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前兆地,夏季不知不觉地便来临了。
带孩子到高速公路休息区的公园广场里来玩耍,筱田大介仰望着天空,是无限清澈的蔚蓝色。大概是这一阵子,自己都没有空闲时间来陪他们,即将五岁的双胞胎兄妹——小真与小实,像幼犬一般缠住了筱田,不肯离开。筱田大介苦笑着,回望树荫下的妻子,正在拍摄亲子最佳镜头的羊子,开心地挥手微笑起来。
玩一阵子泰山绳与滚轮溜滑梯后,一家人围坐在草地上,享用羊子亲手准备的便当。
「哇,熊猫面包耶!……」
女儿小实发出了欢呼,大咬一口熊猫三明治。这是羊子特别制作的三明治,在切成圆形的吐司上,点缀上了干酪片和海苔当熊猫的眼鼻,是孩子们最喜爱的料理。
明明要大腹便便的羊子别逞强,她仍然特地为不喜欢吃面包的筱田大介,做了山椒魩仔鱼和壬生菜的饭团。食材应该很便宜,但羊子的料理总是色彩缤纷又美味。
用完午饭,筱田大介正在收拾野餐垫,听见和羊子一起去洗手间的小实,刺耳的尖叫:「爸爸快来!小宝宝……」
心脏猛烈一跳,筱田大介扔下野餐垫冲过去,看见怀孕五个月的妻子蹲在灌木丛前,忍不住大喊:「你还好吗?」
羊子回头,却是一脸迷茫。
「嘘!……」旁边的小真和小实在嘴巴前竖起食指,指着草丛里。筱田大介蹲下,让视线与他们同高后,发现草丛中,树叶间洒下的灿光舞动的地面更深处,有四只小猫正挤在白猫的肚子上喝奶。
筱田大介松了一口气,膝盖差点儿没有吓软。他瞪向小实,但女儿专注盯着小猫,还模仿小猫按在母猫肚子上搓揉的动作,可爱到他忍不住绽开了笑容。
一样紧盯小猫的小真忽然回头问道:「爸爸,母猫是白色的,为什么小猫不是白色的?」
的确,这群小猫当中,没有一只和母猫一样是白色的。不仅如此,四只猫的花色都各不相同,分别是杂花、虎斑、虎斑褐、黑猫。
「为什么呢?爸爸也不知道耶。」
还说别人,你们不也一样?筱田大介不禁想吐嘈儿子,露出了苦笑。
小真和小实是双胞胎,但是,因为是异卵双胞胎,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女儿小实宛如筱田大介的迷你版,一张国字脸,小眼睛、塌鼻子,难说是个美人,不过十分讨喜。
哥哥小真拥有遗传自母亲的、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俊秀得极容易吸引四周的目光。虽然是男孩子,但纤细内向,与凡事粗枝大叶的筱田大介,个性毫无相似之处。
别说是双胞胎了,小真和小实甚至不像兄妹,他们已故的祖母每次看到两个孙子,总要埋怨:「浑蛋,最起码性别交换一下嘛。」
筱田大介听着十分生气,但是,小实如果到了谈恋爱的年纪,看见美丽的母亲和英俊的哥哥,一定会为只有自己长得像父亲的悲剧难过吧。虽然他根本不愿意去想像那一天。
「喂,差不多该出发了,小理会等得不耐烦喔。」
筱田大介抢在孩子们,央求带小猫回家前,催他们上车。
跟筱田家交往密切的水岛家,别墅位在豪宅林立的旧轻并泽,而且是格外雅致的洋馆。
「嗨,欢迎光临。」
出来迎接的水岛和马,很自然地接过了羊子手中的旅行袋,露出了一副爽朗的笑容。那张端正的脸晒得黝黑,感觉比平日精悍许多,但举止一如往常,十分绅士。
在水岛和马的带领之下,筱田一家进入到了屋内,眼前出现了一片开放的天井前庭,阳光从挑高的天花板外倾泻而下。
「哇,好像以前的家噢!……」
小实天真无邪的话犹如一根刺,扎在了筱田大介的胸口。
放置豪华皮革沙发组的客厅兼就餐室,足足有十五坪以上,家具全都是高级款式。连厨房都比现在的筱田家的客厅宽阔。确实,不只是自家大小了,包括格局和色调,都与卖掉的房子有些相似。
「好棒的别墅。」
听到筱田大介的话,水岛和马耸肩笑道:「很棒吧?虽然不是我的。」
水岛和马的妻子初音,是城市饭店老板的独生女儿,这栋别墅似乎是岳父的。原本在柜台工作的水岛,受到了初音的青睐,成为老板的驸马爷,如今在新宿的饭店里当经理。
水岛夫妻在七年前,搬到了筱田以家居住的地区。当时筱田大介与羊子刚结婚半年,一次外出用餐,与初音一起进入店内的水岛和马发现了羊子,出声打招呼。羊子婚前和水岛在同一家饭店里工作,两人认识。
他们为偶然的重逢感到惊喜,四人一起用餐。羊子和初音一见如故,渐渐地混得就像姊妹一般亲昵。初音是教养良好的深闺千金,个性温婉,与体贴温柔的羊子一拍即合。有了孩子以后,两家的交情就更深了,羊子和初音经常造访彼此的家。
「你们累了吧,喝点饮料,休息一下。」
初音去叫醒儿子,水岛和马端来果汁和冰透的啤酒。羊子想帮忙做饭,但水岛温和地制止了,说羊子今天是客人,便到庭院准备烤肉。水岛和马利落地烧炭生火的模样,看上去相当的潇洒。
好奇心旺盛的小实,光脚跳下了庭院,小真也跟了上去。筱田大介眯着眼睛,看着在草皮上欢笑奔跑的一对孩子,羊子挨近他,温言软语道:「对不起,你工作那么忙,还硬要你带我们来。」
「不会的啦……我很庆幸,可以全家一起来。」筱田大介摇了摇头,半年没像这样休假陪伴家人了。
筱田大介是塑料加工厂的第二代老板。三年前骤逝的父亲,颇有生意头脑,不仅是在日本国内,在中国也有工厂,生意做得很大;但是,继承父亲事业的筱田,却受到了金融海啸的波及,陷入苦战。
筱田大介拼命推销,与大型建案公司「野木房屋」签下了契约,并成功地开发出了新的地板材料,然而,推广新产品需要时间,初期投资的贷款变得愈来愈沉重。筱田卖掉了自家的住宅,缩小了工厂规模,却仍无法弥补。五个月前,公司开出去的支票跳票。之后,为了避免破产,他过着奔波筹钱、走钢索一般的每一天。
靠着羊子的门路,筱田大介与专门处理企业重整的律师,签下了顾问契约,新产品逐渐迈上了轨道,只需再忍耐一阵子,但是,如果不是了解他们困境的水岛邀约,他甚至没有办法让小真和小实,在暑假留下美好回忆。
这就是所谓的「逢魔时刻」①吗?
①日本人也把黄昏的时候,称作「逢魔的时刻」,因为在古代的时候,傍晚通常会光线晦暗不明,人们便认为这个时候,会容易遭遇妖魔鬼怪的突袭。
染上了一片暗红色的云朵和山影,缓缓落入了薄暮之中。面对这总有些怀念、动人心弦的情景,感受着孩子们的欢笑与身边羊子温柔的呼吸,筱田大介紧绷的情绪,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如同从白天到黑夜,再自然转变为早晨一样,只要克服了这段黑夜,应该就能够等到光辉灿烂的黎明。为了孩子,一定要迎向黎明啊……
筱田大介暗暗下定了决心,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初音正走下螺旋阶梯。
看见她怀中孩子的脸,筱田大介心里顿时一阵哆嗦,像有只湿淋淋的手摸过背脊。
初音看起来就像抱着小真。
不,不可能。小真在庭院里正与水岛和马说话,笑得很开心。
尽管筱田大介的理智上明白,但是,他们的独子与小真长的非常相似,甚至让他误以为,就是小时候的儿子。看着那孩子一步一步走近,筱田涌出一股后退的冲动。
「欢迎光临。筱田先生,好久不见啦。」初音热情地打招呼,「喏,小理,怎么不跟叔叔和阿姨打招呼?」
筱田大介近距离一瞧,小理的鼻子比小真低了一些,鼻翼外扩,脸颊也如同幼儿一般地圆滚滚。难以说是一模一样的外貌,减轻了远望时的震撼,但是,很容易联想到,波斯猫的清澄杏眼和小真的很像。
筱田大介反射性地看向妻子,可是,羊子似乎毫无所觉,哄着小理,一边与初音交谈。羊子的脸上,浮现出了一贯的微笑,询问初音住院的父亲病况,关心地表示有任何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水岛和马唤小理过去,让孩子们挑选想吃的蔬菜。小真和小理一起站在烤盘前面,宛若一对兄弟,然而,水岛和初音没有任何反应。
总觉得不好点出两人相似的事实。
上一次见到小理是在半年前,当时小理更像水岛和马,但孩童的脸是会变的,也许只是太久没有见到小理了吧,筱田大介才会觉得不对劲。
刚从轻井泽回来,筱田大介就马不停蹄地为工作奔波起来;不知不觉间,便遗忘扎在心上一隅、如鱼刺般微不足道的疑念。就在这时,初音打电话到职场找他,而不是打到家里。
初音语气迫切地问:「方便私下见个面吗?不要告诉羊子。」
筱田大介设法挪出了一点时间,趁午休开车到隔壁车站,前往指定的咖啡厅赴约。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筱田大介一出声,低头坐在店内深处的初音,身子顿时弹了起来。
「抱歉,在工作时间找你出来……」
距离轻井泽的聚会刚刚过去不久,初音却像变了一个人——一向面带微笑的丰腴双颊凹了下去,深陷的眼眶带着浓浓的黑眼圈。初音比筱田和水岛要大上两、三岁,现在应该是三十六、七岁,但是,看起来彷佛一下老了十岁。身形较之前稍胖,宽松的米黄洋装底下的小腹有些膨胀。筱田急忙吞回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有喜讯吗?」,初音颇介意自己的微胖体型,总是努力节食,绝不能随便说这种话。
「筱田先生……我……」
筱田大介竖起耳朵等待着,但是,初音似乎颇为犹豫,眼神漂移,把话咽了回去。第一次和初音单独见面,筱田有点紧张。换成水岛和马,想必能消除对方的不安,巧妙引导交谈,但筱田大介这个粗人,不晓得那类技巧。
初音数度欲言又止,最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开了口。
「筱田先生,抱歉冒昧这么问——小真……」初音求救般注视着筱田大介,「确实是你和羊子的孩子吗?」
筱田大介顿时一阵错愕,初音急忙低头说「对不起」。
「我知道非常失礼,可是……」
在轻井泽的夏季祭典中,小真和小理穿上了成套的传统短上衣,一起抬儿童神轿。人们见状,异口同声地向陪在一旁的初音称赞:「长得好像,多么可爱的一对兄弟。」
「发现每个人都这么认为,我简直快要疯了……」
原来初音也有相同的疑惑,为此苦恼不已。
「小理毫无疑问,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初音肯定地点了点头,「如果我们的儿子跟小真长得那么像,那么,小真的父亲……」
初音认为小真的父亲不是我,而是水岛和马吗?
「难道你在怀疑羊子吗?」筱田大介目瞪口呆地问道。
初音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呻吟般回答:「如果是羊子,外子会心动也不奇怪。毕竟羊子就像月亮。」
「月亮?」
「她美丽温柔,气质梦幻,教人无法抛下不管,其实十分坚强。」初音低声喃喃着,「那种神秘的魅力会让男人着迷……是跟我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初音说着说着,顿时泪水盈眶。
「浑蛋,请你稍等一下,有证据证明水岛先生和内子那个……有外遇吗?」
「没有。可是我非常迟钝,或许只是我没有发现。外子对我很好,我不认为他会有外遇,但也可能就是发生外遇,他才对我好。说不定,此时此刻他们……」
羊子本来是全职主妇,半年前她把孩子交给娘家,开始到水岛和马的饭店里来工作。得知羊子打算找计时工作贴补家用,水岛说,熟悉的职场做起来比较顺手,安排她去上班,初音似乎在怀疑这件事。
「筱田先生,拜托,请好好地维系与羊子的感情。求求你了……」
初音的脸忽然皱成了一团,泪水泉涌而出。拼命忍耐着的初音,那悲怆的模样,深深地打动了筱田大介。
一直在近处看着水岛夫妻,他深深地知道,初音多么爱慕丈夫。初音的眼神、动作以及态度,无不流露着对丈夫水岛和马的爱意。
倘若羊子是月亮,水岛和马就像太阳一样。水岛很会照顾人,十分可靠。只要他在场,气氛总会变得明亮活泼。他散发出知性氛围,兼具浪子气质,女人不可能抛下这种男人。初音太害怕水岛和马移情别恋了,只因为小真和小理长得容貌相似,便忍不住怀疑丈夫和羊子有外遇。
即使是为了保护羊子的名誉,筱田大介也想解开此一疑团。
「你冷静地想以想,如果我的孩子只有小真,而小真和小理长得相似,或许小真的生父,真有可能是水岛先生。」筱田大介摇头笑着说,「但是,小真是双胞胎中的一个,跟他一起出生的小实,怎么看都是我的女儿吧?」
初音泪湿的瞳眸游移着,彷佛寻找着不在店里的小实的脸——那明显继承筱田基因的女儿的脸。
「懂了吗?毋庸置疑,不管是小实或者小真,都是我和羊子的孩子。」筱田大介斩钉截铁地说,「况且,羊子不可能做出背叛我的事情来。」
初音一下收住眼泪,像沙漠吸走了水。
「你相信羊子呢……」
毫无抑扬顿挫的话声,干燥得彷佛一捏就碎。
「当然相信啦。」筱田大介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们是夫妻,怎么能不信任另一半?你也应该相信水岛先生……」
初音没有听到最后,一把抓过皮包,取出一封信。那是随处可见的白色信封,印着「水岛初音」和住址。
「那是什么?」筱田大介诧异地问。
「从轻并泽回来的隔天,我收到了这封信。」
初音从信封中,抽出了一张普通的白色信纸,摊开在桌上。
信上只有简短的一行字:「你丈夫身边,有一只『悖德的羊』。」
筱田大介受到了「羊」字的吸引,半晌难以移开目光。返回职场后,那封信依然盘踞在脑海,扰乱了筱田的心思。
没有标注寄件人,信中的那行字和收件人栏一样,是印刷上去的,甚至无法推测是怎样的人写的。
初音似乎认定,有人想告发羊子和水岛和马的关系。
文面写得像是羊子单方面勾引水岛和马,强烈感受到寄件人的恶意。
不,上面只写着「羊」,不一定是指羊子。
就算水岛和马真的搞了外遇,对象也不可能是羊子,应该是别人。
初音说,关于信是谁写的,她心里有数,但……
筱田大介回家的路上,有东西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筱田吓得停下了脚步。
穿过前方的,是一只叼着螳螂的白猫。那长长的白尾巴,勾起了筱田那天看到的猫的记忆。此刻在灌木丛里,毛色不同的四只小猫,仍然扭着身体吸食母奶吗?明明是同胞兄弟,却花色迥异的四只小猫,浮现在了筱田大介的脑海,彷佛极为不祥的象征。
「同一胎出生的小猫,为什么花色不一样?你连门德尔定律都不晓得吗?」
为了厘清疑惑,筱田大介拜访了当妇产科医生的堂姐筱田聪美。穿着白袍的聪美,一边整理着看诊完毕的病历,一边为他解说,应该在初中自然课上,就应该学过的门德尔定律。
「猫的花色只是表现出了显性基因,背后藏着隐性基因的特征。」筱田聪美不耐烦地回答,「然后,在下一代,显性和隐性的特征,会以三比一的比例呈现……」
筱田聪美的解释,筱田大介连一半都听不懂,但遗传法则导致小猫毛色不同,与小真和小理相似一事,怎么想都没有关联。
「喂,要我解释,你却根本没有在听。耍我啊?」
年纪相差甚远的堂姊筱田聪美,对筱田大介的说话总是很呛,就像小时候一样。
「啊,抱歉,我的确在听着,但是没有听懂……」
「感觉只是跟你有血缘关系,我也会变笨。」
「我要回去了。」
「随便你,不过,另一种解释你应该听得懂。」
「另一种解释?」
「同一胎出生的小猫毛色各异,原因是同期复胎。」
大概是担心筱田的脑袋无法理解,聪美拿笔在桌上的纸,写下了「同期复胎」四个顶大的字。
「猫和人不一样,一次会排出好几颗卵子。」筱田聪美不耐烦地回答,「如果在同一时期,和复数公猫交配,小猫的父亲可能全都不同。」
「啊,难道只有猫会这样吗?」
「不,若是多胎动物,像是狗或猪……」
「我不是指这些,人类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吧?」
筱田聪美一愣,随即放声大笑:「什么?难道你在怀疑羊子?难道你是妄想妻子红杏出墙的奥塞罗症候群(Othello Syndrome)吗?」
熟识羊子的聪美贼笑着,调侃筱田大介「家有娇妻真辛苦」。
筱田聪美对羊子的评语是,看似清纯可人,其实相当聪明厉害。
筱田大介从来不觉得羊子厉害,难以认同这番评语,但聪美坚称,羊子能够让丈夫持续对她抱有这种幻想,就是她厉害的证据。虽然拐弯抹角,却是聪美式的赞美。她非常喜欢羊子,总感叹羊子嫁给筱田太可惜了。
单身的筱田聪美甚至表示,往后如果与理想的对象结婚,希望羊子能分她卵子。她认为年近五十的自己,卵子应该早就失去效用了,想借羊子的卵子进行体外受精。
筱田大介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不过,身为妇产科医师的聪美说,只要有人配合就办得到,在日本虽然还不合法,实际上也有医院替人做这种手术。
「小实的确是你的女儿,但那么俊秀的小真是你的种,令人难以置信。」
「小真一定也是我的儿子!……」筱田大介厉声大叫,聪美吃不消地蹙眉,忽然伸手拔了筱田的头发。
小时候筱田聪美经常拔筱田大介的头发,没想到这把年纪还会遭到偷袭,才疏于防备。
「废话。傻瓜,当然是在开玩笑。振作点,羊子会为你付出这么多,就是因为爱你啊,虽然我完全不懂你哪里好啦。」筱田聪美笑着说,「况且,她不是那种会随便有外遇的人。对羊子来说,被贴上红杏出墙的标签,是难以忍受的屈辱。」
筱田聪美经常提到,她唯一讨厌羊子的地方,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眼光了。
「嗳,不必你担心,如果她要有外遇,你绝对不会发现。她很厉害的。」
「我……还是回去吧。」筱田大介低下了头,「你那么忙,不好意思打扰了。」
筱田大介刚要从地上拿起皮包,聪美却一脚踩住。
「既然你专程来找我,就告诉你一声。人类也不无可能。」
「咦?」
「虽然极为罕见。」
女性每个月会排出两颗卵子,而在可能受精的期间内,与两名男性进行性交,卵子有机会各别受精,并着床发展至妊娠。
据说,实际上外国有案例,有个女人在排卯时和两名男性发生了性行为,生下肤色不同的异卵双胞胎。另外,最近也有进行体外受精时,由于院方的疏忽,混入别人的精子,产下了父亲不同的异卯双胞胎的例子。
这个事实当真令筱田大介心理崩溃。
羊子生下的双胞胎——小真和小实,父亲也可能是不同的人。羊子不是体外受精,不会是医院的问题。难道羊子背叛丈夫,在同一个时期和水岛和马发生了肉体关系?
筱田大介不会怀疑羊子的贞节。他深信羊子不可能做出那种事。两人婚后几乎从未争吵过,夫妻感情应该相当融洽。
羊子总是对筱田大介百依百顺的,无私奉献。即使并非姐姐聪美所说,是因为爱他,至少也有感情吧。小真确实长得不像自己,但无论如何,筱田都不认为羊子会背叛他。
回家后,趁着羊子洗澡,筱田从她的皮包里摸出移动电话。为了抹去萌生的疑念,他第一次想偷看妻子的移动电话,却不幸失败了。不知为何,羊子的移动电话上了锁。
隔天晚上,水岛初音要去见她认定的寄件人,筱田大介也跟着同行。这样下去,他实在心烦意乱,无法工作。
水岛初音造访的对象,是直到上个月,还在水岛和马底下工作的饭店女职员。初音靠着丈夫收到的贺年卡地址,找出了马渊奈奈子所租住的公寓。
抵达后,门突然从内侧打开了,一个将栗色头发梳成宴会包包头、打扮华丽的女人,拿着皮包冲了出来。筱田大介不巧挡住了路,女人恶狠狠地瞪他:「干嘛?」
「马渊小姐,不好意思突然来访。你记得我吗?」筱田大介身后的初音开了口,马渊奈奈子瞪圆双眼。
「经理夫人?咦,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状况了?」
「我有事想请教你……」初音开口说,「请问你有没有寄信给我?」
「信?我寄信给太太?不,没有啊。」
马渊奈奈子并没有气急败坏的模样。如果在装傻,可谓胆识过人。
前往公寓途中,初音告诉筱田大介,马渊奈奈子心仪水岛和马,新年聚会受邀到初音家作客时,也一直挨着水岛,展开了大胆的诱惑行动。
初音刺探一般地注视着马渊奈奈子,吐出了长长一口气:「马渊小姐,方便借用一点时间吗?我有事想问你。」
马渊奈奈子顿时一惊,望向手表,皱起眉头应道:「糟糕!抱歉,今天没办法,我上班快迟到了。」
话还没说完,奈奈子便慌忙跑了出去。原以为她想回避谈话,逃之夭夭,不料她又折返,谄媚地看着两人询问:「如果有话要谈……能不能带我进场上班?」
马渊奈奈子辞掉饭店的工作后,在女公关俱乐部上班。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但她似乎满红的,领着筱田和初音到店里,立刻被唤去坐其他台。奈奈子大概挺爱喝酒,快速地一杯干过一杯,但酒量似乎没那么好,回到两人身边时,有些口齿不清。
「抱歉,让两位久等。呃,要讲什么?」
「马渊小姐,那封信真的不是你写的吗?」
马渊奈奈子往杯中斟酒,搅动调酒棒,颔首应着:「啊……对,信。」
「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奈奈子倾身向前,不知为什么,双眸闪闪发亮。
「既然夫人特意找上门来,信里是要求『快跟和马分手』之类的吗?如果是这样……」奈奈子一顿,意有所指地微笑,「那肯定是别的女人写的。」
初音诧异地抬起头来,盯着奈奈子。
「你晓得是谁吗?」水岛初音认真地问。
「告诉你无妨,不过你要点酒。喂!……」
不等初音点头,奈奈子便举手唤来少爷,点了香槟王和水果盘。
「可以吧?夫人很有钱嘛。」马渊奈奈子醉意朦胧地说,「啊,但是,不管你拿出多少钱,还是买不到男人的心。讨厌,夫人的堂弟,别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
最后那句话,是对着板起面孔的筱田大介说的。初音向奈奈子介绍筱田是自己的堂弟,没有报出真实的名字;所以,奈奈子大概是认为,不要透露「筱田大介是羊子的丈夫」,这个事实比较妥当。
马渊奈奈子摇摇晃晃地,向杯子里倒着送上来的香槟,把两只杯子分别端给面前的两人,同时也斟满了自己的杯子。
「真是不敢相信,居然会和夫人一起喝酒。」她笑着说,「其实我一直在祈祷,希望夫人快点死掉……」
面对着马渊奈奈子带着笑容,扔来的尖锐话语,初音一阵慌乱。从奈奈子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喝醉还是认真的。
「可是,现在我很同情夫人。」马渊奈奈子感慨地摇了摇头,「和马经理会跟夫人结婚,果然还是为了地位与财产吧,毕竟他出人头地的欲望强烈。如今却搞外遇,教人情何以堪。」
「水岛和马在搞外遇吗?」初音急切地问。
「咦,你不是收到外遇对象寄的信吗?」
初音解释,不是外遇对象寄来的信,而是指控水岛和马身边,存在有悖德的女人,暗示外遇。
马渊奈奈子似乎颇感意外,一边喃喃着「原来是这样」,独自陷入了沉思。
「那么,或许是浅沼寄的。她应该非常恨经理。」
「浅沼是哪位?她为什么恨水岛和马?」
浅沼史枝是资深的礼宾职员,半年前水岛和马擅作主张,将她调到客房清洁部门。
「那个部门的工作超累的,换成是我,一定马上辞职不干了。」
马渊奈奈子的话,勾起了筱田大介的好奇,他首度开口:「为什么将那个女人调离了礼宾部?」
「为什么?经理突然说,要让别人接那个位置啊。」
初音似乎反应过来了,与筱田对望。
「是羊子吧?筱田羊子。」
如果是为了重新雇用羊子,导致工作异动,浅沼史枝会写信骚扰也不奇怪。
马渊奈奈子点了点头,还说她与羊子是同期。
「夫人知道吗?羊子会回来工作,是因为她老公的公司快完蛋了。」
初音不知所措,观察着筱田大介的神色。
「羊子婚前非常阔绰,传闻老公为她花了很多钱。」
确实,当时是工厂的全盛时期,筱田大介对羊子一见钟情,送了她一堆昂贵的礼物,才终于打动了羊子的芳心,这是事实。
不知道是这样的经纬,或者两人是一对美女与野兽的缘故,有人批评羊子是为钱结婚。
然而,筱田大介相信两人会结婚,是欣赏彼此的品格。
「我想羊子现在一定怨死了。以为钓到了金龟婿,没想到误上了烂泥船。」
筱田大介震惊到无法呼吸。像是为筱田辩解,初音尖声反驳:「羊子不可能讲那种话。」
「连夫人都上她的当了?羊子超双面人的,在钓男人方面简直是天才,每个人都被她玩弄在掌心。」
马渊奈奈子一口气灌掉香槟王,突然怜悯地望向初音:「咦,夫人怎么会以为,是我写的信?还有其他女人迷恋和马经理啊。」
「这……是这样吗?」
「只是没有像我这么明目张胆而已。」马渊奈奈子大大咧咧地说,「经理与夫人结婚前,每一个单身女员工都锁定了他,根本没想到他有女朋友。」
「女朋友?……你说我吗?」
马渊奈奈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千金小姐果然不食人间烟火。夫人真不知道,和马经理婚前会跟谁交往?」
「不知道,请告诉我。」
「就是羊子啊。」
「咦!……」
忍不住惊呼的不是初音,而是筱田大介。奈奈子诧异地望向他,但他无法掩饰内心的错愕。妻子和水岛和马会是男女朋友,实在是晴天霹雳。
初音目瞪口呆,交互看着筱田和奈奈子。
「这……这是真的吗?」初音目瞪口呆地说,「那么,现在外子和羊子也……?」
「应该还在继续吧?不然怎会又把前女友聘雇进来?」马渊奈奈子肯定地回答,「看到这种情况,我觉得太荒唐,才会辞掉饭店的工作。」
「你……你确定两人还在交往吗?」筱田大介语气严厉地问,奈奈子微微退缩。
「他们不是正大光明在交往,但事后想想,经理和羊子都会将夜班排在同一天,或者在同一天休假。」
「光凭这一点,就指控两人是那种关系,不会太武断了吗?搞不好是你一厢情愿地认为,其实是碰巧……」
马渊奈奈子摇了摇头,露出别有深意的猥琐笑容。
「当然有目击证人啦。」
「目击什么?谁看到了什么?」
「刚才我提到的浅沼史枝,看到经理和羊子约好,进去了同一间空房间。」
「浑蛋,你……你在说什么?」
「哎呀,听不懂吗?他们拿客房当宾馆用啦。」
筱田大介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一回到家里,筱田打介立刻抓住了在烫衣服的羊子胳臂,拖进了卧房。
他逼间羊子婚前是不是和水岛和马交往过,羊子马上承认了,态度干脆得令人惊讶。虽然筱田质问羊子,但是,他的心里总有些怀疑——不,他希望是马渊奈奈子弄错,羊子的表现却搞得他惊慌失措。
「为……为什么,为什么一直隐瞒着我?」
「倒也不是隐瞒,只是觉得跟你说的话,你一定会感到不舒服。」
「你居然能满不在乎地,跟曾经交往过的男人一家相处。」
羊子为没说出这件事道歉,平静地解释,自己在认识筱田大介以前,便与水岛和马分了手。正因雨人之间完全结束,才能当成朋友往来。
水岛和马选择和初音结婚,所以羊子退出了。
如果筱田大介是羊子,或许会对抛弃自己、跟别的女人结婚的男友恋恋不舍——不,会感到愤怒,不管怎么样,一定会残留有强烈的感情。一般都认为,女人比男人更加冷酷,但他不觉得感情能说断就断。
羊子彷佛读出了筱田的心思,补上一句:「我伤心了一阵子,幸好有人把我救出了泥沼。」
「你说的是谁?你还有别的男人吗?」
筱田大介顿时脸色一变,羊子咯咯笑道:「讨厌,当然是你啦。」
「咦?」
羊子双颊羞红,说因为现在很幸福,才能够把水岛和马当成普通朋友。尽管是这种状况,在羊子抬眼注视下,筱田不由得心生爱怜。
「你和水岛和马的关系,真的在我们婚前就结束了?」
「这还用说吗?我有你和小真小实啊。」
「既然如此……」筱田大介犹疑着,咽回了肚里的话,在喉咙深处散发出了热气。
筱田大介无法承受阵阵灼烧的痛楚,呻吟般问:「小真和小理为什么会长得那么像?」
羊子的脸上,瞬间掠过了一抹狼狈,像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如火灼烧的喉咙,彷佛灌进了冷水,迅速冷却了;筱田大介浑身颤抖,毫不留情地抓住羊子的肩膀。
「好痛,别这样!……」
门缝突然露出一张羊脸,筱田大介突然吓了一跳。原来是穿睡衣的小实抱着羊布偶。
「妈妈,怎么啦?」
筱田大介发现,羊子痛得皱起了脸,连忙松了手。
「小实,对不起,吵醒你了吗?妈妈没事。」
羊子挤出了笑容,抱紧了小实。筱田想走近女儿,却倏然止步。
小实身后的黑暗里,浮现出来一张苍白的脸,是小真。筱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脸,然而,不管再怎么努力,端正的五官上,都找不到一丝一毫自己的基因。
隔天早上醒来,只见熨好的衬衫、西装和领带都准备妥当了,玄关那里摆着擦得发亮的皮鞋。这些都是羊子平日在做的事,今天早上筱田却觉得一切别有用心。
后来羊子说,小真和小理会长得相像,是因为他们特别要好,把他们形容得彷佛厮守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接着,她谄媚地笑着补充,孩子的长相会变的,再像也只有现在而已。虽然筱田大介想相信,但是,羊子那一瞬间的狼狈神色,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
筱田大介怀着郁闷的心情,拜访了企业重整律师喜多川的事务所。对方的办公室位于摩天大楼最顶层,尽管重视机能,许多地方仍然砸钱装潢。巨大窗户外是一片绝景,却也威吓着为了筹钱而苦恼的筱田。不过,每当拥有一双标志性粗眉的喜多川圭佑笑脸相迎,筱田的紧张总会一口气卸下。喜多川一笑,威风的眉毛就会下垂,变成和善的八字形。
喜多川圭佑才三十出头,在律师业界还算年轻,可是非常能干。不仅工作上无可挑剔,也能够对筱田大介的痛苦感同身受。虽然状况严峻,但他支持着筱田,努力与他一起思考突破的方法。
五个月前支票跳票时,税务专家和经营顾问都没半点用处,多亏了喜多川圭佑,工厂的重建出现了眉目,筱田对他寄予了全面的信赖。
这天,喜多川圭佑针对可能提供融资的银行,提出了有益的建议,多少化解了筱田大介的一些郁闷。两人用力握手,筱田忽然想到,不如跟喜多川商量,与妻子有关的烦恼?身为企业重整专家,喜多川不可能协调夫妻之间的问题,不过,这个可靠的男人,或许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筱田先生,怎么了?如果还有疑虑,请随时告诉我。」
喜多川圭佑挑起粗眉,诚恳地表示。筱田大介摇头道谢,离开了事务所。
从这天起,筱田大介开始监视起了妻子羊子的行动。他想要的是贞节的证据,而非妻子背叛的证明,然而,这样的心情渐渐动摇,对羊子的猜疑与日俱增。
他想再看一次上锁的移动电话,但是,羊子总是放在围裙里随身携带着,最近甚至带进了浴室。
羊子告知要加班晚归的日子,水岛和马似乎也很晚才回家。筱田大介和初音互相联系,确定了此一状况。虽然想跟踪羊子,但筱田忙于重建公司没有空闲,自然也没有钱委托征信社。
初音说,外遇的女人服装和内衣裤会变得招摇,于是筱田趁妻子不在家,打开了衣柜。筱田大介连内衣裤都让羊子准备,完全不知道东西收在哪里,乱翻一通,总算找到了妻子的内衣裤,却不怎么花哨。
与其说松了一口气,筱田大介更为自己的窝囊感到可悲,差点没有掉泪。他愤愤甩上柜门,上方架子上掉下来了一只皮包。筱田刚想放回去,忽然发现布遮住了架子的一部分。布的后面藏着一个白色的爱马仕皮包。
公司经营顺利时,为了取悦羊子,筱田大介买过许多昂贵的皮包送给她。可是,他不记得买过这种款式的皮包。
筱田大介向下班回来的妻子亮出了皮包,羊子瞬间僵住般瞪大了双眼。不过,她随即佯装平静,露出了一贯温和的微笑问:「怎么了?」
「这只皮包是你买的吗?」
「我怎么可能乱花钱……」
「那是什么人送给你的?」
羊子微微歪头,看着白色爱马仕皮包回答:「初音。」
为了参加高中同学会,她向初音借了皮包。
「同学会是上个月举行的吧?皮包怎么还在这里?」
「归还时我向初音道谢,说朋友都称赞很适合我,于是初音表示,她看腻那个皮包了,根本没在用,便送给我了。我自然是推辞,但初音表示就当我平日照顾她的谢礼,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面对实在不像用腻的崭新皮包,羊子的语气讨好,假惺惺地撒谎。那滔滔不绝的辩解背后,透露出了她的心虚与大胆。
「那么,我可以去问水岛太太吧?」
难道羊子以为,筱田大介顾及面子,不敢去求证这么丢脸的事?还是,她打算收买初音,套好说词?她不晓得筱田的尊严快要崩溃了,也与同病相怜的初音建立起奇妙而坚定的信赖关系。
「你不相信我吗?」
羊子眼中的泪珠愈来愈大,滚过白磁般的脸颊。羊子双手覆脸,放声大哭了起来。
如果是过去的筱田大介,看到羊子哭泣,一定会慌得手足无措,明明自己没错,却向她赔罪。然而,现在目睹羊子彷佛再三练习过,在绝妙时机展现的泪水,他只感到了一阵心寒。面对彷佛精准计算的妖艳哭相,筱田反倒不耐烦起来。他将硬是压抑在心底、几乎要咬破身体冲出的疑念,发泄在羊子身上,大声地叱问:「小真是不是水岛和马的孩子?」
这么一问,羊子如弹簧人偶般抬起了脸。看起来像是吃惊,也像是意外,或者是害怕。那是筱田大介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原来你这样怀疑我?」羊子的话声干涸,倾诉般的目光笔直注视着筱田大介。
「简直太过分了……他们当然是你的孩子。小真和小实都是啊……」
羊子转身背对着筱田大介,肩膀颤抖着。这次她没有出声,强忍呜咽、微微震颤的细肩,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
筱田大介顿时感到一阵狼狈,以为用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伤害妻子。后悔的情绪揪紧了他的胸口,他的手伸向羊子,却在碰到肩膀的前一刻停在了半空。
羊子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居然在笑。唇角如弦月般无声扬起——
笑容浮现的短短一瞬间,旋即在涂着珍珠粉红指甲油的纤指掩盖下不见了,只留下了悲痛的哽咽声。
筱田大介想告诉自己看错了,却不禁毛骨悚然。眼前的女人不是他认识的妻子,而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肖似妻子的别人。
隔天,筱田大介打电话,询问初音关于白色爱马仕皮包的事,初音说那确实是她借给羊子的。
「那皮包跟羊子穿去同学会的洋装非常搭配。」
原来羊子没有撒谎,筱田大介总算放下了心,但是……
「羊子似乎十分中意,还给我时,要我下次再借给她。」
「咦,羊子还给你了吗?皮包在你那里?」
「是的,在我家里。」
那皮包果然不是初音的,而是水岛和马送给羊子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筱田大介想起了交往之前,他第一次送礼物给羊子的情景。
把小盒子递给羊子时,传来如玻璃工艺品般的纤指柔滑的触感、她害羞地把头微微右倾的可爱动作、随风散发出幽香的长发、打开小盒子后睁得大大的淡褐色湿润双眸、紧接着展现的春阳般的笑容……
那般融化了筱田大介的心的笑容,她也向水岛和马展现过吗?
「我……去跟水岛先生谈一谈。」
「谈?你要跟他谈什么?」
话筒另一头,初音的嗓音变得沙哑。
「不能确认他和羊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实在……」
初音简直快要疯了。
「就算你问他,他也不可能老实承认啊,又没有他们外遇的证据。」筱田大介摇着头说,「况且,一旦我们闹起来,搞不好他们会爱得更浓烈……」
「难不成,要放任他们这样下去?」
「我……我去找浅沼史枝小姐。如果真的像马渊小姐说的,那封信是浅沼小姐写的,或许她知道,外子和羊子的事。」
筱田下班以后,抵达了大楼休息室时,初音的对面坐着一个戴着眼镜、表情僵硬的女子。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后颈处的造型,一看就像饭店职员,但总觉得身上带有阴霾。
见到筱田大介到来了,初音介绍他是堂弟,浅沼史枝立刻起身恭敬行礼。鞠躬的动作完美得如同范本。
「怎么样?」筱田大介问道,初音摇摇头:「浅沼小姐说没有寄信。」
筱田大介直盯着浅沼史枝,史枝不安地别开了眼睛。
「不是我。怎么会以为是我……」
「你是气水岛先生将你调职,才写那种信吗?」
浅沼史枝露出了小兔子般害怕的表情,回望筱田大介开了口:「信件是那样的内容吗?我不气经理,反倒感谢他把我,调到完全无关的部门……」
「完全无关?你这话什么意思?」筱田大介诧异地望着浅沼史枝问,「比起礼宾部,难道你更喜欢清洁部吗?」
可能是发觉自己太多嘴了,浅沼史枝抿着嘴唇,将皮包拉到了手边。
「我……问完了吗?我有点不舒服……」
「请等一下。浅沼小姐,方便看看这封信吗?」
初音拿出了收到的信,在浅沼史枝的面前摊开。
「你的丈夫身边,有一只『悖德的羊』。」
看到这行字,浅沼史枝的瞳孔倏地放大了,喉咙深处小小「噫」了一声,整个人僵住了。
「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浅沼史枝紧盯着那封信,像人偶般不停地摇着头。原本苍白的脸颊更是失去血色,几乎变成了透明。
下一瞬间,史枝开始喘气,按住胸口弯下了身子。不晓得是不是无法呼吸了,她一只手痛苦地在半空中摸索着,寻找依靠似地抓住桌角。茶杯碰撞的刺耳声响,与史枝喉咙挤出的、模糊可怕的呻吟声,重叠在了一起。史枝喘着气,浑身发抖。筱田急忙要叫救护车,但初音制止他,从皮包取出纸袋罩住史枝的嘴巴,轻抚她的背。
「不要紧,慢慢吸气。对,很棒。没事,很快就好了。」
浅沼史枝痛苦地一再吸气,求助般抓住了初音的手。
店员上前关切,初音向店员和筱田说明,应该是过度换气,不必担心,接着拿手帕为史枝擦汗。
「我有类似的经验。」
「太太也有过类似的经验?」筱田大介意外地望着初音。
「非常痛苦,痛苦到彷佛会死掉。」
如同初音说的,不久后,浅沼史枝的呼吸逐渐恢复了平静。
初音拿开覆住史枝嘴巴的纸袋,问慢吞吞撑起上半身的史枝:「你还好吗?」
浅沼史枝湿润的双眸里,残留着几分迷茫,仍哑声行礼:「对不起。」
「不会,我才得向你道歉,都怪我……」
听到初音道歉,浅沼史枝浮现既困惑又怜悯的复杂神色。她摇头道谢,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我真的不知道那封信。」
「可是,」筱田大介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为何那么惊讶?」
「因为信上面写着『悖德的羊』……」
浅沼史枝望向桌面,又害怕地别开了脸。
「你不知道信是谁写的,但是,你知道那是指谁,对不对?」
听到初音的话,浅沼史枝大吃一惊,不停眨眼,彷佛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写出来了吗?羊……指的就是羊子吧?」
筱田对这名字起了反应,脸颊一颤。
「你会这么想,是由于外子和羊子,现在仍维持着那种关系吗?」
「不……我不知道,我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和羊——筱田羊子是什么关系?」
面对筱田大介的逼问,浅沼史枝不禁缩起了肩膀,但是,在初音的安抚之下,她迟疑地开了口。
「羊子晚我一年进公司,有段时期,我们三个人十分要好……」
「这说的是指你、羊子和水岛吗?」初音问道。
浅沼史枝连忙摇了摇头说:「不,是千子……九鬼千砂子,她跟我同期。有时候还会加上水岛和马经理,四个人一起去吃饭……因为他俩交往的事,只告诉给了我们。」
「水岛和马和羊子交往的事?」
浅沼史枝又摇了摇头,吐出了意外的话:「不,不是,当时水岛先生交往的对象是千子。」
初音睁圆了双眼,惊讶地问:「不是羊子,而是九鬼千砂子?对方在哪个部门?」
浅沼史枝没有回答,突然改变了话题:「请问……老板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咦,家父吗?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但是他年纪大,暂时没办法出院。」
「是这样啊。」浅沼史枝表情一沉,寻思半晌,以透着恐惧的目光恳求,「能不能够答应我,绝对不会告诉羊子,是我透露出来的?」
初音点了点头,浅沼史枝仍然不安地皱着眉,断断续续述说起来。
「以前和水岛经理交往的九鬼千砂子是个大美人,学生时代曾经获选为校花,两人相当登对。」
两人交往顺利,但某一天,水岛和马误会千砂子勾搭上了别的男人,便抛弃了她。这让千砂子大受打击,情绪变得不稳定,好不容易快振作起来时,听闻史枝目击到羊子搂着水岛和马的腰,进入了饭店客房。千砂子得知两人交往,难过地告诉史枝,是羊子陷害了她。引发千砂子劈腿疑云的对象,似乎是羊子的朋友。
「千砂子逼问羊子,羊子反倒恼羞成怒,说她没有证据,少血口喷人。千砂子为了和水岛先生复合,似乎努力寻找羊子陷害她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筱田大介听到这里,怀疑是那个女人无故怀恨羊子,才写下了这封信。
「如果九鬼千砂子还在饭店里,能不能麻烦你请她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浅沼史枝的眼睛倏然瞪大,小声到几乎听不见地回答「不行」。
「今天不行,明天也可以。」
「明天后天都不行!」
浅沼史枝突然激动大喊,又急忙低声解释:「九鬼千砂子她……她已经失踪了。九年前,她说快要找到证据,请假不知去哪里了,从此下落不明……」
筱田大介顿时傻住了,与初音对望着。
「怎么找都找不到她,我也向警察求助过,但是,警察表示没有卷入犯罪的可能性,只能当失踪处理。那时千砂子的情绪很不稳定,大家都以为,她是厌倦了一切,离家出走了……」
只有了解内情的浅沼史枝怀疑羊子,提出质问,但羊子声称什么都不知道。史枝不相信,缠着羊子想问个水落石出,身边却接连发生了令人不舒服的事情来。
「职场传出难听的流言,像是我讲同事的坏话、跟客人有不检点的关系等等。」
即使是些小事,但累积起来,职场的氛围也会改变,浅沼史枝遭到了孤立。每天回家后,还会接到几十通陌生男子的骚扰电话。好像是有人在网络上公开了史枝的住处电话,并附上了煽情的留言。
各种小骚扰接二连三,浅沼史枝渐渐地被逼到受不了,终于生病住院。骚扰电话害得她与丈夫感情破裂,必须独自抚养年幼的儿子。返回职场后,她再也不敢跟羊子有任何瓜葛了。
「我一直很担心千砂子,但是,我又不能够辞掉工作……」
「有证据指出,那些都是筱田羊子策划的骚扰吗?」
筱田大介这么一问,史枝摇了摇头:「不,没有证据。可是……」
浅沼史枝略微停顿,带着倾诉的目光望向筱田大介和初音。
「我一停止追查羊子的所作所为,骚扰立刻就停止了。」
筱田大介不禁语塞。他实在不认为,羊子会做出这种事来,但是……
他想否定这些,脑海里却浮现出羊子倒映在玻璃窗上的扭曲笑容。
「外子没有寻找千砂子小姐吗?就算分手,毕竟他们曾经是恋人吧?」
「不管我说什么,水岛经理都听不进去。」浅沼史枝开口说,「他为羊子意乱情迷,所以一年后,得知水岛经理与夫人结婚,而不是跟羊子,我感到非常惊讶。」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婚后也维持关系?」
初音痛苦地问,脸色苍白得不输刚才的浅沼史枝。
「不,我不知道。」浅沼史枝连连摇头,「不过,我说出这些话,是不希望夫人变成和千子一样。」
「你是指,水岛和马会被抢走?被羊子抢走?」
「我觉得时限逼近了……」
「时限?」
「就是生产。」浅沼史枝肯定地点了点头,「羊子丈夫的公司,经营状况岌岌可危吧?」
筱田大介不禁想怒吼「危机早就过去了」,每个人都提起这件事,难道是羊子四处宣传?
「她埋怨自己误上了泥船吗?」
「泥船?羊子吗?……不,她应该不会说有损自己形象的话。」浅沼史枝摇头回答,「现在周围的人都当她是,为家庭牺牲奉献的贤妻良母,她似乎喜不自胜。」
「喜不自胜?」
「羊子相当在意别人怎么看她。虽然外表清纯,羊子对钱和物质的执着非比寻常,她不可能忍受穷困的生活。这一点,羊子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初音倾身向前,「跟你提及的『生产是时限』有何关联?」
「羊子现在怀孕五个月,她是半年前回饭店工作的吧?肚里的孩子……真的是羊子丈夫的吗?」
筱田大介和初音同时倒抽了一口气。浅沼史枝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两人刻意不去正视,甚至假装不存在的禁忌箱子。
「你是指,那是水岛和马的孩子?」初音的话声颤抖着,十分沙哑。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我猜羊子回归职场,是为了和丈夫分手,与水岛经理重修旧好……」浅沼史枝恶毒地散播着疑惑的流言,「果真如此,她正准备从泥船跳槽到豪华游轮,不可能犯下怀上泥胎孩子的失误。羊子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
筱田和初音哑然失声,史枝继续说道:「夫人,请千万要当心。如果老板真的……真的过世,夫人又有个什么万一,老板的财产会全部落入水岛经理手中,对吧?」
若是不久前的筱田大介,或许会想痛揍眼前的女人一顿。然而,此刻他无法反驳半句。
果然是妻子倒映在暗窗上、如陌生人一般的笑容,栖宿在心底的缘故吗?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初音没有把浅沼史枝的话当真。
初音想找羊子谈一谈。羊子接下来的休假是在两天后,不巧筱田的工作排不开——要跟公司最重要客户的大型建商「野木房屋」开会。不过初音表示,或许只有女人私下对话比较好。
受邀的羊子说难得休假,不如带着孩子去附近的自然公园,于是当天早上,初音开车到了筱田家。
在门口送别时,筱田大介与初音交换了眼神。他觉得在儿童座上挥手的小理,长得比在轻井泽见到时更像小真。
筱田大介刚刚抵达公司不久,「野木房屋」的负责人就通知临时取消了会议。筱田犹豫着要不要前往自然公园,但该处理的工作堆积如山。他打消了念头,决定交给初音。解决几个案子后,他造访了金融机关,寻找新的放款机会。
来到某金融公司的服务窗口,胸前口袋里的移动电话响了起来。是羊子打来的。
「我在忙,等一下再……」
打回去——筱田刚要这么回答,羊子却慌乱地打断。
「亲爱的,怎么办……」
筱田大介立刻听出羊子的惊慌,不禁一阵战栗。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孩子掉进池塘里了……」
「掉进池塘?是小实,还是小真?他们不要紧吧?喂,羊子!……」
筱田大介大吃一惊,拼命地呼喊电话另一头陷入恐慌的妻子。
筱田赶到医院,哭得双眼红肿的羊子待在大厅。
「小实在哪里?小真呢?」
面对激动的筱田,羊子吓得说不出话来。筱田抓住她的胳臂,用力摇晃。
「小实和小真怎么了?他们在哪里?」
「在家里……」羊子哑声回答,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在家?」
「我请妈带他们回去。」
「什么?真的吗?他们真的没事吗?」
筱田大介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
赶来医院的途中,他一边拼命地跑着,一边祈祷着孩子平安无事。不只是小实,当然也包括小真。即使要拿性命交换,筱田都想保住他们。他痛切体悟,两人都是自己的宝贝孩子。
「那你怎么在这里?是谁掉进池塘?」
筱田大介转过头问,羊子「哇」地放声大哭。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筱田赶往加护病房。病房前,水岛和马搂着初音的肩膀,注意到筱田后,他抬起头来。
掉进池塘里的是小理。
水岛和马安抚般拍了拍初音的肩膀,起身走到筱田身旁。
救护车送达医院时,小理的呼吸和心跳停止了,经过心脏按摩、插管和投药等紧急治疗后,终于能取下氧气罩,但仍昏迷不醒,情况危急。
筱田大介向水岛和马深深地行了一礼。
他从不停啜泣的妻子口中问出,初音去洗手间时,将小理交给羊子照顾,不料,趁羊子稍微不留神,小理离开了广场,摔落池塘。直到刚才都还在担心自己孩子的筱田大介,痛切地体会道了水岛和初音是多么难受,心头一紧。
走近想向初音赔罪,看到她的神情,筱田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初音并没有流泪,毫无生气,也没有流露任何情绪。那张白纸般苍白的脸,宛如幽魂或是废人。一想到过度的悲伤与恐惧,让初音停止了思考,把她的心神带去别的地方,筱田的胸口就隐隐作痛。
这是一个可能会失去独子的母亲。面对悲恸的初音,筱田大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背后一阵动静。羊子啜泣着,摇摇晃晃地从走廊过来。她在筱田身旁崩溃般跪倒,向初音和水岛和马深深低下了头,浏海几乎贴到了油毡地板。羊子彷佛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不停低喃「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羊子念咒般的话声,传进了耳中了吗?初音的脸上出现细微的变化。表情像废人般文风不勤,双眼及微微放大的瞳孔却恐惧得颤抖。
初音闪避着羊子似地转过了身,却失去平衡摔落椅子。水岛和马吓了一跳,要扶起初音,但初音甩开他的手,浑身僵直地瞪着羊子。拒绝羊子的初音,眸中掠过一丝恐惧,筱田冒出了一个念头。
初音也许是在怀疑。
怀疑小理不是意外摔落池塘,而是被推下去的……
羊子身体不适病例,有段时期差点流产,但总算撑了过去。
筱田大介代替妻子羊子,每天去探望小理。然而,小理一直没有恢复意识,小小身躯插着多到可怕的管线,持续地昏迷着。
初音总是守在小理的身旁。如同发生意外当天,她没有哭,也不说话,双眼毫无生气地看着儿子。筱田大介向她搭话,她几乎没有反应,彷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比起医院中的病患,初音像是遭到了更为严重的恐怖疾病侵蚀。每次见初音这副模样,对羊子的怀疑好似污泥般沉积,逐渐堵塞了筱田大介的胸口。
那天,羊子、初音以及三个孩子,待在自然公园中设置游乐器材的广场。初音将小理托付给羊子,去公园大门附近的洗手间。羊子说,初音刚刚离开广场不久,小实跑过在荡秋千的小真前方,被撞到之后,他便跌倒大哭。羊子吓了一跳,冲上前去确认,小实并没有受伤,她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一回头,小理已经不见了踪影。
筱田大介瞒着羊子,带小真和小实到自然公园。
小理捧落的池塘离广场有些远,实际走一趟,大人要三分钟。虽然三岁小孩也走得到,但小理怎么会独自前往那么远的地方?是追赶小猫之类的,太过忘我了吗?鲁莽的小实很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不过小理和小真一样,个性谨慎,连爬上溜滑梯都小心翼翼,慢到让人看不下去。
筱田大介要求小真和小实,给自己重现当天广场的状况,发现羊子关注小实、没有留意到小理的时间,顶多只有一、两分钟。羊子察觉到小理不见,便吩咐小真和小实在广场等着,立刻赶往了池塘。
妻子后来的行动,筱田大介向羊子反覆询问过许多次。
羊子呼喊着小理,穿越通往池塘的唯一路径。不管是途中或者在池畔,都没有看见小理,她便折返回原路,向从洗手间回来的初音说明情况。初音很在意池塘,沿羊子走过的路径前去查看,目睹孩子漂浮在水面。
这里有个疑点,初音应该也耿耿于怀。
从广场到池塘只有那条路,身为大人的羊子用跑的,怎么可能追不上三岁的小理?而且,明明来到池畔,羊子却没有瞧见小理。
筱田大介实际这么一走,暗想小理可能躲在羊子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大树后方、高高的草丛里,或者是池畔的小屋。但是,羊子呼喊小理的名字,小理不太可能没有听见。
为什么小理没有响应羊子的呼唤,羊子也没有能够找到小理?
万一这番叙述,根本就是谎言呢?
其实羊子半途中就找到了小理,却没有把孩子带回广场,而是抱起他继续走到池畔,把他推了下去……
筱田大介急忙甩开了这个恐怖的想法。
警方讯问过羊子。事发当时是平日,公园似乎颇为冷清,不管路上或池畔,都没有人目击到小理或羊子,经警方调查后,判断是意外事故,应该没有杀人未遂的疑虑。最重要的是,羊子不可能杀人。
筱田大介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里。羊子正躺在床上,额头布满了汗珠,梦魇得十分厉害。长发贴缠在白皙的脖颈上,彷佛拥有意志的异生物。俯视着羊子像要摆脱什么般摇头、甩乱头发的摸样,筱田益发感到不安。
不可能是羊子将小理推落池塘,但是羊子有动机。
明年小理就要上幼儿园。暴露在更多人的环境下,一定会有人为小理和小真有相似的长相感到惊讶。
如同聪美和浅沼史枝提到的,羊子格外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己,极度恐惧形象受损。
身为众所公认的贤妻良母,传出外遇的流言,恐怕是羊子无法忍受的屈辱。只要小理消失了,别人就不会胡乱揣测与小理肖似的小真的生父了……
筱田大介突然冒出了这种可怕的想法,是受到马渊奈奈子和浅沼史枝的影响吗?
筱田大介伸手要帮羊子拭汗,羊子忽然大叫着弹起。是做恶梦吗?即使看到筱田,羊子的眼中仍然有一丝胆怯,浑身颤抖。筱田十分好奇她梦见了什么,却怕得不敢问。
当晚,筱田不断想着背对他躺卧的羊子,迟迟无法入眠。一落入浅眠,小理就会出现。小理站在自然公园的池畔,那双肖似小真的眼眸望着筱田,像在倾诉着什么。
「不要靠近池塘!……」筱田大介想警告小理,却发不出声音来,也动弹不得,然后焦急万分地醒来,满身大汗。如此再三反覆,梦与现实的界线逐渐融化,变得模糊。即使醒来,仍处在一种还在做梦般窒息的感觉。
忘记是第几次的梦,有个制服警察在小理耳边低语,小理点了点头,抬起脸来张望着四周,接着笔直指向筱田。筱田大介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回望,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原来小理指的不是筱田,而是躲在他背后的羊子。
一阵哆嗦窜过了全身,筱田睁开双眼。昏暗中,浮现出了一个俯视着他的女人身影,看上去有些像羊子,他似乎又在做梦。
女人向筱田大介递出一张白纸。白得像纸一样的女人的手,彷佛发出了妖异的光。触碰到那只手的瞬间,筱田大介猛然惊醒。
那只手确实有温度,眼前的女人是羊子,递出的白纸——是离婚证书。
筱田大介不明所以,茫然地注视着。
麻木恍惚的脑袋里,缓缓地涌现出了沸腾的怒意。
你打算跟我分开,和水岛和马在一起吗?羊子哭着说,这样下去太对不起小理和初音了。她害得小理变成了那种状态,不能只有她过着幸福的日子。
即使羊子真的与小理的意外有关……
倘若能够回到前往水岛和马别墅度假之前,不知道该有多好。
虽然形式微妙地不同,但是,筱田大介这个不可能实现的心愿居然成真了。
隔天,出门上班的筱田大介,听到背后刺耳的喇叭声。回头一看,一辆满是刮痕的富豪汽车驾驶座上,堂姐筱田聪美正在向他招手。筱田走近如实反映出粗暴驾驶的凹凸不平车体,聪美便从车窗扔一只A4纸的信封过来。
「这是什么?」
「现在你最想要的东西,我拜托朋友验的。」
筱田一头雾水地撕开了信封,里面装着DNA亲子鉴定报告书。
一行字跃入眼帘:「亲子关系概率值99.999%。」
「这……这是……?」筱田大介喃喃着。
「小真确实是你的种。」
「等一下,你怎么调查的?我又没有提供唾液……」
说到一半,筱田大介忽然想起上次碰面时,聪美拔了他的头发。聪美得意地鼻翼翕张,说她对小真可没有这么粗鲁,只是谎称要检查感冒,拿专用的棉花棒抹擦他的口腔内侧,取得细胞。
「这……绝对不会错吧?」
「99.999%不会错,要感谢我啊。」堂姐筱田聪美喜滋滋地说,「多亏有我,你不必杀死狄丝迪蒙娜了。」
「狄丝迪蒙娜?」
「奥赛罗的妻子。丈夫怀疑她外遇,于是杀死了她。」筱田聪美大大咧咧地说,「附带一提,奥赛罗后来发现妻子是清白的,便跟着自杀,是一出凄惨到家的悲剧。我救了你一命,下回要请我上高级餐馆喔。」
堂姐筱田聪美留下了这些话,突然发动破烂到教人同情的富豪汽车,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自从在水岛和马的别墅见到小理后,一直沉沉笼罩筱田大介的迷雾散去,视野豁然开朗了。
「小真是我的儿子!……」筱田大介无法克制逐渐沸腾的欢喜,两阶并成一阶地冲上了车站楼梯。
上班前,筱田大介去医院探望小理。初音虽然像人偶一样地缺乏表情,但几天前开始,能够与人应答。小理还没有恢复意识,筱田大介犹豫着该不该说,不过小真不是水岛和马儿子的事实,应该能带给初音一些鼓励。
面对低头行礼的筱田大介,初音带着空洞的目光颔首回礼。筱田大介来过好几次,但除了第一天晚上,他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水岛和马,是探病的时间不巧错过了吗?
出乎筱田大介的意料,初音对DNA鉴定结果,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理当明白其中的意义,却只低声喃喃了一句「这样啊」,随即改变话题。
「恐怕太迟了……」
「什么太迟了?」
「之前,我不是会拜托你留住羊子的心吗?」
「你说太迟了,是什么意思?」
「水岛和马会抛弃我和小理。」
「为什么会这么想?」筱田大介追问,初音没有回答,又改变了话题。
「水岛的书房有个上锁的抽屉。那是他的宝箱,你猜里头放着什么?」
初音的眼中毫无感情,嘴角却奇妙地歪曲,彷佛在笑。
「全是羊子给他的情书和纪念品。昨天,那些全部清空了。」
水岛和马打算带着宝箱里的东西离家——初音平板地淡淡诉说,那童稚的语调不同以往,初音像是遭到了附身。
筱田大介顿时感到一阵凉意。他表示要赶去公司,致歉后匆匆准备告辞,初音又问:「你知道羊子在哪里吗?」
「在上班,她从今天起回去工作。」
「骗人,羊子应该和水岛和马在家里。」
「咦?」
「错不了,刚才我听到他打电话给羊子。」初音肯定地点了点头,「如同浅沼小姐说的,他们打算在孩子出世前重修旧好。」
筱田大介半信半疑,一时不知所措。初音盯着他,喃喃低语:「你怎么不干脆,连肚里的孩子一起鉴定……」
前一刻的欢喜,因为初音的一席话,霎时间烟消雾散了。
筱田大介打电话回家,果然没有人接。比起羊子,他更担心初音的精神状态。
在赶往公司的途中,筱田大介掏出移动电话。以防万一,他想打到羊子工作的饭店进行确认。如果羊子接起了电话,慰问一下她的身体状况就好。但他还没有拨号,移动电话就抢先响起。负责会计的部下,悲痛地告知「野木房屋」破产的噩耗。
筱田大介冲到了喜多川圭佑的事务所求救。由于没预约,差点吃闭门羹,但是他拼命恳求,柜台总算向喜多川通报。
「野木房屋」的订单占筱田公司营收的四成,是最大宗的客户。缺少「野木房屋」的款项,票据无法兑现。筱田大介希望,最起码拿回已交货的自家产品,前往「野木房屋」的仓库,想撬开铁门,却遭赶来的保全人员制止。
看到八字粗眉的喜多川圭佑一贯的笑容,筱田大介总算松了一口气。「野木房屋」倒闭的消息,已经转告给了秘书,喜多川一定会传授妙计,帮他度过难关。喜多川圭佑向筱田确定几件事,离开之后打了几通电话,掌握状况后,询问筱田大介:「你能准备三百万元日圆吗?」
「要一口气拿出来三百万……一时是没有办法,但要是,这样就能免于连锁倒闭……」
「不,不是的。很遗憾,三百万圆是办理破产需要的钱。」
「请等一下,我绝不会让公司倒闭的。」筱田大介连连摆手,「钱的方面,就算向亲戚或高利贷借……」
「最好不要。」喜多川圭佑语气强硬地制止,脸上不再是八字眉。
「勉强继续经营,只会将身边的人一起拖进泥沼。」律师严肃地警告筱田大介,「筱田先生,为了东山再起,现在必须果断做出决定。」
筱田大介浑身脱力。喜多川圭佑催促他离开,但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筱田大介不记得是怎么踏上归途的,一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来到了自家附近。该怎么向羊子解释?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刚要走进家门前的小巷,却看见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是水岛和马!筱田大介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下一瞬间,他冲了出去。
「喂,等一下!……」
叫声难道没有传进对方耳中吗?还是假装没听到?筱田大介抵达家门时,只能目送高级轿车驶离。
筱田大介扼杀住怒意,无声无息地打开了玄关的门,看见鞋柜上放着那只爱马仕皮包。他涌出了把皮包砸在地上的冲动,勉强克制了下来。
靠着朋友的门路租下的这栋老旧的透天厝,一楼和二楼各仅有两个房间,一眼就能够扫遍。羊子并不在一楼,筱田大介回到了玄关,打开皮包,发现装着皮夹和移动电话,也许她是想跟水岛和马一起走。刚要取出移动电话,手背碰到某样东西。他摸索内袋,不禁屏住呼吸。那是一枚钻戒,就像艺人在订婚记者会中,嵚在左手无名指上秀给大众看的钻戒,里侧刻著名字缩写「K to Y」——水岛和马(Kazuma)送给羊子(Yoko)……
听见马桶冲水声,筱田大介回过神来。羊子果然和水岛和马在一起。
筱田大介没有心思蹑手蹑脚,直接冲上了楼梯,打开卧房的门。早上应该收拾整齐的被褥铺在地上,有躺过的痕迹。
筱田大介茫然地俯视着,背后传来了羊子的话声:「你怎么回来了?」
羊子一身家居服,却化着比平常更精致的妆,瞪大了双眼问道。
「我才要问,你在家里做什么?」
「做什么……」
羊子刚要开口,注意到筱田手上的皮包,若无其事地拿了过来。
「我去上班,忽然不舒服,所以回来躺一下。」
羊子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笑容,满不在乎地撒着谎,筱田大介的理智顿时断线。他抓住羊子的胳臂,将她撂倒。皮包从羊子手中滚落,钱包、手帕、移动电话散落一地。
「好痛!住手,宝宝……」
「谁的孩子?」
「咦?……」羊子的目光瞬间冻结,随即淡淡微笑,彷佛要隐藏慌乱。
「当然是你的……」
筱田大介终于亮出了握在掌心的戒指,羊子哑然失声,脸色骤变。
「这又是什么?你误会了……」
筱田大介按住了羊子白皙的脖子,让她闭嘴。怒意涌上了心头,他浑身发颤,掐在细头上的手也抖个不停。指头碰到了羊子的家居服,发出虫子飞行般干燥刺耳的声响。约莫是听到那声响,羊子泫然欲泣的表情忽然歪曲,看似在窃笑。
脑袋的中心麻痹了,一道声音在耳底不停地咒骂着羊子,怂恿筱田大介。像受到那声音驱使,他用尽全力压住羊子的脖子。
羊子瞪大的双眸里,明显浮现出了怯意,拼命挣扎着想逃离,但筱田不放过她,左手叠在掐住脖子的右手上,加重力道。
嗡嗡嗡嗡,一阵不愉快的声响害得筱田大作浑身一震,停下了动作。
羊子的移动电话在地上震动。筱田松开了手,羊子激烈地呛咳起来,一边要去拿移动电话。筱田揍了她一拳,一把抢走了移动电话。打开掀盖,屏幕显示水岛和马的名字,筱田默默按下接听的键。
「我是水岛……」电话听筒里传出水岛和马难得焦急的声音。
「刚才告诉你的事情成真了。我马上去接你,跟我一起走吧。」
「羊子不会去。」
电话另一头似乎倒吞了一口气,应该是听到了筱田大介的话声,对方吓了一跳。
「筱田先生?羊子……羊子呢?方便请她接电话吗?」
「你想干嘛?不准再打来。」
「为什么?啊,不,没时间多谈,你也行,请帮我转告她。」
你要侮辱人到什么地步才甘心?筱田大作愤愤不平,然而,水岛和马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意料——
「小理已经恢复意识了。」
「咦,小理醒了?真的吗!」
水岛和马告诉筱田,小理恢复意识后,说出了奇怪的话。
他不是自己掉进了池塘,而是被推下去的。
筱田大介反射性地望向按住喉咙、虚弱倒地的羊子。不是愤怒,他恐惧得不停颤抖。
「小理说出真相了吗?是……是谁推他?」
「嗯,他说……」
水岛和马长叹一口气,接着道:「是妈妈推他的,所以警方带走了初音。」
听到意料之外的名字,筱田大介十分错愕。初音是小理的妈妈,不可能杀害小理。
「真是那样,可能会给羊子添麻烦……」
「怎么会给羊子添麻烦?」筱田大介诧异地问,「况且,初音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孩子推进池塘?」
「小理是初音生的,但小理不是初音的孩子。」
筱田大介耗费了一段时间,才理解水岛和马痛苦地挤出这句话的意义。
警方依杀人未遂罪嫌,逮捕了水岛初音。
为何对自己的孩子痛下杀手?面对讯问,初音供出理由。
水岛理是初音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但与她没有血缘关系。
由于早发性停经,初音无法排出卵子。透过体外受精,她怀上了水岛和马的孩子。卵子是初音恳求羊子提供的。
四年前,初音找到了羊子商量。羊子理解她的痛苦,但认为告诉筱田大介会遭到反对,便决定背着丈夫,悄悄地提供卵子。初音拜托羊子不要告诉任何人,羊子忠实地信守了承诺。
小真和小理之所以会长的那么相似,并非因为小真是羊子和水岛和马的孩子,而是小理的基因来自羊子的卵子。
得到小理的初音非常感谢羊子,全力协助羊子重返饭店工作。这时她听到传闻,知道水岛和马和羊子会有一段情,心里感到十分不安。调查的过程中,初音发现水岛和马将与羊子有关的纪念品珍藏在抽屉里,仍对羊子恋恋不舍,不禁大受打击。
他们会在羊子居住的地区购屋,以及强烈希望羊子提供卵子,全是水岛和马的意思。
比任何人都重视水岛和马的初音,亲手抚养着水岛和马与他心爱女人的孩子,精神逐渐失去了平衡。
「水岛和马爱着羊子,想跟羊子和小理组成血缘相系的真正家庭。」水岛初音在心里不断地这么想着,「我这个绊脚石迟早会遭到抛弃。为了避免悲剧成真,我必须尽快设法……」
那天在自然公园里,初音去洗手间的路上,听到小实的哭声回头后,与独自玩耍的小理对上了目光。被逼到绝境,陷入扭曲思绪的初音,冲着小理招了招手,抱起小理跑向池塘,冲动地要将孩子扔进池塘。然而,初音无法将完全信赖她、安心让她抱着的小理沉入水中,一度打消了念头。
听到羊子呼唤小理的名字,初音暂时和小理躲在了池畔的小屋。此时,小理响应羊子呼唤般展露笑容,那张脸与羊子的脸重叠在了一起……初音在小理身上,看见了诱惑水岛和马似地微笑的羊子,陷入恐惧。为了抹消威胁她幸福的肮脏女人,她把怀中的孩子扔进了池里。
写着「悖德的羊」的匿名信,正是出自初音之手。至于爱马仕的皮包,就像羊子说的,是初音赠送的,里面的钻石戒指应该也是初音动的手脚。
水岛和马身边的悖德之羊,就是罪孽深重的初音自身。
但是,筱田大介却无法责备初音。他和初音一样,是怀疑挚爱伴侣对自己不忠的奥赛罗。当时水岛和马如果没有打电话来,筱田可能已掐死无辜的羊子。如同杀死狄丝迪蒙娜的奥赛罗……
毫无预警地,夏天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羊子认为,是种种风波如怒涛般汹涌而至,岁月一眨眼流逝的缘故。
两年前的夏天,也是全家一起停留在这座高速公路的游乐设施。
个子虽然长高,但笑容一如当年的小真与小实,像小狗般缠在爸爸身边,抢夺泰山绳。
看着家人,羊子感觉时间这温柔的灵药,将会治愈她内心受到的创伤。
两年之间发生了不少变化。当时只有四个人,现在是一家五口。羊子调整遮阳罩,以免在婴儿车里熟睡的孩子,那英武的粗眉直接晒到太阳。
当时肚里的孩子平安地出生了,长得非常像爸爸,取名为「相」。爸爸说是含有互相扶持的意义。
爸爸的事业相当顺利,一家人比那个时候幸福太多了。
羊子花费不少时间,才克服差点被杀的恐怖体验。如今她认为,遭遇那种状况,毋宁是好的。
要不是那个人,做出了那么残暴的事,也不可能答应离婚……
羊子扬声呼唤「来吃便当吧」,三个人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
一如往常,小真和小实吃熊猫三明治,然后,再把爸爸的最爱、涂满芥末酱的烤牛肉西洋菜三明治递给他。
三人一起张口咬下,笑容满面地一同称赞:「真美味!」
看起来宛如真正的亲子——
欢笑声吵醒小相。大概还很困,他小小的手揉着惺忪睡眼。
「今年去轻井泽,但明年小相就要两岁了,暑假到夏威夷的别墅吧。」
喜多川圭佑①垂下了八字粗眉微笑着,抱起小相。小相和爸爸如出一辙的眉毛舒展开来,快乐地笑出声,羊子也回以笑容。
①喜多川圭佑的发音为「Keisuke」,因此缩写也是K。
羊子举起左手,遮挡住了夏季艳阳,喜多川圭佑送给她的钻戒,反射出近乎刺眼的灿烂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