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我认为你应该尽快展开调查。」多塞麦耶不满地说。
「是啊,我已着手调查。」斯居戴里回答。「所以,我才会来府上拜访。」
「我的嫌疑不是洗清了吗?」
「法官,您的嫌疑还没洗清。只不过是比没任命我当搜查官少了一点。」
「这跟谈好的不一样吧?」
「怎么?您不喜欢我在周遭打探吗?」
「当然没这回事。只是,我也要工作,没办法时时刻刻奉陪。」
「但现在是非常状况。」
「非常状况?」
斯居戴里直视多塞麦耶,「您的意思是,克拉拉下落不明不算非常状况吗?」
「不,这当然是重大案件,但真有到紧急的程度吗?」
「这可是攸关一个人的性命。」
「你确定吗?有她命在旦夕的证据吗?」
「霍夫曼宇宙的人与地球人之间有某种连结,他们把另一个世界当成梦境。霍夫曼宇宙要是有人死去,那个人在地球上的阿梵达也会丧命。我没说错吧?」
「对,你没说错。」
「另一方面,蜥蜴比尔确定克拉拉在地球上的阿梵达──名叫露天克拉拉的女性死亡,这我也没说错吧?」
「假设比尔的证词无误的话。」
「您是指比尔的证词没有可信度吗?」
「不,依这次的状况,他说的应该是真的,但还没看到地球克拉拉的遗体。」
「想必是有人移走了。」
「恐怕与杀害她的凶手脱不了关系。」
「如果这边的克拉拉已遇害,我们也能将阿梵达克拉拉的死视为结果。」
「或者,阿梵达克拉拉遇害一事,可能是发生在地球上的独立事件。毕竟井森应该遇害了,比尔却活蹦乱跳。」
「为了厘清这一点,我们必须在霍夫曼宇宙中找到克拉拉,或克拉拉的遗体。」
多塞麦耶震惊地挑起单边眉毛,「若是能够,我希望找到活生生的她。」
「换句话说,找到克拉拉是当务之急。」
「不,我还是无法接受。」
「为什么?这涉及克拉拉的生死。」
「克拉拉确实生死不明,但搜查进度与她的生死无关。」
「怎会无关?」
「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克拉拉在霍夫曼宇宙被杀,导致地球的克拉拉死亡。不然就是霍夫曼宇宙的克拉拉仍活着,纯粹是地球上的克拉拉遇害。到此为止,都听得懂吧?」
「是的,这就是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
「如果是前者,克拉拉已遇害,因此没有紧急性。你有没有异议?」
「没有。」
「如果是后者,克拉拉健在。这种情形下也没有紧急性。证明完毕。」
「不,没这么简单。」斯居戴里反驳。
「为什么?」
「听说,克拉拉收到恐吓信。」
「是,没错。」
「然后,她找您商量。」
「因为我是法官,是这方面的专家。」
「受威胁的人要是失踪,有哪些可能性?」
「或许已遭杀害。」
「除此之外呢?」
「不知道,刚好离家出走吧?」
「离家出走的可能性也不是零,但首先该考虑的,是当事人遭到绑架,或为了逃离犯人自行躲起来的可能性。无论是哪一种,都显示克拉拉有危险。」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她身陷这种事态?」
「不需要证据。如果她身陷危机,我们不进行紧急搜查,她的生命危险就会增加。另一方面,要是她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就算进行紧急搜查,也没什么损失。进行紧急搜查比较符合逻辑。」
多塞麦耶露出苦瓜脸,「好吧,那你想问我什么?」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若她藏身在某处,您认为会是哪里?」
「我毫无头绪。要是没遇害,与其躲起来,她应该会先来寻求我的庇护。」
「如果克拉拉怀疑您,她会怎么办?」
「我再问一次,你有什么怀疑我的理由?」
「没有,但也没有不怀疑您的理由。」
「你没理由不怀疑的人,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是啊,但我没办法调查所有人,自然得安排优先顺序。」
「女士,这个优先顺序,是你按照喜好安排的吗?」
「说喜好不太对,应该说是直觉。」
「直觉!你会怀疑我,是出于直觉?」
「刚开始只能靠直觉嘛。依序调查靠直觉锁定的可疑人士,在过程中找到直指真相的证据,这就叫搜查。」
「听来挺土法炼钢……」
此时,大门猛然开启,比尔跑进来。
「糟糕!糟糕啦,斯居戴里女士、多塞麦耶!」
多塞麦耶不禁啧舌。
「出事了,纳塔纳埃尼死了!」
多塞麦耶挑起单边眉毛。
「比尔,冷静下来好好说。纳塔纳埃尼为什么会死?」
「斯居戴里女士,他被杀了!」
「搞什么鬼,原来是连续杀人案,饶了我吧。」多塞麦耶开口。
「咦,这是连续杀人案?」
「不是的。比尔,别在意多塞麦耶法官的话。除了纳塔纳埃尼以外,我们还不确定有谁遇害,所以不是连续杀人案。」
「不,这是连续杀人案。至少地球的克拉拉和井森已遇害。」多塞麦耶反驳。
「目前来说,那只是意外造成的死亡。就算是命案,将碰巧接连发生的杀人案称为连续杀人案,会让人产生不必要的先入为主概念。我们应该将两起杀人案件,视为独立案件展开调查。」
「你想主张比尔的阿梵达和熟人,是碰巧接连意外身亡吗?蠢毙了。」
斯居戴里女士无视多塞麦耶,「你晓得是谁杀害纳塔纳埃尼吗?」
「当然。斯居戴里女士,纳塔纳埃尼是被自己杀死的。」
「比尔,你说的『自己』,是指他本人──也就是纳塔纳埃尼吗?」
「没错,纳塔纳埃尼是被纳塔纳埃尼杀死的。」
「你是指分身、灵魂出窍,或生魂体之类的超自然现象吗?还是,单纯指他自杀?」
「灵魂出窍和生魂体是什么意思?」
「蜥蜴,没人想花时间为你逐一解释。」多塞麦耶说。
「比尔,灵魂出窍是指灵魂或心脱离身体四处徘徊的现象。生魂体是指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斯居戴里没理会多塞麦耶,迳行解释。
「好,我知道了。虽然我其实不太懂。」比尔应道。
「所以,纳塔纳埃尼是哪一种状况?」
「纳塔纳埃尼是自杀。」比尔嗫嚅。
「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路过市政府前时,纳塔纳埃尼突发奇想,爬上市政府的塔。他似乎在和某人对话,愈爬愈高。到达顶端时,他从口袋拿出望远镜。」
「那是柯波拉的望远镜,我见过他向纳塔纳埃尼推销。」多塞麦耶说。
「我以为他在用望远镜欣赏风景,他却突然手舞足蹈,放声大笑,接着大叫『木偶快转圈、木偶快转圈』。看到纳塔纳埃尼的模样,朋友赶紧爬上塔。」
「是谁?」多塞麦耶问。
「他叫洛达尔。他们似乎为克拉拉起了争执。」
「比尔,你确定吗?」
「嗯……记得他们在谈什么事。」
「比尔,你当时在哪里?」
「我在塔底下,地面上。」
「你在那边能清楚听见屋顶的动静吗?」
「不太清楚,我是靠断断续续听到的几个字词来猜测。」
「我明白了。比尔,继续说吧。」
「纳塔纳埃尼嘴里大叫着『旋转吧火轮,旋转吧火轮』,及『美丽的眼珠,美丽的眼珠』,直接跃下。撞上砖瓦道的瞬间,纳塔纳埃尼的脑袋破裂。红色斑点洒了一地十分美丽,看到这幕景象,科普路斯满意地点点头,便离开现场。」
「等等,科普路斯在现场?」
「对啊,我没提过吗?」
「比尔,你提过,只是突然冒出一个科普路斯,我有点惊讶。」
「他不是突然冒出,而是一直在底下看着。纳塔纳埃尼在塔上跳舞时,笑得可厉害了。」
「纳塔纳埃尼也注意到科普路斯了吗?」
「对,他应该注意到了。跟科普路斯对上眼的瞬间,他就跳下去了。」
「比尔,马上找科普路斯过来,我有事想问他。」斯居戴里指示。
「好,我知道了。」比尔就要飞奔而出。
「慢着!!」多塞麦耶大叫,「不行。」
「法官,为什么?」
「我不想让那个恶心的家伙踏进家里。」
「可是,多塞麦耶,论恶心您不输他。」比尔回答。
「比尔,不是每件事都能诚实说出口。」斯居戴里在比尔耳畔低语。
「女士,我听得到。」多塞麦耶说。
「哎呀,真抱歉。」
「你是故意用他听得到的音量说出来的吗?」
「好了,就跟你说过,不是每件事都诚实说出口。」斯居戴里提醒比尔。
「总之,恶心的家伙都不能踏进这栋房子。当然,我是例外。」
「我明白了。」斯居戴里应道。「那么,换我们过去吧。法官,您要不要一起来?」
「要我和恶心的律师、恶心的蜥蜴,和坏心的女作家对谈?我敬谢不敏。」多塞麦耶撇下不快的嘴角。
「我知道了。比尔,我们一起去科普路斯家吧。」
比尔和斯居戴里花了快一小时抵达科普路斯家,门一敲就开了。门的另一端十分阴暗,深处依稀可见壮汉的身彩。
「是科普路斯先生吗?」斯居戴里询问。
壮汉点头。
「我有事想请教,您方便出来吗?」
「想问什么就站在那边问,我不想特意出去。」
斯居戴里思考片刻。
「斯居戴里女士,怎么了?」
「从明亮的户外望向阴暗的室内,没办法看清科普路斯的表情。」
「你想看清科普路斯的表情啊。你是他的仰慕者吗?」
「比尔,不是的。人回答问题的表情很重要。看表情就能推测他的话是真是假,或是他晓不晓得更重要的情报。」
「那你要不要向科普路斯解释,试着拜托他?」
「跟他说『请你走出来,我们比较容易判断你有没有撒谎』吗?比尔,不行,随便亮出底牌并不聪明。」斯居戴里转向科普路斯。「那么,科普路斯先生,我能进去打扰一下,问您几个问题吗?」
「你们要进来?好吧……但绝不能贼头贼脑地打探。这是我的私人领域。」
「我明白了。」斯居戴里得到答覆,立刻踏进屋里。比尔跟随在后。
「等等,那只恶心的蜥蜴也要进来吗?」
「科普路斯先生,这是当然。」
「这家伙不准进来。」
「为什么?」斯居戴里问。
「蜥蜴老爱钻进窄得要命的地方,就不出来了。然后,它们会找不到食物与水,过了好几个月后,厕所角落之类的就会出现蜥蜴干。我不想遇上这种恶心的情况。」
「比尔,你不会钻进这幢屋子里窄得要命的地方吧?」
「咦,我不能钻进窄得要命的地方吗?」
「瞧,他果然打算这么干。」科普路斯说。
「钻进那种地方你会变成蜥蜴干。要是变成蜥蜴干,会给科普路斯先生添麻烦。」斯居戴里叮嘱比尔。
「那么,只要我钻进去后不变成蜥蜴干就好了吗?」
「唔……这样是否可行?」
「当然不行!」
「比尔,这次你忍着别四处钻吧。」
「好。」比尔点头。「对了,如果我不钻,变成蜥蜴干就没关系吗?」
「唔……这样是否可行?」
「这也不行!」
「比尔,他说不行。」
「这样啊。没办法,那我就不要钻进狭窄的空间,也不要变成蜥蜴干好了。」
「比尔,进来吧。」斯居戴里说。
「咦,我还没允许……」科普路斯慌慌张张地阻止。
「科普路斯先生,他都进来了。」
「快叫他出去。」
「如果我叫他出去,这小家伙或许会闹别扭,钻进狭窄的地方。」
「变成蜥蜴干。」比尔补充。
「好吧,赶紧问完、赶紧离开。」
「我们不是单纯问完问题就回去,还要您回答。」
「知道了,我会回答。你快问!」
「科普路斯先生,您与纳塔纳埃尼的死有关吗?」
「你问得这么模糊,我要怎么回答?」
「这样啊。」斯居戴里应道:「那我换个问题,您杀了纳塔纳埃尼吗?」
「先等等……嗯……不是。」
「您非得想这么久,才能回答吗?」
「我只是在思考『杀害』一词精确的定义。」
「一般情况下,若您没杀人,有人问您『是否杀害某人』,应该能立刻回答『我没杀人』吧?」
「这种人要不是判断力非凡,要不就是毫无逻辑。」
「我再问一次。不仔细思考,您就无法回答是否杀害纳塔纳埃尼吗?」
「通常都是这样吧。」
「真要说起来,一般人在我问『跟纳塔纳埃尼的死是否有关』时就会立刻回答。即使问题有些含糊,只要不用为纳塔纳埃尼的死负责,回答『与我无关』是人之常情吧。」
「我是仰仗逻辑维生的律师,观点和一般人不同也是理所当然。」
「那么,您对纳塔纳埃尼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要紧的事。」
「这件事和克拉拉有关吧?」
科普路斯的眼神一变,「老太婆,你知道多少?」
「什么都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推测。」
「那么,我就不用自己多嘴了。」
「您要是不肯说,我会把推测的内容告诉多塞麦耶法官。他有权强制执行搜查,如果您做了坏事,一切都会摊在阳光底下。」
「给多塞麦耶搜查的借口就大事不妙了。」科普路斯似乎颇着急。「要是我协助搜查,你可以不要向多塞麦耶打小报告吗?」
「当然。」
「问题是这家伙,」科普路斯指着比尔,「口风肯定很松。」
「不必担心,」比尔回答:「我的确口风很松,但多塞麦耶不会把我的话全部当真。」
「也是,哪有人会在意蜥踢的话。」科普路斯松一口气。
「那么,您对纳塔纳埃尼做了什么?」
「我没对他做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为了逗他,稍微调整他的脑袋。」
「没别的事比您的行为更要紧。」斯居戴里十分惊愕。「那么,具体上您动了什么手脚?」
「我给他一个妄想。」
「妄想?」斯居戴里问。
「我知道了,你让他以为奥林匹亚是活人!」比尔说。
「很遗憾,这不是我的企图。那家伙误认奥林匹亚是活人,擅自爱上她。」
「奥林匹亚在机器人里算挺可爱,她美丽的眼珠是你制作的吧。」比尔说。
「是啊,奥林匹亚的眼珠是最高杰作。」
「您这位律师竟兼任眼珠工匠,实在奇特。」
「才不奇特。那只蜥蜴也知道,我还卖晴雨计。」
「卖晴雨计时叫柯波拉,不是科普路斯。」比尔补充。
「为了纳塔纳埃尼,您真是不辞辛劳。」斯居戴里叹气。
「科普路斯还有『睡魔』这个不为人知的名字。」比尔说。
「蜥蜴,要是太得意忘形,小心栽跟头。」科普路斯威胁道。
「在威胁比尔前,请先回答我的问题。」斯居戴里催促。
「我让纳塔纳埃尼以为,我杀害他的父亲。」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样一来,纳塔纳埃尼就会害怕得知秘密的自己,有一天也会被睡魔杀死。」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像纳塔纳埃尼这种认真又胆小的男人,无法承受死亡的恐惧,一定会崩溃。我最喜欢观赏人心崩溃的过程。」
「洛达尔似乎也在场。」
「我让那家伙扮演克拉拉的哥哥。宝贝妹妹被纳塔纳埃尼伤透心的可怜老哥。顺便一提,在纳塔纳埃尼脑里植入自己是克拉拉男友记忆的不是我,是多塞麦耶。」
「这件事导致他们互相憎恨,备受煎熬。」
「原本是一场好戏,都怪纳塔纳埃尼没胆,好端端的赌注都被搞砸了。」
「纳塔纳埃尼的死,您不该负责吗?」
「哪有这种事,那家伙是自杀。我没将纳塔纳埃尼调整成会自杀的状态。」
「您要是有心,是否就能调整成那样?」
「不,我顶多替他移植妄想。如果纳塔纳埃尼心中有绝不自杀的强烈意志,我不可能推翻。」
「换句话说,您主张纳塔纳埃尼会自杀,该由他自己负责。」
「这还用提,如果由别人执行就不叫自杀,而是他杀。」
斯居戴里悲伤地摇头。「很遗憾,我们难以向科普路斯先生追究纳塔纳埃尼死亡的责任。如果要追究他的责任,我们得追究所有害自杀者心情低落的人的责任。」
「这有什么好遗憾的?不向无辜的人问罪,是天经地义的事。」
「是我感到很遗憾。」斯居戴里说。「那么,今天我们先告退了。」
两人离开科普路斯的住处。
「斯居戴里女士,科普路斯不是犯人吗?」比尔问。
「睡魔不是犯人,但他的嫌疑仍未澄清。」斯居戴里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