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天,也是本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的青陵祭终于开始了。
昨天是素直参加的青陵祭。午饭前她在鬼屋帮忙接待,午后和其他班的朋友跑去摆摊。
最令人惊讶的大概就是素直第一次在文艺部社团活动室里露了面。然后和热烈欢迎她的律酱一起,暂时担任了一会儿销售员。
时间转到今天,我跨上了自行车,意气风发地出发了。这两天都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似乎可以期待客人的到来呢。
我追溯了一下素直的记忆,昨天社刊似乎卖出了十九册。
一百二十日元一本,十九册。这个夸张的数字真的吓了我一跳,然而这是和去年相比较的结果。今天必须卖出剩余的八十一册,一想到这个,我不禁捏了一把汗。
上午要在鬼屋帮忙。午饭后去文艺部社团活动室贩卖社刊。下午三点以后,还要在体育馆的舞台上表演『新竹取物语』。
昨天,妈妈在看到了校内张贴的海报之后大吃一惊。在海报上她居然发现了自家女儿的名字!
妈妈气呼呼地问素直“你登台表演怎么不早告诉我啊?”,结果被素直当作了耳边风,压根没回答。可今天,妈妈好像有了安排,是完全不能脱身的事情,于是刚才哭哭啼啼地出门去了。
不变的只有这里——
一样的昏暗,就像是洞穴一样的停车场。我放好自行车之后,绕回了校门口。一般参观者从上午十点开始入场,所以外面还没有人影。
在一尘不染的正门前,摆放着巨大的彩色招牌,欢迎着来宾。而吹起的气球拱门,满满地洋溢着welcome之意。
向着操场那边走一走的话,沿着操场外侧白线出现了一个餐饮摊位。虽然只有几个学生,也没有起火,但只需看到画面就能感到很有诱惑力。要是再顺着道路向前走,一直走到中间休息区的话,那估计要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了,恐怕,那时就很难脱逃脱了吧?
转过头来,仰望着被蓝天拥入怀中的教学楼。
这两天的学校已然不是学校。
在这个四方形的箱子里面,像是从旁处搬来了一个大型主题乐园,心旌摇曳。人、音乐,还有再次化作语言都会害羞的梦想和希望,满满当当。
也仅有今天一天,上下身都是运动衫也好,班级T恤也好,化妆也好,卡通人偶装也好,除了不穿鞋这件事之外,一切都会被允许。是一个不用讲究客套的日子。
千辛万苦地进了教学楼,换上鞋,我走向空教室。二年级的学生按照性别,选用了相邻的两间教室作为休息室。虽然行李可以统一放在那里,但是没有储物柜也没有保险箱,所以贵重物品需要完全自行负责保管。
上身需要换班级T恤。偏向奶油色的黄色T恤衫,胸口印着星星的标志,背后则印满了所有人的绰号。
素直印的就是「すなお」。名字写成平假名的话,读起来像是和人撒娇的小猫叫声。
换好衣服后,我把钱包和手机分别塞进左右两个口袋,快步走向教室。
走进二年级一班教室的时候,我一定会说早上好。今天无论男生还是女生,看到我时都会展露笑容,同样也会回复我一句“早上好”三个字。气氛不错!
在今天这样人山人海的日子里,只要在学校里穿着同样颜色的T恤,就会萌生我们是同伴的强烈意识。
「爱川同学,早啊!今天整理列队就拜托你喽。」
从我身边擦过的佐藤同学拍了拍我的肩膀。
剑道部有演出。所以需要参演的她穿着道服,看上去威风凛凛的,很帅。虽然素直昨天依然是睡眼惺忪的,但是我通过她的双眼还是窥探到了佐藤同学的英姿。
全体人员到校之后,以佐藤同学为中心召开了一个会议。为了不碰坏布景,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四散在教室之中。认真听人讲话的妖魔鬼怪们,这个样子也挺搞笑的。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长条形状的便签条。当然,我也拿着一条。那是大冢君发给我们的,上面印着这两天之内的当值时间和休息时间。对于记性不好的学生来说,这简直就相当于救命稻草了。吉井君他们都用透明胶带绑到了手腕上,还说要给秋君也绑上,结果被秋君鄙视了。
昨天秋君是午后在鬼屋当值。今天和我一样,只有上午有两个小时的轮班。
会议最后时刻,佐藤同学举起了拳头。
「那么!第二天我们也要加油!目标:一等奖!」
一个月前还只是鼓鼓掌就四散而去的我们,这次“哦”地一声,集体举起了拳头。
上午十点,参观者开始入场。校园喇叭里面开始播放明快的BGM,同时,鬼屋也正式开始营业。之所以这么迅速,是因为其他班的同学已经在门口排起了长队。
鬼屋本身就是一个非常能吸引客流的企划。一组美术部的大冢君又亲手绘制了一幅极具气氛的海报,海报本身就成为了话题,就这样话题叠加,所以从昨天上午一开幕这里就人气爆棚了。
今天的到场情况也是格外良好。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队伍排得太长,执行委员就会过来指导。所以我今天的工作就是尽全力一个接一个地拜托排队的人有序排队。
一群或许是明年要入学的中学生,带着孩子的夫妇,老年夫妇,大学生模样的情侣……一个又一个组合从我眼前横穿而过。
「哇!我刚才听到里面传来惨叫声了。」
「根本不可怕!别说了。」
「妈妈,我要嘘嘘。」
「还要几分钟呢?」
「爆米花是要收起来吗?」
「好期待,好期待!」
四面八方,断断续续的对话传来,轻轻地咬着我的耳畔。我提高嗓门,提醒大家一步接一步地跟紧前面的人,压缩排队距离。重复,重复,并不很难。
「爱川同学,辛苦啦。换班咯。」
我领着一队穿着其他学校制服的女生走到了队尾,然后在那里和同学打了声招呼,将“队尾”的牌子递给了这些女生。等做完这一系工作,我发现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因此我有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此时,小道具组的女生从空教室里走了出来,她们刚休息完。擦肩而过的时候,彼此说了一句“辛苦啦”,打了声招呼。
屋子里放的书包似乎要比刚才来的时候多了两倍,堆成了巨大的书包山。我仔细找了半天,找到了素直的书包。
取出水杯,小口啜饮着茶水。温温的焙茶冲刷着已经冒烟的喉咙,感觉凉滋滋的。找到手巾,我擦了擦说话过多而湿润了的嘴角。
今天一次都没见到秋君。大道具组中的几个人在鬼屋里协助演出,同时要及时修补受损的道具。秋君就是其中之一。
五天前美术室里的那件事情之后,我、秋君,以及森前辈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排练的时候,也会近距离视线交流,彼此配合台词。刻意保持没有任何变化,其实反而证明了已经发生了某些重大改变。
不过,等到表演结束后,我们的联系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等到明年,森前辈他们会伴随着散落的樱花一起毕业,我们彼此的人生再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了吧?
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所以说嘛,现在我是不该考虑这些的。
「啊,她在,她在!爱川同学~」
就在我走出房间的时候,负责接待的佐藤同学叫住了我。她双手之中抱着一个布艺包裹。
「怎么了?」
有什么意外吗?不过,不像是那种感觉。
「鬼屋那边人手足够了,所以我想拜托你去发传单。发完之后直接去文艺部也行,可以吗?」
「这样啊。我知道了。」
「帮大忙了!那这是发传单的服装,五分钟之后化妆人员也会来的!」
并没有等我回复,佐藤同学就将抱着的包裹塞到了我的怀中。
相当强硬的佐藤同学心满意足地离去了。我一个人被留了下来,只好先返回到空教室里。
屋子里为了休息,将几把椅子拼到了一起。我将包裹在椅子上展开之后发现——
似乎是相当有特色的服装。
基调是白与黑。镶有花边的飘带,还有超短的连衣裙……
「女仆装?」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女仆装。
从裙摆上悠然飘落下来一张撕碎了的纸条一角,上面用凌乱的字体写着:
菜购于堂吉诃德。要说女仆的礼物,就是这个了!
———吉井
译注:这里的堂吉诃德,是指日本最大型的连锁便利店和折扣店。后文从略。
意思完全不对。还有,我还想告诉他采购的“采”写成“菜”了!可是吉井君并不在场。
说起来,最初班上商量主题的时候,他就极力呼吁要开女仆咖啡厅。怎么到现在还不死心啊?
虽然很为难,但在青陵祭这个议题上面,作为领导的佐藤同学说的话是不容置疑的。我只好在确认了身后的窗帘拉好之后,慢慢脱下裙子。
换上了黑色的超短裙,外面套上了镶有蕾丝边的纯白围裙。腰间的白色飘带是可以解开的,我用它替代了布艺发圈,将头发扎了起来。
就在我想要喘口气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爱川同学,换完衣服了吗?」
「唔,嗯!」
我的视线转向门口,两名女生抱着化妆箱走了进来。
「哇!好~可爱啊!」
「一想到马上就要秽亵这个女仆桑,我就感到直打冷战啊。」
「那个……」
她们的发言太可怕了,我的后背上不禁冷汗直流。
鬼屋里面,给鬼化妆这个任务很重要。伤口做得逼真一些,然后再涂满血,只要这样一来鬼屋的品质就会成倍增长。就像传闻中的战栗迷宫一样。
为此,化妆组的成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磨炼自己的技术。经常在午休时间抓住有空的男生,给他们化上受伤的妆容,让他们跑去保健室。老师往往会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不过,这也说明妆容很真实吧?
笑逐颜开的她们抓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按到了椅子上。随后她们将一张桌子搬到我的身后,在桌子上面摆满了化妆用具。
「那个,这……」
「安静!」
两人正式告诫我道,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我一下子就闭住了嘴,她们一起动了起来。
「爱川同学的皮肤真好~」
「你是怎么保养的呀?」
「撅起嘴唇来。」
「痘痘印子都没有呀,真厉害!」
闭眼!扬起下巴来!撅起嘴唇!向右一点!我遵从指令做着动作。命令间隙里两人会闲聊一些东西,但两个人的配合相当老道而精致。
经历了一番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洗礼之后,我照了照镜子,脚步蹒跚地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秋君和佐藤同学站在那里。
「诶?」
我的嘴不禁微张,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秋君。
白衬衫,红色的底衬,黑色的斗篷。身上的血迹溅得到处都是。
从嘴里露出了锋利的尖牙。站在那边的,是已经化妆完毕的德库拉﹒秋君。
「怎么样?爱川同学?」
「哈哈哈哈哈」
我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好廉价的德库拉,不过很帅,很有趣!也很赞!要是冷静下来看,会觉得超酷,不过需要“冷静下来”,而文化祭这个场合似乎过于喧嚣了。
「至于笑成这样吗?」
秋君说着也笑了起来。
刚才一直都在认真地整理队列,修补大道具的我们,怎么就变身成了德库拉和女仆了呢?这也太天马行空了,只好笑个不停了。
另外,我的额头正中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从伤口之中汩汩而出,染脏了脸颊和下颚。
白色的围裙上也是鲜血四溅。全身上下血液横流,一副恐怖的模样。
当然,我们身上的伤口并不是真的伤口。都是化妆组使出了浑身解数,化妆成受伤的模样。
「大家都很厉害啊。妆化得好棒!」
化妆组成员显得十分得意。说真的,她们的技术实在是太高明了。要是在远一点的地方,或者是在暗处的话,搞不好会误以为我们真的受伤了。
在完美收工之后,她们像风一样离去了。剩下的佐藤同学心满意足地用手托着下巴,说道:
「德库拉伯爵的侍女,这个设定不错。世界观设定的很棒,也多亏了堂吉诃德。」
这,到底是怎么缝合到一起的呢?
「医院里原本就要有德库拉和女仆吗?」
护士还差不多。可女仆和护士,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类生物。差别就像汤姆和杰瑞。
佐藤同学却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我们是国外的医院,必须有吧?」
「不会有吧?」
「德库拉是来献血的。」
「啊?输血还差不多吧?」
「旁枝末节,毛毛雨啦。别在意,别在意。」
经过这一个月,我隐约感觉到了——佐藤同学就是粗枝大叶的性格。
「那我就交给你们两个一个特别任务。随后你们拿着招牌去发传单吧!这身打扮的话,一定能起到很好的广告效应的。」
听她这么一宣布,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要是只有男女两个人去逛文化祭的话,就算否认也会引人注目的,必定会传出风言风语。
但如果有了化妆这个盾牌,即便是造型引人注目,周围的人也会认为是鬼屋的宣传活动。任谁都不会在意化妆的两人之间的关系。
或许,佐藤同学这有点替我们多虑了,不过嘛,我决定要趁机行动。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和秋君一起,两人享受自己的人生第一次青陵祭。
我捏住裙角,微微歪过头去。
「和鲜血淋漓的女仆一起转文化祭,讨厌吗?」
秋君和我对上视线,轻轻地点头说道:
「那你要和德库拉一起转文化祭吗?」
「超级欢迎!」
我想都没想,果断地笑着回答道。德库拉也好,弗兰肯斯坦也罢,绷带男也成,只要里面是秋君就好!那就是最棒的事情!
译注: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是科学怪人。
旁边的佐藤同学一下子竖起了食指,像是在说“Awesome!”
「就是嘛!难得二位同学一开始就决定了废弃医院!」
「诶?」
我吃了一惊,然而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强行推着后背在走廊里走了起来。
目的地明显就是二年级一班教室。身上的妆容,对旁人的吸引力绝对满分,不过要是仅仅吸引了路人的视线倒也罢了——
「对付黑暗,我很不拿手啦。」
「只是不拿手,不是不擅长,对吧?」
「佐藤同学,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就好。」
「不对,我是说还行吧……」
「还行就好。」
啊!日语也太难了点吧?
「不是,我说的“没问题”“还行”是不参加也可以的意思!或者说,我不想要参加啊!」
「持特别优待券二名!里面请!欢迎光临!」
用来代替门帘的黑色透明胶带垂了下来,拂过我的脸颊。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和秋君一起步入了鬼屋,一家遭到诅咒的废弃医院。
被幕布厚窗帘覆盖的教室室内,一片漆黑。四下里都是一些连光源都称不上的小电灯泡在闪亮着,甚至连手掌边都已经看不到了。
怎么会这个样子了呀……
我站在原地开动了脑筋,可是答案似乎并不在鬼屋之中。
咻~咻~
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飕飕的风声,有点冷。哪里漏风了?明明在医院里呀。
我焦躁地顺着风的方向看了过去,接待处的电脑闪着亮光。像是有人在匍匐的声音和各种噪声混在一起传入了耳中。
『踏入了这所废弃医院的人们呐。如果想要生还,就去终点交回你们的病历本吧!否则!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扑啦啦,话音刚落,就传来鸟儿挥动翅膀的声音。明明在医院里呀。
这时,电脑画面就像是完成了使命,渐渐地黯淡下去。
阿明满心佩服地点了点头。或许是渐渐习惯了黑暗,他点头的模样若隐若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刚才那是大冢。演得可真不错,要是让他帮忙来演戏那该多好。」
「是,是啊。」
我浑身肌肉僵直,点了点头。见我这副模样,秋君故作轻松地说道:
「那我们首先要去折返点取回病例吧?按照规则,不取回来的话就不算通关。」
「这、这、这个不,不行啊。」
秋君一脑门问号。
「为什么?」
「不、不、不行啊」
「怎么啦?」
「我害怕!」
我终于喊了出来。
秋君愣住了。因为嘴微微张开,所以并不锋利的下牙清晰可辨。黑暗之中,那片白色十分显眼。
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要哭出来了!我一边用双手不停地擦拭着女仆装的袖子,一边强调:
「太可怕了。不行,我已经走不动了!我要弃权!」
「怎么就“已经”了?你还一步都没走啊?」
「弃权!」
我大叫着,转身就要退回入口。秋君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突然的身体接触吓得我毛都要炸了,可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墙上用鲜血写着「此处是一家不能弃权的废弃医院。请加油!」,写得很郑重其事。
我的脸色已经从苍白过渡到土色了吧?要是有医生的话,一定会宣告暂停的!但无比遗憾的是,遭到诅咒的废弃医院里是不会出现医生的。
「总之,走吧!走起来自然就会结束的。」
对这个可怕的空间,秋君似乎并没有那么害怕。虽然他这份坚强很值得信赖,但现如今说实话,我更希望拥有病历本!
「能拉手吗?」
「请!」
果然最值得信赖的是身边的秋君,而不是病历本。
我毫不迟疑地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很宽厚,很温暖。
虽然我感到他身体微微一颤,但是秋君并没有甩开我的右手。
「那,走吧。」
「嗯……嗯……」
我声音颤抖地回答道,很勉强。可接下来真的很辛苦。
因为,实在是,太可怕了!
由于是班上所有人一起完成的工作,所以这里的内饰对我来说也还算印象深刻。
话虽如此,可看到那些用书桌拼成的床上摆满了血迹斑斑的道具,我一样也笑不出来。更不可能对着摆满了奇奇怪怪药品瓶的药品柜,得意洋洋地说「那边,左边的第二个瓶子,就是由我撕下标签的。」
根本没法直视,我低着头,脚步踉跄。可这样一来,视野范围反而被锁死了,一种骨子里的恐惧感扑面而来,双腿愈发不能顺畅运动了。
「直,没问题吧?」
「完全,没有问题,吧……」
我几乎是边哭边回答的。
刚出生的小鹿似乎都能比我走得利索。刚出生啊,怎么那么厉害的?
不过就算是小鹿,被扔到了废弃的医院里面,小腿肚子也会瑟瑟发抖的吧?
「呜呜呜,秋、秋君,你在吗?」
「在」
「还在吗?」
「我说了在啊。手不是还牵着呢吗?」
像个小孩子一样,被他拉着。向左,向右,呼、呼、呼~
受到了很直白的安慰。秋君的从容很快传到我的身上,安心了不少。只要秋君在前面拉着我,我就不是一个人。那样的话,总会有办法的。一定是这样的。
我们蹑手蹑脚地向前走着,速度比乌龟还要缓慢。耳边突然传来了秋君的声音。
「直。拐角那个区域里,吉井躺在床上装病人。他会跳到你的面前吓唬你,准备好,五秒之后迎敌。」
虽然是违反规则的,但是事前剧透的秋君的确是很温柔呢。我满心感激地看着自己的优秀男友,终于抬起了头。
「我、我知道了,谢——」
「呜哇!!!!」
「啊呀!!!」
感觉要晕过去了!好可怕啊!
一个满身血污,穿着病号服的患者突如其来地从床上蹦了起来,随后痛苦地手脚一起抽搐着,过了几秒,像是想起了肚子上还插着一把手术刀,瞬间又安静下来。
能冷静如斯嘛?不过冷静也就到此为止了。
「蛮快的嘛,吉井!」
「不不不,我一直忍着听真田你的声响。怎么样,我这罕见的演技?」
「这个嘛……」
「嘴损了点吧!喂!话说,女仆和德库拉,这可真不错呀。果然女仆桑是最罗曼蒂克的!」
虽然两个人在聊着什么,但是谈话的内容完全进不了脑子。
我藏在了秋君的背后。浑身僵直,死死地捏着德库拉的斗篷。
衣服会不会起皱这事情我已经来不及管了。只是紧紧地握着。然后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有蜘蛛网。
吉井似乎察觉了我的动作,眨巴着眼睛。
「我说,爱川同学,就这么害怕吗?有点意外啊。」
「别说了啦。」
「晓得了。是怕形象崩坏了吧。」
我的额头上冷汗直流。由于难以置信的状态,身体不停颤抖着。
「爱川,差不多要继续了。爱川?」
「心、心……」
「心?」
「……心脏不跳了,怎么办啊?」
一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声音,从刚才就已经收不到耳朵里了。
秋君吧嗒吧嗒地眨着眼睛。
「没停吧。还跳着呢!」
「那你来摸一摸确认一下啊!」
过于恐慌,以至于无法理解自己喊出了什么。
但是,那个瞬间,秋君的表情看起来一下子就凝固了。
难不成秋君的心脏也跟着我不跳了?我都已经吓个半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吉井君要比我还要显得更加慌张。
「真田,没问题吧?我什么都看不到!来,你继续。」
「……现在的爱川整个人都是混乱的。」
秋君的声音也是紧张兮兮的。怎么办?真的是心脏吗?
「也就是说,我来做护花使者也OK咯?」
鲜血淋漓的患者像是期待着什么,望向了我。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请不要搞错!」
「ε=(′ο`*)))唉!」
哀叹一声之后,吉井又乖乖地躺回了床上。似乎是去等待下一个猎物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我的手就被大力拽住,继续向前走去。要比刚才更加用力了一些。不过,如此强有力的话,反而让医院之中闪亮起来。
「直。我去取病历本。」
「两份?」
「嗯。你看。」
我心有余悸地睁开双眼确认了一下。批量印刷的病历本上面当然不会写上我们的名字。不过,薄薄的一张纸却给人一种坚实的护身符般的感觉。
不过,总算拿到了病历本,这里也算是折返点了。
难以置信。恐怖的时间居然还剩下一半……
「秋君,难道是我不在的时候,大家将教室的墙给拆掉了?」
「二年级二班他们在隔壁卖鲷鱼烧哦。」
虽然我满心疑虑,但似乎没有非法改建。
「就差一点了,加油吧!」
黑暗之中,秋君的声音和手上的触感,让我稍稍恢复了精神。他也一直在和我说话,分散着我的注意力。
「从这里出去,我们就去吃鲷鱼烧吧。」
「嗯。虽然看起来很可怜,但我总是先吃鱼头那里。」
「你这什么习惯。」
就在这时——
女仆服和背脊之间吹来了一股冷风,这将我仅有的一丝丝干劲儿给冲垮了。
「呜哇!」
身后有人在窃笑,哧哧哧、嘿嘿嘿。像是小孩子的声音。
我猛地回过头去,下垂的白色窗帘在摇摇摆摆。声音的主人似乎逃到了那边。我死命揪住了秋君的手。
「妖、妖怪!打他啊!快!」
「别胡说。」
「妖、妖、妖——啊!」
接下来,一股危险而温暖的风,抚摸过我的额头。
视野完全被凌乱的头发覆盖住了。怎么会被柳树附体了呢?明明这里是医院。
「够啦!!」
我松开了死死攥紧的手,蹲了下去。
难为情!害怕!不成体统!实在是太可怕了,眼泪鼻涕都流个不停。
明明我说了不要的!明明我说的是不行的!明明完全就不可能没问题的!
「好啦!站起来。没事的!」
我抱住了膝盖,牙齿颤抖,呼哧呼哧喘个不停。秋君一边对我说,一边将手伸了过来。
我拼尽全力,想要抓住那只手。要是被抛弃在这片黑暗中的话,就完了呀!我就再也回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同生共死。命运共同体。我带着如此恳切的心情抬头看去——难以置信!秋君的肩膀居然在颤抖。
什么?他居然在笑!
「为什么要笑啊!」
明明我都这么委屈了,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啊?
我大为光火,肩膀耸动着。秋君瞟了一眼我的模样,捂住嘴角口齿不清地说道:
「好可爱,没忍住……」
这一下就让我没法接下去了。
「抱歉,我一直都在忍着,现在是真的不行了。」
说着,秋君弯下了腰,终于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的笑声清晰入耳。毫不掩饰的爆笑。
「过分!太差劲了!你这个大笨蛋!」
我抱着膝盖,恶狠狠地臭骂着他,他倒是显得越来越欢乐,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
在这样一番愚蠢地对话之后,我打算自己站起身来。总之,我要快点出去。丢下这个叛变了的秋君,我要自己一个人逃出这个恐怖的废弃医院。
然而,这时,我发现一件事!随后,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怎么了?」
「那个,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感觉直不起腰来。
慢慢地,尚未干涩的眼角里重新渗出了眼泪。刚才由着性子臭骂了秋君一顿。这下,对如此自私而愚蠢的我,他一定会——
「要丢下我吗?」
「怎么可能。」
我带着哭腔问他,而他给出了答案。
秋君转过身来,露出后背。披风随风飘动,他单膝跪地。有点搞不懂他的行动,我只好问他「怎么了?」
「背你」
秋君的意思是要将直不起腰的我背到出口。
「可是你的脚。」
「最近也不怎么疼了。」
虽然有点犹豫,但最终我还是决定向他撒娇。
手搭到他的肩上,身体前倾,攀到他的后背上。
秋君一边站起来,一边用双手搂住了我的膝窝。裙子下摆稍稍有点翘了起来,不过这种小细节应该没人会在意的。
感觉像是变成了考拉宝宝。我用力地搂住了秋君的身体。好结实的身体,虎背熊腰,训练有素,一看就是运动员的身体。
将头靠在他强壮的背上。他的短发扎扎地,刺着我的脸颊。秋君的后脖颈,有一股咸咸的味道。
「重吗?」
「这个嘛……」
咚!我用头轻轻地给了他一记头槌。
「我重说!就像羽毛一样,很轻,很轻!」
「胡扯~」
笑一笑的话,恐惧感就渐渐消退了。
剩下的半程似乎就像是谎言,一下子视野就开阔了。
好刺眼。眼底有些扎扎地痛。有那么几秒,我紧紧地合上了双眼。
「二位!欢迎回来!」
伴随着外面的喧嚣声,佐藤同学欢迎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我睁开了双眼。我醒悟了——
阴森的风、恐惧的呢喃,都无法敌过阳光普照的世界。
「病历本要作为纪念带回去吗?」
「不用了。」
「哎呀,真遗憾。」
已经捏得不成样子的病历本被收了回去。
「怎么样?很开心吗?」
一直在笑的佐藤同学,突然看到了我吃不消的模样,脸色一下就变了。
「真的十分抱歉啦!」
佐藤同学一脸认真地向我道歉。
说着,递过来一块很干净的手帕。手帕上绣着圆圈八叉的图案。
要是粘上我的妆容,八成就洗不干净了。于是我摇了摇头,不过,好意我还是心领了。
被秋君背着逃出了空教室。如今,对我来说,德库拉的斗篷就是我的安慰毯。
大概是恰逢休息时间,室外没什么人。秋君将我放到了地上。
我从口袋里取出纸巾,先轻轻地擤了擤鼻子,随后掏出化妆巾,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颊。
「冷静下来一点了?」
「嗯,一点吧。」
从废弃的医院里生还了。被部分同学看到了我哭泣的模样,事到如今其实感觉有点抹不开面子,而恐惧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休息了一阵,佐藤同学过来了。她单手拿着一摞传单,另一手握着一个招牌板。
「那这个就拜托了。舞台上也要加油哦。」
由我们出演的『新竹取物语』已经张贴在海报板上,所以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而且坊间传闻,文艺部和戏剧部都存在废部危机,所以佐藤同学就带了很多人来买我们的社刊,以示支持。真是太感谢了。
「其他的事情,我们不帮忙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话说,你看!」
佐藤同学用大拇指指了指教室外。
我们一起看了看外面,一下就明白了她所指之意。走廊里已经排起了长蛇阵。
维持队列的同学正在拼命招呼,可是队尾似乎都已经排到了楼梯间那边。执行委员应该会很快赶来的。
「得益于爱川同学那么大的惨叫声,想来看可怕东西的队伍排那~么~长。这次,指定要剑指最优秀奖了!」
佐藤同学似乎因此变得心情很好。我这也是第一次为班级做出了巨大贡献,不过该高兴呢,还是该高兴呢?有一点微妙。
等她离去之后,我将手按到了胸前,开始吟唱:
「あめんぼ あかいな あいうえお。うきもに こえびも およいでる」
译注:这里是五十音歌。
望月前辈叮嘱我们说,如果有时间的话就多做发声训练。
秋君也陪着我念了起来。我们夸张地打开下巴,清晰地吐出音节。校园里人声鼎沸,不会有人听到的。所以我们才可以认真地诵唱。
「直,你很厉害」
五十音歌整个背诵完毕,秋君夸奖我说。
「都喊那么大声了,居然都不是喉咙发音。练习成效卓着哦。」
哦!我回答得也很含糊。不用喉咙发声,是因为我被吓惨了,恐惧都深入到肺腑了。结果反而得到了夸奖,完全高兴不起来。
「我其实也挺害怕鬼屋的。」
「啊?」
秋君突然间就坦白了,我不禁二目圆睁。
倒也不是无法想象,只是觉得很难相信。秋君的情绪自始至终都是古井无波,看起来就像和社团活动室里读书时候一样。我从都到位都这么觉得的。
秋君挠了挠头。
「要是有人比我还要害怕的话,我反倒会显得还行。换句话说,托直的福了。」
我不禁哼了一声。这也没什么毛病。
「真是对不起您老人家啦,我是吓死了。」
「那心情怎么才能变好呢?」
方法只有一个。
「就是……后面我希望是不再有恐怖的约会。」
「OK!」
他将传单分成两摞,递给了我。
秋君举着招牌,打开了空教室的门。
阳光从窗户之中洒落,在走廊里铺出一条温暖的光路。我小心翼翼地将约会的理由抱在胸前,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教室。
◇◇◇
「律酱,辛苦啦。」
「辛苦啦!哇,好夸张的打扮!」
时间:十二点五分。
眼瞅着满身是血的我出现在社团活动室中,律酱哈哈大笑起来。
销售员律酱坐在她钟爱的折叠椅上。长桌拼在一起,横在面前,上面堆满了社刊。
狭窄的社团室内,墙上贴着两张演出的海报。正是『新竹取物语』的海报,上面印着演员和工作人员的名字,以及公映的日子。
写明的公映日就是今天,公演时间大概在三个小时之后。明明都已经迫在眉睫了,我却没有涌起一丝一毫现实的感受。已经排练过很多次了,体育馆里的走台也已经走过了。明明如此——
突然我意识到一件事。
我一直都觉得,青陵祭的准备期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以为自己会永远都在帮鬼屋准备小道具,可以永远在多功能厅里高声说话。然而这都是错觉。
十月的我,和任何人相比都不会逊色,就是一名随处可见的普通高中生。
可十一月的我,会怎么样呢?
「诶?这不是女仆装吗?虽然涂满了血。难道说是为了秋前辈?」
不管怎么说,要是律酱能抬头看我的话,我还是能笑着答出来的。
「才不是。是吉井君的礼物。」
「啊,那个呆呆的前辈啊。」
虽然这个称谓有点过分,不过我也没什么可以否定的。
「秋君扮成了德库拉。」
「噗嗤~」应该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很好玩吧,律酱一下子就乐出声来。
「我估计他一会儿就来了。」
我和秋君一起玩了密室逃脱、玩了套圈、一起吃了鲷鱼烧和肉卷饭团,还去捞了泡在冰水里的塑料球,顺路发了一些传单。等传单发完之后,我们就暂时分开了。秋君要去班里还招牌。
为了给上午做销售员的律酱送一些慰劳品,我先走了一步。
「还有这些!有请!」
「哇!太感谢啦!」
律酱满心欢喜地接过购物袋,向里面看了一眼,然后一下子就瞪大了双眼。
「难道是我们班的可丽饼?!」
「很好吃哦。」
我很想在律酱做厨娘的时候去她们班,但要轮流看店,所以有点难度。
享用过用草莓果酱和生奶油做成的可丽饼,我的心情一下就变好了。也喂了一口秋君,但是对他来说,似乎太甜了,结果就是他眼睛瞪得圆圆的。
「万岁!还是香蕉巧克力口味的!」
律酱似乎已经发现可丽饼的口味了。一副要唱歌的模样,铿铿铿~撕开了包装纸。
「呜哇!可丽饼好吃!炸串好吃!章鱼烧好吃!卡路里燃到爆的酸爽!太棒了!」
接下来,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吃完之后又一口气将宝矿力灌了个够。看来,律酱的肚子很饿。
为了慰劳整个上午都是独自一人看店的后辈,我站到了她的身后,替她揉着双肩。律酱的肩膀总是会感到酸痛。立志成为作家的她,未来全身一定会更加僵硬的,有些让人担心。
「现在情况如何?」
「这个嘛……现在的销售情况有点微妙,不过没事。」
「真的?」
我反问着,随后发现——
堆满社刊的纸箱子数量减少了。
律酱有些沾沾自喜地笑了起来。
「比我想象得还要好。加上昨天卖掉的,已经卖了三十三本了。森前辈画的海报效果很好,她的熟人也来了不少。然后我还被我爸我妈笑话了半天。」
律酱已经不再用“森灵前辈”称呼森前辈了。我和森前辈之间发生的事,虽然简单,但也已经告诉了律酱。
而在我心中,凉美前辈和森前辈也有了区别。和律酱一样,森前辈是指扮演辉夜姬的前辈。
「好厉害。感觉很不错。」
「这只是刚刚开始哦。问题是在演出之后。」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以提升一次性销量的机会。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切完全取决于三个小时后上演的戏剧。
「直前辈。那个,我只是说个假设——」
总是口齿清晰的律酱难得欲言又止。
「假如文艺部不存在了的话,那个,今后——」
「律酱!禁止说泄气话!」
「呃……是哦。抱歉。」
虽然律酱一直都在信心满满地拼搏着,但她的心中一定会有不安之处的吧?
像是要给予她勇气,我轻轻地拍了拍已经变得有些柔软的双肩。
「就算文艺部没有了,今后我和律酱依然还是朋友。」
「嗯!」
律酱灿烂地对我笑了。
「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找一间空教室。」
「怎么都行!」
没有任何明确证据的我们一起笑了起来。只要还在笑着,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值得恐惧。通常来说,再也没有比鬼屋更可怕的地方了。
就在我们沉浸在笑容的余韵之中时,律酱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可是,从刚才开始就没什么客人了。或许这算是危急时刻了吧。」
是啊!我也稍稍有点着急了。
从选址上来说,原本文艺部就是处于不利地位的。和教学楼不一样,特别楼一层只有这间房间有项目,所以来宾很难看到这边,偶尔路过周围的人也很少、很少。
橙色和白色。律酱握着先前盛着炸串的条纹纸杯,站起身来。我满心以为她要去什么地方,结果她只是满怀热忱地眺望着窗外。
「直前辈,来,你来这边!」
「嗯?」
从社团活动室的窗口可以看到操场。操场外边,稀稀拉拉地出现了一群手拿烤串和塑料瓶的人们。
无论是青陵祭还是迪斯尼乐园,休息场所和卫生间都是最拥挤的地点。大概是因为没有空椅子,找不到吃东西的地方,人们才走到那边的吧?
「你看,那边!像是有些毛头小子初中生模样的人吧?能向那个方向挥挥手吗?」
「呃,嗯……」
浑身是血的女仆从遥远的地方挥着手,一般情况下会被吓跑的吧?
心有惴惴之间,我在脸上极力挂上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因为距离很远,我就像是在船上朝着港口挥手那样,用力地挥了挥手。
成功卖出三本。吉井君和堂吉诃德,谢谢。
◇◇◇
我和秋君接过了律酱的工作,暂时做起了销售。虽然德库拉和女仆这种奇妙组合很让人困惑,但还是有几个人拿起了社刊。
下午两点十分,赤井先生到了活动室。文艺部成员全员不在场的时候,他负责部志的销售。今天剑道部的演舞已经结束,能得到他全力支持,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和秋君单手拿着宝矿力,走向了附近的自来水管道,准备用卸妆纸擦去血迹的妆容。实在擦不掉的部分,就认真冲洗干净。在上完厕所之后,我们走向了体育馆。
体育馆前的更衣室,被指定为换衣场所,也是对外开放的。要进行戏剧、音乐剧、演奏等表演的团体之中的所有人都会在这里换上最华丽的衣饰。
打开左下角的储物柜,记忆中的那个软趴趴的纸袋子在那里等待着我。“戏剧部 直”上面写着我写的字。虽然是为了方便起见,但给自己加上了戏剧部的名号,还是有点新鲜。
身上只穿着内衣,缠上了足袜之后,我伸出手去拿衣物。老爷爷和老奶奶穿的是改造过的袢缠。我是紫藤色,秋君是柳色,都是色调朴素的衣衫。
译注:袢缠(Hanten),袢缠是底层劳动者最常穿的工作服。
解开头发上的白色的飘带,像是为了让头发喘口气一般,提起长发,封印在发梢之内的小摊的烟“噗”地一下喷了出来。香喷喷的烟雾逃也似的飞向了天窗,我一边目送着它的身影,一边用手笼住头发重新扎好。头发很长,或许它已经开始想念发圈了吧。
蹬上草鞋,万事俱备。
轻轻地转转手脚,握一握。并不影响行动。极尽眼力所及,依次检查茶色的刘海、指尖,脚尖。
周身上下,完全就是一个干农活的老奶奶。素直或许不喜欢这身装扮,但我挺中意的。
打开门锁,走出更衣室。发现秋君就在附近的墙边等着我。
「走吧?」
「那个……」我将手捂到胸前,有些害羞。
「果然,好紧张。」
穿上衣服之后我就感觉到了。如果舞台上能像现在这样清晰发音的话,我怀疑自己的心脏泵血功能都会坏掉的,所以我才拖了这么久。
听我这么一说,秋君爽朗地笑了。
「我也一样。」
听起来,要比他坦诉自己害怕的鬼屋要更加真实。
我拧开了喝了一半的宝矿力水瓶。隔了几分钟之后的宝矿力口感浓郁,肆意地在我胸间灼烧横流。
秋君似乎也要打算补充水分,拧开了瓶盖。
之后,咔嚓一声,我听到了一声从未听闻过的声响。
似乎过于用力,秋君的门牙磕到了瓶口。他瞪大了双眼,像是瞪着仇人一样盯着塑料瓶,可透明的塑料瓶怎么可能突然就长出锋利的牙齿呢?
「好像出血了。」
我反复检查着他的牙齿周边。
「没出血哦。」
扑哧一声,我笑出声来。
「真的?」
我盯着他那心里没底的粗眉毛,莞尔一笑。回复元气了呢。要是有人比自己还要狼狈的话,反倒会显得还行!看来这句话是真的。
「走吧,秋君。」
秋君擦了擦下巴,点了点头。
走进体育馆之后,我们走向了舞台旁边的休息室。不停有人出出入入,所以移动中的人影也不那么容易引人目光了。
体育馆里现在正有乐队在演出。几个陌生的男孩站在舞台上。动作相当熟练坦荡,我觉得应该是三年级的学生。
飙出的高音直贯耳膜。吉他发出嗡嗡轰鸣声。在激烈的鼓点声中,表演的前半部分气氛相当热烈。
脚下踩着尚未穿习惯的草鞋向前走着,我抬头仰望。五彩缤纷的灯光飞扬,仿佛是打算将镶嵌在天花板上的排球拽向舞台。
场地中央,设置有草绿色的座椅,还有很多折叠椅密密麻麻地摆放其中。这个地方现在看起来,和跑折返跑时候的体育馆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幢建筑了。
「哦,你们来了。」
森前辈和望月前辈已经在等候室内了。律酱也在。
另外,有几个不见身影的幕后前辈似乎已经去了音响室、照明室。如果戏剧部&文艺部&戏剧部的助手都进入舞台旁边的等候室的话,地方就显得有些狭窄了。
「赶紧!去化妆吧!」
手拿化妆盒的望月前辈莫名地让我想起了化妆组的那两个女生。
在舞台上,演员的手脚和脸部需要特殊化妆。这是因为戏剧表演没有摄像机。而且舞台和观众有一定的距离,素颜(或是日常妆)的话,整体看起来是扁平的,脸部给人的印象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的。
因此,为了自己的动作和表情给人留下印象,就需要抹上一层厚厚的粉底,画上舞台妆来突出形象。根据所扮演的角色,在眉梢眼角,鼻梁两侧,勾勒出特别清晰的线条。要是在舞台之外看到的话,会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感觉就像是见到了化妆失败的人。
给我化妆的是森前辈,给秋君化妆的是望月前辈。演老人的时候,一般都会在脸上画皱纹,但这次省去了这一步。也没用喷雾剂将头发染白。其实,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不管是皱纹还是白发,其实我都想尝试一下的。
化妆结束之后就是候场时间了。前面的表演结束之后,中场休息十分钟,随后就是戏剧部的舞台了。
在那之前,耳边听着动次打次的音乐声,心脏怦怦乱跳,我们忐忑不安地在等候室的角落里等待着。
在废弃医院里一度停止跳动的心脏,雀跃着,跳动着。
律酱和五位求婚者在进行最后的彩排。望月前辈偶尔会站起来伸个懒腰,或者从舞台侧翼眺望观众席,显然也是无法冷静。我和前辈的那种感觉不一样,有些兴奋,或许可以说更加接近阵前抖擞精神的感觉。
望月前辈漫无目的地看了一眼外面,接着连跑带颠地跳了回来。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就像是喜欢作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他压低了声音向森前辈搭话道:
「森!妈妈她们一起来了呀!」
因为是一起长大的缘故,望月前辈一定知道森前辈妈妈的长相吧。听到了这句话,森前辈的肩膀明显颤抖了一下。
现场太暗了,望月前辈似乎没有注意到。其实,不如说登台前的亢奋感作祟,或是告白“保留”的缘故,望月前辈原本敏锐的观察力没有发挥作用,也就没有看到森前辈的模样。
但是坐在后方的我却看到了。
森前辈的呼吸每隔几秒就会变得急促几分。
如果女主角要是紧张的话,那就糟糕了。
我看了一眼等候室内的挂钟。在执行委员的努力下,挂钟的运转状态良好,没有什么误差。前一组的表演时间应该还有十分钟左右。
这样的话,加上休息时间可以有十五分钟以上的宽宥。于是我轻声说道:
「森前辈,出去一下吧?」
等候室里空气很闷。待在这里只会让心情越来越不好吧。
听到我的提议,森前辈好像吃了一惊,脸色刷白地点了点头。是有些失落的同意。
秋君注意到了我们的对话,一脸恐怖地向这边走来。
瞟了一眼捏呆呆发愣的前辈,秋君在我耳边低语道:
「两个人出去可以吗?」
「操心命!」
「直!」
像是再说「别开玩笑了」,秋君责怪地瞪了我一眼。并没有给我过多的压力,只是将担心传达给了我。
「要是有什么事的话,我马上就给你打电话。」
即便我这么说,秋君依然板着脸。然而见我一点也不让步,他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将它当做了同意的讯号,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前辈的手。简直要吓死个人,她的手像是死人一样冰冷。我的手也很冷,然而却迥然不同。
我将疑问藏在了心中,扶着她的肩膀走出了等候室。望月前辈那边,秋君应该会去解释吧。
我扶着前辈走向体育馆的角落,边走边看。坐在椅子上的,哪一位是森前辈的母亲呢?这事其实我也分辨不出来。
大家都满脸堆笑地看着舞台。时而拍手,时而和唱副歌。那似乎就是文化祭的一幕,没有任何缺点,熠熠生辉。
只需迈出体育馆一步,感觉似乎就远离了演唱会现场。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同时看了一眼更衣室内。
戏剧部的下一个节目成员还没有来。于是,我先行走进了无人的更衣室。
森前辈似乎有点挂念自己鲜红的裙子下摆,站在原地,仅仅将后背倚靠在拉门上面。
我呆呆地站在她的对面,有点犹豫要不要走出门外。
「抱歉。明明马上就要登台了。」
在我开口之前,前辈先行说出了道歉的话语。
「可为什么……妈妈会来这种地方呢?明明我最希望她能陪伴在凉美身边的。望月君的妈妈,还是老样子呐,那么固执。」
后半句话近似于发牢骚了,但是话里的内容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陪在凉美身边”,前辈说得很清晰。
「凉美前辈的妈妈,知道你的存在吗?」
前辈转向了我,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而将我和凉美分开的人,就是那个人。」
事到如今,我才有了实感——
我一点都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即便是我们同为复制品,但各自所处的状况却各不相同。其实这一点在我和秋君相遇之后就很明白了,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揣测前辈的心意,所以迄今为止也没想过。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她也是走投无路的模样。那种不修边幅的拼命劲儿,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让我很害怕,但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能给我讲一讲你的事情吗?」
我话音刚落,就迎来了打量稀奇物种的眼神。
「你是不是常被人说爱管闲事呢?」
什么?见我满脸问号,森前辈像是泄了气,笑了起来。
「也行,说说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过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前辈目视远方,开始讲述。
「我诞生于这个世界上……是在五岁的时候。就是幼儿园的戏剧公开演出前,凉美她拜托我饰演坏心眼的继母。我顺从了她的愿望,和妈妈一起赶往了幼儿园。」
这是,作为森凉美复制品的,她的身世。
「可是凉美在那之后又追了上来。那个人……妈妈看到了我们两个人,不禁大惊失色。也是呢。面前出现的孩子,和手里牵着的自己孩子长得完全一样。明明自己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地只生下了一个孩子。」
略带自嘲意味的笑声,刺痛了我的心。
妈妈是因为爱女素直要登台表演才想要来观看的。也因此才会感到那么遗憾。但,她绝对不想看到一模一样的复制品的表演。
「妈妈一下子就病倒了。爸爸也陷入了混乱,但是他说“总不能当一个出生了的生命不存在!”,于是就将我和凉美分开了,父亲将我送到了富士宫的祖父母家中,也就是父亲的双亲家中。」
祖父母。是水彩画上画着的那两个人吧?
「距离现在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从那之后,我一次都没有和凉美见过面。」
「一次……都没有吗?」
一时难以置信,我不禁插话问道。结果森前辈反问了我一句「你呢?」
「只有在必需的日子里, 素直才会叫我出来。十月一直都是我替她上学的……不过,昨天是素直……」
「这样啊……」森前辈嗓音嘶哑地呢喃着。
体育馆里传来了欢呼声。差不多要没时间了。
「你知道吗?在日本,即便是没有户籍,还是可以接受义务教育的。所以,我小学、初中都去上了。虽然没法上高中,但家里有奶奶她们,我一个人也能学习,倒也够了。」
并没有特别骄傲,前辈只是单纯地在陈述事实。
我们沉默地对视了一阵。
和我、和秋君都不一样。眼前的这个复制品,基本没怎么和原型见过面,完全是在不同的环境中,作为一个人类正常生活下来的。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自己会真心羡慕她吧?因为,在我面前的这位阴沉着脸的人,早已经获得了我梦寐以求的那些东西。
可若真如此的话,那反倒有些奇怪了。十三年间,作为不同的两个人独自生活着,那眼下,为什么她又要以森凉美的身份来上学呢?
这个问题,显得过于当然,理应问出。可是,我犹豫了。
在美术室里,我被逼问了太多的问题,这一点我已经有了经验。
难道,那是——
「凉美她啊,已经是植物人了。」
伴随着一声叹息,森前辈说出的话语,我一时无法理解。
「暑假期间发生了事故,撞到了脑袋,第二天就陷入了昏迷。虽然一开始是在医院治疗,但八月末的时候,回到了自己家。那个人……妈妈她是在八月底来富士宫的。明明她以前说过“别出现在我的眼前”,对待我就像是见到一个怪物一样。结果她对我说——」
拜托了,扮成凉美,替她去上学吧。再这样下去,那孩子的出席天数就不够了。明明这孩子一直在为应届毕业而努力,要这样的话,这孩子的努力就打了水漂了。
请你帮帮那孩子。
或许,你就是为了帮助她,才会从那个虚空的世界中诞生到这个世界的。
「事故发生在暑假期间,或许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即便是和人没有任何一次联系,只要道歉说集中精力准备考试就行。发型的话,只要说头发太乱了直接剪掉就行了。所以,哪怕是对现在的凉美一无所知的我也能勉强应付,蒙混过关。」
前辈的脸上甚至都没有流露出一丝幸福的痕迹,只是淡淡地笑着说了下去:
「脑子嘛,是真没办法变好。学生室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吧?我和凉美不一样,是个傻瓜。初中毕业生来考高三的卷子,能拿五分也该被夸一夸了吧?」
虽然前辈是在笑着,可我却笑不出来。
我只能默默地看着,看着泪水渐渐地、慢慢地从她闪亮的双眸中涌出、滴落,打湿了和服的前襟。
「以森凉美的身份被带回来之后,我一直都在十分努力。努力变成凉美,努力变成森灵,努力变成学生会会长,努力变成辉夜姬……努力,我一直打算努力的。」
说着,她用力地挠着头。梳理好的发型被抓乱了。不过,为了登台而化的舞台妆却不能出现一丝崩塌,这对我来说,有点过于残酷了。
在我告诉森前辈由她饰演辉夜姬的时候,她的反应……那时的情景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望月前辈的怒吼、考卷的分数,学生会室里一个人吃着便当……这些对于她来说,那一定是一段难以置信的残酷日子吧?仅仅了解原型五岁前的记忆,却要在众人面前不得不去饰演原型。
没有一个熟人朋友。仅仅是用“心力交瘁”来形容,应该是远远不足的。
但是,我看错了。
前辈并没有因为扮演替身而痛苦,并没有表现得喘不上气来。
「然而,我只是拖延了一些时日罢了。仅凭现在这样,对凉美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帮助。虽然遇到你之后,我有了一丝丝希望……可不行就是不行呐,复制品的生命是救不了原型的。」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为什么她也要这样牺牲自己呢?为什么要竭尽全力,为了原型而不辞劳苦呢?
或许,现在我望着她的眼神中充斥着怜悯,同情……
然而,森前辈竟然也眼神相同地望向了我。仿佛是在照镜子,她的双眸之中,浮现出和我一样的感情。
我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愣在了原地。
为什么要同情我,为什么要怜悯我呢?
「呐,很奇怪吧?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笨呢?」
「……诶?」
她的笑容在索求同意,但我没办法顺利回答出来。
「爱川同学的小分身酱。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的吧?当你为了原型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扭曲了吧?」
一切为了原型。
我为了素直去登山,去跑马拉松,去跑折返跑。她所有讨厌的事情,觉得麻烦的事,我都无所谓地接了过来。
「凉美不想扮演继母的角色,于是就创造了我。但是很奇怪。既然都已经让我出现了,为什么她还是会跑出家门要去演继母呢?难道是因为我不能挺起胸膛告诉她,交给我就好了吗?」
前辈重复念叨着,奇怪啊,我们,真的好奇怪。
眼皮抽动着,我的后背阵阵发冷。
明明我已经不想追问了,但前辈还是若无其事地念叨着。蜷成一团的背影将出入口恰好堵住,我无路可逃。
「其实,我应该也会讨厌才对。我应该拒绝她才对,说“我也讨厌继母,这应该由长相一样你来扮演才对。”可我并没有那么做,仿佛那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我确信,这也是我必须做的……你应该猜得到吧?」
泣涕如雨的视线,射穿了我的内心。
我觉得,现在这一场糊里糊涂的争执,理由是什么呢?其实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就是一场无可奈何的争吵吧。
但是,素直没有办法向律酱道歉。不能道歉的素直创造了我,接受了拜托的我,理所当然地走向了公民会馆。一边假装没办法道歉的模样,一边向那个比我小的朋友道了歉。
爱川素直不想做的事情,爱川素直不能做的事情,而我能做到的事情——
一点一点地,断断续续地,某些东西发生了改变。
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素直和我就存在着决定性的差异。
秋君也是这样的。真田君自五月之后,一次都没有上学。那是因为,真田君依然对上学这件事感到心有余悸吧?
然而,秋君听了原型的愿望之后,毫不犹豫地就来上学了。或许他的内心也有余悸,但迄今为止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我们从最初——
「如今也是这样。其实最后一次见到凉美都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吧?可即便如此,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凉美。为了让凉美活过来,为了凉美,我什么都可以做。」
前辈的笑容有些残酷,又带着一丝决绝,柔肠寸断地说了下去:
「你看,奇怪吧?我们仅仅是在外观上极其精巧地模仿了原型……但心,却被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这……就像是毫无思想的人偶一样。」
一阵剧烈的欢呼声和掌声从体育馆那边传了过来。
那个声音过于明朗,以至于听起来就像是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古怪,扭曲,不正常。
「差不多该回去了。戏剧就要开始了。」
似乎是有些害羞,她的双颊泛红。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大明星。
她猛地一把拉开了门,向我招着手。看到她那副模样,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奇妙而确信的想法。
『竹取物语』的幕布尚未拉开。
而森凉美无法出演的戏剧,眼前的这个复制品,想必会比任何一个人都能完美出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