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凉美的双亲和我们联系过了。就在上周日,三年级的森凉美同学去世了。」
十一月四号的星期四。青陵祭结束之后,我们休息了一个轮休的周末同时加上一天节假日。现在是三天之后的一早。
班主任并没有看学生们沉默的面孔,只是垂着视线,淡淡地继续说明着:
「据说是七月末的时候撞到了头部,在自己家中长时间卧床疗养来着。虽然她很努力了,但最终还是在双亲的守护之下静静地离去了。守夜和葬礼只邀请了亲人参加。学校决定从明天第六节课开始,在体育馆举行告别会。」
一连串意味着死亡的词语在罗列。面对不断飞来的词眼,教室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像打羽毛球一样轻松地击回。
对于高中生来说,死亡也并不是一个从未触及的遥远现实。祖父母、亲戚,邻居家的老人也会去世。
可是——
「老师。森灵会长她……她应该在体育馆呀。」
似乎代替了大家的心情,佐藤同学疑惑地问道。
那是在慰劳会上,她正和大家打着招呼。现场的所有人都目击了这个事实。森凉美并没有睡在自己家,而是在体育馆里握着麦克风,而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出演了辉夜姬。
老师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再次开口说道:
「如果有不舒服的学生,就主动提出来。去保健室就好,今天那里有心理咨询老师接待各位。好了,我们开始准备上第一节课!」
即便是在老师办公室里,也是分享了最低限度的情报吧?老师没有回答佐藤同学的问题,走出了教室。
校园之内,洋溢着诡异的氛围。
一班有两名女生早退了。其他班也有类似的状况出现。总觉得,一股无比沉重的空气弥漫在校园内,像雾霾一样,笼罩着一切。
前学生会会长消失,这和十月初的散播传单事件自然而然地联系到了一起。
潜入学校的分身,本体正是森凉美。而那个,正是某人打算告发这个事实的传单吧?
传闻四起,但很快就被扑灭了。
和她关系很好的女孩子都如此主张说——
「森灵她一定是化身成了灵魂,来和我们见面的吧!」
「她太喜欢祭典了。所以为了和我们一起度过最后的青陵祭,一直在努力着。」
如此美丽的解释,以学生会和她的班级为中心,迅速传开。
二年级一班在午休时候,也听到了这个传闻。或许是有人在保护逝者的名誉,或许是有人打心底里就这么确信的吧?我不知道。
畅想一下明天或是下周。那些说闲话,说一些森凉美的幽灵或是分身的人,一定会被其他学生在背后指指点点,指责他们言语不慎。
放学前的班会上,所有学生都收到了一张留言卡。据说要在告别会上,一张接一张地放进代替棺椁的空箱子里。
小小的卡片一入手的时候,我真的想将它撕成两半。不过要是那么做的话,会被凉美前辈的朋友哭着诘责吧?
她们,甚至连凉前辈的名字都不知道。
◇◇◇
在文艺部的社团活动室里,我和秋君、律酱讲述了一切。
我所知道的凉前辈的事情,凉美前辈的事情。我说了十几分钟就讲完了。突然一个事实摆在了自己面前,其实我对这两个人的事情真的是知之甚少。
走出社团活动室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正在上楼梯的背影。
一阶一阶远去的望月前辈手中,握着一封看起来很熟悉的粉色信封。
是凉美前辈的妈妈转交的吗?我本打算确认一下,却停下了脚步。再做这些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无论是凉美前辈还是凉前辈——
「直!」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吓了我一跳。
我急忙刹住自行车。鼻尖就停在了电线杆面前。
要不是有人叫我的话,我就撞上去了!于是我赶忙慎之又慎地退后了一步。
秋君的身边没有律酱身影。大概是在后门那边分开了吧。没有清晰的记忆。
「我送你回家。」
听到秋君的建议,我的嘴角松了下来。
「和以前反过来了呢。」
「是啊。」
「骑自行车吧?到用宗还很远。」
九公里的距离过长了,已经不能称之为散步或是康复训练了。
秋君背上了书包,跨上自行车。用左脚蹬了一脚地面,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踩到了踏板上。慢慢蹬了一小段距离。
和在步行道上的我若即若离,卡拉,卡拉,车轮旋转的速度与往日里稍有不同。
「要是今天下雨就好了。」
我仰望着老天爷,低声呢喃着。最后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我想都想不出来会有这样的未来。
「哪怕是反季的台风也行呐。」
「是吗?」秋君只是附和着我。
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脚底动个不停。
静冈大桥上今天的风也很大。即便是穿着西装制服也有点冷了。
我瞟了一眼在儿童会上打着保龄球的Tomato君,以及冰激凌正在打四折的田子重超市,路过了素直的小学母校,抵达了用宗站。即便是走一些和平日里回家完全不同的道路,只要方向正确,总是能走回正确的路上来。
城山之上四处可见残留的红叶,以城山为背景,东海道新干线发出了猛烈的风噪声,从右向左驶过。
像今天这样晴朗的日子里,可以看得到富士山。所以时不时会看到有路人拿着各式长枪短炮的相机。
回首望去,从车站那边也可以看到赤色尽染的地平线。
「去海边吧!」
听到我的邀请,秋君并没有拒绝。
只需步行五分钟就能到达海边。在防海大堤前停下自行车,两个人走下了沙滩。
海浪平静。海风吹过橙红色的海面,泛起阵阵波纹。地上温度已经很低了,海水里面一定冷了吧?
远远地,一群手拿扫帚模样工具的人影,飘忽不定。因为逆光,实在无法看清,好像站在一块木板上在划水。该不会是在玩漂流吧?
「是SUP。Stand Up Paddleboard。立式桨板运动。」
秋君平淡地告诉了我。
单脚踢着小石子,我感到后方有视线在盯着我。是生怕我这个有前科的人,一个冲动就冲进海里面吧?
但是,有点多虑了。为了彰显这一点,我在距离海水很远的地方,一个翻身躺倒在沙滩上。
「直?」
在变成海豹的我的头顶,传来了声音。
「这个,相当痛啊。」
头很痛,后背也很痛,就像往身体里强行挤压一样,小石子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闭上眼。良久,眼皮内侧白光在一闪一闪地迸散。
失神般的洗礼之后,一切都安静下来。海浪的声音,依稀可闻。感觉没有打湿的脚尖此时正浸泡在海浪之中。
能感觉到秋君在我的右侧坐了下来。
我试着从仰面朝天的姿势换成了侧卧的姿势。
在眺望着大海的秋君头顶,群山东侧的天空之上,近乎满月的娥月露出了身影。
月之都。凉前辈,凉美前辈或许携手共去的地方。
明明说过要将『人间失格』的感想讲述给我听。明明和我约好了,要带我去位于魔界的牧场。
责难是不合道理的!明明我的脑袋里理解这一点。
可现在,我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份无处可去的情感呢?像对待已经沥干水分的石头一样,直接扔到海里去?明明不可能如此的。
我想起了凉前辈的容颜。那是个非常会画画的人呐。或许可以被选去参加绘画选拔赛的。成熟的脸庞之下,隐藏着孤独。
“谢谢你发现了我。”她是笑着说的。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说。
「秋君,你不会消失吧?」
我一边端详着他的侧脸,一边问道。就像当时从海里将我拽了上来那样,我想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嗯。我想要坚持。」
擅自的期待,被残忍地辜负了。
秋君望着夕阳西沉的地平线。视线始终没有和我纠缠。
要是有复制品使用说明书的话,此时一定会加上一条注意事项。原型死亡的情况下,复制品也会联动,同时消亡。
就像讲台上只留下了内衣和衣服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这片海中的泡沫一样。就像归月的辉夜姬一样。骨、肉,甚至连灰都不会剩下。
「直。」
秋君将双手放到了脑后,沐浴在海风之中。他叫着我的名字。
「算了,也没什么。」
「什么?」
「其实并不用雨,也不用暴风雨。」
海水拍在防洪的砌块上粉身碎骨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事情呢?
「想哭就哭吧,想什么时候哭就什么时候哭,这就行。」
我猛地坐起身来。
鼻底发热,眼角湿润。
有什么东西从无言的脸颊上滴了下来。伸手一摸……是眼泪。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张大了嘴,哇的一声,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无数次呼唤着凉前辈的名字,胡乱踢飞砂石,号啕着,嘶吼着,嘴里充满了头发的味道,抱怨的话语开始变得颠三倒四,海沙的味道,杂乱无章。
没有雨,也没有暴风雨。所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掩我哭泣的脸,掩盖我的大肆咆哮咒骂。
我想要撑起雨伞来、想要披上沾着雨味的奶油色雨衣、想要见到凉前辈、想要,见到凉……
“魔术失败了,结果我就在海上漂流。怎么也联系不上,抱歉。”我希望你能用装傻充愣的口吻对我说出来,然后吐着舌头笑。
要是能见面的话,什么都无所谓了。
「直!」
肚子苦闷。耳朵像是撕裂一般阵阵发烫。喉咙痛。全身都痛。
我扭着身子哭个不停。秋君一把将我揽入了他强壮的臂弯之中。像是要将我关起来,紧紧地抱着我。
呼唤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像是即将溢出。如何制止,我不知道。
海浪的声音太过平静,令人厌烦。
为什么我会拥有感情这种东西呢?
要是像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机器人诞生出来,那该多好。要是我只是一段程序,那该多好。那样的话,我一定就不用畏惧明天了。
也不会在不经意间喜欢上某人。
是啊……
如果我真的能这样想,那该多好。如果我能发自内心地说,我不认识这隐去我哭泣中的脸庞的、温柔的手臂,那该多好。
我无法回到不是我自己的那个时候。
所以,现在我只想让你原谅我,原谅我不成体统地撒着娇,原谅我在与你离别时候叹息不止。
◇◇◇
在秋君的陪伴下,我回到了家。
玄关没有鞋子,父母尚未归来。撑起自行车的支架,打开了玄关的灯。
秋君已经向着车站走去了吗?
哭累了,头很沉。每眨一下眼睛,都能感觉到眼皮肿胀得很厉害。
全身都在渴求水分,但我没有跑向厨房。因为我觉得,要是将流出的眼泪补给完毕之后,自己的身体就会将心丢到一边,变得神清气爽。
走上了二楼。每一个台阶都有落差,感觉就像是在故意找茬一样。虽然有些赌气,但还是不想摔倒,不过在最后一个踏步我还是绊了一下。
「我回来啦。」
「欢迎回家。」
经过短暂的仪式,我被请进了房间。
好迟呀!素直刚说了个开头,眉头就皱了起来。红肿的双眼,嘶哑的声音,疲惫的脚步,这些大概在她的眼中显得十分异常吧?
「怎么了?」
「前辈去世了。」
素直静静地瞪大了眼睛。
「关系很好吗?」
「也不算吧。」
原本担忧的双瞳中掠过一抹讶色。
我还没有对素直提过凉前辈的事情。在安静的美术室里,我以为自己终于知道了想说的话,结果现在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从青陵祭归来的日子,我只想拜托素直尽快将我抹去。这样一来,在下次召唤我之前,我就不用想那么多事情了。
今天,我也打算这么拜托她。
如果遇阻的话,我就提起上次打电话那人的名字。素直很明显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只要我提及这个话题,嫌我烦的素直就会毫不犹豫地让我消失。
「啊。是吗。」
就在我准备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时候,素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率先行动起来。
「呐,直。」
那双美丽的眼睛凝望着我。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迟来的预感开始在我胸中萌生,我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僵住了。
明明早就应该做好这样的觉悟了。明明我已经做好准备,从她的身边,从这座可以看到大海的城市离开。
在那一瞬间,我祈祷着千万不要再说什么。然而,我却说不出制止的只言片语。
素直对着只能无力站立的我,开口说道。原型才能说出的——
宣布我的终结的话语。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上学。考试的日子、偷懒的日子,每一天,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