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何时,这成了我的生活方式。
疑问和背包挂在肩头摇晃。从自行车上下来,脚指尖如同在抱怨般的隐隐作痛。而那自行车却继续飞驰而去,一头冲进了车库的一侧。随后那家伙像是撞到墙一般迅速反弹回来,拿着自行车钥匙链不停转动,发出铃铛般的响声。
这段时间,我不知发出了多少次叹息声。
今天也是如此,一个大大的『为啥?』悬在眼前。
「迎光临!」
和我一起来的那家伙,飞奔向玄关挡在了门口。
「……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您要吃点什么寿司」
「行了让我过去」
「嘿欢迎光临」
「再见」
我正要转身,却被人抓住肩膀。
「至少点了餐再走吧」
「……还在说那个吗?」
明明是骑自行车走了个来回,那家伙却连呼吸都不乱地大笑起来。
那一天,在临近女儿离开家的那一天。
被冬天寒气所掩埋的春天花蕾,时不时露出面容的时期。
我要去岛村家留宿。
和女儿一起。
……为什么?
和女儿,一起,留宿。全是些令人感到困惑的词语。
虽然确实是对方打电话跟我说的,但我真的想不起来,是怎样的对话能让我做出这个约定的。那家伙像是没有喘息似的说个没完没了,导致我完全记不得怎么回事。不过我倒是还清楚地记得在对话最后我说了我要去,怎么说呢……我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我想着这些,单腿抱膝坐在沙发上。女儿中午之前就出门了,我晚点再走也可以吧。盘算着吃完晚饭,晚上九点左右过去,只钻进被窝睡一觉,然后早上回来。
只要满足『留宿』这个条件就可以了。不过既然我这么抗拒,一开始拒绝不就好了。不,我拒绝了。我拒绝了好几次。但不知为何最后还是被卷了进来。
其实那家伙可能是个非常可怕的人类。
随后那家伙的催促电话理所应当般地打来了。
『安达小妹已经到了,樱华你也快来』
『你再叫谁呀,谁的名字那么典雅』
『哎呀我搞错了?呃……小华!』
我挂掉了电话。预想到对方会马上又会再打过来,于是把电源也关掉了。我放下手机,叹了口气。
以前我问过她为什么总是纠缠我。
『我们不是朋友吗?』她毫不犹豫的回答道,令我无言以对。
应该算是朋友吧,我眯起眼睛,双手托腮。
和现在不同,过去也有这种程度的朋友。
那时候的我是怎么想的,才会觉得那个人是我的朋友呢。
那家伙脱离了我所知道的所谓人类的框架,在我感受到什么之前有太多墙壁阻挡着我。
过了一会儿之后。
呯咚。
虽然声音不是这样。
不需要去确认,就能感觉到是谁按响的。
配合着呼吸,眼珠像是逃也似的转动着。
如果无视的话可能会一直响下去,于是我不情愿地走向玄关打开门。
『你好—』
声音几乎能传遍周边的场所,在那家伙如此精神的状态面前,我说不出话来。
『在过来的时候我想起你名字了,不过叫小华也不错吧?』
什么事能让她这么开心,她那兴奋的声音和笑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你呀……』
『什么』
『真是笨蛋』
『啊哈』
长大成人之后,身上就如同增加了看不见的重量一样,变得无法动弹。
她的行动力,或许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
只是我不想这么做,所以没有学。
两个人骑自行车,或许还是第一次。要说感想,那就是因为不是自己骑,稍微感到有些不安。还有就是骑车的那家伙一直在喋喋不休,很吵。
「那就……鰤鱼」
「鰤鱼啊……啊抱歉,刚才已经卖出最后一份了」
「快点否则杀了你」
「仅仅是因为没有鰤鱼!?」
鰤鱼什么的无所谓了。
无意义,无意义的对话太多了。不过有人会觉得无意义也是一种乐趣吧,我看着那家伙这样想道。要是我的话会觉得很累,以至于说出一些危险的话。
「那么,再次欢迎你」
那家伙将自行车的钥匙放回鞋柜上的篮子里,迎了上来。
「……打扰了」
姑且,我也又说了一遍。
「你喜欢鰤鱼吗?」
「并没有」
将脱掉的鞋摆整齐,然后盯着其他鞋子。
樱的鞋子是哪一双呢。
给那孩子买鞋子的记忆,就只停留在初中的入学典礼时期。
「快点进来吧我的伙伴们!」
「烦死了……」
『们』是指谁。
撇了一眼放在陌生鞋子旁边的自己的鞋子,追上那个吵闹的家伙。我虽然小声说了声「打扰了」,但那家伙太吵了,我的声音谁都听不到吧。
我走在别人家的走廊上,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来过。
白天就到别人家里来,我到底在做什么。
「房间在二楼,和安达小妹住一个房间可以吧?」
「诶?」
「楼上前面的房间」
「快去吧」,那家伙在楼梯前推了推我的肩膀。像这样并肩站立,视线会稍微有些错位。那家伙的身高比较矮。如果是在类似于学校这种环境里遇到的话,大概会觉得对方是低年级……这么说来,我们的年龄差是怎样呢。至今为止从来没在意过对方的年龄。
「你呀」
和女儿住同一间房,她是怎么想的。我看向她,刚想这么说,那家伙却断然摇了摇头。
「不知道。你的眼神在诉说着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骗人」
「你不说清楚我不明白呀。有什么事的话请讲」
那家伙的那种泰然而坦荡的表情,仿佛打破表里概念的语调,像一堵墙一般挡在我面前。
我想说的话。
试图籍由干渴的喉咙说出来。
但张开嘴唇,却只能发出干燥的声音。
吸入的空气刮擦着喉咙深处,使我咳嗽起来。
刚想说出口,就已经消失了的话语。
要是说出来我可能真的会变得讨厌自己。
在眯到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里,绿光描绘出的三角形在跳跃旋转。
「不知道!」
「那就算了」
真是个不知道深浅的生物。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让人萌生出超级火大这种纯粹的心情。这还是第一次让我如此直接地感到讨厌。这种心情不是嘈杂不是苦闷不是忧郁没有波动,而只是画出一条直线。
「真的可以吗?」
「真让人火大,笨蛋」
「突然变成小学生了」
以愤怒作为原动力走上楼梯。我在做什么呀,真是的。
想着反正那家伙也只是在笑嘻嘻地看着别人吧,于是在上楼的途中回过头去,她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她在的时候很火大,她不在了也很火大。看来我的情绪已经激进到除了火大之外就没有其它的词语来形容了,这种情绪没有发泄的地方,只好反复深呼吸直到它化解。
直到内心深处都冷却下来之后,深深呼出一口气,感觉到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很愚蠢。
我有多久没有进过女儿的房间了呢。
即使在家里,也几乎没有和她待过同一个房间。
「……啊」
用手扶住额头,是该想这些的时候吗,我自嘲道。
最里面的房间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令我伸向房门的手停了下来。我想起她说是眼前的房间,于是再一次向房门伸出手。配合着冻得仿佛要缩成一团的身体,内心也变得冰冷而僵硬,打开了房门。
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空气中漂浮着些许灰尘。
环顾四周,在房间的一角,樱坐在行李旁边。看到我之后立刻低下头撇开视线。
「……你好」
各自从支离破碎的家里出来,不知为何却又在别人家的房间里再次相会。
我的头脑和常识似乎也要变得支离破碎了。
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坐下,肌肤已经开始变得躁动。我放下行李,假装确认里面的东西从而移开视线。在我这么做的时候,女儿猫着腰匆匆忙忙走出了房间,我看着她离开,想到这应该是个聪明的选择吧。毕竟不是工作,没必要勉强和自己不善应对的人待在一起。
即使是和父母。
想和某个人在一起的心情,或是想离开那个家的心情。
我在想,樱到底是哪边更多一些呢。
走廊方向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听到声音我抬起头,一个穿着尾部带一点青色的鸟儿装扮的孩子,从最里面的房间啪嗒啪嗒地走了过来。虽然展开了小小的翅膀却完全没有要飞的样子,那异质的发色完全找不到和这个家的关联。
「你好」
路过的时候她与我视线相交于是便爽朗地打了声招呼,「你好」我微微点了点头,刘海上挂了一个像秤砣般大大的问号。她是……小女儿的朋友吗?
很难想象她是那家伙的女儿。那家伙除了内在以外并没有那么异质。
「……我说,这是什么鸟?」
突然在意起这个,于是问道。
我喜欢鸟儿。大概吧,比起人类来说。
那只鸟儿啪嗒啪嗒地倒了回来,看向房间里。
「是红胁蓝尾鸲哦」
「啊,是吗……」
因为是两腿走路,所以给人一种企鹅的印象。
哇的一声,小鸟装扮的孩子跑走了。……那孩子,是这个家的什么人?我从房间探出头,看到小女儿在楼梯前将她牢牢抓住,夹在胳膊下面,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
「……非法捕猎」
我想这个家里就没有不奇怪的东西。
这是个对于我来说,非常陌生的家。
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做的事情,于是就在app上随便看些漫画打发时间,这时听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不会是女儿吧,也不像小孩子那么轻的脚步,所以大致能猜到那是谁。要是我不理她而只是盯着墙壁看,那家伙多半就会毫不客气地靠近。我已经认识到如果无视她的话受害会很严重,所以很不情愿地转向那边。看到那家伙正笑眯眯地端着放着苹果的盘子。
「要吃吗?」
盘子上空出的空间,表明似乎已经有人拿过一个。
「……那就,不客气了」
放下手机拿起苹果,指尖感受到苹果的清凉。一咬下去,恰到好处的甜味在舌尖流淌。也许是没有摄取水分的原因,果汁在我嘴里翻腾。
沉重的叹息,被这清爽感稍微缓解了一些。
「怎么是一个人待着,你把安达小妹吓跑了吗?」
「是那孩子自己要跑的」
她本质上一定是个温柔的孩子。
「我知道了。顺便一提安达小妹在和我女儿亲亲我我」
「亲亲我我啊」
不过,她们就是那样的关系吧。……我想大概是这样。但这恐怕不是作为母亲应该说出口的感想吧。反正我早已没有尽到做母亲的义务,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可是我女儿她,居然和人谈恋爱了。
……苹果的味道,到最后我还是不太明白。
「多谢款待」
「嗯嗯」
她坐在旁边,没有要走的样子。
「我吃完苹果了」
「真好次呢」
「好吧,拐弯抹角没有意义。快滚」
「待在别人家里,你很不习惯吧?」
完全被无视了。我甚至有些佩服她能丝毫不受阻碍,如此自然地切换到自己的话题。她也太能无视别人说话了。
「我觉得能习惯的人才少见」
「啊哈哈,和安达小妹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她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像是看穿了我想说什么似的站了起来,打断了我的发言。那家伙一边啃着剩下的苹果,一边说道。
「要不要下去喝个茶」
「你看到我现在超级忙了吧」
「那我拿上来喝」
「……我还是下去吧」
选项似乎转移到了地点上。怎么说呢,看来要放弃各种各样的事情,才能减少和那家伙交流时的不快。然而为什么我长久以来都在和她交流呢。
我放下没有人会打来的手机,和那家伙一起来到一楼。然而和预想的方向相反,那家伙朝走廊深处走去。
「不是去厨房那边吗?」
「来嘛来嘛」
那家伙朝我招手,我怀疑地跟在她后面,她压低声音,像是避免被人察觉一样,悄悄打开走廊尽头房间的门。
「你在干什么」
「偷看」
看上去就是这样。从门缝窥视的那家伙,回头对我小声说道。
「让你看看也可以,请」
「什么呀……」
她把位置让了出来,变成了我不得不去看一眼的气氛。没办法,我只好像那家伙一样偷偷地往里窥视,看到了那家伙和我的女儿们。转而一想,觉得这种表达方式很容易造成误解。
樱坐在那家伙的女儿的两腿之间。她温和地笑着,撒娇似的与那家伙的女儿依偎在一起,随意地聊着天。从她与那家伙的女儿相亲相爱之中,似乎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幸福。
「……………………………………」
那是我所不知道的表情。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女儿。她不是那个和我一样脸上写满了无聊的女儿。像换了个人似的带着光泽,与那家伙的女儿一起开出了两朵花。
没有教过她应该怎样去笑,是她自己学会的,她不经意间就露出了自然的微笑。这种表情只会在那家伙的女儿面前出现。因为爱情而生根发芽的花。溢出的热量从指尖滴落,仿佛要融化地板一般高涨。
女儿在我面前编织着那样的关系。
大概,就是如此。
无法确信。
我没有经历过那种笑容所带来的幸福,所以这一切都只是由想象拼凑而成。
我把头缩回来,那家伙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她们两人好像彼此沉醉于对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要是目光相交,就会陷入踩踏了花田的境地,所以现在这样就好。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我用眼神问那家伙。那家伙只是笑了笑。
「因为你说从没见过女儿的笑容,就是那样的感觉」
「………………哦,这样啊」
口中像含了石头一般僵硬的回答,我转身走开。那家伙露出一副做了好事而高兴的表情,跟到我身边,盯着我的脸,似乎在说『就这些吗』。
「谢谢你的关心」
「别在意,我们不是朋友嘛」
她用肘部轻轻推了推我的胳膊,我叹了口气,随口说了句「去死吧」。
「不要」
「够了」
我想逃跑却被紧紧拽住了手臂。就这样被拖进了厨房。我以为厨房里也许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但所幸的是,还没有人在那里。这算是幸运吗。
温暖的厨房里放满了椅子。有两把椅子明显是匆忙准备的,从椅子群里凸显出来,看上去不太协调。那是为我和女儿准备的椅子,清楚的标示出我们在这个家的座位。
「请随便坐」
「离你最远的座位是哪个」
那家伙微笑着坐在了冰箱附近的椅子上。我选择了对角的椅子,那家伙便笑嘻嘻地坐到我旁边来。我预想到了这种情况,于是便转移到别的椅子上,但那家伙却又追了过来,毫无意义的椅子争夺游戏开始了。
即使能预测那家伙的行动,也无法回避。
「我想问一下,开心吗?」
「有点开心」
不要为了这点程度的乐趣就去追逐别人啊。
「我投降,你就坐对面吧」
「没办法,因为我赢了所以就依着你吧」
不明所以。但是,我方的让步令人非常不爽。
那家伙坐在了一开始的座位上,就在斜对侧。也就是说刚才的行动完全是无用功,我这样琢磨着,一边等待,可那家伙却坐下一动不动了。
「喂」
「嗯?」
「我是来喝茶的」
「啊,对了」
是因为抢椅子游戏玩得满足了吗。我想应该是吧。
那家伙从洗碗池旁边拿了一杯事先准备好的饮料递给我。我以为会很烫就捏着杯口,没想到却冷得浸湿了手指。
「冰咖啡」
「没关系吧,反正厨房很热」
「……嗯,是啊。能给我牛奶吗?」
「好,等一下」
她将牛奶盒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我拿在手上摇了摇,对面那家伙往画着哆啦⚪梦和恐龙图案的杯子里倒入了大麦色的液体。
「你那个是……麦茶?」
「咖啡也不错,不过在家的话就喝这个」
放入一块冰块,那家伙把它举到眼睛的高度望着,似乎对它的颜色很满意。
大概是因为那家伙的过度开朗和无法冷静下来的性格吧。
我觉得比起咖啡,麦茶更适合她。
「很适合你」
「你在夸我吗?」
我无视她将牛奶倒入杯中。把牛奶盒还给她之前,喝了一小口。
「咔啦咔啦咕噜咕噜」
「你比冰块还要吵」
「我可不会输给冰块的」
「是吗,那加油吧」
冰咖啡无疑是好喝的。我对饮食也不是很关心。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问年幼的女儿想吃什么时,她却只会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能感觉到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从她的眼神中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弄得我也困惑起来。即使问她其他问题,女儿也不能很好地回答。
我之所以没有勉强去陪她,是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可以明白她的想法。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一点也不知道女儿喜欢什么。
和女儿之间的回忆,全都是类似这样的。
……啊,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刚才知道了女儿喜欢的东西。可事到如今不会再发生什么,和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我终于算是知道了。
「……然后呢?」
「嗯?」
那家伙玩弄着麦茶杯里的冰块,不可思议的看向这边。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你觉得我有吗?」
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毕竟那家伙要是说起无聊的闲话,那几乎可以绕地球一圈。
「如果随便说说的话,我是会稍微陪陪你的」
「稍微?」
那家伙在喝下麦茶的同时,顺便也把别人的疑问吞了下去。
「说些什么呢……啊,我老公……算了,之后再说吧」
「你老公?」
「耳朵真好啊」
那家伙撩起头发,捏了捏露出的耳朵。我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她的耳朵。
我从来没有好好注意过别人的耳朵,不知为何被吸引了。
「是啊,拖了某人声音这么大的福,没办法」
「那就这样,说些无聊的话题吧」
那家伙快活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带着些孩子气,完全看不出无聊。
「……………………………………」
平时没什么感觉,但这样一看。她的长相还算不错。
「前几天,在健身房模仿斑嘴鸭追着小华结果被踢了回来」
「为什么要跟踢人的本人说这些?」
以这个作为开场确实没有辜负无聊这个词。而且,我感到她想要将小华这个称呼固定下来的决心。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被叫过这样的绰号,所以很抗拒。以前的朋友大多叫我小赤。但那家伙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我们本来就不像朋友。朋友,唔,不对。不对的话,那面前这家伙算是什么。
那家伙没有等我回应,而是喋喋不休的继续说着。这是常有的事。如果不管她,她就会一个人说个没完没了,我只是在发呆而已所以也就不需要我待在旁边了吧。但我如果抱怨,她就会停下来等我,像是在说『你说吧我听着呢』,所以我还是什么也不说了吧。
她就像下个不停的雨一样持续说着,我也没有打伞,只是呆呆地抬头看着。
喝了一口冰咖啡,视线一转,就看到了另一头的红胁蓝尾鸲。她蹑手蹑脚的走进厨房,朝着冰箱的方向移动。那家伙好像也已经注意到了,但装作没看见。
脚步很轻却啪嗒啪嗒扇着翅膀的红胁蓝尾鸲刚要从背后经过,那家伙就回过头去,抓住她的脖子,「呀」的一声扔出厨房。鸟儿没有展开翅膀,却画出漂亮的抛物线,回到走廊。
「刚才那是啥」
「唔,娱乐活动」
看着「哇」地举起双手的红胁蓝尾鸲离开的背影。她好像有她的乐趣。
「……你好像很擅长应对小孩子」
「因为我的心很年轻」
「我不否认」
至少比我柔软多了。
如同接替一样,另一个脚步声逐渐靠近。这次并没有蹑手蹑脚,是那家伙的丈夫。
「哎呀」
她丈夫看到我,额头像是被戳了一下似的停住了。因为还没有跟他打过招呼,于是我便鞠了一躬,「你好」对方也重重地点头说道。随后他在架子周围不安地转悠了一下,说了声「请慢慢坐」便走了。
「怎么回事,奇怪的家伙」
「我觉得被你这么说他一定很屈辱」
那家伙对着架子上方眯起了眼睛,「啊」的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算了,今天就先不管了吧」
「什么?」
「那个奇怪的家伙」
啊哈哈哈,那家伙一个人笑了起来,已经完全不在意别人的问题了。
老实说,那家伙没什么可称赞的脸皮又厚让人郁闷,是属于让人讨厌的那类人。
然而我却在和她一起喝茶,之后总还会在健身房见面,说些这样那样的话吧。感想与行为不一致。难道那家伙有着超越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吗。
喝完冰咖啡之后,我盯着那个孩子气的女人。
奇怪的生物。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词来表达了。
「那我就走了」
「诶——」
「多谢款待」
在被缠上之前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步逃走了。
「期待晚饭哟——」
「好吧好吧」
该去帮忙吗,我转过头去但又不想看到那家伙的笑脸于是又马上转了回来。那家伙在笑的时候总是发自内心的快乐。令我无法直视。
在走廊里看到她的丈夫站在那里抬头看着上面。
「嗯嗯」
「呼呼呼,我看到了哦,爸爸先生」
刚才被扔出去的鸟儿轻快地落在在她丈夫面前,看起来像是刚才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大概是错觉吧。
「你瞒着妈妈女士拿了点心吧……?」
嘴里说着对吧对吧,红胁蓝尾鸲将翅膀伸向她丈夫的脸。
她丈夫死心似的摊开握住的手,把零食点心给小鸟看。
啊,从架子上拿走的是这个吗。那只鸟儿是从哪看到的呢。
「那就给你一半作为封口费吧」
「哇——」,鸟儿天真无邪地举起双手。
「请安心,我的嘴很牢哦」
「嗯……」
红胁蓝尾鸲拉扯着脸颊,仿佛能延伸到任何地方。
然后,她丈夫将手伸到那只大鸟的胳膊下,把她抱起来,就这样搬运到客厅去了。鸟儿开心地啪嗒啪嗒扇动翅膀,但似乎没有羽毛掉下来。
「收买……」
客厅之外也是,一楼的房间到处都是热闹的声音。与即使有人也很安静的我家大不相同。啊但是,有时女儿会在二楼大叫。大概是上了高中,与那家伙的女儿相遇之后才有了这样的变化。人会因他人而改变。
我被那家伙纠缠上之后,生气的次数明显增加了。
而且也会感到无力。
但这并没有导致太大的变化,无论好坏,这就是成年人应有的状态吧。一年比一年失去灵活性,只根据过去的经验而变得僵化。
女儿现在算是怎样的成年人了呢。
将热闹的东西一个个捡起来,内部的房间传来女儿的笑声。不用看也知道是女儿的声音,但她笑起来是怎样的表情,我直到今天来到这里才知道。
「原来如此啊」
理解与自嘲让我的肺凉了下来。
为了与温暖保持距离,我走上楼梯,呼吸着寒冷的空气。
回到二楼的房间,变成孤身一人,令人讨厌的是,我稍稍松了口气。
对于太阳很早落山并不焦虑,反而感到安心。
啊,一天快点结束吧。
直到晚霞扩散,女儿和那家伙和鸟儿都没有来袭击过房间。
「吃——饭——啦——」
好吧并不是,鸟儿来了。
红胁蓝尾鸲从房间前嗒嗒嗒地跑过。然后就听到她撞上里面墙的声音,随后又折返回来,看向房间。
「吃饭啦」
「好,好的」
「走吧」,在红胁蓝尾鸲的催促下,我带着困惑站了起来。走在前面的鸟儿快乐地摇着脑袋,我怀着仿佛陷入梦境般的心情看着她。
下楼梯的时候,红胁蓝尾鸲回过头来。
「你和安达小姐很像呢」
连对自己的身世完全不知道孩子都这么想,我不由得捏了捏自己的脸。
「……是吗?」
「嗯,特别是波长什么的」
「波长……?」
被不可思议的鸟儿引导着走下楼梯,朝着充满光芒的地方走去。
单从这一点来说,那是十分梦幻的景象。
目送着鸟儿飞入厨房的光亮之后,我很不情愿地跟了进去。大家好像都已经到齐了。我在厨房门口与先入座的女儿眼神相交,又急忙避开视线,虽然不知是谁先撇开了眼。即便如此,厨房里到处都是明亮的地方,令我的眼神无法平静下来。
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当时就觉得非常狭小。岛村家的餐桌加上我和我女儿,感觉实在是太狭小了。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都是个无法容纳这么多人的空间。
女儿坐在靠边的座位上。喜欢坐在边上是她的风格。在她旁边依次是那家伙的女儿、她的妹妹和红胁蓝尾鸲围坐在桌子旁。女儿她,樱她收起了刚才的笑容,以比平常的面无表情略微舒缓一点的神态低着头。看来我所不知道的女儿,是无法在他人面前看到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在此之前不知道也不算是不近人情吧,我这样想着,为自己找借口。
在每个座位前摆放的盘子中散发出的香味里,混杂着炒洋葱的味道。
「这种时候就是应该吃咖喱啊」
「为什么?」
「因为喜欢咖喱」
和『这种时候』完全没关系。
「……一副很喜欢的表情」
「是怎样的表情」。我无视那家伙的回话,想要去找个空座位。然而,她却抓住了我的手臂。
「小华你坐我旁边」
「啊?」
「这里,这里」
她敲了敲椅背。是在边上,和女儿面对面的座位。
「请问您要吸烟吗?」
「我可以揍你吗?」
「明明是连吸烟都不会的好孩子」
我被强迫坐下。坐在女儿和那家伙的女儿的正对面。女儿一脸不自在,那家伙的女儿苦笑着,小声说了些什么。这样一来,女儿的嘴角也稍微舒缓了些,仿佛稀释了我的存在感,虽然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但我切实感受到为时已晚。
心情真是糟透了。无论是那家伙,还是女儿,抑或是席间的谈笑,一切都糟透了。
如果现在能很容易地死去,那也未尝不可。
「呼呼呼,今天我也帮忙了哦」
「真了不起呢,你做了什么?」
「今天我帮忙剥了煮鸡蛋的壳」
「哦」
鸟儿得意的脸颊,也像剥了壳的煮鸡蛋一样嫩滑。
红胁蓝尾鸲仿佛再现一般搓着手指,那家伙的女儿缓缓对着她微笑。最初见到她时,她看上去还是个与年龄相当的孩子,但现在她稍微长高了些与我们相接近。这样地年龄增加,可以被称作是成长。
「……………………………」
不过,我在餐桌上完全没有看到煮鸡蛋,难道是我看漏了什么吗。中间大盘子里的色拉,也没有煮鸡蛋的影子。
算了,也许是做饭的时候那家伙不小心吃掉了吧。
毕竟看上去是那样的表情。
「你从刚才开始就这么喜欢我的脸吗」
「大体上很讨厌」
那家伙哦了一声便不再接话。虽然我条件反射般地这么说,但我对那家伙的脸并没有什么不满。其实我对大部分人的脸都持无所谓的态度,我看着她的侧脸想道。
但我如果订正说『……嗯,其实也不算讨厌』的话,她大概会得意忘形,于是便噤口不语。
「快吃吧快吃吧,就不要客气了」
在那家伙的催促下,所有人都拿起了勺子。红胁蓝尾鸲也用翅膀抓住勺子。
怎么做到的?
「大家热热闹闹的一起吃饭!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好开心啊!」
「别说那不知道的高中时代的事了」
因为太吵了所以想着把她交给别人来应付,但大家都若无其事的吃了起来。平时也是那家伙单方面喋喋不休而家里人都不理她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搭理她的我岂不是就像傻瓜一样了。但我如果不搭理,她大概会一辈子说下去。我的内心还没能锻炼到能够一直无视下去。所以还是随便敷衍一下会比较轻松。
「好怀念啊,高中时代。那时的梦想还记得清清楚楚」
「哦……是什么?」
「我想成为宝可梦训练师」
难得想要问她一下,她却天真地用爪子将我的心情撕碎了。
「…………………哦,这样啊」
「虽然这个梦想没能实现到那种程度」
「哪种程度啊?」
也就是说多少实现了一些咯。
「小华你的梦想呢?」
「我的梦想是让你不要叫我小华」
啊哈哈,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我的人生还不够努力,以至于连这么简单的梦想都实现不了吗。沉浸在绝望里,小心翼翼地将一口咖喱送入嘴中。上一次品尝别人亲手做的料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咖喱不像制作它的人那般嘈杂,是很纯正的味道。
「太甜了吧」
「因为有喜欢这种味道的家人」
「是这样的表情呢」
「又在说我」
看着那家伙大笑起来,我的心情起起伏伏,就像是在眺望对岸一样。
问题是即使在对岸,她的声音和表情也能毫无顾忌的传到这边。
「我也很喜欢妈妈女士做的咖喱」
「你个吃白饭的,没什么可抱怨的吧」
与回话中的讽刺相反,她抚摸鸟儿的头的动作和声音充满了温柔。……除了红胁蓝尾鸲理所当然地坐在座位上用勺子吃咖喱这一点,整个画面可以说令人感到温馨。
「喂食……」
我就像是在动物园栏杆的另一侧看着那家伙和鸟儿交流,同时也不时地窥视着面前的女儿她们。女儿即使和那家伙的女儿说话,也会刻意隐藏笑容。
我能感觉到她似乎和我一样不舒服。能让人感受到亲子关系的,永远都是这种消极的东西。
女儿不会在其他人面前笑。
樱花似乎只会在两人独处时绽放。
然而,直到死,我都不会到达那个春天吧。
将这种感情与香辛料的风味一起品味着,然后吞咽下去。
晚饭后,那家伙的大女儿抓起巨大的红胁蓝尾鸲放在头上。那只鸟就这样骑在她的肩膀上被带走了。就我所见的范围内,她一次都没有用那双翅膀飞过。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
「你能回答出自己是谁吗?」
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有期待有人回话,但她却很亲热地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当别人问你,你自己是什么的时候,你对自己是否了解到能够给出答案呢」
「来了个烦人的家伙」
没有必要再藏在心里了,所以便直言不讳。当然,这种程度谩骂连阻挡烦人家伙前进的微风都算不上。
「我是谁~你是谁~无意中相遇~其意义~那个~拳头是~什么~」
「去死吧」
「太过分了,你说我做了什么」
做了很多多余的事。
那家伙完全没有介意就回到厨房去了。她的手和衣角湿漉漉的,看来正在洗东西。只是稍微暂停了一下,便又很快回到厨房了。
「要我帮忙吗?」
「唔——,不用了,马上就好。你和安达小妹一起开心去吧」
「别说那些没用的话」
「没法和女儿搞好关系,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奇怪的是你吧」
「哪哈哪哈」
「是你」
「哪哈」
「是你」
「要说多少遍啊」
很少见,很偶尔,那家伙的说法是正确的,令我想要低下头。
我时常想到。我不是应该成为母亲的人吧。
但我现在确实有个女儿。我还没有厉害到能把这一切当作没发生过。
离开厨房,我想着要逃到哪里去,从洗手间门前走过时,看到了红胁蓝尾鸲脱下的皮。唔,我不禁蹲下来摸了摸。羽毛像真的一样摸上去很舒服。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家的人都想去摸一摸。除此之外,我便对她一无所知了。在晚饭时所看到的,不只是头发,她连牙齿都泛着淡淡的水色。
她的本体看来好像在和那家伙的女儿洗澡。从浴室里传来了与那光芒相称的充满了稚气和开朗的声音。我在想,我的女儿不会也一起进去吧,会吗?不会吗?我的思考在不断摇摆。
再一次意识到女儿的恋人的存在,脑袋嘎吱作响。应该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方式来面对呢。今天偷看到的那个,一定就是答案吧。我也不知道。
我虽然结了婚但却没有恋爱的感觉。丈夫或许有那样的意识,但对于我来说,大概就只是随波逐流而已。所以最终破裂了。不,连可以倒塌的东西都没有建立。
我和女儿生活在那残骸里,在一切都风化之前,女儿要离开远行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没有四处乱逛只是随便沿着走廊走走,便来到了客厅。往里一看,女儿在客厅里。她抱膝坐着,没有拿多余的东西,侧脸对着什么人。
是那家伙的丈夫。但她丈夫应该和那家伙不一样,大概吧。
看到我进来,女儿向那家伙的丈夫深深鞠了一躬便匆忙走了出去。我没有阻止只是默默看着她离开。我向留在房间里的那家伙的丈夫说道。
「打扰到你们了吗」
「没有,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
他的声音和外貌都给人一种稳重的印象。
虽然和那家伙的落差很大,不过夫妻也没必要相似。或许像这样有对比性反而更好。
「在和女儿说话吗」
他们有话题可说吗,我掩饰不住惊讶。
「唔……嗯,就是说了一些平常的话,之类的吧。请和抱月好好相处,过得开心。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哦」
「请坐请坐」,他催促我坐下,要回去是不太可能了,只好坐下来。
和女儿相比这又是另一种形式的尴尬。
「总之,父母之间应该相互问候」
她丈夫低头示意。「我这边才是」,受他的影响,我也低下了头。
低下头之后,问候?我在心里歪着头。
「令千金要和我家抱月一起生活了」
「是这样的……」
「今后漫长的人生中,有痛苦也有快乐,希望她们能一起承担……」
「您,您在说什么」
变成了校长先生致辞的语气。他本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尴尬地重新组织语言。
他的口才似乎没有那么好。舌头永远在转的那家伙才是异常吗。
「如果一起生活是她们两人的愿望,那么作为父母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是的……」
「我们也是这样,只要能和自己选择的对象和睦的生活下去,我觉得那就是最好的了,而且我也是这么期望的」
但我和丈夫已经分手了,不过这种话很难说出口,于是便附和道「是啊」。
那样最好的,这确实没错。
「哈哈哈」,她丈夫像是为了掩饰我的沉默,笑了起来。
「嗯……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可以这么说吗」
「这样啊……」
你对我说这些也没有用,不过怎么说呢,也是有道理的吧。大概就是这样。
他在向我确认,能否将我女儿的人生与他的女儿融合在一起。
确定也好,否定也好,都不是我能做的事。
她丈夫说了声「那就失礼了」,便猫着腰逃似地离开了客厅。明明应该是我离开,我这样想着被留在了客厅。在这个只有电视机喋喋不休的空间里,后背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感觉这就像是孩子们结婚前的问候。
不,就是这种意图吧。
那家伙硬是把我叫到家里来,似乎是为了创造一个这样问候的场合。
「净做多余的事……」
我毫不怀疑地觉得,她几乎不会有这种助人为乐的心思,只是单纯想这样做试试。她的想法很简单,却总是做出令人难以理解的行动。
就像是在和另一个星球的居民用肢体语言交流。
烦恼着要不要回二楼,便关掉了一直开着的电视。长叹一口气,随后突然发现,房间的一侧摆放着很多动物玩偶装……或者说是睡衣?是那个奇怪孩子的替换衣服吗,我稍微观察了一下。五颜六色,种类繁多。她居然有这么多,我感到很佩服。
这些都够开动物园了吧。
「动物园啊……」
从中拿起一件大象玩偶装,稍微想起了以前的情景。
想起了和家人一起去动物园的那一天。当时是谁提议要去的来着。是丈夫,还是我?总之不是女儿。她以前就是个缺乏自我主张的孩子。看到动物也什么都不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兴趣。感觉她和我一模一样。
不过在看着商店毛绒玩具柜台的时候,她似乎有些心动。
女儿看起来很想要大象玩偶。
但是,因为她没有说想要,所以我没有买给她。
……即使现在已经忘记了其他的事情,这件事情在我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时常想起。
这也许就是我和女儿的开始与结束。
我感觉到有人的气息便回过头去,像是换人一样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这次是刚洗完澡的那家伙的女儿。看她的气氛和步调,似乎是为了找谁而来的。应该是找我女儿吧。
「啊,你好……」
那家伙的女儿匆忙地打了个招呼,在走廊里左看右看,想要往回走。
在她离开之际,终于找到了该说的话。
「女儿就拜托你了」
也许是说得晚了些,那家伙的女儿没有回应。
毕竟是强加于人的托付,不回答可能更加轻松一些。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
「那个,我不是因为想照顾安达,才生活在一起的」
那孩子突然返回来,露出脸纠正道。
我的眼角充满了惊讶,慢慢抬起头。
「因为我想一起生活,才会生活在一起」
「………………………………」
半张开的下唇,仿佛涂上了这孩子的心情般湿润。
回想起来,这孩子每次站在我面前,好像都是为了樱。
面对她那率直的眼神,我该怎样回应呢?
脑袋被她的那句话戳到,变得一片空白,一下子什么也想不出来。
直到贴在地板上的手心暖和起来的时候,才终于有词语浮现出来
「祝幸福」
「……好的」
接受了我廉价的祝福,那家伙的女儿便很快走了。我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在途中加快,呼了一口气。
想到她忍不住说出口的气势,我不禁笑了。
肩膀稍微轻松了一些,是受到了她迸发出的青春的影响吗。
「青春真是可靠呢」
「讨厌啦,还没有那么老呢」
为什么每次我的自言自语都能被听到呢。这次是那家伙走进了房间。
「嗯,不是吗?不,我不知道。小华几岁了?」
「你要是不叫我小华,我就告诉你」
「原来如此,你比我小两岁啊」
并非『不告诉就算了』之类的妥协,却接收到了莫名其妙的电波。
而且总感觉她猜对了,这是令我无法忍受的讨厌。
那家伙的左手拿着玻璃杯,右手拿着罐装啤酒,坐在我面前。
「要喝啤酒吗?这是挺久之前收到的,不过我们家也没有人喝」
「……那就来一点」
平时,我自己很少喝酒。只喝水就能满足喉咙和心灵。
但是如果遇到侵略者扰乱这种平静并使其干涸的时候,或许酒精就是必须的了。
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小口。快要从记忆中消失的苦味,一下子渗入了体内干燥的部分。稍微挺直脊背,仿佛能听到水面哗啦哗啦晃动的声音。
「洗澡的顺序,还要再等一下哦」
「没关系」
「看啊,我的麦茶是不是有点像啤酒?」
她向我展示盛着麦茶的玻璃杯,冰块喀拉喀拉地响着。
「你呀,真的是很快就能改变话题啊」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产地直销」,那家伙像喝了酒一样爽朗地笑了。比起酒,她的性格更让人感到醉意,令我头晕目眩。
007
「看见你,我就想起了强盗」
「What’s?」
「happen?」她接着说道。吵死了。
「平常再怎么注意锁门,但如果碰上强盗,就会把门锁破坏然后进来,所以没什么意义」
「嗯,也许是这样」
「好可怕啊」,她双臂抱胸点了点头。
「所以,你要说什么?」
「强盗」
「用稍微fancy一点的说法」
「绿林好汉」
「这个好」
我讨厌渐渐懂得如何选择那家伙能接受的词语。
与其说是擅自闯入,如不说是擅自在院子里点起篝火,那种厚脸皮的感觉侵蚀着我。那家伙或许都已经在我心中搭起了帐篷。
喝了一口已经变温的啤酒,用醉意稍微掩饰一下寒意。
「我和你女儿稍微聊了聊。她说想和我女儿一起生活」
「我知道,可是你会说『我才不会把女儿交给你』吗?你说了吗?」
我无视那家伙高涨起来的情绪,继续吐露心声。
「这样说可能有些过分,还真的有孩子想和樱一起生活」
从听说她要离开家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抱着类似于父母失职的心情。
而且,我也不认为樱是会回应的孩子。
因为她和我很像。
我只是随波逐流地结婚,生子,组建家庭。
结果,现在变成了一个人。而如此希望的正是自己。
「你在说什么呢,你呀你」
她戳着别人的侧腹。没有喝酒的人,反而像是喝过酒一样过来纠缠。
「我只是觉得,樱她一定也是有很多优点的」
然而这些话,我对谁都没有说过。作为母亲这是多么过分啊。
我所知道的樱,只是遗传了自己背后阴暗部分的孩子,啊,也许正是因为看见了自己,所以才会避开她,事到如今我才认识到这一点。
「可喜可贺呢」
被某人祝福,被容忍,希望能在一起。
人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能否得到的东西。
女儿已经走到了那里。我确信,她已经得到了。
在此之前也好,从今往后也好,女儿的人生都不需要我。
「那你呢,有没有想看看孙子,类似的想法?」
「嗯——,并没有。有的话就一起玩,没有就算了。并非以人作为前提。因为存在而产生关系。不是为了产生关系而存在」
「……哦?」
那家伙偶尔也会说些认真的话,有时会被她这种一急一缓弄得团团转。
「而且啊,我觉得生物的本能说到底就是要留下什么东西。要是这样的话,比方说碰见一个不老不死的家伙,那家伙能一直记得我们的话,我觉得就已经算是留下了足够多的东西了」
呵呵呵,那家伙像是发现了什么抬起头,爽朗地笑了。
「所以,我已经很满足了」
「……也许是这样,但不老不死是不可能的吧」
「哈哈哈」
「有什么可笑的?」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总有一天」
「……烦死了……」
和那家伙说话会产生肩上的重力增加的错觉。说到底,就是觉得很麻烦。
「今天咖喱的味道也一定会流传到遥远的未来」
「你在说什么……」
明明很麻烦,但那家伙所说的话,有时会把我带到高处。
也许是被少量的酒精影响了,随口说了多余的话。
「我啊……」
「哦,什么什么」
「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会再次认识到自己原来不喜欢人类」
「你可真是个阴暗的家伙」
「又要费心思,又要察言观色……这些都很麻烦。」
「诶,你每次说话都要这样吗?」
那家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我和总是不看别人脸色就说话的家伙不一样。
「你要更加以自我为中心与别人交流,这样就能首先喜欢上自己了」
「……也许吧」
完全没必要察言观色的朋友。
确实那样也许会非常轻松。
听起来很美好,但与之相反,完全没有感到舒服是怎么回事。
「我老公想跟你问候一下,已经问候过了吗?」
「嗯,就像是女儿们要结婚一样」
「是啊,就是结婚那样的吧」
「……也许吧」
自己的结婚典礼上,我在想些什么呢。
面前的那家伙太烦人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配上酒还真是一副美景呢」
「诶?啊……是吗?」
左右摇晃麦茶被子的家伙也挺像美景的。
「给我一下」,那家伙从我手中拿过啤酒罐,举到眼睛的高度。
「在晚上安静地品味着酒的成年人……呀,真像一幅美景」
「安静?成年人?」
「Picture~」
「安静?」
「没办法,就试着喝点吧」
「安静?」
那家伙彻底无视别人的疑问,喝了一口酒。
「你之前不是说不能喝酒的么?」
「嗯?」
那家伙的眉毛翘了起来。看到她这样我有不好的预感。
干脆逃走算了,但受到了一些酒精的影响,我的判断变得迟钝了。
「呼」
那家伙喝了一口,将啤酒罐从嘴边拿开,歪着头。
「嗯——」
「怎么了?」
「咚咚」
「啊?」
「这里」,那家伙开始用手摸着肚子附近。
「哦?」
「啊」
各种各样想说的话各种各样想说的话各种各样想说的话。
在不断旋转的眼睛里,无处可去地四处乱跑。
跃动和心跳和恶寒令皮肤上密密麻麻地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松开现实的螺丝,浮在空中。与裸露的肌肤上生出来的东西相反,意识试图逃跑,仿佛事不关己。
突然,有光溢了出来。
沾染了地面,带着些泥土色的浑浊的光。
那奔流。
来到我身边。
无论是情绪。
还是梦幻。
将那一天微微萌生的一切都冲走,令我后悔来到这里。
也就是说。
被吐了一脸。
「对不起」
「我不生气,你快消失吧」
「你这不是超生气吗」
「你没看见我已经钻被窝了么」
我要睡了你好吵一边去,我一定要说得这么清楚吗。
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擦了又擦然后洗了澡,终于收拾干净了。
刚泡进浴缸里时还不断涌出的愤怒,在出来擦干身体的时候也已烟消云散了。那家伙在洗完澡后也像这样,纠缠在我身边道歉。然而道歉的同时令人厌烦的次数也同样增多,所以没有任何效果。
「明天会向你赔罪的,你就期待吧」
「哇超期待」
看来不说清楚是不行的。我叹了口气,睁开眼。那家伙摆弄着手指露出歉意的笑容。看来即使是那家伙,也有通情达理的地方。
「嘿这位女士,你的睡衣真漂亮」
「谢谢你的随口夸奖。不过你没事吧,那么少的量就引起了抗拒反应」
「嗯,清醒很多了」
「啊,这样啊」
做了无谓的担心。我挥了挥手,摆出『你差不多该走了』的手势,然而她却开始在房间里转了起来,『你怎么不去死啊』我随意地想道。
「但是,今天非常开心啊」
「诶?」
「诶?」
对方绝对是故意的,所以我不去接她的话。
「我是很开心啦」
「你觉得开心的时候,我基本上就不会开心」
「你说基本上,意思是除此之外都很开心吧!」
「……你呀,真是无敌了」
与积极还是消极没有关系。
朝着面对的方向不停奔跑,这种姿态让我感到战栗。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生活得如此充满活力。
「虽然不开心……但是我好久没有这么率直地想说去死吧」
虽说率直本身就是一种快要忘记的感觉。
「我认为这样很不好!」
「半夜了稍微安静点好不好?」
「说起来,我平时不是经常被你这么说么?」
「你难道不对你会被这么说的生活方式产生疑问吗?」
那家伙只是摇了摇肩膀笑着。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吗。
那家伙终于要走了。但是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一直盯着她。但我这样警戒着的时候那家伙便很快离开了,也许她很擅长在这种情况下判断气氛。
「晚安」
「……晚安」
像是母亲一样打了个招呼就关灯了。就寝前的问候,是多久以来的事了呢。
平时寡言少语的日常生活,却因为某一个人的原因,导致我几乎要淹没在语言的海洋中。
真是糟糕的一天。结尾似乎是这一点的象征。
擦干后还残留着湿气的头发,其温度令我的肌肤颤抖。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角。就这样在黑暗中产生了那家伙声音的错觉,令人不愉快。
像那样被搭话,就如同光线刻印在眼睛里一样,留下了什么东西吧。
就在我痛苦的时候,传来了战战兢兢小心开门的声音。
「……已经睡了……」
听到樱很小的声音,稍微有点纠结,但仍开口说道。
「我刚钻进被子」
即使在黑暗中,也能通过空气感受到樱的困惑和惊讶。我们之间的对话只能产生生硬的东西,不会迎来除了冬天之外其他的季节。因寒意而发抖,我忍耐着,一动不动。
因为没有种下任何种子,所以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樱一言不发,钻进了旁边的被子。
和女儿一起睡觉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樱上小学后,就睡在自己的房间了。我给了她一个房间,表面上为了给樱提供自由,实则与她保持距离。
那个距离完全没有被填满,今晚也只是在同一个房间里闭上眼睛而已。
我可以断定不会再有下一次。毕竟樱马上就要离开家了。
一旦离开了家,樱一定就不会再回来了。这是相互体谅对方心情的正确选择。我们已经没有一起生活的理由了。
对此感到一丝丝悲伤。
但是,正因如此。
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樱」
我没有等待她回答,而且这也不算是对话。
想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这些了,感觉就像是遗言那样。
「你和我很像」
与缺乏美德的我很像,你真是非常可怜。
「所以我要说」
尽管如此,还是努力传达母亲的样子。
「不要成为我这样」
作为母亲想说的话,想传达给她的话,这些就是全部了。
希望樱能和某个人一起生活下去。
祈祷着能珍惜某个人。
相信她会被某个人爱着。
一切都和我相反。
像是忘记了呼吸一样,传到耳朵的声音消失了。紧闭的双唇有些干燥。各种东西都与自己隔绝,身体仿佛浮在半空中。即使就这样停止呼吸也不会想到什么吧,经过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间之后。
听到了女儿的声音。
「知道了」
不知道是被沉默所拯救,还是希望被这样说。
就像裂开了一般,将积攒的一大口气呼了出来。
008
明明只是躺着,却像是跑完了步一样。
有这样的感觉。
平时总是蜷缩在黑暗中才能睡着。
今天或许可以在稍微明亮一点的地方入睡。
没关系。
女儿离开我,一定是去往春天。
「…………呜」
沉入枕头里的意识被别人胃液残留的味道所干扰,果然还是不能原谅她。
想着明天要对她说什么,我闭上眼睛融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