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在充满风情的三年坂石阶上。
译注:三年坂,位于日本京都市的街道,建造于大同三年(808),连结清水坂与二年坂。由于这段坡道是通往祈求平安生产的子安塔(泰产寺)的参道,再加上日文读法中的生产平安“产宁”和“三年”发音接近,因此三年坂也被称为产宁坂。
伏见稻荷大社之后,是参观清水寺。吉井好像要和其他朋友去参拜地主神社,于是和我们中途分开了一阵。
有人邀请我去恋爱占卜石那里占卜一下,我摇摇头拒绝了。我对恋爱没什么兴趣,要只是关于某种石头占卜的话,刚才已经在伏见稻荷大社里占卜过了。
穿过千本鸟居,前方就是奥社奉拜所。在右手边稍稍往里一些的位置上有一块沉重的石头。
两盏石灯笼。人们会在它们面前许愿,并且会举一下灯笼上部的石头。如果石头比预想的要轻,就可以心想事成,如果石头比想象中要重的话,那就需要加倍努力了。
这么一说,我现在倒是有一个明确目标。于是我在心里许愿之后试着挑战了一下,冰冷而坚硬的石头显得无比沉重。
这么重的石头,怎么可能觉得轻啊?还是说只有我一个人感到沉重?像是佐证我的观点一样,其他几个人也显得十分辛苦地搬起了石头。嗯,石头吃得消吗?我发自内心地感慨着。
那个著名的清水寺舞台上人潮涌动,或许是受到红叶最佳观赏期的影响吧,游客络绎不绝。
虽然看到人潮汹涌心里实在是想要退缩,但入眼所见的景色是电视或电影上常见的经典场所,也忍不住兴致高昂了几分。佐藤十分兴奋,拍了无数张照片。
穿过本堂后,为了逛一逛土特产,我们沿着三年坂向下走去。正如佐藤所说,这里店家繁多,有可爱的小饰品、有精致的工艺品、陶瓷,还有陈列着看不太懂的杂乱无章商品的商店,各种各样的商家鳞次栉比,让人百看不厌。
「啊,好痛!」
就在我们将这里和生八桥做仔细对比的时候,吉井穿过拥挤的人群,用力挥着手向我们走了过来。看他的脸上,估计恋爱占卜的结果还不错。
可走过来的吉田开口说出的却是另外一个话题。
「你们仨,快看!快看!这是在那边店里买到的。」
吉井嘿嘿地笑着,随后将藏在身后的东西兴高采烈地拿给我们看。
木刀。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就是木刀。
「吉井……」
全组成员都愣住了,不可言状地盯着吉井。
为什么修学旅行中的男生……会先买一把木刀啊?将自己宝贵的零花钱,奉献给以后几乎很少使用的木刀……
「咦?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气氛?」
吉井满脸问号地看着我们,佐藤开口了:
「算了……我小学修学旅行的时候也买过来着。」
似乎她也是同类。
「真的?!对啊,你是剑道部的!」
吉井边看边模仿地将木刀插到了腰间,然后快速拔了出来。
「哇哇哇!吃我一刀,班长!秘剑・焰灵」
译注:在模仿浪客剑心里的志志雄真实。
啪嗒一声响起,佐藤抽出插在背包里的太阳伞作为应对。似乎将伞当做了剑。
「哼!对一个外行不值得我挥剑!龙槌闪·惨!」
译注:模仿的是绯村剑心。
「啊!骗人!你这是杀气!」
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模仿什么动漫,就在我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表演的时候,真田对我说道:
「爱川呢?想买什么?」
「都会变成行李,会很麻烦。所以我想后天一起买。」
「是吗。我想去看看,找找有什么。」
给父母的礼物是必须的!祖父母住得比较远,这次也就算了,可是这次修学旅行用的零花钱都是妈妈给的,所以取悦母上大人,我也必须买点东西回去。
真田盯着五颜六色的筷架看个不停。
「说句奇怪的话吧……」
「什么?」
我正在看着其他商品的货架,轻声反问了一句。
「我以前以为,自己已经完蛋了。」
「完蛋了?什么完蛋了?」
「我的人生」
我觉得,所有的声音瞬间就离我远去了。
惴惴不安地将视线瞥向了真田,可是他却没有看我。
「现在想想,向早……濑前辈复仇之后,我自己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像是一个傻瓜。」
真田苦笑着。故意抖动着肩膀的模样让人心痛。
心中似乎有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我听直说过,秋就是这样评价真田的。
似乎到现在真田还是空空如也的。我突然也有了一样的感觉。
「我听到秋赢了早濑前辈之后,感觉就像是发生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上的事情。一点也不高兴,甚至觉得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没有想要起床去上学的想法。」
吉井的大笑声似乎掩盖住了真田独白的句尾。站在店外和店内两边的我们,仿佛就像是被远远地隔离开来。
「在房间的角落里,就像一张折起来的纸一样,不停地往小折啊折啊……我就想,自己最终是不是会就此消失不见了呢?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消失……」
我忍不住出口问道:
「后悔来上学了吗?」
「那倒没有。」
真田回过头来,像是一个少年一样,粲然一笑。
「我不骗你。能来真的太好了。上学也好,修学旅行也好,都太好了。」
四目相对,我这才发现——真田似乎在旅行前剪过头发了。稍稍剪短了的刘海下面展露出来的笑容,并没有带有一丝阴翳。
是怕我担心在勉强自己?还是真心话?我分辨不出来。我只好说道:
「那就好。一定会开心的。」
固执地说着不负责任的话语,这让我心口不禁隐隐作痛。但我继续说了下去:
「我觉得……一定,会有更多,更多的……」
真田大概察觉到了吧?其实我这番低语并不是对真田所说,而是对更加空洞的自己说的。
真田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就像幻影一样,消失了。
「是啊,对我们都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真田闭上了嘴。我察觉到了他想说的话。
「对了,京都的特产什么东西最有名?」
我强行改变了话题,故作严肃地提问道。
可能是过于唐突了,真田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回过头来。
「这个嘛……摆设之类的或是扇子之类的吧?」
说是如此,可室内用品或是平时常用的小东西不符合个人喜好的话,那就郁闷了。我觉得还是一些一次小物件比较好,当然,或许也因为我这人就是个麻烦的人的缘故。
律酱的话,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总是开开心心的。脑海里突然掠过比自己小一岁的朋友的笑脸,我不禁也微笑起来。
小学的时候,律酱总是搜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勾玉来装饰房间,如今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收集的习惯。如果看到漂亮的勾玉作为礼物送给她,律酱应该会很开心的吧?
「点心之类的,果然还是生八桥吧?还有用抹茶的」
真田似乎在认真思考。
「说起来,京都有哪些特别有名的好吃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啊——」
确实,我点了点头。
「不过汤豆腐、汤叶这些是真的出名」
译注:汤叶(ゆば,yuba)腐皮,是指豆浆加热时表面结成的薄膜。在大陆地区,腐皮集结成束状时,称为腐竹,但很多时候,腐皮和腐竹的说法是混用的,也有地区称为豆皮、豆筋、腐筋。
「是啊。还有おばんざい(Obanzai)」
译注:Obanzai指的是京都每个家庭里代代相传的家庭料理,使用的是当季的京都鲜蔬,就是将食材本来的味道完整呈现的家常菜。而且obanzai最大的特色,是费工费时做成家常菜的温和口味每天吃也吃不腻。
「Obanzai是什么?」
「就是各种各样的菜混在一起。」
「自助餐?」
这个……真田听我这么一问,大显狼狈。
「自助餐,这个嘛,那个……」
本想问个轻松的问题的,结果真田先一个人烦恼起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人责备了,还是因为单纯地败下阵来,吉田闲了下来,走到了店外。
「来自富士山的静冈县民请不要排斥京都。会被京都府的府民用扇子戳死的。」
他单手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正在往嘴里塞,另一手拿着包装纸。
「吃什么呢?可乐饼?」
「旅行中的学生的胃,是无限大的!」
虽然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唔,糟了呀。都怪吉井,我会变胖的。」
佐藤也拿着一个可乐饼走了回来。似乎被吉井传染了。
令人食指大动的油炸食物香味扑鼻而来。午饭前绝对算是一种诱惑。不过现在要是吃一个可乐饼的话,稍后巴士上发的午餐便当就吃不下了。因为陪伴我时间太久了,所以我对自己的胃了如指掌。
「唉,回去后得努力减肥了。下个月有球技大会呢。」
这么一说,似乎有这么一项活动。我才想起来。
记忆里模模糊糊的。理由嘛,也很明确。去年我就没参加球技大会。
不过爱川素直选手是参加了比赛的。项目应该是排球。似乎当时表现还很活跃,成为其他班上同学之间的话题。
「今年有什么项目?」
似乎对我能进一步展开话题感到了意外,佐藤瞪大了双眼,对我们做出了解释。
「男生是足球和篮球,女生是垒球和躲避球。」
我在脑海里转了转。垒球绝对是不行的。采用排除法,选项只有一个——躲避球。
「真田肯定选篮球吧?」
就在我盘算的时候,吉井突然发声问道,吓了我一大跳。
现在也不是盘算我自己的时候。我刚才一听到男生是足、篮球,立马就觉得真田应该会选择篮球。
真田并没有理会我的担心,只是抱着肩膀想了想,有些犹豫地答道:
「说实话,我还没具体想过选哪个。」
真田应该也不清楚球技大会的具体详情。突然被这么一问,他也显得似乎没什么思绪。
「是吗?嘛,其实我也没有决定呢。」
似乎吉井也没想深究,只是随口聊起来球技大会的事情。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吉井吃完可乐饼,将包装纸团成了一团,扔进垃圾箱。泛着油光的嘴唇摆出了笑容的形状,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爱川同学,顺便带上班长。明天吧,要不要租身衣服?」
「不要!」
「当然不要!天好冷的!而且,你说的“顺便”是什么意思?其实你就是想看女仆装吧?」
面对来自佐藤的急涛怒吼,吉井显得极为惊慌失措。
「女仆装与和服的好处是不一样的啊。算了,算了,那就我和真田穿和服吧。」
「诶?我?」
平白无故卷入了风波之中,真田也很不解。吉井却若无其事地将手搭到了真田肩膀上。
「挺不错的嘛,据说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完美回忆呀。难得有机会,我不只是想穿一下和服,连着头发也想弄一弄呢。将这头发呵,将这头发呵,去做假发。」
「这话是哪里来的来着?」
「『罗生门』里老太婆的台词啦!」
啊,我想起来了。记得在课堂上学过。
「正确的是“拔了这头发呵,拔了这头发呵,去做假发的!”而且也不是现在的假发,是发髻!」
「这个嘛,这个嘛,不要太在意细节。」
即便是佐藤指出了错误,吉井似乎也不太在意。
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四周。
「话说,罗生门是在这附近吗?那个是以京都为舞台的吧?要能去的话,我想去看一看。」
「现在已经没有了。如果现在要找的话,应该是在京都市千本商业街那边,有罗生门的遗址。」
「千本商业街?京都人是多么喜欢千本啊?」
「那个,吉井。差不多该放开我了……」
被强行抱着肩膀的真田开口央求道。
我瞟了一眼这两个男生。
「感觉我们这个组的人似乎无趣了一点。」
「是啊。说得是啊。」佐藤停了一下,将脸凑到我的耳边。「因为是反百奇嘛」
「扑哧……」
完全没想到现在会被重新提起旧事,我不禁笑出声来。
「成功啦!」佐藤得意地窃笑不已,吉井也跟着笑了起来,真田则看起来有些开心地垂下了眼角。
不动声色间,我看了一圈全组人的神情。
不知道其他三个人怎么想……但我觉得,这四个人在一起,感觉还不错。
你们也是分身(Doppelgänger)吧?
在我们回答之前,先行提问的望月前辈继续问了一句:
「那你们今天要回静冈吗?」
其实富士宫当然也算静冈县,可这种情况下,就是单指静冈市区。如果是狭义上的,那很多人只把静冈站附近称之为静冈。
听我们说已经计划好了过夜,但还没有确定住在哪里,望月前辈不禁愣了一下。随后对我们说了一句「那下午四点去停车场前集合吧」之后就走开了。
「集合?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好啦!」
并没有做出详细解释,但估计是想找个时间聊一聊吧?要是无视的话,后果会很可怕,因此我们决定将望月前辈的话语放在心上。
就这样,我和秋君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在农场餐厅享用了自助餐,和散养的羊群嬉戏,体验了一下挤牛奶,还给律酱买了芝士蛋糕作为礼物。
其实我们在场内乱转的时候,也曾看到过望月前辈给小兔子和天竺鼠喂东西。就和做黄油时候的感觉一样,前辈也在享受着牧场的乐趣。
更重要的是,每次都能从他背影里感觉到一股“不要和我说话”的气场,于是我们也每一次都装作若无其事地拉开了一定距离。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不过前辈体验骑马时候的模样却被秋君躲在树荫里拍了视频。正所谓,胆敢立于危墙之下的秋君……
就这样,时间流转,转眼到了下午四点。我们朝着停车场走了过去,看到望月前辈正站在牧场的招牌附近等着我们。
我们咽了一口唾沫。其实应该要说的事情早就决定好了。在牧场里转悠的时候就和秋君商量好了。
事已至此,没有隐瞒的意义。
「望月前辈,那个——」
「爱川,等一下。」
就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望月前辈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我。
不打算在这里继续说下去吗?就在我纳闷的时候,一辆白色的轻型皮卡英姿飒爽地驶入了停车场。
副驾上的挡风玻璃落了下来,一个穿着花纹对襟毛衣的老婆婆露出脸来。
「让你久等啦,小隼」
「没有,没等多一会儿。」
白色的头发染得很漂亮,圆圆的眼睛。落落大方的容貌。性格看起来十分开朗,貌似只需她对我一微笑,我也会跟着微笑起来,让人感觉十分安心。
根据刚才望月前辈所说的话,难道这个人是凉前辈的养母吗?
她笑着看了看望月前辈,随后笑着看向了站在望月前辈身后的我们。
「这两个孩子是?」
「他们是我和凉的后辈。就是昨天和您提起的话剧里的演员。」
「啊!老爷爷老婆婆?还是那个安倍的右大臣?」
「安倍的右大臣没来。他们两个还没有决定住在哪里。」
「这样啊。那就住我们家吧?」
我这才回过神来。
话题进展得很快,等回过神来,今晚的住处已经定好了。虽然这个提议真的值得感谢,但突然到访,实在是除了给人添麻烦也没其他事情了吧?
而且,我们该怎么应对凉前辈的父母呢?有些为难的我首先打算婉拒。
「那个,可——」
「没事啦。无需多虑。不过后面有些窄,你们就挤挤吧。」
我为难地看了看身边,似乎感到没什么可怕的秋君早就打定了主意,像一个社会人士一样,郑重地鞠躬行礼,开口说道:
「承蒙盛情,我们打扰了。」
秋君抬起头来,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对我说了一句:
「去看看吧。直。」
既然秋君都这么说了,我就没有理由强行拒绝了。
跟着望月前辈走进了车后座,司机位置上有一个面无表情的老爷爷坐在那里。
海蓝色polo衫,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他在后视镜里对我们点了点头,算是了一个招呼,锐利的眼神只是瞥了我一眼。
在几乎没什么东西车里,我们简单做了一下自我介绍。随后,老爷爷身边的多惠子奶奶告诉了我们老爷爷的名字,叫丰爷爷。
十分平和的多惠子奶奶和一脸严肃的丰爷爷形成鲜明对照。他们两人的手和脸都被太阳晒得黢黑,年龄大概在六十多岁模样。
车里散发着不习惯的香味,让人有些不安。无法冷静下来的我几次扭动着身躯,秋君发现了我的不安,抓住了我的手藏进了背包里。
望月前辈似乎和他们夫妇二人提过『新竹取物语』的事情。车内的氛围十分融洽,几乎就是望月前辈和多惠子奶奶在聊着天,我抓住秋君的手感受着手上的温度,隔着车窗眺望着车外,时不时地搭上几句话。
是一个叫做MILK LAND的另外一个牧场,夕阳漫地,牛儿们在草原上吃着草。远处是赤红浸染的群山以及一望无际的田野,尽收眼底。看起来,富士宫仍然有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
车开了十五分钟之后,拐向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轻型皮卡在一个平顶的一户建旁的车库里停了下来。木制的车库里,一堆叫不上名字的机械和工具靠墙堆放着。
道谢之后,我跟着秋君走下了车。一走出车库,对面就是一片开敞的农田。
这片景色……我确实在哪里见过。
「这里是……」
在夕阳的照耀下,田垄被规整得十分整齐,茂密的绿叶在风中摇曳,仿佛在翩翩起舞。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凉前辈画里面的那些蔬菜……
「七月份的玉米已经收割了。现在种的是土豆和萝卜。」
看我停住了脚步,身后的丰爷爷告诉我说道。
「随兴种的地。一共一反地。凉画得有点画夸张了」
译注:一反,日本土地计量单位,约992平方。
见我回过头来,丰爷爷微微一笑。
看到那个笑容的瞬间,我的心中充满了坚实的感觉。
没错。这两个人就是画上的凉前辈的养父母。养育了那个有点强势,有点难搞,却比任何人都要温柔的前辈的人,就是多惠子奶奶和丰爷爷。
附近似乎有溪水流过,潺潺之音不绝于耳。我侧耳倾听着水声,脚底更加用力地抓住了这片平整的土地。
一个写着「森」的名牌迎接着我们。
传统的日式房屋就是这样的吧?因为和素直妈妈的老家很像,我站在了原地,心生感怀。
推开门,走上三合土地面,多惠子奶奶点亮了灯。在玄关被太阳晒黑的墙面上,用图钉订着凉前辈在美术课上画的水彩画。
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多惠子奶奶告诉我说:
「这是守灵夜的时候,学校的老师送来的。我儿子儿媳转而送到了这里。」
「这样……」
而且不止这一张,走廊里凉前辈的画贴得满满当当的。
大多是在描绘色彩艳丽的大自然,用彩色铅笔和水彩勾勒出色彩斑斓的画面:冬日的富士山、梦幻般的瀑布、路边的随意剪影……
有些食草的牛儿以及午睡中的山羊画在了画纸或是画布上,或许是带进牧场里画得把?笔触要比现在幼稚很多,充满了凉前辈儿时的气息。
其中有几张画,上面贴着小小的纸片挂在那里。上面不只写着学校的名字、姓名,还有一些色彩暗淡的金色或是银色的奖牌,写明了获得过什么样的奖项。这些随意装裱了一下的画作,已经和这栋房子融为了一体,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
每一个地方,都曾有过凉前辈的笑容。
生命感过于浓郁,要比我们所说的生活感还要浓郁,到处都是凉前辈的气息,以至于我们呼吸都十分困难。
屋内满满的都是她的气息,仿佛只消再一次打开玄关门,她马上就能再次回到家中。或是我们走过走廊的拐角,隔扇就会被拉开,突然间她那迷人的笑容就会显露出来。可是最难以想象的是,走在走廊中的我们都知道——再也见不到凉前辈了。
「没有油画啊。」
秋君突然嘀咕了一句。是啊,我心里也曾怎么想过。不过,多惠子奶奶还是听到了秋君的低语,回答道:
「我也和小凉说过。要是需要油画的画具,我们可以买给她,只要画画就行。」
「凉前辈怎么说?」
「现在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结束……画油画是需要时间的,没办法画啦。」
我和秋君都说不出话来。多惠子奶奶一次都没有回过头来。
穿过弥漫着淡淡色彩的墙壁,多惠子奶奶一直都在前方带路。
吱嘎、吱嘎,地板在嘎吱作响。修学旅行的第三天,目的地是参观二条城。我想,走在鹂鸣地板上的时候,素直的脚下也会发出鸣叫声吧?
译注:二条城,又名二条御所,位于日本京都,是幕府将军在京都的行辕。二条城建于公元1603年,是江户幕府的权力象征。建有东西约500米、南北约400米的高大围墙,并挖有壕沟。二条城内名为“鹂鸣地板”的走廊,人行走其上便会发出黄莺鸣叫般的响声,其声响并不是设计之初就预料到的,而是因为年久失修,由地板下部的钉子跟木板摩擦造成。
我们被带到和客厅相连的餐厅里。两个房间都是西式装修,东西很多,杂乱地堆放着,充满了温馨的生活气息。
客厅中央有一张玻璃桌,桌上放着一个遥控器。一张画着一只野兔在田野里欢快地奔跑的地毯上摆放着两把椅子。
电视机的正上方挂着一本手撕日历。在窗边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佛龛。如果只是随意一瞥,那个佛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漂亮的木盒子,但在我眼中,那清清楚楚地就是一个佛龛。
小小的花瓶里插着一红一粉两只漂亮的大波斯菊。燃尽的线香从香炉里的残灰之中静静地探出头来。
佛龛上没有立相片。我稍稍松了口气。要是现在看到凉前辈的容颜的话,或许会忘记这里是初次拜访的人家,忍不住流下泪来。
「去拜一拜吧?」
在多惠子奶奶柔和地催促下,我缓缓地点了点头。望月前辈和丰爷爷似乎去了其他房间,没有他们的身影。
我跪坐在坐垫上。擦火柴,点燃蜡烛。
拿起铃棒轻轻一敲铃铛,双手合十,即便清澈而延绵的声音缓缓停止,我也端坐未动。
秋君和我换了位置,同样也在佛龛前祭拜了许久。带有丝丝甜味的线香烟雾渐渐飘散,缓缓地升向天花板,停在了那里之后,久久盘桓不去。
「其实,我想在田地里立个坟的……」
多惠子奶奶说了一半停了下来,闭口不语。
只要不是埋葬骸骨,在庭院里立一座坟也是不会被禁止的。然而,恐怕是考虑到邻居的看法,他们才不能这样做吧。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们的那种无奈。
「或许你们可能在想,“这个奶奶在说什么呀?”可是……我们啊,其实是将小凉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的呀。」
站在佛龛前的多惠子奶奶的声音,平静地回荡着,并没有影响到烟雾的飘摇。
「我们家只有一个男孩子,女孩子真是可爱呀。可是小凉刚来这个家的时候,完全就不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子……总是在我们面前摆出一副十分愧疚的模样。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居然会在我们面前总是显得委委屈屈的,说实话,我们都没办法直视她。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一个和小凉美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多惠子奶奶极其悲伤地皱起眉来,脸上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那个时候,阿丰就找了一些种子塞到了小凉的手里。西红柿的种子。除非从幼苗开始培育,否则很难种植,可小凉拼命地呵护着它们。一开始是种在花盆里,等它们开始长大了,就移栽到田里。每天她都会跑来问我,该浇多少水,用多少肥料,台风天该怎么办,什么时候吃最好。渐渐地,我们就开始聊天,开始欢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给她起了凉这个名字……当时她高兴极了,满面通红地不停念叨着“这是我的名字,这是我一个人的名字”」
「于是,我们就一点一点地成了家人」多惠子奶奶补充道。
我们并没有附和,只是默默地听着她说着这些。
「小凉呢,很擅长画画。我们和社区商量了一下,送她去上了小学。每次她都能画出很漂亮的画,经常被老师表扬。不过有一天,天都黑了她都没有回来,于是我们就请邻居们帮忙,四处寻找。结果找啊,找啊,最后发现她就在前面不远的田地里。因为有很多萤火虫在飞来飞去的,很漂亮,所以她就告诉我们说“就在那里画了素描”,说得兴高采烈的,实在是太可爱了。我也好,阿丰也好,很想生气,可是又生不起气来……」
泪水淌落,像是在描绘着笑纹的模样。多惠子奶奶取出手帕,敷在脸上。可无法被手帕吸纳的泪水还是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失去了两个孙女的多惠子奶奶的悲伤、痛苦,都顺着脸颊淌落。
「小凉,对不起呢。我知道你讨厌阴郁的气氛。小凉,小凉美都会悲伤的。」
如果是凉前辈的话,会说什么呢?
她可能会生气,因为我惹哭了多惠子奶奶。“喂!小直酱,你怎么弄哭了我的妈妈?!”她或许会一脸错愕地盯着我看吧。
我很希望你能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
「好想她啊,小凉。也想小凉美。要是能再见一面那该多好,好想她们啊。」
痛苦的呼唤声落入我的耳畔,我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多惠子奶奶抱住了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头顶。
她和丰爷爷的身上缠绕的香味,在车里,在家中,都能感受到的香味,是泥土和太阳的香气,温暖,清香。
凉前辈的身上一定也蕴藏着同样的香味。她就是在这样的清香环绕中呼吸成长的。虽然扮演森凉美的时候,她的身上早已散发出不同的香味。
凉前辈。即便我在心中呼唤着,却得不到回应。即便是倾注在声音之中,结果也是一样的。在那一天,她在体育馆里彻底消失了。
即便如此,她却并不是消失得无迹可寻。她并没有被人们彻底遗忘。
凉前辈。你终于回家了呢。
向着沉眠中的她,我轻声呼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