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多出来的贴纸统统都贴上去。由于空间少到连点小缝都没有了,所以贴纸都盖到了文字上。
我看着贴纸变多的想做的事情清单,暂时沉浸在余韵里。
回到家以后,我最先做的就是这件事。一天就达成了四项。这就是……因祸得福?不对,那算祸吗?
正因为发生那种类似吵架的事件,我才得以改变自己。
我成功改革自己的思想,变得不再只拘泥于岛村,扩张自己的视野。
成功改革了。
「…………………………………………」
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在岛村的提议下,明天要跟大家一起出去玩。
所谓「大家」,似乎是指永藤跟日野。
好像也可以由我决定去哪里。
她们似乎愿意爽快赴约。
「……啊啊啊啊……」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当成易碎物看待,光想像就差点陷入苦恼当中。
不对,实际上我确实是被当作难搞的小孩。
「……啊,对了。」
我伸直手跟身体,拿起想做的事情清单。虽然会坐立难安,不过这是大好机会,就选个可以让我贴贴纸的地方吧。我不讨厌自己这种意外厚脸皮的个性。因为我最近开始了解到,有很多事物要是太保守,就无法得到。
以往我几乎没有想要的东西,所以是无妨。
但现在不一样了。
要选哪个地方才有办法贴贴纸呢?我左右挥动着手指。我做的清单上只有写要跟岛村做什么,如果加上日野她们,选择就比较有限。再加上字写得太挤,又太多字,重新看过就发现真的很难读。我从这点得知自己之前就是这么期待暑假。
「…………………………………………」
当时的我会满意于这种暑假吗?
……不对,说是「这种」太难听了。亏岛村是在替我着想。
被和自己同年级的女生当成了年纪比较小的人看待,有点悲惨。她的温柔散发着些许暖意。沉浸在那类似温暖,却是完全不同温度的温柔当中,就觉得腰部附近开始躁动,很想立刻冲出去。
那绝不是种令人舒适的温柔。
不过,即使是刻意使然,也确实是种温柔。
其实我身边的人意外温柔。我感觉到自己正为这一点感到困惑。
但这时候不要感到害怕,而是自己也要把这样的爱传达给对方,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我被下达的课题,是身为一个人理所当然要有的──对周遭人的爱。
跟朋友增进感情。
与父母保持良好关系。
爱惜身边的人。
「应该……」
就是指这些事情吧。抱着膝盖的我理解了这一点。
至今我不了解,也没有去理会的道理化作强烈大浪,玩弄着我。
我的内脏变得像在海面上漂流一样,不断摇荡。
「…………………………………………」
我吞了两口口水。我口渴得连本应是液体的唾液都会卡在口中。
我就这么把头靠在墙上,一闭上眼,就能听见某种声音。
那是种并不明显,彷佛缠在一起的丝线般的喧嚣。
我仔细聆听,才发现这道声音不像蝉声一样来自外面,而是来自──自己的内心。
「要和岛村玩得很热络」。
清单上有这一项。正确来说是有类似「牵起手」之类的前提,不过手已经牵过了,于是我把这一项分成一半,贴上贴纸。再来就是剩下这一半。
要玩得开心热络,人多一点会比较好。一般应该是这样吧。
我选择践踏完全不那么认为的自己,试试相信常识这种东西。
若要以这点为前提出游,那就不能选游泳池。因为我得知游泳池太凉爽,气氛与其说会变得热络,反倒是沉静下来。呃,虽然我之前会一个不注意就被岛村的泳衣装扮给予的冲击搞得忙到不可开交,但不是那样。我要的不是那样。
经过这般内心纠葛后,我决定选择去卡拉OK。我记得之前也曾有这种事,便遵循自己的记忆来做选择。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好去,就保守地选了跟上次相同的去处。就像上了年纪的人换车,会买同一款车一样。不敢冒险,无法飞往任何地方。
我们约好在车站前面集合。总会比预定时间早到,是我的天性吗?其他人都还没来。难道我是最闲的人吗?我是会出门去打工,不过其他时间──我不需要分配时间去和他人做协调,所以搞不好加总起来,我就是最无所事事的人。
而填满那段空白,就是岛村指示给我的道路。
「…………………………………………」
填满它,会不会导致我窒息呢?
「啊。」
我站在计程车等待区附近的阴影底下等着等着,就听见了这道声音。我感觉对方是在跟我说话,结果一回头,就和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对上了眼。她戴着眼镜,脚很修长,大概是女高中生。看起来是不认识的人,但她一直盯着我看,说不定我们曾在哪里见过面。
那个女生暂时停下脚步后,又立刻快步走进车站当中。
我把头转回前方,疑惑地心想:
刚才那个人是谁?明明我认识的人真的很少,却找不到半个候选人物。
在我回想那个人是谁时,岛村来到了集合地点。大概是今天要来离家有点距离的地方,她是骑脚踏车来的。头上还戴着白色的淑女帽。
若那是岛村的东西,也未免太朴素……应该说品味上不符合她的年纪,我想那应该是岛村母亲的帽子。
「早……啊,已经不是说早安的时间了。午安~」
岛村把脚踏车停在我附近,稍稍举起手。她细嫩的声音,柔和的表情,和她那帽沿小、绑了一圈缎带的帽子相当搭调。她散发的气质看起来和平常不一样。
「午……安。」
我原本打算用滑稽或轻快一点的语调打招呼,结果失败了,变得很半吊子。
到底有几件事,是我想做,而且最后也得到满意结果的呢?
「日野她们还没来啊?」
「嗯。」
「那些家伙大多时候都会迟到。也不晓得问题是出在日野,还是永藤身上。」
天知道──我小声回应,同时思考要怎么办,又该做什么。
我在岛村面前总是这样。总是想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又想得太多。
最后陷得太深,结果反而采取了奇怪的行动。
既然知道这一点,那只要冷静下来就好了,却连这点小事都不允许我去做。
我完全被岛村摆了一道。现在也是如此。
就算想把气氛搞得很热络,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和她说话。
我心里明明就有很多疑问。
我在她身边会给她添麻烦吗?一对一的状况下,我是很难搞的人吗?
我很想问问看,却无法踏出这一步。如果她说「对啊」,那我该怎么办?
不对,她对我这么说过一次,所以我才觉得自己必须有所改变。
现在才会在这里等待岛村以外的人。
日野和永藤也骑着脚踏车前来。看来永藤依然不会骑脚踏车。
要是我也展现这种弱点,岛村会特地照顾我吗?
……应该很难。我偷看她的侧脸。她可能多少会照顾我,但大概不会变得像日野跟永藤那样吧。我们之间还欠缺了某些事物,让我们不足以发展成她们那样的关系。我感觉欠缺的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类似热情之类的东西。
我没办法形容得更具体。这彷佛望着沉在海底的物体,无法看清它的样貌。
「让你们久等了,会迟到主要是永藤害的。」
「咦?是吗?」
是啊──日野转过头强调,「嗯,可能吧。」永藤也表示肯定。
怎么说,感觉她们这种互动挺有趣的。看得出永藤全面信赖着日野。
「话说回来,你今天是穿便服呢。」
随后,日野就用这句话当作问候。她说「今天」,今天是假日,当然会是便服。
「我之前也是穿便服啊。」
「是吗?我总~记得你之前好像是穿制服……算了,就不追究了。」
追究这个不好对吧──日野独自点头。永藤也跟着她一起点点头。
永藤大概根本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我们走吧。」
晚到的日野走在前头,带领我们前往卡拉OK店。虽然提议的人是我,但要去哪间店是交给日野决定。日野很了解镇上的地理。而在她带领下的我一样生于这个镇上,却像个被带路的外地人一样不安。
日野跟永藤牵着脚踏车走在前面,岛村跟在她们后头,走在最后面的则是我。
就算没有刻意去做,我也总会前去一个团体的边缘地带。
若说人际关系是拼图,我这片拼图大概是呈现没办法嵌进任何地方的形状吧。而被赶到边缘的那片拼图最后会有什么下场,随便想也知道。
我能够和谁拼在一起吗?
前往卡拉OK的路上,我从斜后方对着那道背影呼唤:「岛村。」
回过头的岛村带着询问「怎么了?」的眼神看着我,于是我语调快速地提议:
「我在想……不介意的话,可以再一起唱歌吗?」
这次约得很突然,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背歌词。但应该至少会有一首是我们都知道,而且也记得怎么唱的歌。岛村立刻点点头。
「好啊。」
她这么回应以后就转回前方,确认过前面的状况后,又转过头来。
「不过,我们有什么可以一起唱的歌吗?」
「到了以后……再找找看吧。」
用「找」这个词恰当吗?要去哪里找,才能找到那种东西呢?
卡拉OK的导览上又不可能显示某首歌我们两个都会唱。
面对我奇怪的发言,岛村也先以笑容回应,才回头面向前方。
看她这样,我就放心了。
像这样和她单独聊天,让我感受到一种安稳。
同时也怀抱起不安。
岛村是真的听进了我的话,才对我笑的吗?
我们来到车站后头的卡拉OK,进入他们准备好的包厢。这里的构造和之前去的那间很像,灯光也很强。感觉一直待在这里,眼睛会很累。
我这次很顺利地成功坐到岛村旁边。而且因为岛村坐在沙发最旁边的位子,所以她旁边只有我。我放下包包,为这件事实感受到小小喜悦。
仔细一看,就发现日野她们是在我们坐好以后才坐下,或许是在顾虑我们……她们两个确实是所谓的「好人」。我承认她们是好人,也很感谢她们这种性格。
握起麦克风的日野没有点歌,直接唱了起来。
「好,那就马上由我献唱一首吧。二年级~」
「别这样。」
永藤立刻吐槽她。「嗯。」日野很乾脆地收手了。
「感觉有种既视感呢。」
我同意岛村小声吐出的意见。
「那要唱什么好呢?我也没那么多梗可以玩啊。」
梗?
「那不如就由我来打头阵吧。」
永藤站起来拿走日野手上的麦克风。「啊,喂。」日野伸长身子,想把麦克风抢回来的时候,永藤已经点好歌,开始唱起来了。永藤点的是做可乐饼的歌。
永藤动来动去地高唱着。途中,日野也跟着唱了起来。
岛村跟我只是默默看着她们两个唱歌的模样。
唱完以后,永藤就这么握着麦克风说:
「呃~刚才这首是『永藤肉店』的主题曲。」
「少骗人了,你家的晚餐反倒放了一堆高丽菜啊。」
「味噌高丽菜很好吃不是吗?」
还给我──日野从永藤手上接过麦克风。接着,她轮流看向我跟岛村。
「那,接下来你们两个谁要唱?」
「咦?有决定好顺序的吗?」
「这种东西自然而然地就会定下来了。」
听她这么说,我跟岛村面面相觑。我们都还没决定好要唱什么。岛村暂时放下打开的点歌本,拿起日野递出的麦克风。
「也是,那该唱什么好呢?」
岛村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麦克风这么说。她是在问我,还是自问自答?
岛村烦恼的同时,我则是在想着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日野跟永藤总是在一起,却也和周遭人有良好交流。
她们现在像这样跟我这种人待在同个地方,就是很好的证据。
她们跟我是哪里不一样呢?她们两个知道答案吗?
「所谓变得要好,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论想了多久,我还是不懂,所以只能开口问人。
岛村她们相互看着彼此。是我这个提问没有先做开场白,太突然了吗?
正当我有点尴尬时,永藤突然动了起来。
「岛村儿~」
张开双手的永藤往岛村跑去。岛村因为事出突然而吓了一跳时,永藤就用力扑向了岛村身上。岛村被撞得往后仰,永藤也喊着「咚~」,摇摇晃晃的。
在坐在中间的我面前左摇右晃的永藤,就这么比出YA的手势。
「就像这样!」
「是……是吗?」
绝对没错──永藤很有自信地点头。我看到视野一角的日野露出傻眼表情。
「不过,好像还是叫岛岛儿比较好?」
永藤独自疑惑起来。我交互看向她疑惑的模样跟岛村以后,就把视线撇向一旁。
嗯,就算是我,也知道哪里不同了。
「乾脆直接叫村儿吧。」
啊,不过我很在意用那种独特昵称叫岛村的做法。还有,我觉得叫「村儿」不对劲。那完全不是岛村了。虽然没有明确的根据,但我觉得岛村的昵称不能欠缺「岛」这个字。
总感觉少了这部分,就像把重点模糊掉一样。
我心中存在着这种坚持。
「啊~简单来说,永藤你想讲的就是……我完全搞不懂。你想讲什么?」
放弃翻译的日野直接询问。永藤把小指抵在脸颊上,疑惑地说:
「你不懂吗?」
「懂了就恐怖了。」
日野发出苦笑。岛村也跟着露出笑容,最后做出反应的我则是颤着肩膀。
一道没什么气势的笑声卡在了我的下巴。
「算了,不懂你在说什么是家常便饭了。是说还没决定好的话,就让我来唱吧。」
拿起麦克风的日野又开始跟永藤一起唱歌。
整个房间内只有她们那一块的气氛特别热络,我──
感觉自己绊到了脚,逐渐往下跌落。
「…………………………………………」
背部有种刺痒感。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背脊就自然弯了下来。
我感觉自己每吸进这个房间的空气一次,就开始渐渐沉淀。内在开始变得乾涸。
好像脑袋的空隙全被堵住,丧失了原有的功能。
我感觉到除了传进脑海深处的声音以外,还有阵靠近耳边以后又退去的喧嚣。那引起肌肤注意力的,究竟是谁的声音?我集中精神,试图听清楚那道声音,但光是这样,就觉得自己快疯了。
状况比起去年,好像反而更加恶化了。
好像变得更没用了。
我是为了什么,才会待在这里?
不晓得是不是我的纠结稍微表现在脸上了,岛村把我的头抱进怀里,摸了摸我的头。
虽然在两人的歌声当中突然被抱住,我却没有太讶异。
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反应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岛村手梳我的头发,安抚着我。
简直像在称赞我「你很努力呢」。
要是不怕被说出来会被误会,老实说这五小时过得很不自在。
肩膀变得僵硬,鼻子变得乾燥,背后发烫。
若有一天习惯了这种感觉,我能体会到解放感吗?
「晚餐怎么办?要去哪里吃吗?」
走到卡拉OK店外头后,日野开口这么说。
由于大半时间都是日野跟永藤在唱歌,所以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疲劳。
来自车站的人群谈天说笑地从我们身旁走过。他们开心得甚至有一个人捧腹大笑。人是一种在人群中展露笑容的生物。
这幅光景彷佛是在对我展示这个道理。
「咦?你不在我家吃晚饭吗?我有跟家里说好了。」
早早就跨上脚踏车后座的永藤对日野这么说。
「喔,是喔。那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解散吧。」
日野接受了永藤的提议。虽然永藤应该不是刻意的,不过算是被她救了一回。
「那再见啦。下次见面应该是在学校……不对,在那之前,我们应该至少还会再见一次面吧?」
「我们明天也会见面啊。」
「只有你跟我才会明天也见到面啦。」
我默默看着日野她们离开。
目送她们离去的我,心情就好像解决了某种课题,或是暑假作业一样。
我想想这样的自己──对,所以,也就是说──我为心中的不耐所苦。
「你玩得不开心对吧?」
我抬头看往前方。还留在这里的岛村带着微微苦笑凝视我。
她突然说中了我的真心话,让我无法接着回应。以前我还有办法回答「还好」之类的话,现在却连讲些话打圆场都很难。
我的内心果然真的产生了变化。
这究竟是恶化,还是──
「我也知道你的个性就是这样啦。」
岛村这段话大概不是对我的轻率理解,而是事实。
关于我到底适合独处到什么地步──
不管是岛村,还是我自己,都知道这一点。
「不过,我──」
手机铃声打断了这段话。响起铃声的当然不是我的手机,是岛村的。
我的中指受到铃声的刺激,随着那道声音跳了一下。
岛村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后看着液晶萤幕,眯细双眼。
好闷。
胸口好闷,快窒息了。
我好想抢走那支手机,确认是谁打来的。
冲动比生存本能带来了更强烈的胸口悸动。
但不知是否和我这种态度有关,岛村收起手机,没有接起来。
「等一下再打回去就好了。」
我不清楚她这么做是顾虑到我,还是单纯想晚点再处理。
「我们说到哪里了?嗯……对,我希望安达你──」
「没问题。」
我害怕听到这段话的后续,脱口说出心里根本不这么想的逞强话语。
在岛村动起僵住的眼睛和嘴之前,我重复了同样的一句话。
「没问题,我没问题的。」
所以希望你不要放弃我──我拼了命地想要留住她。
我这种有如小孩子讲哭丧话般的藉口,让岛村表露了困惑之情。
但是岛村不会继续追究。她个性就是这样。
「那就好。」
「……嗯。」
我微微点头几次。我究竟利用吞口水,吞进了几次空洞的「没问题」呢?
岛村不晓得是不是想跟我说话,张开了嘴,但又像是放弃继续讲下去似的举起了手。
接着,对我缓缓挥手。
「再见喽。」
「……嗯。」
我晚了一拍,才挥手回应她。这样就好了──这份理解如残影般摇荡,然后消失。
如果是平常的我,应该会跟在岛村旁边,一起走回她家,但现在重点是要慢慢修正这种偏颇的行为,所以,就算我多么无法接受,我也得遵守。在这种类似强迫观念的东西催使下,我只是很单纯地和她道别。
逐渐远去的岛村途中回头了一次。或许岛村也觉得我有些不对劲。我们四目相交,她又对我挥了一次手。我也轻轻对她挥了挥手。
随后转回前方的岛村和她的脚踏车,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我走过红绿灯跟人行道,踏上归途。岛村的背影已经变得很小了。
我没有想要她别走。也没有冒出想去追她的意思。
好难受。我感觉眼睛深处有股莫大的疲劳,沉重地叹了口气。
变成独自一人后,我呆站原地好一阵子。
手放在脚踏车的握把上,成为这片人海的背景。我和那些笑声、强而有力的脚步声毫不相干,只是孤独一人。我寻找自己待在这里的理由。我伸长脖子,试图找出自己能够接受的理由。
为了让自己能认为自己度过的这段时间是正确的。
蝉鸣声掺杂在车站那头的电车声响里,飘荡空中。
这条只有人和大楼的路上,到底哪里有蝉呢?
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任何收获的我准备回家,牵起脚踏车。我脚步不稳地踩上踏板,差点跟着车子一起跌倒在地。我在有如直接跳上早已开始旋转的车轮般的错觉下,骑起脚踏车。
脚踏车发出金属吱吱作响的声音。脚踏车车轮好像卡到了什么东西。
我没有办法修好它,所以就这么继续前进。伸直的背脊,渐渐往前弯下。
远方传来很像是烟火炸开的声音。现在天色还很亮,没办法看到烟火的光,不过想必今晚也有哪里要举办祭典吧。暑假期间,一个星期就会有一天响起烟火的声音,震响夜空。再加上又是我们都市的观光旺季,会变得相当热闹。
烟火的声音,唤醒了不好的回忆。
那天和我以外的人走在一起,一步步远去的岛村。
跟我至今依然不知道叫作什么名字的女生一起逛夏日祭典。
我像这样独自走在回家路上时,岛村是不是正在联络刚才打电话给她的人呢?
握着握把的手加强了力道。拇指跟食指之间传来持续许久的紧绷疼痛,要我自制。这股疼痛告诉我「不可以这样」、「事情不是那样」,试图矫正我的想法。
渐渐下沉的太阳所带来的水平晚霞携着云朵,流逝而去。
我严重忽略前方路况地仰望着天空,不小心就差点流下了眼泪。
想和大家打好关系的我,为什么现在会是独自一人呢?
当我回过神,就发现踩着踏板的脚停了下来。我的脚踩在地面,爆发出来的高温弄湿了背部。
我感觉到脑海逐渐变得开阔。
尤其后颈部被一种有如受水蒸气环绕般的独特热气包覆着。
那很像冬天穿着厚重衣服底下的刺痒感,让我感到焦躁。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路上景色摆荡得令人反胃。
令人──心神不宁。
「不对。」
我用力蹬了地面。脑袋回应了旋转的车轮,成功开始运转。
无止尽加速下去的脑袋立刻烧焦,发出焦臭味。
这股味道在脑内扩散到极限时,我大喊出声。
「那些……果然还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尽是些和我无关的事情。
改变坚持独处的作风,过着和大家好好相处的生活就好。
我也觉得那样还不坏。
可是,有哪里不太对。某种声音告诉我这样不对。
我终于听清楚了这阵子一直听见的喧嚣声。
才不是那样──构成整个身体的所有细胞都发出了哀号。
我害怕感觉会让从指尖到头顶的一切都灭绝的变化,放声大喊。
「才不是那样!才不是……那样啊啊啊啊啊!」
大庭广众之下、人在路上这些限制,不足以阻止我的冲动。
积存在心里的事物爆发了出来。就像个人型烟火一样。
一点也不是什么「没问题」。
「今天也是!」
今天也是,我其实是想和岛村两个人一起出来玩。
插图p225
我很清楚那么做才真的能得到幸福。所以我真正该做的是不顾形象地往能够实现幸福的方向挣扎,绝不是挖洞把自己埋没在团体之中。连蝉都会挖开地面出来了,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埋进洞里?
把土重新挖开这种事情,等死的时候再做就够了。
就算有一百个其他人也无法代替岛村。即使堆叠在一起,也到达不了岛村所在的高度。又不是海苔,别无理取闹了。我终于知道,自己不需要岛村所认为的「正确观念」了。
岛村和我是不同的生物。
就是这样才好。就是这样才会受她吸引。
脚踩踏板的力量变得强而有力,甚至骨头都要浮出皮肤表面了。加速转动的车轮时而弹离地面,在柏油路上前行。不知何时,我的身体已经离开座椅,正以这几年未曾有过的全力奔走骑过路上。寻求着不可能出现在这条路上的那道身影。
求你只看着我。
因为我眼里只有岛村。
因为……
因为、因为、因为──
「我最喜欢你了!我……最喜欢岛村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把这份心意说出口。
把感情释放出来以后,心情就变得很清新。我抚摸自己的脸颊。
喜悦与焦躁交杂的意识,满足了既混浊,却也淡薄的我。
渗进夕阳当中的眼泪满溢出来,沾湿了脸颊,让脸上传来一阵凉意。明明表情跟脑海里都乱七八糟的,一种现实感却不断传进心里,让这种现实感的轮廓变得粗大。
在加速的时间当中,我没有余裕注意周遭和擦身而过的人们。
我得以奔走于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这里有着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景色。
来的时候没看进眼里的事物,都从容地出现在开阔的视野内。
黄昏下的街区,响彻周遭的遥远烟火声响与蝉鸣。
不顾这般喧嚣冲刺而行的模样,彷佛落后了其他人一圈。
我拼了命地冲刺。拼命地,试图追上夏天的洪流。
我超越光芒与蝉,持续向前迈进。
这个暑假,我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感觉答案已经从想做的事情清单上那无数的文字当中,浮上了台面。
暑假后半待续。
附录「社妹来访者9」
「慢着~」
「哟~」
我从后面扑上去抓住像猫一样在走廊上到处逃窜的小社。
虽然在逃的不是猫,是狮子……她喜欢这件衣服吗?
「小社,你就乖乖就范吧~」
「你太天真了,小同学。」
咻──小社从狮子的嘴巴冲了出来。咦?她怎么出来的?
她整个身体一扭,就很理所当然似的跑出来了,留在我怀里的只剩下狮子的外皮。
「噫噫!」
你的肩膀是怎么出来的啊,小社?
而且跑到外面的小社全身赤裸。
「小社,你衣服底下什么都没穿嘛!」
「天气这么热,穿那么多要做什么?」
小社疑惑地问。她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那,先在这里说声再见了。」
「喂喂喂!」我再次抓住想裸着身体逃走的小社。
我这次是捏着她的脖子,真的好像猫咪一样。
「既然如此,那这次就脱掉这层皮──」
「呀──」
连这层皮也脱掉就真的问题大了。
我只是想带她去洗澡而已,就反抗成这样,她真的那么讨厌洗澡吗?
「小社讨厌热水吗?」
「不,并不是讨厌的问题,只是感觉会融化。」
小社拉长自己的脸颊。看起来好像软绵绵的。真的软绵绵的。
「你讲得真夸张耶~」
「你们在做什么啊?」
姊姊从厨房走了出来。她看了没穿衣服的小社一眼,皱起眉头。
「小社跑出来了!」
我举起她留下来的狮子皮。软趴趴的。
「岛村小姐好像也觉得很热呢。」
「当然会热啊。」
「要脱吗?」
「不脱。你赶快决定到底要穿衣服,还是去洗澡吧。」
说起来,她为什么要在我家洗澡?姊姊独自带着疑问离去。
「所以,来去洗澡吧。」
我拉起小社的手。「真拿你没办法。」小社也放弃抵抗,跟着我走。
「小社,你坐下来吧。我帮你洗头。」
走进浴室以后,我就像个姊姊一样对小社招手。小社说着「其实不用洗也没关系」,坐到我要她坐下的地方。我蹲在小社背后,帮她的头发冲水。
平时绑成蝴蝶形状的头发解开来以后,长度甚至都过腰了。
「啊噗噗噗。」
「哇……」
不管看几次,都还是很惊讶。流过小社头发的热水,都被染成了水蓝色。
而我每次用手指梳她的头发,那些水蓝色的粒子也会飘到空中。跟水蒸气融合在一起的粒子,让整个浴室渐渐被染成水蓝色。我就这么握着莲蓬头看到出神了好一阵子。
「好漂亮……」
「啊噗噗噗噗。」
「你为什么不把嘴巴闭起来?」
我把洗发精倒到她湿湿的头发上,帮她抓一抓。小社的头发散发着光芒,的确就和她说的一样没有半点脏污。肩膀、脖子也没有任何被晒黑的迹象,比浴室的瓷砖还白。可是我还是要洗。
小社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无聊,头开始左摇右晃。她总是这样。
「嗳,头不要乱动啦。」
我用手从左右两边压住她的头。
「小同学真是任性耶~」
「你说什么~」
我大力抓她的头发,抓出泡沫来。那些泡沫也变成跟头发一样的颜色。
我看看自己摸着她头发的手是不是也变色了,发现还是原本的颜色。
「小社的头发真的很神奇呢。」
而且没有任何人的头发可以像她这么漂亮。
「这只是直接重现作为我原型的那位地球人的发色喔。」
「呃……嗯?」
「没想到这世上也有那种奇怪的地球人呢。」
「不过我觉得再怪也不会比小社怪喔。」
至少我是没遇过比小社更奇怪的人,也有种以后也不会遇到的预感。我大概没办法遇到比她更奇怪的人吧。
洗好身体以后,我们就一起泡澡。浴缸很窄,所以跟姊姊还有姊姊的朋友一起泡澡的时候有点挤,但如果是跟小社一起泡澡,那就算面对面,脚也还有些活动空间。
滴答、滴答──从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在水面上弹起,发出声响。
我看向小社。小社和小社的长发没有多加修饰,就已经很耀眼了。
耀眼得感觉在灯光的照射下,她会就这么消失在光芒里面。
「小社你是来找……叫什么?同胞?的对吧?」
「是啊。」
「找到了以后,你会离开这里吗?」
她虚幻得好像明天就会从我眼前消失不见。
不论和她变得多要好,待在她身边多久,她带有的透明感依然不会融入周遭环境。
她显得格格不入,轻飘飘的。感觉随时都会消散。
「找到她以后,我就必须马上回宇宙。」
小社用既平稳又确实的语气,肯定我的疑问。
「……这样啊。」
我不知道她说的宇宙到底是真的还假的。可是我感觉只要她一离开,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不过这应该也会耗上三千年时间吧。」
「……咦?」
小社郑重地点点头。
三千年?三千年。呃,我奶奶现在是七十岁左右。
…………………………………………嗯。
「是……是喔。那……就好。」
我不觉得小社说的话全是对的。
但听到这段能让人感到放心的数字,我也稍微松了口气。
小社直直盯着我。「怎么了?」我一这么问──
「啾──」
小社就吸住了我的鼻尖。
眼前一整片都变成小社的颜色。
被她这么一闹,我放在浴缸底部的手变得僵直,手指开始颤抖。
在她用舌头舔我的鼻子时,我的情绪和身体等各方面也开始动了起来。
「你……你……你做什么~!」
啪唰啪唰──热水四处喷溅,表现出我现在的心情。
小社把脸移开,笑容满面地说:
「我听说这是感情好的证明。」
「呃咦?是……是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都市人就会那样吗?这跟是不是都市人有关系吗?感觉没有。
眼前天旋地转的。好像泡在热水里的我,同时也泡在另一种很热的液体里面一样。
「小同学跟我感情没有很好吗?」
小社这样解释我的慌张反应,歪过头这么问。
偏过一边的双眼光辉移动的模样,有如地球仪转动。
小社的眼睛里面,暗藏着星星。
「我……我们感情很好啊。」
我和她的关系跟学校的朋友又有些不一样。
无法用言语形容,这种关系的形体也很模糊,但这其中有种把我紧紧扣住的东西。
即使现在彼此都全身赤裸,我和小社之间也确实有那样的东西存在。
「可是,为什么是鼻子……?」
「哎呀,难道不是吗?」
「一般不是鼻子……是……是脸颊……喔。」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就再来一次,啾──」
「唔……啾……」
我抱着弯起的腿,面对小社的嘴唇吸住我的脸颊。
因为湿润而带有光泽的水蓝色,独占了我全部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