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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一次旅行的一角①」

一回到家,就看到社妹脚步轻盈地走在走廊上。

她今天拿着一串香蕉。香蕉皮的鲜艳色彩,跟她本人的耀眼氛围很相配。

昨天是偷吃黑豆,今天是香蕉。感觉她总是在吃东西。

「呀~」

不知为何一跟她对上眼,她就回头快步跑走。好奇是怎么回事的我也脱下鞋子追她。她似乎不是认真逃窜,跑得很慢,所以我马上就追到了,并抓住她的脖子。

「唔呀~」

「为什么要跑?」

「没有为什么。」

「我就知道。」

毕竟她完全不像会躲人的那种人。

她甩动双脚,剥起香蕉皮。看着她娇小的手动来动去,就想起我妹更小的时候的模样。感觉以前的我跟我妹,都比现在更能老实接受各种事物。我妹也会慢慢变成像我这样吗?

「那是你的点心吗?」

「是午餐。」

社妹说着「好吃~」,开心吃着她的午餐。虽然已经过了一般吃午餐的时间,但她丝毫不在意这种事情,纯粹享受着这份幸福。她的脸颊在每咬一口香蕉时的动作很轻快,看得出她很高兴。嘴唇的动作也很柔和。总觉得要是不管她,会连香蕉皮都一起吃下去。

「香蕉很好吃喔。」

「我知道。」

「那,你也吃一根吧。」

她扯下一根香蕉给我。我收下香蕉翻面一看,发现标着价格的贴纸还贴在上面。跟附近超市卖的一样。我没办法判断这是不是我家的香蕉。接着,我才想到社妹是从厨房的方向走过来的。

「……………………………………」

我心想「算了,无所谓」,剥起香蕉皮。

「小同学还没有要回来吗?」

「她应该快回来了。」

我在路上有看到一群小学生,我妹应该也会跟着他们回来。

我带着社妹前往客厅。我一坐下,她也跟着坐下。我们就这么坐在一起吃香蕉。我吃完午餐后就没有再吃东西,这种时候吃进嘴里的香蕉特别甜,脸颊跟喉咙里的感受舒爽得惊人。

社妹吃完一根香蕉后,便拔下第二根。她的一举一动彻彻底底就像个小孩子,此时我忽然想起她跟我和我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有种这家伙怎么惬意成这样的感觉。

我摸了一下社妹伸直的双脚的脚底。跟婴儿的皮肤一样柔嫩。我戳戳看她的侧腹跟脸颊,发现摸起来也是同样的感觉。她的皮肤很漂亮又柔软,仿佛跳脱世俗跟时间的概念。

而且冰冰凉凉的。是像朝露那种清爽的冰凉感。

「唔唔?」

「你平常都在想些什么?」

我很好奇她的脑袋里面跟外面的头发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

「我都在想『好希望可以吃好多饭』。」

「哈哈哈哈。」

真是个幸福的家伙——我摇晃她的脑袋。她发出淡淡光芒的头发,因此飘出闪耀的光粒。

「偶尔也会想同胞们过得好不好喔。」

「同胞?喔~你说什么东西怎么样的那个嘛。」

记得好像在刚认识她时听过这回事,但我忘记细节了。那大概是类似家人的存在吧。她说自己是来找同胞的,却完全没有要找他们的样子。

「希望同胞没有饿肚子。」

社妹剥着第二根香蕉的皮,显得不怎么担心地平静说道。

她看来不是跟家人一起住。也不知道住在哪里(不过大多时候待在我家)。没什么常识,语言知识却很丰富。还有发色根本不是正常人会有的颜色。

仔细观察平时视而不见的部分,就会察觉社妹大概是非常特别的存在。如果在各方面上仔细研究她,说不定会发现她拥有某种足以在人类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东西。而我现在正跟这样的存在交流。一起吃着香蕉。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不真实。

可是她也只是悠悠哉哉地吃饱睡、睡饱吃,实在不会让人觉得她是难得一见的生物。

家里的玄关开始传来一些声响。那声音听起来是我妹回来了。

「她回来了。」

「哦~」

社妹的双脚上下摆动。她们还真要好。应该跟我和安达差不多要好?不对,这样连我妹跟社妹都会是女朋友跟女朋友的关系。姐姐我觉得这以她们的年纪来说还太早了……就先不管不会太早的话,是不是就没有问题这一点了。

「啊,是姐姐还有小社。」

背着后背式书包的我妹来到我们眼前。社妹用跳的站起身,一手拿着香蕉往我妹跑过去。两人喊着「碰~」相撞的动作,似乎是她们用来代替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小同学也来吃香蕉吧。」

「好耶~」

我妹也很开心地吃起香蕉。

「……又多一只小猴子了。」

虽然听说给猴子吃香蕉不太好,不过就算了吧。

我看着感情很好的她们,趴到桌上大吐一口气。

我也不是觉得累,但总觉得有种类似疲劳的灰色帘幕盖着自己。大概是心情问题吧。感觉就像面对没有整顿好的大批行李一样沮丧。

「……………………………………」

心里随便举的例子,说不定意外精准。

高中二年级、十月、放学过后、星期一、安达。

一堆事情一起来的话,确实是有些伤脑筋。

高中二年级的十月似乎是教育旅行的时节。我曾在某个地方听说很多学校会把教育旅行安排在这个时期。看来我读的学校也不例外。

目的地跟去年一样,是去北九州。如果多付旅费,也能在别的时期去国外旅行。可以选择去有跟我们学校交流的泰国、澳洲跟美国,但我不打算去。我们不会变成USA版安达与岛村——主要是考虑到我的英文成绩。

准备迎接放学时间的教室,充满了因为人数众多,而仿佛仍残留少许夏天气息的热气。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热气,可是一想到等完全不会有这样的热气,就是开始会冷的时期了,也会对这一点感到忧郁。

我还是比较怕冬天。身体会变得僵硬,觉得想睡,甚至有种很多东西会在慵懒度日的期间变得干燥,因而脱落的感觉。冬天不找个人牵着手,只会觉得愈来愈冷。

我想起外公外婆家的小刚。它还活着。它还待在跟我同一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光想到这里,内心就察觉到了寂寞,无法彻底隔绝一切情感。

我闭上眼,忍下涌上心头的一阵波澜。

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皮外的世界已经在决定分组了。似乎要以五人为一组。这样的话——我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迅速从位子上站起来的安达。她急忙快步走来我这里。我有料到她会这样,但她毫不犹豫,而且是全班最先展开行动的,所以有点显眼。

「有事吗?走路很快的安达。」

我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我,不过我故意装傻捉弄她。安达好像也察觉到我在闹她,直接隔着制服抓住我的手臂。她稍稍变得更红的鼻子像是在闻味道般动了一下,接着才小声开口说:

「我们……在同一组。」

「嗯。」

毫无疑问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问题在于每一组需要五个人。如果分组人数有多,是能特别调整成四人或六人一组,但不太可能答应两人一组。

要是日野跟永藤跟我们同班就好了——我怀着这份奢望,环视整间教室。安达也多少习惯跟日野她们相处了,跟她们一组的话,她应该还有办法接受。虽然前阵子那次她一点也没有接受 。这下该怎么办呢?我四处张望时,安达则是一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可能是确定跟我同一组之后,就松了口气。安达就是那种感觉会因为担心没办法跟我同组,一大早就开始紧张兮兮的人。现在她似乎放松下来了,眯细的双眼柔和得仿佛轮廓也模糊了起来。

不告诉她嘴巴有一点没闭紧是不是比较好?

「岛村同学你们要不要也跟我们一组?」

来找我们搭话的是一二三——不对,我想想……对了对了,是桑乔、德洛斯跟潘乔。呃,虽然这些称呼本身只是代号,总之她们三个不晓得是不是担心我们人不够……不,大概就是觉得人不够,所以邀我们跟她们一组。我刚升上二年级时,还满常跟这些同学说话的。

后来就不怎么交谈了。主因是安达。

「可以吗?」

「可以哟。」

戴眼镜的桑乔友善地对我们招手。她跟永藤不一样,是个感觉很可靠的眼镜女孩。永藤外表上看起来很可靠,但个性比想象中的还要迷糊。迷迷糊糊的。

她们有三个人,我们两个人。人数也刚刚好。我个人是没有理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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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是没有啦。

「安达你也可以吧?」

安达依然抓着我的手臂。原本呈放空状态的安达「咦」地一声,先是看了她们三个一眼,再看向我。她的眼神有些不安,嘴唇也有一点点噘起。看来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她就会不开心。

以安达的个性来说确实不意外,但也没办法两人一组。

我站起来,摸摸她的头,要求她明确回答。

「可以吧?」

「……嗯。」

我摸头要她乖乖听话,就乖乖听话了。虽然过程跟结果反了,总之最后一切顺利就好。

安达脸颊有些泛红,稍微收敛起噘起的嘴唇。再多做些什么应该能让她完全不再噘嘴,但现在这种状况下继续安抚她,可能会引发某些问题。

我尽力对默默看着我们一举一动的三人露出笑容,为有些尴尬的场面打圆场。

「我们虽然不太成材,还请你们多多指教了。」

「呃,好。」

潘乔语气有些僵硬地回答。

光是没有彻底被我们吓跑,就能说她是个大好人了。

「……哈哈!」

岂止是女朋友,我觉得自己已经超越姐姐的范畴,更像一个母亲在照顾小孩了。

分组的事情处理好以后,便宣布放学。班导有稍微提到旅行要带什么,但老实说,也没什么需要特地准备的东西。毕竟只是一趟三天两夜的旅行,也不需要带便服。

我想只要顺其自然,有什么状况当下临机应变解决就好了吧。

我跟安达一起离开教室,不过没有直接踏上回家的路途,而是在脚踏车停车场的屋顶下聊一聊。

因为安达透过视线表示想要聊一下……应该说要求聊一下。

待在校舍外,就感觉阳光跟热气带来的刺激和缓不少。现在没有仿佛压迫着刘海的阳光,天气相当舒适。透过皮肤的感官可感受到目前的季节与今天的夕阳余晖。

感受到明天与草木枯竭的冬天不远了。

「岛村你有到国外旅行过吗?」

「怎么可能。」

我家又不像日野家那样。我手指按着脚踏车的车铃,这样回答她。

「是有点兴趣就是了。」

现在我面对的方向,远处有个我未知的地方。晚上当我脑袋放空呼呼大睡的时候,也有某些事情在其他地方发生。有人觉得开心,有人在欢笑、难过,也有死亡与诞生。

有个我无法得知的世界确实存在。

用这样的想法看待,自然而然会主动对那样的世界感到好奇。

离开教室之后,原本有些低着头的安达似乎不再闹别扭了,恢复正常的状态。

「你想去哪里?」

「嗯~这个嘛……旧金山之类的?」

稍微想一下之后,浮现脑海的是这个地方。我想去看很有名的螃蟹招牌。还有克罗埃西亚也是听说当地的城镇很美,想到那里亲眼看看。或许我想去的只是那种在蓝天白云下让人觉得舒爽奔放的地方,其实是哪里都无所谓。

「那……那我们去玩吧!」

安达身体有些前倾,提出大胆的邀约。还顺便握起我的手。

「去哪里?」

「旧金!」

「唔,这种简称还满新颖的。」

可是旧金有近到可以说去就去吗?她是当作去MALera吗?还是当作去APiTA?(注:MALera为岐阜的购物中心,APiTA为日本连锁超市)

当然,实际上不可能那么近。至少会比去四国或北海道还远。

「现在就去?」

「岛……岛村想现在去的话就去。」

看来安达很执着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的旅行。可是——我笑说:

「呃~还是不要吧。」

明天还要上学,我也没办法处理护照,重点是没那么多钱。

平凡的高中生无法自由到能够一时兴起就去旅行。

放学玩旧金或周末玩旧金也有难度。

如果是十年后玩旧金,倒还比较可能。

「……嗯……」

十年啊。我过十年以后还会跟安达在一起吗?

安达大概会跟我在一起,但我会吗?

我烦恼起莫名其妙的事情。

感觉很哲学。我想,没办法画上等号的事情,大多可以划分在哲学的领域。

「岛村?」

安达看着我的脸。大概是因为我稍微放空了吧。

在我挥手表示没有怎么样之前,安达就扭动起身子。扭来扭去,然后——

「不……不可以讲话讲到一半就……发……呆喔。」

她的语气到最后彻底虚掉,声音宛如一头栽进泥巴里面一样停住。

我盯着安达看,她的脸就像点亮的纸灯笼般微微泛红。那片红晕仿佛被揉开,慢慢扩散开到整张脸上。感觉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还能捏出红色颜料。

「哈哈哈。安达你这样真的很好笑。」

「什……什么东西很好笑?」

「你硬要搞笑这一点很可爱。」

我一点出这件事,红晕又变得更浓了。就算我们待在屋顶底下这种有点暗的地方,也能清楚看出这份变化。安达整个人都很容易理解。她很直率,而且不会拐弯抹角。

「我才没有……硬要搞笑。」

「咦?没有吗?那你尽量搞笑吧。」

我笑着说「我很期待你搞笑喔~」。安达就像是发现自己没有退路了,不断发出「唔~唔~」的声音。

这部分也挺可爱的。

「安达你的英文成绩好像比我好嘛。」

应该说,她大多科目的成绩都比我好。安达你好像很厉害喔。

或者该说是我好像很不厉害喔。

「我觉得……岛村你比较聪明。」

安达眼神有些游移,说客套话赞美我。

「不不不。」

我微笑着拍她肩膀。碰她的肩膀,就让我意识到自己跟她之间的身高差距。

「英语对话的工作就全权交给你了。」

「我……我努力。」

我只是开个玩笑,但安达很认真。

「哎呀呀,你不说『我们一起用功学英文吧』之类的吗?」

「啊,那样比较好。」

就这么办、就这么办——安达挥动我被她握住的手,提议应该这么做。

「嗯,这样应该也不坏吧。」

获得知识是件好事。我想尽可能接受能带来好处的点子。

我搞不好跟安达谈了一件很有建设性的事情。

「那,我们差不多该回家了。」

「嗯。」

「……嗯。」

我举起仍然被她握着的手。她的手简直就像船锚。这样我没办法启航。

「让我走。」

「唔。」

安达说不出话来,僵在原地。感觉好像还能听见手臂在轧轧作响。

「唔唔~」

安达皱起眉头,手臂开始颤抖。我很疑惑她在做什么时,就发现她正用没有牵着我的那只手,把握着我的那只手手指一根根拉开。她似乎不是在搞笑,看得我有些傻眼。

「不用力就放不开我的手吗?」

「好像是……」

安达看起来也没有很过意不去,反倒有些开心地弯起嘴角,小声承认我的疑问。感觉完全没有觉得很伤脑筋的意思。现在是放学时间,周遭当然有没参加社团活动的人在,但安达好像丝毫不在意他们的眼光。

而我也有点——觉得习惯了。

于是,我就这么等她努力拉开自己的手。

「那,再见了。」

我挥动终于被释放的手,跟她道别。安达缓慢挥手,然后说:

「咕……咕拜<Good bye>。」

「喔?」

我很意外会突然被用英文道别。安达随即急忙骑着她的脚踏车离去。

我忍不住「噗」地轻轻笑出声。

「嘿~呃,嘿府呃耐斯爹<Have a nice day>……是这样讲吗?」

虽然她大概听不到,不过我也秀了一下英文。

才聊完就展开了一段英语对话。

她还真有斗志——我不禁感到佩服。

以上是回家之前发生的事情。

因为在分组的时候就得花力气让整件事能够顺利搞定,弄得我有些心累。这样到了旅行当天,说不定安达还会牵着我的手走进陌生的城镇,一起落得迷路的下场。我是不是该负责跟桑乔她们联络?

安达是把我当成信差小弟还是什么了吗?

「耶~」

我是不希望自己觉得这样很麻烦,但我也不是善于为他人心情着想的人。我希望安达就算不能凡事都跟人和平相处,也至少能再合作一点。虽然她完全不愿意跟人妥协这点不知道该说意外有趣、可爱,还是反而会引起别人的兴趣,总之她本来就是这种人。

反正,无论如何——

我只要尽力跟安达保持良好情谊就好。尽我最大的努力。

还有,应该要说小妹,不是小弟吧——我订正了根本不重要的事情。

我趴在桌上,视野模糊起来。

一没事做,就会忍不住想睡。可能对我来说,睡觉的时间才是最自然的状态吧。

精神饱满地到处走动反倒是不自然的状态……其他人是不是不会像我这样?

视野跟脑袋里化成一团迷雾。

……安达其实也挺放得开的。我又开始想着跟安达有关的事情。

怎么说,我深刻体会到她很极端地,呃,喜欢我。

假设有个开关能够在保证衣食住等生活相关的事情不会有问题的前提下,让地球上只剩下我跟安达两个人类。要是有那种开关存在,安达可能真的会按下去。安达虽然无法独自生存,但应该有办法永远在只有两个人的环境中安然度日。说不定这其实是种厉害到不行的能力。

而我是能独自生活,却大概很难在只有两个人的环境活下去。可是要只靠活着的事实确实感受到自己真正活在世上,一定很困难。

所以,我会需要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需要很多人陪我待在同一个世界。

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没办法按下会让大部分人类消失的开关。

我意识模糊地看着享用香蕉的妹妹跟社妹,心里想着这些事情。

一道影子离开黑暗,往我这里过来。影子是蓝色的。

我呆站在原地,好奇那到底是谁。我不觉得害怕。因为那道蓝色的影子没有敌意。

影子只是移动着,试图接近我。

那道人影在我看清楚究竟是谁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对的,改传来一阵有些尖锐的声音,逼得我扬起眉毛,睁开眼皮。

全身像是喝光一杯温水般,既温暖又沉重。这是短暂睡眠后会有的感觉。我感受到身体陷入错乱,分不清自己身处梦境还是现实。整个喉咙也像喝下热水一样,要热不热的。是不会觉得困,但很不想动。

看来我好像是趴在客厅的桌上,就这么睡着了。吵醒我的声音来自仍被我放在书包里的手机。会是谁打来的?我翻过身,伸长身子尝试把书包拿过来。我挥手挥了几次都没构到,弄得伸手那一侧的侧腹有点痛,不过最后还是成功抓到了书包。

我仰躺着打开书包。这让我想起抱着贝壳的海獭布偶。我记得那是很久以前在鸟羽水族馆买的,却没有摆在我房间。那个布偶跑到哪里去了?忽然想起消失的它,就很想把它找出来。但在那之前要先接电话。

我看了一下打电话过来的人是谁,发现不是安达打来的。

「喔~是小~樽啊。」

我在接电话之前没来由地用搞笑的语气说道。我不断甩动双脚,仿佛翻肚的虫。我因此慢了五秒才接起电话,简直像在逃避这通来电。

我接起电话。随后就听见樽见的声音。

『嘿。』

「嗨~嗨~」

樽见很常用「嘿」打招呼耶——我心想。但或许比「你好」或「别来无恙」之类的还要有她的风格。不如说,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的气质适合「别来无恙」这种打招呼方式。

日野的话,她虽然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倒比较适合用『安喔~』或『安安啊~』。

『呃~你过得好吗?』

「我刚才睡了一下,所以很好。」

哈哈哈哈——樽见笑了出来。

『毕竟小岛你很喜欢睡觉嘛。』

「嗯,啊~不是,也不是说喜欢睡觉,只是会不小心就睡着了。」

敲~不可思议的——我开玩笑地回答,樽见却附和说「这样也不错吧」。

「是……是吗?」

大家对待我的标准会不会太宽松了?

『我不知道该说自然而然会那样才是最重要的,还是比较好……反正大概就是类似这种感觉。』

她的意见意外正经。有点不懂怎么正确表达,却又如实表达出自己的心情。

感觉也像在接触陌生的事物。

『抱歉,我不太会形容。』

「不,我也不介意。」

我多少能意会到她的意思,而且要是明确形容出来了,搞不好只会显得很浮夸。

我感觉心情这种东西比起用方形来呈现,用圆形呈现会更好。

『话说,我们学校过一阵子就要办教育旅行了。』

樽见提出话题。

「啊,我们也是。」

『原来小岛你们学校也是啊。』

「嗯。你们要去哪里?」

『东京。』

「去底斯尼?」

『没有,好像不会去顶斯尼的样子。』

不知为何我们两个只有讲到这个词的时候听起来有乡音。

『小岛你们那边呢?』

「北九州。」

『喔~北九州的话,是去福冈吗?』

「没错没错。还有长崎、熊本……吧。」

我一边回想导览手册上的日程表,一边回答。上面也有写说会在温泉旅馆住一晚。

想必会满屋子硫磺味吧。

『要搭飞机去吗?』

「好像是。」

『我会帮你祈祷不会坠机。』

「真是谢谢你喔。」

我道完谢,樽见便稍做沉默。一段时间后,她接着说:

『我……问你。』

「嗯。」

『等我们都去完旅行回来……呃,要不要……再约出来见面?』

这似乎是樽见打这通电话的用意。我也有想到我们最近都没见到面。

我本来想说「好啊」。

但我感觉有人拉着我的袖子,说「不可以花心」。

把我绑在水底,不让我浮上水面。

……不可以是吗?或许真的不要这么做比较好。

可是我也无法吐出所有藏在心底的话,借此斩断一些东西。

所以——

「嗯。」

我不接着讲「好啊」,也不说「我考虑一下」。

这样的回答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很狡猾。

之后,这通电话就在很尴尬的气氛下结束。我看着结束通话后的手机画面,得知自己似乎只睡了几分钟。

我放下手机,环望周遭。

社妹整个人陷在黄色软垫里,趴着看电视。她在看的节目是都市面包店特辑,每次画面上出现面包,就大感惊艳地喊着「喔喔~」,不断上下踢腿。仔细一看,还发现所有的香蕉都成了桌上叠在一起的香蕉皮。而我妹正看着小水缸,观察里面的鱼。她真的很喜欢照顾各种生物。她也常把社妹当妹妹看待。我愣愣地看着看着,上半身又不知不觉弯了下来,额头就这么撞上桌子。

「唉……」

我叹了几口气,就好像在吐出气泡。

安达会允许我跟樽见见面吗?跟她说这件事,她绝对会生气。可是偷偷跟樽见见面,也会有些愧疚。我是没有要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但看在安达眼里,肯定会是无法装作没看见的大坏事。对安达来说,朋友跟情人都只要有一个就够了。

简单来说就是她超爱我。

这部分倒是无妨,不过——

「她的爱太沉重啦……」

她的爱完全能用船锚来形容。一个用来把我定在名为安达的大海,无法离开的锚。

应该在他人身上寻求自己缺乏的事物,还是要求对方也要有自己拥有的东西?

大概其中一种比较正直,比较纯真,又或者该说普遍吧。

我会再次跟樽见渐行渐远吗?即使跨越一个巨大的障碍,又会接连产生新的高墙。因为退去的浪潮,必然会再次来临。

人生充满险峻的道路。我忍不住想要自嘲,明明想办法克服了一堆险恶障碍,才有今天的我,可是我却完全没有长进。现在也总是在烦恼该采取什么行动才是对的。

我多少猜想得到答案,但根本搞不懂计算过程。

十年后的旧金山对于连十秒后的未来都无法预期的我来说,根本黯淡无光。

「果然是因为那个吧……」

其实我没资格对安达说三道四,因为我在这方面上也不够用功。

当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四处打转,想找到海獭的布偶。

我不理会我妹的抱怨,把整个柜子里的东西翻出来,巨细靡遗地检查每个角落。

我没有找到那个布偶。

过去的教育旅行没有多少回忆。我丝毫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实际上不适合用「回忆」这个词谈论它。就算是旅行这样的活动,在我脑海中也只剩下这样的印象,比旅行更没有记忆点的事情则大多从来没被我记在心上。我记得的只有当下那一天的耀眼程度,跟身体的沉重。

而现在,脑袋里却是一整天都开着一片广大花海。有股强烈到很呛鼻的花香味。里面开的都是红色、黄色等暖色系的花。花的香味与色彩的扰乱,催使时间快速流逝,使我的心灵总是带着焦急情绪奔走。

或许这些都是在错误时节绽放的花。各式各样的花朵无视于季节,遍布脑海。

不论是花很漂亮,还是那股花香有多么浓烈,都是我过去不曾得知的事实,让我陷入一段不短的困惑。但其实只要稍微停下脚步欣赏,就会发现这些花真的很美,会为心灵灌注一股柔和的力量,使人不禁沉醉在这股气味当中。

我渐渐开始了解,这就是叫作幸福的现象。

要跟岛村一起旅行了。光想到这件事,就会忍不住激动起来,或是陷入一阵慌乱。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可是又很坐立难安,一照镜子就能清楚看出脸上的表情是一团糟。

不过,也有些我不太能接受的事情。

可以的话,我希望这趟旅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是第一次一起旅行,就更应该不能有别人。

我因为这件事而闷闷不乐地走在前往打工地点的路上,途中我经过超市前面,发现有个很眼熟的人坐在那里。她摆着一张椅子,桌上放着水晶球……「啊。」是那个占卜师。她光明正大地把摊子摆在停车场前面。明明感觉根本没有征求地主同意,她却一点也不怕被抓包,悠悠哉哉地伸着懒腰。

占卜师在我还没平复讶异情绪时跟我四目相交,接着便起身用超夸张的动作朝我挥手。

「嘿老碰友<老朋友>,老碰友<老朋友>!」

谁跟你是朋友。我撇开视线,打算离开,她却跑到我正前方说「喂,你给我站住」,堵住我的去路。

竟然能跑得比脚踏车快,动作也太敏捷了。

「……有事吗?」

跟这名之前替我占卜的奇怪占卜师面对面,才发现她身高比我矮。

「感谢你今天也来莅临本店嘿,老碰友。」

「我没有莅临,也不是你朋友。」

「逆豪哇<你好啊>。」

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的占卜师把我拖到占卜摊位的座位上。虽然离上班还有段时间,不过我想拿打工当借口逃走。可是感觉这样她又会用很快的速度讲一大串直接帮我占卜,再要我付钱,简单来说,就是我逃不掉了。

她这次在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地点摆摊,但摆在桌上的水晶球跟装饰还是跟之前一模一样。

我觉得她这样做生意很无拘无束,可以说走就走。干脆弄一台摊车来摆摊还比较方便吧?

「那么。」

坐回座位上的占卜师,隔着水晶球对我窃笑。

「跟女朋友处得还顺利吗?」

她又用很直接的问法提问。听她用「女朋友」这个词形容,让我在桌下的双脚忍不住雀跃地摆动。

虽然有些害臊,但她确实是我的女朋友。我感觉内心充实无比。

秋天气息开始浓厚起来的风,轻轻搔过我的脸颊。

「很……很顺利。」

「喔~一帆风顺吗?」

「呃,嗯。」

「没有出问题?」

「没……没有。」

我些微举起拳头。

「也没有任何不开心的事情?完全没有?We get you~?」

她不断提出疑问,像是要问到把地面的土都挖开来一样执着。唔唔——我被逼得无法给出肯定回答。

「你一直问,反而会让我很不安耶。」

「好耶~毕竟客人没有觉得不安,我也做不了生意啊。」

真讨人厌的生意模式。还是该说是这个人很讨人厌?

不过她的语调跟态度听起来开心归开心,表情却没太大变化,惹人厌的感觉没有很重。

「真的没有半点烦恼吗?没有怎样吗?」

她再次跟我确认。看来不说「有」,就不会乖乖放我走。

有种被很难缠的人记住长相的感觉。

于是我只好找些事情给她占卜。

「……那,其实我过一阵子就要去教育旅行了。」

「喔~这个词听起来真美妙啊。」

占卜师拉起袖子,像是很高兴客人上钩了。

「帮我占卜一下我该准备什么才好。」

「包在我身上。」

占卜师意气风发地接受我的要求,把手移到没什么机会被用到的水晶球上。

她面有难色,同时我听到她小声碎念着「这种东西谁占卜得出来啊……」。

「圆喵~贺~啦~」

我不是因为听不清楚就随便翻译她的话,而是她真的念出这种咒语。她的声音像蒙古喉音唱法那样,听起来是两个声音。之前也看她在煎章鱼烧,这个占卜师还真是多才多艺。

「感应到了感应到了。」

「感应到什么?」

「注意别忘记带东西,幸运色是蓝色。」

占卜结果听起来很耳熟。

「好了,三千圆。」

迅速结束祈祷仪式的占卜师朝我伸出手。

「好贵。」

「因为我这里是很高级的店。」

「比之前还贵。」

「第一次有特别优惠价。」

「我没带钱包。」

「那,我以后就叫你海螺小姐了。」

「……你要那样叫也没关系。」

如果被这样叫就可以不用付钱,确实是很超值。

「总之,祝你这趟旅行玩得开心。」

「嗯……啊,可是是教育旅行,所以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去……我觉得旅行还是人少一点比较好。」

我现在才想起自己的烦恼。

「这样啊。再另外去一趟不就好了吗?」

「这次是第一次跟岛村一起旅行……所以我比较希望第一次是两个人单独去……」

第一次的旅行绝对是只有我们两个比较好。第一次竟然是团体旅行。而且还是学校安排的活动。

是很容易分心,难以集中注意力的环境。

我认为那会让我跟岛村值得纪念的旅程、回忆和经验化成杂乱的碎片。大多事情还是第一次体验时最能留下深刻印象。而那份印象会影响下一次,甚至后续几次的体验。就算耗费大量时间跟经验累积,也很难抹除第一次体验时得到的观感。

凡事都是第一次最关键。

而我的第一次,就应该是「岛村」。

我是这么认为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占卜师说着,大动作点了点头。

「这家伙有够难搞耶。」

她马上转头不知道碎碎念了什么。我总觉得是在说我坏话。

「既然这样,那你们两个就在教育旅行之前,先去旅行一趟不就好了吗?」

占卜师拉下刚才拉起的袖子,以听来有些嫌麻烦的语气说道。

「喔喔……」

听她提出很简单的解决方法,本来应该要觉得很感动。但是,我却觉得很沮丧。

「可是,我之前邀她一起去旅行就被拒绝了……」

「这样啊……你怎么邀她的?」

「我说现在就去旅行。」

「那当然会拒绝啊……」占卜师闭上双眼。她先是大吐一口气,才露出面对客人用的微笑。

「你至少也该约在星期六才对,这方面的考量很重要的。」

「……啊。」

我太急了,那时候是平日。岛村个性挺正经的,我这样说,她当然不会答应。脑袋一沸腾起来就会不受控地采取行动,可能算是我的坏习惯。

「反正,既然都决定要约了,就不必着急。毕竟人类只要有十小时,就能从东京飞到旧金山。」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到旧金山?感觉好像真的被她看穿心思,吓了我一跳。

「付诸行动吧,女高中生!」

她伸出握拳的手。然后张开手,把手心朝上。

「三千圆。」

「就说我没有带钱包了。」

我站起身,没有钱就是没有钱。占卜师脸上挂着微笑,挥手目送我离去。

「拜拜~海螺小姐~」

别那样叫。我不理会她,直接离开。

不过,占卜师的建议确实值得参考。

她说的很有道理。

只要先去旅行就好了。

那样就能心平气和面对教育旅行的到来。

我端坐在床上,发出「嗯、嗯」的声音深思。要现在约约看吗?要吗?我犹豫不决,手在手机前面来来去去。岛村会不会觉得很麻烦?

可是要是把我想先去旅行的心情全部解释清楚,搞不好会因为讲太久被嫌烦。

如果她问我为什么要去旅行,该怎么办?我无法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仔细想想,我从来没办法在跟岛村有关的事情上冷静下来。从某一刻开始,这种状态就一直持续着。象征着这种状态的,大概就是开在心里的那些花朵吧。

最后,我还是没头没脑地直接寄邮件给她。

『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邮件寄出去之后,才想到用邮件问她旅行的事情就好了。

可是我也想听听岛村的声音,没关系。

过没多久,岛村不是回复邮件,而是打电话过来。我马上接起电话。

『来了来了,有什么事?』

听到手机传来岛村一如往常的声音,就松了口气。

感觉像是爬过一道墙后,确定墙壁另一头确实是自己熟悉的景象。

我深刻体会到岛村身边是我应该存在的地方,是我的归属,也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刺鼻花香包覆了我的鼻子。

「我……我问你。」

『嗯、嗯。』

「这个星期六,要不要……去旅行?」

「要记得买礼物回来喔。要买棒呆了的礼物。」

「你有乖乖的,我就买。」

教育旅行出发当天早上,我在还没换掉睡衣的妹妹目送下,穿上鞋子。

我妹还没把头发绑起来,头的侧边就已经有撮头发翘起来了。

「不要因为我不在,就寂寞到哭出来喔。」

「才不会咧。我踢。」

「呀!」

我妹踢了我的屁股。

「看我怎么回敬你。」

我跟被压着太阳穴,不断踢腿的我妹玩了一下,才放开她。

而大概是这样玩,也让她整个清醒了。

「啊,是说小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妹摸着眼睛旁边,转头确认周遭说。

「我刚才好像是有在厨房看到她啦。」

「真的很容易在厨房碰到她耶……」

都是因为你随便拿东西喂她……最先喂她的好像是我。

我朝妹妹挥挥手,离开家门。仿佛夏日余烬的微微热气随即迎面而来。

十月的早晨会在有些朦胧的蓝天之中开始。云变得细碎,相互交错,让我得知周围风景比气温抢先进入了秋天。对面房子一开始在大片阴影下显得昏暗,随着太阳升起,窗户也亮起光芒。

我用眼睛跟鼻子感受那道光线与那份空气,感觉身体里窜出一股热。

平时这种日子安达可能会到我家来接我,不过今天我得独自出发。

眼前只见由天上运行的星星呈现的小小风景。

我重新背好包包。

「好,走吧。」

我像是在对人宣告似的说出这番话,前往学校。

在那里等着我的,是我有些教人伤脑筋的女朋友。

游览车已经在学校校舍前面等了。我们要搭这些游览车到车站,再转乘一次,才能到机场。这里不是能搭一班电车就到机场的方便地区。

我看着游览车印在车身侧边的本地吉祥物,朝热闹的地方走去。已经有不少同学聚在一起聊天了。也有看到日野跟永藤的身影。

「嗨村儿~」

日野亲昵地用几乎不留原貌的昵称呼唤我。

「岛早安。」

永藤的叫法意外普通。随后她打了个大呵欠,拿下眼镜。

「这家伙在睡前整理行李弄了三次,搞得睡觉时间也变少了。」

「哈哈哈……」

我笑归笑,却也没资格说别人。

「幸好我在日野家过夜,才没有迟到。」

哈哈哈——永藤洋洋得意地笑了出来。日野则说着「我告诉你」,眯起双眼仰望永藤。

「怎么样?」

「我其实很不喜欢让你来我家过夜。可是你又自作主张跑过来。」

「为啥米不喜欢?」

「这关系到很多事情啦,很多事情。」

日野不多做说明,左右摆了摆手。永藤盯着日野的脸,嚷着「为啥米?为啥米?」

我想起母亲在安达来家里过夜时的态度,大概猜得出她不喜欢让永藤到家里住的理由。

「岛岛的行李好多喔。你很期待这次旅行吗?」

岛变多了。

「也不是说很期待,只是觉得很多东西都需要带一下,就不知不觉带了一大堆……」

「啊,安达儿在那边耶。」

日野特地告诉我这件事。我往她指着的方向看,看见了安达的背影跟背包。

而她身旁当然没有任何人,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嗯,谢了。」

「再见~岛岛岛。」

别变更多啦。

我对日野道谢,往安达那里走去。我听到后头依然传出「为啥米?为啥米?」的声音。

我靠近安达。她好像有发现我来了,但没有满面笑容地往我跑过来。

其实我们之间有点不太愉快……有发生了一点事情。

也不晓得安达在想什么,说想要在教育旅行之前去一趟只有我们两个的旅行。我当然拒绝了,结果她好像不太开心,有点闹脾气。安达的思维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早。」

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她打招呼。

「嗯……」

她僵起肩膀,用微小的反应回应我。看来她还在不开心。

这孩子真教人伤脑筋啊——我不禁苦笑。她的反应跟我妹闹脾气时很像,既然很像,那应该能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过一段时间后,我们照老师的指示搭上游览车。座位除了同组的人要坐在一起以外,没有任何限制,所以我跟安达当然是一起坐。我们坐的位置刚好在车子后轮的正上方。

游览车发动引擎后,我往走道另一端的隔壁座位偷瞄一眼。反正对方大概也不怎么会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保持面向前方的状态,握起安达的手。

我在握住她的手之前不小心先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不过我并不是在性骚扰。

安达柔嫩的手跳了一下。我用掌心包住她的手,笑说:

「难得出来旅行,开心点嘛。」

毕竟我们是高中生,这次也是最后一次教育旅行。没有下一次了。而这趟旅行很可能会是众多平凡回忆被埋没在记忆深处时,依然能够永生难忘的一段经历。

安达倒抽一口气,然后,回握我的手。

「就算无法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现在也先把那些事情放在一边吧。等这趟旅行结束,再继续烦恼,继续闹脾气,继续吵架……好吗?」

说着,才想到我们两个都不是那种想法能说变就变的人。

我对安达的个性熟悉到至少能了解这一点。

「不好的话,我想想……我就笑笑地盯着你看,看到你开心为止。」

我选择应该对安达最有效的攻击方式。我不理会安达听我这么讲以后就讶异得睁大了眼睛,持续挂着微笑凝视她。这让安达一如我预期的眼神游移,脸颊发红,不久我就放松下来,露出自然的微笑。啊,真可爱——但我冒出这种想法的时间只有一瞬间。

「那个……抱歉。」

安达显得有些沮丧。似乎是在反省自己对我闹脾气。

「哈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反正这趟旅行才刚开始。」

还来得及喔——我笑说。

听我这么说完,安达又再一次露出害臊的笑容。

于是,教育旅行就这么启程了。目的地是北九州。

高中二年级的初秋,我将会第一次拉近与这片天空的距离。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来机场。

路上,我也像个乡巴佬一样四处张望。

搭上飞机后,心神不定的情况更是一口气加剧。

坐上飞机上的椅子一阵子后,机内渐渐变得很吵。四周传来的巨响让我有些不安,心想「咦?这样没问题吗?不会爆炸吧?」。这种声音听起来像是把空气划成碎片,是一种很细长、尖锐的声音。接着,飞机开始动了起来。

我的头也随着飞机的移动晃来晃去。

外头的景色开始摇晃,飞机顺着跑道转向。我小声发出类似哀号的「喔喔喔」叫声时,声音又变得更巨大,飞机也往前移动。前进的力道让我的背部用力压在椅背上。巨大声响聚合起来,往后方远去,同时身体跟机舱角度变得倾斜。

飞机起飞。

感觉好像整个座位都要飞起来了,害我下意识咬紧牙根。

景色呈倾斜状态,飞机顺着肉眼看不见的上坡往上飞升。

我座位底下的脚浮在半空中。

飞机掀起名为重力的帘幕,飞上天空。

等我整个掌心都是手汗的时候,耳边传来飞机已经进入稳定飞行状态的广播,但我还是很怀疑是不是真的,忍不住到处张望。巨响没有消失,飞机里又窄,有很多难以适应的状况。当我一直冷静不下来时,换安达主动牵起我的手,跟在游览车上时相反。我刚才是偷偷摸摸的,安达则是光明正大地直接握住我的手。这种小动作上也看得出我们之间的心态差异呢——我心里冒出奇怪的感慨。也心想会不会因为手汗暴露一些事情。

我想要跟她说点什么。不过,安达似乎正在专心享受跟我牵手的情境。看到她脸朝正前方,眼神平静的模样,我就闭上了本来打算开口说话的嘴巴。

我重新在位子上坐好,转头面向前方。

心脏跟手腕的脉搏声,大得不输飞机产生的声音。

我们在遥远的天上,牵着彼此的手。

想到这里,就有种有些害臊的奇妙情绪涌上心头。

我在飞机降落的途中看着窗外北九州的市景跟山色,虽然接近那幅景象的过程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过飞机最终还是平安降落在机场。着陆后继续前进产生的声音一样刺耳,身体感受到的强烈重力也让我胆战心惊。看来要在这颗星球上飞行,果然是件非常大费周章的事情。

鸟这种生物真厉害,太厉害了。

下飞机以后,我有一段时间都是跟着人群走。耳朵塞住的感觉在途中好了。耳朵一恢复正常,各种声响就立刻传进本来塞住的耳中。前面跟后面同学嘈杂的讲话声最为明显,弄得我头昏脑胀。

「明明在梦里面飞的时候轻飘飘的……」

「嗯?」

「没事。」

就算只是小声讲话,也会被安达听到,真是一刻都不得大意……大意?跟女朋友讲话也要处于紧绷状态的话,要什么时候才有办法喘口气?可是又想让亲昵的人看见自己可靠的模样,想让对方对自己抱持好感,所以反而会更紧绷吗?感觉会把自己累到肩颈僵硬。

恋爱好难啊。

在机场里走一大段路到底下的机场大厅,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在大厅分成各个小组,等待接下来的指示。想去厕所的人则是把行李交给朋友看管,往厕所方向跑去。

我看到远处有穿着制服的一群人在走动。原来也有学校的教育旅行时间跟地点跟我们一样啊——我如此心想,目送穿着绿色制服的人群离开。我们那里的农业高中制服也是绿色的,不过他们的颜色比农业高中的还要更暗一点。

我到处东张西望。明明这里离平常的生活圈很远,味道跟气氛却没有很新奇。耳边听见的也尽是日文,而且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很热,外头天气也是大晴天。

我以为旅行会有些焕然一新的体验,所以有一点失望。

「安达你不用去厕所吗?」

「嗯……」

本来要点头回应我的安达噘起嘴唇。

「你……你把我当小孩子吗?」

「没有啦~我没那个意思。」

我以开朗语气回答,重新背好包包。

这时传来「啾唔」的声音。

「……………………………………」

我的背后开始冒汗。

「岛村?」

我当场跳了两三下。

「咕耶~」包包里果然传出一阵完全没有紧张感的朦胧叫声。

汗水的领地扩大到额头来了。

「抱歉,等我一下。」

我跟小组成员知会一声,打算找个隐密的地方。不过,却有阵脚步声紧跟着我不放。

转过头,就发现是安达低着头跟了过来。她这副模样让我联想到雏鸟。

「安达你也先等我一下。」

「咦?为什么?」

「一下下就好了~」

我摸摸安达的头,接着她把头靠过来,像是要我多摸几下。

我摸我摸。

安达扭着下嘴唇,细心享受这个时刻。

「……我摸。」

手开始变热了。

不行,这样下去会摸个没完没了。

手一移开,安达就稍稍挺起左右肩膀。她本来似乎是像抓飞虫那样,反射性地想抓住我的手。像这样正面相望,就会注意到彼此的身高差距。

……唔唔。感觉这一年来,身高差距反而更大了。

「安达,我希望你有时候也可以乖乖听我的话。」

我刻意表现出温柔的语气。随后,安达不晓得是不是误以为我暗指她耍任性。

她原本开心到松懈下来的神情瞬间出现变化,变得有些僵硬。

「对不起,那个,我不是在耍任性,只是……不太想跟你分开……」

先是一阵手足无措,接着扭起身子——安达的反应急遽转变。

「呃,也没那么严重啦。」

我说真的。我举手示意要暂时离开,连忙走到一旁。安达则是待在原地,目送我离去。让安达看到好像也……不对,感觉事情会弄得意外麻烦——我改变了心意。

「好了。」

我走到手扶梯后面,避开他人的视线放下包包。我注意着周遭状况,下定决心打开包包,就看到一颗水蓝色的头。

「……………………………………」

仿佛一只小动物从巢穴探头出来。

「早安啊。」

我心里觉得「不可能吧」跟「唔哇,果然是她」的两种矛盾心情弄得我很混乱。心里刮过一阵带着沙砾的暴风。当我被社妹弄得哑口无言时,她开始四处张望,观察周遭。

「这里是哪里?」

怎么是你问我啊?我差点开口叹道。我才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好不好。

「这里是机场,应该说是我们旅行的目的地。」

「喔~喔~」

我马上就听出她附和得很敷衍。

「不说这个了,呃,首先……对。你为什么会在包包里面?」

虽然问都问了,但最先问的是这个问题真的好吗?

人还在包包里的社妹语气轻松地说:「关于这个嘛——」

「因为今天早上去你家玩,看到有包包放在旁边。」

「嗯。」

「不小心就跑进去了。」

「不小心是怎样?」

「然后不小心睡着。」

「不小心。」

「等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喊着「哇~」,开心地举起双手。

没有被行李检查抓出来也太神奇了。不过,光是她有办法躲进也不算大的背包里,就已经不是用神奇形容就能了事的怪事了。明明包包里还有放其他东西。

仔细去想这件事情会很恐怖,于是我决定睁只眼闭只眼。

「又不能叫你滚回去,带着你走也很奇怪……你要进包包里面吗?」

「就这么办吧。」

没有任何质疑就接受我这份提议的社妹怪归怪,但想出这个主意的我也差不了多少。

「记得不要随便探头出来。」

「啊,这你不用担心。你不叫我,我就会一直睡觉。」

呵呵呵——只有头露在包包外面的家伙发出笑声,态度非常心平气和。

我有些羡慕她有办法这么悠哉。

「请当作我是你豆子吧。」

「那我可以让你戴口塞吗?」(注:此指漫画《鬼灭之刃》的女主角「灶门你豆子」在变成鬼后避免冲动咬人而咬着竹子,且能变小躲在哥哥炭治郎背后的箱子中)

我把包包背起来,却轻得不像里面有装人。这样就算要背着她走路,也不会造成我身体上的负担。虽然感觉会造成一些心灵层面上的负担。

「你不吃饭没关系吗?」

我姑且担心一下。她要是在我的包包里变成人干,我也很困扰。

「安啦。」

「好过气的讲法。」

「不过如果给我水果吃,我会很开心喔。」

「好啦、好啦,我考虑。」

要是被人看到,会不会被误以为我绑架小孩?我没有自信能解释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我一回来,安达就靠到我旁边。她黏过来的感觉很像磁铁。而我虽然跟同个小组的大家一起行动,却也是分成两人跟三人的小圈圈。主要是因为安达在我们之间建立起一道墙。

她们好心邀我们同组还保持距离是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我们的交友关系就是这样,没办法。我觉得安达大概无法跟她们好好相处。但以安达的个性来说,这样算处得很好了,所以其实只要改变思考的角度,就会有不同看法,让我只好感叹这件事情实在很复杂。

机场内的空气闻起来跟家乡的几乎一模一样。有些厚实的热气让鼻子变得干燥。如果是去国外,市景跟气温的差异会大到让我感觉身处新天地吗?

日野应该体验过那种感觉很多次了吧。

即使彼此年龄相同,活过相同长度的时光,走过的路却也有相当大的不同。

不过,我的经历也很宝贵,不是很想跟别人交换人生就是了。

我花了些无谓的时间思考这些,不过我不讨厌走到机场外之后,沐浴在斜射阳光下的感觉。阳光总是会给人有某些事情即将展开的印象。

之后又再次搭上游览车,坐了很长一段距离。我脑袋里只有断断续续,似乎是看着路上风景时好几次昏睡过去的记忆。游览车比飞机上好睡很多呢。我微微转过头,发现安达正驼着背看手机。

她专心看着手机看到出神,让我好奇地偷看到底是什么,就发现手机画面里是我。

手机的待机画面是睡着的我。

是我靠在游览车窗边睡觉的模样。

我心想自己睡着的表情真是毫无戒心,也有些羡慕睡着时眼角跟嘴角放松的感觉。虽然是自己的脸,可是醒着的时候,我没办法露出这么松懈的神情。还有,我好像没有流口水,太好了。

据母亲的说法,我睡觉似乎很会流一大堆口水。

「人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睡脸呢。」

我一出声,安达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她连忙转头看我,头发也跟着她的动作晃动。

她的额头已经马上流出冷汗,很容易看出她非常慌张。

「你这是在偷拍我吗?小樱妹妹。」

这牵涉到肖像权喔——我虽然不太懂那是什么,还是拿出来说。

安达猛烈摇头。她的头发不断打到她自己的鼻子跟脸颊,感觉很痛。

因为很有趣,我就默默看着她,不久安达也放弃挣扎,垂下头来。

「对不起。」

「没有啦,我也不介意。」

我的睡脸大概就是可爱到她会想拿来当待机画面吧……是吗?

「你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很好奇她究竟在想什么,才会记录下别人的睡脸。安达身体往后仰,像是在表达「咦……你居然要问这个?」。看来她当下想的是一些被别人问到会很难回答的事情。会是在想什么?好期待她的回答。

我希望她可以在游览车抵达目的地之前告诉我。我看了窗外一眼,如此心想。

安达握拳的双手依旧放在大腿上,小声回答:

「我……我在想……你好漂亮。」

她不只是嘴巴在颤抖,连耳朵边缘都在抖。真灵巧的耳朵。

「漂亮?我吗?」

安达迅速点了点头好几次。

「很少有人这样说我耶。」

如果是「可爱」,樽见倒是有说过几次。我想起樽见。

难得修复的某种东西,又渐渐毁坏。

这件事会严重打乱我的心思,会想闭上双眼。

「那……或许是件……好事。」

安达小声说道。我一开始没有搞懂她这份意见是针对哪件事情。

不过我想到人不可能读心,才知道她是指什么。

「哪里好啦?」

知道别人不会被称赞还很高兴,安达心里是住了一只魔鬼吗?

「……因为岛村很漂亮的话,搞不好会有其他人黏上来。」

她说着这番话,用湿润的双眼扬起视线窥探我的脸。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咦,那所以我还是不漂亮吗?好过分。

「啊,你真的很漂亮!没有人这样说你,大概是……不敢说……之类的?」

「啊~没关系啦,你不用特地安慰我。」

我觉得安达长得比较漂亮就是了。不过安达感觉被其他人这么说,也不会高兴。但由我来说的话,可能马上就会整张脸红通通的,唔~她还真爱我耶——我暗自感到害臊。

就是因为她心里有这种喜欢,而且关于我的什么事情都喜欢,才会拍照吧。

……嗯……照片啊。

「我也要拍,你可以先睡一下吗?」

「咦!」

我强人所难的要求吓到了安达。不过,她还是把我的话当真,闭上眼睛。我明明是半开玩笑的,安达真听话。她闭上眼,皱起眉间。她一定正集中精神命令自己入睡。要是那样真的有催眠效果就太厉害了,于是我一手拿着手机,在一旁观察。

如果真的睡着,安达的外号就叫○雄了。

不久,一直唔唔叫着的安达张开眼皮,转头看向我。

「抱歉,我睡不着。」

「我想也是啦~」

安达放弃挑战的模样太有趣,我忍不住拍拍她的肩说:

「那,就让我拍一张你的笑容吧。」

「咦!」

她对于一样强人所难的要求做出一样的反应。这次的要求不算完全办不到吧?

我把手机就定位。

「麻烦你笑一下喽。」

「咦,啊……嗯。」

经过我催促后,安达她……似乎在笑。

她睁大眼睛,眼角有一点点紧绷。嘴角则像她平时畏缩的样子,不太敢勾出一道笑容。鼻尖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地左右移动,再要她比YA的话,整个场面会变得很像在威胁人。安达的笑容用上很多复杂技巧。

当我在烦恼这能不能算安达最灿烂的笑容时,她的额头已经开始冒出冷汗。

「感觉很像不想笑又硬要笑……」

是没错啦。

「安达你很不会笑呢。」

虽然常常会在不经意看她一眼的时候,发现她露出傻笑。明明那种时候就笑得很可爱。被我说不擅长笑的安达努力改善自己的笑容,扭着下唇;眼睛则不晓得是不是已经放弃挣扎而闭了起来,还是乱了方寸,表情变得更不协调了。她最后抬起下巴,嘴巴朝着奇怪的方向,但我很中意这种大概丝毫称不上笑容,总的来说「扭曲得很好笑」的表情,就这么拍下来留念了。安达听到拍照的声音后,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啊……我……我有笑成功吗?」

「没有,不太成功。」

不过我笑了。脸颊依然有些泛红的安达开口问:

「什么意思?」

「别在意、别在意~」

我确认照片拍得如何。照片拍下的安达跟我亲眼看见的丝毫不差。这年头的相机功能真优秀。晚点再把这张照片设定成待机画面,就会变成我们两个都出现在彼此的手机画面上。

喔喔,这样挺像女朋友跟女朋友之间会做的事情。

「那个!岛村!」

「怎么了?」

拿走手机后,我又再次看见安达。而且脸很红。

「虽然我很不会笑,可是跟岛村相处起来真的很开心,有时候心脏会跳得很快,或是不知所措,呃……可是我希望,可以让你确切感受到我的心情。」

安达眼睛跟嘴巴的动作感觉很慌,但依然传达出她的想法。

前后说的话有些对不上的混乱发言。这彻底表现了安达的个性。

而我直接接收了安达这段感觉会提高车内气温的一番话。

安达大概完全没考虑到可能会被周围的人听见。

「呃,这个嘛,谢谢你。」

我有些害臊。安达脸上的红晕也迟迟无法消散。

我也不多做顾虑,无视周遭人可能会有什么想法,会发现搭车的路程其实也挺开心的。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站在海上。

我手臂搭在邮轮的扶手上,闭上眼,就更能体会到身体随着海浪摇荡。轻拂耳边的风也感觉多了点寒意跟强度。我任凭搅乱眼底那片黑暗的某种东西摆布,却不会感到任何不安。

「你很困吗?」

一旁有人说出一点也不梦幻的话。觉得有些扫兴的我睁开眼,转头看往旁边。

站在旁边的安达手压被风吹动的头发,用她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安达整体上会给人成熟的印象,不过举手投足间又会流露稚气。

尤其她看着我的那双圆圆大眼中,有某种跟我妹一样的感觉。

「你真不解风情耶,安达小妹妹。」

你要像这样、这样——我张开双手,努力想让她了解到这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特地拉长前往下个目的地路程的邮轮之旅、同学们的喧闹声、没有任何掩蔽物的大海、感觉很大的船(好像也没有很大)的甲板、环绕四周的白色与蓝色。

在我化身点缀这种世界的微小存在之一,感受周遭变化的时候,说我看起来很困实在太扫兴了。就算早起导致我的脸上还留有少许睡意,还在海水影响下化开,慢慢渗进脸里,扫兴的事情就是很扫兴。

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是说真话最好。

「啊,呃……你刚才在沉淀心情?」

安达想出听起来满识趣的说法,没有仔细想清楚跟确认说得正不正确,就说出口。

「嗯,我大白天的就在沉淀心情了。」(注:此处「沉淀心情」日文中音近「黄昏」)

旅行真的很神奇,居然有办法做这种事情。

我从扶手边缘往下看,可以看见纯白的船身正划开海洋。飞溅的水花有时溅得很高,轻轻沾湿我们的脸颊。随后而来的刺鼻咸味深入鼻腔深处,这就是海水的味道吗?

「总算有在旅行的感觉了。」

我对旅行的印象,似乎有很大部分来自船跟海。

我心里甚至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己家。

其他同学把船员在上船后发的小点心,丢向群聚的海鸥。不晓得这些海鸥是不是养来做观光用途,已经习惯喂食了,它们都很精准地接住丢到空中的点心,没有漏接。看着这幅景象,我心想社妹应该也能这样玩。虽然有被叮咛这是快要到期的点心,不要拿来吃,所以也不能喂给她吃。

海鸥有时跟我们的距离会近到几乎近在眼前,突然有海鸥从身旁飞过去会忍不住僵直身体。要是我的反应太大,海鸥也会有点被吓到,逃去其他地方。

「你喜欢搭船?」

「这是我第一次搭船。」

不过我觉得搭船跟我的波长很合。因为是船,是大海,所以「波」长很合……好像讲得不是很好。

我决定话不要讲得太满。

「希望过阵子还有机会搭船。」

我这份希望只是像气球一样灌气胀大,没有具体目标。

「那我们就制造机会去搭船吧。」

那颗气球被安达用力抓住,拿到我面前。

安达的话语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破绽,也正因如此显得坚不可摧。

「说的也是。」

回应的同时,我再次把上半身倚靠在扶手上,凝视船头方向的景色。

整体而言应该只属于极小部分的海景,对我个人来说却是宽阔无际。

能够看见眼前的每一个角落,却什么都看不见。

我感觉就像独自漂浮在这样的世界之中。

稍强的风中所带的寒意,让我不禁颤抖。

下船经过一小段路后,就到了我也听过名字的一座公园。虽然它的正式名称不是公园,是个有神社、漂亮的流水景观等许多必看之处的有名景点,但我们来这不是为了这些景点,只是要来吃午餐。一楼是卖当地名产,二楼是餐厅。我们爬上楼,各个小组接连坐到餐厅替我们准备的长桌前。我坐在边缘的位子,而安达当然选择坐在我旁边。我没来由地用手指梳起安达的刘海,她就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我。

「没什么。」

「这样我会很在意……」

我觉得她很像黏人的中型犬这件事得要保密。

我把放着社妹的包包放在椅子旁边。我姑且有用很轻的力道放。

没有听到「咕耶~」或「叽耶~」之类的声音。

午餐的餐点是荞麦面跟马肉涮涮锅。这是我第一次吃马肉。今天有很多人生中的第一次,以旅行来说是很不错的一段体验。我用筷子夹起摆在盘上的肉,为肉的薄度感到惊艳。大概比一般的人情味还要淡薄。

我把肉夹在面前观察,这时候安达对我说:

「原来你喜欢吃这个吗?」

「没有,我以前没吃过。」

「啊,我也是。」

安达露出开心的笑容。一般会高兴这个吗?我心中差点冒出这样的疑问。

看来只要是跟我一起,什么事情都会让她很开心。

安达喜欢跟自己一样的人吗?……不,应该不太可能。

感觉她反而不喜欢自己。

也就是说,安达跟我并不像。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询问想法不同的人的意见。总觉得很矛盾。

我一边想着有些复杂的问题,一边吸着荞麦面。残留粉末口感的面经过喉咙的感觉实在是一大享受。涮好的马肉味道也不会很清淡。我咬了几口,才发现自已没有沾酱。

安达也脸色平静地小口吃着荞麦面。我无法想象安达说「这个好好吃,超好吃!」的模样。我观察了她一下,她马上就发现我在看她,也转过来看我。

她充满好奇的眼神,在等待我的反应。

真可爱。

「没怎样啊。」

「就说这样我会很在意了……」

甜点附有两块切好的苹果。她会吃吗?我用筷子把苹果夹到包包旁边,还没打开包包,就有个很像是白皙手臂的东西迅速伸出来。被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走了。有够恐怖。仔细听,还会听到包包里面传来咬苹果的清脆声响,跟「好吃~」的声音。现在还是觉得有点恐怖。我再拿另一块苹果过来,马上又被她的快手收走。

应该没被人看到吧?我有些紧张。

我感觉得到自己虽然故作镇定,脸颊肌肉还是不禁僵硬起来。

随后我不经意看了看四周,跟坐在跟我们隔一张桌子那一桌的永藤对上眼。

「啊。」

永藤戴上原本摘下的眼镜。这让她外表上的聪明度增加了三成。她拿着荞麦面离开座位,过来我们这里。为什么要带着面?永藤的独有的作风不会因为有戴眼镜就出现变化。

永藤绕了一大圈,来到我背后。我抬头看着她的荞麦面跟胸部。像这样在跟平时完全不同的极近距离下看,就觉得很壮观。好像在仰望着随时会坠落的星星。

……她胸前的隆起是这么具有诗意的东西吗?

「唔~」

她俯视我的包包。看来全被她看见了。

「小岛岛,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

咦~你在说什么啊~?

没有啦,是你看错了。

永藤你一直都很有趣啊。

我临时想出三种可以选择的回答。

不过真正该考虑的,是对方是永藤这一点。

「有吗?」

「有的话就好玩了。」

不好玩。

「永藤,你的裸视视力是多少?」

「两边都是0·1。」

她慵懒地比着「YA~」的胜利手势。

「你这样的视力看到的东西能相信吗?」

「嗯,完全不能。」

她好像认同我的说法了。不愧是永藤,搞不懂在想什么。

永藤说着「再会了」离开。手上还拿着荞麦面。

我听到日野在永藤回到座位后,问她:「你在干么?」

「刚才是在干么?」

安达也问我类似的问题。我困惑表示:「我也不知道。」

「毕竟莫名其妙就是永藤独一无二的特色。」

我决定用这个借口解释。或许该庆幸看到的人是永藤。

我偷瞄包包一眼。她没有探头出来,太好了。

也听不到咬苹果的清脆声响了。

「小岛岛……」

安达停下筷子,小声碎念。跟吃完荞麦面之后的嘴巴里面一样干。(注:此处「碎念」跟「干」同音)

「岛……岛岛……同学。」

她转过头来,用有些僵硬的神情在叫我?的样子。

「听起来好像斑马。」(注:日文中「岛岛」音近「斑马」)

「嗯……」

安达实际讲出来以后,似乎也没有觉得很顺口。

被当成斑马的我只要叫几声回应就好了吗?……不过斑马会叫吗?

我朦胧回想起自己曾亲眼见过斑马。

我有跟家人一起去过动物园。是我妹才两岁还三岁的时候。所以我妹可能不记得了。当时我很喜欢野鸟专区,在那里听鸟鸣。

刚学会说话的我妹,则是一个个重复母亲指着的动物的名字。

我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最终却还是没有浮现跟斑马有关的回忆。

这斑马也太神秘了。

我先不管这件事,对安达问:

「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一块苹果吗?」

「咦,嗯。」

我明明说要一个,她却把两块苹果连着盘子一起拿给我。算了,无所谓。我接过盘子,在安达移开视线的那一瞬间把苹果拿到包包旁边。苹果被用超高手速拿走了。我可能目击到了不得了的景象——我心里隐约冒出这种想法。

「谢谢。」

我把盘子还给安达,接着她疑惑地睁大了双眼。

「咦?你已经吃完了吗?」

「嘿嘿。」

我听着耳边传来的清脆咀嚼声,笑着回应她的疑问。

在公园吃完午餐之后,我们真的几乎没有参观景点就搭上游览车,开始一趟地狱巡礼。真的就叫这个名字。车子没有停下来让我们下车,而是以单纯开车经过景点的方式参观。途中有个地方有很多鳄鱼,那里最引起我的兴趣。

「岛村你喜欢动物吗?」

大概是因为我一直在看鳄鱼,安达开口问了我这个问题。

「是啊。搞不好算满喜欢的。」

我回想起动物园跟小刚,表示肯定。

「……………………………………」

「岛村?」

我有点烦恼这样讲完再补充说明「也喜欢安达」,会算是很失礼吗?

在地狱观光一轮以后,我们便前往第一天住的旅馆。才来到旅馆前面,就可以清楚闻到硫磺味。闻不习惯会觉得臭的这种味道不只在旅馆内,连被带到每个小组各自的房间后,也依然闻得到。温泉景点都是这样子吗?

室内是和室构造,榻榻米跟墙壁都呈现泛黄。看来这里的日照状况很不错。电灯灯光没有很亮,使天花板角落有些昏暗。在这很有年代感的房间当中,唯有全新的电视显得格格不入。

桑乔她们三个不晓得是不是走累了,放完行李就在休息了。我把包包放在跟她们三个反方向的位置。要拿包包里面的东西的时候该怎么办?很普通地把手伸进去会怎么样?唔……先要她出去一下?或者叫社妹帮我拿就好了。我没有放过安达离开我旁边的瞬间,对着包包说:

「可以帮我拿要换穿的衣服吗?」

很像手的白色物体神速拿出放在包包里的东西。我要她拿的衣服都出来了。教育旅行的导览手册也顺便被拿出来了。这看起来像要换的衣服吗?是要穿在哪里?

「这个收起来。」

我要她收回去,导览手册马上就被吸进了包包。

这还满方便的……算方便吗?无论如何,看来她要拿东西出来似乎不会花费太多力气。

要是旅馆的晚餐有水果或点心,就偷偷拿回来吧。

「岛村?」

安达对跟开心跟包包说话的我问道。

「你把衣服也拿出来了,是要换了吗?」

「啊~呃~想说整理一下。」

我连忙整理好衣服。之后抬头看着安达,用傻笑敷衍过去。

「怎……怎么了?」

「在想你心情好像好很多了。」

明明安达出发之前还在不开心,现在却已经一如往常了。

听到我这么说的安达,脚开始扭动起来。她落在我身上的影子也跟着舞动。

「都……都是因为……岛村你……」

安达闹起别扭。看来她原本的不满还没彻底消散。不过我完全不能理解到底有什么好坚持的。就算要她解释,我大概也只能一知半解。

安达的价值观有时候很莫名其妙。但或许就是有这种令人费解的部分,才反而有她的魅力在。

「虽然不会马上去,不过以后找个机会就我们两个去旅行吧。」

「你说以后,是什么时候?」

她吐槽得像小朋友很疑惑大人会不会遵守口头约定。问到这么详细,我也很伤脑筋。

「唔~等我们从学校毕业之后?」

我说出没有确切时间的预定行程,发现安达的眼神在抱怨太久了。

「呃,老实说我也没有钱可以旅行。要存到那么多钱,应该也要等到毕业之后吧。」

我说完不能马上旅行的理由后,安达就一副已经等待这一刻到来很久似的捂着胸口,强调:

「我可以帮忙出钱!」

关于安达同学的小知识。安达有在打工。虽然她的个性很难说得上具有社交性。

「这……嗯,嗯~这样也不太好。」

这样我不就像抱着有经济能力的女友大腿乱花钱的恶棍吗?

实际上,如果我要安达买一堆东西送我,她很可能几乎都会买回来。

你真该庆幸我不是那么胆大包天的恶棍啊,安达。

「可是我的存款也没地方花。」

没地方花就继续存着吧。毕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需要花钱。不过以安达的角度来说, 现在好像就是那个花钱的时候。

「唔……那,我也去打工好了。」

「岛村你要打工?」

我笑着回答「嗯」。

「我想要我们两个一起出钱旅行。我猜那样会比较开心。」

大多事情都是不要单方面付出比较好。

安达大概是赞同我的说法,眼神雀跃地点点头。

毕竟考虑到安达的个性,她当然会想要就我们两个单独去旅行。

在这座昏暗房间中,好像唯有安达散发着光芒。

就在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感觉会勾起指头立约定的时候,我才终于注意到其他三人的视线放在我们身上。

啊。

我忘记她们也在了。

我刚才讲话没有注意音量,还讲得很起劲。应该已经不是只说「抱歉,我们聊太大声了吗?」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她们的眼神看起来是从我们之间散发出的气氛之类的东西里,察觉到了什么端倪。

桑乔代表她们三个,对我们下评语。

「岛村同学你们……感情真的很好呢。」

保守且不是很乐意的客套笑容,原本伸直着放松的左脚也收了起来。

她的评语听来完全就是很婉转地在表达感想。

「呃……嗯,算是啦。」

「对。」

当我支吾其词时,安达牵起了我的手。哎呀呀——在我心里这么想时,她用力握紧我的手不放。我们彼此举起的两只手像是在刻意炫耀,让眼前的三人彻底僵住。

身体开始发烫。

耳鸣变得更加强烈,脑袋里掀起一阵阵波澜。

没办法找借口掩饰——的感觉。

「呃~嗯,嗯。」

事情不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我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就是那样。

我跟安达是好朋友。她是个很好的女朋友。

我认为已经瞒不下去了。

考虑自己的立场,并配合周遭人的眼光行动——安达根本不会想要这么做。

她没有想要这么做,而且似乎也自觉自己不适合配合别人。

而我跟这种个性的安达交往,当然会陷入现在这种场面。

人际关系就是如此难以经营与脆弱,却也热情无比而强烈。

这次我真心觉得她们好心邀我们同组还这样很过意不去,然后站起身,跟安达一起离开房间。我没有想到要去哪里,只是房间里待不下去罢了。虽然社妹就这么被丢在房间里,但大概不会有事吧。要是真的被发现就顺其自然,找个借口解释吧。

我人走在旅馆走廊上,内心烫得来不及冷却。

脑袋也整个熟透,无法正常运转。

一种类似焦躁的东西在眼里不断打转。

「我们感情很好吧?」

安达询问我这个问题,进行确认。

我们牵得紧到不能再紧的这双手,看起来哪里感情差了?

「嗯。」

挫折,或是容易挫折——她只懂得向前冲刺,丝毫不在意这点小事。

她很笨拙,具有攻击性,以至于只能用这样的态度生存。

这就是安达的人生态度。

我现在也学学她吧——我如此心想,主动握起她的手。

用手一捞,就能捞起填满整个掌心的众多耀眼沙粒。

沙子带着光芒是好事,也是坏事。

要从这些沙子里选出最好的那一颗非常困难,使我只能低头直盯着掌心,思考该如何是好。若把一并化为回忆的所有沙粒随意——也就是大略统整起来解释,就是「我很庆幸自己有认识安达」。

大概吧。

「大概吧。」

我跟同组的人坐在一起,在感觉跟其他三人有明确隔阂的状况下,喝着味噌汤。

在旅馆宴会厅吃的晚餐当中,我最先入口的是加了鲤鱼丸子的味噌汤。我从来没有机会吃到鲤鱼,所以很好奇是什么味道,就先试喝看看,但老实说腥味很重。

可能也是因为我吃不习惯,不过味噌汤无法彻底盖过这股腥臭味。

考虑到他们要煮适合接待团体客的餐点,大概是这种味道比较多人能接受吧。

又或许吃得到当中的精华,就会很美味。

但感觉我永远不会因为这两种理由而觉得食物好吃。

我把碗拿在手上遮着嘴边,观察了一下宴会厅。接近朱红色的墙壁在有些过亮的灯光下变得鲜艳起来,看着看着就会觉得有些刺眼。天花板上则有藤蔓的图案。

我放空心思观察完宴会厅,把视线移回原处之后,周遭声响马上重新传进耳里。挤满一大批来教育旅行的学生的空间已经嘈杂到不能单用热闹来形容,而是仿佛坐在大片拥挤人海当中。我感受到声音像水蒸气一样穿过背部跟腋下空隙,往上飘升。

而我现在的心境,就如同被隔离在这阵喧嚣之外的宴会厅角落。其实就算我坐在整个宴会厅正中央,心情上也会觉得自己身处边角。明明是跟同组的人坐在一起,我们却明显分割成两人跟三人的小圈圈。简直像是在水渠边动着钳子的小龙虾。这样形容搞不好不太对。

有道隔阂,让我觉得好像只有我跟安达被放进透明的箱子里独自用餐。

这样的隔阂大多源自自己的内心。

出现在人际关系之中的距离感,经常是自身不经意制造出来的。

我有种今后很难跟同一个小组的成员们和乐相处下去的感觉。即使是这么微小的世界,也会跟其他人产生摩擦。这不是值得夸赞的现象。想必也会大大提升我在这个社会生存的难度。我有些担心这一点。

而安达则是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默默用餐。

我觉得她很坚强。

说不定支撑心灵的事物愈少,反倒会因为不怕失去而拥有坚强的心。

还有,我也认为永藤拥有跟安达不同方面上的坚强,她刚才穿着旅馆提供的浴衣过来,结果被老师骂了。之后她不断低头求饶说着「我会去把衣服换好,还请大人饶命」,若无其事地直接就座。

「……你真的是喔。」

「因为我天生就是想在游戏教学关卡做些不在指示范围内的事情嘛。」

「你到现在还当自己在教学关里啊?」

她跟坐在身旁的日野聊天。搞不好永藤比我们还要更像不良少女。

「唔……」

意思意思带一点附在沙拉上的柳橙薄片回房间是不是比较好?虽然她说不吃饭也没关系……那她平常吃那么多是什么意思?

是吃兴趣的吗?有点难断定她这样到底算不算可爱。

我打算用筷子夹起柳橙时,安达的左手肘撞到了我。

「啊,抱歉。」

安达用左手拿筷子,从刚才开始就不时撞上右撇子的我的手。

我平时不会特地注意,但这种时候就会想起安达是左撇子。

「早知道我们坐相反的位子就好了。」

「嗯。」

安达一边表示同意,一边默默用筷子划开烤鱼。她看起来真的对吃没有兴趣。安达曾经说过什么东西好吃吗?我回想了一下,也想不起来有什么特别有印象的状况。

再说,安达有兴趣的东西……也只有我吧。有点害臊。

安达应该很纯真。她以前从未试图接触他人。

感觉连跟父母之间都没能有过任何深入接触。

想到只有我能在纯真的安达身上留下痕迹,也觉得有些可惜。

既然珍贵到几乎没有人能触碰到,我自己也有点想单纯远观,不做任何接触。

「岛村?」

不晓得是不是我的视线自然看向安达,她对我感到有些疑惑。

「味道怎么样?」

「嗯,很普通。」

安达小口嚼着煮得偏硬的白米饭,给了我预料中的回答。

「安达你有喜欢吃的食物吗?啊,我之前搞不好有问过就是了。」

我婉转表达「我不记得啦!」。

说是这么说,我的记忆力可是勇夺最不可信的事物之冠。

安达本来想说「没有」,却没说完。接着,她用眼神对我提出疑问。

总觉得她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

「嗯~想说来一步步加深对你的了解。」

可能就是因为我会在别人面前说这种话,才会与人之间有层很厚的隔阂。

不过,也可以解释成墙壁够厚,就不会被人从外面攻破。

安达的表情柔和起来。然后陷入沉思,嘴上小声念着「喜欢的食物」。

「水……之类的。」

「你是植物还是什么东西吗?」

我发出「嘿嘿嘿」的笑声,安达就难为情地撇开视线。随后又折返回来看着我。

「岛村你喜欢什么?」

「呃~什锦烧。」

「这个我知道。」

「还有……煎蛋?」

像这种的——我用筷子夹起吃掉一半的煎蛋。我喜欢它偏甜的调味。

安达看了我手上的煎蛋,就轻轻把她没有动到的煎蛋放来我这里。

「我不是想叫你给我啊。」

不过她要给我,我也就收下了。

我们的晚餐时间大致就是这种感觉。

「你要把那个拿去哪里?」

安达看到我用两根手指头拿走柳橙,提出了必然会抱持的疑惑。

跟中午的时候一样,我叫安达给我,就给了。连沙拉都一起给。沙拉我不需要。

「嗯,就……要拿去一个地方。」

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借口可以讲?……当供品?

我们比桑乔她们先回到房间。安达在门口处东张西望,不知道该坐在哪里才好。我看往放在房间角落的包包,确定它没有在动。

「这里有电视,不过开得起来吗?」

建筑物虽然老旧,电视却是全新的,在有点历史气息的背景下显得很突兀。遥控器则放在电视机旁边。安达捡起遥控器,连忙拿来给我。

我暗自心想「她是小孩子吗?」。还满可爱的就是了。

「打开来看看吧。」

「嗯。」

安达在我的催促下打开电视机的电源。她的视线无力地朝向电视画面。

看起来就不是很有兴趣——光是在旁边看,都能感觉到她对电视兴趣缺缺。

过一小段时间后,室内出现一道光芒跟热闹声响。

「开了也不知道有什么节目跟频道呢。」

「嗯。」

我趁安达在处理电视的时候,前往房间角落。我把很薄的柳橙薄片拿近包包,转眼间就被吸进去了。她是怎么从包包里看到外面景象的?我无视于她能够缩在包包里的神奇现象,想到另一件神奇的事情。

「你没有把包包里面弄脏吧?」

我小声询问。

「没有弄脏喔。」

她没有多注意什么就探出头来。别出来别出来。她这样很像以前在电视上看到从巢穴探头出来的六角恐龙……不对,是什么来着……对,很像土拨鼠。

「我会用身体包着食物吃掉,绝对不会弄脏的。」

「……嗯?是喔。」

感觉仔细去想也没有用,于是我敷衍地表示有听懂。既然她自己说不会弄脏,那大概就是不会吧。看着又要马上把头缩回去的社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说:「啊,对了。」

「你等一下就装没事混进人群里去洗澡吧。」

社妹应该办得到。我有这种感觉。

「我不用洗澡也没关系。」

「呃,可是你一整天都待在包包里,身体会脏也会累吧……」

我在说什么东西啊?

「那个,岛村。」

「唔哇!」

突然有人跟我讲话,害我吓得转过头。安达的影子落在我身上。

「你好像很常自言自语耶?」

安达担心地问「你还好吧?」。我看见视野边缘那颗头迅速缩回包包后,就笑着试图打圆场。

「没有,其实我很喜欢自言自语……」

我到底在说什么鬼话?我最近很常讲话不经思考。

不过我本质上就是很怕麻烦,习惯之后大概就没什么了吧。

「你……你可以跟我……讲话啊。」

安达端坐在我身旁。安达的体格整体而言比较高大,待在很近的地方会有些压迫感。明明很大只,态度却战战兢兢的,这种反差实在很有趣。

「大概就像『放马过来!』……的感觉。」

安达红着脸做出半吊子的搞笑,虽然以前也看过,不过真的很可爱。

「那,我们要来聊什么?」

我一边傻笑,一边没来由地摸起安达的头发。我用手指梳着安达因为身体前倾而快要碰到脸颊的侧发,就让她吓了一跳。随后小心翼翼地把手盖在我的手上。

她仿佛细腻弹着琴弦的纤细手指,摸着我的手背。

「好痒。」

安达睁大眼睛,只有嘴巴勾起僵硬的笑容,变成很奇怪的表情。

此时,门打开了。桑乔带头跟其他小组成员一起回来,在门口停下脚步。不知道她们看到我跟安达的手叠在一起是怎么想的。太大意了——我这么想的同时,安达主动把手移开。

或许手这一移开,反而让她们更加确定事情不单纯了。

电视的声音格外大声。

是不是被误会了?虽然也不是误会。

我们两个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就这么坐在原地。她们三个沉默得就像是心里肯定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并不发一语地坐到电视旁边。画面上播放的是新闻,正在播明天的天气预报。但预报说的话有一半都没进到眼睛跟耳朵里。

「……………………………………」

房间某处传来时钟指针的声音。声音听来就像在敲打着后颈。

距离我们被分配到的洗澡时间还有很久。一般的小组会在这段期间聊天聊得忘我,度过一段欢乐时光,但很可惜,我们这个小组的气氛没有那么愉快。我感觉整个空间宛如出现了龟裂。而让这些裂痕出现的凶手就是我们。现在也没有余裕说什么「空间出现龟裂听起来好帅啊」这种傻话。

安达也看了一下房内,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她的视线大致上都是朝着我。再这样下去,安达搞不好会很大胆地说些什么。安达的行动很难预测。

一个团体里没有对话,气氛就会凝结起来。因为没有思绪上的交流。

现在大概只能由我主动展开行动了吧。

「我们在旅馆里到处逛逛吧。」

安达一定完全不在意这种气氛,所以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她带出去。

「是可以……可是有什么地方好逛吗?」

我已经彻底习惯了这股硫磺味,剩下老旧的旅馆墙壁还没有习惯。

「别管那么多嘛。」

走吧走吧——我催促安达离房。顺便把包包一起背来。把她放在有其他人在的地方实在太危险了。毕竟她也可能一个不小心突然探头出来。

「我们等洗澡时间到了就回来。」

我这样告诉桑乔她们,离开了房间。

「两位还请慢走……」

桑乔以这句话目送我们离去。可以听出她也很烦恼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我们。一想象房内只剩她们三个的话,说不定会开始聊我们的八卦,心情就有些忧郁。我很怕别人聊关于我的一些有的没有的事情。

不过只聊真正有发生的也会导致我完全没办法反驳,一样不太喜欢。

「该去哪里才好呢?」

我不知道旅馆内有什么设施,随便乱走搞不好会迷路。

「包包?」

安达看着我背来的东西。

「啊,就是,可能也会顺便买些东西啊。」

我决定用这个借口搪塞过去。

我走下楼梯,往大厅方向走。我本来以为有其他同学在闲晃,但其实是穿着其他学校制服的大批人马刚抵达旅馆。教育旅行满容易跟其他学校撞期的嘛——我看着那群人,跟安达两个人一起坐上红豆色的长椅。旁边不远的地方就有礼品店。

摆了四张的椅子之间,有个插着黄色大花朵的花瓶。椅子的摆放方式很像医院的挂号区,原本觉得怪怪的,但反正这里是大厅,这样也没什么问题吧。

头上则有表示是逃生出口的白色与绿色。有时灯光会熄灭,然后又亮起。

我仰望上方,松了一口气。

没有降临旅馆房间的平静,到现在才终于出现。

像这样两个人一起逃离人多的地方休息,就会想起当初在体育馆的时光。或许是我们的相遇方式,让我们到头来还是这样独处比较安心。

「你不是要到处逛逛吗?」

乖乖坐在旁边的安达很不解地问道。

「我本来是想逛逛,但还是算了。」

「还有这样的……」

安达轻轻笑着善变的我。她似乎没有不开心。

一定是因为现在是两人独处吧。

虽然实际上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看了包包一眼。

「安达你……」

我打算讲些什么。我等了一下,却想不到该接着说什么话。

真是不负责任的嘴巴。

「我?」

「我本来想要讲什么?」

安达困扰地说着「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对吧、对吧。

能跟安达聊的话题,意外没有很多。

因为我们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什么想特别提出来聊的事情。

「我们就这样继续发呆吧。」

我提议打发接下来这一小段时间的方法。

有安达在身边,身处的空间充满灯光。

感觉发生什么事都有办法顺利解决。

安达小声回应一声「嗯」,跟我一样面向正前方。

我们两个一起望着等待办理入住的教育旅行团体,仿佛自己置身事外。

跟一个人不说话就会尴尬,表示是一般的聊天对象。

跟一个人不说话也莫名能平静坐在原位,表示是真的相处起来很舒适的聊天对象。

……我突然想出了这样的论调。

我是不晓得实际上是不是这样,但这种说法应该有办法说服我自己跟别人。

跳脱旅行,只属于我们的时间就这样逐渐流逝,进入下一个段落。

我看了看没有戴在手上,只放在口袋里的手表,发现时间正好差不多了。

我说着「走吧」,站了起来。安达却是态度一变,脸部表情很僵硬,显得有些紧张。

她怎么了吗?我怀着这份疑惑踏出脚步。

我走过本地特产柜时侧眼一看,发现柜上摆着甜面包。

而且都是些在我们那里的超市能看到的东西。

这哪里是本地特产了?

「我觉得买果酱面包比较好喔。」

包包里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我往包包侧边打了一下。

我也很久没有在公共澡堂洗澡了。毕竟我们家不会全家一起去泡温泉。

我们学校的人要在替每个班级各自安排好的时段来洗澡。没有很大的更衣室挤满了女生。盥洗室前也有还在卸妆的女生在排队。

入口有负责管理秩序的老师看着,在告诫一些打打闹闹的女生。

置物柜跟墙壁都有种老木头的沉着香气,或者该说是老旧使然的味道。

「……………………………………」

此时,我在置物柜前感觉到一道视线在看我。我马上就找到了视线源头。

「安达?」

「没事。」

一旁把浴巾挂在手上的安达动作僵硬地摇了摇头。

声音听起来就像煮得不够熟的马铃薯,非常坚硬。

从准备来大澡堂的时候开始,她的举动就有些奇怪。安达十分不擅长集体行动,或许有点排斥跟大家一起在同个地方洗澡。不过这我也是无能为力,只能请她好好加油了。

我记得国中的时候好像有女生不想进澡堂,就假装自己感冒。

我先脱下上衣。再脱掉下半身的体育长裤。脱完以后,我再次感受到安达的视线。

「我瞄。」

我讲出声音确认视线来源,就看见安达正大光明的看着我。而她本人已经脱光衣服了。

安达的裸体——我差点要忍不住凝视起她的身体跟修长的脚时,安达就赶忙逃走。

她急着讲「啊呃」、「没有」否定有在看我,右手跟右脚同手同脚地走远。

「唔……」

希望她踩到澡堂的地板不会滑倒。

我脱完剩下的衣服,跟随安达的脚步。澡堂迎面而来的热气沾湿了我的脖子跟眉毛。

凹槽式的大澡堂是长条型的构造。室内似乎有刻意弄得比较昏暗,墙壁跟天花板虽然是木制的,颜色却有点深。里头还有三个小窗户,毛玻璃的材质让人看不到外面的景象。若是白天,山脉的翠绿大概会随着光线洒落进来,现在的窗外则是一片黑暗。

安达混在其他的女生们之中,坐在莲蓬头前面。看她的手脚毫发无伤,没有跌倒的迹象,我也放心了。不过,她的动作看起来就十分不对劲。关节根本没有正常弯起来。她转开莲蓬头时会先退开,再把手放上去,转开,收手的时候身体又再退开,费时又费力。跟落枕的时候动作很拘束的模样很像。

虽然本来就很常看到她这样。

「请问方便在你旁边吗?」

我用玩笑语气询问,走到她旁边,安达的肩膀就大大震了一下。「没关系。」她微微伸出手,表达「你请便」。之后她张开眼,惊觉是我以后,就像是被人打到脸颊一样迅速转头面向前方。

「嗯?」

我对用莲蓬头冲着脸的安达表示困惑。算了,无所谓——我也开始调整莲蓬头出水的水温。接着我也学安达用脸接下水流。

水顺着流动的力道渐渐沾湿我的头。

温度适中的热水一扩散到整片头皮,我忍不住大叹一口气。

我感受到累积在身上的东西溶进水中流走,身体放松了下来。

我喜欢这种仿佛告诉我一天要结束了的感觉。

我拨起湿掉的头发,假装不经意地张望澡堂内部……找到了找到了。趁隙离开包包的社妹,正待在角落洗头。不晓得她到底弄了多少泡泡出来,弄成了乳白色的爆炸头。在她旁边冲洗身体的女生看起来疑惑万分,皱着眉头盯着社妹看,但好像不敢跟她搭话。反正跟社妹搭话,也只会换来她的一脸笑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社妹好像发现了那道视线,对身旁的女生说「晚安啊」。那个女生虽然很困惑,依然点点头致意。看来应该是不会有问题。

「……嗯?」

我拿起洗发精,就感觉有道视线刺着我的皮肤。转头一看,就看见安达整个人僵住不动。

「怎么了吗?」

插图p135

我刻意用温柔的语调说话。而我极力强调出这种柔软、温和,而且感觉就很虚伪的包容力,还是被一句「没事」打发掉了。她迅速撇开视线,不断大力拍打自己的脸颊。她在警惕自己什么?

「嗯~」

我清洗头跟身体,同时观察她的状况好几次。

每次我跟安达搭话,她就会产生故障,语气呆板地重复「没事」这句话。

我洗好以后往浴池走去,安达也跟在我后面一起走。

「你特地等我洗好吗?你先进去也没关系啊。」

「没……没事。」

对话根本不成立。她大概只知道我有讲话,但没有听进我到底说了什么。心不在焉的。那,她的心会是在哪里?

我们钻过其他女生之间的空隙进入浴池,再移动到墙边。我们两个一起靠着浴池的边缘泡澡。之后观察起澡堂,发现室内的图案跟色调让人很像待在洞窟里面。

这样也是挺有趣的。我仔细享受个中风情。

「浴池这么大,真不错呢。」

泡澡能把手脚伸直太棒了。以前我也能在家里的浴缸伸直手脚,但现在没办法了。

长大也不全然只有好事。

我顺着飘起的水蒸气仰望涂上黑漆的木制天花板。

我把许多事情抛在脑后,让身体休息了一阵子。

「……好了。」

我只转动眼睛,偷偷瞄向旁边。

然后跟感觉连瞳孔里都充满血丝的安达对上眼。

「没事。」

化身没事星人的安达左右甩着湿掉的头发。

「我什么问题都还没问耶。」

安达手指并拢,用力压着眼球。我不懂她这样是什么意思。

「我说安达啊。」

「噗噜噜噜噜噜。」

变成螃蟹了。我衷心希望她不要随便吹起泡泡。

「……唔~」

这个状况是——我觉得隐约感觉到的某种东西在流窜。

总之,我看向了前方。虽然看着,却也根本看不进什么。

我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在关注位于视野外的安达。

……来了来了。

不久后,我感觉到旁边有股混在水蒸气里的热气。她的视线非常热情。

就算视线忽然中断,也会像在发送讯号一样马上恢复。

「嗯。」

差不多没办法继续假装不看她了。

我似乎终于能确定一件事。

她一直在盯着我看。安达正拼命盯着我看。

也用不着想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会这样是因为我现在全裸……大概吧。

毕竟我是她的女朋友。而且也喜欢我。当然会在意吧?想到这里,连我都快要变成螃蟹了。亏螃蟹随时随地都是全裸,还有办法若无其事地过活啊——心里冒出有点蠢的玩笑话。现在螃蟹怎么生活根本无关紧要。重点在于我跟安达全裸而衍生的状况。

「嗯,嗯,嗯……嗯~嗯……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非常犹豫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败给了好奇心。

「你想看吗?」

看我全裸的样子。

问是这么问,要是她说想看,该怎么办?

泡在热水里本来就已经会全身红通通的了,安达似乎因为某些很那个的情感在心里翻腾,而变得更红。我搞不好是第一次看她不只耳朵,连额头都红透了的模样。

她的身体像是流血了一般,染红的部分逐渐扩大。

看起来肯定对身体有害。

「尤没事。」

她紧张过头,讲出来的话听起来像人名。

她嘴里不断碎念着「没事没事」,低下头来。而一低头,嘴巴当然就会浸在水里。

啊,她终于像真正的螃蟹一样狂吹泡泡了。热水的水面因而摆荡,拍打着安达的脸。安达如果继续当螃蟹,会弄得自己缺氧。

我要把安达变回人类才行。心里涌上一股使命感。

我一定是疯了。

「我啊,想跟安达聊聊天……你会陪我聊天不是吗?」

我基于安达不久之前的提议,对她这么说。接着螃蟹安达就稍微挺直身子,恢复成正常的红脸安达。看来是在当螃蟹的时候被煮熟了。

安达看着我,视线差点往下跑时,又压起眼睛克制自己。她还真忙耶。

「我不会生气,也不会被吓跑,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想看吗?」

……我好像也热昏头了。

明明这里也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到底在聊什么东西啊?

安达闭上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内心陷入纠结,没有讲「没事」。她全身毫无防备,也看得见晃荡热水中的安达裸体……嗯。

长大也不全然只有好事,嗯。

我稍微加强告诫自己的力道时,安达仿佛刚睡醒般缓缓睁开眼皮。

她眼中的瞳孔,以及嘴唇,都颤抖到快要掉下来了。

随后她以哭诉的语气,朝着我说:

「……………………………………想看。」

不当没事星人的安达,以小到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表露心声。

「原来你想看啊。」

怎么办呢,哈哈哈——我的视线也开始失焦。

安达的心确定就是在我的裸体上。

「我说想看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呃,是因为岛村很漂亮……不对,是自然而然就会这样……不是那样!」

「啊~嗯,好。你先冷静一下。」

如果安达把她的内心话毫不保留地发泄出来,大概会引起周遭的人侧目。

「就先不谈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吧。嗯。」

我不想因为提及为什么想看,而在澡堂里把脑袋弄得更烫。我可能会晕过去。光现在就烫得感觉耳朵会冒出水蒸气了。安达带着依旧泪眼汪汪的眼神,陷入不知所措当中。感觉放着她不管,又会马上变回螃蟹。

……我拒绝安达「想看」的要求的话,会让她很受伤吗?我也不知道她会是怎么样的受伤法。如果开玩笑说「呀~樱同学好色喔~」,会比较好吗?好什么?我已经连「好」的方向性都搞不懂了。我曾在漫画里看过跟有好感的女生一起入浴的情境,但我不记得当事人怎么应对。

我几乎要直接豁出去,正大光明地给她看了。

被看光光又不会少块肉……会觉得难为情是一定的。

其他会因为看裸体而有损害的,顶多就是安达的心灵防壁吧。

那就没问题了。

没有吗?

把所有的问题视而不见,就不会有问题了。

「呃,安达同学。」

我差点就要在浴池里端坐起来。刚才还在开心能把脚伸直的我去哪里了?

安达也像贝壳要把自己合起来一样,缩起脖子。

「呀!」

本来打算说些什么的安达声音飙高了八度。这种状况下尝试跟她对话会出事。

所以,我只把我的要求告诉她。

「你要看的话就……呃,偷偷看,不要让我注意到……好吗?」

听完安达的要求,我只能让步到这个程度。

「咦。」

我在安达愣住的时候转头面向前方,宛如表达这件事就聊到这里。我故意放下下意识想交叉在胸前的手臂,手掌心摸着浴池池底。我假装这不算什么,刻意虚张声势。

重新看向正前方后,视野里只见同学们的裸体。这是当然的。虽然也有看到格外娇小的背影。不知道她那边是发生了什么事,旁边的女生正在帮她冲洗头发。就她不管在哪里都会莫名有人照顾这一点来看,她或许真的拥有这方面的吸引力。

不提这个。

简单来说,我想表达的就是这里有很多裸体。而且还有我自己的。所以应该已经看惯裸体了,安达却还是想看我的裸体。

虽然我没有深究,但仔细探讨这件事,或许能更了解安达这个人。感觉好像错过了可以让我跟安达之间的关系更加明了的大好机会。

可是在这种状况下做心灵探讨,又很不合时宜。

这种事情应该要在更……她在看。

她在看她在看。她的视线明显到我就算看着反方向,也无法装作没感觉。

连她主要是看着哪里,都像是被直接用手摸一样清楚。

我明明要安达偷偷看,这也看得太光明正大了吧。

我本来选择忍耐,最后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她。于是就这么跟安达四目相交,该怎么办呢?

「你……你感觉得到……?」

安达睁大双眼,脸上浮现表达不可置信的惊讶表情。

不不不。

「我……我完全没感觉。」

这种烂谎哪骗得了人啊——背脊窜过一阵凉意。不过安达却说着「这……这样啊」,似乎松了口气。

看来她目前脑袋不太灵光。安达现在很认真在看。大概吧。

对,很认真地在盯着我的……跟……在看。

为什么要看?

大概是因为她除了看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既然同意她可以看,那我只需要抬头挺胸地泡澡就好。

我确实感受到身上不是沾到水滴,而是在冒汗,并继续一味泡在浴池里。

同性的情人就在旁边看着自己的裸体。

而我也让她看。

还跟很多同学一起在澡堂里洗澡。

「……好像满糟糕的。」

把现况一一条列出来,尽是些没办法找借口糊弄过去的情境。

弄得我也想放弃继续思考。

现在的心境正如在跟教育两字完全背道而驰的兽径上一股脑地冲刺。

结果我原本打算马上离开,却泡到入浴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走。

安达的眼睛在离开浴池之后依然不断打转,是因为太热,还是别的因素使然呢?

感觉要是不装作这件事情没有答案,后续会衍生数也数不清的问题。

我擦着头发走回房间,感受到水滴的冰凉刺激着脚底。我看向地板,就发现水滴像导火线一样延续到我的包包。我很想训她一顿,要她把身体擦干再进去包包里。

我的换穿衣物跟导览手册不知道有没有弄湿。可是现在叫她,让她跑出来也很伤脑筋。我一边烦恼,一边拖着脚步前进,下意识擦掉水滴。

我把换穿衣物拿到包包旁边,就被迅速吸了进去。

「……………………………………」

不要把衣服吃掉喔。

之后桑乔三人组也回到房间,坐在跟我们保持一段微妙距离的地方,分成三人跟两人的小圈圈。她们有在聊天,偶尔也会传出笑声,但不会来跟我们对话。安达则是把毛巾盖在头上,一直红着脸抱腿蹲坐在地,实在很难跟她搭话。

而且也很难热烈讨论她长时间盯着我的裸体看的话题。

哪聊得起来啊。

不过,我们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成能够谈论这种话题的关系吗?

……我无法想象那样的光景,不禁愣住。

所以,我也只能怀着有些难为情的心情,等待发烫的肌肤冷却下来。

等头发干了以后,大家一起铺开床铺。

「……唔……」

感觉我们的床铺跟其他三个人的有点距离。是我想太多了吗?

「感觉有点累了,直接睡觉吧。」

另一边有人这样说。也是,现在的气氛的确让人没心情打打闹闹。

其他房间的状况不知道怎么样,有玩得很开心吗?

如果是日野跟永藤,搞不好跟其他人也相处得很好。

「就像是『今天就先给他睡下去吧』的感觉对吧?」

德洛斯这么说,但我不太懂她的「的感觉」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的确是想睡了。」

我也觉得身体很沉。洗澡占了很大部分的原因。

安达依旧满脸通红在发呆。总觉得好像很想问她在想什么,又好像想装作没看见。看着看着,我们对上了眼,安达的下唇跟着不断颤动。

她频频摇头,但我不知道你在否定什么呢安达小妹妹。

我缓缓钻进床铺里。这里的床铺跟家里的触感不一样,枕头的硬度也有差,让我的身体确实感受到这里不是自己家。床铺边缘有点潮湿,还有霉味。

但把脚尖没入名为湿气的温差当中,会让心情稍微平静一点。

明明跟外公外婆家的床铺也不一样,却有种类似乡愁的东西涌上心头。

「我关灯喽。」

不知道是桑乔还是潘乔这么说完,灯光就如拉下布幕般消失。

不管闭上眼,还是睁开眼,眼前都是一样的夜晚。我将感官沉浸在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睁开眼的这段时间内一阵子。有些习惯黑暗后,我开始能看见安达的眼睛在黑暗中转动。

她在看着我。大概是刚才的害臊也消散了,安达的眼神恢复成一如往常的模样。

是在拜托我跟她说点话的稚气眼神。

我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表示现在有其他人在,又很晚了。安达稍微加快眨眼的速度,然后把左手伸出床铺。而她的手当然是来找我。

安达伸出手,放在彼此的床铺之间。

我慢了几拍才了解到其中代表的意思,伸出自己的右手。

我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跟安达牵着彼此的手。安达的手感觉还残留着些许泡澡时增加的体温,很温暖。不晓得安达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感受,表情变得柔和了一点。

但不把床铺拉进一点,会被其他人看见。

听起来还没有人睡着。直接这样睡着的话,可能会被发现我们牵着手。

「……………………………………」

人的体温会引来睡意。

就算只是碰触彼此的掌心,睡意也会深深渗透进胸怀。

要想点办法才行——这样的想法仿佛被海浪卷走一般淡去。

算了,无所谓。

反正也已经没办法跟其他三个人和乐相处了,干脆就只跟安达来往好像也不错。这样做好不好,不是现在的我该思考的事情。

什么事情是正确的,交给以后的我决定就好。

不然以后的我会闲着没事做。

教育旅行期间的一天即将告终。

以这样的方式作结没问题吗?内心浮现模糊的疑问。

但我也不会知道具体而言要怎么样才是最好的。

所以,这大概就是我心目中的教育旅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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