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骚动最终逐步解散。
至于典狱长则是由于遭到部下们闹罢工,无精打采地走回宿舍了。那背影虽然多少引人同情,但我现在也没余力关心典狱长的心境。
我带着伊芙莉亚,顺便把费莉塞特也放在肩上,回到研究室的大房间。
外头的骚动平静下来,职员们也都回到屋内了。
我想说找个没有其他人在看的地方应该比较能静下来讲话,于是又往研究室深处走去。
在细长的走廊上往前行进。就是第一天我们为了确认多妮雅被拆散的零件而在炼朱带路下走过的那条走廊。
途中我探头看了几间没有上锁的房间,寻找比较合适的场所。
「就这间吧。」
找到一间适宜的房间并入内打开电灯,结果赫然看到一名妖媚的少女坐在地板上。
我不禁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察觉了。
那不是人类。是昨天经过走廊时看过的那个特殊机器人……不,女性仿生人。
看来我凑巧挑上了这间房间。
房间深处还排列有已经不再使用的自动劳工零件。
「……要不要换其他房间?」
我顾虑到伊芙莉亚的心情而如此询问,但她小声回答一句:「我没关系。」
于是我将收纳在一旁工作桌下的椅子拉出来,请伊芙莉亚坐下。
我自己则是坐到桌子上。那桌上杂乱地放有生锈的螺丝与电磁线圈等,还有不知是谁留在这里的空杯子。
「呃……侦探先生……」
伊芙莉亚摸着自己的脸颊,很不安地看向我。
「伊芙莉亚,昨天谢谢你帮我疗伤。」
「那是不用在意啦。不过,刚才说的那句话是……还有那位好像叫莉莉忒雅小姐是吧?她到哪儿去了?」
「我拜托她去办点事情,很快就会回来了。她是我的助手。」
「助手……侦探先生的助手吗?咦?这么说来,刚刚因为骚动的关系我忘记问了,侦探先生应该因为是个内裤小偷惯犯先生才被关到这座监狱来的吧?怎么现在看你自由外出走动的样子……」
「嗯,我并不是受刑人。内裤小偷惯犯只是暂时的化身。」
「哪来那种化身啦。」
费莉塞特从旁如此吐槽。
「你们可以快点进入正题吗?」
「知道啦,费莉塞特。」
我只能乖乖听从雇主的吩咐了。
「咦?你说费莉塞特……请问是谣传中森严幽禁在这座屈斜路监狱某处的那个费莉塞特吗?你说那只猫?我从刚才就觉得那是一只很神奇的小猫咪了,没想到……呀哈~……」
我不理会好奇的伊芙莉亚,直接切入正题:
「你也知道,在五天前的晚上……呃不,既然又过了一晚,应该是六天前。在这座监狱中,位于自动劳工居住大楼的多妮雅房间里发生了一桩事件。是人类与自动劳工的殉情事件。」
彷佛在朗读故事的开头般,我娓娓道来。
「人类的受刑人──轮寒露电太将多妮雅破坏,而身为自动劳工的多妮雅杀害了轮寒露。成为事件现场的房间状态无论怎么看都只能这么解释,而且还是间密室。」
「当然,这些事我也知道。没想到基于原则应该无法杀人的多妮雅竟然杀掉了人类先生。可是包含典狱长先生在内的监狱方人类说过,那是由于故障造成的影响……」
「但如果并非那样呢?」
「我就是因为无法舍弃并非如此的可能性,才会委托追月朔也调查的。我的妹妹之一……不,伊芙莉亚。」
「原、原来是这样吗?」
伊芙莉亚这时总算在我帮她拉出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伊芙莉亚,你之前说过你和多妮雅是同为救护小组的伙伴对吧?」
「我是说过。」
「你和她相处的时间比起其他自动劳工来得多。」
「基于工作因素,或许是这样没错。」
「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亲密到会互相拜访彼此的房间?」
当我这么一问,伊芙莉亚瞬间停下动作。
由于身为机器人的缘故,她的「停下动作」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是完全的静止,看起来甚至有点异样。
「关于这次的殉情事件,我从轮寒露身上可疑的伤口状态推测,当时多妮雅的房间应该还有另一个人物并做调查,然而迟迟无法找出答案。虽然在途中有收集到各种出乎预料的事实片段就是了。」
「你说另一个人物……但刚才不是说那房间是密室……」
「没错,没有人类能够从那里面出来。」
「那么……」
「但我认为你或许有可能办到。」
「我吗?所以你刚刚才会说我是见证人?」
「没错,同时也是杀害轮寒露的凶手。」
我看出伊芙莉亚一瞬间噤口不言。
「我再重新问你一次。伊芙莉亚,你在事件当晚,案发当时,是不是在那间房间?」
我将收集累积的片段互相组合的结果,得出了这个想法。
虽然把答案亮到本人面前的行为,老实说让我感到有点不忍心,但我必须告知她。
「接在你之后,轮寒露也到访那间房间,然后你把他杀掉了。」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你平常也是住在那栋居住大楼吧?」
「是的,分配给我们自动劳工的居住大楼虽然有好几栋,不过我和多妮雅是在同一栋没错。」
伊芙莉亚理解自己受到怀疑之后,已经不再表现出慌张狼狈的模样。而是平淡地──不,甚至就跟平时毫无两样地用开朗的语气回答。
那跟故意装出来的感觉不一样。如此不搭的状况让我感到有些发毛。
「事件发生当晚,你是不是偷偷拜访了多妮雅的房间?」
「没有,因为我那天晚上在外面不知被谁偷袭,遭遇了一桩大事呀。」
「哦哦,好像说你被拆得支离破碎是吧。关于这点我也认为是真的。你确实变得支离破碎了。」
「侦探先生,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照这样讲我又怎么会在多妮雅的房间呢?呀哈~侦探先生,你这叫所谓的『迷推理』喔。」
伊芙莉亚带着一如往常给人良好印象的笑脸如此调侃我。
「假如真是迷推理就好了,但目前看来别无他想啊。」
「那么你当然能拿出证据啰?」
「没错,只是那个材料还没送到,所以在送来之前,我们先来谈谈你是如何从那房间倏然消失的吧。」
「虽然我不太理解你讲的是什么材料……不过没关系的。那假设我当时真的在那房间好了,请问我又是怎么从那里消失的呢?」
「刚才你自己不就说出答案了吗?支离破碎。你让自己变得支离破碎而离开了那个房间。」
我拿起桌上的螺丝,一一排列。
「你变得支离破碎的地点根本不是在居住大楼外面,其实是在多妮雅的房间里。你不是被人拆得支离破碎,而是自己拆的,而且还尽可能拆得很小块。手脚自然不用说,还有躯干,恐怕连头部也是。有如拆解组合玩具一样将自己的身体拆成小块零件,从通风口推出去外面。」
我会想到这点,是因为看到堆在卡车上的大量零件。
组合成人类外型的自动劳工或许搬运起来会很辛苦,但只要拆成小零件就比较容易运送。
想必也比较容易塞进狭窄的缝隙吧。
「而在那个房间也有拆解用的工具,就是放在衣柜里的工具箱。」
虽然我在房间里发现那东西的时候收拾得很整齐,但据说事件发现当时,工具在房间里散了一地。
「然后你在解体的过程中精密地逆向计算,最后留下从房间脱逃出去所必需的零件。」
那所谓的零件,我想就是包含掌管运动与思考的AI在内的头部零件,以及相当于人类脊椎的部分。
我向伊芙莉亚如此询问,但她既不否定也没肯定。
「你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几公厘、几公厘地扭动身体,慢慢爬过通风口,逃脱到外面的。」
我有实际亲眼见过类似的景象,所以知道自动劳工即使在那样的状态下依然能够行动。就是昨天,我在维修保养室确实看过。
想必逃脱当时,伊芙莉亚是呈现怎么看都无法认知为人类的形状吧。
没错,除非舍弃人形,否则就不可能从那房间逃出来。
「通风口吗?」
「既然那栋居住大楼的每个房间都呈现相同构造,在你房间肯定也有吧?」
「我知道,连直径多少我都很清楚。但是请问,你认为那种事情真的能办到吗?多妮雅可是被拆得支离破碎而遭到杀害的喔?」
她这意思应该是想要表达:即便是自动劳工,如果变成了那种状态也不可能平安无事。
不过──
「多妮雅并不是单纯被拆解。她是遭到轮寒露亲手破坏,最终结果呈现支离破碎的状态。然而你则是在小心翼翼的操作下,自己刻意分解了自己。」
宛如太空火箭分离喷射器般,透过绵密的计画。
「仔细想想,你不知遭到什么人偷袭而被拆散,然而多亏接受修理而救回了一命──这件事根本是骗人的。明明同样遭遇毫不留情的暴力破坏,你最终平安无事,多妮雅却没能获救。」
多妮雅被破坏,伊芙莉亚却得救。这是因为两者虽然结果同样是被拆得支离破碎,然而过程中的意图完全不同。
「就算是这样,侦探先生,你这推理还是有漏洞喔。你说我是自己把自己拆解,但那样做还是有极限。光靠一个人不可能办到的。假如要通过那个通风口,必须要拆解得非常细小才行吧?而且还要把拆下来的零件用自己的手推到房间外面才行。可是到最后如果连那只手本身都拆掉了,无论如何都会有一部分的零件无法带出去而被留在房间里呀。」
伊芙莉亚理性反驳,但我并没有因此怯懦。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出来了。」
「什么答案?」
「就在那里。」
我笔直伸出手指。
指向伊芙莉亚的脸。
不,应该说她脸颊上的OK绷。
她就像被我诱导似地把手放到那上面。
我为了不让伊芙莉亚漏听,一字一句缓缓询问:
「那个,是多妮雅对不对?」
伊芙莉亚用手摸着脸颊不为所动,双眼直盯着我。
「呀哈~请问你在说什么嘛?我是伊芙莉亚呀。侦探先生,你讲的话莫名其妙呦。」
我没有回应她,而是瞥眼看一下房间的时钟。
「应该差不多要回来了。」
就在我呢喃之后,房门紧接着用力被打开。
用不着把头转过去,我就知道是谁来了。
「莉莉忒雅,等你好久啦。」
时机算得真神。我正好想说她该来了。
「原来在这里。阿朔,我到处找你啊!」
然而回应我的却是和莉莉忒雅完全不同的人物。
「呃、咦?」
转头一看,站在房门口的竟是小泣。
□
小泣的右手上拿着一根棒子。
「我拿来啰。你要的就是这东西对吧?」
「为、为什么是小泣?」
仔细一看,莉莉忒雅也跟在他后面。
「莉莉忒雅,原来你和小泣一起行动?」
「是的,途中在妻木大人的安排下,让哀野大人也获得释放了。」
「啊哈哈。我还以为自己是不是被大家忘在牢里啦。」
「抱歉,小泣。因为我们这边发生了很多状况。」
「没关系啦。反正就算被忘了我也能自己想办法。」
他若无其事地讲出这样可靠的发言。
「于是你就跟莉莉忒雅两人一起去帮忙拿那东西来了?」
「对,虽然我搞不太清楚状况,总之就搭个便车啦。」
「谢谢。」
「你可真勤奋呀,助手小弟。难道这侦探小弟有趣到让你会想那么做吗?」
费莉塞特对小泣讲出这样的话。至于小泣的回应则是相当简洁:
「因为是朋友嘛。」
「怪不得你会执着。」
「啊,讲错了。因为是助手嘛!」
没必要特地更正啦。
我从小泣手中接过那根棒子做确认。
棒子的颜色是棕色,长约三十公分左右,粗细直径约五公分。
一端可以看出被施加了某种强劲力道而在途中被折断的痕迹。
而我确认一下另一端的底部。
果然,如我所料。
「呃,请问那是……」
伊芙莉亚注视着我拿来的这东西。
「你应该也看过很多次才对。虽然说,像这样呈现支离破碎的状态或许认不太出来就是了。」
又是支离破碎。
这次的事件总是会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请问那是多妮雅的椅子吗?」
「没错,是她的椅子。轮寒露在多妮雅的房间抓起现场的椅子奋力捶打,破坏了多妮雅。当然,椅子也被破坏得支离破碎了。而这个就是残骸的一部分,椅脚的部分。」
不久后,这项证物应该也会被处分掉吧。
「请问那东西又如何了?」
「在说明之前,先回到刚才的话题。关于你如何巧妙地将自己拆解而逃出密室的问题。」
或许觉得被我这么说就没办法再插嘴的缘故,伊芙莉亚闭起嘴巴,正襟危坐。
「答案很简单,当时你是借助于多妮雅的手办到这点的。」
「怎么会?那样顺序太奇怪了呀。假如按照侦探先生的说法,代表我是在那房间杀掉了轮寒露先生。如果在那之后又让多妮雅帮忙,不就表示她当时还活着的意思吗?那么请问又是谁把她拆解破坏的?我吗?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虽说是让多妮雅帮忙,但你想必也不是真的借助她本身的力量吧。毕竟又不是像拜托情人拉开衣服背后的拉炼一样需要请对方亲自帮忙。」
「请不要用那种色色的比喻方式。」
莉莉忒雅对我提出口头注意。
「扣一分喔~」小泣也这么调侃。
「咳……总之,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借助人手。一如字面上的意思。」
我重整态度,从排列在桌上的螺丝中捏起一个,丢进地上的工具箱中。
「你在开始自我解体之前,首先将遭到破坏而散落房间中的多妮雅的零件捡起来,一一从通风口推到屋外去。例如脚踝、拆解后的大腿、手臂还有手掌──至于为何要做这种事,就是为了在接下来自我解体的时候,替代最终无法自己捡拾的零件。」
「也就是说,伊芙莉亚大人将自己和多妮雅大人交换零件了。」
「正是如此。伊芙莉亚在杀掉轮寒露之后,有必要尽快离开那个房间。然而她发现由于多妮雅遭到破坏……遭到杀害,让自己被关在房间走不出去了。于是在不得已之下只好选择这样突发奇想的方法。」
「可是阿朔,为什么你会认为是伊芙莉亚小妹杀了轮寒露?」
「关于这点还没跟小泣说明过,其实从遗体的伤口状态显示了这件事。」
我将自己在太平间找到轮寒露的遗体并检查过伤口的事情说明了一下。
「原来如此。有留下从背后贯穿的痕迹,是吗?那意思说这根本不是什么殉情事件了。」
「可以这么讲吧。然后伊芙莉亚把自己沾满鲜血的左臂留在房间里,将没有弄脏的多妮雅左臂带走。造成的结果就是现场留下右手臂与满是鲜血的左手臂各一只,刚好成对。」
乍看之下那就像是多妮雅的双臂,然而实际上是伊芙莉亚的左臂与多妮雅的右臂。
零件交换。
这是我听了入符讲的话而想到的可能性。
──为了压低成本,系列机之间会共用零件。
假如是人类就不可能把自己的手脚跟别人替换了。纵使拿来伪装,骨骼形状、指纹与DNA依然会道尽一切。但是若换成彼此零件相同的自动劳工,是不是就有可能办到互相交换这种事?
「你利用正因为是自动劳工才能办到的诡计,从密室消失了踪影。这就是我的推理。如果我有讲错什么部分,你尽管纠正。要气我、骂我、讨厌我也可以。但如果这就是真相──」
我再度看向伊芙莉亚。
她脸上──还是没有浮现任何哀伤或愤怒的表情。
「请问,你为什么会那么想?觉得有什么交换零件这种事。」
伊芙莉亚表情平淡地询问。
「请问在那房间有留下什么很重要的线索吗?」
「……不,不是在那房间。我刚才也讲过,最大的线索是在你自己身上。」
我像刚才一样伸手指向伊芙莉亚的脸颊。
「那个脸颊部分是多妮雅的,对不对?」
「为什么?」
「因为那个OK绷底下的伤痕。」
「伤痕……请问你说这个?」
「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是可以啦……」
她将从刚才就一直摸着脸颊的手终于放下来,并缓缓撕掉OK绷。
底下的伤痕于是显露。大小约是小指的指尖程度。
「这形状还真有点奇妙。该说像是爱心形状嘛~很可爱喔,不错!」
小泣说出与现场气氛非常不搭的感想。
「这是我遭到袭击时留下的伤痕。」
「真的是那样?其实你应该不晓得为什么会留下那样的伤痕吧?」
「是的,毕竟是突然遭到偷袭……我连对方用的是什么凶器都不知道……」
「用的就是这个。」
我打断伊芙莉亚的发言,举起从刚才就拿在手上把玩的那根椅脚。
那是多妮雅房间的椅子。破坏多妮雅时使用的凶器。
我将椅脚笔直举向伊芙莉亚,让她清楚看到椅脚底部。
就在那瞬间,伊芙莉亚瞪大双眼。宛如单眼相机的镜头在放大聚焦一样。
椅脚的底部。
在那里有个四叶幸运草的浮雕图案。或许出自工匠亲手刻雕,相当细致而美丽。
「那个设计!我第一次看到时也觉得好棒啊。」
小泣搞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跟上对话的步调,如此大叫赞叹。
「伊芙莉亚,你仔细看这图案。从中心有四枚叶片分别朝四个方向展开。」
然后把焦点放到一枚一枚的叶片上,可以发现它们各自呈现宛如爱心图案的形状。
互相对照起来,那叶片的形状与伊芙莉亚脸颊上的伤痕完全一致。
「这就是不可动摇的铁证。那块脸颊是多妮雅的。那天晚上你毫无疑问就在多妮雅的房间,然后带走了她身上的零件。」
伊芙莉亚用手指摸着伤痕,用清澄的眼眸反过来注视我。
我深呼吸一拍,整理一下脑袋后继续说道:
「当轮寒露用这张椅子捶打多妮雅的时候,椅脚底部浮雕的一部分就有如刻印般留在多妮雅的脸颊上了。至于伊芙莉亚,你在杀害了破坏多妮雅的轮寒露之后,赶紧开始思考如何不留下痕迹离开现场的方法。」
最终想出来的就是把自己拆解得支离破碎,从通风口逃脱出去的手法。
「在那个过程中,你慌张捡起几件多妮雅的身体零件,从通风口丢到外面。而当中也包括了多妮雅的脸颊零件。还有你那只左手臂也是吧?」
纵然不是呈现爱心形状,但伊芙莉亚的左臂也有留下伤痕。
「我当初在多妮雅房间看到这椅子底部的浮雕时,还有在医务室看到伊芙莉亚脸颊上那个形状奇特的伤痕时,本来想都没想过要把这两个点用线连起来。然而当我想到伊芙莉亚会不会是将自己的零件与多妮雅交换的时候,两件事便漂亮地兜在一起了。」
「不过……」
莉莉忒雅这时开口。
「既然如此,为何她要留下脸颊上的伤痕不处理呢?如果那是重要的证据,应该会想尽快抹消掉才对呀。」
「要是她知道,或许就会那么做了。可是就像刚才对话时的反应所示,我想她自己本身也想都没想到这伤痕是什么重要证据。」
「她不知道?」
「从她毫不抵抗地把伤痕给我们看的行为,以及见到幸运草浮雕时的反应,就解释了一切。我想伊芙莉亚肯定在多妮雅的房间看过这把椅子很多次,甚至应该也坐过。但是再怎么说,她也不会去确认椅脚底部刻了什么图案吧。所以肯定是轮寒露拿椅子砸多妮雅的时候,偶然让脸颊留下了这样形状特殊的伤痕──她顶多只会这样想而已。」
又或者可能认为是把零件从四楼的那个房间丢下去时弄到的伤吧。
伊芙莉亚当时是在分秒必争的极限状态中,临时想到交换零件的诡计手法并付诸实行。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应该没有时间仔细观察包括拆解的零件,以及椅子残骸在内的所有东西。
「就这样以支离破碎的状态从房间脱逃出来的你,隔天早上在居住大楼旁的空地被人发现,并且搬送到研究室接受修理。然后你又对研究室的人指证说,自己是走在居住大楼外面时不知被谁偷袭了。」
我的视野这时不经意瞄到靠在房间墙边的那具性爱仿生人。她依旧歪着头,聆听我们的对话。
「可是就在那时候,伊芙莉亚拒绝了替换几处受伤的零件。」
这是她本人告诉过我的事情。
也多亏如此,在我眼前留下了那样重要的线索。
几秒后,伊芙莉亚说道:
「我怎么可能舍得替换嘛。」
那声音中流露出甚至令人不禁发毛的深邃情感。
「因为,这是人家宝贝又宝贝的多妮雅身上的一部分呀。」
她用白皙的手抚摸脸颊。
我吐一口气后,跳下桌子在房内走动。
就算是自动劳工也会对自己的身体或零件产生依恋。
这是昨天伊芙莉亚对我说过的话。
然而她真正依恋的对象其实是──
「你执着的并不是自己的零件,而是继承自多妮雅的零件。」
因此即便多少留下一些瑕疵,她也不愿意替换成新品。
因此她才会──不时用手触摸、抚摸脸颊。
那并不是单纯的什么习惯动作。
「你深爱着多妮雅大人呀。」
莉莉忒雅目不转睛地笔直看着伊芙莉亚的眼睛如此说道。
「哎?爱?原来是这样吗?」
小泣发出惊讶的声音。那表情宛如发现了藏宝图的小孩子。
「自动劳工会爱!」
「不可以吗?」
伊芙莉亚毅然表示。
「难道这词语是专属于你们人类的东西吗?」
她这句话深深刺入我心中。
仔细想想,所谓的「爱」,是属于谁的东西?
我无法得出一个答案。
老爸会知道吗?
不,那个老爸也不可能理解什么爱吧。
「我对多妮雅抱有执着。对我来说只有她是最特别的,是无可取代的存在。请问这不就是所谓的爱吗?还是说,我搞错了『爱』这个词的用法?」
伊芙莉亚在关于「爱」这个神秘的程式运算上苦思着话语表达。
「老实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多妮雅同样一直苦于探求这个答案。我说,人类先生,请问爱究竟是什么?」
「这……」
「你说的这些就是属于你的爱了吧!这样想比较有趣啊。」
相对于陷入苦思的我,小泣倒是回应得很干脆。
然而他紧接着又「可是……」地露出严肃表情对我询问:
「到头来,伊芙莉亚小妹之所以能杀掉轮寒露,果然是因为她故障了吗?」
「我们并没有疯掉(故障)。」
伊芙莉亚即刻否定。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隐瞒真相的念头。她自己也非常清楚,就算自己再怎么设辞辩解,只要被调查一下记忆就无从遮掩了。
「那么伊芙莉亚小妹,你的三大原则跑哪儿去了?」
她把手放到自己胸口上。
「哪儿也没去,依旧确确实实存在于这里。只是多妮雅改变了而已。」
「改变?」
在入神聆听的我们面前,伊芙莉亚说道:
「那女孩──成为了人类。」
我当场抽一口气。
难道说──是这么一回事吗?
□
「那个最后一晚,我──」
伊芙莉亚缓缓叙述起来,宛如枕边密语般。
「那晚我拜访多妮雅的房间并没有事先约定,是一时冲动的行为。而不出所料,她见到我来访便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如今回想起来我就懂了,那是因为她知道不久后轮寒露先生就会偷偷到她房间来。」
多妮雅担心让伊芙莉亚与轮寒露碰头。
「而我当时将她那样的态度负面解读,于是跟她起了点口角。」
若光听叙述内容,实在难以想像是在讲两位自动劳工之间的事情。
「就在我们僵持之中,轮寒露先生来了。多妮雅情急之下让我进到了衣柜中。」
藏起来了。
「你就在衣柜里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而那个内容对你来说是无可忍受的。」
「没错,什么事都瞒不过侦探先生呢。」
「我在调查衣柜的时候,发现内侧有留下不知被谁抓了好几下的痕迹。以老鼠来说那位置也太高,而且我从那爪痕中隐约感受出……」
类似嫉妒或愤恨的感情。
那是伊芙莉亚留下的爪痕。
「轮寒露先生不晓得我躲在衣柜中,当时靠近多妮雅并拥抱了她。接着又对她说了许多不切实际的话语。」
「呃,请问你所谓不切实际的话语是?」
「就是罗曼蒂克的甜言蜜语啦,莉莉忒雅小妹。」
小泣冷不防表现出他成熟的一面。
也就是说,轮寒露每晚总会特别去找多妮雅宠爱一番的意思。
「那样的时间经过了好一会。然而就在多妮雅的一句发言后,现场气氛骤变了。」
「……她说了什么?」
我有点恐惧地如此询问,于是伊芙莉亚重现出多妮雅当时的发言。
──我感觉再不久就能成为人类了。
成为人类?
「电太先生,我呀,这阵子改变了。感觉就像是自己每天都在更新升级一样。我可以感受到自己对你的爱,最近甚至还作梦呢。」
从伊芙莉亚口中发出的话语宛如是不同人。
简直……有如多妮雅当着我们的面前在讲话。
「像这样,多妮雅把自己深藏在心中的秘密告诉了轮寒露先生。」
「她真的那么说?说自己会变成人类?」
费莉塞特表现出感兴趣的态度。
「她说了。呃……其实我以前也有听她说过类似的话。她说她有预感自己会在近期内蜕变成另一种不同的存在。然后她也说过自己那阵子进入休眠时会看见不可思议的景象,猜想那会不会就是人类们所谓的梦。」
「梦……人类……那是不是跟最近一部分的自动劳工所主张的事情一样?」
「我想应该一样。」
对于我的提问,莉莉忒雅也点头同意。
「那样的主张……不是一种自我催眠,或者多妮雅的一厢情愿……类似妄想的东西吗?」
伊芙莉亚对于我这样的疑问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
「那时候多妮雅脸上带着某种陶醉的表情,说着『一样喔,我将会变得跟你一样』这类的话。可是……轮寒露先生却突然站起来……真的很突然地,抓起一旁的椅子就往多妮雅砸下去。」
椅子在这时登场啊。
「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
对于困惑的莉莉忒雅,伊芙莉亚表示认同地点点头。
「我一开始也搞不清楚。然而听到轮寒露先生接着讲出来的话之后,我便明白一切了。我当场领会了。」
伊芙莉亚将自己的嗓音压低一阶说道:
「既然不再是人偶,你就没用了。」
邪恶的话语在房间内回荡。
「那个人,喜欢的是身为自动劳工……不,身为机械人偶的多妮雅。他喜欢不是人类,而是创造物的多妮雅。」
人偶恋爱症──
「因为多妮雅变得不是人偶了,所以轮寒露先生很生气,想要破坏多妮雅。就像是对不顺从自己的意思动作的玩具破坏出气一样。」
想必轮寒露当时从多妮雅身上感受出某种决定性的变化吧。不是像多妮雅的手臂真的开始出现脉动,或者她开始呼吸之类,而是察觉出更为深层,类似灵魂上的变化。
他在感觉层面上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疼爱的人偶,突然变成了具有温度与欲望的人类,而感到难以原谅了。
「即便如此,多妮雅依然毫不抵抗,乖乖承受对方暴力对待。就算依循三大原则,也应该会做出最起码的抵抗行为才对,但她完全没有。逐渐被破坏的她,始终只是悲哀地趴在地板上,抬头仰望激动喘息的轮寒露先生。」
莉莉忒雅的喉咙这时发出吞咽一下的轻微声响。温柔善良的她,大概光是想像当时的情境就感到哀伤起来了吧。
「然而……轮寒露先生趁着一股怒气开始述说的一段往事,在真正的意义上成为了关键。」
「往事?既然都讲到这里了,你就别再卖关子,全部讲出来听听吧。」心如铁石的漫画家如此表示,并且把背部靠到墙上。
我对这点也感到同意。
如今我已不能塞住耳朵不听了。
「轮寒露先生用椅子砸着多妮雅说道──」
连你也是!
难得这么美丽!这么清净的!
居然恶化了!污秽了!堕落了!
连你也要沦落为无聊、难闻、狡猾又腐败的人类吗!
就像老母一样!
人类总是说变就变!变得丑陋!变得喜欢要求!变得喜欢期待!
会吐出二氧化碳,会流汗!
相较起来……人偶多么美妙。
多么美妙啊……
以前,我有一次闯空门偷窃。
目标是个平凡无奇的中产家庭。我溜进去了。进去那房子。
但就在那时,本来以为已经出门的一家人突然回来。
结果我被发现,就把他们处理掉了。
老爹老母,还有大概中学生年纪的长男。
他们实在有够吵的。
不过只有最小的女儿,我故意放过她了。
那真是个可爱的女孩。见到自己父母被杀就当场恍神,瘫坐在地板上动都不动了。
简直──就像人偶一样完全不动。
真的很美妙。
那真是太美妙了。
所以我放过她了。
她名字,叫什么来着?
莉绪?美绪……?不,好像叫衣绪。
算了,没差。
总之,你已经不行了。就此道别吧。
在你变成什么狗屁人类之前,我先把你化为废铁──
「好了,已经够了。」
我打断伊芙莉亚钜细靡遗的重现。真的,已经让人受够了。
「这样吗……说得也是。」
「然后多妮雅当时……」
「是的,我从轮寒露先生的背后一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眼眸和双唇的动作,我全部都看在眼里。于是我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什么?」
小泣如此催促,而我委婉制止了他。现在我希望交给伊芙莉亚自己的步调去讲述。
「接着就在轮寒露先生准备给多妮雅最后一击而高举起椅子的瞬间,我从衣柜中冲了出去。冲出去,然后当回过神时已经把轮寒露先生杀死了。我的左臂贯穿了那个人的身体……就像侦探先生推理的一样。」
真是伤透脑筋呢──伊芙莉亚露出微笑。
「那时候我看见了。看见多妮雅眼眸中哀伤的神情,以及在更深处熊熊燃烧的情念与仇恨的神色。」
还有紧咬着嘴唇留下令人心疼的齿痕。
「那眼眸的举动与脸上的表情,毫无疑问地证明了她的心从躯体内部涌现出来。就在那瞬间,我的AI将多妮雅认知为一名人类了。她成为了一名人类。」
终于,她蜕变了。
伊芙莉亚仰望天花板。
「所以我……拼命地想要保护变成了人类的她。」
「也就是说这样吗?」
小泣指着伊芙莉亚。
「正因为你将多妮雅认知为人类,所以才能杀掉轮寒露,又没有违背所谓的三大原则。」
●当遇上受刑人(人类)对受刑人或其他人类的生命造成威胁之场合,可破例行使力量阻止。
「你将多妮雅小妹认知成一名人类。所以为了救她,把身为加害人的轮寒露──」
杀死了。
伊芙莉亚出手保护了多妮雅。她保护的不是同为自动劳工的伙伴,而是身为人类的多妮雅。
「然而,为时已晚。我就是太迟钝了,真的很没用。」
伊芙莉亚说着,伤脑筋地抚摸自己脸颊。
「当我阻止了轮寒露先生的时候,多妮雅已经变得动也不动。被破坏的零件散落一地,无法再恢复原状。包括手脚,包括动力及姿势控制系统,包括神经网路,全都遭到破坏而停止功能。不管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太晚了。
制止轮寒露晚了。
将多妮雅认知为人类晚了。
就差那么一步。
「我好不甘心,好懊悔自己的迟钝。这下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杀掉轮寒露先生了。可是多妮雅却……在自己明明快要被破坏的时候,还帮我想好了拯救我的手段。」
「所谓的拯救手段……请问就是多妮雅大人那封遗书吗?」
最早做出反应的是莉莉忒雅。
「听说事件之后在网路上发现的那篇遗书,确实是多妮雅大人自己留下的讯息不会错。」
「是的,莉莉忒雅小姐。你说得没错。」
「但这次并不是殉情事件吧?为什么还有必要写遗书?再说,她是什么时候准备了那种东西?」
「不,小泣,假如靠她们的能力,应该有办法在事发当下写遗书吧。」
「当场写?」
「嗯,我想多妮雅是在事发的瞬间于脑内写下遗书并上传到网路的。伊芙莉亚,你认为呢?」
我如此询问后,伊芙莉亚缓缓点头。
「是,诚如新人先生所想像。我们自动劳工不需要像人类那样拿纸笔写东西,也不需要坐在电脑前面打字。如果只是简短的文字,我们只要靠思考便能立刻制作文件档案。」
自动劳工写遗书不需要什么时间也不需要什么道具。我们不能把它想成跟人类写遗书一样。
「咦~可是阿朔,多妮雅为了什么要写遗书啦?」
「就是为了让同样在房间里的伊芙莉亚尽量不要遭到怀疑。」
「哦~!也就是说她临时想到要把事件现场营造成『我和轮寒露是在彼此同意下相互杀害对方的呦』的状况!」
「我在事后得知那封遗书的存在,也立刻察觉多妮雅的用意了。」
「那真是……真是……太美妙啦!」
小泣紧握起拳头,挤出声音。真的感动到眼眶都湿了。
「但是话说回来。」
然而下一秒他又瞬间恢复平常的表情。
「这又要讲到伊芙莉亚小妹为什么会把多妮雅认知为人类的问题啦。刚才也说过,那果然是你故障了吧?毕竟说自动劳工突然变成人类也太荒谬啦。」
小泣说得没错。本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还是说怎样?她忽然获得血肉、获得血管,转生为人了吗?」
不可能会那样。
因此除了伊芙莉亚的认知果然发生故障之外,找不到别的讲法说明了。
──我感觉再不久就能成为人类了。
难道跟事发之前多妮雅那句预言般的发言有什么关联性吗?
就在我深入思索的时候,突然有人闯进房间。
是炼朱。
「喂,听我……哇!」
然而她又刹不住自己的速度,全身往前摔了下去。最后呈现宛如猫在地上伸懒腰的动作僵住了。
她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抬头看向我们,开口说道:
「找、找到喵!」
看来她跌倒时咬到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