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在数羊的。
记得数到九百九十九只羊,我还是睡不着觉,仰望着昏黑的天花板。裹上了薄被子,叹了一口气,又从第一千只羊继续数了起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却站在那幢灰色的屋子前面。
我怎么会在这里?明明是我最不想靠近的地方……
正想逃之夭夭,背后却传来了女人的笑声。
我吓得停下了脚步,回望着灰色的屋子。嘲笑我的笑声带着鼻音,很像那个女人的嗓音,但是,屋子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关上的窗户也没有人的气息。
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吗?
好久都无法正常入睡了。或许我会就这样无法入睡,一点一滴地坏掉。
不,我又听见了。这次是说话声,我确实有听到了。
不是屋子里面传出来的。在马路对面的公园中,传来的凄凉虫鸣中,断断续续地掺杂着女人的声音。只听到女人的声音,但她似乎在和什么人说着话。
「对象是他吗?」这么一想,我的脚步被公园吸引了过去。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为失眠所困扰。他非常好睡,钻进床褥后,我问「明天早上想吃什么」,他往往应着「这个嘛……」语尾就变成了鼾声。
我喜欢他的睡脸。职场上的他能干又自信,却有着纤细的一面,带点腼腆的笑容,简直魅力十足,令女员工为之疯狂,我却觉得他难以亲近。睡着了之后,他端正的五官会变得有些孩子气。那张仅仅让我看见的、毫无防备的睡脸,便教我着迷不已。
如果能够注视他的睡脸,即使不能睡觉也无所谓,我真心这么认为。但每次盼望能一直看下去,眼皮就会不可思议地变得沉重,感受着他的体温,坠入了深沉的梦乡。
他的睡脸以及体温,对我来说是温和且毫无副作用的安眠药。假如他在我的身边,我应该睡得着觉。不必这么痛苦,能幸福地迎接早晨。
然而——
来到公园入口的一瞬间,女人的声音忽然中断了,换成了刺耳的「叽嘎」声,在漆黑的公园内回响。
那个女人——须藤明穗就在那里。
她叼着烟卷,骑在红色的羊身上。羊是弹簧式游乐器材,明穗像孩童般晃动着身体,压得羊叽嘎尖叫。这么一提,我看过明穗和她的小女儿,一起玩这项游乐器材。女儿长得简直跟明穗小时候一模一样,完全找不出他的影子来。
我没有看到他。公园内也没有别人,须藤明穗难道在自言自语吗?我发现一道袅袅升起的香烟烟雾,望向前方的长椅,上面摆着烟灰缸——不是携带型,而是很像店里员工休息室里摆的,那种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以前曾经在公园里,看见她将烟灰弹进啤酒空罐。与公园格格不入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也许直到刚才,都还有人待在此处抽烟吧。
定睛一瞧,须藤明穗跨坐的羊的旁边,同一种游乐器材的斑马微微晃动着。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须藤明穗抓着螺旋状的羊角摇个不停。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也像沉浸在折磨羊的快感之中。
一阵风吹了过来,须藤明穗的长发飘了起来。我担心她嘴里的香烟会落下烟灰,抓起长椅上的烟灰缸,迈步走了过去。
一瞬间,我的身体忽然倾斜。睡意和恶心的感觉,宛如螺旋羊角在体内打转。我捂住了嘴巴,勉强撑住身体,摇摇晃晃地接近了明穗,哑声呼唤,但她没有注意到我,继续折磨身下的羊。叽嘎、叽嘎,羊的惨叫盖过我的声音,我当场蹲了下来。
那只羊是我,不管再怎么挣扎都无法逃离,只能够忍受着痛苦,不断发出悲鸣。即使回家也睡不着吧。明天、后天、大后天……这种痛苦将永远持续下去。焦灼地期盼着夜晚来临的同时,却比任何事物都恐惧夜晚的来临,这样的生活,往后将永远永远持续下去。恐惧支配了逐渐朦胧的意识。
叽嘎、叽嘎、叽嘎、叽嘎……
快……快住手,那只羊是我啊!最起码要拯救身为羊的我……
我站起身来,高举烟灰缸砸向女人的后脑勺。
钝响与羊的惨叫重叠,烟灰如雾霭一般漫舞,我慌忙闭上了眼睛。
羊停止了啼叫。我提心吊胆地睁开了眼睛,须藤明穗仍然骑在羊背上,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鲜血淋漓的脸对望着我。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嘴巴没有动,默默地往前滑倒。她盯着我,从头部开始,整个人慢慢地坠向地面。
我在一动也不动的女人的身旁蹲了下来,捻熄了从须藤明穗的红唇间滑落的香烟。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一丝恐惧,好似总是笼罩着脑袋的沉重迷雾散去,清爽异常。
丹桂丛散发出甜香,彷佛在诱惑着我。我抓住须藤明穗无力垂下的双手,将她拖进了灌木丛深处。她虽然瘦,却颇有重量,途中卡到了树枝,勾破了像夏威夷洋装的斑马纹家居服腋下。
那是一件感觉母亲会穿的老太太的衣服。尽管只是到住家附近,但是,会打工当模特儿的须藤明穗,竟然穿成了这样,究竟是来见谁?
灌木丛深处,凋零散落的花朵覆盖了地面,彷佛铺着一层淡橘色的地毯。恰到好处的地方,插着一把有人遗忘在沙地的铲子。我一下又一下地戳开地面,徒手扒出削落的泥土。
傍晚下过雨,泥土有些湿润,但是比想像中更硬、更重,感觉得挖很久,才能挖出一个足以埋人的洞。甜腻的气味刺激着鼻腔,麻痹着我的脑袋。吸食人类血肉的丹桂,会散发出怎样的芬芳味道?
手逐渐累了,腰也好沉重。我吐出一口气,擦拭了汗水:心想:「今天晚上,或许就能够熟睡了……」
远处传来了铃声——
她掀开薄被,弹起上半身一看,眼前是熟悉的房间。
原来……竟然是一场梦。
她为自己居然睡着了感到惊讶,睡了多久?身上流了好多的汗,全身都湿透了。伸手按掉的闹钟,时针已经超过六点。
小室塔子急忙冲下楼去冲了澡。好不容易睡着,却又做了恶梦,导致她的身心俱疲。
话说回来,那真是一个糟糕的梦。由于梦的情景烂透了,反倒让她感觉异样逼真。
挥下烟灰缸那一瞬间的冲击、无力垂晃的胳臂触感,以及掺杂在橘色花朵中泥土湿甜的香气、沉甸甸的重量,身体彷佛都记得一清二楚。
小室塔子勉强在七点钟之前,清扫完了店内,将报纸上架,准时开店。
这家超级便利大卖场位于距离都心两个小时以上车程的偏僻小镇,但是,在早上的通勤、通学时间,还是颇为忙碌。打工的尾贺宏树联络说会迟到,小室塔子因此忙得不可开交,没有空再去回想那诡异的梦境。待人潮告一段落,一脸姐姐,只有你一个人吗?阿姨呢?」
这家超级市场直到九年前,都由小室塔子的父母经营。在父亲逝世之前,尾贺宏树已经在店里工作了,他都叫塔子的母亲作「阿姨」。
「她似乎不太舒服,今天让她休息吧。」
「咦,真的吗?那你早上一定忙翻了,真不好意思。」尾贺宏树一脸羞惭地点头道歉,「塔子姐姐,你去休息吧,饮料我来补。」
快二十七岁的尾贺宏树,喜欢出国旅游,一直只当打工族。他身兼多份打工,一存到钱,便跑去小室塔子听都没有听过的国家流浪。每次他请长假,排班就会很麻烦,但尾贺宏树相当机灵,而且勤奋,最重要的是,塔子的母亲静子把他当成了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所以尾贺宏树不在期间,不得不另外雇人撑过去。
母亲不在,小室塔子不可能休息。为了应付中午繁忙的时段,她着手准备炸鸡和可乐饼。她一边支起油锅炸着东西,一边留意着店内。早上还没有现身,但是,今天须藤明穗想必也会出现,一如往常得意地吹嘘幸福的婚姻生活——以及从她身边抢走的文彦。
须藤文彦曾经答应与小室塔子结婚,而不是如今的须藤明穗。
两个人是在小室塔子以前工作的大手町的网站制作公司里认识的。须藤文彦的才华与工作态度,深深地吸引了塔子。文彦是优秀的设计师,塔子得到了他不少的指导。一起共事期间,塔子对他的尊敬,不知不觉之间转变成了特别的感情。文彦不只是温柔,也能确实包容小室塔子的缺点,给予支持,于是她对文彦的仰慕与日俱增。
然而,须藤文彦已经有了家室。不论小室塔子再怎么深爱他,这段恋情都不可能实现。塔子打算放弃,文彦却告诉她:「在希腊神话中,男女原本是背对背的一体,却遭宙斯拆散成两半。剩下的一半为了恢复完整,不断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半。我失去的另一半……」
须藤文彦注视着小室塔子,害臊地垂下了头,故意冷淡地说:「我觉得就是你。」
须藤文彦对小室塔子吐露了内心里的痛苦。由于妻子锲而不舍地倒追他,怀上了须藤的孩子,他才负起责任和她结婚,但是,须藤文彦很快就发现,他们并非彼此的另一半。为了女儿,他努力地维持着婚姻,如今遇到塔子,继续现在的生活也无法让家人幸福。
这不是假话,须藤文彦向妻子提出了离婚。选择跟女儿分离,他想必心如刀割,可是他仍为了小室塔子,努力地进行了协商。
想到他的家人,小室塔子便深感内疚;但是,当须藤文彦克服困难,向塔子求婚时,二十九岁的她忍不住欢喜地落下了泪珠。
总算能够与世上最珍贵的命定之人结成连理,小室塔子欣喜地向父母,介绍了须藤文彦,不料,明明幸福唾手可得,却遭到了父亲的阻挠。
小室塔子严格的父亲,不同意两人结婚。他坚持认为,不能将女儿交给相差十岁,而且还有过家室的男人。
须藤文彦早就处理好了离婚的事宜,女儿归妻子,也解决了教育费和赡养费的问题。两人的婚姻没有任何阻碍,可是一板一眼的父亲,就是不肯同意女儿的婚事。他无法原谅独生女跟有妇之夫搞过外遇,牺牲掉别人获得幸福,更无法原谅害女儿成为第三者的男人。
小室塔子相信,即使父亲反对,感情好得总被戏称为「同卵母女」的母亲,也一定会支持自己。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唯一指望的母亲,居然认为,须藤文彦的眼神很恐怖。母亲担心,女儿跟拥有那种眼神的男人在一起,不会得到幸福的;她还说,比任何人都希望塔子幸福,会帮她找到更好的归宿,于是拿来无数张相亲照片。
须藤文彦不断拜访家里,低头恳求父母。心高气傲的他,居然为自己做到了这种种地步,小室塔子非常感动。只是,不论文彦如何展现诚意,父亲仍然不改顽固的态度。
小室塔子被逼急了,宣布要与父母断绝关系。或许是震慑于塔子的觉悟,原本执意不肯答应的父亲打算退让了,母亲却抓住了塔子,不允许女儿擅自妄为。母亲信赖的算命师告诉她,女儿和那个男人结婚会不幸,所以她坚决反对,表情狰狞地责怪须藤文彦,害得自己得女儿塔子变了一个人。文彦被骂得狗血淋头,忍不住瞪了回去。
「看到那眼神了吗?塔子,你看清楚没有?这个人很危险,要是抓狂,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来。与其让女儿和这种人在一起,变得不幸,妈妈宁愿去死!要是你跟他走,等于这个男的杀死了我!」
母亲以不可理喻的幼稚歪理威胁小室塔子。
面对没有结果的争执,小室塔子身心俱疲。在归途中,塔子遇见了儿时的玩伴须藤明穗,在明穗的催促下,向她介绍了须藤文彦。得知原委后,明穗相当同情小室塔子,表明会支持他们,没想到……
两个人分手的事,不是须藤文彦,而是须藤明穗通告的小室塔子。
小室塔子不恨须藤文彦,在长达半年之间,文彦耐性十足地陪塔子回了老家,徒劳地付出,又承受了太多的屈辱,要是恨他会遭天谴。可是,塔子无法原谅一脸善良地接近她,夺走了自己的一切的须藤明穗。
两个月后,须藤文彦接受关西的大型制作公司挖角,趁着转职,和须藤明穗结婚搬到了神户。
紧接着,父亲病倒骤然逝世,小室塔子一下子失去了憎恨的对象。无处发泄的黑暗情绪,在塔子的心底层层堆积,至今仍然持续地闷烧着。
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室塔子便饱受失眠的煎熬。但直到不久前,只要服药,还是勉强能够入睡。然而,自从须藤明穗搬回这个地方,药就失灵了。半年前,明穗和文彦带着女儿回到神户老家,与母亲同住。
须藤文彦在青山开设了自己的公司,总是早出晚归,和晚上十一点打烊的小室塔子几乎遇不上。依几次看到文彦的印象,不论是清爽的眼神,或者是高中时代,在棒球队里锻炼出的结实体格,都与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在小室塔子的内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须藤文彦不会来店里,但是,须藤明穗却频繁地露面,就像小时候炫耀小室塔子没有的洋娃娃一样,吹嘘她和文彦幸福的婚姻生活。
「从我娘家到文彦的公司,来来回回要花上四个小时呢,这未免太辛苦了。可是爸爸过世,只剩下了妈妈一个人不是吗?于是,文彦要我不必考虑他,多为妈妈着想。文彦真的好体贴,真的非常爱我。」
小室塔子说不出话来,没神经的须藤明穗以尖锐、刺耳而又沙哑的声音,继续笑道:「塔子,你怎么不快快地找个对象结婚?」
这一瞬间,小室塔子心中有根线断裂了。
「早安,小室小姐。小室小姐?」
小室塔子回过神来,面前出现了一名微胖的男子,蒜头鼻上戴着圆框眼镜。是以前担任这家店业务主任的丸冈幸弘。
「啊,早安。抱歉,我在发呆。」
「你好像很累。」丸冈幸弘注视着小室塔子,「生意如何?」
「托你的福,还不错。」
丸冈幸弘虽然其貌不扬,却是能干的顾问,小室塔子从他那里,习得了许多超级便利大卖场的经营基础。
「营业额似乎顺利成长。」
「哦,附近的超级便利大卖场关门了……」
「不不不,不只是这样。我看到许多你努力经营的证据。」
丸冈幸弘环顾着店内,赞赏着下过一番心血的陈设,拿起贴上摺纸小狗的手绘宣传POP,满意地点了点头。本人十分严肃,但那副模样就像一个大大的摇头娃娃,看起来相当逗趣,尾贺宏树憋着笑,跑去外面打扫了起来。
「请问:今天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恰巧到附近,顺便来瞧一瞧。」
丸冈幸弘已经荣升到了总公司,不再负责这家店后,仍然偶尔前来关心。
「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我就告辞了。」
「啊,好,谢谢丸冈先生特地过来。路上小心。」
送丸冈幸弘离开以后,尾贺宏树立刻跑了回来,向小室塔子嚼舌根:「塔子姐姐,你听说了吗?丸哥的太太跑掉啰。」
「咦?」
「听说太太丢下幼小的女儿,跟别的男人私奔了,丸哥不要紧吗?」尾贺宏树一脸关切地问,「不过,他太太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够理解。」
「你从哪里听到这些消息的?」
「从哪里听到的?大家都知道啊,都半年前的事了。」尾贺宏树一脸理所当然地注视着小室塔子,「反倒是塔子姐姐,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对别人太漠不关心啦。」
此时,警笛声逐渐靠近了,停在了超级便利大卖场的附近。两人面面相觑。
「难道发生了火灾?」
「不,那是救护车。消防车的警笛是『呜呜、康康』。啊,不管那些,中午要吃什么?」
「我没有食欲,等人潮过了,你先去休息吧。」
「啊,不是说我。」尾贺宏树指着二楼。
超级便利大卖场的二楼,是小室塔子和母亲的住处。
「要不要我拿点吃的给阿姨?」
「咦?啊,不用。」小室塔子语气,不禁变得刻薄起来,「要是肚子饿了,她会自己弄来吃。」
「哦,难不成你们吵架了?」
尾贺宏树十分敏锐,不愧在店里待了这么久。
「昨天小吵了一架。」
「真的假的?挺稀奇的。」尾贺宏树诧异地注视着小室塔子,「啊,所以阿姨又罢工了?」
这几年,母亲发过几次脾气,丢下了工作不管。她本来就有幼稚的地方,随着年纪愈大,这种倾向愈发强烈。她会埋怨打工的女孩不听指示,或者自己没有错却遭客人投诉,一点小事就闹脾气,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次母亲不下来,原因不是打工人员,也不是因为客人,而是小室塔子。
昨天晚上,小室塔子告诉母亲,自己有了考虑结婚的对象。
母亲开心得像自己被求婚了,但是,一听到对象是谁,突然不高兴地吐出了让塔子错愕的话。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便和小室塔子相依为命,一路辛苦过来。塔子想过向母亲控诉,十年前留下的疙瘩,但是,一看到母亲垫起脚尖,陈列饭团的娇小背影,就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然而,昨天,小室塔子终于忍不住大吼。听到母亲的话,她一直压抑在心底的黑浊感情超过了饱和,溃堤流泻。一向顺从的塔子爆发了,母亲想必十分惊吓。事后,塔子不禁反省太操之过急了……
电话铃声响起,常客唐泽夫人摇晃着庞大身躯,走进了超级便利大卖场的自动门里。
「欢迎光临,谢谢您平日的惠顾。买炸鸡对吗?」
「今天不是二十个,我要四十个。」
「咦?」
「讨厌,不是我一个人要吃的啦。昨天儿子回来了。」
唐泽夫人的儿子就读于远地的大学,离家独自住在外头。
「最近他似乎经常回家。」
「就是啊,明明还没有找到工作,却整天跟这里的朋友玩到三更半夜,真是受不了。」
儿子回来的日子,夫人总是心情愉快,不知道为什么,这天却显得有些疲惫。
「炸鸡四十个,让您久等了。」尾贺宏树把大袋子递过去,眼睛在笑。他暗地里戏称唐泽夫人为「炸鸡夫人」。
小室塔子正在打收款机,又听到警笛声,闪着红灯的车子穿过前方马路。刚才的警笛八成也来自警车。不停有车子跟上,不只是警车,许多人往车子行进的方向跑。提着炸鸡要离开超级大卖场的唐泽夫人,叫住认识的店老板问:「好奇怪耶,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啦?」
「还问发生什么事情,听说在那边的羊丘公园里,找到了一具尸体。」
小室塔子的心脏猛烈地一跳,彷佛是另一种生物。
「发现尸体?」唐泽夫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哇,竟然离得这么近,真是好好吓人啦。」超级便利大卖场的老板瞪大了双眼,语气惊悚地说,「死掉的好像是田中家的须藤明穗啦。喏,就是带着老公和女儿回来的……」
超级便利大卖场的老板继续解释的话声、警笛声、疑似看热闹的民众的喧哗声……围绕在小室塔子身边的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了。
那应该是梦,我才没有杀掉须藤明穗……
小室塔子反射性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在料理食物之前,应该仔细清洗过,难道还没有完全洗干净吗?指缝里卡着一点泥土,凑上去嗅闻,有一股刻印在梦中记忆的湿甜花香。
小室塔子不想参加须藤明穗的守灵式。
但是,住在附近的儿时玩伴塔子缺席,会显得十分不自然。她得极力避免做出引人怀疑的举动。
电视新闻里说,须藤明穗是头部遭到钝器敲击致死。难道拿烟灰缸砸须藤明穗的情景,并不是小室塔子的梦,而是塔子实际下的手吗?
九年多来,小室塔子不断地希望,须藤明穗去死,在想像中动手过好几次,却并没有杀害活生生的明穗的真实感。然而,玻璃烟灰缸沉甸甸的重量,以及砸向对方的脑袋时,那股麻痹了一般的冲击,依然残留在手上,是千真万确的触感。
自从服用安眠药也无法入睡之后,小室塔子不止一次失去记忆。
比方说,她不记得自己做过,却已完成开店前的准备工作,或是坐到计算机前想叫货,却早以自己的名义叫好了货。在不记得去过的商店街联谊会照片上,看到了和母亲一起入镜的自己时,小室塔子的心头顿时感觉一阵凉——那种感觉像是宿醉的早上,明明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睁眼却躺在自家床上。她心想,一定是睡眠不足导致意识模糊之中,处于醒着却会不知不觉昏睡的状态。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吗?小室塔子宛如梦游症患者一般离家,毫无自觉地打死了公园里的须藤明穗?那么,应该会留下某些痕迹的。
小室塔子打开鞋柜,不禁一阵错愕——在梦中穿着的运动鞋,此时所见全是污泥,鞋底还黏上了许多踩烂的橘色的小花。
小室塔子简直快要发疯了,但是,她仍然佯装平静,参加守灵仪式。
签名后走近上香台,哭得不成人形的明穗母亲,旁边就坐着文彦。
看到强忍呜咽、坚强地担任丧主的须藤文彦,爱怜与嫉妒在小室塔子的心中交缠着,激烈翻腾着。她想安慰须藤文彦几句,嘴唇却颤抖得发不出声来。塔子向家属席深深行礼,一次也没正视遗照上的须藤明穗,就这么结束了上香。
刚要离开殡葬会场,身后有人叫住了小室塔子。
「谢谢你来参加。」
只是听到声音,身体彷佛瞬间麻痹了,小室塔子动弹不得。一回头,便看见须藤文彦那张让她怀念的脸。他没有再向塔子开口,赤红的双眼定定注视着塔子。光是如此,小室塔子就觉得两个人已经心灵相通。
不知互望多久,远方传来了呼唤须藤文彦的声音,将小室塔子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我得回去了。」
「文彦……我……」
「怎么了?」
「要是能够帮得上忙,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
须藤文彦忽然露出了寂寞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跑了回去。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他特意追了上来,小室塔子十分开心,于是目送着他的背影。
「塔子,好久不见了。」初中同学梨本真由美等人向她打着招呼,一边挥手慢慢走近了。
「接到消息后,我们惊讶地赶了回来。真是不敢相信,须藤明穗居然会遇到这种事……」
「你和明穗那么要好,一定非常震惊吧。你不要紧吗?」
嘴上为须藤明穗惋惜,却没有人流泪。这五个人都结婚离开了故乡,久别重逢,或许处在办同学会的心情中。
「哎哟,刚刚跟你在一起的是须藤明穗的老公吧?你和那个英俊老公也很熟吗?」
果然被看见了。发现自己暴露出毫无防备的摸样,小室塔子的心里,顿时一阵惊慌。
「须藤明穗总是吹嘘,她和老公有多么恩爱,是真的吗?」
「咦,为什么你们要这么问?」小室塔子诧异地望着几个女同学。
「我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杀害了须藤明穗?」梨本真由美歪着头说,「这种乡下地方,不可能出现随机杀人魔,全职主妇的须藤明穗会卷入麻烦,八成是私人问题。她的老公那么帅,一定相当有女人缘,若是老公外遇……」
梨本真由美说话一顿,直盯着小室塔子。
「那么,外遇对象有杀害须藤明穗的动机啦。」
梨本真由美意有所指的话语,以及眼底的笑意,撩起了小室塔子的不安。
「哎呀,杀死须藤明穗的凶手究竟是谁,你应该知道一些什么吧?」
冷汗滑过背脊,难道我受到怀疑了吗?小室塔子心中暗想。
「再不然,会不会不是老公,而是须藤明穗有了外遇?」
「咦,不会吧。不过,明穗喜欢勾引男人,满有可能。」
小室塔子被逼急了,脱口敷衍道:「或、或许吧。」
「哎呀,真的吗?」梨本真由美惊讶地望着小室塔子,「明穗搞外遇?是她告诉你的?」
「啊……不,我不是直接听她说的……」
小室塔子被问得一时语塞,于是,梨本真由美擅自作了解释:「对了,塔子家是开店的,会听到许多有的没的嘛。」
「对方是怎样的人?」
「这……细节我就……」
梨本真由美她们兴奋地谈论着,一定是外遇对象杀害了明穗。小室塔子逃离她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室塔子一直以为,只要明穗不在,就能够安眠了。
然而,如今安稳的睡眠,距离塔子反而更远了。她裹着被子,饱受不安的煎熬。
实在不该跟梨本真由美她们多嘴。
明穗和须藤文彦过着幸福的日子,才不可能有什么外遇……
万一真由美告诉警察,之后警察来找自己问话该怎么办?
该向母亲坦承,可能是自己杀死了明穗吗?
小室塔子刚刚要坐起来,忽然想到大前天的母亲。
表明将要结婚时,母亲像听到了外国话一般地无法理解,愣在原地。几秒钟后,她的脸庞一亮,一把抱住了小室塔子。
「讨厌啦,有那种对象,怎么不早点告诉妈妈哟?你们什么时候交往的?妈妈竟然完全没有发现。怎么瞒着妈妈?可是,真的太好了,妈妈总算能够放心了。啊,得向你爸爸报告。他一直很担心你,一定会欣慰得哭出来。」
母亲的话声比平常高出了半个音,滔滔不绝说着,转身要去供奉父亲牌位的佛坛合掌膜拜,突然「哎哟」一声,噗哧一笑。
「妈妈可真是的,一个人讲个不停,也没问到重点。妈妈实在太开心了,忍不住乐过了头。嗳,高兴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母亲抓起桌上的布巾,按住眼头,双眸晶亮地坚向小室塔子问:「然后呢?」
「咦……」母亲用全身表现惊讶,就像廉价的戏码。
「是妈妈认识的人啊……嗳,不会吧,难不成……」
母亲充满期待的双眼,顿时睁得大大的。
「难道是宏树吗?是尾贺宏树,对吧?」
母亲捂住了嘴巴,开心得浑身颤抖,那模样媲美荣获奥斯卡奖的女明星;尾贺宏树的姓名的最后一个字,变成了几乎传遍了大街小巷的欢喜女高音。
「母亲由衷地希望,我能和尾贺宏树结婚,继承店面吗?」
小室塔子莫名可怜起了母亲,有一股冲动,想为了她回答「嗯,对啊」。但是,不管母亲再怎么中意尾贺宏树,塔子也不可能和他结婚。即使塔子如此希望,尾贺宏树恐怕也不想,讨一个年纪长他一轮的大姐姐当老婆吧。
「妈妈,对不起,不是他了啦。」
小室塔子在心中,为无法成全母亲的愿望道歉,总算说出了口:「我想结婚的对象……是丸冈啊,就是以前在我们店里,当业务主任的丸冈幸弘。」
母亲又露出了听到外国话的表情,板起脸孔、皱起眉头,彷佛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数学习题,接着突然大笑:「丸冈?你是指那个丸冈幸弘?嗳,别开玩笑了。」
母亲笑个不停,小室塔子一声不吭。半晌后,母亲终于认清这不是玩笑,不悦地沉默了。
那种神情与十年前,她带须藤文彦回家的时候如出一辙,彷佛在看回放影像。
「拜托,」母亲音调阴沉得好似换了一个人,「他有妻子,还有孩子啊。况且,他年纪比你大太多了吧?」
「他跟老婆离婚了,有一个快四岁的女儿,我还没见过。他今年四十岁,跟我差不多。」
丸冈幸弘头发稀疏,外表显老,其实只比小室塔子大了一岁,不像当初和须藤文彦的年纪相差那么多。
母亲歇斯底里地拨起了引以自傲的长发,假惺惺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为什么是丸冈幸弘?为什么你总是……」
总是领着那些不像样的男人回家吗?
母亲应该知道,她那样反对的文彦,因为关心明穗的母亲,甚至愿意搬去与岳母同住,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
不,不能激动。小室塔子必须谨慎地,向母亲传达出自己的心声,这次一定要获得母亲的同意。
小室塔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试图说服母亲。
丸冈幸弘决定接受调派,前往洛杉矶的分店,塔子想跟着去。
「妈,继续留在这里,我恐怕会崩溃。」小室塔子激动地说,「在那之前,我最好离开,到遥远的地方生活。」
只要去到远离他们的异国,她应该就能够睡得着觉,也能够找回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丸冈幸弘表示,只要母亲同意,便接塔子到美国一起住。这段期间,他会负起责任,找人接管店面。丸冈愿意牺牲这么多,母亲却厌恶他,责怪塔子居然想跟那种人结婚,实在匪夷所思。
最想要的再也得不到了。遭宙斯一刀砍断的小室塔子的半身,早就属于明穗。塔子一直相信,总有一天,文彦会发现错误,回到她得身边,可惜愿望并未实现,九年多就这么过去。
她的半身被别的女人抢走了,该怎么办?只能抢回来。要是抢不回来,不就只能死心了吗?
假如没有明穗……夜复一夜地,小室塔子得脑袋里,充满了杀掉明穗的念头,失眠益发地严重,简直要超越临界点了。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向明穗动手得。为了防止这种结局,她只能放弃须藤文彦。
所以,小室塔子决定,斩断十年不变的感情,选择与不是她的半身的对象共度余生,然而……
还是跟十年前得一样,没有结果的争论,持续了好一阵子;母女俩都很疲惫,愈来愈不耐烦了。此时,母亲的一句话,狠狠地伤透了塔子的心。
「与其和丸冈幸弘结婚,不如当初就和须藤文彦结婚好啦。」
那一瞬间,员工休息室的墙壁发出了倾轧声,像捏糖般扭曲了。
「畜生!……到底是谁害的……」
分不清楚是愤怒、憎恨或悲哀,无以名状的情感,在小室塔子的胸口滚滚沸腾,导致塔子无法呼吸,并逐渐蔓延到了冰冷的全身。
回想起这些令她伤心欲绝的往事,小室塔子失去了前往母亲房间探望的动力,一夜未曾合眼,天空渐渐地泛白了。
小室塔子深深地叹息,撑起了犹如千斤重的身体。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感到一阵不安,怀疑是警方打来的,颤抖着接起电话,却听见丸冈幸弘的声音。
一个小时后,丸冈幸弘带着快四岁的女儿小花到了店里。
丸冈幸弘的祖父病倒了,一向负责照顾小花的丸冈母亲,要去医院看护老伴儿,而丸冈幸弘又不能请假,所以就拜托小室塔子,来照顾小花一天。
「你还要看店,真不好意思。」
小室塔子摇了摇头,带着丸冈幸弘前往员工休息室。
直到祖父那一代,这幢屋子都是餐厅,改装成超级便利大卖场的时候,店里保留了厨房的部分,铺上榻榻米,充当员工休息室。
「我让你的女儿待在这里,你看可以吗?」
一侧墙边堆放着库存的纸箱,但有一大片落地窗,采光明亮,还可以走到庭院——虽然那里小得可怜。右侧的门后是楼梯,通往塔子和母亲居住的二楼。
丸冈幸弘说了一声「抱歉」,踏上了榻榻米,拉开蕾丝窗帘,确定庭院围着比孩童高的水泥砖墙,小孩儿爬不出去,满意得再三点头。
「这里很好啊。」丸冈幸弘赞赏地说,「她不需要人看顾,放着也会一个人玩。小花,过来。」
伫足在糖果架前的娃娃头少女,走近了丸冈幸弘。宛如日本人偶的美少女——小花,有着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秀气的细眼。即使和丸冈待在一起,应该也不会有人当他们是父女。只是,那张清秀的脸上,缺少了孩童该有的表情。
「小花,这是小室塔子阿姨。跟阿姨打招呼。」
小花抱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娃娃,抓住了丸冈幸弘的裤子,几乎听不见地小声问:「这……这个是……子阿姨?」
「咦,什么?」丸冈幸弘瞪着女儿,听见她驴唇不对马嘴的叫唤,不耐烦地训斥起来,「浑蛋,你给老子听好!……不是子阿姨,是塔子阿姨。给我叫!……」
「啊,哪一个是塔子阿姨?」小花看着小室塔子,眼神飘向她的左斜后方。
「你在说什么?这里只有小花、爸爸和塔子阿姨。」
小室塔子蹲到了小花面前,僵硬地微笑:「小花,请多多指教。」
小花不回答,喊着「爸爸-,仰望着丸冈。
「那……那个人是谁?」
小花伸出小小的右手,指向无人的员工休息室墙壁。
小花想跟平常一样送爸爸出门上班,于是,小室塔子就陪她走到了马路旁边。小花不停地挥手,直到丸冈幸弘的身影消失。
小室塔子牵着小花的手,一回休息室,立刻问她:「小花,刚刚你看到了什么?我的背后有什么?」
某些书上提过,孩童看得到大人瞧不见的东西。
「女人,一个女人……」
小室塔子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小花的胳臂:「那是怎样的人?是怎样的女人?」
大概是被小室塔子的气势给吓到了,小花缩起身体,微弱地回答:「囡囡不晓得啦。」
「浑蛋,你怎么会不晓得?你不是看到女人了吗?」
「唔……」小花低喃着,闭上双眼,似乎是在回忆。
「喂,小花!……」小室塔子颤声呼唤,「你告诉我,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头发长不长?几岁?跟我差不多年纪吗?难不成她的头在流血?喂,小花,快告诉我啊。」
小室塔子抓住小花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过猛,小花哭着喊痛,塔子顿时回过了神。
面对这样一个小孩子,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八成是一夜无眠,才会脾气暴躁,情绪失控。
「小花,对不起,对不起喔。」小室塔子连忙缓和了语气,「对了,小花喜欢画图吗?」
小花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那么,你能用这些画图,一个人玩吗?」
小室塔子将事先准备的蜡笔、图画纸和色纸等工具,依次放在了桌上,但是,小花并没有看那些东西,又盯着塔子左肩后方的落地窗一带。
小室塔子觉得,房间的温度陡然下降了,她一阵哆嗦,提心吊胆地循着小花的视线回头,只见到了拉上蕾丝窗帘的落地窗。然而,小花却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方。
「什么?你看到什么了?」小室塔子颤声问着,回望着窗户。
此时,白色窗帘的另一头,晾晒的衣物和丹桂丛之间,突然引发了一阵骚动。疑似一道人影幽幽地站了起来,缓缓地靠近了小室塔子。
小室塔子尖叫着后退,不过,开窗现身的是一名熟悉的男子。
「喂,塔子姐姐,你怎么啦?」
「尾贺宏树?」
小室塔子全身脱力,差点当场瘫坐。
尾贺宏树的指尖飘出了烟雾。店里会抽烟的,只有尾贺宏树和母亲,尾贺顾虑到小室塔子,通常会去庭院里抽烟。晾晒的衣物和树木遮住了尾贺宏树,所以,小室塔子瞧不清楚。
「糟糕,有没有看到烟灰缸?」
总是摆在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此时却突然不见了,尾贺宏树东张西望,发现了小花。
「咦,这孩子是谁?」
小花若无其事地摊开图画纸,拿蜡笔画画。
「噢,是丸冈先生的女儿。他托我照顾一天。」
「咦,丸哥的女儿?真的假的?一点都不像……」尾贺宏树注视着小花,一时忘记了手上燃烧着的香烟,「哇,好烫!」
尾贺宏树惊叫着,甩开了指间夹着的烟屁股。滤嘴烧焦的香烟,撞到了花圃里的石头弹起,掉在泥泞中。不久前母亲刚重新种植球根,花圃一片光秃。尾贺说着「不妙,阿姨会生气」,急忙踩熄,捡起了烟蒂。
「烫到手了吗?」
「不好意思,我去冲一下水。」
尾贺宏树冲进了洗手间,小室塔子搬出了急救箱,寻找到了烫伤药膏。她瞄向时钟,接近开店时间。
「小花,阿姨在店里,有什么事就叫我……」
小室塔子回头看着小花,倒抽了一口气。
小花握住了蜡笔,彷佛定格在了原地。看到那副模样,小室塔子也动弹不得。小花又注视着塔子的背后,似乎有什么不该存在的某种东西。
「你在看什么?有……有人吗?」
小室塔子恐惧得哑声询问小花。盯着微开的窗户缝隙,小花回答:「马。」
「咦……你说马?你看到马了吗?」
小花摇了摇头,指着落地窗,像是焦急小室塔子怎么不懂,尖声地说:「马的衣服。」
小室塔子困惑地望向庭院里,晾晒的衣物中,并没有马的图案。丹桂的甜香传来,塔子浑身一颤,连忙关上了窗户。
七点一开店,唐泽夫人随即上门了。平常她都固定在中午光顾,所以,小室塔子和尾贺宏树还没有备妥大量炸鸡,不禁面面相觑。
「早安,唐泽女士。」小室塔子连忙起身招呼,「很抱歉,如果您要买炸鸡,可能得稍等了。」
唐泽夫人没有理会小室塔子,不屑地开口问道:「据说,遇害的须藤明穗,她是你的朋友?」
听到对亡者毫无敬意的粗鲁言词,小室塔子的心头一惊。
「也不算朋友,我们就是从小认识……」
「她似乎是个了不得的荡妇,真的吗?」
「呃?」小室塔子不禁怀疑,自己哪里听错了。
「明明有老公,却玩弄年轻男人,诱引他们出钱供养自己,对吧?」
「什么?……这……这是谁说的?」
「还问是谁?大家都在说啊。」唐泽夫人一脸鄙夷地说,「从昨天晚上开始,不管去哪里,每个人都在谈论那个骚货。」
小室塔子一阵错愕。
昨天晚上的守灵仪式,塔子随口敷衍,不小心对梨本真由美撒了谎。这个谎言传遍了大街小巷吗?居然还加油添醋,流言继续扩散,会给须藤文彦添麻烦。
小室塔子焦急万分,辩称不曾听过明穗提起这种事。但是,唐泽夫人不接受,执拗地追问,明穗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不管塔子讲什么,夫人都往坏的方向解释,还不停地吐出「浪货」、「妓女」等,小室塔子根本就没有说过的偏激的形容词,最后什么都没买就离开。
尾贺宏树穿过茫然的小室塔子身旁,走出收银柜台。尾贺总戏称唐泽夫人为「炸鸡夫人」,待她离开就会调侃几句,今天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怎么?烫伤的地方还在痛吗?」
「啊,没有,我去一下厕所……」
上完厕所的尾贺宏树,脸色看起来很糟糕,身体似乎不太舒服,但受到命案的影响,客人比平常要多,无法让他休息。
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的,电视台和杂志媒体发现,小室塔子是明穗的儿时玩伴,于是找上门要求采访,塔子根本没有空觉得累。当然,塔子不可能在镜头前说明穗什么,全部郑重婉拒。
早上的人潮过去了,总算能够喘上一口气,小室塔子想到,还没有给小花吃早饭。
小室塔子急忙拿面包和果汁进入休息室,看见小花躺在榻榻米上,睡得正香。一早就被叫醒带过来,小花一定很困。塔子替小花盖上了毛巾毯,不禁羡慕起她来,同时也放下了心。
原本小室塔子有些害怕,小花又吐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面包和果汁要放在桌上,所以,小室塔子将散落在图画纸上的蜡笔,收回到了盒子里。挪开几根蜡笔后,底下的图画跃入了眼帘。塔子拿起以黑白两色蜡笔画的图,吓得面无血色。虽然是出自幼童笔下的笨拙图画,但看得出是什么内容。
那是穿着黑白条纹衣服的长发女人……
原来「马的衣服」指的是斑马。小花在无人的空间里,看见了穿斑马条纹怪衣服的女人,这就表示……
小室塔子环顾了休息室后,吓得顿时落荒而逃。
拆开送来的杂志包装并上架,面对着熟悉的例行工作,小室塔子背部却冷汗直淌。陈列杂志时,眼前的窗玻璃无可避免地,会倒映出她的身影。每次抬头,彷佛会在左肩上,看见梦中的明穗,血流满面的脸,塔子非常恐惧。
明穗的冤魂真的在这里吗?
尽管不愿意相信,但是,小花在小室塔子得身后,所看见的穿斑马条纹衣服的女人。小花不可能晓得明穗那天的穿着,她能够说中,想必是目睹了明穗的鬼魂。
如果明穗的鬼魂附在了小室塔子的身上,这就代表是塔子亲手杀害了明穗。塔子强烈希望明穗死掉的念头,与失眠的影响,导致了她化为「生灵」,徘徊在梦与现实的夹缝之间,用烟灰缸砸烂了明穗的头。
啊,烟灰缸……
警方只透露凶器是钝器。那个烟灰缸还没有找到吗?
掩埋尸体时,她似乎连同沾血的烟灰缸,一起埋进了土里。如果找到了烟灰缸,上面应该会有小室塔子的指纹。
这么一想,今天早上尾贺宏树说,并没有看到烟灰缸。梦中的玻璃烟灰缸,和员工休息室里的非常相像。那是小室塔子从休息室里拿出去的吗?
一阵高亢的孩童笑声传来,小室塔子吓了一跳,挺直了背脊。窗玻璃映入眼帘,但是倒映在上面的,只有她憔悴到容易让人误会是鬼魂的面庞。
现在店里没有孩童,那是小花的笑声。如果她睡醒了,得喂她吃饭才行。
小室塔子拖着沉重的脚步,独自前往休息室,刚要开门,又传出了声音。
「哎哟,下一个要做什么?能不能做小花喜欢的?那、那……」
小室塔子顿时停下了动作。
小花正在跟什么人交谈?啊,一定是小花抱来的大娃娃。塔子这么告诉自己,打开一条门缝,冷不防地四目交会——不,不是跟小花。小花坐在视线的死角,塔子看不见,丢在榻榻米上、逼真得诡异的娃娃,嘲笑般地仰望着小室塔子。
「对了,马。阿姨帮我做一只有条纹的马。」
阿姨?……
听到小花的话,小室塔子的心里一阵哆嗦,握着门把手的手渗出了汗水。这扇门的另一头,小花在和死去的明穗玩耍吗?
「阿姨会吗?」小花激动地追问,「阿姨会做条纹马吗?」
「会……当然会!」
听见彷佛从脚尖爬上来的模糊女声,小室塔子顿时发出了不成声的尖叫。抓住门把的右手,猛烈地颤抖着,几乎要震出声响来了。
「太棒了!那么,要是有大象和河马,就会变成动物园。」
「长颈鹿呢?」
「咦,阿姨连长颈鹿都会做吗?好厉害噢。」
那真的是明穗的声音吗?
「哇,小花也想做一样的。」
「没问题。啊,要折长颈鹿,用黄色的色纸比较好。」
什么……色纸?
小室塔子回望着面包架上的手绘POP。上面热闹地贴满了色纸折成的猫、兔子等小朋友会喜欢的可爱动物。
「先像这样折成一半。对,小花真厉害。」
对,小室塔子可真厉害——听出那熟悉的声音,塔子膝盖一阵虚软,抓着门把手当场蹲下了。
多么离谱的误会,她忍不住发笑。
她会像这样学摺纸。第一次折出的鹤,也获得了称赞。
跟小花玩的不是明穗,而是母亲。虽然她气塔子、虽然反对她结婚,但喜欢小孩的母亲,还是没有办法丢下小花不管吧。
小室塔子为自己的傻气憋笑了一阵,起身准备开门向母亲道谢。
「塔子姐姐。」
尾贺宏树语气中带着紧张的呼唤,吓得小室塔子回过头来。
只见自动门打开了,四名西装男子走了进来,显然不是客人。这些人昨天来过,表示想看店里的监视器画面。他们正是负责明穗命案的项目小组刑警。
年纪最大的男子凌厉地扫视着店里,视线停在小室塔子的身上。塔子宛如遭到了老鹰盯上的小动物,全身瑟缩起来,几乎无法呼吸。
男子目不斜视地走近了。
她会被带去警察局吗?
小室塔子站立不稳,伸手抓住了棚架,上面的坚果零食和烟熏食品哗啦啦地掉落了。
「喂,你地还好吗?」刑警扶住了小室塔子,话声意外温柔。
刑警要求配合调查的,并不是小室塔子,而是尾贺宏树。
年纪较大的刑警询问塔子,小室塔子坦白说出了,明穗的尸体被发现那天,尾贺宏树迟到的事情;但是,刑警不肯解释,为什么要带走尾贺宏树。
向小室塔子透露内情的,是接着上门采访的周刊记者。
「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尾贺宏树和死者关系匪浅。」
小室塔子大吃一惊。记者告诉她,除了尾贺宏树以外,须藤明穗还和多名年轻男子过从甚密。
「须藤明穗在东京和关西,似乎也有男人,但警方强烈认为,凶手应该是熟悉当地的人。」
「为什么?」小室塔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咦,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不是有目击者出来作证吗?说在深夜两点半左右,看到一名男子跑出了公园。不是跑到公园前面的马路上,而是去了后山那边。我刚才去现场查看过了,那种只有动物会走的小径,这一带的人才清楚吧。」
「对方目击到的那个人,就是尾贺宏树先生吗?」
「不,天色很黑,看不清楚。但目击者说是年轻人,大约二十几岁。」
警方在须藤明穗的外遇对象中,找到了两个符合条件的人。另一个是唐泽夫人的儿子——唐泽保仁。
「凶器呢?」
「什么?」
「还没有找到烟灰缸吗……」
「烟灰缸?警方应该只提到是钝器,谁告诉你是烟灰缸?」
「啊,不,只是听到了传闻。」
「有这样的传闻吗?不是金属球棒,而是烟灰缸?」记者不可思议地望着小室塔子,「不过,那是乱传的吧。室内也就罢了,命案现场可是公园。」
「也、也对。」小室塔子附和地点了点头,「呃,你说的金属球棒是……?」
「噢,警方还没有发出正式声明,你别传出去。虽然还没有找到,但依照伤口的形状来看,很可能是金属球棒。」
「原来是这样啊……」
小室塔子总算放下了心,全身一阵放松。
杀害须藤明穗的,似乎不是小室塔子。那果然只是一场梦。
可是,真的是尾贺宏树杀死了须藤明穗吗?从公园逃向后山的二十多岁男子,真的就是尾贺吗?
小室塔子做梦也没有想过,须藤明穗会和尾贺宏树有了外遇。明穗经常光顾店里,或许不是为了向塔子炫耀,而只是为了来见尾贺宏树。
话说回来,明穗居然背叛了须藤文彦……
媒体一定会对明穗的外遇加油添醋,大书特书一番啦。一想到须藤文彦会无端受人耻笑和中伤,小室塔子心里气愤得几乎想哭。既然明穗在外头玩得那么凶,她会被杀,不也是咎由自取?
背后忽然一阵阴凉,小室塔子回头望去,只见买冰块的客人,和收银台前的打工女孩正在交谈着什么。
明明应该不必再担心了,她的体内却冷到了极点,彷佛吞下了冰块。
为什么小花会在塔子背后,看见穿斑马条纹衣服的须藤明穗?
如果须藤明穗是遭到尾贺宏树、唐泽夫人的儿子,或者其他外遇对象杀害,没理由怀恨小室塔子……
接着,媒体便不断地找上门来。尽管不安,小室塔子仍然忙于应付。暴风雨般的一天过去了,塔子对抗着逐渐模糊的意识,正在清点营收时,丸冈幸弘下班过来了。
这么晚啦?塔子惊讶地望向时钟。
小花都丢给母亲照顾了,后来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
「你这么忙,真是对不起。」丸冈幸弘向小室塔子致意,「小花乖不乖?」
小室塔子暧昧地点了点头,问丸冈幸弘:「方便谈一下吗?」
她想在客人听不到的地方,和丸冈幸弘商量一下,关于警方带走尾贺宏树的事。但是,大概是听到丸冈的话声,小花喊着「爸爸!……」像只小狗一般,从休息室里跑了过来。
「小花,我来接你了。你有没有乖乖的?」
丸冈幸弘抱起了小花。她没有什么表情,把五颜六色的动物摺纸递给父亲。
「你看,全是阿姨做给我的。」
「阿姨?」
丸冈幸弘望向塔子,小室塔子连忙摇头:「不,不是我,是家母做的。母亲手很巧,店里的POP和摺纸都是她做的。」
「原来是令堂在照顾小花,真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能够有机会陪小花,她应该满开心的。」
丸冈幸弘想对小室塔子表达谢意,三个人走到休息室,但塔子的母亲不在。
「阿姨刚刚走掉啦。」小花指着三楼,「说是玄哥哥的时间到了。咦,那个『玄哥哥』又是谁?」
那是母亲每个星期必定收看的,比三餐重要的韩剧①。
①应该是《我的名字叫金三顺》,剧中男主角名叫玄振轩,是位大酒店的东家。
丸冈幸弘似乎反应了过来,微笑着说道:「那就不打扰她看电视了。方便在这里等到节目结束吗?」
小室塔子向丸冈幸弘坦言,母亲反对两人的婚事。
「如果要见母亲,最好再等一段时间。」
丸冈幸弘一脸消沉,但是,他也应该多少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很快地就点头同意了。
「好。我会另找时间道谢,请务必转达我的感激之情。」
丸冈幸弘收拾妥当,准备带小花回去。小室塔子附耳告诉了他,关于尾贺宏树的事,他不禁睁圆双眼:「咦,尾贺宏树怎么会……?」
小室塔子向丸冈幸弘解释,尾贺宏树似乎和明穗搞过外遇,有人目击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逃离了命案现场。
这么一提,尾贺宏树和须藤文彦一样,高中的时候都打过棒球。据说凶器可能是球棒,而尾贺即使持有金属球棒也不奇怪。
「是这样啊。」丸冈幸弘豁然开朗地点了点头,「不,尽管如此,我实在不认为他是凶手。」
「我也有同感,不过,我打尾贺宏树的移动电话都不通。」
「大概他还在做笔录吧。」丸冈幸弘推测,「真是令人担心,先暂时观察情况,再决定要不要通报总公司吧。我也调查一下,有消息会跟你联络。」
「谢谢,麻烦你了。」小室塔子行了一礼。
丸冈幸弘接着说道:「啊,来店里的路上,我看到媒体像鬣狗一样,团团包围住被害者的家门口。那应该是死者的丈夫吧。」
遭利锥刺中般的痛楚,掠过了小室塔子的胸口。
难道结束了告别仪式,带着一身疲惫回家的须藤文彦,因明穗成为了媒体的猎物吗?
直到昨天,须藤文彦仍然是妻子遇害悲剧中的丈夫,此刻却沦落成了惨遭妻子背叛、不知道戴了多少顶绿帽子的可悲的愚蠢乌龟。在自尊心极强又脆弱的须藤文彦心中,无疑是难以承受的屈辱。
目送丸冈和小花离开以后,小室塔子实在坐立难安,于是将店里交给打工女孩,独自外出了。她犹豫着要不要跟母亲说一声,但是,如果问起她要去哪里,可能免不了一场争吵,她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须藤明穗家的门前,挤满了媒体记者,却没有看到须藤文彦。难道他已经进屋了吗?不,车库里不见他的爱车。那个空间彷佛连同车子吞没了文彦,显得极为不祥。
小室塔子迈开了脚步,四处寻找小钢珠店和家庭餐厅的停车场,结果都没有发现须藤文彦的车子。
从来也不示弱的须藤文彦,这种时候恐怕没有可投靠的朋友。此刻,他一个人在做什么?
小室塔子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幕情景。十年前,每当在塔子家里遭受屈辱的待遇,须藤文彦就会驱车前往湖畔。
虽然那里是人造湖,却彻底融入到了周围的景致里,毫无人工的痕迹。须藤文彦会把自驾的车子,停在绿意盎然、景致梦幻的湖畔,两人默默看着阴暗的湖面,直到文彦恢复平静。
那座湖也是这一带知名的自杀胜地。
小室塔子迅速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湖畔。不吉利的想像不断地在脑海里膨胀着,她急切地走在黑暗的夜路上。
须藤文彦的车真的在那里。
就在十年前两个人手牵着手,隔着挡风玻璃,眺望着似乎要将人吸进去的湖畔。
只是,现在须藤文彦并没有看着湖。发现他趴在方向盘上的身影时,小室塔子差一点儿就停止了呼吸,以为晚了一步。她拍了拍车窗,文彦全身一震,神情像是撞见了鬼。
「文彦!……」小室塔子透过降下的车窗缝隙询问,「你还好吗」
小室文彦微微点头,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淡笑,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我够好笑的吧?」
小室塔子坐上了他的汽车,须藤文彦喃喃自嘲,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陷入了沉默之中。
眼窝深陷、脸颊瘦削,外表和十年前一样年轻的须藤文彦,这几天竟一口气苍老得宛如另外一个人。
须藤文彦没有看着小室塔子,而是注视着湖上的一点,彷佛渴望前往那里。暗淡无星的天空与湖泊没有界线,偌大的空间好似在招手引诱观赏的人。只要投入它的怀抱,就能够得到永恒的安眠。
踩下油门,便能毫无障碍地坠落了。
尽管有着千言万语,但是,须藤文彦那张紧绷的侧脸,就像在拒绝一切。小室塔子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与须藤文彦并排坐着,望着漆黑的湖泊。
如同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天。
当时,自己为什么不抛下父母,和须藤文彦私奔?要是鼓起勇气,此时她应该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文彦也不会被明穗害得这么惨。
或许是感受到了小室塔子的心情,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须藤文彦终于挤出了声音:「如果……那时能跟你在一起……」
一阵风吹得草叶哗哗作响,镜子般平静的湖面上激出了涟漪。
「我们重新来过吧。」小室塔子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冲动地脱口而出。她总是想得太多了,最后哪里都去不了。所以,不如什么都别想,将一切交给命运安排。
「去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远方吧。」
再也不需要更多的话语。须藤文彦默默地凝视着小室塔子半晌,发动了引擎。
不管是前进或者后退,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都无所谓了。
车子缓缓地前进了,小室塔子以为,须藤文彦选择投湖自尽,他却切换成倒车,返回来时路。
这个选择,再次拆散了两人。
车子开出去没多久,便遭遇旋转着红灯的警车包围。
为什么?杀害明穗的不是我,而是二十多岁的男人啊!
不,警方会出现,是跟踪我,一路追踪到了这里。
小室塔子得心里一阵恐慌,几个眼熟的刑警来到了她得面前。那是带走尾贺宏树的刑警。
尾贺宏树果然不是杀害须藤明穗的凶手,警方想必是找到了,足以证明小室塔子是真凶的证据。
唯独须藤文彦,我不希望他看见我被戴上手铐的样子。
小室塔子这么想着,开门想逃,但是,从背后架住她的不是别人,竟是须藤文彦。
须藤文彦以冰冷的刀刃,抵住了惊诧的小室塔子得咽喉,朝刑警大吼:「不准靠近,否则我杀了这个女的!」
小室塔子一时无法理解,这发生了什么事,想回头看一眼须藤文彦,却遭到刀锋划破了喉咙。
感受到汨汨涌出的鲜血温度,小室塔子不知所措,突然想到一点。
熟悉当地,并且与明穗有亲密关系的二十多岁年轻男子,除了尾贺宏树和唐泽夫人的儿子以外,还有一个人。
「情急之下,他想抓我当人质逃走。」
小室塔子担心着脖子上的绷带,告诉枕边的母亲。
警方严密包围了须藤文彦,抵抗也是徒劳。文彦很快被制服,遭到了逮捕。
须藤文彦承认杀害了自己的妻子明穗。
那天晚上,须藤文彦联络明穗,说要在公司里过夜加班,不料工作却提早结束了。回家途中,他目睹了妻子在公园里,和年轻男子相互搂抱,于是一时气愤,返家拿金属球棒打死了明穗。
和须藤明穗在一起幽会的是唐泽保仁,但在须藤文彦去拿凶器的时候,唐泽保仁遭到母亲带走,所以,他并没有看到凶手的长相。
须藤文彦把妻子明穗的尸体,丢在了公园的树丛里,准备回家。不料,一对年轻情侣挡住了去路,于是他惊慌地逃向后山。将擦掉血迹的球棒埋在了山里后,他踏上了归途。然而,球棒上残留的明穗血迹和文彦的指纹,成为了犯罪的确证。
母亲默默地聆听了小室塔子的话,脸上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像在说「你看吧」。
小室塔子一直以为,父母反对她和须藤文彦结婚的主要理由,是文彦小她十岁。当时须藤文彦才十九岁,尚未成年。难不成父母当时已经看透了,须藤文彦暴躁易怒的性格?
可是,小室塔子还是有些羡慕,遭到丈夫须藤文彦杀害的明穗。毕竟,这证明文彦就是如此深爱着她。
十年前,须藤文彦说,小室塔子就是他的另一半。即使自己跟明穗结婚,文彦和我应该也会永远渴望彼此。因为我们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直到须藤文彦挟持塔子当人质,小室塔子总算醒悟了,这么想的只有她。
因此,她得以斩断对须藤文彦的迷恋,与丸冈幸弘展开了新的生活——明明应该是这样的,但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是小花。小花「看得到」。
昨天丸冈幸弘和小花来探望她。
丸冈目睹女儿朝空荡荡的墙壁挥手,开心地说话,吓了一大跳。然而,现在,小室塔子也看得到小花眼中的景象了。
于是,小室塔子清楚地想起了一切。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她抓起烟灰缸砸的,穿斑马条纹衣的女人,并不是须藤明穗。
「阿姨,今天做熊猫给我。」
小花向无人的空间递出了色纸,丸冈抢过色纸,努力冷静地问四岁的女儿:「小花,你到底在跟谁说话?这里没有人啊。」
「咦,有哇?」
「你仔细瞧瞧,谁在那里?」
「摺纸的阿姨。」小花天真烂漫地说,「爸爸,你真的看不到吗?喏,阿姨穿着有马的衣服。」
合理主义者的丸冈幸弘,抓住了指着墙壁的女儿的手,告诉小花那是幻觉,不可以在别人面前乱讲话。
小室塔子暗暗想着,即使小花拿出了阿姨做的动物摺纸,当成不是幻觉的证据,丸冈幸弘仍然会说服小花,坚称那不存在于现实中吧。尽管那些摺纸,精巧到四岁孩童绝不可能做得出来。
不,就算室丸冈幸弘试图说服,小花也不可能相信。因为小花确实看见了。
或许迟早有一天,丸冈幸弘也会像小花或塔子一样,变成看得见。
看见怨恨地注视着她的母亲静子。
以为遭到明穗附身时,小室塔子害怕得不敢照镜子。奇怪的是,不晓得是不是亲人的缘故,塔子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了。待在店里时,她甚至会埋怨母亲呆呆站着,怎么不帮忙补充架上的饭团?
要是妥善祭拜,也许会消失。可是,小室塔子向打工人员和邻居宣称,母亲去九州岛岛的亲戚家了,所以,不能够设置佛坛进行祭祀凭吊。
只要母亲在这里,小室塔子就最好不要离开。她必须留在这里,守住那个小得可怜的庭院,以免任何人发现。
发现这座小庭院盛开的丹桂,散发出浓烈得宛如腐烂果实的毒臭,公园的丹桂根本比不上。不是嗅入鼻腔,而是渗透进了全身毛孔、近似刺痛的丑恶气味,那是丹桂吸收母亲血肉,所散发出来的异样气味。
小室塔子明白,最好将庭院的花圃中——包括挖起花卉球根、埋入血淋淋的玻璃烟灰缸、遭树枝勾破的斑马纹条衣及底下包裹的事物,用水泥封起来,永远住在这个家里。
然而,她的精神状态濒临极限。
白天,母亲不会对她做什么,也没有出来作祟,只是静静地站在附近。可是,一到夜里,她就会摺纸。
明穗和文彦都已经不在世上,以为总算能安心入睡,母亲却每天晚上,在小室塔子的枕畔摺纸鹤。原本猜想母亲是在为脖子受伤的塔子折千羽鹤,但绷带拿掉后,她仍不停地折。
沙沙、唰唰、沙沙、唰唰……
磨刀般刺激神经的烦人声响近在耳边,一直持续到早晨。
不管小室塔子如何恳求,母亲就是不肯罢手。即使不怕母亲的鬼魂,早上醒来一看,床铺遭到无数纸鹤淹没的景象,总让她不寒而栗。就算睡着,也觉得会在梦中,被带去另一个世界,于是她更加恐惧入睡。
所以,小室塔子决定,跟着丸冈幸弘前去美国。
如果母亲凭附在这个家里,只要离开了,小室塔子就能够解脱了。
然而,万一不是……
现在小室塔子无法思考,先睡一觉再来想吧。
总之,小室塔子现在想睡觉。
静静地、缓缓地,她连梦也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