尽力维持漠然,对下个世代口述关于图书馆的传说。
佩鲁非常清楚图书馆的恐怖。原本就很胆小的佩鲁认为,如今置身于岛上的这个事实,完全就是一场恶梦。河水在背后静静流过的声响,成了来路不明的怪兽耳语朝佩鲁逼近。白桦与针叶树的森林中有黑影蠢动。不知道是风吹动草木、野生动物,还是其他东西……
真想直接倒地长眠。
宛如甜美香气的死亡前兆,到了这个地步仍袭向佩鲁,诱惑着他。
然而佩鲁踉踉跄跄地在黑暗中前进。正因为他胆子小,更容易受到想要尽快离开现场的心驱动。
总之得先帮身体取个暖。他知道怎么生火。但工具该怎么办?柴薪该上哪找?得到不会吹到风的地方……
在森林徘徊时,他撞上了巨大的石碑。
那是一座单纯将切割平整的岩石垂直立起的石碑。
佩鲁在黑暗中定睛细看,见到石碑上头刻着奇特的人形图案。
——是埃欧雷卡司沃!
据说从前在这座岛上,有许多被称为埃欧雷卡司沃的人徘徊。画在壁面上的他们有项特征,就是每个人都没有脸孔。传说中他们被奉为不净之神,图书馆就是供奉他们的祭坛。村里的老一辈总是说,他们是抓坏孩子来吃的怪物。
他从森林深处感受到的视线,是否来自他们,或者只是佩鲁多心了?既然他们没有脸孔,照理来说不可能感受到他们的视线——
佩鲁突然心慌起来,不顾一切拔腿狂奔。
只是在原本便已疲惫不堪他娇小的身体怎么支撑得住……不久他就倒在森林里。
他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作了一个梦。
佩鲁的眼前出现了小鹿被枪刺穿,脖子鲜血直喷的画面。那是他在森林里捡到的小鹿。佩鲁将它取名为「朋友」,常跟它在春天的原野玩耍。当他被村里的孩子排挤来到原野,朋友总是在那里等着他。小鹿一天比一天大。某一天荷乌卡等人见到他俩玩耍,便把佩鲁与小鹿拆散。朋友当着佩鲁的面被刺穿,皮被剥下来,处理成食用肉。佩鲁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过程,就连在梦中也一样。
说不定现在的自己正遭到那时的报应。
佩鲁对眼前那片血腥幻影伸出手,指尖却触碰到冰冷的土地。
2
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处于灰色天花板之下。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
佩鲁躺在床上,缓缓举起手臂,仔细观察起手掌。手指活动自如。
他还活着。
「啊,你醒了啊?」
他将头转向声音来向,一个孩子从门口进入。一头毛燥黑长发,肤色微黑……以及一双好强的大眼。这个孩子感觉似曾相识。
「拿去,是汤。原本我自己想吃才拿过来的,但没差。你醒得正好,快吃吧。」
说完便随手将碗递出。那是一碗用马铃薯与蔬菜炖煮成的汤。
佩鲁乖乖接过碗,战战兢兢喝起汤。暖意沁入体内,同时胸中充斥起安心感。不知为何,眼泪自然滑落脸颊。
「你怎么这样就哭了啊?」一头乱发的孩子来到佩鲁身边盘腿坐下。「我还想说到底谁会在我之后被送来岛上,怎么偏偏就是你——爱哭鬼佩鲁库利。」
「你知道……我叫什么?」
「是啊,你总在村里被人欺负哭哭啼啼。我帮你好几次,可别说忘了我的恩情啊。」
「咦?呃……」
佩鲁确实对眼前的孩子有点印象,却无法立刻想起对方。
「呿,真是不值得救的家伙。」孩子说完露出苦笑。「没办法,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叫做威莎丝。你别再忘了。」
威莎丝——
他听过这名字。
不对,应该说他熟得很。
眼前的人真的是那个威莎丝吗?那个常跟村里长老与大人争论,因此被收拾掉的聪明女孩……
女孩?
佩鲁再一次望向盘腿坐在他面前的人。她的体型乍看像少年,但胸前勉强看得出微微的隆起。
「喂,别直盯着我看。」
威莎丝抱着手臂遮住胸脯。
「——你真的是威莎丝吗?」
「你果然还记得我嘛。」
「可是威莎丝……两年前就……」
两年前。那年跟今年一样,湖水冰封不溶。村子照例使用布袋与羽毛决定馆员。佩鲁抽到了白色羽毛,好不容易逃过一劫。
抽到黑色羽毛的是全村最麻烦的人物威莎丝。
「没错,我在两年前被选为馆员,送来图书馆。」
正因如此,佩鲁误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
佩鲁就跟其他的村民一样,刻意遗忘为村子牺牲的馆员。直到自己成为当事人,他才体悟到这是多残忍的行为。
「该不会这两年来……你都一个人过活?」
「没错。不过头一个月还有另一名馆员。她比我早五年成为馆员。」
「另一名馆员?」
「每当闹天灾或饥荒,村民就会向图书馆献上一名馆员,自然会出现重迭的时期。嗯?我看你一脸搞不清楚状况啊,佩鲁。没关系,你不用着急。喝了汤恢复精神吧。接着我再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按照顺序一个个教你,像是馆员该做的事,或是在这里生存的方法。」
「对了,这里……是哪里?」
「就是图书馆。」
佩鲁在威莎丝的带领下参观图书馆。
图书馆远比他想象得大,造型简陋。外观接近方形,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灰色箱子被随意丢在森林。佩鲁原本将这里想得更加骇人,事实反而令他期望落空。
「村里的人什么也不懂,还把图书馆讲得多恐怖,但这才是现实。」威莎丝耸肩说。「没什么大不了吧?」
「是啊……但我总觉得这里在别种意义上确实可怕。」
「可怕?哪里可怕?」
「这么巨大的建筑物,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这样的东西到底为何设置在此?」
「你觉得我会知道吗?」
威莎丝双手一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踏进入口,就来到大厅。天花板高得令人看不清楚。佩鲁茫然仰望天花板。他感觉寂静彷佛化为粒子,默默垂落。
接着来到第一阅览室。
以笔直的通路为中心,从门口到阅览室最深处,左右两边皆以相等距离设置无数书柜。书柜的数量粗估也有四十组以上。从房间一端走到另一端得花上好几分钟。
「听说从前这里陈列着书籍,每个人都能自由借阅。但过去是否真的存在这么多书,还是个疑问。」
威莎丝抱着手臂说明。
书柜全空荡荡,满布灰尘的空气充斥其中。
佩鲁只在对话中听过书籍。至少生活在村里不需要这个,他不曾感兴趣。
「想看书的话,我之后借你。去找就会发现很多地方都有遗落的书,我每次找到都会捡起来收好。」威莎丝说。
共有第一到第八间阅览室,空间大小与书柜配置法皆有不同。只是过第三阅览室后,好几间房间墙壁与天花板严重崩塌,连进去都成问题。
「根据前任馆员的说法,这座图书馆到处都严重坍塌,是历代的馆员重建成现在模样。第一阅览室很漂亮吧?那边原本也乱糟糟的,是以前的馆员恢复原状。」
「馆员多久以前就存在了?」
「不知道,每名馆员任期有多久、是否有尽到责任,这些事并没有留下纪录。大家只知道前一任口述的事。」
威莎丝带领着佩鲁继续朝建筑物内部前进。
随着他们深入,墙上的龟裂显眼起来,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重。
「你看,走廊前方有两扇门。右边的门是书库,类似仓库。阅览室放不下的书都收在那里。左边的门则通往地下书库。」
「地下也有房间啊?」
「没错。而且地下的部分还远比地上来得广大。」
「哇……」
这座建筑已经够大了,居然还有更宽阔的地下,佩鲁完全无法想象地下的模样。
「关于书库与地下我之后再说明,在这之前我想带你看个东西,跟我来。」
佩鲁遵从指示跟在威莎丝身后。
她回到大厅,走出建筑物。她到黑压压的天空下,沿着建筑物走入森林,绕到馆后。
视野突然宽敞起来。规模直逼广场的平坦地面,排放着无数面像小石碑的物体。
「这里是馆员们的墓。」威莎丝眯起双眼说明。
接着她跪在崭新的石碑前,一脸怀念地俯视着石碑。
「我刚来到图书馆——她带我来到这里,像我现在这样,对着前一任的墓祈祷。我猜那大概是种仪式,这里有多少墓就执行过多少次仪式。」威莎丝背对着佩鲁继续说道。「我觉得这种东西无聊透顶。说到底就是因为有这些规矩或习俗,我们才会在这种地方过得这么凄惨。必须要有人斩断这种恶性循环。」
威莎丝起身拍拍腿上的尘土,凝视着森林,就像是寻找着身在林中的某个人。
「但到头来我还是做了一样的事。我明明就知道这没有意义。为什么呢?」威莎丝露出疲惫的笑容。「佩鲁,我死了以后不用帮我盖坟墓。」
佩鲁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3
之后,佩鲁在威莎丝的带领下,在图书馆周边闲晃。
威莎丝对着佩鲁逐一说明眼前景象。她大概当年也像这样接受前任馆员的解说。
「来,你看这块石碑。」威莎丝伸手一指。
正面可以仰望图书馆的位置,立着一块细长石碑。石碑呈现方塔形状,顶端锐角。石碑的四面各自刻着某些文字。
「呃……我不识字……」
「真拿你没办法。这串刻最大的句子是这个意思。」
此地为人类创造之文明最终落定之处
「……什么意思?」
「大概跟图书馆理念有关吧。你知道理念是什么吗?」
「嗯,勉勉强强。」
「其他细小的字句都磨花了看不清楚,上头写的似乎是『本设施乃是为了人类未来而建造』这类夸张的事。」
「这样啊……这一侧也写了些东西。」佩鲁指着石碑的背面。
「我知道,那边是用其他国家的语言写同样的话。这附近的石碑全都这样。」
「为什么?」
「可能这里原本打算做成开放给全体人类共享的设施吧?事实上在图书馆找到的书,每一本都用别国语言写成。」
「这座图书馆收集了各国的书籍——对吗?」
「这……谁知道。」威莎丝耸肩。「顺便一提你看这里,到处都看得到这边写的文字符串,你记起来也不会少一块肉。」
「上头写了什么?」
千年图书馆
「那间图书馆在古代这么称呼。然而不知道何时起,连说出这个名称都成了禁忌,如今再也没有人知道这名字。」
威莎丝解释。佩鲁不知道她的解答是否真的跟石碑一字不差,或者是历任馆员传承的说法。
两人接下来前往河边,就是佩鲁连人带笼被丢入的河。
河比平常混浊一点,流速也变快。或许是山边的乌云让当地下雨。佩鲁庆幸起自己不是在今天被丢进河里。
「以前这边好像还有架桥,跟对岸相通,听说还有通往图书馆的路。要是桥还存在,我们哪需要被丢进河里。」威莎丝笑道。
「要是桥还在,就可以回村子了。」佩鲁喃喃自语。
「你想回村里吗?」
「……我不知道。」
「这条河平常又浅又平稳,冬天还会结冰。拼一下也可以过河。」威莎丝遥望着对岸。「即使如此,至今从来没有馆员回去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村里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
威莎丝的话语深深刺痛了佩鲁的心。
对岸论距离不远,在他心中却彷佛成了彼方的世界。
佩鲁想要仔细凝视河的另一端,试图靠近河岸。
此时威莎丝突然从背后扯住他的衣服。
「快躲起来!」
威莎丝小声警告。佩鲁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藏身在杉树底部。威莎丝也用同样方式躲起来,将脸凑近佩鲁。
「对岸的森林里有东西在动。」
「咦?是鹿吗……?」
「笨蛋,头不要露出来。躲起来啦。」威莎丝用力把佩鲁的头压下。「对方看起来在警戒我们。这不是动物……」
「该不会是……埃欧雷卡司沃?」
佩鲁以发颤的声音询问。
森林中徘徊的无脸怪物——
「才没有那种东西。」威莎丝唾弃地说。「至少我从来都没见过。前任馆员跟她的前任也没见过。」
「可能他们平常都躲起来,不在人面前现身啊……」
「我就跟你说没这种东西了。可能很久以前还有,现在不存在了。」威莎丝维持压低的姿势,转身步步走回森林。「最好暂时别靠近河岸。快,趁现在回去吧。」
佩鲁跟着威莎丝回到森林中。
之后两人朝岛屿北侧移动。
北边的森林有着奇异的景色。树木之间散落无数红黑色物体,宛如枯瘦多节的巨大骨架。在村子的传说中,这是倒地的巨人们尸体风化过后仅存的「铁骨」。
「某些传说还说是巨人建造了那间图书馆。他们的根据是,只有巨人盖得了那么巨大的建筑。」
「是喔……原来是巨人盖的啊。」
「喂喂喂,你可别当真。」
「咦,不是吗?」
「你想想看,如果真是巨人盖的,为什么入口要配合我们的身材?根据室内构造,保证是跟我们体型相当的人类盖的。」
「那这些巨人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威莎丝双手环扣垫在脑后,仰望着铁骨说道。「有些石碑里画到了巨人,根据那些石碑,巨人可以利用双手的鞭子尖端降雷。」
「好可怕……」
「不用怕啦,反正巨人早就死了。」
「真的吗?」
「你踹他敲他都不要紧。」
威莎丝随即在一副红黑色的骨架踢上一脚。就跟她说得一样。骨架没有反应。
「看吧?」威莎丝露出笑容。
但佩鲁还是提心吊胆,深怕巨人随时气得站起身。见到他的样子,威莎丝兴冲冲地给「铁骨」多补了好几腿,让佩鲁备感威胁。
之后两人向南走,环视图书馆一旁的蓄水池。
「这座岛的优点就是不愁没有水。既有河又有蓄水池。馆员可以在这里长期生活,就是因为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水资源在这里很丰富。」
「食物该怎么办?」
「村里的人不是每周会把给图书馆的供品丢进河里吗?就吃那个。」
「哦……原来如此。」
「不管收成再怎么差,他们绝不会让中断供品。毕竟说到底,那群人还认为中断会导致欠收。这就叫信仰。」
「信仰……」
「既然是献给图书馆的供品,我们馆员接收也是应有的权利吧?」
「对……这是权利。」
「此外森林里也有很多食物,像核果或菇类。还能抓鱼或抓鹿。」
「鹿?你也吃鹿?」
「对啊,你应该吃过吧?那算大餐。最近鹿越来越少见了。」
「村子总是在为缺粮发愁,要是真的没食物了,该怎么办?」
「我会努力不让这种事情发生。」威莎丝得意洋洋说。「我在图书馆挖到的书上写着自给自足的办法。那不是村里采用的胡涂作法,而是更科学化更有效率的好方法。我最近终于成功在室内栽种出蔬菜。你喝的汤也是这样作出来的。」
「是喔……你好厉害。」
不愧是因为太过聪颖而被大人视为眼中钉的孩子。她凭着自己存活到现在,想来也是拜她的脑袋所赐。
「好啦,散步差不多结束了。」威莎丝说。「终于要开始教你馆员的工作了。这是几年、几十年来代代『馆员』相传的工作。当然要不要乖乖做,就取决在你啰。」
4
威莎丝推开书柜沉重的门扉。
本以为门另一端就是房间,谁知道入口是双重门,细长的走廊另一端又有一扇沈甸甸的门。构造相当严密。
走廊的墙上画着许多文字、记号或图画那类的东西。笔迹特征各有不同,就像历年来有许多人将各自的主张补述或覆盖在墙上。
「上头写了什么?」
「都是古老的语言,我也看不大懂……大致上是取用书籍的注意事项。」威莎丝将手搭在尽头的门。「里面很暗,当心脚步。」
「好。」佩鲁紧紧握着威莎丝交给他的提灯。
「我要开门了。」
威莎丝将身体抵在门上推开。
门缝窜出干燥冰冷的空气。密闭房间特有的干刺空气滑过脸颊。昏暗的空间让佩鲁腿软起来。
「拿灯来。」
在威莎丝的要求下,他连忙将提灯照向室内。
宽广的走道直朝幽暗的深处直直延伸。道路左右两边也是杳无止尽的空间,高耸的书柜连绵不绝。
怪的是——提灯照耀范围可见的书柜,全都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因为这里靠近门口。我们要继续前进了。」
威莎丝抓住佩鲁的手腕,领着他走进深深的黑暗中。她要是没这么做,佩鲁会吓得不敢前进。手腕传来她的体温——光是这样,就让佩鲁能鼓起勇气走进黑暗。
走了几分钟,提灯照耀出的景象,开始产生些许变化。
原本空无一物的书柜上多了一些东西。那是长方形的箱子——箱子表面是铅灰色,没有文字或装饰,每只箱子都是相同大小,相同形状。
那是书籍吗?
继续向深处前进,铅灰色的箱子溢出书柜,胡乱堆在地板,最后甚至散落走道。
「很多吧?做好心理准备,更里面的地方还有你想象的五倍多。」
威莎丝捡起一只掉在地板的箱子对着光。
外观是普通的箱子。每个角落都没有缝隙,完全看不出开合的盖子在哪里。
「目前这是封存的状态。一般来说书为了让人阅读里面的文字,采取左右对开的造型,但这间书库里的藏书全都装进同一个规格的箱里,密封以避免他人开启。」
「没办法阅读里面的书吗?」
「有心应该能强行破坏箱子抽出内容物,但这不是馆员该做的事。馆员是图书馆的守护者。我们的任务,是让这些封印变得更完备。」
「看起来已经很完备了……」
「问题在于地点。如你所见,书库里的箱子散乱。要是有个万一,箱子的封印可能就会轻易解开。」
「万一是指什么情况?」
「比方说……天花板崩塌让瓦砾砸下来,或是你摔倒头撞上去。光这样箱子应该是不会坏啦,我只是举个例子。」
「了解。继续说。」
「为了让封印更完备,要把箱子运到地下书库收藏。这就是馆员的工作。」
「……就这样?」
「没错,就这样。」威莎丝说完,将手上的箱子朝佩鲁递出。「来,这个给你拿。这是你成为馆员后可喜可贺的第一次上工。换我帮你拿提灯。」
威莎丝接过提灯,相对地佩鲁也收下箱子。
箱子沈甸甸地,双手齐用才抱得住。体积相当惊人,与身材矮小的佩鲁相比,箱子远远大上许多。
「等、等等啊,这个太重了。」
「你真是个弱鸡。」威莎丝傻眼起来。「这里有载送的柜子,就用它吧。」
两人走出书柜回到大厅。威莎丝不知道从哪里推出一台多层推车。那是架装着滚轮的柜子,目测可以容纳十个铅灰色箱子。
「今天先运一只就好。我们把它运到地下吧。」
威莎丝推开通往地下的门。一阵强风随即自门后灌入,扫过佩鲁身边。这阵风强得要把人吹垮。
门后只有一条黑暗的道路。然而从空气的吵杂声与流动来判断,可看出道路通往相当深层的地方,宛如无底水井——
「我话说在前头,通往地下书库的路很长。往返大概两小时。」
「这、这么久?」
「没错。路上想上厕所也不行。趁现在快去。」
「没、没关系,我还好。」
两人推着多层推车踏上道路。
周围的温度一口气下降。脚步声激起了回音,又消失在道路彼端。顶端高高在上,道路横幅也算宽敞,走在路上并不会感到狭窄,只是这个地方比至今参观过的更加无机质,深感此地的异常。
「有推车轻松许多吧?」威莎丝一派轻松地说。「光用看的很难摸清,不过这是巨大的螺旋状道路,直通地下。」
地面确实有微微的倾斜。去程或许轻松,回程恐怕没这么简单。
佩鲁不经意发现,提灯照到的地板写着一些文字。
「那是数字,以前的馆员将到地下书库的距离纪录下来。」
「上面说还有多远?」
「天知道,我不清楚单位。但照我的经验,现在还走不到十分之一。」
听了让人都要失去耐心。
一想到自己得孤军奋战——佩鲁再次为深深的黑暗感到恐惧。历代的馆员难道都独自步行往返这片黑暗吗?他实在难以置信。
「我问你,威莎丝……为何我们非得做这些事?」
「因为这就是馆员的工作啊。」
「我……又不是自己想当馆员。」佩鲁忿忿不平地挤出声音。「都是其他人擅自安排……逼着我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到底是要我怎么样?」
「那我问你,你成为馆员之前是什么?你从前是为了什么而活?你又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了?」
「呃……」
他完全无法反驳。
「丧气话说够了吗?那就继续走吧。反正你已经无处可去了,不如跟随我。」
威莎毫不在乎地说完,就朝黑暗快步前进。佩鲁不敢在原地伫足,垂头丧气跟在她后头。
漫无止境的道路终于能看见终点。尽头有一扇巨大的门扉矗立在前。
「我们到了。前面就是地下书库。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没关系。」
「真的啊。」
威莎丝挂着嘲讽的笑容一瞥佩鲁,接着手握住门把。
她缓缓推开门。
门后又是走廊。
然而这里的走廊与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左右两边的墙每隔相等距离,就有一个通往其他走廊的入口。如果面前的道路是树干,左右走廊就是无数的树枝。
「地下书库画分成数个区域,书柜放满的区域会封锁起来。目前已经有二十五个区域封锁完毕。」
「没客满的区域还剩多少个?」
「我不知道。尚未封锁的区域本身破百,但我不确定每个区域目前剩多少空位。」
在威莎丝的领导下,佩鲁从主干道拐进其中一条子干道。
子干道里头又再细分出树状道路。
「这里很容易迷路,别走散了。」
威莎丝进入狭窄的走廊。
这次两人终于走到了左右设置着书柜的书库。看来这里就是终点。已有近半数的书柜上整整齐齐排放着箱子。
佩鲁从多层推车取出箱子,安置在柜子的空位里。
「辛苦啦。」威莎丝说。「这就是馆员的工作。很简单吧?」
佩鲁马上点头。
事实上工作本身一点也不难。
不过——至今到底有多少名馆员,花费多少时间才把多少只箱子搬进来……一想到背后耗费多庞大的时间与劳力,他实在无法把这项工作看得容易。
5
几天过去。
佩鲁从第一天过后,再也没前往地下书库。比起工作,他光是适应图书馆的生活就忙不过来了。从蓄水池打水,学习耕作蔬菜的方法,帮自己整理出一间房间,洗衣,打扫,捡坚果……
图书馆的生活有太多必须处理的事,活下去就得费一番工夫。即使如此,也比过去在村里卑屈的生活洋溢着充实感。尽管生活困顿这点没什么改变,在图书馆的日子远远踏实得多。
这全都要感谢威莎丝。
要是没有她,在这里的日子想必会变得晦暗寂寞。不仅如此,说不定佩鲁早就曝尸荒野。
与威莎丝一起用餐,是佩鲁最快乐的时光。她总是一派自豪地跟佩鲁大谈各种关于她自制菜肴的话题。见到佩鲁津津有味地用餐,平常总是一脸凶巴巴的威莎丝也会露出腼腆的笑容。见到那张笑脸,是佩鲁的幸福。
等佩鲁反应过来,他已经喜欢上威莎丝了。
此后又过了几天。
佩鲁之后依然没执行过馆员的任务。
即使生活开始上轨道,也多出空闲时间,每当他试图拖着身子前往书库,脚步总会迟疑起来。
佩鲁尚未接纳馆员的工作。反倒是他了解得越多,就越搞不清楚馆员与图书馆的意义。过去的他确实对图书馆有诸多误解,但如今成为馆员来到这个空间后,他仍旧没得到任何正确解答。
这座图书馆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建造……
而馆员又扮演什么角色……
某天佩鲁从蓄水池回来的路上,见到在树阴下阅读的威莎丝。他来到她身边,在旁边坐下。
「我在意一件事很久了……」佩鲁开口。
「什么事?」威莎丝的头冒出书本,回望佩鲁。
「威莎丝你……完全没去搬箱子?」
他这么一问,威莎丝故作胡涂地耸肩。一阵来自海洋的暖风拂来,松叶在头上沙沙作响。
「我很忙啊。」威莎丝示意手上的书。
「你在隐瞒什么?」佩鲁继续逼问。
「我能隐瞒什么?」
「像图书馆或是馆员的事。」
「哈哈,我什么都没瞒你。不过我倒是有很多事还没告诉你。」
「没告诉我什么?」
「像是……前任馆员的事。你想知道吗?」
「想……」
「不怎么有趣喔。」
「没关系。」
「她——二十岁,是个很美的人。她救了沉入河里的我,教导我所有在这里生活的注意事项,当然也包含馆员的工作。我只有在最初一个月跟她一起生活。她有一天突然在墓地挖起洞。问她是不是想重新埋葬谁,她轻轻摇头。我到了隔天才知道挖洞的意义。她在睡梦中过世,是病死的,身体很虚弱。我把她埋进她自己挖的洞里。我到现在依然后悔自己没有及早注意到她的状况……」
威莎丝的视线遥遥飘向森林的某处。佩鲁很清楚她不时会做出这个习惯动作。
「她有没有告诉你其他关于馆员的事?」
「很遗憾,她只教了我工作。」
「真的只有这样?」
「因为馆员只有这个任务啊。你无法接受吗?我也不能啊。看着她每天认命地把箱子从地上运到地下的样子,我不由得怀疑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得做这些事。要形容的话……我实在看不下去。真的很可悲。于是我为了多了解馆员的事,在图书馆收集散落各处的书本阅读,走遍岛上调查石碑。于是我明白——到头来馆员仅是负责搬运箱子的存在。真相毫无掩饰,赤裸裸地摆在我们的眼前。」
「就算是这样……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馆员要持续搬运箱子?」
「永久性保存——图书馆里的手迹与石碑常出现这个字眼。」
「什么永久……?」
「意思就是一直保管下去,未来也不会改变。」
「那果然……这座图书馆是打造来搜集全世界的书,以便流传给未来。馆员则负责持续搜藏这些书——」
「没错,给你拍拍手。」
「可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某一天馆员遗忘了原本目的,但他们还是忠实地把自己的任务传承下去。到最后只剩下我们无法理解的行动,徒留形式流传下来。」
「差不多就是这样。」
「但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应该让更多人来管理图书馆吗?」
「这个时代你要去哪里找这么多人啊?说不定以前人口还比较多。」威莎丝摊开单手说。「我看馆员开始由村子献祭,原本大概也是出于人手不足。而这项规矩在某个时代与原住民的信仰结合。」
威莎丝说着说着,露出有新发现的表情望向森林深处。看在眼里的佩鲁当她是习惯发作。
「提到信仰就想到,」威莎丝突然岔题。「森林里的石碑上还提到了这种事。据说地下书库的深处藏着『众神之书』。有些书里还提到了足以溶解冰河的神火。」
「溶解冰河?」
佩鲁联想到位于村子北边的湖。
湖的冰冻状态关乎村落存亡。如果村人得知「众神之书」的事,让湖解冻的书自然会成为信仰对象。
「图书馆的墙上也刻了类似的事。」
威莎丝单手握着书起身,牵起佩鲁的手走向图书馆。
两人走到正门的东边,仰望整座建筑物。一如威莎丝的说法,墙上刻了几行文字。
威莎丝朗读起来。
众神之力将永久封印于此
图书馆则建于其上
「如果这墙上写的话是事实,就表示首先有众神之书存在,人们将书封印在地下,接着才在上头盖了图书馆。」
佩鲁吃惊地说。真没想到地下书库与图书馆分开建造。
「不过我看那个众神之书根本就不存在。」威莎丝露出酸溜溜的笑容说道。「要是真有那种玩意,村子哪会那么穷困。」
「但可能就是因为书被封印了,才会到现在都没有人拿来用啊……」
「先别管这个,佩鲁。我们差不多该准备煮晚餐了。你烧水了吗?」
「啊,还没。」
「快去吧。」
佩鲁与威莎丝拔腿跑了起来,进入图书馆。
6
当晚佩鲁在上床睡觉前,先拜访了威莎丝的房间。
「怎么了,你睡不着?」
威莎丝趴在地上读书。整个房间堆满了书,甚至还有石碑抄本与石版。
「我忘了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做馆员的工作?」
「……你还真是死缠烂打。这么看不惯我不上工啊?」
「不是的。」佩鲁的眼神在地上犹疑。「你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吧?像是……生病了……」
「哈哈哈!」威莎丝突然爆出笑声。「原来如此,你在为我担心啊,因为我说了前任的事。」
「……不是因为生病吗?」
「对,我就跟你看到的一样健康。」
「那为什么?」
「说过啦。人家决定好的『馆员的工作』无聊透顶。我可不打算奉陪。」
「咦……」
「见到前任老老实实完成馆员的职责,却毫无回报地死去,给了我当头棒喝。这种事重复下去没有意义。我才会像这样寻找斩断千年诅咒的方法。」威莎丝敲敲身边的石版示意。
「千年诅咒——」
「或者是万年、十万年……搞不好还更久。」威莎丝半开玩笑。「为了表示对历代馆员的敬意,我还是将该传承的事都告诉了下一任馆员。我的工作到此为止。你要怎么做,就由你自己决定吧。」
「我……想照着威莎丝的期望行动。」
「哈哈,这是哪招。」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不着痕迹将脸移开。「今天该睡了。三更半夜窝在女孩子的房间成何体统啊……你说是吧。」
「咦?为什么?」
「不为什么!快滚。」
佩鲁连忙逃出房间。
打从被村子驱逐后,佩鲁为了接纳自己被迫担负的命运,不断调查图书馆与馆员,就为了追求一个能让自己服气的答案。但仔细想想,这本来就是强迫中奖的命运,他没有必要感到服气。在他设法接纳的那刻起,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可是在威莎丝的帮助下,佩鲁又重新找回自我。到头来心上人的话语才可信。
图书馆与馆员——这个诅咒必须被斩断。
但……该怎么做?
佩鲁躺在床上想着威莎丝,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肩膀被人摇晃的感觉让他清醒过来。
佩鲁一睁开眼睛就见到威莎丝的脸,吓得忍不住叫了出来。他还在作梦吗?还是说……
「笨蛋,小声点!」
威莎丝低声说道,捂住佩鲁的嘴。
「呜、呜?」
「走廊有动静。我偷偷看了一下,见到有人影消失在转角。」
「人影?」
被捂住的嘴重获自由,佩鲁问道。
「可能有两人……不对,差不多三人。」
「是谁?」
「我哪知道。」
「有人在图书馆里徘徊?可是这座岛不是没有其他人居住吗?」
「没错,没有人。」
「这么说来……该不会是埃欧雷卡司沃?」
「人们说埃欧雷卡司沃没有脸孔,相对地在下颚附近有张血盆大口。至少我见到的人影没有这种嘴。」
「那会是什么……」
试着搜寻答案,也以失败告终。
「总之我们追上去看看。那些家伙好像往书库那边走了。」
佩鲁被威莎丝拉着手臂离开房间。
他们谨慎环视四周。走廊没点灯,一片乌漆墨黑。天似乎还没亮。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才没有。」威莎丝小声回应。「但我一直觉得有一天会遇到。」
两人将头探出走廊的转角,确认前方。
没有任何人烟。走廊深处有两扇门,是通往书库与地下的门。门维持关闭,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没有人……人影真的是往这边走吗?」
「没有别的可能了。」
「为什么?」
「动一下脑就知道啦。那些人一定打算偷走书库里的东西。」
「什么!」
「太大声了。」
「怎么办?」
「他们可能已经得逞了。不然就是跑去其他地方……先去书库察看吧。」
威莎丝的手准备搭上右边的门。
「等等,这边让我先来。」
当佩鲁鼓起勇气打断威莎丝的那刻——
门自己开了。
另一端有某个人打开了门。
门后出现了数张提灯映照出的男人们惊愕的脸。
一名、二名、三名……
全都是认识的面孔。
紧接着一名男子飞快跳进走廊,绕到旁边的威莎丝背后。他用手臂勒住她脖子。
威莎丝小声惊呼。脖子上抵着一个发光物体。
是刀子。
「好久不见啊,佩鲁。」
男人从背后压制威莎丝,开口说道。
那张下流的狞笑……
属于荷乌卡。
将佩鲁丢进河里的男人。
「我好意外你还活着,爱哭鬼佩鲁库利。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啊。跟女生卿卿我我开不开心啊?」
「荷乌卡……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佩鲁好不容易才挤出颤抖的声音。过去他在村子被荷乌卡百般玩弄。此刻他受到的折磨在痛楚的伴随下,清晰地从记忆中浮现。
「你们把很稀奇的玩意藏在这里,是吧?」
「稀奇的玩意……?」
「众神之书——可以溶解寒冰的神火之书。这玩意藏在哪里?老实招来,我就把女人还给你。」
荷乌卡的瞳孔瞪得斗大,丝毫感觉不出理性的存在。
「我、我哪知道那种东西放在哪里啊。说起来这东西存不存在都是谜……」
「隐瞒也没用。我知道你们手上有那玩意。」
「他来这里没几天,还不知道。」威莎丝开口。「神火之书藏在哪里,我倒知道。」
「那就快带我们过去。」荷乌卡从背后戳戳威莎丝催促她。「兄弟们,你们其中一个人留在这里看着佩鲁。另一个跟我来。」
荷乌卡对同伙的男人做出指示。那些男人的手上都握着小斧头,刻意对着佩鲁两人展示。
在威莎丝的带领下,男人们消失在书库的另一端。
「威莎丝!」
佩鲁出声呼唤,但没获得反应。门关上,剩下一个男人与佩鲁待在走廊。
威莎丝……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荷乌卡为什么会知道众神之书的存在?
至少在村子流传的故事里,从来没出现过众神之书这种词汇。佩鲁也是今天第一次从威莎丝的嘴里听说这个词。
今天第一次……?
该不会荷乌卡他们也在场吧?
难道当时他们就潜藏在附近的森林里,听着佩鲁与威莎丝的对话?
「你们该不会从白天就在这座岛上了吧?」
佩鲁询问监视他的男人,然而对方露出不认账的表情,没说半个字。
他们绝不可能读得懂石碑上的文字。
这样看来,这群人果然从白天起就来到了岛上。
为什么要来?
门在佩鲁百思不解之际开启,威莎丝他们回来了。
荷乌卡的同伙抱着铅灰色的箱子。
那就是……神火之书吗?
看起来跟其他箱子没有两样。
「兄弟们,回去了。」
荷乌卡命令其他男人。他们开始陆续在走廊上移动。
威莎丝目前仍被荷乌卡挟持。刀子抵在她身上,她无法反抗。已有死亡觉悟的她,眼神就跟当时那头小鹿一模一样。
「荷乌卡!」佩鲁鼓足勇气大吼。「快放开威莎丝!」
荷乌卡在走廊的半路上转身,露出邪恶的笑容。提灯自下而上照耀的那张脸,令人作呕到显得滑稽。
「想要取回她,就放马过来。」他的声音低沉得令人背脊发凉。「爱哭鬼佩鲁库利,我看你也不敢——」
荷乌卡话还没说完,佩鲁就朝着他直奔。
转眼间他抓住荷乌卡握着刀子的右手。出乎意料的抵抗令荷乌卡心生动摇,向后踉跄几步,失去了平衡。
束缚威莎丝的手臂也跟着解开,她跌跌撞撞离开原地。
佩鲁紧紧揪着荷乌卡的手臂,抵死不肯放开。然而这项判断是错的。
荷乌卡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摆脱佩鲁,于是奋力挥开手臂。此时刀尖横过,画破佩鲁的胸膛。
斑斑点点的血迹飞溅在走廊墙上。
荷乌卡被佩鲁的气势吓到,朝走廊的尽头逃跑。另外两名男子追着他的脚步离开。
「威莎丝,神火之书……!」
「那不重要。得快点止血,佩鲁!」
听她这么一说,佩鲁才发现自己的胸口正涌出鲜红的血液。
他一脸惊慌回看威莎丝。
「没事的,佩鲁你不要紧。我会帮你治疗。这里也有医学书,总会有办法。佩鲁,你千万别死!」
在逐渐淡出的意识中,唯有被威莎丝抱在怀里的触感,直到最后一刻仍清晰可辨。
7
雨——
听见雨声,佩鲁醒了过来。
他身处大厅。雨声是从入口的方向传入馆内。
天已经亮了,但雨空依然幽暗。
他单独撑起头望向胸口的伤,上头紧紧缠着绷带,血也止住了。看来威莎丝的急救很成功。
威莎丝在佩鲁身旁缩成一团睡着了。她身边散落着染血的剪刀、丝线与绷带。这些物品诉说着她孤独的奋斗。
佩鲁缓缓起身,看向室外。
森林下着绵绵细雨,一片雾蒙蒙。
他找起荷乌卡等人的身影,想当然尔没找成。
转头看向威莎丝,她正好清醒了。
「啊,佩鲁……你可以动了吗?」
「可以,谢谢你。你又救了我。」
「谁叫你这么虚弱又爱逞强。」威莎丝笑道。「你要变强,强到可以保护我。」
「……好。」
佩鲁背靠着墙壁,在原地坐下。接着威莎丝走过来,学他坐在身边。
「神火之书被偷了……」
「我随便从书库的柜子上抽了一本给他。我根本没见过众神之书。」
「果然是这样啊……但被偷走的箱子原本也是我们该收藏进地下的书吧。我们依然有重要的东西失窃了。」
「那群人好像满早就发现我们在这座岛上存活下来。他们说见过我们在河边散步。就是你刚来这里没多久,我们一起去看河的时候。听说在那之后,那些人经常就会来岛上观察我们的行动。」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见到理当不在人世的我们还活着,感到很惊讶吧。他们可能怀疑岛上有什么秘密。」
此后他们听说了众神之书的事,于是偷袭书库。
「那些人说要用神火的力量溶化湖面的冰层。」
「湖面的冰层还没溶化啊?」
「据说是。可能现在已经开始进入气候大幅变迁的时代了吧。大概不久后,世界整年都会陷入冰封。」
「要是神火之书真的存在就好了。」
佩鲁喃喃自语,仰望高耸的天花板。
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感觉到肩头有股重量。转头一看,威莎丝睡眼惺忪地依偎在他身上。佩鲁维持原本的姿势,静静地继续聆听雨声。
他们在两天之后察觉异状。
村子送来的供品中断了。原本无论如何每周都会顺着水流送来供品,到了预定的日子却没送来。
接着过了一周。供品依然没半点影子。
「村子可能出事了。」
威莎丝铁青着脸说。佩鲁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种表情。看来村子肯定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态。
「我们评估一下河况,要是可以渡河就去村子看看吧。」
隔天,佩鲁与威莎丝来到河边。当天水量不多,水流算平缓。
两人相视点头,确认彼此的决心后双手紧紧交握,徒步横跨河川。
佩鲁相隔两个月回到村子。威莎丝则是隔了约两年两个月。即使如此,两人都没遗忘通往村子的道路。
村子的入口终于映入眼帘。
异状一目了然。
村子入口附近有一对彼此相拥的男女倒在地上。两个人都没命了。死亡已过数日,皮肤开始泛黑。
除此之外,到处都有尸体倒在地上。佩鲁的叔叔、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全都死了。死状形形色色,有人看起来苦闷难受,也有人看起来像在睡梦中过世。还有人吐血倒地。鸡跟狗也都死了。所有生物无一幸免。
村子全员覆灭。
看起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受到外伤。至少不是发生战争或流血内讧。
荷乌卡也死了。他在自己家里,人还坐在椅子上,趴着桌子断气。
「佩鲁,你看。」威莎丝指向桌面。
桌上放着一个熟悉的物体。
铅灰色的箱子——
是荷乌卡一行人从书库带出的东西。但那玩意跟佩鲁认识的模样,显然不太一样。
箱子的盖子打开了。应该是被撬开的,到处都留下了刀刃戳刺的痕迹。
箱子的外壳比原先猜想得还要厚实,中间的空洞相形之下非常狭窄,约莫只能放进一本书。
然而箱子里头却空空如也,谁把内容物拿走了?
还是荷乌卡在其他地方打开盖子拿出内容物,单独把外壳带回家?
「怎么办?箱子里的东西似乎没了,还要拿回去吗?」
佩鲁发问。威莎丝摇摇头。
「算了吧。」
「咦?没关系吗?」
「没关系,这样就好。」威莎丝牵着佩鲁的手急忙往村子口。「这里不宜久留。」
两人离开村子。
回到图书馆,佩鲁发现一件事。
他在建筑物附近架设的石碑前停下脚步。
「威莎丝,你看得懂这上面写的文字吗?」
「当然。我看看……『政府为昂克洛计——』」
「我不是指那个,我是问下一段。你看,是这个字。」
「这段怎么了?」
「荷乌卡带走的箱子的盖里,有相同的文字。我觉得好像到处都看得到这个文字……」
「这我也看不懂。它好像不是文字,而是表示某种意思的符号。」
佩鲁与威莎丝两人紧盯着那奇特的符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