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了眼睛。
但是,为什么会睁开眼睛呢?我不知道。
为什么呢?因为我已经……
视野一片模糊,看不清楚。眨了好几次眼,焦点也没办法聚合。甚至觉得自己的视力一下子下降了。
理由我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抬起满是褶皱的睡衣袖子擦了一把脸,素直就站在我的正前方。
眼前青紫色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点,我以为她在喘气,但事实并非如此。
「哟!」
素直想要说什么呢?她想怎么继续下去呢?
我不知道。我一直都搞不懂素直。
突然素直蹲在了地面上。胳膊肘磕在了猫腿桌上,握在手里的手机滑到了地摊上买。
她连痛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身体蜷成一团,在瑟瑟发抖。
「怎么了?素直?」
「哦,啊……」
那都称不上是语言。更像是野兽的呻吟声。
一片混乱之中,我开始翻看素直的记忆。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起来。偏偏在这种时候,素直浑身颤抖根本没法行动。我只能代替她出去。
走出房间,走下楼梯。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穿着睡衣,没有换衣服的时间了。
睡衣的姿态。明明在几秒钟之前,我还和秋君站在静冈站的站台上。
穿着制服。干净的白衬衫。格纹百褶裙。胸前系着绿松石蓝色的蝴蝶结。鞋跟蜷成一团的乐福鞋。发型……是半丸子头。
我光着脚打开了门,没有束起来的长发随风摇曳。
门的另一边,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秋君。
圆睁的双眼之间满噙泪水。眼前站立的他,似乎已经被磨损到了极限,站也站不住了。
「太、太好了。」
急速挥动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将我紧紧地抱在了他的臂弯之中。
「太好了!太好了!抱歉,太好了,抱歉,抱歉。」
不是香皂的气味,只有汗水的气味。混杂着不安和恐惧的气味。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我没有向任何人询问,只是开始翻找素直之前的记忆。
为了保护秋君,我掉进了电车进站的轨道上。
似乎并没有找到我的尸体。
有很多人目击到了我掉在轨道上的身影。站务员接到有女高中生落轨的报警之后,反复沿着线路寻找,只找到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制服和一双乐福鞋。车里被送往检修厂检修,而下一趟电车会在一小时后恢复运转。
我的视线从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落了下去,脚边滚落着熟悉的书包。
到底他的心情是怎么样呢?该是何等自责,何等痛苦吧?他隔着手机向素直说明情况的声音,颤抖得让人根本听不清。
素直告诉秋君家的位置,让他马上过来。
据秋君所说,他没有看到犯人的相貌。
素直的记忆也断断续续的。一旦素直心驰摇曳,记忆就会变得混乱。翻了几页都没有可以称之为文字的文字,只有像划痕一样粗暴的痕迹,纵横交错地划破书页。
被强壮的手臂紧紧抱着,我就像一尊永不融化的冰雕,凝固在原地。喉咙被冻僵,耳朵也被封死,眼前看到的情景并不是当前眼下的情景。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将秋君推下站台的人的那张脸。那个人站在他身后。
我觉得,那个人是在笑吧。就像是月牙一样咧起的嘴角。张得大大的鼻孔。令人毛骨悚然的,瞪大了的双瞳。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只要想起那一瞬间,我就害怕得想要尖叫起来。可是已经被冻住的喉咙却一动也不动,轻轻地贴附在喉咙深处尖叫声失去了容身之处,枯萎了下来。
大概过了一分钟吧。也可能是十分钟或一小时。
秋君应该回家去了。妈妈回家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要是看到我和班上的男孩子在玄关抱在一起的话,妈妈会晕掉的。
我将秋君送出了玄关。见他依然还是一脸担心的样子,我对他笑着挥了挥手。见到SL的话,一定要这么做。
是笑着,挥挥手吧?真的吗?
真想马上冲进盥洗室,看看镜子。
我拎起了书包,发现素直站在我的身后。
「素直,对不起。制服和鞋子这些似乎都不行了呢。」
素直什么也没说,像是累了,疲惫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皮肿了起来。我也是一样的。
我将手里的书包挂到了素直伸过来的手上。
「你先去洗个澡吧。」
「诶?」
洗澡这事情,还是从小学以来第一次。那时候我和素直做了一个实验。检查复制品的腋下的胎痣是不是也可以再现。
「可以吗?」
「可以呀。」
真的好吗?虽然我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接受了素直的好意。莫名其妙地全身出汗,感到很不舒服。
那双恐怖的眼睛,现在仍在捕捉着我。
素直帮我烧开了热水。我在盥洗室中换衣服。身上的睡衣和内衣都放进了洗衣篮。虽然直到我消失它们都会留在那里,可素直说没关系。
在浴室里第一件事就是洗脸。用海绵搓起泡沫清洗身体。用洗发精洗头。洗澡顺序和素直是一样的。即便是没有抱着再现实验的念头,身体之中形成的肌肉记忆也可以让自己的手脚活动起来。
用水冲掉护发素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么一说,我还没有照镜子。不过也没有照的必要了。
现在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只是看到了他咬紧双唇的脸庞就可以明白这一点了。
哗啦,哗啦,一只脚接着一只脚跨入水中,我泡在了浴池里。加入温泉素的乳白色热水。能起到什么作用呢?缓解紧绷的肩膀,缓解肌肉酸痛,缓解压力……
蒸汽熏了上来,眼皮肿胀。即便是合上双眼,那个场景还是没办法消失。那微笑的嘴唇,嘲讽的眼神。
洗完澡后做了一个皮肤护理,我换上了素直准备好的睡衣。不是刚才的绿色睡衣,而是灰色睡衣。
用了吹风机。我用梳子安抚着在热风吹拂下飘起来的长发。
回到房间。迎接我的是威严地站在那里的素直。
看到我摆好了架势,素直却说出了意外的话语:
「睡吧」
手指的前方是一张床。那是素直睡觉的床。哄着肚子疼得蜷缩成一团的素直,软绵绵的床。
这一瞬间,我的脸上一定是一脸茫然吧?
「可以吗?」
素直的脸上像是在说“真麻烦呢”。嘴上却同意了我,说道「可以呢!」
在我的想象中,床上可能会像是在云朵上面一样舒服,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很普通、普通的被子,很普通的软绵绵的触感。枕头凹下去的形状就是恰好可以将素直的头颅收纳进去的形状。
我就像是在博物馆里展览一般,枕在枕头上。素直默默地看着我,给我的身上盖了一层薄被。正因为这个举动,我的心情就像是感冒了一样,毫无头绪。
「素直,你不一起睡吗?」
素直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意外地望着我。
「还有晚饭呢」
是啊。妈妈大概已经回来了吧?明明我自己曾经走过了一层的走廊,却根本不记得了。仔细想一想,我似乎听到了“欢迎回家”的声音。
在素直的记忆中,妈妈即便是回来得很晚,也一定会对她说一声“欢迎回来”。而素直会故意口齿不清地说“肥~来啦”。这就是二人的日常生活。
「你肚子饿吗?」
「不。还~好。」
他的口头禅转移到了我身上。即便是他感到不舒服也会若无其事地说“还好”。
我也是这样。
我很想坚持,现在是还好的。
「幸好不是素直。」
「哈?」
我这是第一次对素直的「哈?」没有感到害怕。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没有任何迟疑地开口说道:
「被推下去的人幸好不是素直,太好了。」
被推下去的是我,太好了。不是秋君,也不是素直,而是我。
近处传来深吸一口气的声音。随后是呼气的声音。
「我也觉得太好了。」
就是这样呢。
「你没有消失,这太好了。」
我转过头去。耳朵后边传来摩擦头发的声音。
素直俯视着我,眼中满噙泪水。
「太好了」
刚才我只听到了素直一半的话语,现在,我又听了一遍。
「抱歉。我觉得自己这么说显得太狡猾了。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你。」
素直……曾经害怕我?
「因为我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生物吗?」
眼见着素直思考了一下,随后否定道「不是的。」
「不是那样的。我是既害怕又羡慕。爸爸妈妈希望……希望我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坦率,比任何人都要温柔的女孩,所以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这是小学三年级的国语课题。调查自己名字的意义。这样就可以了解家人最重要的期盼。
大家都在画纸上总结了调查结果,在公开课上进行发言。素直发言完毕之后,妈妈不停地拍着手掌。那个掌声,本身就是祝福吧。
素直是在众人的愿望和期待之中,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女孩子。
「可是,你比我更像爱川素直。」
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素直的孤单。不,让素直产生孤单、寂寞感觉的人,不就是我自己吗?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素直就像我的妹妹一样。」
望向我这边的眼袋微微肿起,要是戳一下的话,是不是就会绽放开来呢?
「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要帮助你。想要帮你和律酱和好,希望你尽快笑起来。」
「果然,直和我是不一样的。」
她告知我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在拒绝我一样,其实话语内的含义恰恰相反。
以前,我很喜欢素直叫我“直”的声音。
「律酱的事情也一样,我都感觉是被你偷走了。」
「为什么?……」
「书……我并不读。大概,已经不能和律酱聊到一起了吧。就算是说话,律酱也会感到无聊吧。」
素直的脸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苦笑。我的胸口不由得一紧。
素直一直将这些真心话压在自己心底。
不想听文艺部的话题,装作没兴趣的样子……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
为了劝说自己,一直在说“我不羡慕”“我一点都没有不甘心”
「说真的,我其实打算偷钱报复你来着,」
这是什么话?太突然了?我没明白。
「其实我很久之前就发现了,你将钱存到了我的迪士尼罐子里。暑假前,我发现包里有万元纸钞……刚发现的时候,我就想,随便花一张也没什么。」
我这是第一次听到。
果然,我对素直的事情一无所知。
「为什么没那么做呢?」
「那太丢脸了吧!竟然可以若无其事地偷别人的零花钱。」
别人的零花钱。我全部的财产,素直却这样称呼它。
「真田也说过了。复制人不能当作自己分身来使用。那是不行的。真田的复制品也是一样的,要比真田帅气很多。」
「这个嘛……嗯!或许是吧。」
真田君本体的事情,其实我不太了解。
我很老实地嘀咕着,素直听了微笑起来。
就连几个月前出现的真田君和秋君都有那么大的变化。从小学就诞生的我和素直之间,一定会偏离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吧。仅仅外表是相同的,那些看不到的东西日益产生着改变。
「素直想去上大学吧?」
素直的鼻头一下子紧紧地皱了起来。丑兮兮的。
但是对复制品隐瞒是行不通的。我虽然对素直的心情一无所知,但素直的所见所闻,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知根知底。
「我没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我想用父母的钱,去创造一个延缓的时间。」
素直故意采用了嘲讽的语气,但是暑假期间,她是一个人做了作业,完成了课题。并没有依赖因为吵架而分开的我。
“这样的话,他就不需要我了。”秋君说过的话语,在我心中复苏了。
「我会支持你找到梦想的。还有,要努力学习哦!」
「好烦啊!」
素直就算是丑兮兮的也很可爱。
「还有,我告诉你,我是姐姐。」
「诶?」
「少这样啦!」
额头被弹了一下,「疼啊」我惨叫了一声。
在我的额头并没有变红之前,素直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谢谢你。一直都在为我努力。」
似乎听到了哽咽的声音,或许是我听错了吧。
在我反问之前,素直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只有一盏小小的,橙色的夜灯俯视着我。
我感到无依无靠,于是抓紧了被子的一角。
「弄坏了的制服和乐福鞋,用我的钱重新买一套吧?」
夏天的制服有两套,乐福鞋家里只有一双。
「我会和妈妈说道,别放在心上。」
没想到又被拒绝了。一反常态,素直的声音无比的温柔。
素直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道了声晚安,走出了房间。
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是,大概是身体疲惫不堪吧。没过一会儿,就感觉眼皮沉重起来。每每上下眼皮相遇,就在倾诉着再也不想分离之情。
和在素直的指令下消失的瞬间不一样。
身体一点一点变得沉重,取而代之的是,脑海中的东西感觉轻飘飘的,就像是棉花糖一样,无限膨胀。
◇◇◇
我睡着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入梦。
我立刻明白这是一场梦。因为都要是一些不可能发生的景象。
地点是教室。熟悉的正方形箱体之中,穿着制服的我和素直肩并肩地走了进去。
早上好,早啊,早~和同学们愉快地互相打着招呼。
就像是黄色戚风蛋糕一样的声音以及笑脸。充满弹性,可爱的,甜得发腻的戚风蛋糕在空中呼啦、呼啦地交错飞行。我们无忧无虑地吃着蛋糕,坐在了相邻的位置上。
在我的视线前方,是秋君和真田君的身影。面无表情的两个人正面对面聊着天,总感觉有一股威压感。我和素直彼此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
律酱跑了进来,酱点心分给了我们。
巧克力、奶糖、巧克力夹心饼干。还有……百乐滋。
最喜欢百奇的素直,咔嚓、咔嚓地咬着百奇的前端。
发现了我的视线之后,素直拿起下一根百奇送到了我的嘴边。
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嘴唇就被轻轻地戳了几下。我急忙张开了口。
真的可以吗?我问道。
当然可以呀。素直回答道。
我战战兢兢地张开嘴,一根百奇塞进了口中。在舌尖上融化,嘴唇稍稍染上了一些色彩。甜甜的巧克力味。
真好吃。是真的呢。
明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却一起吃吃地笑着。
喜欢百乐滋的我,在那一天喜欢上了百奇。
教室开始摇晃。律酱的稿纸全都被倒了出来,如同落英缤纷的雪花一般,四处飞舞。
前辈们,请读一读这个。就像迫不及待,我和秋君率先站了起来。随后我拉起正在迟疑的素直的手,一起走了过去。
多么幸福的梦境啊。
我一直想要这样生活下去。
我,一直想要和大家一起生活下去。
◇◇◇
第二天。
我穿着素直平时穿的白色运动鞋去上学。
教室里没有讨论昨天的电车事故。
虚幻的女高中生和电车做了亲密接触之后,留下衣服,突然就消失了。这种充满神秘色彩的新闻,仅仅在少数目击者之间流传。昨晚有日本男足的比赛,托此之福,完全没有成为话题。
秋君一脸不安地望着我,我对他嫣然一笑,将书包挂到了桌子旁边,用穿在手腕上的皮筋将头发扎成了半丸子头。
天蓝色发圈和制服一起丢了。我改用沉闷的黑色发圈扎起了头发,站起身来。
在班会开始之前,有件事需要解决。
走出教室,上楼梯。当我经过的时候,学生们忘记用簸箕收走的土堆就会缓缓地沿着梯段滑落下来。
在可见的世界中有一些不自然的感觉。眼睛里好像嵌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板。虽然我的眼球在滚来滚去,但是隔着玻璃,任何人都无法察觉我的感情。
必须紧张。丝毫不能动摇。
我必须笑得像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
走在陌生面孔聚集的走廊中。
和刚从教室出来的人影撞了个正着。正是目标人物。
在对方认出我之前,我的嘴角向着天花板方向微微挑起。
我需要装出一副可爱的后辈模样和他搭话:
「早濑前辈,早上好。」
这一声早上好和戚风蛋糕相去甚远。
如果硬要说的话,更像是扔在平底锅中的煎蛋。硬邦邦的,即便是戳几下也会毫不介意地弹回来,焦焦的煎蛋。
他的反应很有戏剧性。
「诶,哈?!等一下,怎么回事?」
一看到眼前站着的人是我,早濑前辈错愕万分。似乎要比一个强力挑战摆到面前还要糟糕几分,他逃一般地向后退去。
哐当,他的后背撞到了门上。巨大的声响让教室内学生都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早濑前辈的眼球在东张西望,转个不停,显得无法冷静下来。似乎十分害怕将焦点对到我的身上。
事实上,早濑前辈已经魂飞魄散了吧?确认了昨天傍晚的新闻之后,你一定是很纳闷吧?由于线路内的检查,列车运行出现了暂时性的混乱。无论哪个频道,对于那个已经碾成碎片的女高中生都只字不提。
我也不是为了让这个人安心才来三年级的教室的。
对这种无人可以裁决的罪过,我不会装成好人,就此饶过他。我就是为了彻底戏弄你一番才会来到这里的。
朝着瞪目哆口,浑身僵直的早濑前辈耳边,
我踮起脚尖,像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了过去。
「谢谢您杀了我呢。」
阴冷、微寒,从嘴边流露出的声音甚至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哇!」
惨叫声浅显易懂,早濑前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似乎吓瘫了。站不起来,浑身颤抖得似乎要挤出声音来。但是牙齿无法合拢,实际上只是嘎达、嘎达的碰撞声。
因为已经超出了常规状况,教室内嘈杂的吵闹声增加了几分。但受到昨天的比赛留下的影响,没有任何人跑过来。
我冷冷地俯视着这个抖成筛糠不成器的男人。
没有任何感觉。生气也好、悲伤也罢,什么都没有。
说起来,秋君对成为家里蹲的真田君就是这样评价的。
心里就像有了一个空洞。
我也是这样的。
这个男人,将我,掏空了。
「很疼呢。」
说出的话语。笑着的嘴角。踩在地板上的双脚。摇晃的头发。
全部,都被他斩断了。真正的我什么都没有说,没有笑,也没有哭泣。
「饶、饶命。饶命啊。」
「要是他死了的话,我就会宰了你。」
「哇!饶、饶、饶命。」
只会说这句话了吗?我的视线从这个无聊的男人身上移开。
这么一来,早濑前辈就再也不会接近秋君和真田君了吧?就不会伤害到他们了吧?
感到自己稍稍放心了一些,我一下子没了干劲。
抱紧自己颤抖的身体,一溜烟地冲向卫生间。
对着坐便器,不停地吐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胃中的东西。黄色的胃液泛着泡沫,拉成了丝。这股恶心的感觉久久无法抹去。
◇◇◇
下学后的文艺部社团活动室内。
「律酱,你的小说投稿了吗?」
听我这么一问,律酱一脸不可以思议地抬起了头。
「还没有呢,我还没有推敲完。」
「这样啊」
虽然觉得有点遗憾,但我并没有说出来。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律酱会马上发现的吧。
「要是写完了的话,就算你不愿意,也要把你绑在椅子上给我们朗读。」
哈哈哈,律酱笑出声来。
和往常一样,社团活动的时间缓缓流逝。从下往上,从右往左,从左,再向右。
团团转,笑声萦回荡漾。慢吞吞,时间袅娜依依。这是我的,重要的,时间。
将钥匙还回办公室之后,去迎接自行车。车轮旋转。我向秋君和律酱挥了挥手,笑着告别。
秋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感到他的视线望向了我这边。但我一次都没有回头。回头的话,我感觉自己的决心就会因此动摇。
车轮旋转。咔嗒、咔嗒。旋转的声音传入耳中,一次、两次、三次,随后脚落在了地面上。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站在自己家门前。
锁好自行车。啪嗒,啪嗒,我抚摸着尚且温暖的座椅。“也许只是沐浴在海风之中一会儿,但要忍耐呀。”我心中对它说着。
将自行车停放在原地,我径直走上了一条通往海边的道路。
在用宗地区,有很多小路,只要打着伞就不会走错。
也不知道听谁说过,这些道路是因为城镇建在海边,为了抵御海啸才做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眼下,也就是在我出生之后,附近都没有遭受过大型海啸的灾害。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大。防洪堤附近的公园里并排种着许多松树。据说是防浪林,为了防止海啸和风暴种下的树木。说来已经种了几十年,为了防范海啸和风暴,人们在海岸附近施展了各种各样的本领。
公园里,一位老奶奶牵着两只狗在散步。犬种是什么来着?一只是柯基,而另一只脸白白的扁扁的,想不起来了。
从堤坝上向下看去,海水陆离斑驳,片红片黄,似乎正在吞噬着晚霞。
再过一小会儿,红色就会消失殆尽吧。低头看着走在沙滩上的情侣,看着衣着笔挺,跑步的中年男人……碎浪迸溅,可似乎距离他们尚且遥远。
用运动鞋蹬着石砌的堤坝向上爬。
蹲在堤坝顶,向下看去。竟然可以看到远远的沙滩,我的心脏一下子就冷却下来。
很久以前,素直和律酱曾经手拉手从这个堤坝上跳下去过。如果用相机拍着下降的瞬间的话,看起来就像是在空中翱翔。这种考验胆量的游戏在小学时十分流行。
最终,在一个女孩子落下的时候腿被玻璃碎片划伤之后,这个秘密游戏被老师和监护人发现了。当时就开了全校动员大会,全面禁止孩子们在海边玩耍。
我也想要跳下去一次。但看起来好像很危险。素直给我的评语是很温柔,和素直不一样,所以我没有那个胆量。如果有人认为这是不好的事情,摇头拒绝的话,我就会失去跳下去的力气。
我将视线投向远方,双脚在微微摇摆。
「我已经掉在铁轨上了,掉过了,所以没问题的!」
值得遗憾的事情,已经,没有了。
毫无价值地喃喃细语随风而逝。
我眺望着大海,许久许久。漂浮着的白色小船。飞过头顶的海鸥。
我的脸颊抽动了几下,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听不到在海边散步的任何人的笑声了。
我成了一个人。夕阳业已西沉。四周渐渐变得昏暗起来。
到底过了多久呢?我一直在发呆。
我从堤坝顶部走过,沿着五米外的金属楼梯走了下去,走向沙滩。
每他迈出一步,锈迹斑斑的楼梯就像是在责备我一样,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似乎是在警告吧。
海浪的声音。潮湿的海风。嘶~呼~鼻孔动了动,曾经无法感受到的浓郁的咸味,这次的清晰地收入了鼻腔之中。愈往前走,大海的气息就愈发浓郁。
远处,防浪堤上的灯塔在闪烁着光芒。红、绿、红、绿。宛若交替的舞步,光彩夺目。无数滚落在脚下的小石子,被波浪的飞沫打湿,变成了彩色石沙。
踩着卷起泡沫的海浪一端。
眯起眼睛,聚精会神地凝望着护堤石的最远方,望着那逐渐下沉的水平线。
月隐云后,没有月光洒落下来的夜晚。
嗯。
深夜中的大海,就像是一个怪物。
掀起黑色的波浪。
像是巨人的手在召唤我过去。平静的咆哮略带悲哀。
等到这个时间就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
如果不被任何人看到,就没有任何问题。即便是复制品不为人知地消失了,警察也不会展开搜索行动。
我的脑海中『归来的美人鱼』一直在打转。
至今为止,我不止一次这么考虑过。
如果像Aloysia・Jan的Doppelgänger一样沉入海中,或许,我也可以和她一样化作泡沫,静静地消失不见。
在海岸边脱掉了有些不习惯的运动鞋。脱下袜子,折好放进鞋里。
制服,原本应该是脱掉的吧?毕竟是素直的东西。但即便是没有人,我还是有些抵触在外面赤身裸体的模样。
对不起,弄坏了两件制服。
直到最后都很抱歉呢。
请原谅,素直。
光着脚,踩在沙滩上一阵接一阵的刺痛,像是在责备我。
慢慢地迈步,走进了潮涌潮退的海水之中。
夜晚的大海,要比想象中温暖许多,没有真实的感觉。被日头照得时间越长,温度就会下降越慢吗?
蹲下身去,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海水,咸得让我皱起眉头。
挺直腰,站起身来。继续向前。海水早已没过小腿。
对了,素直不会游泳吧?
直到上了初中,体育课都是一旁参观学习,拿着长杆清扫网提心吊胆地捕捉着漂浮在泳池中的苍蝇和甲虫。
我呢?
会游泳吗?
或许不会游泳吧。
要是不会游泳的话,就好。
「直!」
有人在用力地向后扯着我的胳膊。
我回过头去。
「明明就是半丸子头,别无视我啊!」
他喘着粗气站在那边。
几分钟前我就听到有人对着我的后背大声怒吼。那声音似乎是拼命在制止我。明明我就想装作听不见,但是海浪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掉这个吼声。又不能放任不管。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找我呢?
对着秋君,我小声呢喃了一句。
「我打算要消失了。」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咬紧了牙关。明明你是知道的。
即便是所有人都不明白,唯独你是一定明白的,明明如此!
「人死了的话,就应该万事皆空了吧!」
这是在伦理课上学过的。人也好,虫也好,动物也好,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我们要慈悲待人吧?满怀珍惜地牵起手来,然后活下去吧?
「我却没有万事皆空啊。在我心里,明明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类。」
我笑了起来。声音拔高了几分,卑微地笑着。
明明我打算这么笑起来,秋君的眉毛却痛苦地皱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我笑得不够好吧?其实,从昨天开始,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结果不是啊。完全不是啊。复制品是死不了的。」
秋君没有回答。应该是没法作答,也不可能回答出来。
我也好,他也好,想必一定都很害怕,很害怕吧。
「那我,是什么?」
莫非是喉咙里喷出血了不成?我不禁这样想着,很痛。
头、肚子、喉咙,都很痛,很难受,喘不上气来,简直莫名其妙。
「现在的我,和死去的那个我,真的是同一个我吗?」
这是因为,我昨天就被电车碾成碎末了,死掉了啊。
被压扁了呢。痛得几乎想要哀嚎出来了。确确实实,死掉了啊。
对此,我的记忆十分鲜明。
但我又再生了。只要原型呼唤我的话,复制品就会毫发无损地复活。
那么现在的我,还是那个碾成碎末的我吗?
还是仅仅记录着碾成碎末这件事,装作是我的我?
「我是和你一起去动物园的我吗?是和你一起在活动室吹电风扇,和律酱一起读小说的我吗?是那个观看篮球比赛的我吗?我现在……还是完整的我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人知晓。
「抱歉。」
喉咙里僵成一结。我无法明白秋君道歉的意思。
被海浪淹没的脚,就像沉入玄冰一样动弹不得。只有被抓住的手腕,渐渐地渗出热意。
只有那里还活着。有脉搏。活着,在跳动。简直可恶至极。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不是秋君的错。」
这一点,只有这一点是错的。你是那个遭到怨恨被推下去的人,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因为直你还活着。」
「可这太过分了。」
「抱歉。」
「太过分了吧。」
「抱歉。」
其实,我没有责备的权利。
要是在那一天,要是我的手如果无法够到秋君,让他在自己眼前掉落下去的话,我应该也会采取一样的行动。
跑到真田君的家里,哭喊着求他救救秋君,面对不知来自何处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复制品,面对双目圆睁,僵直地站在那里复制品,不停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也会错误地认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人。
只能相信并且深信。只能……感谢奇迹。
「那和我一起化成泡沫吧?」
就像埋怨一样,我开口说道。脸上挂上了嘲讽的笑容。眯起眼,笑着。
真的想让这个温柔的人抛弃啊。只要掸落右臂上握紧的触感,我就可以不用溺死在这海水之中,直接消失吧?
秋君松开了紧握的手。
「不要。」
嗯。是这样啊。
听到秋君答案之后,我转过身去,背朝着他。
我并没有觉得冷漠。因为我说了殉情这种蠢话,随后幻灭了而已。
这样挺不错的。这样我就可以放心消失了。
在生我养我的城市的大海之中,化作一粒泡沫。
膝盖、臀部、大腿,都已经浸没在分辨不出来温度的海水之中。
脚趾已经抓不住沙子。身体随着海水的潮涨潮落晃动着,摇摇晃晃,无所可依,在无根的大海之中,我好像马上就要倒下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
其实我很受打击。因为,秋君拒绝了我。
鼻子里阵阵酸痛,并不是因为咸咸的海水。
「不要这样啊,直。」
我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为什么?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呢?
「很危险的,秋君。回去吧。」
脚下踉踉跄跄,我头都不回地大声喊道。但是汹涌的海浪声掩盖住了我的声音,似乎声音没有传过去。
「我怎么可能把你扔在这里不管啊?」
可是他低沉的声音,却毫厘不爽地贯穿了我的耳膜。
「你怎么能让我放弃啊?也太任性了吧?」
我不会停下脚步。
「我会去跪在秋也面前,拜托他不让我消失。哭求他,哪怕是很难看,哪怕是很不成体统,我也会全力拜托他让我活下去。」
这次海水已经浸没我的腹部。
「因为我想要和直一起活下去!」
冷得让人窒息。被海浪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是为了和我一起去动物园,为了和我一起去游乐场,为了和我一起去祭典,为了和我一起去水族馆,为了和我一起去电影院而生的。」
海水已经没到胸部。
「现在只去过动物园和祭典。」
脚底已经接触不到沙子。
「哪里都别去!与其变成泡沫,还不如一直待在我身边。」
像是恳求,被泪水打湿的叫声远远超过了海浪的声音。
我——
不能装作没有听见。
「我喜欢你啊!」
啊……
在我空洞的胸中,我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卡拉,卡拉的发出回响。
但我不能承认它。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了,就会害怕消失。
不。它果然是不一样的。
其实从一开始——
明明我最害怕的,就是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直!」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惨叫声落入我的耳中。
抬头望去,一股高高的波浪涌到我的眼前。
我连叫都没有叫出来,就被吞没在黑色的湍流之中。
我无法睁开双眼。为了不被困在这冰冷黑暗的阴影之中,我的四肢拼命乱动。
哪边是上?哪边是下?如果分不清左右一通胡闹的话,手腕就会被飘来的树枝或其他什么东西抽麻。嘴里混进了咸咸的沙子,噗噗噗,吐出来的是泡沫。
我要就此化作一粒无聊的泡沫了吗?
不要啊。
不要!不要!不要!!
就在此时,我摸到了一只强力的手臂。
手臂肌肉结实。马上我就反应过来了,因为我曾经触碰过几次,知道这种强壮的触感。
我忘记了挣扎,放松了身体。
将全身都交给了他,被他抱入怀中。
黑魆魆的暗潮宛如活物一样,猛烈地蠕动着。他并没有反抗海浪的流动。而是顺着涌向海边的浪水,抱着我逃了出来。
「噗、噗……」
脸露出水面的时候,我一下醒了过来。
滚到湿滑的沙滩之上。紧接着,我拼命咳嗽个不停,把吞下去的咸水吐了出来。蜷起身体,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
好痛苦。好痛。身上不知道被划了多少道细小的伤口,海水蛰得好痛。
但是痛也好,痛苦也好,都是因为我还活着。
「没事吧?」
他一个劲地问着,不停地拍打着我的后背。
我穿过自己像是裙带菜一样的头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注视着我的双瞳,闪烁着点点光芒。这时我终于发现,覆盖住天空的云朵移动了,皎洁的月亮将他的目光照射得光辉灿烂。
星光在头顶一闪一闪,这是一个美丽得让人想要流泪的夜晚。
即便是死,也一定会死不瞑目的,美丽的,温暖的夜晚。
他伸手梳理着我的头发。梳理着湿漉漉的,要比靛青的夜空还要浓郁的长发,小心翼翼地。
头发、嘴里、制服都乱糟糟的。我的全身沾满沙子,实在受不住了,低声呢喃着。
「不算……没问题吧」
我刚一说出口,秋君就露出了担心的神情。
「哪里疼吗?」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啊!」
卡拉,卡拉,我用力按住发出声音的胸口。
「名字只是借来的。社保卡、学生证、房子、家人、自行车也一样。我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你有十九万八千七百五十日元。」
「不对!我现在只有十九万三千四百三十日元。」
电车费用,买饮料的费用,巴士票钱,以及动物园的门票钱。
两个人拍的照片的钱,还有温泉水豚炖牛肉钱。
在你嘴里融化的蜜瓜刨冰、半份章鱼烧——许许多多不可替代的东西,让我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财产……变得更少了。
「你有半丸子的发型。」
「那个发圈是妈妈的东西。就放在洗漱间里面,酒店里带回来的东西。」
「那你还有我」
卡拉,卡拉,是车轮的声音。
海浪的声音也好,崩塌的沙子城堡也好,刷刷地不知被冲向了哪里。
「还有我,怎么样?」
这还不行吗?他像是在不满地说着这句话。
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的耳朵、脸庞都染上了红色。我不由得看痴了。
「不」
我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勉强摇着头。
「不行吗?」
他说出的那句粗鲁的话语,已经完美地收进了我的心间。
明明是那样一个扭曲的洞穴。明明是一个再也无法填补的伤口。
明明就是如此,还是被彻底堵上了。能如此恰好弥补的东西,在全世界去寻找也无法找到吧?
「不,我……真笨啊。」
事到如今,我害怕得手脚发抖。我这是打算做何等荒谬的事情啊。
虽然用“消失”这样美丽的词语来掩盖,但我其实是想去死。
明明那么痛,却打算再一次去死。
滴答,滴答,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混杂着沙子。海水变得越来越咸。悲伤、后悔、恐惧,以及不知是什么情绪掺杂在一起。
秋君抬起双臂,死死地抱住哭个不停的我。
温暖、安心,那一瞬间,泪水如决堤般涌了出来。
「明明你在,我还要去死。真笨」
我提高了几分音量,放声大哭。
好笨啊!我!明明有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在我身边。
他用手分开那汹涌的波涛,就像理所当然一般,抓住我,将我带了回来。明明就有这样的一个人在我身边啊!
「撇下自己最喜欢的你,我真像个白痴。对不起,对不起。」
秋君像是有了什么反应,肩膀动了动。
就在这时。
『大白痴!』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怒吼,我和秋君都被吓了一跳,一下子分开了。因为实在是太吃惊了,眼泪都吞了回去。
因为听到的声音对我们都无比熟悉。
我瞟了一眼秋君胸前口袋里的手机,似乎开着外放模式。不管是合成器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这个声音我应该没有听错。
「律酱?」
「刚才和广中说让她在学校附近找一找。找到的话就打电话联系。这么一看,似乎给打过去了。」
借着篮球赛的机会,文艺部全体成员交换了联系方式。
「手机没坏吗?」
「我这是防水手机。」
「诶?好厉害。」
『那些事情和现在有关系吗!』
是!两个二年级学生当即跪坐在地。
曾经苛责般一下一下刺痛脚底的沙子,如今柔软的像是一个靠垫,接住了我。
『你这个大白痴!废柴!亏我还叫你直前辈,也太任性了吧!』
律酱在大发雷霆,我在瑟瑟发抖,同时,我又感到歉意漫漫。
其实,她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和律酱关系很好的爱川素直此时正在家中。
「律酱,那个——」
『半丸子头才是直前辈吧?是吧?』
我的呼吸停住了。
问出“为什么”的声音发音很奇怪,似乎传到了律酱的耳中。
『我知道的。因为完全不一样。』
耳畔边响起清爽的笑声。从小学开始,我就很喜欢律酱的笑声。仅仅是听到,心里就十分兴奋,想要和她一起欢笑。
这么一说,律酱总是分给我百乐滋。
喜欢百奇的是素直。喜欢百乐滋的是我。
大概律酱的书包里总是常备着两种点心吧?
『要是无处可去的话,就来我家吧。我会想办法的。什么都能做哦。』
也许是她听到了我和秋君的对话。对并未详尽说明的事情,律酱似乎也掌握了不少。
『所以说啊,一个人去什么地方这种事是不行的哦!我和素直前辈联系过了,她说直前辈还没有回来……我就好担心,好担心,担心得都快疯了。』
「律酱。」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
只是我和素直都没有注意到而已。律酱她从小就从正面认认真真地看着我们,和我们面对面。
也不知是没出息,还是不好意思,这次我并没有流下泪水,而是大量的鼻涕。
「对不起,对不起,律酱,谢谢你。」
秋君在裤兜里摸索了半天,然后递给我一个东西。我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看向了那边,是一包没开封的纸巾。
战战兢兢地打开封胶,纸巾包里面也进了水,但总比没有强。我急忙拿出其中几张浸水较少的纸巾。
擦鼻涕。
夜晚的海边响起了蠢蠢的擦鼻涕声音。海上浮起明月,秋君望向了那边。他的这种温柔,让我既感激又惭愧。
『今晚怎么打算的?要不来我家?』
看到我刚一擦完鼻涕,律酱趁机问道。
「没事的。我要乖乖地回家。」
『ε=(′ο`*))唉』
原本以为她会放心不少,结果听起来十分遗憾的样子。但律酱继续爽朗地说道:
『那下次来我家一起过夜吧。我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只有我们三个人。』
「三个人?」
『我、直前辈,还有素直前辈。』
试着想象一下,就像是曾经的那个梦境在延续,好开心。
但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总觉得欠缺几个人。我瞟了一眼身边。
「那秋君呢?」
『女生会耶,要带男朋友来参加吗?你这人啊。』
「男朋友?」
「是男朋友。」像是插嘴一样,他提高了嗓门。「是男朋友呀?」
我和律酱隔着手机不约而同地咯咯笑着。被我们嘲笑的秋君不满意地将嘴撇成了八字。
他说,男朋友。
总觉得,这个词很不靠谱呢。
和他交往的我。我,是我!
能够拥有说得如此坚定的自己、能够拥有自己独有的自己,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吧?无论是人,还是复制品。
就像我出生的将近十年间,从来不曾知道会有这样温柔的一双手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尚且还埋藏着许多神秘的事情。
复制品也会谈恋爱。教会我这一点的,正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