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美谷钟表店」的外部望去,约有一间[1]之长的门框上面,能够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钟表店对面的左侧是一间年代久远的照相馆,橱窗上还装饰着纪念照片。右侧则是一间精肉商店,从店里飘出阵阵炸牛肉薯饼的香气。
这是位于鲤川车站东出入口的一条拱顶式商业街。
我一边眺望着橱窗上陈列着的钟表,一边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一方面犹豫着该不该推门进去,一方面又意识到不得不进去的心情混杂在一起,让我不由得停住脚步。
终于,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店铺的大门。一阵悦耳的钟声响起。店内的冷气开得也很足。
柜台另一侧的深处,有一位年轻的女性,正背对着我忙着工作。听到钟声响起后,她便立刻转过头来。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看上去像是一只兔子──眼睛上戴着放大镜,右手里握着一柄螺丝刀。
「欢迎光临。」
店主美谷时乃对我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您好?」
「不好意思……」
「请问您有什么事?」
「请你帮我破解不在场证明!」
我突然发出了好似怒吼的呼喊声,下一秒就因为自己的冒失而后悔,连忙道歉。
「是破解不在场证明的业务,对吗?非常感谢您选择本店。又能承接破解不在场证明的业务,真开心呐。」
时乃礼貌地鞠了个躬。
这里恐怕是日本唯一一间不仅负责钟表修理和电池的更换,还能承接破解不在场证明业务的钟表店了。要说为什么钟表店会承接破解不在场证明的业务,据时乃所说,是因为「主张自己有不在场证明的人,需要准确地说出自己几点几分、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情。也就是说,钟表正是他所主张的最根本的依据。」这句听起来很可疑的话,正是前代店主的经营方针。
我在大约两个月之前,因为要更换手表电池而偶然进入了这间店铺。在这里,我看见了店内张贴的「承接破解不在场证明业务」的广告纸。当时的我不知是头脑一热,还是被困扰太久,总之,我鬼使神差地向店主求助了有关自己遇到的不在场证明。令我目瞪口呆的是,与我所设想的完全不同,店主时乃完美破解了令我烦恼的不在场证明。虽然我内心充满感激之情,但同时也决定,自己再也不会踏进这里半步。然而,我又一次遇上类似的难题,无论怎么思考也得不出答案。没有选择,我只能厚着脸皮再次来到这里,请求时乃破解我遇上的不在场证明。
至于为什么说我是厚着脸皮,则是因为我本是搜查一课的一名刑警。对一般百姓泄露事件搜查相关的资讯,就已经违反了地方公务员法的第三十四条──违反了保守秘密义务法。
与上一次一样,我被带到了一张看上去价值不菲的古董沙发前面坐下。接着,泛着浓香的绿茶便被端到了我的眼前。时乃则回到柜台的对面坐好,对我轻声说道:
「那么,请说出您委托的具体内容吧。」
我喝了口绿茶润了润喉咙,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这次是一起凶器比尸体先被发现的罕见事件。」
2
六月十七日,周六。县警接到了来自日湖市户田邮局的报警电话。根据对方所说,在下午三点收集邮件的时候,一把手枪在户田街内的邮筒中被发现了。
听到电话的内容,县警内组织犯罪对策课顿时紧张起来。被发现手枪的邮筒附近,恰好是指定暴力团[2]白岚会的总部事务所的所在处。与白岚会同样为指定暴力团的小八木组与其成对立之势,在这数个月之内,两方底层组员间的摩擦和斗殴时常发生。前一天,也就是十六号的晚上,县警接到匿名举报,内容是「小八木组的子弹将会飞入白岚会的总部事务所内」。接到举报后,组织犯罪对策课的搜查员们立刻在白岚会总部事务所周围展开了监视行动。
从邮筒中发现的手枪,与白岚会和小八木组之间的摩擦是否有关?组织犯罪对策课的搜查员们如此推测。根据邮局职员的解释,下午三点时分,收集邮件的工作人员打开邮筒,正把邮件都收集至邮袋,而负责装货的工作人员将写有「大型包裹」的邮袋放到邮局的面包车上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收集邮件的工作人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打开邮袋查看时,赫然发现一柄手枪混杂在邮件之中。这里的邮筒会在周六的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进行两次邮件收集,因此放入手枪的时间应该是在这之间。
手枪是点32口径的FN勃朗宁M1910式自动手枪。这种手枪被设计成即使从衣服下面掏出射击也不致引起人怀疑、便于携带的小体型,所以能够通过邮筒中「大型邮包」的投递口。
搜查员从枪口嗅出了硝烟的强烈气味,说明最近有人用它发射过。而幸运的是,在调查枪口附近的时候,发现了有血液附着在上面。应该是有人曾经用枪对着动物(或是人类?)接触射击过。手枪中剩余的子弹还剩六发。而FN勃朗宁M1910式手枪的装弹数为弹仓七发,药室中还能够装入一发,共计八发。如果手枪之前已经装满了八发子弹,那么这把手枪已经开过两枪了。
调查结果表明,枪口处附着的血迹是人类的血液。调查员本想进一步调查手枪上的指纹,可调查结果表示,手枪已经被人仔细地擦拭过,上面半个指纹都没有。
是小八木组的成员开枪袭击了白岚会的成员吗,亦或是白岚会的组员为了报复开枪袭击了小八木组的成员?无论如何,对方应该是在开枪之后,发现周边布满了前来监视的组织犯罪对策课的搜查员,自己带着手枪招摇过市实在不妙,于是便急中生智,把手枪丢进了身边的邮筒里……搜查员们是如此推测的,也以此为根据传唤了白岚会和小八木组的成员。然而,在将两个组织翻了个底朝天之后,别说死者,搜查员们就连一个负伤的组员也没能找到,甚至连一个行动可疑的人都没有出现过。
警方得知那柄手枪射击的对象,则是在第二天的十八日。
上午十点过后,警方接到通知,在户田街内发现了一具被手枪射杀的尸体。根据现场的最初报告,被害人似乎是一般市民,于是一直处于待机状态的搜查一课第二强行犯搜查第四小组──也就是我所属的小组──立刻驱车赶往现场。
现场位于住宅区一栋二层小洋楼内。在封锁现场的封条外面,一群好奇的群众聚在一块,正满脸兴奋地讨论着什么。人群的前方,站着身穿制服的警官,在现场维持着秩序。
我所在的搜查班刚进入现场封条后,便和日湖警署的搜查员们打了招呼,互相交换了情报。
「被害人是?」我们组长牧村警部问道。
「是这里的住户,一位叫做布田真的三十岁男性。是个单身汉。」
「第一目击者是哪位?」
「是叫做佐藤研作的男性。根据他的证词,他于上午十点半去拜访被害人,结果发现了尸体。」
「被害人布田的工作是?」
「他在大村制药公司上班。」
正在这时,一位身高约有一百八十公分的巨汉走了过来。斗牛犬一般的脸上顶着一头卷发。看见这样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围观的居民都惊慌地躲在一边。巨汉刚想钻过封锁线,便被站岗的员警拦了下来。牧村警部摆了摆手,说道:
「没事,放进来吧。」
「这家伙也是搜查员,他是组织犯罪对策课的真壁。」
「哟,牧村,真是好久没见了。」
巨汉的说话声也如同惊雷一般。我常常听说,在组织犯罪对策课里面,有几位从外表上看和那些黑社会根本没有区别的搜查员,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从他和牧村警部说话的随意语气来看,恐怕他们在员警学校的时代是同级生。
「你怀疑是白岚会或小八木组的成员做的,所以才赶来的吗?」
「可不是。毕竟手枪这种凶器,普通人根本就用不了吧?」
「有道理。等会儿你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吧。」
警部转向我们,说道:
「在鉴识科的调查员开始工作之前,我们也去现场稍微看一看吧。」
话毕,警部就领着我们第四小组的成员,进入了被害人布田的家中。
进入正门的玄关之后,是一段短小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便是由起居室、餐厅和厨房组成的LDK。现场就在靠里面的房间内。
「……可真是惨呐……」
那是一个约六叠大小的音响室,地面上铺着木制的地板,墙壁的两侧分别安装了一个巨大的扩音器。距离扩音器约三米开外的地方,正对着扩音器放置着一张双人沙发。
身穿半袖衬衫和牛仔裤的被害人,就倒在沙发前方一米左右。沙发下面铺着一张长度约为两米的正方形地毯,尸体正好处在和沙发平行的位置。从沙发的方向看过去,被害人的姿势是面朝前方,左肩朝下侧躺在地面上的。
侧躺着的尸体头部附近的地毯上,还沾着一大块红黑色的干涸血迹,甚至还能看到飞溅的脑浆。从尸体躺下的姿势来看,如果尸体是仰面朝上的话,那血迹就正好处于头部的位置了。再加上地毯上还残留有子弹穿过的痕迹,可以设想到,被害人是以仰面朝上的姿势被手枪射杀,又被犯人弄成了侧躺的姿势的──恐怕在射杀被害人后,犯人还踹了死者一脚吧。
米色的地毯上那一片红黑色的血迹和飞溅的脑浆,形成了一幅怪异的抽象画。看到现场的惨状,我忍不住想要呕吐,却还是强忍了下来。若是在这里忍不住吐了出来,将来一定会被前辈们拿这件事开涮的。
我环顾室内,这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墙壁上贴满了不知叫做隔音还是吸音的板件材料。虽然说这话对死者有些不太礼貌,但这里可谓是最适合枪杀的环境了。墙壁的一端有一个置物架,上面摆满了唱片和CD。我看了看封面的内容,全部都是些古典音乐。
这时,鉴识科的调查员们也开始工作,调查起尸体的情况来。其他的调查员们也分别进行着指纹的采集以及现场拍摄的工作。在杀人事件的现场,鉴识科的工作往往是优先级最高的,我们第四小组的成员都识趣地离开了音响室。
日湖警署的搜查员也把第一目击者佐藤研作带了过来。他是一位五十多岁、身材有些发福的男性。此时他正铁青着脸。
牧村警部先是跟他郑重道谢,接着便问道:
「请问你今天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和布田君都是音乐迷,特别对于古典音乐的黑胶(Long-Playing)唱片更是十分痴迷。因为布田君想买我收藏的一张黑胶唱片,于是我和他约好,上午十点我带着唱片去他家中拜访。我在刚过十点的时候到了他家中,多次按下门铃也没有人回应。我本以为他出门有事了,不过看到他房间窗户上的遮光窗帘没有拉上,屋里还亮着灯,实在不像是出了门的样子。我打了布田君的手机也没有人接听。之后我又发现,他家里的大门没有上锁。我以为他是在音响室用大音量听着音乐没有注意,于是我就擅自走进房子,去了音响室。结果就……」
佐藤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人也陷入了沉默。
「对于布田先生被杀害的理由,你有头绪吗?」
「我不是很清楚。他是个很普通的年轻人,怎么会被人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杀害呢……」
「据你所知,布田先生和黑社会团伙有关系吗?」
因为这起事件发生在白岚会和小八木组发生摩擦的敏感期间,再考虑到以手枪这种特殊的杀人手段,警方理所当然会怀疑,这起事件和黑社会团伙有所关联。
「──黑社会团伙?怎么可能呢!」
佐藤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很抱歉,请问一下,你昨天人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难道你们怀疑是我干的?」
「不,只是例行讯问罢了。」
「我昨天一整天都在陪客户打高尔夫……」
佐藤有些担惊受怕地回答道。如果他是犯人的话,那现在这段表演可真称得上是天才演员了。我立刻认定,这位畏畏缩缩的第一目击者并非犯人。在索要其联系方式和地址后,我们就让佐藤离开了。
「你们去周围转一转,问问有没有人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或是目击到可疑的车辆。」
在牧村警部的指示下,我们以两人为一组在周围挨家挨户地进行了拜访询问。
对于这起枪杀事件,再加上出现在白岚会总部事务所周围的大量组织犯罪对策课搜查员,附近的居民纷纷都说「真吓人啊」,表现出一副既紧张不安又颇感兴趣的模样来。不过我们最后还是没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要有人听到枪响,就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死亡时间,然而却没有任何与此相关的证词。果然,音响室良好的隔音效果把枪声完美地掩盖了下来。
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布田的推测死亡时间为六月十七日周六的下午两点至四点之间。他身上有两处被枪击的痕迹。其中一发命中右边大腿部位,子弹被大腿骨挡住,还残留在身体中(penetrating GSW)。另一发则是在口腔内的贯通枪伤(perforating GSW),子弹破坏了脑髓,从死者后脑飞出,并穿过地毯,打入了地板内。
鉴识人员从死者右侧大腿的枪伤中检测出了活体反应。另一方面,死者口腔内的贯通伤破坏了其脑髓,想必是致命伤。于是,警方推测,犯人的第一枪应该击中了死者的大腿,而第二枪则直接贯穿后脑,造成其死亡。
此外,鉴识人员在死者身穿的牛仔裤右侧大腿,与枪伤相对应的位置检测出了硝烟反应,而在口腔内也检测出了火药的附着。因此,这两处枪伤应该都是接触射击所造成的。据推测,犯人首先用枪抵住布田的右侧大腿,射出了第一枪,使得他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接着,犯人又把枪插入布田口中,射出了第二枪。由于尸体被发现时是侧躺的,犯人应该在射杀死者后又踹了一脚。也就是说,犯人对于死者怀有强烈的恨意。
将留在布田大腿中的子弹以及射入地板子弹的发射痕迹,与放入邮筒的手枪做比对的结果,杀害布田的子弹的确是从这把神秘的手枪中发射出来的。
由于被害人的推测死亡时间为下午的两点至四点,而在三点之前,作为凶器的手枪就已经出现在邮筒里,所以死亡时间被进一步缩短至下午两点至三点之间。
想必是犯人在行凶后,携带手枪离开现场,然而却看见了在白岚会总部事务所周围监视警卫的组织犯罪对策课的搜查员们。在杀人后,本就十分恐慌的犯人担心自己会由于举止可疑而被警方盘问,于是更加不安。如果表现得过于可疑,很可能会被强行要求接受身体检查,手枪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于是在慌乱中,犯人把手枪丢进了身边的邮筒里。
犯人在行凶时很可能戴着手套;不过这个季节里,戴着手套的人会显得可疑,凶手的做法很可能是在手指上涂抹胶水,等待其晾干后,就不会在手枪上留下指纹。也因为如此,警方无法在手枪上找到指纹。也因为如此,犯人才能毫不犹豫地把枪丢进邮筒。
于是,警方的搜查主要沿着两个大方向进行。一方面,毫无疑问,就是布田被杀害的理由。另一方面,则是凶器手枪的来源。在日本,想要弄到手枪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说不定从入手途径顺藤摸瓜,就能排查出犯人的身分。
最初,搜查总部怀疑手枪是从白岚会或是小八木组中流出的。毕竟,黑社会团体也会进行手枪的私下交易。然而调查结果表明,这两个组织在背地里都没有进行过手枪的交易。
而我,则被安排到寻找布田被杀的理由的那一组,和下乡巡查部长一起,前往被害人所工作的大村制药。
大村制药的总部在舞黑市,属于中型规模的制药公司。主要以生产贩卖镇痛药和镇定剂而知名。
大村制药的总公司是一座有八层高的玻璃大厦。下乡巡查部长在前台出示了警官证,表示有问题要咨询过世的布田真先生的上司。前台的接待小姐略显紧张地拨通了公司的内线电话。
在前台稍等片刻后,电梯门打开,一位年纪约四十岁上下、戴着眼镜、身材瘦削的男子出现了。他身穿着昂贵的西装,鼻梁高耸,嘴唇很薄,一副颇有才干的样子。
男子走了过来,跟我们做了简洁的自我介绍──他名叫平根胜男,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生产管理课 课长」的字样。
「听说布田君被人杀害的时候,我真是十分震惊。他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呢……」
平根沉痛地感叹着。
「对于布田先生被杀害的理由,你有头绪吗?」
「我毫无头绪。布田君工作认真又富有正义感,并不是那种会被人记恨的人呐。」
「你有从布田先生那里听过,他有什么烦恼或是跟谁起了争执吗?」
「我没有这方面印象。」
「布田先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他一直很正常。跟往常一样,对工作热心积极。」
「生产管理课具体是负责哪方面工作的?」
「是专门负责管理工厂制造医药品的部门。」
「想必是很重要的部门了吧?」
「虽然对于公司来说,任何部门都是很重要的。不过,本部门不仅要负责维持医药制品的品质,还要保证市场的供给,确实可以说是最重要的部门。」
虽然平根的表情貌似谦虚,不过他的语调里透着自负。
「在如此重要的部门里面工作,应该挺容易遭人记恨的吧?」
「没有的事。仅仅负责管理工厂制造的医药品并不会无端遭人记恨的。」
「平时不会受到投诉者的威胁吗?」
「生产管理课与客户不会有任何接触。当然,我们公司也曾接到过客户投诉,不过负责处理这些的是其他部门。」
「布田先生住在独栋。三十岁的单身汉住在独栋,这种情况应该不多见吧?」
「我好像听说那栋房子是他从去世的双亲那继承的。他不是有很多黑胶唱片吗?那些原本也是他父亲的收藏。」
「你有没有听他说过,关于收藏的黑胶唱片和谁起过争执?」
「一次也没有过。」
此后,我们又叫来了布田的其他同僚,询问了他的被害动机,然而所有人都表示没有任何头绪。在他们的证词里,布田仿佛是教科书一般的优秀青年。
3
在六月二十八日,警视厅剿灭了东京都内一处私下贩卖手枪的据点,逮捕了相关人员。
手枪贩子使用的是在网络上接受购买手枪的订单,并通过邮局的邮包将手枪寄给购买人的手段。警方在调查没收的手提电脑后,找出了一个详细记载了贩卖手枪的名称、生产编号、本批次内子弹数量、金额、邮寄地址、购买日期和发货日期的电子表格。
购买过手枪的人数超过五十,范围遍及整个日本。警视厅立刻将购买人的资料发送到了其所在区域的警署内。
我所在的地方也收到了资料。根据资料,本县购买手枪的一共有两人。其中一人购买的是点32口径的沃尔特PPK手枪,另一人则购买了FN勃朗宁M1910。后者与事件中所使用的手枪同一型号;而且通过生产编号的比对,确认了这正是事件中所使用的那一把手枪。几乎可以肯定,购买者正是这起事件的犯人。对于这一有利线索,搜查总部立刻重视起来。
不过,摆在警方眼前的问题是,购买沃尔特PPK和FN勃朗宁M1910手枪的两人,均使用了邮局的存局待领的业务。
所谓存局待领,指的是并非由邮局配送,而是自己前往邮局的窗口领取包裹的业务。只要在寄件地址上指定存局待领的具体邮局,接着写下领取人的居住地址和姓名,指定的邮局便会留下邮包。领取人只需要前往此邮局,给工作人员出示身分证明后便可以领取。不希望家人知道自己有包裹、或是不喜欢在自己家中接收包裹的情况下,可以使用这项业务。
然而,领取人可以直接前往邮局窗口进行领取,也就意味着,寄件地址可以是虚构的。再夸张点,只要事先准备好伪造的身分证明,就连领取人的资讯都可以是假的。
沃尔特PPK在资料上显示的购买人是「远山公司」,而FN勃朗宁在资料上显示的购买人是上川哲史。正如警方料想的那样,寄件地址是虚构的。当然,购买人也是假的,想必给邮局工作人员出示的身分证明也是伪造的。
沃尔特PPK的邮寄时间是在两个月以前,FN勃朗宁的邮寄时间则是三个月以前。警方曾派人前往存局待领所指定的邮局调查,不过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不管是远山公司还是上川哲史,邮局职员都没有印象了,甚至都不记得有人曾经领取过这些邮包。雪上加霜的是,邮局中设置的监控摄像头的视频资料也被新的覆盖了。所以,关于两把手枪的购买人身分,调查依旧毫无进展。
作为事件的调查员,我们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从生产编号来看,这位叫做上川哲史的人所购买的FN勃朗宁,毫无疑问,正是事件中所使用的手枪。而这位「上川哲史」,一定就是事件的犯人。然而,我们却无法得知他的真实身分。
事情在七月二日周日的早上迎来了转机。
「哟,你有时间吗?」
伴随着如同洪钟一般的声音,一名巨汉闯进了搜查总部。来者正是组织犯罪对策课的真壁警部。
「怎么可能有时间啊。这毕竟是搜查总部呐!」
话音未落,真壁警部就自我嘲讽道。这时,在场的所有搜查员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你来这做什么?」
牧村警部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问道。
「事实上,我掌握了一个强有力的情报。」
「强有力的情报……?」
「是我们组织犯罪对策课在调查白岚会的时候,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组织成员偷偷告诉我的。他说自己很想退出黑社会。毕竟警方对于黑社会组织的取缔一年比一年严格,自己也因为这个身分,被家人和朋友避而远之,也没有人可以亲近,因此他觉得,当黑社会一点好处都没有。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退出黑社会之后该如何继续生活,于是找到我来商量。毕竟,他从高中的时候就被行为不端的前辈带着糊里糊涂地入了黑道,自那以来二十几年,连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真是悲哀呐。」
「那家伙,本来就不是干黑社会的料。于是我就安排跟我关系不错的一家公司收留了他。那家公司很有包容心,也雇佣了好几个金盆洗手的黑道成员。为了答谢我,那个组织成员告诉了我很多白岚会的秘密。不过,虽说是秘密,像那种在黑道混了二十多年还没能出人头地的不成器的人,也不会知道什么高层相关的秘密的。不过在他对我说的秘密当中,有件事还是挺有趣的。」
「是什么?」
「那家伙有一天,偶然间听到了组织内部两位干部的悄悄话。其中一位干部说『HIRANE私吞的MOHI,能不能再加点量?』另一人则回答说『有点困难呐,要是数量过大的话,管理记录就没法作假了』。可惜的是,他听到的对话内容就只有这么多了。」
「──MOHI?难道有人正在私吞吗啡[3]吗?!」
「正是。吗啡是强力的麻醉药物,如果经过精制的话,还能提取出强效的海洛因。其中一个干部不是说『管理记录作假』吗?说到管理吗啡的单位,无非就是制药公司或是药品流通公司、亦或是医院吧。准确来说,是医疗中使用的吗啡盐酸盐。我想起目前困扰你们的事件里,被害人不正是在制药公司工作的吗?我怀疑这两件事情之间可能有联系。另外一个干部还说过,『HIRANE私吞的MOHI』──事件相关人士里有叫HIRANE的人吗?」
牧村警部和我们激动地互相看了看。
「──有哦!被害人的上司。」
「那个上司,是不是在管理吗啡盐酸盐的部门任职?」
「没错。生产管理课。」
「那么,他岂不是很可疑吗?说不定是被害人发现他私吞吗啡,于是杀了被害人灭口。」
牧村警部把视线转向了我和下乡巡查部长。
「找大村制药的平根问过话的是下乡老弟和这个菜鸟。正好你们都在,立刻去调查他!」
「如果平根认罪的话,别忘了跟我们组织犯罪对策课说一声。我得靠他来抓白岚会的干部。」
「白岚会的干部不承认吗啡的事情吗?」
「可不是。每次找他们问话,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过去。毕竟我掌握的只是偷听到的对话,况且还并不完整。所以我这边也一筹莫展。如果能让向白岚会提供吗啡的源头坦白的话,我就能让干部们束手就擒了。拜托你了!」
4
我和下乡巡查部长立刻驱车前往位于舞黑市大木街的平根居住的公寓。从日湖市户田街的事件现场到这里,开车大约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平根所居住的公寓从外面看上去很高档,是一栋十层高、可以单独购入的公寓楼。平根的房间在九○二号房。
「哎呀,这不是之前的刑警先生吗。今天远道而来有什么事吗?」
与上次在大村制药公司里见面时的穿着不同,这次的平根穿的是开领衬衫和棉质长裤。
「我们有事情想要跟你打听一下。方便让我们进房间吗?」
我们被招呼着走进房间,通过了餐厅厨房(dining kitchen)。从家中摆设看上去,平根应该是单身,没有其他家人。房间内整齐地摆满了看起来颇为昂贵的家具和电器,其豪华程度简直就能当做家电家具的展示房。
这时,下乡巡查部长开口说道:
「能请你告诉我们,布田先生被杀害的当天,你在哪里做了些什么吗?」
平根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要询问我这件事?」
「我们得到情报说,你私吞了公司的吗啡,擅自提供给白岚会。布田先生应该是发现了你私吞的行为,对你来说,他应该很碍眼吧?」
平根的表情有些僵硬。
「──你说我私吞吗啡?别说胡话了!这种耸人听闻的话,到底是谁告诉你们的!」
「对于这点,恕我无法告知。」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跟你们打的小报告,但是请你们别相信这种鬼话。我根本就没有做过私吞的事情。只要去调查公司的库存记录就能明白了。」
「你毕竟是生产管理课的头儿,稍微篡改一下记录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你们可真让我大开眼界啊!拿着这些含糊不清的情报,不由分说地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我说自己没做,让你们去确认库存记录,结果竟然说我可以篡改记录──你们是来找碴的吧!」
「请别生气呀。你只要告诉我,在事件当天的行动,我们就会立刻离开了。」
平根叹了口气。
「──好吧。我告诉你们就是了。那天是几号来着?」
「六月十七号,是周六。」
「请稍等。我要确认一下记录……」
平根消失在隔壁房间门口,不多久便拿着一本笔记走了回来。他一边打开笔记确认着,一边自言自语道:
「好像是和我表兄弟见面的那天吧?……」
确认完毕后,他对我们说道:
「因为是周六,所以早上我都会较晚起床。我那天八点多起床,吃了早餐后,打扫了房间,清洗了衣物。」
「是吗。请问你家人呢?」
「正如诸位所见,我是独居的。所以没有人能够替我作证。」
「那之后呢,你又做了些什么?」
「那之后我便离开家,中午和亲戚们一起聚会。聚会地点是西急百货商店的中华料理店『北京仙馆』,我在那里和我表兄弟们碰头。加上我和表兄弟们,一共有六个人。」
聚会的饭店所在的地方在日湖车站附近,距离事件现场开车只需要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表兄弟的聚会吗,关系还真是不错。」
「我们每个季度都要进行一次聚会。」
「聚会上一般都聊些什么话题?」
「都是些家常话。报告一下自己和家人的近况,说一下工作相关的事情,顺便回忆一下小时候。」
「请问你们聚会到几点?」
「三点结束的。我们从正午到下午两点都在『北京仙馆』吃饭,在那以后去了位于同一层的咖啡厅『Charade』,在那里一直到下午三点。」
「在那之后呢?」
「我去了一家电影院。看了一部叫做《Two of Us》的电影。如果不相信的话,我还能给你复述一下剧情哦。」
「不,不必了。」
这部电影,说不定他已经事先在其他时间里看过了。
「看完电影大概是在几点?」
「已经过了五点。在那之后我就立刻回家了。」
这时,平根推了一下眼镜,向我们问道:
「顺便问一下,布田君是什么时间段被杀的?」
「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
「这段时间的话,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和表兄弟们正在『Charade』里聊天呢。」
平根的态度充满自信。
5
我们在询问其他五位表兄弟的姓名和住址后,便回到了搜查总部,报告了这件事情。搜查员们兵分五路,去了五位表兄弟那里确认情况。
得到的结论是,五个人都表示,从中午到下午三点,他们一直和平根在一起。这五位看起来都是老实人,几乎可以排除一起做伪证的可能性。
平根是否为真凶?我们在搜查中了解到,平根出手相当阔绰。他不仅购买了国外的高级轿车,还经常在赛马场和赛车场豪赌,更是常常在银座大手大脚地花钱。虽然,身为中等规模制药公司的课长,想必工资是不少的,况且他又是独身一人,应该也有很多存款──可就算如此,未免也过于阔绰了。因此,支持平根大笔开销的来源,很可能是联合白岚会私吞吗啡所得来的。而这一切被布田得知,这也是平根杀害他最强有力的动机。布田为人正派,除了平根以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如此强烈的动机了。
于是,搜查总部开始讨论,是否能够破解平根的不在场证明。
「布田的真正死亡时间,有没有可能更早呢?」
我在搜查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死亡时间要更早?这话怎么说?」
「平根和表兄弟聚会是在正午时分,在那之前,他说自己一直呆在公寓扫除和洗衣服。会不会他实际上并不在自己的公寓,而是造访了布田家并将他杀害,然后利用了某种手段使得鉴识人员推测的死亡时间推迟了呢?」
「他用什么方法推迟推测的死亡时间呢?」
「比方说──把尸体降温,减缓尸体产生变化的速度?」
「用什么降温呢?」
「用空调冷风。我记得现场的房间里有一台空调。」
「不可能,想要让正午死亡的尸体『推迟』到下午两点以后死亡的话,仅仅靠着房间的空调降温是不够的。」
「会不会是冷藏库呢?把尸体放入冷藏库的话,应该能够将死亡时间推迟好几个小时吧?」
「布田家里只有一台仅供一人使用的小型冷藏库,根本装不下一个成年人。」
的确,正是如此。
「我就说平根应该不是真凶吧……」其中一名搜查人员嘀咕道。
牧村警部摇了摇头。
「不,平根应该就是本案的真凶。正如菜鸟说的那样,他用了某种手段推迟了布田的死亡时间。下乡老弟,你和菜鸟再去找一趟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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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巡查部长和我再次前往平根所居住的公寓。因为当天是周六,所以平根休息在家。我们也以想要再次询问为由,事先和他取得了联系。
「菜鸟,你工作很卖力嘛!」
在前往公寓的路上,巡查部长朝着正握着方向盘的我称赞道。
「四月份的那起案件,就是靠你破解了真凶的不在场证明。这次的案件也全靠你才能确定搜查的方向。」
「感谢夸奖!」
我的手心此时却在直冒冷汗,四月的那起案件,破解真凶不在场证明的并不是我,而是那间「美谷钟表店」的店主。因为警方禁止将搜查情报透露给民间人士,所以我那次颇感后悔。不过在搜查会议上,我还是把美谷时乃的推理当作自己的推理披露了出来。
「以后不管有什么想法,都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哦!」
「……我明白了。」
此时我的心情,就像是明明在考试中作了弊,还被老师夸奖的学生一样。
不多时,我们就到达了平根所居住的公寓楼下。我们乘电梯前往九楼,按响了九○二号房的门铃。平根立刻就打开了门。
「听说还有事情想找我确认?」
平根将我们请进了客厅。他的表情很是不耐烦。
「我们想要确认一下,案发当天上午到中午这段时间你在做些什么。」
「──上午到中午这段时间?」
平根露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看来有戏──我意识到。
「为什么要问我上午到中午这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布田君不是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被杀害的吗?」
「因为他有在这段时间以外被杀害的可能性。」
「这段时间以外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他有可能是在中午之前被人杀害的。」
「请等一下!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被杀害──这可是司法解剖得出的结论啊!如果布田君真的是中午之前被杀害的话,为什么解剖会得出下午两点到三点死亡的结果呢?」
下乡巡查部长无法回答他。
「更何况,为什么又开始考虑起中午以前被杀害的可能性来了?」
当然,这个问题下乡巡查部长也无法回答。总不可能指着平根的鼻子说「因为我们警方怀疑你在中午之前犯下了罪行」吧。
「案发当天中午之前我在家里打扫卫生、洗衣服,之前也告诉过你们了……」
「有人能够证明吗?」
「我是个单身汉,没人能替我作证。」
「打扫卫生和洗衣服的声音,隔壁的住户总该能听到吧。」
「我住的可不是什么便宜的公寓,隔壁是听不见我这边的声音的。所以这里的住户也没法给我作证,就算那段时间真的去杀害了布田君,也不会有人知道──」
平根毫不客气地笑着说道。
我同下乡巡查部长向平根道别后离开了。虽然巡查部长依然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不过想必他的内心和我一样,都焦急无比。
为了确认平根案发当天中午之前是否曾经出过门,我们询问了住在平根左右的住户。
不巧的是,九○一和九○三的住户都表示,案发当天并没有看见过平根出门。
虽然平根很有可能在当天上午出门杀害布田,但我们并没有证据。更何况,就算他真的在当天上午出门,延迟死亡时间的手段我们依然没有弄清楚。只要没能弄清楚这个诡计的真相,我们便拿平根毫无办法。
平根明明有着杀害布田的强烈动机。然而,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却挡在警方面前。不破解不在场证明,警方拿他束手无策。搜查也陷入了胶着的状态,搜查总部的士气也日渐低落。
在这种几乎绝望的情况下,我又能做什么呢?就在这时,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美谷钟表店」店主美谷时乃的身影。
虽然她在上一次完美地破解了犯人的不在场证明,但很有可能是误打误撞。更何况,现役的刑警去拜托民间人士破案,还对其透露事件相关资讯,在法律上也是不被允许的。虽说如此,另一方面,事件陷入胶着状态。身为搜查小组的一员,我又不得不做些什么。在犹豫了许久之后,我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
听完我的叙述后,时乃捧着茶杯,好像在考虑些什么。接着,她便以称赞手中的绿茶好喝一般轻快的语气说道:
「我已成功逆转时间──平根先生的不在场证明,已被我破解。」
6
我有些呆滞地看向钟表店的店主。她正坐在柜台对面,笑得很开心。困扰搜查总部几十名刑警好几周的难题,竟然已经被她解开了?
「能请你跟我解释一下吗?」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她的假设并不见得一定是正确的。相反,错误的可能性要更大──对于她的假设,我最多只是作为参考。
时乃为我添上了绿茶。
「平根先生从下午两点至三点之间,一直和表兄弟们在咖啡店聊天──这是他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因此,如果他是犯人的话,那么就只能在布田先生推测的死亡时间的后半段,也就是三点至四点之间行凶才行。」
「但是在那个时间段里,邮局工作人员已经发现了凶器的手枪,不是吗?所以不可能是这段时间内行凶的。」
时乃笑了笑。
「如果平根先生并未使用被邮局人员发现的手枪杀害布田的话,不就成立了吗?」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不使用那把手枪杀害布田?这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布田右侧大腿中的子弹,还是夺取布田性命的那颗子弹,全部都经过枪膛纹路的比对,证明正是那把被邮局人员发现的手枪射出的。」
枪膛纹路,就好比是手枪的指纹。
「事实真是如此吗?首先,让我们来分析那颗杀害布田先生的子弹吧。首先,布田先生所受的致命伤,是口腔内部的贯通枪伤。贯通枪伤,顾名思义,子弹并未留在体内。所以严格来说,并不能确认是哪颗子弹造成的。」
「诶……?」
我的话全部堵在嗓子眼里,什么都说不出口。
犹豫了片刻,我反驳道:
「不过,在布田头部下方的地板上,发现了射入的子弹──这颗子弹正是被邮局人员发现的手枪所射击的。所以,这颗子弹不正是贯穿布田口腔的罪魁祸首吗?」
「射入地板的子弹,可能是更早之前事先射入地板里的。而杀害布田先生的子弹,则很可能是由别的手枪发射的。」
「从可能性上说,的确存在这种可能……不过,布田右侧大腿的枪伤又怎么解释呢,子弹留在了他的体内,而这颗子弹正是那把邮筒中的手枪发射的。绝不可能是其他手枪发射的子弹。」
「确实如此呢。」
「那么,这个伤口肯定是邮筒那把手枪造成的,没错吧!」
「没错。只不过,布田先生右侧大腿被枪所伤,并不一定和他被杀发生在同一时刻。说不定是更早之前被射伤的。」
「……在那之前?」
「因为那颗射入右侧大腿的子弹并未造成布田先生的致命伤,所以比他被杀害的时刻更早之前,他的大腿说不定就已经被射伤了。比方说,在下午三点,邮局工作人员在邮筒内发现手枪之前;比方说,在正午,平根先生和表兄弟们聚会之前。」
「……但是,大腿被子弹射伤,毕竟也是会疼的呀。更何况按你所说,这个疼痛可是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呀,布田一定会发出哀嚎、做出抵抗行为的吧。现场也一定会留下相对应的痕迹。」
「说不定,布田先生是被注射了吗啡。」
「……吗啡?」
「在搜查总部上,你们不是从白岚会干部的对话中,怀疑是平根先生侵吞了医用的吗啡吗?说不定,平根先生正是使用了这些吗啡。」
「啊,对哦……」
「司法解剖好像并未调查布田先生体内是否还有吗啡吧?」
「……的确是这样。如果在死因不明的情况下,通常会检查尸体体内的血液中,是否含有毒素或药物成分。不过在这起事件里,死因非常明确,应该是不会去做血液检查的。所以,即使死者血液含有吗啡,估计也是很难发现的。」
我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位钟表店店主的假设是正确的,不由得端正了坐姿。
「那么,我把整起事件再次还原吧。案发当天的上午,平根先生去了布田先生家中造访。虽然他说自己上午在家打扫卫生洗衣服,但事实上这些都是谎言。
「平根先生先是在音响室内,趁着布田先生不注意的时候,用钝器殴打了他的后脑使其昏厥,接着给他注射了吗啡,令其昏睡。接着,他用那把被警方发现的手枪射击了布田先生的右侧大腿,并且使得子弹留在了其体内。据我推测,平根先生给布田先生注射吗啡的部位也是右侧大腿,这样做,还可以掩盖注射痕迹。
「吗啡不仅有镇痛效果,还能产生镇定剂的作用,所以被射伤的布田先生依然保持着昏睡的状态。为了不让血液流到地板上,平根先生或许在布田先生的身体下方铺上了垫子。
「接下来,平根先生揭开地板上铺着的地毯,在测算好杀害布田先生子弹的射击位置后,将子弹射入了地板。
「完成了这些准备工作后,平根先生便暂时离开现场,将手枪丢进了附近的邮筒里。虽然并不知道丢枪的确切时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在早上,邮局第一次收集邮件的十点之后。这把丢进邮筒、后来被警方发现的手枪,我们姑且叫做一号手枪。
「接着,平根先生在中午跟表兄弟们碰面,制造了从正午到下午三点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另一边,午后三点,邮局第二次收集邮件时,工作人员发现了那把一号手枪。
「下午三点左右,与表兄弟分开的平根先生再一次回到布田家中,当然,他说自己去看了电影,这也是说谎。此时的平根先生,还带上了一把和一号手枪同样口径的──就把它叫做二号手枪好了──二号手枪。布田先生当时应该还处于昏睡的状态。
「在上午的准备工作中,平根先生在音响室内揭开了地毯,并且用一号手枪将子弹射入地板。这时候,平根先生在地板上面弹孔的位置上方,放了可以使得子弹停住的东西,比方说,放上了一个装满沙子的口袋。将揭开的地毯放回去之后,装满沙子的口袋自然就挡在地毯和地板中间了。
「接着,平根先生把布田先生以仰面朝天的姿势搬到地毯上,将他的头部放在沙袋正上方。接着,平根先生便用二号手枪插入布田先生的嘴巴里,对准口腔内部扣动扳机,杀害了布田先生。子弹虽然穿过了布田先生身下的地毯,但被沙袋阻挡了下来,所以没有在地板上留下痕迹。顺带一提,这时,会在被害人后脑部位留下一处巨大的射出伤口,正好能够掩盖由钝器所造成的伤痕。
「此后,平根先生将布田先生的姿势由仰面朝上改为侧卧,把他的头部移开,将头部下方的沙袋回收。此时,地毯上留下了子弹发射的弹孔,而周围也溅上了布田先生的血液和脑浆。接着,平根先生只要拖动地毯,对准地毯上的弹孔和地板上的子弹孔就行了。不过因为沉重的沙发压在地毯上,拖动起来可能会很困难,因此可能需要事先将沙发移开。
「此时布田先生还保持着横卧的姿势。原因是想要对准地毯上的弹孔和地板上的弹孔虽然不难,但想要让布田先生头部的贯通枪伤对准弹孔却不太容易了,毕竟会被他的头部挡住。所以犯人就干脆让死者保持着横卧的姿态,还能造成是被犯人射杀后踹翻的假象,即使死者头部的贯通枪伤和地板内部的子弹痕有些偏离,也不太可能会有人注意到。
「也就是说,射入地板的子弹,是一号手枪发射的。而布田先生口中的枪伤属于贯通伤,并不清楚是哪一把手枪造成的。但是,地板上的射入痕迹能够让鉴识人员误以为,死者口中的致命伤也是一号手枪所造成的。
「为了增强这一误导的真实性,犯人还提前准备了另一处枪伤──死者右侧大腿的枪伤。这处枪伤是由一号手枪所造成的,并且有子弹残留在体内。而且,这处枪伤还带有活体反应,鉴识人员很可能会先入为主地以为,两处枪伤在时间上的间隔是极短的。没有人会想到,实际上这两处枪伤之间竟然相隔了好几个小时。况且发现尸体的时间是第二天早上十点,距离作案已经超过十八小时,从流出的血液的凝固状态,已经很难判断其造成的时间,即使其间相隔了好几个小时也很难分辨。通过这种误导,让警方认为死者的致命伤也是一号手枪造成的。
「另一方面,一号手枪在下午三点,被工作人员发现在户田街的邮筒里。警方因此判断,案发时间不可能在三点之后,也就是说,行凶时间被一系列的伪装限定在了下午两点至三点之间──于是,平根先生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了。」
原来如此!在邮局工作人员发现邮筒中的手枪的时候,布田还没有被杀害。而平根想要警方误以为他是在手枪被发现之前被杀害的,这样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就万无一失了。
「这次犯罪,可谓是考虑到了每一处细节。比方说,第一发子弹射击的目标是右侧大腿,这里有很厚的肌肉和脂肪,骨头也很粗,不仅可以让子弹留在体内,还不至于致命;第二发子弹从口腔中射击,一定可以贯通头部而出,而且一定可以致命。
「犯人同样也利用了邮局的收件时间。警方推测犯人将手枪投入邮筒的时间,是在推测死者死亡的上限两点之后至邮局前来收件的三点之前。但事实上,犯人真正投入手枪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正午的这段时间。只在特定的时间段内被打开,并且除了这些时间段之外绝对不会打开的邮筒,可谓是此次不在场证明得以成立的最主要的依据。
「在此基础上,平根先生为了让往邮箱投入手枪的举动更加自然,还利用了白岚会和小八木组之间的摩擦。案发前一天,县警收到了匿名举报──『小八木组的子弹会射进白岚会的总部事务所』,恐怕举报者正是平根先生。通过匿名举报,让组织犯罪对策课的搜查员们聚集在白岚会总部事务所的周围,造成犯人行凶后看见大量员警,慌乱间把手枪丢进邮箱的假象……」
没想到,连匿名举报都在平根的计划之内。
「还不止如此。平根先生连购买那把夺取布田先生性命的『二号手枪』,也花费了一番心思。」
「这话怎么讲?」
「从警视厅逮捕的手枪贩子那里发来的资料表明,本县内购买了手枪的人一共有两位──其中一位购买了点32口径的沃尔特PPK,另一位则购买了FN勃朗宁M1910。FN勃朗宁M1910的买主想必正是平根先生,而另一把沃尔特PPK的买主,我想应该也是他。」
「也就是说,夺走布田性命的那把二号手枪,就是沃尔特PPK吗?」
「正是。两把手枪都是点32口径。恐怕平根先生连手枪贩子会被抓到,警方会掌握县内购买手枪人员的名单这件事都事先料想到了。若是自己购买了两把FN勃朗宁手枪,并且填上了相同的购买人,那么很可能会被警方识破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为了防止被人看穿伪装,他第二把买的是完全不同的沃尔特PPK,还填了个完全不同的名字,造成是其他人购买二号手枪的假象。」
这个男人,把自己的智慧全都用在犯罪上了。然而,在时乃的帮助下,我还是成功破解了平根的不在场证明。只要他承认自己侵吞药物的罪行,白岚会的干部们也会相应落网吧。
我抱着感激的心情,凝视着柜台对面的时乃。这位个子不高、肤色白皙,看起来像是兔子的年轻女性。没想到,这位女性,竟然为逮捕杀人犯和黑社会干部都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1] 一间,日本尺贯法度量衡制的长度单位,约为1.818m。⤴
[2] 指定暴力团,指的是按照《暴力团对策法》被都道府县公安委员会指定的黑社会团体。⤴
[3] MOHI,原文是モヒ,全称为モルヒネ,中文是吗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