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幕

1

如果这是一部动作电影的话,那么为了应对和幕后真凶的最终对决,我现在就应该开始练习空手道或者是功夫了,但我干的第一件事却是看书。

「你记得要去看看《皆大欢喜》哦。我该去准备午饭了」

美里这么说着,朝着我笑了笑,挥动着双手。面对如此可爱的请求,我岂有不看之理。

由于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想出门,我买了《皆大欢喜》的电子书。转眼间就又到了周一的线上授课,须贝也给我发来了信息。我把这阵子的经历告诉了他(当然不包括美里和我能看见过去的事情),时间倒是过得飞快。

下午的课停掉了,大学内部好像也有各种各样的会议要开。

我给三郎喂好猫粮,自己则热了一些冷冻食品,吃完之后便开始读起了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由于这是我第一次读戏剧作品,刚开始我不是很能看得进去,脑子里迷迷糊糊地在想着美里的事情。她现在是多大了呢?看起来应该和我差不多。她是一个人住吗?那也就是说和我一样是大学生——?

而在不知不觉中,我沉浸在了书本的世界里,即便在三郎的干扰下也还是一口气看完了。

等到了太阳下山我才终于看完,我迫不及待地凝望着三郎的瞳孔。

美里依旧穿着和今天早上一样的衣服,她那边依旧还是午间的阳光。

「莎士比亚怎么样?」

「真的很有趣,挺意外的。台词的品味也太好了。我完全不觉得这是四百年前的东西」

「对吧,莎士比亚真的超级厉害的!」

美里的眼神中闪烁着光芒,她陶醉般地向我讲述着有关莎士比亚的各种事情。表情也在不断地变化,可爱极了。虽然话题已经完全跑偏了,但是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开心,我也不忍心打断她。

「……嗯?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冒烟?」

三郎敏感的嗅觉捕捉到了异味。仔细一看,美里的四周好像都漂着稀薄的烟雾。

「唉——?」她环顾四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随后,她惊呼一声,急匆匆地跑到了我的视野之外。美里那边的三郎也追了上去。美里住的地方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恐怕是东京都内的高级公寓吧。我能隔着蕾丝窗帘隐隐约约地看见高楼大厦的顶端。美里的家中有将近一百英寸大的显示器、沙发、玻璃桌、长毛绒的地毯、观赏植物……一眼就能看出质量上乘的陈设家具在美里家中比比皆是。

环岛型的系统厨房中,平底锅正在不断地冒着烟。

「啊,哇,哇,哇,哇——!」

美里像是漫画里那样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美里,你先把火关掉!」

我不由得大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任何意义。美里已经自己把炉子的火给关掉了,她抓起一条毛巾,可是又不小心把菜刀碰到了地板上。受惊的三郎直接跳开了。美里用水把毛巾弄湿,盖到了平底锅上。伴随着一阵咻咻咻的声音,蒸汽缓缓地升腾而起……

看到美里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处理好了一切,我安心地松了一口气。美里有些失落,她垂头丧气地抱起了三郎,回到了那个有着大书架的房间。

「呜……」她的表情泫然欲泣。「我只是想和小窃你稍微聊会天而已……」

「我还以为你已经吃完午饭了呢。用火的时候可不能走开啊」

「对不起……」

「还真是有够冒失的呢。你没有看到平底锅烧焦的未来吗?」

「呜……好过分……不要说这么坏心眼的话嘛!」

虽然感觉美里很可怜,但我还是没忍住笑了。

我姑且中断了连接,重新恢复之后——美里那边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她收拾好了厨房,吃完了午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又一次说道。

「那么,我之所以要让你去看莎士比亚——是因为这对于你今后加入大学的戏剧部而言是必须的」

「戏剧部——」我不由得喊了一声「唉?为什么是戏剧部啊!?」

「嗯……」美里稍作思索,说道。「如果你在迷宫里面,看到一个写着“出口在右边”的板子,那你也会往右边走吧?」

「嗯」

「迷宫的出口就是戏剧部」

「真的假的……?」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美里朝我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虽然我想应该会很辛苦,但是为了能赶上一周之后的入部试镜,要加油哦。」

「唉?我参加个社团活动还要试镜的?」

「对,因为戏剧部是由一个魅力超级浓厚的部长在掌管」

「不是吧……这样的话还不如去学功夫呢」

「功夫——?」美里有些疑惑。

「没什么。不过,我从来都没有演过戏剧啊。就一个星期能成样子吗……?」

「没事的,我会教你的」美里挺起了胸膛。

「美里你演过戏剧吗?」

「懂一点而已。不过没事的,只要你好好地表演,一定能及格的!我能看见这样的未来」

「真的假的……」

我心中的不安开始弥漫开来,就像是平底锅上冒出来的烟。

「那咱们就从发声练习开始吧——」

美里依旧没有注意到我的不安,而是非常愉悦地这样说道。

2

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时间的流逝真的快得让我惊讶。在线上授课的间隙中我会和美里闲聊,下课之后便开始练习戏剧,这样的循环往复让我感觉无比愉快。我甚至想让这样的生活永远持续下去——然而,正如美里所预言的那样,大学恢复了线下授课,我必须要去上课了。

在驹迂站乘上电车,在高田马场下车,经过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来到学校。

久违的校园让我感到了些许怀念。

我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把三郎从宠物包里放了出来。这是美里的指示,貌似在之后三郎会派上用场。它转过身来望了我一眼,便优哉游哉地走开了。

我向着第一节心理学的教室走去。门口放置了消毒液,还贴着“请勿交谈”的纸张。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没想到很快就听到有人无视警告在聊天。

「我最近在跟男朋友远程同居」

「远程同居?」

「就是把视频聊天一直开着,和他聊一整天」

原来如此,现代还有这样的概念啊……我像个老头子一样很是佩服。

「我开始关心家里的卫生和打扮自己了,真的全都是好事呢」

这么一想,我自己的房间也变得干净整洁了很多,我还拿出了自己仅有的存款给三郎亲手做了一个猫爬架。早上起来我还会正儿八经地洗脸和换衣服。

莫非,我和美里之间也在体验那种所谓的“远程同居”……?

一想到这里,我就突然间开始害羞了起来,口罩底下的脸阵阵发烫。

——不过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跟美里交换过联系方式。她总是会灵巧地岔开话题,不肯告诉我联系方式。明明用手机比用猫要方便多了。这是为什么呢——?

心理学的课程开始了。

要是好好学的话,没准我也能猜透美里的心吧。我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些蠢事。

3

下午四点,上完所有课之后,我走向了文化系社团所在的活动室大楼。我很快就知道了戏剧部的活动室在二楼的尽头。因为门口贴着这么一张玩意儿。

“戏剧部 大大绝赞部员招募中!将你的头颅与热血都抛洒在舞台上吧!在舞台上献出生命吧!勇猛的武士啊,来吧,来到这名为试镜的决斗场上!”

A4纸上写着令人感觉快要窒息的毛笔字。这样的纸张沿着二楼的走廊,一直贴到了最尽头。而且更加可怕的是,这玩意儿还不是打印出来的,每一张都是手写的。甚至让人怀疑写这东西的人的精神状态。

「好想回家……」

我不由得很是切实地抱怨了这么一句。当然不会有任何人听见。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了惨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听起来透露着几分癫狂,就像是人在临死前发出的那种极其悲哀的声音。

下一刻,位于尽头的戏剧部活动室的大门突然间打开了。

我目瞪口呆,惊呆在了原地。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走了出来。

不断地有鲜血从他那开裂的额头上滴落下来,男人像个丧尸一样摇摇晃晃地,用一种让人心里发毛的脚步向着我走来。

「纳命来……纳命来……」

男人不知道在念叨着些什么毛骨悚然的话,我害怕得不得了,吓得顿时跟墙壁合体。浑身是血的男人好像没有注意到我,而是径直在我面前走过了。

……不管怎么想都很糟糕。他们到底在活动室里干什么啊!“抛头颅撒热血”难道不是一种比喻手法吗!?今天还是先离开比较好,到时候再重振旗鼓……我给自己找着借口,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

「你是想加入戏剧部对吧?」

一把声音将我叫住了。我被吓了一跳,打算站着不动装死,但是背后的那个家伙貌似并没有被我骗到。我冷汗直流。

我无比惊慌地转过身去……

一个半裸的男人威严地伫立着。

男人下半身穿着一条牛仔裤,饱经锻炼的上半身则一丝不挂。不对,说是一丝不挂好像也有点问题,这家伙有着厚厚的胸毛,一直从胸前延续到了肚脐下面,甚至已经到了说他穿着胸毛也不奇怪的程度。

「你是想加入戏剧部吧?我看得出来的哦……」

这家伙的形象看起来和心灵感应八竿子打不着,可是却说出了心灵感应一般的话。

「好了,别翻白眼了,跟我进来试镜吧」

没等我反应过来,男人就已经把我给牢牢地抓住了。他把我带到了活动室里。

活动室非常宽敞,有一个室内足球场那么大。墙边的架子上摆满了舞台布景和服装箱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大大的屏幕和投影仪。

——然而,这些细节已经不重要了。

一块沾满鲜血的木板掉在地板上。

而既然地板上有一块沾满鲜血的木板,那么除了这玩意儿以外,看不见别的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不管再怎么说,那可是沾满鲜血的木板啊。

「来吧,让我看看你有几斤几两」男人这样说道,坐在了椅子上,面前还有一块为了防止感染而设立的亚克力板,他摸了摸自己的胸毛,像是在摸下巴上的胡子。他的这一举动害得我的视线只能在胸毛和沾满血的木板之间反复横跳。

「对了,忘记跟你做自我介绍了。我叫阿望志磨男。是戏剧部的部长」

怪不得美里形容他是“魅力超级浓厚”的部长啊。还真是在各种意义上都很浓厚……

「那个……为什么地板上会有沾满鲜血的木板啊?而且你为什么不穿衣服啊?」

「你不觉得还是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比较有礼貌吗?」

「好的……我叫纸透窃一」

「很好,纸透,你是二号选手了。开始试镜吧」

……看来他是真没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阿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纸条,向着我扔了过来。

「顺带一提,有过戏剧经验吗?」

「没有,我是门外汉」

「那你的阿望分数就从50开始了」

虽然不知道他嘴里的阿望分数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我还是姑且打开了那张纸——我愣住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台词吗?」

「……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里面杰奎斯的台词」

「很好!你这不是挺懂的嘛,阿望分数+3!好了,赶快表演给我看看吧」

我平稳了自己的呼吸,开始了表演。

「全世界是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

阿望突然间停下了摸自己胸毛的手。我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表演水平高得惊人。

我想起了和美里的练习。她的建议准确得令人惊讶。她的话语能轻柔地沁入人心,让我在下一刻就掌握到更好的演技。就像是轻快地穿行于水池中的踏脚石一般。也许,美里知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演技提升的未来,于是便循循善诱。我总觉得自己感受到了美里口中那种类似于“命运”的东西。

结束表演之后,阿望很是佩服地问道「你真的是门外汉吗?」

「姑且还是有练习过一个星期的」

「一个星期——!」阿望笑得很是豪爽。「原来才一个星期吗!很好,阿望分数-20!」

「不是?你这怎么还扣分啊?」

「阿望分数归零了才算及格」

「你有病吧!」

那刚才加的三分是帮倒忙啊……阿望由衷般高兴地说着。

「来吧,剩下的33分,拼上你的命也将其减掉给我看看吧!」

貌似还得经历一番艰难险阻……我的心情有些绝望。就在这个时候,活动室的门开了,一位戴着眼镜的女生闯了进来。她扯着嗓子,喊出了一句让我意料之外的话语。

「不好了——着火了!」

4

依旧半裸的阿望高速奔跑着,我跟在他的身后。一片灰烬在风中飞舞。烧焦的臭味闯进了我的鼻腔。活动室大楼东边已经燃起了大火,洁白的墙壁都被熏黑了。现场聚集了一大群人,异样的声音不断回响。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刚才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人从后面勒住,猛烈地挣扎着。他那背负着火焰的身姿让我不寒而栗。

「啊,窃一,这不是窃一吗!」

拘束住男人的家伙突然间这样说道。他身材健壮,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看起来像个运动员。我仔细瞧了两眼,才发现他就是须贝健太郎。我和他在四月份认识,结果马上就开始了线上授课,因此我们一直都只是在网络上聊天而已,这导致我没能一下子认出他来。而且戴着口罩也让我更加难以辨认了。

「窃一,来帮帮我!」

我反射性地采取了行动,和须贝一起按住了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阿望大喊道。

「灭火!赶快灭火!」

在阿望的指挥下,大家通过接力的方式,不断地用水桶朝着起火的地方泼水。再加上两瓶灭火器的狂喷,总算是将火给扑灭了。

在喷吐着白烟的烧焦物前,有个女孩子跪倒在地上抽泣着。她的穿着很是时尚。戴着一顶粉色的帽子,顶着一头金毛的同时发梢还是粉色的。衬衫上面的图案看起来像是喝醉了的毕加索画出来的曼切堪猫。

「呜呜呜……我呕心沥血做出来的大型道具没了——!」

我听了一阵子,总算是搞清了事情的原委。大型道具和小型道具的制作组租了一台卡车,把自肃期间自己在家呕心沥血做出来的道具给搬到学校里。在搬进活动室之前,道具先原地卸了货,结果就那么一小会儿没有注意,火焰便燃烧了起来。

「所以,这家伙就是纵火犯对吧……」

阿望抱着胳膊,望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是的,我看见他望着大火一边流眼泪一边念叨着什么纳命来之类的话」

「那不会错了!」阿望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是,不是我干的——!」浑身是血男人突然间大叫道。「我只是精神有点恍惚而已……我没有放过火啊!」

「谁会相信你这个浑身是血的家伙嘴里的话啊!」

阿望怒吼道。当然我是觉得半裸的男人嘴里的话也同样没有什么说服力就是了。

我的脚边突然传来了些许发痒的触感。我这才发现是三郎跑过来了。我把它抱起来,偷偷地跑到没人的地方,然后凝望着它的瞳孔——

美里的表情有些为难。

「还真是出大事了呢」

「各种事情的展开眼花缭乱的搞得我头都晕了。美里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对吗?」

「嗯,但是阿望实在是太浓厚了,不管看多少遍都觉得很好笑呢」

美里可爱地笑了,她擦了擦自己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说道。

「那么,小窃你得找到真正的纵火犯才行」

「唉?我吗?可是究竟要怎么做?」

「没事,很简单的,因为有一位可爱的目击者在哦」

「可爱的目击者……?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姑且中断了连接。三郎歪着它的脑袋。

我再次,凝望它的瞳孔——

「拜托你了!!」

我突然间听见了很大的声音。被吓了一跳的三郎差点从阳台上的扶手上掉下去。敞开着的窗户中传出了阿望的应答声。

「准了!」

伴随着一声巨响,门被打开了,当时还没有染上血的浑身是血的男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活动室。

「我叫佐村猛!是新入学的大一学生!我在高一的时候,有幸目睹过当时高三的阿望前辈你的舞台,在那之后我就一直非常地憧憬戏剧!」

「这份志气很棒!」当时还穿着T恤的阿望说道。他身上的T恤印着那两只田鼠《古利和古拉》的图案(⊙注9)。世界观的割裂感实在是太强了。

「来吧,开始你的试镜!」

阿望坐在折叠椅上,佐村则站在亚克力隔板的另一边。两人都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那么,你先用“龟派气功”来攻击我试试」

「龟……龟派气功吗?龙珠里面那个?」

阿望点了点头,表示肯定。龟派气功……?什么玩意儿,雷得我差点摔了一跤。然而佐村却说着「原来如此……龟派气功吗……不愧是阿望前辈……!」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设定。

「龟~派~气~功——!」

他发射了龟派气功,而且威力不俗,要是我真的在现场的话,应该会忍不住拍手吧。

可是阿望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

「没有……」

「唉?」

「你的龟派气功!根本就没有发出来啊!!」

不是,正常人谁能发出龟派气功啊。

「……!非常抱歉,请让我再尝试一次!」

「哈啊……!」佐村这一次貌似从大气中搜集了什么能量之类的,高声喊道「龟——派———气——功!!!!」

真的很不错,我甚至能看见他发射出来的能量。

然而阿望却勃然大怒地站了起来。

「你根本就没有发出来啊!!!你是想把亚克力隔板弄坏扩大感染吗!」

「对……对不起……!」

这不是刁难人吗……阿望很是不高兴地坐回到椅子上,说道。

「阿望分数+10」

「唉……?谢……谢谢前辈……!」

佐村大喜过望,但这实际上是个陷阱。其实他距离目标越来越远了。看着表情稍微有些放晴的佐村,阿望向他扔去了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佐村展开来看过之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这是阿望前辈你传说中的舞台,《车辙亡灵》中的情节……!」

得到了阿望开始表演的指示之后,佐村四处环顾,从架子上抽出了一块木板。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开始了表演。

「啊,人的命运原来是这般矛盾。太过脆弱无法顶天立地,可是又太过刚强无法击溃……」

佐村表演出了被命运所愚弄者的叹息与悲哀。感情伴随着台词的推进,变得渐渐强烈了起来,而在到达最高峰之后,佐村将木板砸到了自己的头上。伴随着沉闷的声音,佐村的额头血流如注。他一边哭,一边用木板猛砸自己的头,于是就成了浑身是血的男人。

这种是不是叫附身型的演员来着。虽然我被他给打动了,但老实说也有点吓人。

「可以了可以了——」阿望打断了佐村的表演,说道。「不及格」

「……唉?」佐村翻着白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及格……?为,为什么……?」

「我看过你在高中时期的表演……」阿望神情微妙地说着。「当时的你瘦得像是快要饿死一样,颤颤巍巍地站在舞台上。这份震撼让审查员都为之感动,这让你称霸了全国。我当时很惊讶,原来在高中生里也有这么厉害的人」

「那,为什么……还是不及格呢……?」

「“很厉害”和“演得好”是不一样的」阿望的表情很是帅气。「打个比方的话,你只是在撑杆跳而已。你把自己瘦得不成人形,把自己砸得满身是血……可这不过是你在使用自己独有的飞行道具而已,你只是想装出一副自己已经达到了最高点的样子。可如果没有那些道具,你并不能跳得有多高……到头来,你所追寻的,不过是“让别人觉得你演得很好”,那和“我想要演得很好”这种切实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甚至可以说是某种邪恶的欲望。你并没有打动观众的心,而是沉醉于将舞台上的其他竞争对手给踢下台去。那只是自我表现欲而已,不是爱。虽然看起来像,但完全不是一码事。像你这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的确可以比其他人更早到达顶峰,可是在那之后就不会再有突破了。也许你能成为一流的演员,但是你无法成为超一流的演员。你这种小把戏没准能骗过高中戏剧的审查员,但是你骗不过我的」阿望说完,还挪开视线,低声抱怨了一句「……你也没有发射出龟派气功」

这家伙明明难得讲了点好话,可是最后的那句也太画蛇添足了。佐村浑身颤抖着,然后——歇斯底里地发狂了。他癫狂般地大吼了一声,正准备用手上的木板袭击阿望。

「啊?你想和我干一架是吗!?」

阿望也大吼了一声,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把自己的T恤从胸口处撕成了两半。可怜的古利和古拉之间就这样被永远地分隔了。阿望的胸毛完全展露了出来。他伸长双手,以一种美得有些多余的站姿,像是一只孔雀那样展示着自己那久经锻炼的肉体,借此来恐吓佐村。

还真是有够剑拔弩张的对视,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这时,三郎突然间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一下子就被它整累了,这家伙居然在这么重要的关头看腻了。

三郎随心所欲地四处走动,还时不时尝试去扒拉飞在天上的凤蝶。

而那堆被累成一摞的大型道具也终于是进入了我的视野。当时它们还没有起火。而在那些大型道具的上方,有个女人很是享受地在吞云吐雾。不知道是不是疏忽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下面的东西,就把烟头随手往下一扔。

油画燃烧了起来,大型道具过了一阵子就被大火给包围了。三郎优哉游哉地望着那冲天的火光。

随后,浑身是血的男人来了。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凝望着火焰,嘴里念叨着纳命来,说着说着还流出了豆大的眼泪——

5

我中断了连接,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

接下来要这么样才能把真相传达给大家呢?

「过来,我要把你给扭送到警察那里去!」

须贝打算强行把拼命反抗的佐村给带走。我不由得开口了。

「等会儿,他不是纵火犯!」

「你说什么——?」须贝皱起了脸。「你怎么知道的?」

我总不能说是因为通过猫眼看见的吧。于是我灵机一动,说道。

「从道理上想想就能知道了」

「道理——?」

须贝很是明显地露出了满脸疑问的表情。真不愧是戏剧部的,表情有够丰富……但现在不是我惊讶的时候。怎么办才好呢。我拼命地调动着脑细胞,说道。

「如果他是纵火犯的话,那为什么放了火之后不逃跑呢?」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顶着一头蓬松金发,戴着一顶时髦海军帽的男人从一旁走了进来,说道。「这家伙脑子有毛病」

这也太没有说服力了。可是在众人的注视下,我冷汗直流。

但是在下一刻,我便奇迹般地想到了能证明佐村并不是纵火犯的逻辑。剩下就是说服众人而已——这很关键,其实问题并不在于道理正确与否,而是在于能不能将观众引导向自己希望的结局。

也就是说,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扮演成一位“名侦探”。

我深吸了一口气,回想起了当时和美里的练习——

美里说关键在于“从自身剥离”。于是,我往嘴里挤了一大口芥末,摆出一副凛然的表情来。美里还说“要将自己的心和感觉都从自身剥离。然后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转换成观众的视角,从外部去审视自己”随即我便泪流不止,伸出了自己那绿油油的舌头,朝着她笑了出来。

——我将不安剥离开去,将它藏到了脸部皮肤的最深处。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我高声说道。

「——那么,我们先来设定一个前提条件吧」

「前提条件……?」戴着海军帽的男人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

「因为要从道理上去思考,就必须要设定前提条件。因为A所以推导得出B,因为B所以推导得出C……就像这样,不断地重复前提条件和推演过程,事情就会得到证明」

我自信满满地说了些比较晦涩难懂的词,但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用法究竟对不对。但是戴海军帽的男人好像还真的有些接受了,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我们进入下一步——」我像个名侦探似的毫无意义地微微踱步。和美里的练习相当有效,我很好地扮演了一个名侦探的角色。

「假设这个人就是真凶,那么他是如何纵火的呢?」

「就是……火柴或者打火机之类的吧……」

「也就是说使用工具对吧?」

「毕竟没法徒手生火嘛」

「那这个人身上有作案工具吗?」

海军帽这才恍然大悟般地摸遍了佐村的全身。

「没有……也许是处理掉了吧」

「这不可能」

「为什么——?」

「处理作案工具是为了掩盖自己是真凶的事实。如果我们把这一点作为前提条件,那么他没有当场逃跑就和这个前提条件相矛盾了。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犯人——」

海军帽屏住了呼吸。阿望也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可怕。我的心脏都在狂跳。但那并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表演所带来的快感在内心深处沸腾了起来。佐村感动到哭了,他大叫着。

「是,是啊,我真的不是凶手!」

「那到底谁才是凶手啊?」

须贝不情不愿地放开了佐村,有些疑惑——这时,我突然间感受到了些许气息,便抬头望向了上方。刚才抽烟的那个女生正惊讶地望着我们。

女生“啊”地愣住了。

我也“啊”地愣住了。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抬头望了上去。女生落荒而逃。我冲进校舍里,一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梯。“砰”地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为我指引了方向,我找到了目标,将门推开。

房里是三位女生。两个烹饪台前凌乱不堪地摆满了烹饪器具。中间的桌子上还摆着装有料理的盘子。这里看起来像是料理部。一名茶色头发的女生瞪着我。

「你干什么……?别随随便便就闯进来啊。……话说为什么这人没穿衣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望已经来到了我旁边。其他的部员们也都纷纷赶来了。阿望大喊道。

「那边那个女生!你刚才那声“啊”是什么意思!这也太可疑了吧!」

「唉,我……没有……」

「非常可疑!你可别以为这点儿程度的演技能骗过戏剧部啊!」

很明显,女生(真凶)的举止非常可疑。接下来只要证明这里有烟应该就能一击致命了。我用力地闻了闻——可是因为活动室里煮过罗宋汤,我没能闻到烟的味道。我仔细地观察四周,说道。

「天气明明这么热,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把窗户关得死死的呢?」

我从女生身旁横穿而过,站到了窗边,这边的窗正对着人流量很大的区域。

「这边的料理台上没有烹饪过的痕迹——然而,排气扇却开到了“强力”的档位。阿望,你看这个——」我用指尖捻起了一点残留在桌子上的灰,闻了闻它的味道。「这是烟灰。你们恐怕是为了不让味道和烟雾被外面的人发现,才把窗户给关紧了,然后打开排气扇躲在这里抽烟吧」

随后,我拨开人群来到了走廊,用指尖捻了一下女生刚才抽烟的那扇窗的窗边。

「这里也有烟灰。你是因为难以忍受房间里的闷热,于是就在人流稀少的这一边打开窗抽烟吧」

「好强的观察力……原来是这样,所以是因为她随手扔掉的烟头,才把下面的东西给点燃了对吧。咱们学校除了吸烟室以外可是全面禁烟的!」

阿望瞪着料理部的那群人。于是,女生(真凶)大喊道。

「你别擅自下定论啊!这里没有人抽过烟!那些烟灰是一开始就有的东西!那是在我们之前,上一批在这个活动室里的人留下来的!」

「那让我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带着烟吧!」

「别碰我你个变态」

“啪”地一声,阿望的胸膛上多了一道通红的手印。

「好痛!谁才是变态啊!」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变态,但是这个场面毫无疑问是非常变态的。抛开这个不谈,如果对方拒绝检查身体的话,那也确实是无计可施了。我稍作思索,仔细地检查了手边的水槽。

「你在干什么?」阿望问道。

「从排气扇下面烟灰的散落状态上来看,她们抽烟的时候底下应该是有烟灰缸乘着的。而且还是那种不可能藏在身上的尺寸。如果她们是把这里的炊具或者是盘子当成烟灰缸来用,那么在洗过之后排水口周边的菜屑上面一定会沾上烟灰。可里面的水槽完全是干的」

我四处环顾,注意到了一个玻璃油壶,于是便把壶里面的油倒到了空碗里面。

「这里也没有呢。如果是玻璃制的烟灰缸的话,由于和油有着相同的折射率,光在接触面上不会反射,而是径直穿过,这样就能隐藏里面的烟灰。那么其余的可能性是——」

我注意到了女生(真凶)面前那个装着罗宋汤的汤盆。而其余两人的汤盆都是空的。

「不好意思——」

我拿起一双筷子,扎了一下罗宋汤里面的食材。女生(真凶)大喊道。

「你干嘛啊!?」

「这才煮到半生不熟呢」

「所以这又怎么了?你是美食评论家吗!?」

「罗宋汤还在锅里煮着呢,你这里就已经盛上汤了,不觉得很奇怪吗?为什么你要盛一碗没有煮好的罗宋汤呢——?」

女生(真凶)顿时脸色铁青,当然一切都被我看在了眼里。她辩解道。

「我只是忘记尝味道了而已……」

「可是在我看来,那是因为你想用汤来掩盖盘子里的烟灰」

「你想多了吧」

「那你敢尝尝这碗罗宋汤吗——?」

气氛顿时安静了下来。女生(真凶)有些犹豫地抓起了勺子。然后勺起一勺,正准备往嘴里送。

「烟灰可是剧毒哦」

被我这么一说,女生(真凶)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把勺子放回了盘中。

「怎么不吃了?」

「……没……我就是没有什么食欲……」

「我知道了——」我望着已经僵住了的女生们,说道。「那我替你尝尝吧」

那是仅此一瞬的视线交错。我握住了汤勺——可是,女生(真凶)却抓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喝汤。随后,她说道。

「……对不起」

女生们都失落地低下了头。

「……看来,这下事情解决了」阿望注视着须贝和海军帽把女生们给带走的背影。「纸透,很了不起哦。就像个名侦探一样」

「哈哈,你过奖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但是你弄错了一点。烟灰实际上是无害的」

「我当然知道,我是故意的」

我这样回答道,阿望顿时两眼放光。

「这样啊,你果然是故意的——!」阿望无比豪爽地笑了,他用力地拍着我的后背。「演技这不是很不错嘛!我真的以为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才是凶手。不然的话我就只能觉得是“那家伙”放的火了」

“那家伙”……?我有些不解,刚才一直在哭的那位时髦女生在旁边插嘴问道。

「部长……咱们费尽心思做出来的道具都烧光了,这怎么办啊……?」

「被烧掉了也没办法。但是不幸中的万幸是,我刚才想到了一个新的剧本!这可是新时代戏剧的开幕!」

阿望把手搭到了佐村的肩膀上。不知道他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心境变化,说道。

「刚才怀疑你了真是对不住。我发自内心地向你道歉。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加入戏剧部吧!」

「真的吗!?」佐村明明遭遇了如此过分的对待,现在却也两眼放光地说着「非常感谢您!」

接下来,阿望又把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被他吓得一激灵。

「当然,你的入部试镜也及格了」随后,阿望转过身去,向着众人宣言道。「诸君!下一次的剧本会是悬疑推理,主演是名侦探!」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阿望说道。

「纸透,下一次的舞台主演,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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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啊」

看到我垂头丧气的,美里微微一笑。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哦」

「你也没想到吗?美里你不是能看见未来吗?」

「未来永远都不会停止振动。既然有什么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那么也必然会有什么事情是偶然的。未来会在偶然中产生无限的分歧。而且,由于我这个能看见未来的人进行了干涉,分歧更是会呈现出爆发性的增长。我也没办法看到所有的未来」

「虽然是这样,可是美里你真的没看见枪杀案凶手的真面目吗?」

「很遗憾——」美里触摸着自己左耳上的耳环,摇了摇头。「看不见。分歧实在是太过复杂了,我没法追寻到凶手的真实身份。虽然从原理上说并不是不可能,但实质上那就是不可能的。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

「那也就是说,只能通过我去揭露凶手的真面目了吗……」

「嗯。抱歉啊,我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那我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才好呢?」

「还是先老老实实地搜集线索吧。被害人天崎华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人际关系以及恋人、或者说有没有被谁记恨之类的……先从这些东西开始一点点查起吧」

「这不就和普通的侦探一样吗?」

「还有就是,去享受戏剧部也是一种选择哦?」

「享受——?」面对美里意外的言辞,我愣住了。

「毕竟,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大学生活啊。不去多交点朋友、谈个女朋友、好好地享受青春的话可就太浪费了」

“谈个女朋友”吗……

我顿时感觉自己的心有些隐隐作痛。而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忘却这份疼痛,我打趣道。

「哈哈,也是呢,前提是我真的有喜欢的女孩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比较成熟、身材很好的女孩子吧」

我很是不经大脑地就这么说了。老实说其实我真的没有什么喜欢的类型。

「……唉,和我完全相反呢」

美里的语气格外开朗。

「……大概吧」

「……」

总感觉气氛尴尬得不得了。

「那就这样吧,我要睡了。戏剧部那边要加油哦。名侦探小窃真的很帅气哦」

「啊,嗯……晚安」

随后,连接便中断了。我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脸悲叹了一声。

三郎把自己的爪子搭在了我的膝盖上。

7

戏剧部的大门被贴上了一张奇奇怪怪的纸。

“恶魔集团”——

写在纸张上面的毛笔字看起来相当惊悚。这让我觉得活动室里就算是在举行黑弥撒也并不奇怪。尽管这是我加入戏剧部的第一天,但我还是想立马回家去,想得不得了。

僵直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下定决心,或者说是放弃了些什么,拉开了推拉门。

——活动室里有只丧尸。

尽管大学里偶尔能见到些像是丧尸一样萎靡不振的学生,但面前这位毫无疑问就是丧尸。他的皮肤像是被虫子侵蚀了一般破败不堪,腐烂了的左眼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我沉默地关上了门。结果下一秒丧尸就用力地把门拉开了,把我吓得没忍住发出了惨叫。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喊得像个女生一样!」

丧尸捧腹大笑。活动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

「啊,是你啊,须贝!这是什么?特效化妆?」

「哈哈,不好意思啊!」昨天那个哭哭啼啼、穿得很潮的女生双手合十向我道歉。「因为实在是化得太好了,所以就想着要恶作剧一下了!丧尸很可爱对吧——!」

随后,她踮起脚尖,很是愉悦地揪了揪丧尸的脸蛋。

「啊,桧山前辈,疼疼疼……!」

须贝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看起来好像却挺高兴的。我能看见丧尸的皮肤翘了起来,变成了口罩那样的形状。

「唉,确实化得很好呢」

得到我很是敬佩的评价之后,桧山前辈非常高兴地给我展示她的Instagram和抖音。她上传了化妆过程的照片以及须贝变成丧尸之后跳迈克尔.杰克逊的《thriller》舞蹈的短视频。我指着屏幕,问道。

「用户名上面写着梅子(UMEKO)来着,难道这是前辈你的名字吗?梅干的梅加上孩子的子?」

「啊——!暴露了!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老土得要命,很害羞的!」

如果这是漫画的话,那么梅子前辈现在的眼睛应该就变成××了。须贝马上说道。

「没有这回事的。梅子很可爱哦!」

「唉,真的假的……?」

梅子前辈虽然皱着眉头,但嘴角却绽放出了笑意。她还挺好哄的。

不知不觉间,已经有差不多十个人把我给围了起来。

「你是叫做纸透窃一对吧?」「你的推理好厉害——!」「当时真的很帅呢,不过话说你平时也会做那种像是名侦探一样的事情吗?」

我被疑问和责备所包围了。也许是因为习惯了保持社交距离,我感到一阵头晕。虽然大伙都逐个进行了自我介绍,但是由于戴着口罩,老实说我压根没怎么记住。我针对那些问题一个个地给出了朴实的回答,努力地收集着情报。戏剧部里貌似有二十三个人。

——这时,有人敲了敲活动室的门。

「第二位新人来了!」

丧尸须贝已经就位了。随着门被拉开,额头上贴着一块巨型创可贴的佐村出现了。面对丧尸的惊吓,他被吓到发出了奇怪的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活动室内外再次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8

「你们还挺闹腾的嘛。但是不能疏忽了防疫措施哦」

阿望前辈过来了。听到前辈的声音,佐村顿时两眼发亮,在瘫软着的状态下打算站起身来,可是却没能做到。戏剧部的成员们都齐刷刷地回答了一声,完成了集结。阿望前辈清点完人数之后,说道。

「今天咱们的计划是要全员到齐,再加上有新人加入,咱们先来开个研讨会吧」

确认了活动室通风良好之后,我们各自散开,开始做拉伸和发声练习。我充分地放松自己的身体,然后依照美里教给我的方法,用丹田来发声。我悄咪咪地望了一眼身旁,梅子前辈也参加了练习。貌似在戏剧部里,即便不是演员也是要参加练习的。热身过后,我们以十五秒的形式快速地完成了自我介绍。

在那之后我们玩了一个叫做“美味咖喱”的简单的破冰游戏。所有人都被分到了一张“食材卡”,通过有次数限制的一问一答来推理他人的食材——然后在规定时间里组成队伍,也就是制作出美味的咖喱。但是不能说出自己手上的食材以及想要做的咖喱的名字。——简而言之是一个练习沟通能力的游戏。

我抽到的食材卡是“海参”,这种就属于是另类食材。抽到了另类食材的人需要巧妙地混进队伍中,在不引发家庭危机的情况下把咖喱给搅黄。我宣称自己的食材“肉厚而又多汁”,非常完美地让牛肉咖喱变成了海参咖喱,引得阵阵爆笑。

「很好,气氛也炒热了,接下来该开始练习了」

阿望前辈这样说道,看到我满脸写着不解,须贝为我补充解释道。

「就是即兴剧的意思,各自分组,按照一个既定的主题即兴表演」

「原来如此——话说须贝你是怎么加入戏剧部的?」

「我高中的时候就是戏剧部的成员了。我和阿望前辈也是老熟人了,在入学仪式后不久就加入了」

「唉,看不出你这么活跃啊」

我感觉这和在网络上聊天时他散发出的那种消极的气质相差甚远。也许漫长的自肃生活也确实是给他整忧郁了吧。

我们通过抽签分成了五人一组。我和须贝、梅子前辈都是一组的,另外的两人我也见过。其中的一位是在入部试镜的时候,闯进活动室里告诉阿望着火了的那位女生。她戴着一副银框的圆眼镜,梳着三股辫,一副标准的文学少女模样。有些许驼背的同时声音也很小,很少发表自己的主张。我想应该是剧本担当之类的角色。她的名字叫做蛭谷美和子。

另外一位则是在纵火现场中出现的戴着海军帽的男生。他留着一头清爽的金发,穿着一件带有品牌logo的POLO衫和一条休闲裤,而且即便是在室内,他也还是戴着那顶海军帽。细细修整过的脖颈像是牛奶一般白皙。他戴的那只手表用的还是皮革表带,流露出了非比寻常的时尚感,总体上给人一种有些女性化的感觉。他的名字叫做院濑见港人。

即兴表演的主题是“所有人都坐着的对话剧”。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两组完成了表演。第一组表演的是“翘了游泳课的学生们”,第二组则是“不知驶向何方的车内”。前者的喜剧风格非常讨喜,后者的悬疑风格则让人紧张得手心冒汗。表演的质量之高让我完全不觉得是即兴的。

院濑见前辈突然间凑了过来,向我耳语道。

「问你个问题啊,明明什么实力都没有,却被提拔成了主演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他的这种说法听起来明显就是在找茬。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恶意,我的情绪没能迅速跟上。

「唉?那肯定是会觉得不安的」

我的回答听起来就像是因为附近发生了案件,突然间接受采访的当地人一样。

「要是觉得不安的话,那你退出不就好了?现在这样你不会觉得自己脸皮很厚吗?」

虽然他的口吻听起来还算是有礼貌,但是却无礼得让人有些害怕,我被吓了一跳之后,也终于是开始愤怒了。

「难不成你是想要当主演吗?」

院濑见咂了下舌。刚好轮到了我们组进行表演。

我刚站起身来,院濑见便低语道。

「给你点颜色瞧瞧——!」

我们一组五个人围着圆桌坐下。盖上桌布之后,就像是在被炉里那样看不见脚了。我们需要利用这样的舞台装置,将对话构建起来才行。

「那个,我有一个提议——」院濑见举起了手,这样说道,我有些不祥的预感。「我和纸透之间其实在玩一个小游戏。咱们演“不断有人死亡”的即兴剧,规则是“先死掉的人判负”。而输掉的人就要请大家喝果汁」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身上。院濑见不怀好意地笑着。如果现在就和他分出了胜负,感觉就正中了他的下怀了。我暗自思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好,我接受」

众人爆发出了欢呼声。甚至还有人用手吹起了口哨。活动室里回荡着「果汁!果汁!果汁!」的迷之合唱。院濑见在惊讶之余,恶狠狠地瞪着我。

阿望前辈毫无意义地脱掉了自己的T恤,进行了听着就让人窒息的宣言。

「炽热的戏剧battle,开幕!」

9

一阵紧张的静谧过后。

最先开始行动的人让我有些意外,居然是蛭谷前辈。她气喘吁吁地拼命摇晃着椅子。

「动不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于是,其他人也开始摇晃起了椅子,我也跟着摇了起来。经过一阵即兴表演的台词堆叠后,剧情成了所有人都失去了记忆,并且双手双腿都被绑了起来的状态。为了逃出生天,我们开始了讨论。我们貌似刚刚从冬眠中醒来,所有人都产生了短暂性的失忆。我还因为冬眠症而吐出了黄绿色的呕吐物。

那么,接下来要开始构思如何“不断有人死亡”的剧情走向了。正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梅子前辈已经开始了行动。

「不对……好像有些什么气息!」

话音刚落,她便向身旁的须贝使了个眼色。须贝敏锐地捕捉到信号,开始表演被某些不明生物袭击的场景,他发出了临终前的哀嚎,被拖到了桌子下面。蛭谷前辈也歇斯底里地惨叫了起来。观众们都投入地咽了口唾沫。

紧张感顿时被拉满了。

——须贝戴上了丧尸的面具,从桌子下掀起桌布,突然间伸出了头。

台下爆发出了一半笑声、一半惨叫。我也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太有趣了。须贝现在成了裁判,只要被分配到了死亡的戏份,就会被丧尸给吃掉。

——这时,院濑见突然间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行……脑袋好疼……这个场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的这句台词能关联上的展开实在是太多了。果不其然,剧情设定变成了“我们是超能力开发实验的参加者,由于实验失败而产生了某种未知病毒,会让人变成丧尸”,而院濑见而非常机灵地让自己成为了一个可以预知未来的人。

「我能看见未来……桧山你在十秒钟之后就会死亡!」

正如院濑见所预言的那样,梅子前辈真的被丧尸袭击然后死掉了。他得意洋洋地朝着我露出了笑容,仿佛在说“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情况非常不妙。再这样下去院濑见就要决定一切了。

「我又看见未来了……纸透你在十秒钟之后就会因为内脏破裂而死!」

完了!我的脑海中已经开始了倒计时。

10……9……8……7……

剩下最后三秒的时候,无路可退的我只能说道。

「我也能看见未来!我不会死的!」

倒计时归零。

我并没有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我就修改了设定。

「我也可以预知未来。而未来永远都不会停止振动,而是不断地产生分歧。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台下响起了欢呼声和掌声。这下可算是剥夺了院濑见的支配权了。我和他的竞争仍在继续,在这个过程中蛭谷前辈也死掉了,剩下我和院濑见一对一。

「纸透……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友情」院濑见满嘴跑火车。「如果有你在我身边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牺牲,我都会在所不惜地去帮助你……」

如果有我在他身边——?我还没来得及理解,院濑见就已经修改了设定。剧情变成了我们其实并不是实际上待在一起的,而是通过显示器在进行远程对话。

不对劲,剧情跟着院濑见的节奏走了。虽然我还没搞清楚他想干什么,但我必须要阻止他才行——!

我这么想到,下一刻,院濑见便开口了。

「我终于发现了。原来我面前的显示器上什么都没有。我是看到了未来,在和未来进行对话。而纸透你看见的,不过是视频录像而已——」

我顿时搞懂了他刚才那个设定的真实意图。因为这和我跟美里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完全一致的。由于观众们有些疑惑,院濑见便给他们细致地解释情况。

我不由得感叹这还真是一步好棋。其实上,再也没有什么手段的攻击效果比这个更好了。将我变成过去的人,他就可以将我的预知未来给无效化,然后预知我的未来,对我展开单方面的攻击。院濑见得意洋洋地陈述着设定。

「我全都想起来了。这里其实是一个避难所。我们五人从遍布丧尸的世界中逃到避难所里。我们冬眠了三百年,唯独我为了观察外界,因此苏醒时间比大家早了一百年。可是因为冬眠苏醒的混乱,我向身处未来的你们发起了对话。而在当时依旧运转着的AI自动地记录下了一切,奇迹般地让我们的对话成立了……」

尽管我很不甘心,但院濑见的脑子确实转得很快。观众们迅速地被他的气质所征服。

「我真的很悲伤,可是纸透,你还有三分钟就要死了……」

可恶!我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输了。快想想办法……台下的观众们非常烦人地合唱起了“果汁!果汁!果汁!”。有了,如果是录像的话那么快进的话……不行,我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了无法操作……对了,让AI进行声音识别!……可是,院濑见刚才也说了是“当时依旧运转”……完蛋了,所有的脱身路线都被堵死了!还剩下两分钟——!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你刚才说这里是避难所对吧。除了我们五个人以外,就没有任何人能进来了对吧?」

「是的。这里是铜墙铁壁般的避难所」

我在心中暗自窃喜,说道。

「那么,一开始袭击须贝的是谁?」

啊——!有人惊叹了一声。院濑见睁大了双眼。我继续说了下去。

「根据屏幕上的显示,五台冬眠装置中有一台发生了故障。那就是你的那台。而且,避难所外面至今也还是遍地丧尸。也就是说,在你苏醒过来一百年前,外界就已经爆发了丧尸危机。你没法离开避难所,也没法继续冬眠,然后你还看到了未来,看到了百年后同伴们全都死去……你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最后——你选择了自杀——变成了丧尸袭击了须贝」

院濑见脸色暴怒。他眼看着便满脸通红了起来,浑身颤抖个不停。倒计时还剩下一分钟。他像是垂死挣扎般地说道。

「……是啊,我只能寻死了。冬眠后的安全装置被解除了时间限制,束缚也被解除了。也就是说,你的束缚也被解除了——」院濑见自暴自弃般地大吼着。「你去改变未来吧!」

随后,他便用手枪一枪打爆了自己的头,消失在了桌子下面。而下一秒,我就被丧尸院濑见袭击了。我一边和丧尸搏斗,一边大叫着。

「丧尸胸口的口袋里还放着一把枪!谢谢你,我的朋友!」

我一枪打爆了他的脑袋——我将已经不动弹的丧尸的面具剥下之后,出现了已经死去了的院濑见前辈的脸。他在桌子底下动作迅速地和须贝交换了面具。我表演出了一副流泪的样子,说道。

「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失去了过去!但是,我还没有失去未来!我将继续沉睡千年,然后,和复活后的人类以及转生后的你们一起共同生活下去——」

我环顾着观众的脸庞。大家都半张着嘴,被我深深地打动了。我颤抖着身体,感受到一种无比的愉悦。戏剧真的太有趣了——!

最后,我躺回到了冬眠仓里面。观众们献上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们五人站成一排,谢幕回应观众们的掌声。院濑见前辈朝我耳语道。

「你喜欢喝什么果汁?」

「草莓牛奶」

院濑见前辈笑了笑,说道。

「我给你买三瓶」

10

结束了即兴剧之后,我们走出了活动室大楼,院濑见在学校里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果汁请大家喝。他看起来心情好像特别不错。须贝喝着贩卖机里最贵的能量饮料,说道。

「嘛,反正院濑见前辈是超级有钱人嘛,请大家喝个果汁还不是轻轻松松」

原来如此,院濑见看起来确实挺富裕的。

一个胡子乱糟糟的男人单手拿着黑咖啡,向我们走来。

「你们刚才的即兴表演,真的非常不错」

男人刚才姗姗来迟,于是便在角落里静静地观看我们的表演。须贝给我解释道。

「这位是大四的黑山忍前辈,阿望前辈的学长兼舞台导演。在其他的剧团里既负责演出也亲自上台表演,超级厉害的」

舞台导演是统帅全体工作人员,为了将舞台打造成理想的状态,需要身兼各式各样的管理职务。演出则通过指导演员们的表演技巧,将作品打磨得更加完美——就类似于电影导演或者是管弦乐团的指挥。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只是听说阿望突然间提拔了一个新人来当主演,有些担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来看看而已,但没想到还挺不错的。你的共情能力正如我所想的那般优秀」

「“共情能力”吗?」

「没错,共情能力是非常重要的。感受他人的感情以及文脉,将其磨合到自己身上,然后再将其磨合到舞台上的其他同伴身上……」

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有着很强的共情能力。但是,我也知道黑山前辈为何会有这样的评价。因为每当我凝望他人的瞳孔时,我都能再次体验对方的记忆和感情,彻底化身为那个人。也许就是这样的循环往复提高了我的共情能力吧。

黑山前辈最后留下一句“以后也请你多多关照”,便转身离开了。

——我们再次聚集在了活动室里。

那张写着“恶魔集团”的纸张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那么,咱们接下来就来鉴赏一下去年夏天上演的《车辙亡灵》的录像吧」

听阿望前辈这么说道,佐村便立刻开始兴奋了起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舞台!纸透,你可得把眼珠子抠出来好好地看看,一下子就能知道舞台究竟是为何物了!」

「把眼珠子抠出来了还怎么看啊……」

佐村并没有在意我的吐槽。

须贝则在一旁打趣道「狂热信徒是吧」。

活动室里的窗户依然开着,但是拉上了遮光用的窗帘,大屏幕上开始投影出了录像——

《车辙亡灵》的故事原型是十八世纪的法国外交官兼间谍迪昂·德·鲍蒙。迪昂隶属于路易十五的私人间谍机关“王家机密局”。1775年5月,为了重新恢复与俄国的外交关系,迪昂动身前往圣彼得堡。中途迪昂遇见了一位站在马车车辙上的亡灵。亡灵附身在迪昂身上,使迪昂的精神开始逐渐萎靡。迪昂到达俄国后,时而化身俊俏的青年剑士,时而化身美丽的朗读女官,讨得了俄国女皇伊丽莎白一世的欢心,完美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迪昂与伊丽莎白一世之间彼此深爱,可是在谋略的最后二人决裂,都想要杀死对方。结果,伊丽莎白一世喝下了毒酒。迪昂悲痛万分,回到了法国,不久后便成为了龙骑兵连队的队长,在欧洲七年战争中立下卓越功勋。晚年的迪昂以女性身份生活,穿着裙子出入沙龙参加决斗谋生。戏剧用节奏感良好的悬疑情节展现了迪昂波澜壮阔的一生,亡灵有如万华镜般,为故事增添上了哲学与几何学的色彩。

当女主角女皇伊丽莎白一世出现在屏幕上时,我的皮肤甚至都感觉到现场的氛围随之发生了变化。我好像闻到了线香的味道,还有人在低声啜泣。——饰演伊丽莎白的人是天崎华玲。她身穿女皇的衣服,美丽得有如一只孔雀。不仅如此,她的眼神中还闪烁着少女般的天真无邪与见异思迁,极为出色地表现出了最高权力者的两面性。天崎华玲的母亲在我的心中复苏了,那种强烈的有如怀旧般的悲伤,似温热的大海般于我心间喧嚣。我能感受到其他的戏剧部成员们也都沉浸在了同一片浅滩中。我也终于发现,大家一直都只是在强行装出一副开朗的模样而已。因为戏剧部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天崎华玲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戏剧渐渐地将我吸引了进去。

饰演路易十五的是阿望前辈。他貌似也是同时兼任演出和演员的。出乎我意料的是,阿望前辈在舞台上居然相当地讲究技巧。阿望前辈压抑住了自己的习惯,惟妙惟肖地表演出了那个生性贪玩、身边无数情人,甚至被称为“被喜爱者”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五。而饰演路易十六的则是院濑见前辈,尽管他的演技绝不算差,可是和阿望前辈比起来还是难以望其项背。饰演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是一位美丽的女性,正当我疑惑是谁出演的时候,我才发现居然是蛭谷前辈,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注10)蛭谷前辈在舞台上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身躯中仿佛寄宿着他人的灵魂。玛丽无比任性地让迪昂穿着裙子陪自己四处游玩,而在法国大革命中最后被推上断头台时,蛭谷前辈也为我们展现出了如厉鬼般凄切的表情。

我的眼光始终都被饰演主角迪昂·德·鲍蒙的女性所吸引。

她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在此之上,她作为一名演员也有着令人恐惧的魅力。

尽管迪昂是一个难辨性别、非常难以诠释的角色,可她还是通过将自己的黑发扎起或是散开,巧妙地完成了不同性别的分饰。男装的时候威风凛凛,女装的时候惹人怜爱——在衣装之上更是包裹着层层谜团,酝酿出了一种称之为“蛊惑”也不为过的魅力。我实在是不清楚,在那神秘的同时,为何又能演绎出如此真切的实在感。毫无疑问,迪昂此刻正栩栩如生地站在台上。

故事在与史实有着巨大偏差的情况下继续发展。迪昂被命运所玩弄,在决斗中所受的剑伤引发的高烧折磨着这个可怜人。现实与幻想开始混合在了一起。亡灵的存在感愈发增加。终于,戏剧来到了佐村在试镜时表演的那个场景。迪昂用那本签了合同却迟迟未能出版的自传击打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啊,人的命运原来是这般矛盾。太过脆弱无法顶天立地,可是又太过刚强无法击溃……」

过分巨大的差距让我浑身发抖。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悲伤将我包围,眼泪在我的眼角滑落。佐村真的只是在击打自己的脑袋而已。可真正的演员可以打动观众的内心。

亡灵的真实身份意外曝光后,故事的悬疑气氛达到了最高潮。由于发烧已经进入濒死状态的迪昂化作了一只小鸟,回到了最为美丽的那段时光。迪昂飞到了给伊丽莎白女皇读书那个场景的窗边。柔和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时间在朦胧中仿佛永远地定格了。迪昂所朗读的正是自己那未能出版的自传。读完最后一页,将书合上之后,伊丽莎白问道。

「所以,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那个人究竟是谁呢。是啊……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伊丽莎白女皇那少女般依旧稚气未脱的眼眸中,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她说道。

「但是,我还是喜欢那个人」

话毕,鸟儿便从窗边飞走了。

我嚎啕大哭,哭得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帷幕落下,演员们向观众谢幕时,我心中的感动到达了顶点。天崎华玲、玛丽、迪昂,所有人都笑着手牵着手,向观众们致意。我想,包含这个谢幕在内,都是作品的一部分。我想起了莎士比亚的台词。“全世界是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不仅仅是我,台下的观众们都哭了。我被戏剧所击垮、击倒了。正如佐村所说的那样,我通过这一次鉴赏,顿时便领悟到了戏剧是为何物,同时也领悟到了戏剧的力量。

社团活动解散后,我来到了外面。夏日的夜晚静悄悄。

空气中夹杂着夏天的味道。

血液里混杂着夏日的气息。

我们依旧兴奋,情绪甚至都有些古怪。佐村突然间大喊了一声,全力奔跑着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大家都被他的古怪举动逗得哈哈大笑。尽管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但是我也想要纯粹地投入到戏剧当中去。我好想早点回去训练。

这时,在路灯的照耀下,我注意到了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她的高跟鞋后跟那修长纤细的影子在石板路上蜿蜒而又曲折。

她站起身,朝着我们走来。就连走路的方式都是如此的优美。

我屏住了呼吸。因为迪昂·德·鲍蒙此刻从故事中穿越而出,就站在我的面前。

「晚上好」

她用美丽的声音向我打招呼,将自己的口罩往下摘了一些,露出了涂上口红的嘴唇,微微一笑。她漂亮得甚至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拾掇得非常整齐的一头短发帅气非常,更是突出了脸部的小巧精致。单色调的苗条短裤风加上搭在肩膀上的夹克,整体显得非常酷。她的右耳戴着两只耳钉,左耳则是有三只耳钉,闪闪发光。

我慌张得不得了,连口罩都没有摘下来,在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的情况下回了一句“晚上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今天没能和你们参加排练不好意思哈,所以就想着来打声招呼……我叫樱庭千都世。以后多多关照咯」

我也向樱庭前辈做了自我介绍,她向我伸出了右手。于是我便紧张地擦了擦右手上的汗,和樱庭前辈握手。她的手比我想象中还要小巧,可是在舞台上却显得有些宽大。樱庭前辈在和我握手的过程中,有些疑惑地问道。

「你哭了吗?」

「唉?啊——」我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看了《车辙亡灵》的录像……真的非常感动。樱庭前辈你的表演实在是太棒了」

「哈哈……」樱庭前辈笑了笑,也有些湿了眼眶。「谢谢你,其实我刚才也看了阿望给我发来的你们即兴表演时的录像,就是那个科幻丧尸的」

「唉?居然有录像吗?真丢人啊……」

「不丢人哦。真的演得很好。你的天赋让我觉得非常惊奇。纵火事件的时候不也挺帅气的嘛」

「谢谢。原来当时你也在现场啊」

我感觉自己的脸都烧了起来。我只能祈祷因为黑暗以及带着口罩而不会被樱庭前辈发现。

「从今往后也请多多关照哦,侦探先生」

樱庭前辈用极具魅惑的表情这样说道,便向着女生们的团体走去了。

而我也终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心脏那几近聒噪的跳动声。

11

「小窃你加入戏剧部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呢」

练习结束之后,美里这样说道。

「唉?有这么久吗?」

我很惊讶。因为在实际感觉上我还以为只过了不到三天。一想到那些因为远程授课而被无限放缓、迟迟没有进展的时间,如今这些充实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快。上课、在戏剧部排练、回到家里再和美里进行练习——尽管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表演练习上,可是我却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反而因为水平不断提高而高兴得不得了。

「小窃你能喜欢上戏剧我也很高兴哦」美里笑得非常灿烂。

「虽然现在还是蛮开心的,但是随着阿望前辈的要求不断提高,也许会变得越来越辛苦吧。而且貌似在暑假的时候还会有一次“地狱合宿”……」

「啊,是那个去德岛的合宿呢。主演人员们一起坐船前往阿望老家名下的小岛,住在一栋名叫“天女馆”的建筑物里,进行连续数日的疯狂排练。」

「小岛……阿望前辈家这么有钱的吗」

「据说是有着恒武天皇的血脉,貌似是有血缘关系的家族。那个岛在很多代之前就已经归他们家所有了,阿望的爷爷是一名非常知名的戏剧表演家,便在那个岛上建造了天女馆」

「我听他们说“地狱”,总感觉很恐怖啊……」

「没事的,今年的地狱合宿取消了」

「唉,取消——?」

「那天刮台风,没法坐船渡岛了。所以去到港口之后还烦恼了很久呢。最后在阿望的老家吃了顿饭就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虽说是放心了不少,但感觉还挺遗憾的」

「你还来劲了是吧」美里有些滑稽地笑了笑,问道。「调查得怎么样了?」

「那当然还是有些进展的,那我现在把我调查到的东西给你汇报一下」

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里做好的数据。我已经用思维导图的方式整理好了二十三名成员之间的人际关系。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戏剧部里面分为了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小团体。尤其是女生之间」

「确实呢,女生之间的小团体固定化倾向是很强的」美里点了点头。「那天崎是属于哪个小团体的呢?」

「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团体。和她关系最好的人貌似是负责照明的石川,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她」

「也就是说天崎被孤立了吗?」

「说是孤立也不太对,貌似是天崎自己太过“孤高”了。她在戏剧部里的地位貌似是处于最高一层的。不仅长得漂亮,还是主演的女演员。比起女生,她貌似待在男生团体里面会更加开心」

「那她的恋爱关系怎么样呢?」

「貌似非常受欢迎。时不时地就会有人向她告白。可是我至今没有听说过她有和别人交往」

「那有没有谁对天崎怀恨在心呢?」

「怎么说呢,虽然还没到怀恨在心的地步,但是蛭谷美和子前辈确实和天崎起过争执。别看蛭谷前辈那副模样,其实她对戏剧有着很强的执着,对于伊丽莎白的角色被天崎抢走了这件事情貌似相当不甘心。她好像时不时地还会躲进厕所里面哭来着」

「看来天崎被很多人嫉妒着呢。不过因为嫉妒就变成了作案动机也有些奇怪」

到头来,目前还是没有掌握什么有力的线索。

——结束了调查报告之后,我和美里一起看了电影。

美里从架子上抽出了一张名为《木桩》的蓝光碟。

「这个我超级推荐的!虽然是丧尸电影,但是非常有文学性!演员们的演技也都非常棒,一定能给小窃你提供参考的!」

「那就来看看吧」

美里关掉了灯,坐在了沙发上。她那边的三郎慵懒地躺在一旁。

电影从一家人入住某间酒店开始。这家人貌似有些问题,关系比较僵硬。男主角是一名小说家,通过服用精神类的药物,废寝忘食地写小说——可是在他注意到的时候,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酒店不知为何早已荒废了。男主角拿着手电筒四处惊恐地探寻,却意外遇到了丧尸——

三郎缓缓地支起了身子,我正好奇它想干什么,它却趴到了美里的膝盖上。我不由得惊呼了一声。美里的柔软以及体温都通过三郎毛茸茸的身体传递给了我。美里无意识地用手抚摸着三郎的后脑勺,一阵瘙痒让我难以忍耐。

「唉……别,美里,别摸了!别摸了!」

i-112

可遗憾的是,美里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她依旧沉醉在电影中,意识貌似并没有朝向未来。我只好满脸通红地忍受住羞耻,努力地将注意力集中到电影上——

不久后,故事揭晓了男主角患有感觉综合失调症。他的作中作与现实混合交织在一起,真实与虚构的分界线变得模糊了起来。自己究竟是谁?妻子和女儿是否真的存在?丧尸又是否真的是丧尸呢——?

终于,男主角和妻子女儿汇合了,一家人想办法逃出生天。在这个过程中男主角回忆着那些美丽的过去……可是夫妇二人之间的记忆却产生了分歧。妻子坚称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什么女儿。

在极致的恐怖中,幻觉再度增强,故事的高潮……面对已经变成丧尸向自己袭击过来的妻子,男主角往她的脸上插上了一根木桩,用石头不停地往她的脸上猛砸。可是他连妻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变成丧尸了也不清楚。电影极致的壮烈感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演员的演技也是十分出色,扮演妻子的那位女演员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死去了一样。她是如何才能做到让光芒从自己的瞳孔消失的呢?

美里突然间用力地抱住了三郎。我被吓得心脏都为之一颤。

「美里……?」

当然,她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我切实地感受到了美里的体温和心跳,当然,她那细微的颤抖也是同样……

我这才终于发觉,原来美里很害怕看恐怖电影——我只能苦笑。也许是因为看到我之前演了丧尸和科幻题材的即兴表演剧,她才为了想要给我找点参考而强行选了这部电影吧。

「你选自己想看的电影不就好了吗……」

男主角被丧尸给逼上了绝路,他背靠着大门,把木桩朝着自己的腿猛砸,企图用痛觉消除自己的幻觉。他疯狂般地嘶吼着“给我滚,给我滚,给我滚啊!”

回过神来,四周早已一片寂静。酒店空空如也。男主角前去确认妻子的尸体,可是那里却只有一只被木桩贯穿了的死乌鸦。

男主角从建筑物中走了出来。外界是梦幻般的光景。在尸首累累、开满了白蔷薇的庭院中——有无数的蝴蝶在午后的阳光中漫天飞舞。一位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背对着男主角站在庭院中,就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男主角用嘶哑的声音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在一阵尽管很短,但是却令人恐惧般漫长的间隔过后,女孩猛然转过身来。

然后朝着父亲的胸膛飞扑而去。

镜头并没有展示出女儿的脸庞,而是以特写的方式聚焦父亲的表情。最为精彩的感情变化在他的脸庞上展现了出来,怀疑与微小的期待——喜悦——泪水——发觉事实——痛苦——悲伤——死心——以及最后仅仅残存的爱意,电影就此结束。男主角的表情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在片尾字幕的黑暗中,我的心中升腾起阵阵朦胧。我知道美里在那哀愁的音乐中流下了眼泪。她那悲伤的呼吸和颤抖都通过身体传达给了我。我仿佛能听见美里的心。就像是把贝壳放在耳边,能听见那虚幻的大海一般。

片尾字幕播完之后,美里把三郎轻轻地放了下来,打开了房间的灯。

她向我询问对电影的感想,我没有提及她红润的眼眶,坚定地说道。

「真的很棒!把我感动到了!」

在那之后,我和美里热切地交流着对电影的感想。

转眼间便是几个小时。

三郎突然间打了个哈欠。就在我好奇原来猫也会打哈欠的时候,我也跟着打了个哈欠。然后,美里也跟着打了一个可爱的哈欠,结果美里那边的三郎也打了个哈欠。我们乐不可支,捧腹大笑。甚至笑得流出了眼泪。

「真是的,笑死了——」美里用指尖拭去自己的眼泪,说道。「看来不管是你那边还是我这边时间都很晚了呢。该去睡觉了」

美里温柔地抚摸着三郎的脑袋。我又有些脸红了。

「晚安,美里」

「晚安,小窃」

连接中断了。

房间重归平静,又剩下了我和三郎一人一猫。

仿佛关上了美丽的八音盒,音乐和色彩都急速地消退了。

我的心中顿时泛起阵阵寂寞。如果美里能一直在我身边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我爬上了床,但是并没有服用抗焦虑的药物。我想早点到达明天,去和美里相见。在那渐渐变得朦胧起来的意识中,我迷迷糊糊地想到。

也许,我已经喜欢上了美里——

12

活动室的门上今天也被贴上了纸张。

“神明凝视汝等”——

让人颇感心神不宁的毛笔字旁边甚至还画上了一只眼睛。作为恶作剧而言多少是有些恶心的。我不由得四处张望了一下——可是附近空无一人。我只好耸耸肩,走进活动室里。

一如既往地和大家一起结束了基础练习之后,再次迎来了即兴剧的表演。成员则是阿望前辈、黑山前辈、樱庭前辈——过分浓厚的成员构成让我胆战心惊。

——这时,我突然间发现队伍里还有一个没有见过的女孩子。

「那是负责照明的石川若菜」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樱庭前辈给我这样解释道。

「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她」

「幕后的工作人员是否参加表演练习毕竟是个人的自由呢。其实像梅子那样每次都不缺席的人反而是少数。石川比较成熟,所以今天你能见到她也算是运气不错了」

「也就是说,那些我还没有见过的成员,基本上都是负责音响和美术的幕后工作人员对吗」

「还有就是幽灵成员了,咱们这儿当然也是有的」樱庭前辈这样说道,魅力非凡地笑了笑。

「直到阿望他写出下一作的剧本为止,幕后工作人员和演员们都会像这样地穿插着进行愉快的练习」

「话说,阿望前辈这是在干什么啊……」

我望向了房间的角落。阿望前辈就像是《肖申克的救赎》的封面那样,朝着天空张开双臂。

「貌似是在从宇宙中下载剧本」

「用的啥光纤啊……」

「他那样子基本上有好一段时间都是个废人了,还是做好心理准备比较好哦」

即兴剧的主题是“养老设施”。在快要到我们这一组表演之前,黑山前辈才终于回来了。

「不出去抽两口烟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虽然不太清楚尼古丁的效果具体如何,但黑山前辈的脑子确实很灵光。他能极其自然地创造出令人印象无比深刻的剧情,使故事跌宕起伏,将故事引导向结局。再加上黑山前辈身上有着些许基督徒般的风貌,更是为自己增添了超凡魅力。与此相比,阿望前辈是真的变成了一个废人。他呆滞地坐着,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啊……”“嗯……”之类的喃喃自语声。我们不得已只好将他设定成了住在老人院里的老爷爷。

樱庭前辈饰演一名造访老人院的女性。她脚踏着高跟鞋,亭亭玉立,美不胜收。黑山前辈所饰演的院长出来迎接了她,为我们端上了红茶和玛德琳蛋糕。

「那么,您今天大驾光临,是为何事呢?」

院长问道。就在这个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人“身着谜团”的瞬间。樱庭前辈把并不存在的玛德琳蛋糕泡在并不存在的红茶里,嘴角浮现出神秘微笑的那一瞬间,谜团便宛若披肩一般,缠绕在了她的身上。那就像是克里姆特的绘画一般,是极具感官刺激的黄金披肩。在樱庭前辈以一种极其微妙的神情吃着玛德琳蛋糕的过程中,我们都被那画中摇摆着的阴翳所吸引住了目光。

在樱庭前辈开口的同时,故事以及谜团,都开始向前迈进。

故事起源于1995年发生的阪神淡路大地震,黑色水体般的脉络以一种盗墓般亵渎的手法缓缓展开。我和石川为了跟上剧情已经费尽了全力,一直在扮演并不重要的角色。故事来到末尾,阿望前辈突然间清醒了,他从老年痴呆症的迷雾中闯了出来。在那之后,经过演技的激烈碰撞与台词的激烈交锋,甚至再加上了两次反转,以及阿望前辈毫无意义的半裸,故事以一个感动而又抒情的结局结束了。

在掌声与欢呼中,倒在地上的阿望前辈突然间站起身来,大吼了一声。

「我有灵感了!!!」

于是,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活动室。也许是去写剧本的后续了吧。大伙貌似早就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怪异行径,都只是平淡地开始做下一组的发表准备。

「你在吃玛德琳蛋糕的那个时候——」我小声地向樱庭前辈问道。「为什么就像是“身着谜团”了一样呢?」

「“身着谜团”,这个表达方式还挺不错的」樱庭前辈的表情有些惊讶,她很是有趣地笑了笑。「你听说过山口小夜子吗?」

「山口小夜子?」

「传说中的超级模特,自称为“着物者”。也就是说,她什么都能穿得上。音乐、画面、天空、飞机云、空空如也的可乐罐子,甚至就连人的心,她也许都能穿在身上——我问你,你有没有试过将自己的意识集中在观众的脸上?」

我摇了摇头。我集中在表演上面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当你完成了真正卓越的表演,你就会发现观众们的心会从眼睛里穿出来。如同黏土雕塑般的身体和玻璃球一般的演技会留在座位上。要问这个时候观众的心在哪里的话,应该是这里」樱庭前辈用食指戳了一下自己的脖颈。「观众们的心承载在了这里,无比沉重。沉重得令人抬不起头来,被推着赶着来到下一个场景。台词会变得匆忙、表演会变得粗糙。这时反而要忍耐,这样才能“穿上”观众的心,“穿上”故事,“穿上”谜团」

樱庭前辈微笑着这样说道。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要将我吸入。

下一组的发表开始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连内心都被牵扯走了的我反复回味着刚才的那番话,心不在焉地望着下一组的即兴表演。

练习结束之后,我若无其事地向石川前辈搭话。

「刚才的即兴剧很有意思呢」

「唉?……啊……嗯……是的」

石川前辈有些腼腆地说着。她貌似有些怕生。

「我为了要跟上前辈们的表演已经用尽全力了。总感觉越练习下去就越能体会到实力的差距……」

「嘛……毕竟他们仨……是特别……超级厉害的……」

「也是呢。啊,对了,我记得那个人也挺厉害的,就是演伊丽莎白的……」

我话都还没说完,石川前辈便满脸铁青了。我这才发觉大事不妙,可是为时已晚。她露出了某种几近恐怖的表情,说了句“抱歉,我去下洗手间”便匆匆离开了。

我有些后悔地用左手捂住了脸。可是身后却传来了窃笑。

「你被甩了呢」

樱庭前辈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不是这么一回事」

「嘛……也是呢,毕竟你看起来,就像是在恋慕着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女孩子那样」

「唉——?」

看到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樱庭前辈朝着我靠了过来,耳语道。

「你在调查天崎华玲的事情对吧?」

随后她便缩回身子,凝望着我的眼睛。樱庭前辈那漆黑的瞳孔仿佛想将任何细微的感情都尽数吸入其中。我的眼睛无可奈何般地在微微动摇。

她又朝着我靠过身来。

「明天咱们见一面吧」

随后她便轻轻地抽身远离了。我的心脏都在砰砰直跳。

即便隔着口罩,我也还是闻到了樱花香水的味道。

i-121

13

次日,周日早上十点,我到达了新宿站。

刚一踏出西边的出站口,我就突然间停下了脚步。一双巨大的眼睛凝视着我。那是被称为新宿之眼的艺术品。张贴在纸张上的文字在我的脑海中掠过。

“神明凝视汝等”

我摇了摇头,重新迈步开去。

DEGAS咖啡馆——这是一座有着仿古石砖外墙的美丽建筑物,玫瑰花在墙上绽放。开放式的露台上摆着墨绿色的餐桌,洁白的遮阳伞与万里无云的晴天交相辉映,让人联想到法国南部的光景。樱庭前辈小口啜饮着冰咖啡,端坐在伞荫之下。她今天并不是一如既往的单色调裤装打扮,而是换上了蓝色的针织衫和白色的百褶裙。我不由得感叹,樱庭前辈仅仅是端坐着也美得像一幅画。

「你迟到了哦」她朝着我爽朗地笑了笑,挥了挥手。「我都等了快二十分钟了」

「不好意思,我找不到路……」

我落座之后,和樱庭前辈随意地闲聊了两句。过了约莫五分钟,女店员给我端上了一杯冰咖啡,非常有礼貌地点头致意。我望了望自己的咖啡和前辈的那杯咖啡,发现她的那杯咖啡中冰块都还没有怎么融化。

「你把我的那杯也点好了吗?」

「差不多吧」前辈的说法有些含糊不清。「——咱们聊回正事,你为什么要去调查有关天崎华玲的事情呢?」

我的喉咙干渴得不得了,只好灌下了一大口冰咖啡,说道。

「其实——我是天崎前辈遗体的第一发现者」

我和前辈说起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当然我没有提及自己的特殊能力和美里的事情。我还捎带着添油加醋地创作了一些情节以及心理描写,让自己搜寻凶手的动机变得更加合理。

「原来是这样……虽然我觉得一个门外汉去搜寻凶手多少有些不合适,但你的感受我还是能理解的」

前辈用吸管搅拌着已经积了一层水的咖啡。冰块在杯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心想也许这是一个好机会。

「樱庭前辈——你能协助我进行调查吗?」

「协助?」

「你对戏剧部非常熟悉,去打听女生们的口风也更加简单,我觉得会非常有帮助」

前辈眺望着远脚下混凝土的水渍,她金色的圆形耳钉微微地摇摆着,反射出夏日的灼热阳光。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抬起了眼眸,眼神再度变得无比的深邃。

「——好」

「真的吗!?」

「但是,我有两个条件」前辈竖起了手指。「首先,你现在要在这里向我证明你的推理能力。我最讨厌的就是浪费时间。我不想做看不见希望的事情」

「那你说的证明,具体是要做些什么……?」

于是,樱庭前辈把右手放到了正面朝下的账单板上。

「规则很简单,你来猜猜这张账单的金额就好」

「唉?这么简单吗——?」

我正准备站起身来,却被前辈踩住了脚。

「你不能离开座位,而且也不允许提问和说话」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开始观察起了四周。我隔着玻璃望向店内,里面摆着一副德加《芭蕾舞女》的复制品。尽管没有在店里看见菜单——但是我却在店外的看板上看见了“冰咖啡五百日元(不含税)”的字样。也就是说,两杯加起来算上税应该是一千一百日元。(⊙注11)

……这也太过简单了。樱田前辈真的会给我出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吗?

我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时候,如果能轻轻松松地从她的瞳孔中窥探记忆的话就好了。可是如果对方是人类的话,那么窥探瞳孔就必须要流泪才行。要是没有这个限制,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案件,我都能马上解决了……

「你还挺谨慎的呢」

前辈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恶作剧般地说道。她的表情不由得让我心跳加速。我暗自感叹她的犀利。为什么她能通过自己的打扮营造出那种“身着谜团”的感觉呢?

——不过说起打扮,为什么前辈今天的穿着和平时不太一样呢?我感觉这里面可能隐藏着解开谜题的钥匙。我通过玻璃的反射,偷偷地打量着前辈。她的黑色高跟鞋如同节拍器般一刻一刻地记着时……黑色高跟鞋?这跟她现在的这身穿着好像有些不太搭。前辈的脚边还放着附近服装店里的纸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樱庭前辈突然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打哈欠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的天真可爱,与平时里那副冰山美人风之间形成的反差相当不得了。樱庭前辈修长的眼角微微积攒了些许泪珠。打哈欠流出来的眼泪能不能窥探到记忆呢……?

「我说你啊……」樱庭前辈眯起眼睛,微微地红了脸。

「啊,抱歉」

我慌慌张张地别过了视线。——这时,我却在视线尽头的地面上发现了重要的线索。

「你得出结果了吗?」

我火急火燎地在脑海中构筑自己的推理——随后,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金额是五百五十日元」

樱庭前辈微微地睁大了眼睛。「……你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

「前辈你的椅子旁边除了自己的黑色包包以外,还放着服装店的纸袋对吧。纸袋虽然是新品,但是放在里面的黑色衣服看起来却不是。而且,前辈你穿着的这双黑色高跟鞋,和现在这身打扮并不搭——」我指了指反射在玻璃窗中的黑色高跟鞋。「再加上,地面上还有水渍。而且在我刚刚到的时候,你说你已经等了二十分钟,可是你那杯咖啡里面的冰块都还没有怎么融化。……通过以上这些证据,我得出的推测是:店员给你上咖啡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弄脏了你的衣服。所以你就去服装店里买了新的,在这期间你转告店员如果我来了就把我带到座位上。你随便买了一身新衣服,把弄脏了的衣服放进纸袋里,回到了咖啡厅。然后店员就为了赔礼道歉,给你端上了一杯新的咖啡。不久后我就到了,非常机灵的店员也给我上了一杯咖啡。也就是说,那张账单上面只有最开始那杯咖啡的钱,也就是五百五十日元。不过感觉也跟白送了一杯差不多……」

樱庭前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账单翻了个面。在沾满了咖啡污渍的账单上面,确实写着五百五十日元。

「不愧是你呢,名侦探先生」

「只是很简单的道理而已」我得意忘形地耍起了帅。「那你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是」樱庭前辈望着我的眼睛,说道。「和我约会三次」

「诶?」

「如果你和我约会三次的话,那我就帮你调查案件」

「那……那个,约会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哦。难道你没有发现吗?其实我相当中意你的哦?」

我顿时感觉自己满脸通红。前辈从容不迫地微笑着,说了一句“真可爱”。

14

「所以你们是刚约会完回来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美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

「说是约会,其实也只是随便去美术馆逛了逛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说得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和人家这么亲密你看起来蛮开心的嘛。比方说喂食冰淇淋之类的……」

我一想起来,就害羞得满脸通红。

「那个只是因为前辈太过强硬了而已……而且,这一切都是为了调查案件啊」

「哦」也许是我的错觉,但美里的眼神有些可怕。「谁让樱庭千都世小姐真的很漂亮呢」

「……嗯,确实很漂亮」

「是小窃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呢。又成熟身材又好」

「……」

怎么回事,她这是记仇了?

「我觉得喜欢的类型和自己喜欢的人是不一样的……怎么说呢,就好比如我虽然喜欢吃肉,但是我每天都吃的东西其实是白米饭……」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了。

「你不想和樱庭小姐交往吗?」

「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想法……」

人的感情总是难以捉摸。我上初中的时候,曾经窥视过某位恋爱中的少女的瞳孔。当时她的心中充满了永恒般的、纯粹的恋爱感情,可是她三天之后就喜欢上了别的男孩子。我惊呆了,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似于恐怖的感觉。先前那种感情上哪儿去了?难道说三天前的那个灵魂已经死去,现在她的皮囊中住着别人的灵魂?

如今的我非常确信自己是喜欢美里的。一想到美里,我的心就会揪成一团。失去这份感情会让我恐惧不已。

「美里,我们能见一面吗?」

「唉——?」美里睁大了眼睛。

「我想和你实际见一面,好好地聊聊。我想和你见一面,一起练习戏剧表演,我还想和你一起去美术馆。也许那样子更加有利于调查……」

美里并没有回答我。我能看出她的表情非常僵硬。美里嘴角下垂,让我担心她是不是生气了。可是,她的表情中却逐渐地沾染上了悲伤。就像是蓝色的水彩颜料从画纸的背面渗透出来一般。

「……对不起,我不能和小窃你见面」

我的心一阵抽痛。美里的嘴角已经不知道是在维持笑脸还是哭脸了,不断地痉挛着。

「……你不想见到我吗?」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美里探出了身子,可是又缩了回去……失落地说道。

「我见不到你的」

「……为什么?」

美里耷拉着脑袋。我这边已经入夜,可她那边正值黄昏。终于,美里抬起了头。她的眼眸无比昏暗,仿佛她的夜晚先我一步到来了。我有些发抖。

「其实我不想这么快告诉你的。可是,还是坦白吧,其实我,已经……」

美里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已经死了」

「唉……?」

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美里的话语只有空荡荡的回响,没有联系上任何意思。——我的心脏猛然作响,随后便开始疯狂般地跳动。我用已经麻痹了的舌头问道。

「等会儿等会儿,我没搞懂你的意思。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台风般的冲击姗姗来迟。那是将世上一切都吹飞卷走的超强台风。我的大脑变得一片混乱。呼吸变得困难,我头晕目眩,四肢发软。就连坐着都十分艰难。

「在小窃你生活着的那段时间,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就算我想见你,也见不到的」

「唉……为什么……?」大脑也开始麻痹了。「为什么……?」

「今天还是先去睡觉比较好,晚安,小窃……」

「等会儿,美里——!」

连接被中断了。受惊的三郎从我的手中飞奔出去,从敞开着的窗户跑走了。而我成了一个连眨眼都不会的失魂落魄的人偶。

15

「怎么了?今天心不在焉的?」

樱庭前辈在一旁窥视着我的侧脸,这样说道。

「唉?啊,我……没什么」

我满脑子都是美里。她明明能看见未来,可是她却死了——?如果是事故或者杀人的话她应该能避免吧。那这样的话是因为疾病?可是美里至今看起来都非常有精神,难道说她的病情已经在背地里不断恶化了?而且说到底她真的死了吗?这会不会只是她撒的一个谎呢?

我的脑海中开始混杂上了蝉鸣——

「你没事吧?中暑了?要不要喝水?」

我心不在焉地接过了矿泉水瓶喝了一口。于是前辈便恶作剧般地说道。

「这算是间接接吻哦」

这给我呛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前辈拍着手笑了起来。

「开个玩笑而已,现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事情呢」

我也终于是回过了神来。我和前辈正坐在大学校园里的长椅上商量今后的作战计划。

「……我们刚才聊到哪了?」

「真是的,认真一点嘛。刚才说到天崎华玲在六月份曾经请了两个星期的假,没有参加社团活动」

这么说来还真是。

「好像是从六月头到六月中旬吧。理由是什么?」

「说是回老家」

「她有在打工吗?」

「有,居酒屋。貌似还干得非常卖力。她借了不少的助学贷款,可是却因为疫情的原因被辞退了」

「……很奇怪啊」

「唉?哪里奇怪了?」

「她请完假之后从老家回东京根本就没有意义。上课和社团活动都是通过远程的形式完成的,再加上兼职也被辞退了的话,她待在东京不是白白浪费生活费吗?根本就没有好处」

「这么一说倒也是。可能和父母的关系不太好?」

「我觉得也是……也许她还有个我们不知道的男朋友。或者就是单纯的想偷懒」

「偷懒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就算扭伤了也会打着止痛针来参加社团活动。经常有人产生误会,以为天崎她是凭着才能战胜了蛭谷的执着,但其实她是用执着战胜了执着」

「用执着战胜执着……」阳炎在我的视线尽头闪耀着,我浑身发颤。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和恢复时间有关」

「恢复时间?那是什么?」

「就是在整了容之后,等待脸上的浮肿和内出血消退的时间」

「唉?你意思是她整过容?」

「她将来不是想成为演艺明星吗?真整过容也不奇怪」

我想起了天崎前辈脑海中的回忆。

“我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可爱”——

「嘛,首先还是去确认一下那两个星期她到底在不在老家吧」

我站起身来,向着男厕所走去。

随后,我望向镜子,窥探自己的瞳孔。读取自己眼睛里的记忆是非常简单的,也不需要流泪。而只要这样子做,那么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能不通过便签记住——

那是天崎华玲的父母上门拜访时的光景。

面对两人失去爱女的悲痛模样,悲伤在我的心中复苏了。

……写有他们电话号码的那张便签确实是在他们离开之际留下的。我按照时间的顺序,逐一读取着自己的记忆。

瞳孔中的我注意到了天崎华玲母亲手腕上的绷带,感受到了危险的味道。

随后,瞳孔中的我又窥探了天崎华玲母亲的瞳孔——

我的脑浆顿时被放进了搅拌机中,被搅成了一团,像是碳酸那样冒着泡,爆炸了。一种比将脚底浸在海中还要刺激三亿倍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全部灵魂仿佛都被掳走了。我产生了一种像是闯进了对镜中的酩酊大醉感和浮游感,在不经意间已经来到了天崎华玲母亲的记忆之中。就像是入睡后在不知不觉间做的一个梦。

和女儿共同度过的,“我”的时间、时间、时间——!

和女儿共同度过的,“我”的感情、感情、感情——!

瞳孔中的我中断了连接。

我也被从记忆中弹出。

瞳孔中的两人见我落泪,表情困惑地相互对视了一眼。天崎华玲的母亲也像是跟我产生了共鸣似的哭了。

「抱歉」天崎华铃的父亲这样说道。「纸透先生你应该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我们这么唐突地上门拜访真的是……」

两人给我留下了一张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张用于联络。

等两人离开之后,我无力地关上了门——

我中断连接,擦了擦自己的汗和眼泪。

我还是第一次在瞳孔中窥探瞳孔。我感觉时间在以我体感的百分之一流逝。在瞳孔中窥探瞳孔时,时间貌似会被压缩到极致。

我茫然了好一阵子,等待自己停下颤抖的身体。

我洗了把脸,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等到终于平静下来,我拨通了电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是天崎华玲的父亲来接电话。我不想再让她的母亲回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

“——你好,我是天崎”

我安心地松了口气。接电话的人是天崎华玲的父亲。我向他打了个招呼,表示自己加入了戏剧部,然后撒谎说有位成员借给了天崎前辈一些重要的东西,现在想拿回来。

「在六月份月头开始,大概两周的时间,她是回老家了吗——?」

「唉?华玲没有回来啊?」随后,他道出了一件令我意外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记得,华玲刚好感染了新冠住院了」

「唉,新冠吗?」

「嗯,当时听她说没什么大碍,我们还挺高兴的……」

镜子中的我顿时睁大了眼睛。

16

又到了社团活动的时间。活动室的门上又被贴上了纸张。

“雷电将降临在罪人的头上”——

「真恶心……」樱庭前辈把纸张揭下来揉成了一团。

「门口时不时地就会贴上这种东西,这到底是什么?」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恶作剧。虽然我会马上揭下来,可是其他人倒是心很大,都不带管的」

「也是呢。我一开始看着像是招募部员的纸,还以为是阿望前辈的杰作」

活动室里已经聚集了将近十人。樱庭前辈向我耳语道。

「石川今天也过来了,我去套一下她的话」

像是和前辈换位一般,须贝靠了过来。

「纸透!你这个家伙最近是不是和樱庭前辈很亲密啊!?」

「眼神挺敏锐的啊……其实也没什么亲密的」

「怎么可能!樱庭前辈超级高冷的,基本上是不会搭理男生的」

「不是啊,其实她也挺孩子气的」

「你个混蛋,是在炫耀吗?“只有我知道的他意外的一面♡”之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另一边,樱庭前辈和石川聊得正欢。老实说,如果前辈真的是我的女朋友的话,那我也许是会很想炫耀吧——这时,大门突然间被推开了,阿望前辈出现了。

「诸君好啊!今天也是非常适合戏剧的一天呢!」

尽管他看起来心情非常好,可他的脸上却长满了乱糟糟的胡子,眼角下的黑眼圈浓厚得不行。

「怎么了?你是在扮演败走的武士吗?」

「哈哈哈哈!被说成败走的武士还真是被你摆了一道呢!」

「不是我真没想着要摆你一道!你的情绪也很诡异啊!」

「哈哈哈……现在的我是一种“超帅!超帅!超帅!”的心情」

「什么玩意儿啊?」

樱庭前辈在石川身旁说道。「莎士比亚的《春》」

「我终于完成了我的新作!」

阿望前辈就像是摩西分海一般高举着双手,活动室里鸦雀无声,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下一个瞬间,部员们都激动地蜂拥而至。

我们共享了剧本的数据,在活动室里四散开来,各自专注地开始看起了剧本。

剧本的标题叫《三界流转》——预计分为《吉祥天女》《火树银花》《圣光普照》三部曲,而这一次是《吉祥天女》篇。

故事从开头便将我突如其来地吸引,我在手机那小小的画面上读得入了迷。我一边揉着自己的眼睛,一边羡慕那些能用平板来阅读的人。有好些人还跑了出去打印。而我那不愿停止阅读的欲求还是占了上风。

男主角的原型是一名叫做铁门海上人的僧人——宝历九年出生,二十一岁的时候拜入注莲寺修行,七十一岁时成为即身佛。(⊙注12)

17

铁门海上人俗名砂田铁,山形县鹤岗市人,在青龙河中做渡河生意谋生。某天,铁遇见了一位谜一般的女子。女子美丽得可怕,铁很快就迷上了女子。女子被人追杀,铁便让她坐上渡船,两人在狂风暴雨中的青龙河中九死一生,最终逃出生天。据女子所说,她是某个富商家中的侍女,名叫雀,被怀疑杀害了家主而逃跑了出来。两人摸着灯下黑,故意躲藏在了富商家的附近,开始了调查——两人最终疯狂般地坠入了爱河。尽管铁并没有多少学识,但他的头脑却意外的灵光,铁发挥了名侦探的资质,完美地揭露了案件的真相。

——然而,因为幕后真凶的计谋,两人再次被逼上了绝路,打算殉情。

可是,唯独铁自己独自存活了下来——

我姑且从剧本中抽离出来,像是换口气呼吸一般。四周的部员们仿佛都被魅惑了一般读得很是入迷。这个被反复打磨过的故事惊人般的没有任何多余拖沓之处,尽管我才看到了四分之一的地方,可我却有一种看完了一部浓厚的电影般的满足感。然而,故事还在不断加速——

铁拜入注莲寺,改名为铁门海,开始了残酷的修行之旅。他的左眼沾染了雀的血液,渐渐地失去了视力,女子的面容朦朦胧胧地浮现于黑暗中。某天,一位女子误入了禁止女人入内的寺院中。看到女子的面容,铁便马上离开了寺院,踏上了流浪的旅途。铁认为是自己的邪念以及业障招致了幻魔的降临。因为女子和雀长得一模一样……

在流浪的旅途中,铁门海决定要在连接加茂港和鹤岗城下的加茂坂峠中挖一条隧道。此处虽然是商业要地,可是由于路途险阻,人们为此而苦不堪言。在刚开始的几年里,铁孤独地继续着挖隧道的工作,左眼中的女子的面容已经无比明晰了,甚至还向铁门海说话。女子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天女。过去,六歌仙中的其中一位,绝世美女小野小町来到了现代的山形县寒河江市,天女突然在天空中出现,抛下了一件刺绣着十一面观音菩萨的羽衣。小野将念持佛奉为本尊,用羽衣以及七宝念珠一起进行供奉,成为了落裳菩萨。而那时的天女正是在铁门海的眼中向他说话的女子。天女在凡间散步的时候,被无名的盗贼残忍地杀害,吃掉了她的肉。男人相信吃掉天女的肉可以得到长生不死的力量。然而,男人得到的并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万劫不复的地狱。男人和天女之间因为诅咒而结合,在不断的轮回转生中,每一世都必定会相遇、坠入爱河、最后迎来一方杀死另一方的命运。而铁海门正是男人的转生,雀则是天女的转生。

知晓了自己的业障之后,尽管铁门海战栗不已,可还是渐渐地被住在自己眼中的天女所吸引。

为了摆脱天女的纠缠,铁门海着魔一般不断地进行挖掘,一直以来都袖手旁观的村民们也终于开始向他伸出援手。隧道的施工进展很快,可是却从岩石中挖出了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这是不可能的犯罪。铁门海苦恼不已,再次利用自己的头脑解开了谜团,在这个过程中到达了色即是空的境界。隧道完成之后,尽管村民们都非常的高兴,可是铁门海早已不知所踪了。

雀有一个弟弟,名叫蓟。在雀死后,蓟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可能会有危险,便离开了富商家。他对铁门海有着深深的怨恨,因为他夺走了自己恋慕着的姐姐的生命。复仇化作了蓟唯一的灵魂食粮,他目光炯炯,犯下了数不清的罪恶,如同一条野犬般苟延残喘。

漫游全国的铁门海辗转来到江户的时候,被一名女子撞到了肩膀。铁门海惊呆了。女子和当年误闯进注莲寺里的雀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的栩栩如生,而且女子的双眸中还在流脓。铁门海尽管无比战栗,但还是开始帮助逐渐失去视力的女子——云雀的生活。与此同时,他开始调查在江户地区蔓延的眼疾。疯狂般的恋爱再一次另两人无比焦灼。

这时,铁门海遇见了蓟。蓟本来想将铁门海除之而后快,可是在看见和自己挚爱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云雀之后,蓟的气势也遭到了削弱。不久后他也喜欢上了云雀,在照顾她的同时给铁门海打起了下手。

不知道为何,铁门海鬼使神差地运用到了南丁格尔在克里米亚战争时期确立的统计分析方法,看穿了眼疾蔓延的原因是下水道系统的不完善。可是人们却无法理解这一点。在铁门海束手无策之时,眼疾不断扩散,他对于云雀和天女地恋慕之情也日渐强烈。在热病般的苦痛中,铁门海最终站在两国桥上,亲手抠出了天女所住的自己的左眼,将其扔到了隅田川中,献给了龙神。人们无比惊讶,在感动的同时也终于相信了铁门海的话,从江户开始传播的眼疾最终完全消失了,铁门海也被人们尊称为“惠眼院”。

蓟的心意尽管遭到了动摇,可他却无法背叛那单纯因为复仇而得到延续的过去,在苦恼中咬紧了自己的嘴唇。蓟趁着夜晚的黑暗,袭击了铁门海。铁门海在黑暗中独自领悟到了一切,战栗不已。蓟其实是前世的自己。轮回转生与时间并无关联。前世和来世是可以生存在同一时间中的。

回过神来,一具尸体已经躺在了地面上。

死掉的人是蓟。双眼失明的云雀早已习惯了黑暗,她在背后用刀刺死了蓟。铁门海对于自己的业障之深,从空空如也的眼窝中流出了血泪,恸哭不止。

铁门海带着已经成为杀人凶手的云雀,向着注莲寺出发。两人从奥州街道来到桑折,又从桑折前往羽州街道,路程十分顺利。可是在一个寄宿于七宿旅店的夜晚中,两人终于是跨越了男女间的一线。猛烈的爱意和后悔向着铁门海袭来。他大哭一场,向旅店的主人借来了一把小刀。铁门海给云雀留下了一个小包裹,便抛下她离去了。第二天早上,云雀打开小包裹,哭着尖叫了起来。包裹里面是铁门海的下体……

铁门海回到注莲寺后,沉醉在了疯狂般的修行中。他热衷于荒行,将天女和云雀的事情全然忘却。大彻大悟的他决定成为即身佛,开始了木喰行。这是一种不吃十谷米,让自己的身体逐渐木乃伊化的修行。经过一千日的修行,铁门海在土中入定了。他被埋在地底中一个小小的石室里,不断地敲响铃声。当连接着地面的竹筒中再也听不到地下的人所发出的铃声时,地面上的人就知道地下的人已经成为了即身佛。

被留在七宿旅店中的云雀过上了凄惨绝望的人生,无比虚弱的她还是依旧爱着铁门海。云雀一直不知道铁门海的下落,可是却听说铁门海如今在注莲寺中,即将成为即身佛。云雀一路向着注莲寺所在的汤殿山赶去。云雀双眼失明,还拖着病体,这趟旅途实在是充满了危险。可是她实在是太想再次见到铁门海了。

铁门海在黑暗中领悟到了释迦牟尼所说的“解脱”。轮回转生不过是生死间的迷茫,完成了修行到达了灭度境界的人,是不会再次转生到这个世上的。铁门海想要断绝与天女之间那被诅咒了的轮回。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修行开悟时,恶魔为了阻挠他而不断地造访。因此,当天女再次出现在铁门海的右眼中时,铁门海也认为那是恶魔。天女实在是太过的美丽,和已经干涸殆尽的铁门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水灵灵地闪耀着辉光。天女在铁门海的耳边耳语着爱意,遥远的前世记忆也随之复苏。在盗贼准备杀死天女的时候,天女——却笑了出来。“我们因为诅咒而相连,未来永劫,我们相爱而又相杀,我对此无比高兴”。可盗贼无法理解天女的意思……铁门海看见了一根无比闪耀的绳子。那根绳子象征着两名男女那永无止境的轮回。铁门海用颤抖着的指尖触摸着那根绳子。强烈的乡愁以及爱恋在他心中燃起。可是铁门海却以非人般的意志力离开了那里。

叮……叮……叮……铃声不断地鸣响,可是鸣响的间隔却不断地延长。就在铁门海战胜了诱惑,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一刻——「铁门海大人!」云雀呼喊着他的名字。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甩开了想要阻止她的弟子们,紧紧地抱着竹筒呼喊着铁门海的名字。

远处传来的云雀的声音让铁门海那本应早已枯萎殆尽的身体流出了眼泪。云雀美丽的身姿浮现在了铁门海的眼中。铁门海死而瞑目,他温柔的外表放射着淡淡的光芒,化作了弥勒菩萨。

铃声再也没有响起。云雀也再也没有了动作与气息。

两只小鸟高高地在蓝天上飞舞着。

18

等我全部读完,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时间的流逝感觉变得迟缓了起来。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仅仅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又像是已经过去了数十年。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读完了的人在品味着余韵,还没读完的人无比沉醉。过分的感动使我陷入了出神状态。这真是一部了不起的杰作。我明白自己表演的即兴剧给这部作品带来了影响,而倘若我不曾与美里相遇,那么那个即兴剧也不会存在,这种连锁反应使我感觉到了何为“命运的感触”。

我望向了樱庭前辈的侧脸。

残阳在她的侧脸上辉映,眼泪缓缓地于脸颊上滑落。

19

我们第二天就开始了排练。演职人员与工作人员一起从演技·音乐·照明之类各种各样的要素去构筑《三界流转》这个故事。戏剧部中到处都充满了狂热的气氛。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迫坐上了一辆势头猛烈的火车,被不由分说地运往未来。而且,在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美里说过话了。我的心总是慢人一步,为了专注于表演而饱尝艰辛。

「阿望前辈是天才,天才啊!」佐村兴奋地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我在看到《车辙亡灵》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看到比那更好的戏剧了。可是比那更好的戏剧现在诞生了!阿望传说还只是序章而已!」

「这家伙是真的狂热到魔怔了……」须贝在一旁轻轻地摇头。

「不过,读到阿望前辈那样伟大的作品会魔怔也怪不得他」院濑见苦笑着这样说道。「虽然我心里只是想着很厉害,但搞不好那会成为日本第一的戏剧作品。像我们这样的凡人很快就会被抛在后面吧……」

院濑见前辈身上那种一如既往的嚣张跋扈荡然无存,看起来像是蔫了一样。

「不也挺好的吗,反正你这么有钱」

须贝有些阴阳怪气地“安慰”道。

院濑见前辈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手表的表盘,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啊,他生气了」须贝挠着自己的鼻子。「毕竟他觉得自己是要出人头地的。可真正出人头地的那个人现在已经在家里睡大觉了」

阿望前辈最近基本上一刻没合眼地在创作《三界流转》的剧本,因此由于反作用力今天连大学都没有来,而是在家里一个劲地补觉。不知道是不是叫做光环效应,就连这种有些古怪的地方我也觉得他十分的天才,还真是不可思议。

我朗读着台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度。铁门海在刚开始是一个非常单纯的粗人,是个散发着浑身血腥味的无赖。这和宅在房间里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我完全相反。我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表达出那种粗暴语言中所存在的力量的和节奏。

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樱庭前辈,她一下子就进入了角色。眼神顿时有了变化,在下一刻便成为了雀。尽管同时一人分饰雀·天女·云雀三角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但是看前辈的这种状态她应该能轻松应付吧。

休息时间再次到来,樱庭前辈朝我轻轻地挥了挥手。

我们转移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我从负责照明的石川嘴里问出东西了」樱庭前辈压低声音说道。「从结论上而言,黑山貌似比较可疑」

「黑山前辈——?」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让我有些惊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樱庭前辈打开了一张印有日历的纸。

「我们之前不是发现天崎那空白的两周,其实是感染了新冠吗?而就在那段时间,其实咱们戏剧部里,也有另外一个人请了假」

「那个人就是黑山前辈吗?」

樱庭前辈点了点头。

「虽然黑山平时也比较少参加活动,但是那两周里他确实不在。然后,据闻天崎其实在戏剧部里有男朋友,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个人是谁,就连石川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其实黑山前辈就是那个传闻中的男友,然后他们在自肃期间偷偷见面因此感染了新冠?」

「没错。这样一来,黑山失去了自己的恋人依旧这么平静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原来如此……看来还是有调查价值的」

我在想能不能找个机会窥探一下黑山前辈的瞳孔。如果是杀人这种如此强烈的记忆,那么一眼就被我看到也不是不可能。

「谢谢你,樱庭前辈」

「……千都世」

「唉?」

「喊我的名字,千都世」

千都世前辈有些腼腆地这么说着。看到我顿时大乱阵脚,她迷人地笑了。

「还有两次的约会,不要忘了哦」

千都世前辈转过身信步离去了,只留下清脆的高跟鞋声音。我挠着自己的后脑勺,等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回到了活动室。

——我愣住了。

黑山前辈正走在活动室大楼的走廊上。我迅速地向他接近……

「大家听我说!」黑山前辈走进活动室里,大声地说道。「我把《三界流转》拿去给神田川先生看过了!」

神田川——?这个名字我有些陌生。可是大家却迅速地聚集到了一起。状况已经不允许我继续调查下去了。就连平时很是冷峻的黑山前辈也十分难得地兴奋了起来,拍响了原稿。

「这是一部杰作!神田川先生会全力地协助我们!我们能在一个非常大的舞台上表演哦!」

大家顿时将疫情防控给抛到了脑后,欢呼着拥抱在了一起。我凝望着黑山前辈的背影,皮肤上感受到了命运那强烈的流动,我战栗不已。

20

结果,当天有一名与戏剧部无关的学生确诊感染了新冠病毒,第二天开始我们学校就又开始了自肃,就这样一直到了暑假。

21

「总而言之,现在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

阿望前辈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中这样说道。今天的社团活动结束了。我量了一下自己的体温,38度。我昨天去接种了第一针的新冠疫苗,今天早上一起来浑身疲倦,但我还是硬撑着参加了社团活动。

我服用了一些洛索洛芬钠片用于止痛,躺倒在了床上。空调依旧发出挖掘机一般的异响……阿望前辈写出《三界流转》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天,可我却感觉有很多齿轮都产生了错位。我的练习效率显而易见地下降了,比起高涨的热度却怎么样无法取得进展。关于枪杀案的调查也毫无进展,和千都世前辈的约会也没法实现了。而最让我难受的则是三郎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家。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啊?该不会是遭遇事故了吧?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么不管是三郎还是美里,我都永远也见不到了。我也没法阻止枪杀案了……光是想想就让我感觉心灰意冷。

我发着呆,转眼间就已经入夜了。我打开房间的灯,开始读起了“笔记”。笔记是阿望前辈独创的剧本,想必是以“原稿”、“音符”、“记号”之类的词语来命名的。每个小节都采用上下分割的布局,同时配有四分之一的乐谱和剧本,使用独特的符号来严格管理舞台上的进出和台词的节奏。

阿望前辈在十天前这样说道。「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一句话?“一切的艺术都是在不断追寻音乐的状态”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文艺批评家沃尔特·佩特说过的话。我认为,舞台越是经过打磨,就会表现越像是音乐。所有的影响因素都如同乐器那样发挥着作用,演奏出一首美丽的曲子——而这,就是我的理想」

我一问才知道,原来阿望前辈还有着小提琴方面的素养,喜欢的作曲家则是巴赫。这一切都让我很是意外。因为无论我怎么看,我都觉得阿望前辈是那种喜欢三味线或者是瓦格纳的类型。——暂且抛开这个不谈,经过十天的练习,我终于能在一定程度上看懂前辈的笔记了。确实,细细地追踪这些符号,便会浮现出如同和弦进行般的感觉。我一边用手指打着节拍,用自我想象的方式排练自己的出场。

我为明天而做着准备,在极度的不安中浅浅地睡去了。

22

早上九点,戏剧部的全体成员都打开了自己的摄像头,各自的脸庞和房间都出现在了屏幕里。

「很好,都到齐了」

阿望前辈这样说道。他身后是天狗的面具、星球大战的海报以及写着“克己心”的书画,这种有些疯癫的室内装饰特写在了镜头里。不管看多少次我都还是想笑。他背后的书架上还摆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脑髓地狱》《尼波多经》之类标题念起来像是咒语一般的书,让人隐隐感觉有些异界的风格。

「那么今天就按照我们原先预定的那样,从故事的开头直到总体的四分之一,全都给过一遍」

《三界流转》全长大概三个小时,四分之一的话就是四十五分钟左右。剧情应该刚好发展到砂田铁和雀打算殉情,可是却只有铁独自存活下来的那里。

黑山前辈接过了话茬。他的背后是显示屏以及音响设备,还有一盆龟背竹的绿植。黑山前辈坐的椅子也是带有头枕的高级货。我看着他,心境有些复杂。搞不好他就是杀死天崎前辈的凶手……

「这一次的排练不用做到完美也可以的。但是一定要好好地维持住节奏,抓住剧情整体的走向感觉。也希望各位负责幕后的工作人员可以作为今后的活动计划参考一下。那么咱们九点半正式开始」

大家都开始对自己的戏份进行最终检查。我也打开了剧本——然而我却什么都看不进去。我本打算吃点抗焦虑的药,可最终还是作罢,只能闭上眼睛强忍不适。

九点半,正式排练开始了。

「来来来,买定离手!」

第一个镜头是从赌场开始的。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情愉悦的叮咚节奏声,赌博进行得如火如荼,砂田铁大获全胜。心怀鬼胎的庄家开始出千,而看穿了庄家手法的铁怒不可遏,大闹一通——虽然一开始念出来的台词有些别扭,但是我也逐渐地习惯了。丑角很是搞怪地把脸向着摄像头凑近,摆出了一副吃瘪的表情,大家都笑得不行,鼓起了掌。我的紧张也顿时消退了不少。这只是排练而已,虽然非常认真严肃,但是也可以乐在其中——于是,排练顿时变得有趣了起来。从剧本中萌生的律动令人心旷神怡。我沉醉于自己的角色中,再也不去关注别人的视线了。

过了一阵子,终于到了雀登场的镜头。

一个非常内部装饰很是时尚的潮流房间特写在了屏幕上。用笠帽遮住脸的千都世前辈像是在逃避些什么一般,以渐现的形式出场了……我不由得感叹于她的演技之精湛。她那有些夸张、但是绝不浮夸的呼吸声将紧张感表现了出来。千都世前辈果然奇妙般地“身着谜团”,目光深邃,让人无比期待后面的展开。我看得入了神,差点打乱了自己的节奏,给我吓出一身冷汗。

破破烂烂的小船随着湍流急下,这个镜头中音响组所呈现出的暴风雨极具真实感,让我得以更加自然地投入演技,声音也洪亮了起来。

故事发展到富商家那里,我瞄了一眼时钟,惊讶地发现才过了十几分钟。我一是惊讶于自己的体感时间只有一瞬,二是惊讶于如此充实的内容居然才过了十几分钟。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调整呼吸,迅速地投入到了下一个镜头中。

故事伴随着富商家展开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谜团,铁也渐渐地爱上了雀。我也是亲身体验到了男演员喜欢上和自己共同演出的女演员的这种现象。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剧中角色的感情,还是我自己的感情。而且,千都世前辈的演技实在是极具魅力。我本以为她在表演那脸颊微红、无比纯真的女孩,可是下一刻,她又酝酿出了如无底沼泽般、迷雾重重的妖艳。我费尽全力才跟上了前辈的表演,还顺带着模拟体验了一下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男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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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和雀拥抱在一起的镜头让我很是羞耻。由于是远程表演,我只能拥抱着空气,向空气低声诉说出自己那爱的言语。汗水从我的脖颈上流下。然而,千都世前辈面对这样的镜头却依旧从容,没有展现出丝毫的呆滞,直到最后,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如此的优美。

故事渐渐地逼近了序章的高潮。节奏开始变快,我的情绪高涨得仿佛快要炸裂。铁发挥出了名侦探的才能。在我表演解决案件的部分时,我总感觉无比的熟悉。就像是骑上了一匹与自己心灵相通的马,有着无比确信的感觉……阿望前辈在电脑屏幕中连连点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毫无疑问,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尽管案件得到了完美的解决,可是由于凶手的计策,铁和雀被逼上了绝路。深知已经无路可逃的两人决定殉情。约定好要在下一世再次重逢之后,两人用短剑贯穿了对方的腹部,跳进了青龙河中。然后,只有铁独自存活了下来。

「我杀死了雀!」在铁撕心裂肺般的哭喊中,追兵赶到了。在一番苦战后,铁也将他们杀死。

「杀了一个人,就会再杀第二个、第三个,这就是命……!」

就在这时,响起了“叮”的一声铃响。

铃声——?

我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继续着表演。可是我又一次听见了。

叮……

叮……

叮……

铃声令人惊悚地持续鸣响着。

「这是什么声音……?」

阿望前辈终于忍无可忍地问道。我也停止了表演。这时,须贝突然间大叫道。

「黑山前辈!」

惨叫不断响起。我慌慌张张地点开了黑山前辈的摄像头画面——被吓呆了。

——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即身佛。

即身佛身穿一件鲜红色的直裰(⊙注13),外面披着一条青黄相间的袈裟,戴着一顶金色的观音帽,面容无比干瘪……

如假包换的即身佛正阴森地伫立在黑山前辈身后。伴随着他右手的动作,铃声再次响起。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脊椎被冰贯穿般的恶寒在我的身体中游走。

「你们怎么了——?」

黑山前辈有些疑惑。

「前辈,你后面——!」

须贝大叫道。

「后面……?」

黑山前辈连带着整张椅子一起转过身去——就在这个瞬间,即身佛行动了。

他伸出左手,像是要抱住黑山前辈一般,将摄像头挡住了。

一片漆黑的屏幕中仅剩了我那由于恐惧而扭曲了的脸庞。

一声枪响。

黑暗随之破晓。

惨叫四下而起。

黑山前辈的胸膛上开了一个洞。

即身佛又一次拉响了铃声。

随后,他便背过身去,毫无脚步声地消失在了背景中的门框里。

在地狱般的惨叫中——我捂住了脸,双膝跪地。

第二起杀人案发生了——!

23

阿望前辈报了警,我们在警察到来之前原地待命。过了一阵子,警察出现在了屏幕里。

我关掉麦克风,蹲坐在地上。我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大脑如同被灌了铅一般沉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阵声响。

三郎在扒拉我的玻璃窗。我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打开了窗户。

「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啊……!」

我一下没忍住哭了。尽管三郎身上一股子野兽的味道,但我还是丝毫不介意地抱住了它。三郎愉悦地叫唤着,摇起了尾巴。

我重新坐回到地板上,凝视着三郎的瞳孔——

猫眼中的美里神色忧郁。我有好一阵子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久不见……」我这样说道,才终于想起了我这边时间的流逝和美里那边并不一样。「第二名牺牲者出现了」

「是黑山对吧……真的很遗憾,也很难过」

美里的口吻让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一阵冰冷的凉意从我的后背蹿上了大脑。

「……难道说,你早就知道黑山前辈会被枪杀吗……?」

美里的表情中显露着一丝铁青。她那琥珀色的宝石般的瞳孔中央——此刻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美里淡粉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张一合。

「……知道」

我的心顿时如同画纸一般变得一片空白。一种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的漆黑颜色沾染了整张画纸。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为什么?你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说啊?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黑山前辈送命?」

「抱歉……」美里的表情无比僵硬。「黑山的死是……命运。是已经被决定好了的事情,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改写」

「命运是什么啊……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接受的啊。如果我扰乱了今天的排练,那么黑山前辈不就不会被杀了吗?」

「这不是这么单纯的事情。如果你扰乱了今天的排练,那么黑山就会在其他时候被以其他的形式杀死。没有极端的事态,生死是无法改写的……就是因为这样,我也会死的」

沉默降临了。三郎难过地叫唤了一声。

美里摸了摸自己左耳上的耳环,说道。

「……这一次,我是因为飞机失事而死的。而即便我没有去坐飞机也好,我也会因为交通事故、随机杀人狂或者是疾病这些其他的形式死亡。这就是命」

我心痛不已。美里的声音中散发着无比浓厚的心灰意冷。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美里有可能只是在撒谎。她可能只是因为某些情况不能和我见面,其实她还活着,但是对我隐瞒了一切。我不能断言说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倒不如说这样的可能性相当高……只是,我要怎么样才能看穿美里的谎言呢?

如果能窥探美里的瞳孔的话……

我顿时感觉一阵闪电游走。

前些天,我窥探了自己倒映在镜子里的瞳孔,然后还在那段记忆中窥探了天崎母亲的瞳孔。那么同理,我能否在三郎的瞳孔中去窥探美里的瞳孔呢?然后,既然她知晓未来——那这就意味着她拥有关于未来的记忆——而我窥探她的这些记忆,是不是就能看到未来了?

——我闻到了一些危险的味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此举貌似会引发最为糟糕的结果……

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想要去寻求美里能生存下去的希望。

想要窥探美里的瞳孔,就必须要让她流泪才行。

我闭上双眼,想象着美里丧命的场景。那无比的强烈、无比的真实。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了无限的悲伤。我睁开双眼,泪流满面。光是想象一下美里遭遇那些事情,我就能流出眼泪。我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流泪——

「对不起,小窃……」

美里的脸庞悲伤地扭曲了。她的眼中有大颗的泪珠滑落——

我窥探美里的瞳孔,建立了连接——

那种脑浆被搅拌机搅散了的强烈感觉再次造访。

现实与梦境、梦境与自我的界限开始消散,我开始朝着对镜的深渊无限坠落……

咻咻咻地,我听到一阵风儿吹过树丛的声音。

啪嗒啪嗒的火焰爆裂声。烧焦的气味,雨滴打落在脸上的触感……

在强烈的眩晕感中,我的眼皮无比沉重。

我视线模糊,雨滴不容分说地进入了我的眼中。

我看见了暗黑的月亮。

那漆黑的满月,被地狱的烈焰所包围,熊熊燃烧。

有人沐浴在那冥暗的背光下,俯视着我。

我的腹部有一阵尖锐的疼痛。那是致死般的疼痛。腹部开了一个洞。伴随着每一次的心跳,我的生命都会从其中渐渐流逝。

我无比确信。

——我,已然死去。

随后,我便中断了连接。

⊙注9:《古利和古拉》是一本出版于1963年的经典日本绘本,讲述了两只田鼠在森林里捡到了一个大鸡蛋,做成蛋糕之后分给森林里的每一个小动物的童话故事

⊙注10:玛丽·安托瓦内特是路易十六的妻子

⊙注11:日本的标准消费税为10%

⊙注12:宝历为日本江户时期的年号,宝历九年即为1759年,即身佛意为“肉身成佛”,僧人通过在死前的特殊饮食,让自己的身体开始木乃伊化的一种宗教文化

⊙注13:僧人的一种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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