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笔电重新抱牢后,悠离开了公园。
「喂喂,你先等一下嘛——」
后方传来婕可的叫声,但悠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
现在自己并不想跟任何人扯上关系,况且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这让悠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等等我嘛——悠。」
「我不认识你。」
就这样,悠胡乱拐过小巷来到一条没有半个人的马路。视线迅速朝前后方检视过,确认这里完全没人后,这才呼地松了口气。
「刚才那女孩,究竟是谁?」
白色的伞。陌生的少女。此外还有雪。
「雪?」
顿时,一股让人发抖的寒意贯穿了悠的脊梁。
不停闪烁的红绿灯。交叉路口。逐渐远去的背影与无法传递到的声音。
当时,自己是不是见过那位少女一面呢?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呜……」
当悠勉强自己回忆这件事时,便被一股钝重的头痛所袭。
那简直就像悠本身在拒绝继续往下挖掘记忆似地。
最好的证据就是,当自己去想其他事时头痛就缓解了,心情也轻松不少。
「……算了。反正我才没有碰过那种怪人。」
自称为婕可的少女,模样看起来就有点怪怪的。跟这种人最好不要牵扯太深。
「找到你啰——」
当悠下定决心的瞬间,一个听起来很高兴的说话声又传了过来。
「唔哇!?」
悠吓得回过头,婕可正从背后的巷子撑着白伞钻出来,露出半张脸盯着自己这边猛瞧。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啊!」
即便提出抗议,她也没有觉得自己不对的样子,从巷子理走出来后,立刻跑到悠的跟前。
接着捷可用手指着她自己,以一种想要得到些什么的目光对准悠。
「干、干什么?」
「回礼。」
「耶?」
「帮你找到笔电的回礼,我还没收到。」
看来她是在跟悠讨帮忙找到笔电的谢礼。
「啐,真拿你没辙啊。」
悠伸进牛仔裤的口袋摸索。
里头应该放了一些零钱才对。当掏出一枚百圆硬币放在手掌上递过去后,婕可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我不要。」
她鼓起脸颊,用力把头撇向一边。
「先说好,我拿不出更多钱啰。况且,笔电也是我自己找出来的。」
「问题不是那个。用钱解决事情的人最低级了。」
「那你想怎样?」
「你这人真不懂礼貌——说到回礼首先应该说『谢谢』吧。」
真是的——婕可双手叉腰并摇了摇头。
这番话刺痛了悠的良心。
「啊,对喔。你说得没错。」
婕可的主张很有道理。
为什么自己连这点小细节都没发现呢。
大概是最近都在焦急彷徨的缘故吧。
不过很久没为自己感到羞耻的悠,依然不愿直视婕可,只是不亲切地随口说了一句:
「你帮我找到笔电真是帮大忙了。谢谢。」
这时她又边转着伞,边以冷淡的态度回应道:
「没差。我才没有想要听你道谢呢。」
「你那是什么意思!」
跟先前说的话恰好相反。明明已经照着她的意思表达谢意了,结果她又说她没这个意思。天底下怎么有如此别扭的家伙。
果然还是不该跟这种人扯上关系,悠这回真的打算走人了。
「就说了你先等一下嘛。」
「…………」
「喂,悠!」
「到底还有什么事啊。」
为了甩开穷追不舍的婕可,悠遇到第一个转角就拐弯。
「你不想知道关于奏的事吗?」
这一句话,立刻让悠停下脚步。
隔了一阵子,悠才在心中反刍婕可的那番话。随后自己回过头,像是要挑衅般主动缩短和对方的距离。
然后,悠慎重地反问道:
「你认识奏吗?」
「……哪有。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啊。」
婕可摇摇头。
这与期待完全背离的答案,让平日温和的悠也不禁火冒三丈。悠忍不住把婕可挤到墙边大叫道:
「那,你为何要说刚才那种话!捉弄我很有趣吗!」
「一点也不有趣。况且也不是在捉弄人。」
「所以,你是在胡说八道啰!?」
「我想帮你的忙。我的心愿只有这个。」
婕可以清澈的眼眸笔直回望着悠。
那双透明见底的碧色眼珠,彷佛是将所有谎言与真相全都溶进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事到如今,悠才对她的真实身分感到怀疑。
突然现身的神秘少女。
「我对你的事非常了解唷,天野悠。」
「没问你那个。我是要问你,你住哪里?在这附近吗?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跟奏是朋友吗?」
「问那么多烦死人了……果然还是不告诉你。」
婕可轻轻吐着舌头。随后她便突然收起伞,冷不防伸出手臂,把悠所拿的笔电抢过去。
「啊,还我!」
然而,她却不理会悠的要求,擅自把机器打开后,毫不迟疑地输入某串文字。
『※KANADE1224YUU』(译注:KANADE是「奏」的日文罗马拼音。)
那是悠设定的系统密码。密码通过认证后,桌面就显示出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密码!?」
「我才不知道呢。是蒙中的。」
「骗人!用猜的怎么可能那么准!」
悠边吼叫,边觉得自己羞愧到脸颊快喷火了。他是个胆小鬼,希望自己能早日切断对奏的依恋,却到如今连个密码也无法变更。
自己对奏的思念直接暴露在他人眼底,悠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哦——你们的感情很好嘛。」
婕可望着电脑显示出的桌面,兴致勃勃地咕哝道。
萤幕桌布是在水族馆里拜托工作人员帮忙拍摄的悠与奏的合照。
奏在翻车鱼的水槽前挽着悠的手,另一边的手则摆出V字手势。与悠腼腆的笑容刚好成对比,奏在照片里显得满面春风。
「不准看!」
悠不愿让对方继续为所欲为,试图将笔电抢回来,但婕可的动作却比想像中灵敏多了。只见她低下头刚好闪过悠的手臂,就这样直接抱着电脑跑掉了。
「站住!喂!」
婕可意料之外的行动,促使悠慌忙地追赶上去。
「你到底想干嘛?把电脑还我!」
之前始终处于逃跑立场的悠,这回却落得追逐的一方了,这样情况简直是反过来了。
望向怀抱电脑逃跑的婕可的背影,悠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既视感。
一树他们,也是像这样追着自己跑吗?
如果是的话,总觉得自己做了不太好的事。
「呵呵。很开心嘛。」
婕可的笑声乘风传过来。
「开心个鬼。快给我站住!」
「我不要——!」
从一条小巷跑进另一条小巷。婕可巧妙地隐蔽自己的踪影,又在悠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她铁定跟悠一样是住在本地的居民没错。
「哈啊、哈啊……可恶。」
本来体力就很差的悠,一下子就气喘吁吁了。
自己的脚步变慢后,婕可也配合地放缓逃跑速度。只见她甩着秀发转过身,呼吸平稳地歪着脑袋。
「什么,已经玩完了吗?真无趣耶——」
「吵死了……」
悠终于到达极限了。双手撑在膝盖上猛烈喘气,然后一步也跑不动了。
「喂,这台电脑里面,真的有那么重要的东西吗?」
「………………」
「如果我说拿更高级的电脑跟你交换,你愿意吗?还是说因为这里头装满了跟奏的回忆,所以这台比较好?」
婕可把笔电举高到头顶上。
桌面上的奏正朝悠投来温柔的微笑。
悠的情绪顿时剧烈动摇起来。
奏就在那边。自己一定要抢回来!
「还我!」
「哎哎,别这么说嘛。」
婕可耸耸肩,身体靠在电线杆上搜寻悠的电脑档案。
「哦——这是【青】的日记耶——」
「喂,你在乱动什么啊!」
无视悠的制止,婕可继续检视【青】的日记内容。
「她装成很开朗的样子呢。实际上她不是这种个性的女孩吧。」
「呃……大概吧。」
婕可的剖析没错,不过悠不甘率直赞同对方。
自己是最理解奏的人。他过去以来是这么相信的。
「她最新的日记是这篇啰。咦?回覆的框框里好像写了些什么。」
「啊,那个是……」
那是悠在一时激动下胡乱写出来、放着没送出去的文章。
当然自己也没打算真的回覆给奏。
「嗯嗯。『过去与你共度的时光,真是既充实又宝贵。』……吗?」
「住手!」
悠试图揪住婕可,但又被对方轻易闪开了。
「『我会在远处祈祷你的幸福。再见了,奏。』……原来如此呀——」
「你是在认同什么啊?」
「你既然这么在意奏的事,为何不干脆把讯息送出去呢。还是我好心一点帮你代劳算了?」
婕可的指头打算把游标挪往发送键,悠则拼死阻止她。
「别那样做!真的,我对奏一点眷恋也没有了!」
「哦?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代替你写一封讯息回给她好了。你应该不介意吧?」
婕可的眼眸浮现出七彩的光芒,同时将回应栏内的讯息全删掉了。
在空白的框框上,她重新打入别的文字。
『我一点也不想念你了,这是我最后的讯息。再见了,奏。』
「这样如何?如果你没意见我就要送出去啰。这么一来,你就可以确实跟奏斩断缘分了。」
「……我没意见。随你的便好了。反正我跟她之间早就无缘了。」
「看,你又开始说谎了。」
婕可把刚才打好的文章全数删去,边摇头边盖上笔电并重新抱在怀里。
她那彷佛彻底看穿自己的态度让悠很不悦。
「你又怎么断言我刚才说谎?」
「因为你在隐瞒真心话的时候,必定会出现舔上嘴唇的动作呀。」
听婕可指出这点,悠赶紧以右手捣住嘴巴。
「啊——果然没错——」
悠明白自己又被对方耍了,但已经太迟了。婕可似乎颇为认同地点了好几下头。
「你真不会说谎耶。无论什么时候,你的心情都显而易见。」
婕可在一瞬间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主动朝悠靠过来。
接着,她就恭恭敬敬地把笔电还回来了。
「擅自看了里面的东西,对不起。」
「咦?啊,哪里……」
面对深深低下头的婕可,悠也只好尴尬地点头致意。
时而率直时而别扭,婕可的性格真是难以捉摸。
这时婕可对着陷入困惑的悠,再度开口说道:
「既然明白你这么思念奏,我果然不能坐视不管啊。跟我一起出发,去寻找她的去向吧。」
「寻找她的,去向?」
「你其实也很担心她吧?之前始终没更新的日记。在这当中奏究竟遭遇了什么事,你对此担忧得无以复加吧。」
自己的内心完全被婕可看透了,让悠哑口无言。
原本勤于动笔的奏突然停止更新日记,等她重新开始撰写时又冒出那种莫名其妙的内容,要教悠不必胡思乱想才是强人所难。
「可是,你为什么那么想帮我的忙呢?」
「因为,我也在寻找奏的去向呀。」
婕可压低音量,脸上浮现极为担忧的愁色。
「为了某些因素,我也想知道奏目前所在的地方。如果跟你一起合作一定能找到她的。不知为何,我总有这种感觉呢。」
对悠而言,这算是求之不得的请托了。至少搞清楚奏目前人在哪里做些什么事,光是这样也能让自己多少安心一点。
而且,如果奏发生了什么事,悠也是想帮忙她。
「你认识奏的朋友,就是叫由佳跟真理恵的那两个女生吗?」
回忆起【青】的日记内容悠首先试着问道,不过婕可只是默默摇头。
「……是吗?」
果然很可疑。
最近奏的行动,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
一想到奏的事,悠的心情就完全无法保持冷静。
想见对方一面。愈快愈好。
然而即便这么想,悠所吐出口的言语却刚好相反。
「不过,继续猛追奏的去向,只会给她带来困扰吧?」
「你也真是的。」
婕可夸张地叹了口气。她挪了挪帽子的位置,露出清澈的眼眸望向悠。
「就说了,你不可以勉强自己呀。应该要更坦率一点。」
「坦率什么啊。」
「其实你巴不得见奏一面吧。我对你在想什么可是了若指掌。」
婕可的言语,精准地命中了悠的内心。沉淀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第一次被人如此轻易地看穿。
「我猜,搞不好奏她也想见悠一面呢。」
「怎么可能。她那么久都没有联络我了。之前我可是拨了好多通电话给她呢。」
「一定有什么隐情吧。」
婕可说了悠意想不到的解释。
「是、是吗?」
「对呀对呀。」
她的口气很轻松,这对精神无比紧绷的悠而言,意外产生舒缓紧张的效果。
自己一人独处时便痛苦得难以忍受,然而多亏了婕可,悠变得稍微积极乐观一点。
此外,悠如今才发现,自己明明跟她是初次见面,却能与她像熟悉的老友般毫不拘泥地对话。
就连跟奏,自己一开始也没办法顺畅地与她聊天,因此这种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怎么样都不觉得婕可是外人。
婕可蓦然露出微笑,张起伞开始旋转。就像白色的万花筒,不停回旋着。
「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去找奏吗?」
「………………」
表情隐藏在伞下的婕可没有回应。
「你有在听吗,婕可?」
「或许没在听吧。」
「喂!」
既然她都知道要回话了,先前铁定有听到吧。
「呵呵。」
「我可是很认真地跟你说话,你干嘛要笑啊?」
「没为什么。」
「啊~真是的。你这人怎么那么难搞!」
悠用力搔着头。刚才自己闹别扭时婕可要求他坦率一点,结果现在悠相信婕可并愿意藉助她的力量了,她又轻浮地回应自己。
她果然是很别扭的人。
「真是够了。刚才还对你有点期待的我真是傻瓜。」
悠转过身,打算离去。
「啊,等一下啦。」
婕可在悠身后呼唤他,但悠没有回头。于是婕可便小跑步超过悠的位置,在三公尺的前方来个U字形回转。
婕可身轻如燕,不过悠只是皱了皱眉头。他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前进,直到抵达婕可的面前才停下脚步。
「让开。」
「不要。」
「……随便你吧。」
悠转身返回刚才走过的路。这样虽然要绕比较远,但他打算从那边回去。
「就叫你等一下嘛。你不想找奏了吗?」
结果婕可又迅速靠过来,把鼻尖凑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她做出嗅衬衫气味的动作,让人联想起天真无邪的幼犬。
「别这样。」
悠为了拉开与对方的距离,自己主动朝后退一步。
「我想找到她……我当然想了。」
「既然这样你一开始就乖乖承认呀。」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故意拐弯抹角的人是你吧。我可是很认真在烦恼这件事。因为担心奏的现况,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悠终于濒临崩溃了。明明在捷可的面前,他却像崩落的建筑物般双膝跪倒在地面,右手捂着胸口。
「少了奏的陪伴太痛苦了……真的。拜托,谁来救救我吧……」
「……那是你的真心话吧。我明白了。」
悠这番彷佛吐出血来的告白,让婕可压低了说话声。
接着她缓缓伸出手臂,把自己的手掌重叠在悠按住胸口的右手手掌上。
「……我感觉得到唷。你内心的空虚。」
同时闭上眼睛的婕可,彷佛在演奏一首宁静的歌曲般开始述说着。
「这空无一物的洞,如果少了奏就无法被填补起来。你愈是说谎否认自己想见奏一面的心情,内心的空虚就会愈来愈扩大。到最后,空洞恐怕会把你自己也吞没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你究竟……」
悠心中任谁也无法看得见的空虚。
从国中时代开始就始终隐藏起来的存在,但婕可却理所当然地说中了,彷佛悠的心在她面前就像是透明玻璃做的一样。
那种事如果被他人低声道出,悠大概会觉得很恶心吧;不过看到婕可清澈的眼眸,自己想倾听她的言语、试着相信她的心情还比较强烈些。
「内心的空虚,既冰冷又刺骨对吧?我可以体会唷。」
「……是这样啊。只要我的心中持续存在着这种空虚,这个世界就不会关切我,而我也绝对无法获得救赎。」
「要是有奏在身边,一定可以填补起来的。」
婕可就像是在描绘肉眼不可见的悠的内心空虚轮廓般,缓缓动着手指。
「真的是……这样吗?」
「所以,跟我一起去找她吧。」
「你该不会嘴上那么说,又要骗我了吧?」
悠蹙着眉,婕可则打开阳伞,在原地转了一圈。
随后,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我有时候也是会说真心话的唷。」
「……是吗?」
悠彷佛很刺眼似地凝视着婕可,同时心想:搞不好她是这辈子第一个能充分理解自己的人。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找奏吧。」
「现在!?」
悠惊讶地仰望天空。不知何时上方已是乌云密布了。
「我可没带伞喔。明天再着手开始不行吗?」
「不行。一想到什么就要马上去做。」
婕可牵起悠的手开始迈步。她还是跟先前一样,完全不听悠的意见。
悠被婕可拖去的地点,正是两人初次见面的儿童公园。
「总之,先在这里召开作战会议吧。」
婕可占据了长凳的一端,并对悠指着隔壁的座位。悠认定这是要自己坐下的意思,于是便坐在她身边。
婕可包裹着白色领巾的脖子,微微发出香草的气味。跟她古怪的性格恰好相反,如此内敛清纯的香味令悠感到困惑。
这时婕可把悠的笔电放在膝上,开启【青】的个人页面。
边重新检视日记的内容,她不疾不徐地对悠抛来质问。
「虽说是要去找人,但问题是奏到底身在何方呢。你不知道她家的住址吗?」
「……是啊。之前我们都是用社群网站或手机互相联络。约会碰面的场所也是固定的,所以我根本没去过她家。」
老实说,悠曾有一次想问出对方的住址。
奏之前说过她家离悠住的公寓很近,而且走在镇上偶然见到的机会也不少。
知道她家在哪的话,要碰头或许就会方便得多。当初一想到这个主意,悠便以寄贺年卡为由,在咖啡厅若无其事地打听奏的住址。
然而奏却只是露出暧昧的微笑,最后还是没告诉悠。
难不成是对方不信任自己吗——当天跟奏道别后悠还因打击所留下的影响夜不成眠。
「怎么好像唤醒讨厌的回忆了。」
悠再度陷入自我厌恶当中。
仔细想想,奏传那封讯息来也是在自己试图问地址没多久之后。
「说不定是因为我说了多余的话,让她感到不快……」
「因为你的色心太明显了吗?她一定是害怕你趁机突然闯到她家里吧。」
「我、我才没有那种……企图呢。真的。」
「啊——知道啦知道啦。」
面对在找藉口的悠,婕可耸了耸肩。
「……你还真是个单纯的家伙。不过你的担忧,很明显地完全搞错了。」
婕可轻易就否定了悠的怀疑。
「一般而言,被交往对象问住址应该还不至于起反感才是。既然连她家在哪都不知道,就只好先找出发现的方法啰。我们就是为此才开作战会议的不是?」
婕可迅速搜寻【青】的过往活动纪录。
奏加入这个社群网站大约是在一年前,接着就以两、三天一次的频率更新日记。
「你想读她的日记,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吗?」
悠在一旁对婕可出声道,不过她没有理会。
看来婕可正专心地进行作业。悠尽管是在旁边把头凑近看,却完全跟不上她搜索的速度只好放弃。
无所事事的悠,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
灰色的云层变得厚重起来,有要覆盖掉整个天空的气势。潮湿的风钻进悠的鼻腔搔得他发痒。现在或许还没要下雨,不过入夜后可能就要变天了。
话说回来,一树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
悠想起被自己强行甩开的伙伴们。
都已经宣布要退出乐团了,他们为什么还对自己穷追不舍呢。甩掉他们后也过了一段时间,希望他们已经放弃回去了。
如果他们不离开,自己可就无处可回了。
损坏的玄关门又该怎么办——正当悠思索着这些没着落的问题时,突如其来的狗叫声让他回了神。
汪汪。汪汪。
「唔哇!」
悠反射性地抽回双腿。
望向脚边,那里有一只毛色雪白的博美狗。博美狗正以优雅的姿态端坐着,用纯洁无瑕的眼眸仰望着悠。
「哎呀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呢。」
一位手里抓着牵狗绳的中年女性,满怀歉意地靠了过来。
看来她应该是博美犬的饲主吧。
「这孩子不论看到谁都想撒娇。不好意思打扰到你工作了?」
「不,哪里……」
悠瞥向自己身旁,婕可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自己的笔电保持在【青】的页面上放着没人管。
「咦?上哪去了?」
环顾四周,完全不见婕可的影子。
在这段时间当中,中年妇女自顾自地炫耀起她的宠物来。
「这孩子真的很有礼貌喔,不管我说什么都乖乖照做。它一定是天才狗。你说对吧,波美?」
悠没理会对方在说什么,迳自从长凳上站起身。
为了寻找婕可,悠迈步走向公园的入口。
看到悠的行动,中年妇女好像误会了。
「哎呀哎呀,不知不觉天空变得好阴啊。波美,我们也该早点回家去了。」
中年女性抱起博美犬,朝悠礼貌地点了点头就快步离开公园了。
只剩下悠被留在原地——
「唔——还是找不出什么线索呢。」
一个散发着透明感的耳熟说话声响起,促使悠猛然回过头。
悠刚在寻找的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自己方才所坐的长凳上。她露出颇为难的表情,敲打着笔电键盘。
「喂,婕可!」
悠跑回长凳边,来到她面前停下脚步。
「你刚才上哪去了?我可是急着找你呢。」
「耶,说我吗?」
婕可抬起脸,浮现出困惑之色。
「我没去其他地方呀。一直坐在这里工作呢。」
「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一定是因为怕狗的关系,躲到长凳后面还是别的地方去了吧。」
长凳后方有座微微隆起的小山丘,上头栽种有杂树林。公园内能藏身的地方也只有那里了。
婕可先是躲到那边,等确认妇女跟狗离开公园后,才一脸若无其事地返回长凳。这种解释不但自然也很合理。
「一定是那样的吧,快从实招来。」
听了悠的逼问,婕可一副不懂他在说什么地微微偏着脑袋。
「我一点也不怕狗呀。而且我一直都坐在这。」
「……唉唉。」
她别扭的性格,似乎偶尔会以这种形式表现出来。自己只有先摸清楚她的脾气,才有办法跟她顺利相处了吧。
「比起那个,我发现令人在意的东西啰。你要不要来看看这篇文章?」
婕可把电脑萤幕转到悠的方向。上头显示出【青】日记的其中一段,奏的这篇文章末还附上了照片。
身穿白色套装的奏位于照片正中央,两旁则夹着盛装打扮的男性与女性。以那两人的年纪判断应该是她的父母亲吧;或许是为了顾及个人隐私,照片故意弄得粒子很粗,所以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这张,是什么时候拍的?」
确认日记的更新时间,是一年前的四月。
仔细看,照片的角落还拍到了樱花树。此外在脸上挂着笑容的奏及父母背后,有一排白色的外墙。
「那是学校?还是奏所住的公寓呢?」
悠的视线扫过奏的日记。
愈是读下去,自己的手掌就愈因亢奋而明显渗出了汗水。
四月六日『开学典礼』
今天是专门学校的开学典礼唷。
虽然我非常紧张,不过终究还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回家以后跟父母亲合影留念时已经困得快受不了,于是之后就直接倒在床上,等醒过来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明天马上就要开始正式上课了,但我有点担心现在再去睡还睡不睡得着呢。
嗯,不过说真的,我最关切的事与其说是课业,不如说是交不交得到朋友吧。
毕竟我这个人很怕生。(啊,竟然在这种地方自己泄露秘密了?)
不过,要是能交到可以约去听演唱会的朋友去那就太棒了,嗯。
吃了药以后果然会很想睡吗?明天还得早起,总之先上床再说吧——那么大家晚安安~!
啊,在那之前先把难得拍下的纪念照顺便贴上来。掰掰~
读完日记以后,悠再度检视那张照片。悠手指着奏背后那栋建筑物,很有把握地点点头。
「那果然是奏住的地方没错啊。」
这也与奏在日记提到开学典礼后和父母亲合照的记载吻合。
总之先点滑鼠右键,把那张照片存进自己的电脑硬碟里。假使奏的确如她所说就住在这附近,那照片里的这种公寓或大楼一定是在这个镇上了。
「还有没有其他线索啊,继续找找看吧。」
在黑暗中发现一丝光明的激动情绪使悠士气大振,然而现实生活中的天空却反过来开始降下冰冷的雨。
「啊——果然真的下雨了呀——」
婕可耸了耸肩,悠则不由得随之咋舌一声。
「可恶,竟然撑不到晚上,就连天气都想找我的碴啊!」
悠赶紧把笔电盖起来,拔腿狂奔寻找避雨的场所。婕可虽然立刻追了上来,但却没有撑起手中的伞。
「为什么你的伞……」
不拿来用。
已经冲到喉咙边的这个问题,硬是被悠吞了回去。
反正那女孩就是这种怪人。别扭的家伙就放着不管吧。
远处响起了雷鸣。闪电劈裂灰色的天空,如蛇般扭曲着。
天空才刚彷佛决堤般降下豆大的雨珠,接着雨势便瞬间大到看不清眼前的路。
雨滴从浏海上滴下,吸了水的衣服也愈来愈重,但就只有笔电不能被淋湿,于是悠死命地抱紧它。
冲出公园后,四处也都是因突然的雷雨而惊慌失措的人们。
尽管拼命想找个躲雨的场所,但视野所及的咖啡厅及店面都塞满了大量的行人,根本没有悠与捷可插进去的余地。
「真没办法。只能回家了。」
放弃躲雨的计画,悠决定返回公寓。反正都已经被淋成这样,再淋一会儿也没差了。
「婕可,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一起来吗……咦,怪了?」
回头一看,婕可的身影又消失无踪了。
看来她又玩起了捉迷藏吧。
「婕可。喂,婕可——!」
呼唤对方的声音,被豪雨吸收且消失了。
悠本来想沿原路回去找,但最后却因惊人的雨势不得不作罢。自己怀中的电脑里有唯一可依靠的奏的照片档案。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把电脑搞坏了。
况且,婕可那家伙一定也急着溜回家了。
在大雨当中,她没有义务要专程跟到我家去。
这么解释给自己听后,悠就往自家冲回去了。
应该说幸好吗,一树他们已经离开了。原本被撞到脱落的门锁,现在也从走廊的方向用胶带黏了回去。
玄关门下方的缝隙,被人塞了一张从大学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页面,不过悠没空理会它。
因为悠看到自己离开时没关上的窗户,正吹进惊人的雨势。
满是泥泞的运动鞋踩过撕下来的页面急忙踏进去,悠匆匆进房间将窗户关好。
托了还有窗帘当遮蔽物的福,至少房间进水的状况没有太严重。
以抹布大致擦过地板以后,悠只是把湿衣服换掉,连淋浴的时间都省了,就直接重新打开电脑。
「日记里还有其他线索吗?」
悠瞪大双眼,从【青】最早的日记开始读起。附加的照片档案也一一仔细确认过。
结果,等确定毫无成果时,时间已进入隔天的凌晨一点了。
屋外的雨也已经停了。
「……好冷。」
悠边对着双手吹气边窥视窗外,透明到让人觉得恐怖的夜空中,被寂静所笼罩的星斗正闪闪发亮着。
此外,悠到这时才终于发现自己饥肠辘辘了。
翌日早晨。
只稍微打盹了一会儿,悠就仅藉着【青】部落格上的一张照片重新开始搜查。
悠把照片列印出来,放进包包里随身携带。不过即便是这个位于东京西边的狭窄镇上,人口也有数十万人。想从密集的住家中找出特定的一栋建筑物,就好比大海捞针一样。
不过悠还是从公寓出发了。
悠要出门时发现掉在玄关附近的纸片,不过上头沾满了自己鞋底的泥泞,而且又被弄湿,所以根本看不出写了什么。
那恐怕是昨天一树等人留下的字条吧。现在也不是在意他们的时候了,所以尽管觉得很抱歉但悠还是把纸片揉起来扔掉。
当他要往屋外踏出一步时……
「呜……」
悠突然胸口感觉到一股锐利的刺痛,不得不用手扶住公寓的外墙。
昨天被婕可指出后悠也注意到了,看来自己内心的空虚正逐渐往外扩大。
当然谁也无法实际看到这个现象,去医院也没任何意义。悠本人非常清楚,这是自己的内心问题。
但同时地,贯穿全身的疼痛,以及快被冻僵的寒意也是现实。这种空洞一旦愈变愈大,悠的感情起伏就会跟着消失,最后终于变成一条水平线。
届时,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对悠来说都毫无差别了。那就跟心电图的波形完全变平是一样的道理。
唯有奏,可以填补这令人束手无策的内心空虚。
只要有奏在身边我就能继续活下去,一旦奏不在了,这个世界也失去一切意义。
「结果,也就是说你不想死嘛,嗯。」
从公寓出来走没多久,就看到婕可靠在路旁的电线杆上。
她用熟练的手势调整水手帽的角度,接着对悠笑了笑。
「你是在等我吗?」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找奏吗?我可不会失约。」
「你昨天突然消失,到底是上哪去了啊。之后我找了你好久耶。」
「又来了——你又在说笑了。你根本就没找多久,不是很快就回公寓了吗?」
「耶!?难道你跟在我后面观察吗!?」
「怎么可能。没那回事啦。」
婕可挥了挥没拿伞的那只手。
「我才没那么闲呢。我可是回温暖的自家优雅地享受红茶去了。」
「……喔,是喔。」
婕可的态度一如往常。悠虽然觉得有点火大,不过继续跟她争这种无聊的事也没意义。
重新振作起精神后,悠自包包取出把照片尽量放到最大的列印纸递给婕可。
「这是昨天那张照片,你看了这个有想到什么吗?」
婕可边转着伞边以严肃的表情凝视着,最后才终于呼地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样,想到什么可能的地点了吗?」
尽管悠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但婕可还是摇头否定了。
「只靠这样没办法判断啦。看来只能脚踏实地挨家挨户去找了。」
「……是吗?」
就好比灌满的气球一下子被泄光,悠的肩膀颓然垂了下去。
婕可温柔地将手搁在他的背上。
「不过那又何妨。我们一起努力找吧。」
「……嗯。」
原本悠就是这个打算。总之就先从自家附近开始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不论是大马路或小巷子一条都不能放过。
途中又在便利商店买了地图,用彩色笔把走过的场所涂掉。
就这样,上午一转眼就过去了。
但,目的地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被找出来。打从一开始悠就有这种心理准备。
「走了好多路哪。」
来到先前那座儿童公园,悠决定先喘口气。尽管肚子饿了,但大概是走太久的缘故没有什么食欲。
喝下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润喉后,悠察觉同样坐在长凳旁的婕可,正以充满贪欲的眼光望向自己。
「怎么,你也想喝吗?」
「咦?」
这对婕可来说似乎是出其不意,她瞪大了眼睛。
「你都陪我了,就算是答谢让我请你吧。喝同样这种可以吗?」
「不不不。你先等一下。」
悠正打算从长凳上站起身,却被慌张的婕可扯住了外套衣袖。
「不用了啦,那怎么好意思。」
「别客气。还是说其实你心里想喝得要死,嘴巴上却故意这么说?」
「才不是。我真的不需要啦。我并没有一定要喝饮料。」
看来婕可是真的想婉拒吧。她平时让人觉得很难捉摸、老是使悠陷入混乱,不过这种时候的她倒是坦率得让人不禁萌生好感。
「你确定吗?」
「是吗?那好吧,我们继续出发啰。」
悠把空罐扔入垃圾桶中,用力伸了个懒腰。
下午的重点搜查地区是打算放在三丁目。那附近由于是住宅区,有许多木造建筑,比早上这一区更有希望……或许吧。
「走吧……呃,你在做什么啊?」
悠对婕可喊道,但没获得回应。
回头一看,刚才还好端端说着话的她,此刻促膝坐在长凳上,双眼紧紧地闭着。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
婕可摇摇头,然后才慢慢睁开眼。她的模样就犹如在童话故事中所登场、刚从沉眠中苏醒过来的公主。
「我……作了一场梦。」
「作梦?这么短的时间也行?」
婕可就像要传达神谕的巫女般严肃地点点头,接着无声无息地从长凳上站起来,握住悠的手。
就这样,她直接引导着悠,专心一意地朝某个方向开始迈步。
「喂,你打算去哪里啊?」
不理会充满困惑的悠,婕可以充满自信的脚步穿越公园,不是朝三丁目而是沿着河岸往南走去。
悠记得这一带由于能建高层公寓,是政府指定的重划区。尽管悠曾耳闻这一带的情况,不过因为没有来这的目的,所以几乎未曾踏入这里。
「你突然来这边做什么?刚才你还说你一点头绪也没有不是吗,难道突然想起什么了?」
「你没有梦过吗?」
她没有回答悠的问题,而是继续讨论关于梦的事。
尽管悠感慨着那家伙真是我行我素到一个境界,但却不得不继续陪着她。
「我梦到了。就在刚才——寂静无声的夜晚。积了雪的红绿灯。奏独自伫立在毫无人烟的交叉路口。」
「耶!?」
悠产生一阵强烈的既视感,忍不住压了压自己的额头。
婕可所描述的梦境,自己之前也曾经历过。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悠拼命在记忆中捜寻碎片,然而那就像是想要抓住云朵一样,答案空虚地从指头缝隙间溜走了。
唯有一点悠还记得,自己当时对着走掉的奏,大声喊着拜托不要离开。
一度淡忘掉的恶梦复活了,这让悠的双腿无法动弹。
「………………」
见悠捣着自己的脑袋发出低沉的呻吟,婕可的眼眸中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激励的情绪,只是隐含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档,婕可才告知道:
「来,我们走吧。我知道那个梦的场景在哪里。关于奏的去向,或许也能从那边取得线索。」
「你说什么!?」
还来不及表示惊讶,悠就再度被婕可扯着臂膀。在被拖行的情况下持续走着,最后终于来到河川沿岸的一处T字路口。
这是圣诞夜当天,要去表演会场中途曾经过的地点。
「这就是梦里的交叉路口了。」
婕可充满自信地宣言道,但悠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怎么看都只是一处车辆稀少的平凡路口, 当然也没有奏的踪影。
悠不免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被婕可耍了。
「走这边。」
不过她还是一副毫不迟疑的模样,把悠引导往左边的道路。就这样继续前进,马路逐渐变成下坡,原本零星的民宅也完全看不见了。
路面也从柏油路变成未铺装的沙砾。由于路的两侧几乎被茂密的植被覆盖住,因此视野变得很狭窄。
「你到底打算把我带去哪里啊?」
悠终于无法忍耐了,忍不住埋怨着。
然而,婕可并没有回答。
自从通过T字路口后,她就始终保持沉默。
悠的视野当中,只有灰色的沙砾道路、灰色的植被、灰色的云层。
这彷佛被雪覆盖般化为一片灰的寂静世界中,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听来异常响亮。
彷佛好像永不停息地走了许久,悠逐渐被一种闯入了现实与梦交界的奇妙错觉所笼罩。
不知不觉当中,悠变得只盯着自己鞋尖前的那点走路了。至于自己正走在何方,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只有抓着自已的婕可手掌的温度,是悠唯一的指引。
随后,当悠以为已经过了无限久的光阴时……
「就是这了。」
婕可总算停下了脚步。
被她催促后,悠抬起原本垂着的头望向前方。
「……这是!?」
前方矗立着跟照片档一模一样的建筑物。
悠慌忙把列印纸拿出来。比对了好几次都觉得肯定没错。正面玄关有樱花树为记号,更让人能肯定这里就是摄影地点。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这里呢!?」
猛然回过神后,悠立刻对婕可提出质问:
「难不成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了?」
「你疑心病还真重呀。就·说·了,是奏告诉我的呀。」
「在梦里吗?」
「没错。你没收到奏的讯息吗?」
婕可的这番话,深深刺进了悠的心。他忍不住捣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到内心的空虚又开始扩大了。
为什么自已至今都忘了那场梦呢。
一想到此,悠便忍不住觉得奏又离自己更远一步。
「别摆出寂寞的表情,振作一点吧。想想自己是为何才来到这里的。」
「……是啊,你说得对。」
听了婕可的安慰后重新打起精神的悠,重新仰望眼前这栋建筑物。
这是一栋让人联想起南欧国家、白色外墙予人深刻印象的精致公寓,每个房间都有独立且外推的窗户。
应该有很多人向往住进这种房子里吧。
然而那也仅限于,这栋建筑还可以使用的时候,悠对现状感到万分绝望。
因为在大楼的玄关,拉上了『危险·禁止进入』的封条,一整面堆积如山的水泥瓦砾显得凌乱不堪。
原本应该是三层楼的建筑吧,但从这边看过去右侧到中央的部分都被重型机具敲掉二楼了,露出里头空荡荡的内部构造。
这景象让悠联想起剖开的竹夹鱼。
身躯被剖开,露出里头骨架的模样非常相似。
另一方面,勉强残留下的左栋部分,整个墙面都被藤蔓所覆盖。
就像在默默主张人造产物迟早都该回归自然一样,酝酿出另外一种意义的废墟感。
「这个地方……应该已经没住人了吧?」
「大概吧。」
尽管顺利把悠带来这里,不过婕可自己似乎也没预料到这个结果,跟开朗的声音恰好相反,她的表情显得很阴沉。
「那里好像写了些什么。」
婕可所指的地方,竖立着一块建筑工地的标示牌。
根据那上头的说明,这是重建计画的一环,要将已经老朽化的公寓拆除。
拆除工作似乎是从一个礼拜前开始的吧。至于没看见现场有工人,大概是因为今天是假日的缘故。
悠决定先在公寓周围绕一圈。既然都没人,应该不至于惹谁生气吧。
绕到公寓的另一边时,只见有条铺设得很整齐的道路,延伸至公寓的正面。而停车场上,则停放着似乎是工人施工所要用的重型机具。
「什么啊,这边竟然还有条这么宽敞的马路。」
看来,悠与婕可刚才走过来的是公寓后侧的路。难怪那条路会显得如此偏僻。
绕完一圈返回原本位置的悠,重新对婕可问道: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跟先前来这边的过程一样,悠期待婕可还能发现跟奏相关的线索,但她好像在暗示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似地,一屁股坐在放置屋外的把手椅上就不动了。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我要在这边休息。」
她如此宣言完后就打开阳伞,彷佛在躲避悠的视线般将脸藏在伞下。
「……好啦。」
早就习惯婕可的反覆无常了。悠决定先朝正面的玄关前近。
第一步是观察住户信箱,这样搞不好可以查出奏的房间号码。
周围到处都是被弃置的家具与电器用品,几乎没有立足点。不过悠还是迂回地绕路过去,途中顿时被一个闪闪发亮的物品吸引住目光。
起初还以为那只是单纯的破铜烂铁,不过那玩意儿反射而来的青色光芒却刺激起悠的记忆。
蹲下身子,拾起有一半埋入地底的那玩意儿。
「……这是!?」
悠讶异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放在自己手掌上的那项物品,是把油封入青色的玻璃球所制成,里头还有塑胶制的小丑鱼在游动,这可是水族馆最经典的观光客纪念品。
这与自己跟奏去水族馆约会那次,在回程时买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是……巧合吗?」
悠的喉咙深处感觉很干涸。
如果是其他人的东西就算了。
但假使这正是自己送给奏的礼物,那就代表她把悠的存在连同礼物全都扔掉了。
由于害怕知道真相,悠原本就仅存不多的勇气急速萎缩掉了。
「果然不应该来这里的……」
手中握着玻璃球,悠差点整个人当场瘫坐下去。
「现在下结论不会太早了吗?」
及时扶起自己的人正是婕可。她从右侧伸出手臂,像是要抱住悠般撑起他整个身躯。
刚才她不是还坐在椅子上休息吗,什么时候跑过来的。
不,现在不是在意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不好意思。谢谢你。」
悠对婕可致过意后,左右晃动脑袋,将自己的思考集中回奏的事情上。
一边感受着身旁婕可的体温,悠拼命重振自己的心灵。
「奏说她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我是事实。我不就是已经知道这点了才来的吗?」
紧握的手掌缓缓松开了。青色的反光射入悠的眼中,让自己已淡忘的水族馆回忆又重新苏醒。
在翻车鱼的水槽前,奏主动挽起自己的胳臂让悠吓了一跳,然而他很快地又感受到更强烈的欣喜。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愿意认同自己的人,真教悠难以置信。
『悠应该要更被这个世界所爱才对。』
对着困惑不解的悠,奏如此温柔地微笑说道。
接着,她说她喜欢悠。
悠在那天发誓,一定要替她写一首歌。
然而,这个诺言并没有实现,奏只留下带着笑容的回忆后便突然消失无踪了。
光是回想那些往事就感到无比痛苦,记忆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去的说法根本是骗人的。
甚至会随着日子的累积,使重量与痛苦逐渐增加。
即便如此,悠没有逃避,而是承受了这个事实。只知逃跑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就算自己一个人办不到好了,至少现在还有婕可在身边陪伴着。
悠望着送给奏的礼物,一字一句把想法挤出口:
「即便这真的是我当初送给奏的,现在也不是因为看到它被扔掉而动摇的时候了。那种事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
「是这样吗?」
婕可犹如为了试验悠的决心,平静地反问着。
「是啊,我想与奏直接碰面,亲口问出她的真意。我所期望的就只有那个而已。」
「假如,她不愿意回答呢?」
悠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会等。在奏的面前,一直等下去。」
「真的吗?」
「我会等到能窥见隐藏在奏言语背后的真意为止。只不过是等待而已,没什么困难的吧。」
「……哼。是吗?」
婕可把双手绕到背后喃喃说着。
「既然这样,那我的任务也差不多快结束了。」
「嗯?你说什么?」
悠手抵在耳边回问一句。大概是刚才突然起风的关系吧,不小心漏听了对方的发言。
「我什么也没说唷——」
婕可嘟起嘴唇,翻扬着裙摆同时用力把头撇开。
「骗人。你刚才绝对说了什么吧。」
「才没有!」
「……你的个性真是超级别扭耶。已经让我超越无奈到达佩服的程度了。」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呸——!」
被激怒的婕可,对悠用力吐出舌头。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反而让悠觉得害臊起来。悠手指抵着额头,把注意力切回原本的目的上。
「所以,奏的房间到底在哪呢?」
悠胆战心惊地穿过那条禁止进入的封锁线。踏入建筑物内部后,由于晒不到阳光肌肤格外觉得有凉意。
住户的信箱,就位于进入玄关后的门厅。
明明直到前阵子都还有人使用,但可能是人们一搬走后房子就会急速荒废的缘故,连信箱都长出薄薄的铁锈。
悠依序检查住户的信箱,不过大概是为了安全起见,信箱上几乎没有注明屋主的姓氏。
少数几个有写姓氏的信箱,也不是奏的姓。
「到此为止了吗……」
仅存的一丝希望,瞬间就被切断了。
不知该算运气好还是倒楣透顶,从被婕可拉出公园直到这里的过程,总觉得有悠本人以外的意志介入其中。
「喂,你不这么觉得吗?」
悠转头望向公寓的门厅,结果只剩下一点灰尘在空气中飞舞。
「婕可?」
试着出声,却没人回应。
「婕可?你上哪去啦?」
悠加快脚步走到室外,灰色的阳光冷冷地照射着他。
「咕……」
悠眯起眼,快速以视线扫过左右两侧。
他想找的是婕可注册商标的白伞。
悠边唤着婕可的名字,边从右侧再度绕行公寓用地一圈。
然而,还是到处都没看到婕可。
「又来了……」
咋舌一声后,悠踢起脚边的小石子。
她那种稍微不注意就会失踪的麻烦习惯,真希望能够收敛一点。
「……嗯?」
这时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异样的视线,让悠不寒而栗。
边冒着冷汗边转过身,只见在外墙崩塌露出钢骨的东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怎、怎么回事!?」
就好像在恶整全身颤抖的悠一样,有个黑影从上头飞了下来。
「乌鸦吗……别吓人好不好。」
虽然松了一口气,但问题依旧没获得解决。
婕可不在这,也没抓到任何有关奏去向的线索。
不能就这样直接回去,于是悠走回刚才的门厅,视线集中在信箱的另一侧。
这前方有电梯,此外还有延伸而出的幽暗一楼走廊。
看来悠刚才在检查信箱的时候,婕可已经从他的背后走进去了。
「真受不了啊……」
只要跟婕可在一块儿悠就觉得自己哪里也敢去,然而一旦变成独自一人,胆量就瞬间消失了。
悠愣在玄关门厅完全无法动弹,只有时间依旧空洞地流逝而过。不知道是踌躇了多久的时间,远方的公所开始传出广播。
再过不久就要天黑了,它在催促着在外头的孩子快点回家。
然而,悠却回不去。
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没有归所了。
伴随着冬夜的脚步降临,周围迅速失去了亮度。一旦光线继续黯淡下去,想要在建筑物里探索就变得不可能了。
婕可,为什么你总是自己先走呢。这无法缩小的内心缝隙,究竟要怎么填补起来才好?
要是真的无计可施,那么驻足在这里不动也是无可奈何的。一股焦躁感自背后延伸开来,于是悠便展开行动。
由于知道电梯已经断电了,悠首先先迈向走廊。
丧失生活气息的无人建筑,就算还没入夜也让人感觉有点不舒服。
在地毯剥落的无机质地板上,唯有悠的脚步声听起来分外响亮。即便嘴巴想喊婕可的名字,也因为害怕破坏建筑物内的寂静而出不了声音。
不但如此,等悠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竟蹑手蹑脚地走路。
每个房间的门全都是敞开的。总之就先从最近的一个房间开始检查起,只见玄关门还有只单脚的旧运动鞋滚落于地。
「既然都搬走了,这也很正常吧。」
悠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想早点回去。往外一看,灰色的天空正转为深蓝色,且浓度还在持续增加中。
夜晚很快就要降临了。
正当悠踏着沉重的步伐,要爬上登往二楼的阶梯时——
「嗯?」
悠在楼梯的第三阶停下脚步。因为他似乎听到了有另一个跟自己脚步声不同的声响传了过来。
「……果然是这样没错。」
竖起耳朵倾听,自己的确听到了。
那是婕可的——歌声?
「那像伙,究竟在做什么啊!」
一旦搞清楚真相,原先重重压住悠的夜间恐惧症就消失了。
他一口气冲上二楼,正如预期婕可就位于走廊的深处。
明明是在室内她却撑起伞,并蹲在一部不知是从哪捡来的廉价CD播放机面前。
CD播放机不知是没放CD,还是根本就坏掉了,仅空洞地转着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婕可仍倾听着悠听不到的旋律,还配合唱出了清爽的歌声。
「『不管是我飘浮空中的白茫茫叹息』。」
婕可所唱的这首曲子,悠似乎微微有印象。
朴拙的歌词与旋律。这很明显是出自外行人之手,但即便如此歌曲还是很不可思议地刺激着自己的心。
那首歌,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还是被幽暗所隐蔽的街上行人』。」
悠手抵着额头回想,却完全想不起来。
而他像是被那首歌给吸引一样,缓缓朝婕可的方向靠了过去。
本来想出声叫她,但她的歌声如此美丽又打动人心,悠实在不愿中途打断。
况且,不论如何悠都想听到最后,于是默默地等待婕可唱完。
闭上双眼,两手交叠的婕可,似乎等唱完了最后一小节,才察觉到悠的存在。
她轻轻扬起右手,彷佛若无其事地对悠打招呼。
「嗨,你动作真慢耶。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刚才那首歌……是你作的曲子吗?」
至于为何要压低声音问,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理由。
「这个嘛,谁晓得哩?」
婕可略微歪着脑袋。
「什么谁晓得……既然这样,那刚才的曲子到底是什么?」
「我也搞不懂呢。」
婕可持续回避悠的提问,然而从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判断,她应该不是故意要整他的。
接着婕可冷不防以食指对准悠的心脏,发出砰一声,模仿开枪的手势。
「嗄……」
对着因动摇而跟跄了一下的悠,婕可彷佛在预言般说着:
「比起我,你应该更了解刚才那首曲子才是吧?」
「为……为什么我会知道?」
悠虽然反驳,但心中竟然萌生了一种她说的是事实的奇怪把握。
——没错,我的确知道刚那首歌。
悠拿起放在婕可面前的那部CD播放机,小心翼翼地掀起上盖。
「啊……」
在坏掉的播放机当中,放了一片CD烧录片。那是上头没有任何图案的光碟片,表面只以麦克笔写了『DEMO』的字样。
原先浮现的模糊预感化作了现实,记忆的洪流在悠脑海中一闪而过。
孤独一人的国中时代,因偶然造访乐器店,邂逅了吉他后才迷上音乐。自己辛苦存下零用钱买了一见钟情的吉他,每天都躲在房间里偷偷练习到深夜。
最后模仿崇拜的乐团写出歌词,艰辛奋战的结果,完成了这辈子第一首创作曲。
——各种不同的光景就好像流过河面的树叶般,片断地浮出来又隐没下去。
自己怎么会忘了呢?
婕可刚才所唱的歌,正是悠的处女作。
悠会弹吉他这件事,不知不觉在班上传开了,到最后,甚至演变成要在校庆中上台表演。
尽管几乎没有任何自信,但悠还是被喜欢起哄又想出风头的同班同学们拱了出来。
悠无可奈何只好拼死练习。放学后还留下来,使用视听教室的设备完成这片试听CD。
而当年校庆表演的结果又如何了?
只有事情的结尾,像被打穿一个孔般完全记不起来。
「这片CD,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难不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梦——悠不禁怀疑起来。
包括与婕可的邂逅,发现这座废墟,以及这张CD都是梦。
自己或许正持续目睹着根本不可能成真的幻觉吧。
「不过,奏是真实存在的唷。」
婕可彷佛看穿了悠的内心般,如此说着。
「奏跟你曾经交往过。然后她突然不见了。我发现了证明那事实的证据啰。」
婕可就像变魔术一样,再度从收起的伞中取出一封信。
「来,你看看这个吧。」
悠从对方手中拿到一张奏寄给他的贺年卡。
卡片背面是这样写的:
『恭贺新喜。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那不是现成的印刷物,而是亲手仔细写下的优美字体,也充分传达出奏对悠的热烈思念。
婕可从旁边凑过头窥看,似乎觉得很理所当然地用力点着头。
「我是在这个房间前面找到的。说要跟你分手的对象,应该不会特地寄这种贺年卡吧?」
婕可所指的房间,门一样是大大敞开的。里头尽管积了灰尘,但屋主当初似乎是很慌忙地搬走,家具都还原封不动。
「这里就是,奏住过的地方吗?」
「应该吧。不过我要先说一句,你进去搜索也没用的。除了这张贺年卡以外,我没发现里面有任何线索。」
不知道婕可是几时调查完毕的,不过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应该没错吧。她这人尽管是爱和人唱反调(amanojyaku),但在悠怀抱疑虑时肯定会说出真心话。
悠再度低头看着那张卡片。
奏亲手写贺年卡给自己固然令人欣喜,但果然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可是,这个虽然写好了,最后并没有寄出去啊?」
「或许吧。」
「喂!」
「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当面找奏问个清楚吗?到底要让我提醒你同样的事几遍啊,真是的。」
婕可鼓着脸颊,用手指向贺年卡的角落。
「重要的情报不就在这里吗?看仔细一点。这里。」
那是寄件人的地址。不过并不在东京,而是位于东北的某个县内。
「这是……奏的老家吗?」
如果去那边一趟,是不是就能见到奏了?
但脑中却浮现自己专程跑去,却吃上闭门羹的光景。
搞不好会被视为跟踪狂而报警处理也说不定。
但,即便会那样我还是……
「天色已经变暗了呢。我们该回去了吧。」
在婕可的催促下,悠离开了这间化为废墟、以前奏曾住过的公寓。
来时因为绕远路的缘故,所以才觉得走了很久,结果回程实际上只花了五分钟不到。
「那,掰掰啰。」
抵达每次造访的那座公园前,婕可挥手道别了。
悠边目送她的背影,伸手进口袋,确认里头那张奏原本要寄出的贺年卡触感。
(录入注:上文及第四章中,罗马音amanojyaku在文中标注的词语分别为“唱反调”、“个性别扭、爱唱反调”、“天生懦弱的人”和“想和你唱反调”。amanojyaku<あまのじやく>,意思即天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