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直指十月末,各班的准备工作和展示工作接近完成。
二年级一班也是,在教室中搭建起了废弃医院的布景。虽然以前做过局部测试,但像这样整体安装完毕进行实战模拟还是第一次。
好久不见的太阳公公今天露出了面孔,由老师、学生会成员组成的执委成员们在视察各班的表演节目。涉及鬼屋需要仔细检查的是——会不会太暗了,会不会有伤及客人的危险措施,等等。
响晴薄日里,日光灯照明下的鬼屋显得异常明亮,这反倒显得有点滑稽。
此时承担吓人职务的演员们,化妆、打扮都已得当,完全就和正式演出时一样了。
「怎么还不来呀!检查团这些人——」
佐藤同学她们从后门探出头去,一个劲儿地观望着走廊里的情况。
似乎检查组也没有到二班、三班。之前说好了是在第五节课来视察,可现在马上都要下课了。难道是在某个班里耽搁了吗?
时间就在大家心神不宁之中渐渐流逝。我们一班的执行委员也不在,所以没法确认情况。这样下去情况会越来越糟的。
于是,百无聊赖的我提出了一个建议:
「要不我去学生会室看一下吧?」
「真的?帮大忙了!」
因为和望月前辈他们产生了联系的缘故,我常常出没于学生会室。相较于其他学生,我的确是会轻松很多。
就这样,我一个人走上了楼梯。三楼我也晃了一眼,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没发现检查团的身影。
就在这时,从楼上传来了某人的声音。
根本不用支起耳朵仔细听,学生会室的大门是完全敞开的。
「你这分数怎么回事啊?」
「果然,卷子还是不能藏在这种地方呀。」
这两个人的声音,我都很熟悉。
在戏剧排练期间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听错是不会听错的,不过我的四肢还是僵住了,因为那是陷入震惊的望月前辈的声音以及陷入紧张的森前辈的声音。
「你不是说过吗?说你在为了统考而努力!」
「可能说过吧?」
「虽说我觉得不可能,不过你该不会是将学习撇到一边到处鬼混去了吧?」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情啊?」
糟了呀!一个念头条件反射地走进了我的脑海。
从对话内容推测,多半是望月前辈发现了森前辈藏起来的考卷,对分数感到很震惊,所以单方面跑来找碴了。
不过森前辈的声音在颤抖。要是放着不管的话,或许情况就会无法挽回了。
我打定主意,准备走到学生会室里,是劝架也好,是装傻充愣去问检查情况也好……这样一来,虽然是暂时的,但还是可以搅一搅局吧?
然而,和心意相反,我的双脚却定到了地板上,根本无法驱动。
室内的气氛,还没有温暖到可以让旁人轻率闯入的程度。
「那可就奇怪了!既然你是森,怎么考出这种白痴一样的分数的?」
「闭嘴!够了!」
一下子就爆发了!
借着望月前辈的话,森前辈开始破口大骂。室内温度瞬间爆表,这下任谁都没法控制住场面了。当然,也包括两名当事人。
「没什么关系吧?是我自己考得五分、十分,凭什么你跑来说那么多废话啊?」
「因为五分、十分是根本不可能的吧?那点分数,哪怕是睡着了也能考出来吧?」
「闭嘴!好烦啊!明明是你擅自就将辉夜姬强行放到了我头上!少自以为是了!别说我!」
望月前辈倒吸了一口冷气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这,这,你拒绝不就得了?反正你就是不想和我一起演!」
「胡说八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伤及彼此的话语在我头顶交错乱飞,令双方鲜血淋淋。
率先冲出来的人是满身是血的森前辈。
她和我对上了视线。圆睁的双眼之中眼泪汪汪。随后,森前辈胡乱擦了一把即将滚落的泪滴,在走廊里跑了起来。
我呆立在原地。感觉自己稍事放松就会哭出来了。
比起手里拿的刀子,脱口而出的言灵更有杀人之威——这一点,我们在懂事之前就知道了。所以,我们需要谨开言、慢开口,但是总还是会有无可奈何的瞬间,令人冲动地想要去扣动扳机。
任由言灵飞出,那就无法挽回了。它会侵入皮肤,事后无论找到什么样的名医进行手术都再也无法取出。
可即便如此,刚才什么都没做的我,还是无法装作对这事视而不见。
「爱川吗?」
看到我从敞开的门边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站在窗边的望月前辈叹了一口气。
「哈~」
一声叹息之后,望月前辈后背贴着墙壁,身体无力地向下滑去。就那样坐到了地板上,抱起了双膝,垂下了脑袋。
或许当作没看见是不是更好一点?望月前辈也不希望泛泛之交的后辈看到这种场面吧?
或许静静地离开这里,在明天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才是明智之举吧?
不过,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他。哪怕是这显得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前辈,我能说一句吗?」
「什么啊?」
口吻充满了攻击性。可,因为该说的就是一定要说的,所以我并不怎么害怕。
「用那种说话方式,任谁听到都会受伤的。」
森前辈看起来都要哭了。显然,是被望月前辈的话逼到走投无路了吧?
而且不止如此。森前辈会感到懊悔的吧?你一言我一语的结果就是——为了发泄,说出了完全不该说出的话语。
「是吗?这样……」
意志消沉的望月前辈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消融在空气之中。
在距离抱着膝盖的前辈不远的地方,我倚靠着墙壁坐了下来。一边防着裙子出现奇怪的折痕,一边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双膝,坐了下来。望月前辈试探地向我问道:
「爱川你嘴严吗?」
「有时严,有时松,都有可能。」
望月前辈缩成一团的后背开始摇晃。扑哧,扑哧地笑声传了出来。
「你认真的?不过也是,这样才能显得有信用。」
随后,他从膝间抬起了头,静静地开口讲道:
「暑假的时候,我和森一起去了安倍川的花火大会。嗯,我对她告白了,不过得到的回复是“保留。”」
真是意想不到的告白。
今年的花火大会是七月二十四日举办的。翘掉了毕业典礼的我被素直抹去了,所以那是我不知道的一天。不过,我还记得,被张贴在醒目的位置上的海报上面清晰地印着日期。
想问的问题其实有很多,但我还是没有插嘴。眼前的这个人现在应该是将我当做石墙了,所以才会如此无所畏惧地启动着双唇。
「森很聪明。成绩也在年级前三以内。学习也很努力,似乎想要去东京的大学。将来想要从事新闻媒体类的工作。因此才会选择了“保留”吧?」
数秒的沉默时间经过。
「尽管如此,可那家伙真厉害啊。整整一个暑假,什么联系都没有。转过头来还可以面不改色地和我说话。而我的心里,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打转,想死的心情都有了。」
望月前辈用力地薅着头发。似乎是打心底里认输了。
我试着展开了想像,假如我向秋君告白了的话,得到的回复是“稍等一些日子”,然后在这些日子里,我们还理所当然的见面——
「那可真让人心烦呢。」
「是啊。会吧?心里烦得很。哎~」
望月前辈双手捂住了脸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会给出回复呢?今天?明天?还是下一秒?
难道这辈子都当告白没发生吗?要是喜欢上其他人的话,就快点宣判结束呀。这已经不是享受过程了吧?
要是每分每秒都在考虑这种事情,整个人都会异常焦躁,渐渐地,就会失去理智。
也不知道是不是主动的,森前辈,对待望月前辈显得异常神经大条,这就有些残酷了。
「本来已经很忙很忙了,但我总希望自己能更忙更忙一些。只要忙起来,只要目不暇接地忙起来,就能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了吧?」
我第一次,和望月前辈产生了共鸣。
被无法控制的感情牵着鼻子走,前辈也是一样的。
并不只因为我是复制人。大概,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吧。在肚子里,揣着各种付诸言语就会结束的事情,揣着各样吐露出口就会改变的事情,痛苦着、手忙脚乱着,挣扎着。
可是我知道如何让腹部放松的办法。恰是两周之前习得的本领。
「望月前辈,用鼻子吸气!」
「哈?突然要干吗?」
「好啦,好啦!吸气!」
出于条件反射,望月前辈深深地吸入一口气。鼻孔鼓了起来。
「呼气……一、二、三、四、五」
「呼~哈~」
抱着膝盖的姿势很困难,所以到最后显得有些痛苦。
「腹式呼吸!前辈。」
那正是我从眼前这名正处于痛苦之中的人那里,学来的重要的呼吸方法。要是能帮上忙,那在面对森前辈时候的身心紧张应该能稍稍得到缓解。
我没有去做不负责任地鼓励,也没有去做应付一时的安慰,我选用呼吸方式做了替代。
更要紧的是,如果望月前辈需要安慰、需要鼓励的话,一定会有其他更适合的人选吧?因为望月前辈会有很多、很多交心的好朋友。
所以我决定什么都不说。这也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我能做出的相应应援。
从腹部发声。即便是没办法付诸言语的应援,也是发自内心的。
也许是稍稍放松了一些吧,望月前辈伸直了一直蜷缩的膝盖。
「对了,我想问一下,你在和真田交往吗?」
面如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一时语塞。
怎么大家都会瞅准时机问这个问题啊?难道是因为青陵祭近在眼前的缘故?
「没有交往。」
我的眉头稍稍显得用了些力。望月前辈呵呵地笑了起来。
「是吗?是在我这个收到“保留”回复的家伙面前不想承认吗?」
也不全是如此啦,不过要是这样能接受的话,或许也还可以。
「爱川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不禁吃了一惊,瞪大了双眼。
什么意思?在我的注视下,望月前辈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要么就是三年内的孤高公主、要么就是冰霜系美人,对你,应该就是类似这样的评价吧……」
这是在夸我?还是再说一些不知所谓的外号?大概,是在称赞素直吧。
我决定,稍稍说一点实话。
「我呢,也就是和文艺部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才是这个模样。」
「是吗?」
「嗯!平时就是孤高而冰霜的呢。」
素直和其他班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会用什么样的表情,我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素直也不是时常拿着小镜子照自己。而原型的所见所闻,我总是在事后才能知晓。其实对素直这个人本身不太了解。
不过,应该是不怎么开心。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度过那些时间的记录都是模糊的,看不清楚。
「这评价自己说出来合适吗?」
「因为拜一个失礼的前辈所赐,好不容易才能说出来了呀!」
我扮出与己无关的模样,嘿嘿嘿地窃笑不已。
「哇,刚才有点恐怖呢。爱川,你可吓到我了。」
前辈不停地擦着肩膀周围,动作很不自然。我更加得意起来。
「有演技吧?」
「哦,然后居然没用到戏剧里面,真是难以理解。」
我的心口被毫不留情地剜了一刀。这个望月前辈似乎会不自觉地毒舌。
「是吗?不过,其他我都不管了,可是文艺部是我最重要的场所呢。所以我们三个人都拼命了。」
像是被接受了,前辈重重地点了点头。
戏剧、鬼屋,都很快乐呢。很享受,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全都很特别。
但是,果然,我还是喜欢在文艺部的那个狭窄的社团活动室里,优哉游哉地度以时日。就像晒着太阳一般,悠闲、安逸的时光,我最喜欢了。
因为不想失去,所以我在拼命。
即便从一开始,那并不是我的东西。
「望月前辈是怎么加入戏剧部的?」
为了掩饰过去,我语速飞快地问出了问题。蒙在鼓里的望月前辈回答道:
「我?说话不好听吧?」
「是的!」
「你倒是说个谎否定一下啊。真是——」
望月前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并没有气恼。
「小学的时候,我们全班表演了『Swimmy』。」
译注:Swimmy翻译为《小黑鱼》。是一本摘得凯迪克大奖的书。作者是Leo Lionni。
随后,望月前辈告诉我,Swimmy是一条和大海里很多鱼儿颜色不一样的小黑鱼。
「其实,我演的是另外一条一出场就被金枪鱼吃掉的小红鱼。算是配角中的配角。但就是以这场戏为契机——」
他的目光遥远,似乎是在眺望着聚光灯下的舞台。
「我发现,站在舞台上的感觉是那样不可思议。仿佛,我变得不再是我。在众人面前扮作另外一个人说着话,那样就不会说出意料之外的失言。甚至可以萌生出一种感觉,感觉自己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走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
听到他的独白,我突然想起来了——
森前辈也是用类似的心情进行表演的吧?变成了别人,所以那种演技才看起来显得那么耀眼。
不是,总觉得并非如此。因为,练习中的森前辈是无比的自然放松。
她并不是在做出辉夜姬的言谈举止,恰恰相反,而是辉夜姬更像是她本人的模样。所以,这种真实并不能完全称之为演技,这种真实才会直击观众的内心。
在沉默不语之中,我身边的望月前辈努力挤出一丝明朗的声音:
「正式登台是下周末。加油吧!」
脚步声响起。
原本我以为是森前辈回来了。身边的望月前辈大概也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伸展在地板上的膝盖瞬间弹起,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内心再次动摇起来。
可是站在门边的人是秋君。已经蹲下来的我们,从桌子腿之间侧过上半身去观瞧,这才知道是秋君来了。
「哦,这不是真田嘛?」
望月前辈很罕见地用了亲昵的语气,或许是不想让旁人发现自己的难堪吧。
「你好」
短短地回复之后,秋君站在了原地。
视线似乎和我对上了,但又没对上。他这个样子好有趣。我正想出声问他怎么了,身边的望月前辈提前一步站了起来。
像是为了疏解僵直的肌肉,他对着天花板伸了一个大懒腰,随后转向我说道:
「谢谢你,爱川。」
并没有听取我的回复,望月前辈就和秋君擦肩而过,走开了。
一定是去找森前辈了吧。应该不会错的。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两个人能重归于好。
「检查组来了哦。没问题,进展顺利。」
「是吗?那太好了。」
秋君走到我的身前,伸出手来。
抓住他的手,我站起身来。轻轻地掸了掸裙子,正打算抬头向他道谢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的人脸上一幅纠结的神情,吓了我一大跳。
「你和望月前辈说什么来着?」
我正要回答,可双唇却一下子闭住了。
望月前辈很在乎我嘴严不严。大概是那个考试分数,还有告白被保留的事情不想让我在无意中告诉其他人吧?
而之前的那些对话,全部都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才会袒露心声。所以,即便对方是秋君,我也不能和盘托出。
「秘、密!」
我觉得,秋君会体谅我的吧?
「对我也不能说的事情吗?」
咻~我感到脖颈处一阵发麻。
无论声音还是表情,秋君都毫不掩饰地显示出了不爽。
被严重误会了。而且这还是一个会留下祸根的误解。要是放置不管的话,很有可能就变成先前的那二位的模样了。
「我只说我能说的内容哦。望月前辈找我做了恋爱咨询。」
这样一来,应该就能原谅我了吧?基于这个判断,我稍稍透露了一点点内容。
秋君身边的气氛稍稍松弛了一些。
「恋爱咨询?」
「嗯!因为我给了准确的建议,所以他向我道谢。」
其实,一直都是望月前辈一个人在说,根本没有咨询对话。我只是提出了腹式呼吸,没有说什么有效的建议。
不可以让秋君心里有一点不安。所以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可以告诉他。
「哼!」
看来是没有白费功夫,花心的指责似乎被免除了。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却听到了一个意外的申请:
「那我也要商量一下。」
这可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发言。再怎么说,和他交往的人是我。
有想要和我商量的事,是什么呢?对我这个恋人有什么不满了吗?
心里惶恐不安着,我只好战战兢兢地催促道:
「有……什么困扰的事情吗?」
「有啊。看到恋人和其他男人说话,我就会感到很心烦。」
「该如何是好?」说着,他窥探着我的神色。我伸出手去,弹了一下眼前这个刻意弯下腰来的,不礼貌的男孩额头。
一直在等着吐槽的秋君终于笑了起来。
「重伤!这东西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不治了吗?」
秋君一脸极其为难的神情,偷偷地嘀咕着「怎么办呀?」可是他没有搔脸颊,所以一下子就暴露了。
我咬住了下嘴唇。要不要说呢?我足足烦恼了两秒半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我清晰地想起来那个和森前辈,和佐藤同学,和班上其他女孩子聊天的宽厚背影,完全就是历历在目。
「不过,似乎恋人也在烦恼着同等症状。所以我觉得没问题吧……」
下定决心说出来固然很好,可是因为实在羞愧难当,句尾渐渐地就弱了下去。
就这样,在秋君的耳膜上,眼见就要消失的言灵被他好好地拾了起来。似乎秋君要比我还要害羞几分,皱着粗粗的眉毛笑了起来。
「这是个好消息。」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抗拒他这个笑脸。
◇◇◇
对鬼屋的检查只是说了某一处的瓦楞板容易倒塌,需要加以注意,随后似乎就很顺利地结束了。
我们迅速拆除了布局,堆放到了空教室里面。因为每天的课是不可能免除的,所以教室也不能总是废弃医院的模样。
下一次组装起来大概就是在二十九日了吧?青陵祭的前一天,一整天都被学校安排为准备时间。
面对即将到来的青陵祭,弥漫于整个教学楼中的那种亢奋感似乎与日俱增。
「各位,这是赤井老师送的哦~」
在多功能厅发声练习结束之后,单手拎着购物袋的律酱现身了。没过几天,律酱就不会在慢跑时候出现了。今天似乎是跑去取了购物袋回来。
通常情况下,一旦出现礼物,练习就会中断。看了袋子里一眼,我不禁发出了欢呼。
「是鳗鱼派!」
而且,还不只是鳗鱼派!
「还加了坚果。」
可以享受到巴旦木酥脆的口感,很特别。要比平常的鳗鱼派贵一些。大家迅速各自入座,开始享用点心时间。
今天外援军团没有来,多功能厅里显得有些空旷。我们将他们的那份单独分开,放了起来。
「我自己的是最爱的小沙丁鱼派」
「我知道这个。小沙丁鱼的也很好吃呢。」
两种派都是滨松的春华堂出品。保证没有鳗鱼或小沙丁鱼的味道。
这些当地的点心,虽然我们自己不会去买,但是要送人的话还是很开心的。cocco啦,安倍川麻薯啦,8字烧啦,做成心形的蝴蝶酥啦……
咬了一口鳗鱼派的尖尖。据说柔嫩的外皮上抹了一层秘制的酱汁,牙齿几乎不用用力,甜味在入口瞬间就蔓延开来。
嗯!幸福!
「还有,小说也写完啦!」
锵锵锵!律酱拿出了用订书机订好的稿纸,四下里响起啪啦啪啦的掌声。当然,我也是啪啦啪啦的一员。
律酱是用老奶奶的视角重写的竹取物语。
描述了在老爷爷和老奶奶的眼中,辉夜姬是何等的可爱,简直就像宝物一样重要。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像爱自己孩子一样爱着她。
这是原故事之中几乎没提及的事情,老奶奶笨嘴拙舌地讲述着三个人一起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夜,最终形成了小说。
总共约四十页,读起来很轻松。我在读小说的过程中就表达了很多次感想,一直到最终读完。
「我也能读一下吗?」
「当然!您请,您请!」
律酱凑过身去,站到了森前辈的旁边。前辈一只手拿着鳗鱼派,另一手接过了厚厚的打印纸。
另外,剧本也更新到了最新版本。暂时取名为『新竹取物语』。
A4纸的剧本,右侧用三枚订书钉订起,然后用深绿色的装订夹固定到一起,便于单手拿取。同时文字也很大,便于阅读。与此同时,我也并没有忘记用淡蓝色的水笔重新标注好台词。
「要我说这是一本好小说。」
「是吗?」
对于勇敢搭话的望月前辈,森前辈的回答略显冷淡。
望月前辈怯怯地陷入了沉默。两人之间弥漫着浓浓的尴尬。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就在几小时前,他们两个刚大吼大叫地吵了一架。
森前辈能在多功能厅露面已经是奇迹了。与其说是为了和望月前辈重归于好,还不如说是因为她本人的那种要做就好好做完的个性使然吧。
实在是没法挑明,我只好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着鳗鱼派。一想到细长而美味的鳗鱼派就要被吃完了,心里就感到一阵阵难过。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视野边缘闪过了一丝光芒。我不禁转过头去——
这次我震惊得连最后一片鳗鱼派的味道都没有体会到。
森前辈哭了。
像是已经忘记了手里鳗鱼派的存在,前辈如醉如痴地读着小说。瞪开的双眼之中,泪水涟涟。
淡蓝色的地毯之上,有黑色的点滴滴落。
即便如此,森前辈似乎都没有意识到眼泪从下颚上滑落的触感。而让哭个不停的前辈察觉到这一点的,是我们的视线。
森前辈举目四望,随后抬起手来,用力地擦去了那不停流淌的液体。
「抱歉,突然就哭了起来。总觉得说不清楚,但是感觉很好。」
说着,前辈抬起头来,面带微笑。眼圈红红的,因为刚才擦拭的动作过于用力,让人不禁有些担心。
「相较于原版的竹取物语,我更喜欢这个故事。」
「哦,您真是过誉了。」
律酱调侃地笑了起来。我明白,她这是为了不让气氛陷入阴沉,刻意露出笑容的。
森前辈身躯未动,扭头看向了我,说道:
「我这边的画要尽快完成了。你们等好吧!」
差不多要在校内张贴海报了。现在在公告板或是展示墙上,最显眼的位置竞争十分激烈。
读小说读哭了的森前辈,到底能画出怎样的一幅画呢?在不安和期待交杂的情绪之中,我点了点头。
◇◇◇
到青陵祭开幕,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
在一个互通有无的班会结束之后,放学了。除去值日的学生之外,有社团活动的学生早早地走出了教室。
鬼屋的工作日益接近尾声,小道具组的工作在几天前就已经完工。今天准备去其他组帮帮忙,要是人手足够的话,或许我还可以去社团活动室里读一读剧本。
刚一打定主意,突然发现教室外面有一块白色的手帕正在夸张地转个不停。
不禁让我想起了音乐节目中看到的LIVE现场。卖力挥舞着的手帕,看起来是那么眼熟,于是我迅速起身走到了走廊中。
「律酱,怎么了?今天是周二吧?」
每周一、三、五换好衣服在校门口集合,这是我们商量好的。
「哦。其实是我有事找直前辈啦。」
律酱折起来的手帕是我从水族馆里买回来的礼物。
花纹是寿司的主料。我迟疑了很久,是听取了秋君的意见之后才最终选购的。看到自己送的礼物被她握在手里,莫名地感到心里暖暖的。
送给戏剧部的礼物我们选了水族馆限定虾酱味的仙贝。大家都十分开心。
「找我?」
「是的!我要报告那件事的进展。」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教室里还有秋君和其他学生。于是我们联袂悄悄地在走廊里移动起来。
我们到了一片人烟稀少的地方,律酱继续开口说了起来。
「我已经可以确定传单是从哪一层撒下来的了。」
「真的?」
当时我也在场。虽然没看到传单散落的瞬间,但目击了它随风飘荡的模样。
传单是从教学楼上飘下来的。从高度来看,一层二层就已经被排除在外了。
「不过,三层是三年级的教室吧?那一天还是有很多人从窗口往外看的。四层也是,学生会室前的走廊里也有人影出没。」
不管是哪一层,都会有诸多男男女女注视着。在那种情况下,在不引起其他人注意的前提下,怎么才能做到散播传单呢?
律酱大概已经猜到了我的反对意见,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所以,这就是排除法咯。那就可以认定传单是在屋顶上撒下来的了。」
「屋顶?」
通往屋顶的铁门,平时应该是锁上的吧?
「其实,十月一日那天,从一早就要做水塔检修。所以屋顶有工作人员上去过。那个时间,正好是工作人员的午休时间。」
无需多言,那一天正是散播传单的日子。
「你是说,那个时候某人偷偷地潜入了屋顶,然后等到放学后散播的传单?」
「最初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不对劲。要是那样的话,撒完传单之后,该怎么从屋顶跑下来呢?」
「啊,是哦。」
要是趁着锁开了潜入屋顶,之后被人反锁在屋顶,那不就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吗?
「恐怕,当时是陪同检修的老师忘了上锁了。而犯人目击了这一幕,突如其来地想到了散播传单。抑或者,老师本身就散播传单的嫌犯……我觉得这一点很有可能。」
「原来如此。那当时陪同检修的老师是谁呢?」
「这个我不知道。」
律酱叹了一口气。
「我也去办公室探过几次口风,但是没有查明。我推测,老师之间也对传单这件事议论纷纷。所以当时的那位老师出于逃避责任的缘故,选择了三缄其口。」
这么说来,我也曾在图书室前碰到了律酱。那是她去办公室调查之后的事情吧?
不过,仅凭这些是无法找到真正的犯人的。
「于是,在下不才,广中律子又想出了一条新的计策。」
「什么?什么?」
律酱接下来想到了什么办法呢?我满心期待着。见我双眼放光,律酱轻轻地推了推微微偏斜的眼镜框。
「我们去屋顶附近看看吧。说不定犯人会回到现场。」
「哎?也就是说,无计可施了吗?」
「然然也!」
无论何时,律酱都是信心满满的模样。
站着说话也不方便,我们决定先去屋顶一趟。
「去买豆沙面包和牛奶吧。」
「看起来要进行长时间地监视了呢!」
我们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走向了三楼。
就在这时,突然从头顶上传来几声敲击东西的声响。随后是几个人捧腹大笑的声音。
刷的一下,我们迅速蹲了下来。
声音的主人并不是在屋顶。大概是在屋顶楼梯的平台上。
「律酱啊,有点……不谨慎了呢。」
我叹了一口气,在律酱耳边嘀咕道,
「这个嘛,有点好玩了。」
她嘿嘿一笑,回复我说。
「直前辈,其实我自己也觉得不谨慎了呢」
于是我们采用四肢攀爬的姿势,一阶一阶地向上爬着楼梯。这种时候,膝盖弄脏了也无所谓了。
就在我刚看到鞋子上蓝色线条的时候,律酱已经顺势就跳了起来,大声喝道:
「别动!警察!」
「条子!你们快逃!」
也许是因为报上的名号太过正经,对方迅速做出了反应。
两名男生手抓栏杆,一个飞身,直接跳到了下一层楼梯上,一溜烟地跑开了。
两人之中,有一个动作慢了一点。律酱立刻用手指住了他,高喊着:
「直前辈,抓住他。」
「哦,嗯。」
听从吩咐,我也跳了出去。可是要怎么才能控制住对方呢?
我不知如何是好,对方也不知所措。在宽阔的楼梯平台上,我们陷入了胶着状态。
随后仔细打量,突然发现对方是认识的人。
「咦,吉井君?」
「诶?爱川同学?」
一脸迷迷迷糊糊模样的人正是我们班的吉井君。
「你在这里干什么?」
「诶?什么?做什么来着——」
吉井君尬笑着,眼神往身后飘来飘去。
顺着他的视线,我走了过去。在走廊里,有一个湿漉漉地墩布。吉井君背手拿着一个扫帚。这个——
「啊!簸箕!」
听到我的叫声,吉井的肩膀微微跳动了几下。
我拿起了塑料簸箕,簸箕的背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正门前”。经过岁月洗礼,文字虽然有点模糊了,但绝对不会搞错的。
这就是正门玄关前失踪已久的簸箕。我还以为它在什么地方散步呢,原来是被吉井君他们绑架了。
揉成一团的抹布是球。倒拿着的扫帚是棒球棒。那,这个簸箕就是接球手套咯。
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即便不是名侦探也能得到答案了。我握着簸箕,啪的一下指向了吉井君。
「吉井君,难道说你翘掉了大扫除跑来玩棒球了吗?」
「哇!暴露了。」
吉井君抱住了头。
「求你了,不要去打小报告。我们纯粹就是玩一会棒球而已。啊,为了剑指甲子园进行的特训!」
「你这种傻瓜言论传出去的话,会被棒球部的人臭骂一顿的!」
「诶?谁?」
似乎到这会儿吉井君才注意到律酱。
「我是文艺部的广中律子。初次见面。」
在简单地自我介绍之后,律酱迅速转入了正题。
「那个……吉井同学,我还有件事想要问你。十月一日那天,你们也是翘掉大扫除来这边了吗?」
面对侦探的诘问,吉井君有些畏缩。
「诶……就算你说了日子,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我也不记得呀。连昨天早饭吃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这可真让人有点头疼。
「十月一日。星期五。期中考试结束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班上定下要办鬼屋的那天,放学后还有人撒了传单。」
「啊。那一天啊。知道了,知道了。」
大概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天吧。我这么一说,吉井君似乎也想了起来。
「那一天,你在这里见到什么没有?」
「见到什么人?」
「没有吧……」说了一半,吉井君停住了嘴。
像是在搜索记忆,吉井君的黑眼球转个不停。
「这么一说……有吧。不过只有一个人。当时那些家伙都一溜烟地逃掉了,只有我被抹布挡住了,跑得晚了一点。」
「那个人的名字,你知道吗?」
稍稍犹豫之后,吉井君点了点头。
「我知道啊。那么有名的人,你们俩也应该知道啊。」
我和律酱对视一眼。似乎,我们终于要找到答案了。
「不过,那个,是旷工偷懒啊。」
「告诉我吧,我会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的。」
被律酱这么一打断,犹犹豫豫的吉井君像是安心了不少。
交易就此达成。吉井君轻轻地咳嗽几声,随后轻吸一口气:
「那我就说了吧。那个人的名字是……」
◇◇◇
今天也一样,在这间房间里静谧的空气在流淌。
在这间宽敞的美术室里,身着制服的森前辈位居其中。抱着胳膊,正在从各个角度端摹着画纸。
白色的调色板上堆满了已经用完水的水彩笔,各种各样溶于水的颜料。因为太过鲜艳,不禁让人误以为除了黑色,画面上已经拥有了世间所有的色彩。
「前辈。」
「啊!爱川同学。海报刚画完。抱歉,让你久等了。」
来来来,她招手让我过去。我站到了森前辈身边,看着那幅画。
「我一直都在苦恼,到底该画什么才好呢?可以表现出所有登场人物、可以表现出恋爱情节,还有广中同学所希望的异能力战斗场面。」
「可是——」
森前辈继续说着,用手拿起了纸张。画纸已经干透了。
「可是,我依然还是觉得,『竹取物语』这个故事是一个有关家庭的故事。所以我就画出了这幅画。」
在一片昏暗的竹林之中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画面的中心,是一名小小的,小小的女孩睡在发光竹筒里。圆嘟嘟的脸颊,红扑扑的,十分可爱。正幸福地嘟着嘴巴。
而在画面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双手向着那个孩子伸出。
皱巴巴的,手。那是老爷爷和老奶奶的手。
这是故事一开幕的场面。原本应该只有老爷爷一个人。但是,森前辈似乎认为,是由两个人一起发现了这名没有名字的孩子,并将她抱在了怀中。
由淡淡的水彩描绘而成的画面,充满了温柔之情。洋溢着即将成为一家人的三个人对于未来的期望之情。
自然而然地,我感到自己双颊放松,已经微笑起来。
「太棒了。我觉得这个真棒!」
「谢谢。我也是读了广中同学小说之后,所能给出的我个人的正解,也可以算一己之见吧。」
画面或许并不华丽。但是魅力无穷,夺人眼球。不管是作为海报封面,还是作为社刊的封面,没有比这幅好的了。
「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接受委托来作画。啊,心里跳得厉害。」
森前辈将手无力地放到了胸前。我微笑地说道:
「辛苦您啦。律酱他们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那就好,明天社团活动时公开吧。」
「好的!」
美术室里渐渐地堆满了静寂。
「森前辈,早上的读书时间,你会读什么书呢?」
「爱川你呢?会读什么?」
明明是我突然一问的,森前辈仿佛心里早就有数,用相同的问题反问着我。
「今天我读的『奔跑吧,梅洛斯』」
我老老实实地作出了回答。在美术室里看到了塞利奴提乌斯,之后又和佐藤同学提及了这本书,所以我将这本好久没读的书重读了一遍。
听到我的答案,森前辈眯起眼睛笑了。
「都一样哦。太宰治。」
「诶?」
「我读的是『人间失格』」
「你看——」森前辈说着拿过了椅子上的书包,取出了一本文库本。正是那一天佐藤同学寻找过的书籍。
「这个书名有点恐怖呢。大家会不会因为书里写满自己的坏话而不安,从而被招惹进来呢?」
「我还没有读过这本书。」
「诶?为什么啊?喜欢读书的文艺部成员。要是读过『奔跑吧,梅洛斯』自然而然地就会去读『人间失格』吧?」
突然觉得,后背汗津津的。
「其他书也有很多嘛。」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喜欢太宰治的人,未必会读『富岳百景』。而钟爱坂口安吾的『盛开的樱花林下』的,能沉浸于『堕落论』的人也是少数。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而正当我就这样辩解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徒劳。
「那,读一下吧?」
白费工夫的我只好答了一句“好吧”,接过了森前辈递过来的书。
但是,我无法直视书的封面。
喉咙内阵阵干涩,仿佛有冰冷的东西穿过。如同在寒冬腊月里嘴里含了一块冰块,十分不舒服。
「『人间失格』,我也害怕。」
「为什么害怕?」
「因为……我觉得它是在指着我,然后大笑个不停。」
写成汉字的话,就是四个字罗列在那里,但我真的害怕。
你只是装做了人类的样子而已!仿佛这个事实被罗列到面前。
「散播传单的人,是森前辈吧?」
我看向了森前辈的脸。
她吃了一惊。然而又有些欢喜。嘴角上扬,流露出欢喜之情。
我终于明白了。这个人一开始就没想着逃避,而是就这样等着某人过来质问她。
「厉害呀。答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有目击证人。」
“森灵”,当时吉井君是这么说的。“那一天,在屋顶出现的人,是在全校大会上登场的森林的妖精——森灵!”
十月一日放学后。森前辈似乎背了一个背包走上了楼梯。
背包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显得很重。那里面一定放满了传单吧?
在屋顶看到了森前辈这事情,吉井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也是当然的了。吉井君和朋友翘掉了大扫除的任务,跑出去玩。要是他说自己看到了犯人,那偷懒的事情也会暴露了。
森前辈坐到了椅子上,用视线催促着我也坐到她身边去,但我并没有动。
于是她耸了耸肩,无奈地开始摊牌。
「那天我去了学生会室,一个人吃着便当。而就在这时,陪同检查工作的老师来了,说是要去趟洗手间,所以将屋顶的钥匙托付给了我。可靠的学生会长很容易受到青睐哦。」
「哦,原会长」她又补充了一句。到现在,校内仍然很多人称呼森前辈为会长。显然她赢得了众人的信赖。
「检修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我送走了工人,锁门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在这么空旷的屋顶上,撒一些传单会怎么样呢?」
我只能呆呆地听着她的坦白。
「想到就要去做嘛。所以我就潜入了打印室,用word打印了一百份传单,放学之后撒了出去。而且我很快就将钥匙还到了老师办公室,应该没有人猜得到是我做的。不过嘛……算了,这种事无所谓了。」
那双望向虚空的双瞳,捕捉到了在原地发呆的我。
其实,没有必要指出犯人就是森前辈。
素直她压根就没和森前辈说过话。前辈应该不会发现素直有复制品的这件事。秋君的判断是正确的。
而对于前辈,我只需要让她不要察觉到就好了。那样的话,就可以继续享用迄今为止的安宁。等到戏剧安然结束,前辈他们会无事发生地毕业吧?
但我没有那么做。
「谢谢你能特意自爆身份哦。」
诚恳道谢的前辈很显然明白这一点。在这么忙碌的时期里,能特意寻找犯人的,只有那些对传单的内容产生了危机感的人物。
「真的感谢你。爱川素直同学,不,爱川同学的小分身。」
我直视着前辈。
「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要那么警惕啦。我又不会将你送到奇怪的研究机构去解剖。」
呵呵,森前辈坏坏地笑着。明明是笑着,但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而且根本无须研究。我很了解你!你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一样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吃完饭也会想上厕所,累了也会想睡觉。头发、指甲都会长长,还会长粉刺。对吧?」
前辈始终都是平静地说个不停。
「我知道哦。因为,我也是一个分身。」
怎么可能?不过,转念我又觉得这也是必然的。
「森前辈也——」说了一半,我的嘴唇停止了运动。
「你也是复制品啊。」
「复制品?」
「那是素直……原型对我的称呼」
看起来和真的一模一样,但不是真的。
素直称呼我为复制品,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做second。我不是人!只是一个山寨货!各种各样的话语不由分说地就铭刻到了我的脑海中。
「复制品,原型。原来如此。你们是用这样的称呼方式吗?」
前辈像是安心了一些,叹了一口气。随后撑着桌子站起身来。
向我伸出手来——
条件反射下我的身体僵住了。
但是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恐惧的冲击。
我被森前辈拥入怀中。就像与无可替代的好友时隔数十年之后的重逢一般,是一个充满戏剧性,充满力量的拥抱。
「前、辈?」
并没有理会我的疑惑,森前辈说道:
「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声音湿润,我觉得像是在哭泣。
然而,我的认知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几秒之后,我就知道了理由——
「呐,终于见到你了。我能求你教教我吗?」
身体离开的时候,前辈的神情非常认真。神情冷静而透彻。而她残留在我身体上的体温,仿佛就像是一个性质恶劣的谎言一般。
「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治好原型呢?」
「……诶?」
「如果将原型的伤势转移到复制品身上,有这样的方法吗?你知道类似的方法吗?」
我愣在了原地。
突然开始讲什么话了?前辈在说什么呢?
大概,我看起来实在是呆头呆脑吧。前辈不耐烦地咂了咂舌,用力地摇着我的肩膀。
「告诉我吧,复制人同仁!如果我代替她去死的话,能帮到原型吗?」
她的话语让我回忆起来了——
不,因为从没忘记,所以说“回忆”是不对的。
我一直在直面那一天,那个我一直想要逃避的那一天。
那天,我被推下了站台,死掉了。被电车碾压过去,死掉了。被碾成了肉末,死掉了。我,就那样,死掉了。我知道,我是那么死掉的。
生命应该只有一条的。那才是正常的,人的方式。因为只有一次,所以要格外珍惜。
我在那个瞬间——
在那个和哭个不停的素直面对面的瞬间,真的,真的知道了,自己不是一个人类。
「我,我……我只知道——」
声带紧张,呼吸不畅。合上眼睛之后,眼皮里有光点闪烁。
双肩被抓住了,所以我无法逃离。
「复制品即便是死掉……也会复活。」
前辈探过身子来,饶有兴致地问道:
「什么意思?」
「复制品——」我的气息混乱,眼角有眼泪渗出。身体如果不扭动的话,似乎就要说不出话来。
「即便死了,只要原型再一次召唤,就会复活。而原型是不会受伤的……」
不停地、反复地呼吸,想办法解释清楚。
「诶,好厉害。还能这样。我们……是这样的啊……」
嘴上感慨着,前辈的手,那尖尖的指尖,反而更用力地掐紧了我的肩膀。
「那要是反过来呢?不行吗?原型自己死掉了的话,我们就over了?」
毛骨悚然的目光让陷入沉默的我无法解脱。
「比如说,我们能代为受祸吗?爱川素直同学死掉的时候,作为复制品的你能替她死掉吗?」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我对森前辈做了什么很过分,很过分的事情吗?是犯了什么罪吗?
「呐。真的爱川同学现在怎么样了?她在哪里?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听你讲得更详细一点。」
即便我眉头紧锁,森前辈的气势依旧不减。简直就像被邪魔附身了一样,不停地摇动着我的身体。
「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啊,不行吧?是吧?」
「请您放开直!」
疼痛略有缓解,因为我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秋君将我从前辈的手中拽开,护到了身后。
我呆呆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晃动不停的健壮的肩膀,是一张有汗水流过的脸颊。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在我想要出口详询的瞬间,答案飞速掠入了我的脑海。
是律酱通知的。这个聪明的后辈,在查明散播传单的犯人之时,就已经预判到我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了吧?
「我也是复制品。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吧。」
我一时喘不上气来。为了守护我,秋君将自己的秘密也暴露出来。
在剧烈晃动的肩膀对面,森前辈满脸震惊之色。
「这么一说,难道广中同学也是?文艺部是复制品的聚集地吗?」
「不是。律酱她——」
“是普通的人,是很正常的人”,我很想说出这句话,但是无法出声。
森前辈气势一馁,又反复问了几个差不多的问题。
秋君一脸严肃地听着问题。听完之后,终于开口回答。
但是答案是一样的。秋君的知识和我相差无几。
我们并不了解我们。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很羡慕人类。很多时候无需事事调查,在生物、体育的教科书上就会刊登着详尽说明。身体机能、平均年龄、各年龄段死亡率,以及容易罹患的疾病。
但是,我是依据爱川素直的容貌而诞生的仿造品。
如果能一边被赋予伪装成人类生活的义务,一边致力于寻找与人类不同之处的工作——一定会有很多惊人的发现吧?说不定会因此获得诺贝尔奖呢。如果内心强大,能对着镜子问上无数遍“你是谁”,就会变成无敌的怪物了吧?
而我,做不到。
「是吗?这样啊。」
就在我思绪乱飘的期间,森前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期望落空了吧,她的眼神之中满是疲惫之色,也没有了力气去梳理已经乱糟糟的头发。不过寥寥数分钟的时间里,森前辈的容颜像是衰老了几十年。
「我知道了。也罢,也罢。」
冷淡地说完之后,她转身就走开了。
刚一看到她走出美术室,我立刻就像断了线一般,扑通一声瘫软下去。
膝盖撞到了椅子上。是秋君撑住了我的肩膀。
好温柔的一双手。也是能填补我心中空洞的,唯一的,那个人的手。
秋君的双手带给了我安宁。偶尔,这份温柔会刺入一些更深的地方,要比疼痛更深一些的地方。
「直,没事吧?」
「抱歉。」
除此之外,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能走吗?」
我摇着头,表示自己完全不行。在旁人的眼中,我的脸色或许是惨白的。
「要是不舒服的话,吐在我肩上也行。」
可我不能那么做呀。于是作为代替,我将自己的额头抵到了秋君的肩膀上。
不是香皂的味道,而是淡淡的汗水味道。我感觉又回到了夏天。
篮球比赛结束之后,我在巴士上闻到的就是这股味道。实在难以忍受,我闭上了双眼。稍稍地回忆起呼吸的方式。
「笨蛋。」
连骂声都充满了怜惜。这让我很难过,这要比骂我一顿还要难受。
「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危险的举动?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去找吗?」
「对不起。」
最终的结果就演化成了秋君说的那样。
「但是我想要见一见,想要聊一啊。假如,有我们之外的复制品存在的话……」
啪、啪,秋君按照固定的节奏拍打着我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小朋友,令人心情愉悦。我扭了扭头,额头更用力地压到了他的肩上。
膝盖内侧。腿弯之中,可以感受到从大腿内侧流淌下来的汗滴。
秋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不过这种时候问你,可能是错误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让我感到了唯有现在才可以开口相询。
「早濑前辈对你做了什么?」
秋君没有问我做了什么,而是在问——对我做了什么。
从那之后,早濑前辈一次都没来学校。有传闻他在办理转学手续。再这样不上学的话,出席日就不够了,必然会被留级。
秋君或许隐约察觉到了——
那个想要将他推下站台的人到底是谁?那个嫌疑人突然就不来学校,是因为什么……
但我的答案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什么都没有。」
「是不想告诉我吗?」
「抱歉。」
那只是单纯的自我而已。
我就是我,这也是秋君告诉我的。而这句话,将差一点就崩溃的我,重新维系在这里。
所以,即便是只有我品尝过的痛苦的一半,我都不希望那些痛苦去触碰秋君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