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不是那么重要。」
是喔──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这么心想。那是我读国中一年级的时候。
「我的意思是,论要让日野家传承下去这方面。」
「嗯~好,我懂我懂。」
当时已经是能了解我们家的家世跟惯习,也是能理解自身存在的年龄了。
「毕竟我们家有那么多个哥哥。」
我有四个哥哥。光是数有几个人,就快用光一只手的手指头。
「嗯。」
坐在对面的老爸简短表示同意。老爸基本上不怎么说话。不过他表情变化很丰富,跟他寡言的个性很不搭。而端坐著的老爸也不打算多说什么。
因为不是我主动找他谈事情,所以连我也一起沉默下来。
我是在准备去洗澡的时候被老爸叫住的,就各种方面来说,心情上都不是很舒坦。
「嗯。」
老爸再次表达肯定,离开了房间。就只有要跟我说这个喔──我心里如此碎念,目送他离去。
「真搞不懂我家老爸在想什么。」
他会表现出自己心里在想很多事情,却也不掩藏他不打算把内心话说出来的意图。
老实说,他早早离开也让我松了口气。
被独自留在宽敞和室的我,不久之后直接躺了下来。
榻榻米的味道从背后飘上来。我闭上眼睛,有一阵子都在闻这股味道。
等开始可以明显感受到腹部正随著自己的呼吸上下移动,我才小声说:
「就算他跟我说这种话──」
也只会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已。
「总之,就是我不怎么待在家里也没关系的意思。」
窝在暖炉桌里的我擅自解读老爸的话后,待在对面的永藤语气不满地「咦~」了一声。
「可是我很喜欢小晶的家耶。」
「你喜欢我家的什么地方啊~?」
「很宽。」
永藤大大展开双手,表达我家有多宽敞。不过是往上下展开。我家只有一层楼好吗?
「表达有多宽一般都是往左右吧?」
「唔唔?」
永藤看起来不懂我在说什么。但反正她总是这个样子。
平日放学之后,我几乎不会直接回家,而是先来永藤家一趟。经营肉店的永藤家,让我待起来很自在。光是把暖炉桌摆在正中央,就会占据大半个房间的狭小空间似乎比较适合我。我家没有任何狭窄的地方。为什么会连厕所都大成那样?
永藤不晓得是不是觉得冷,她放下双手,手深深伸进暖炉桌里。虽然她总是一脸放空的模样,但一开始取暖,呆呆的感觉又多了三成。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把眼镜拿掉,才又更容易想起她以前的样子。
永藤在升上国中以后,就开始戴眼镜了。我拿起她丢在暖炉桌上的眼镜,试戴看看。眼前的世界忽然一片模糊。原来永藤的视力变这么差了吗?
「你有做什么会让视力变差的事情吗?」
「呵,我是念书念过头了。」
「少骗人了。」
不过永藤的考试成绩比我好。
「小晶你戴眼镜不好看耶。」
「是吗?」
被说戴起来不好看,于是我拿下了眼镜。永藤看我没戴眼镜,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我把眼镜放到暖炉桌上还给她,随后永藤就用手指弹了一下镜框。「唔喔。」她弹得太大力,眼镜差点掉下暖炉桌。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我轻轻笑了出来。
一股跟暖炉桌里的脚温度差不多的温暖,转移到我的胸口附近。
国中一年级的冬天,我开始习惯自己已经十三岁的事实。最近的我会被叫成小晶,有时候是日野。是升上国中以后才这样的。不过,这家伙也是时而被叫作永藤,时而被叫小妙。我们的称呼会依地点跟对象改变。
变成大人,就是会开始有这种情形吗?
「看来伯父还在工作呢。」
店里传来的声响很轻易的就引起了我的感动。经营肉店的永藤家有跟我家不一样的嘈杂感。沾附在整个家中的香气一旦闻习惯了,就会让心情变得雀跃。
「你不去帮忙没关系吗?」
「我被认证帮不上忙了。」
「当经营者的真有眼光啊~」
实际上,就算要永藤帮忙,也不知道该叫她帮什么。她看起来像有办法做服务业,但根本正好完全相反。
「唔……」
我望著眼睛盯著电视的永藤。她看起来很困的茫然眼神,从我认识她以来就不曾变过。她会用这样的表情突然胡说八道,所以常常被周遭人误会。
虽然也有不是误会的时候。
永藤的妈妈探头看往房间里。
「小晶,你家人来接你喽。」
「咦~」
也太大费周章了──我叹著气,抬起头来。
「我刚好在想差不多该回家了,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向永藤徵求同意,结果她打心底讶异地说:「什么?你已经想要回家了?」真麻烦。
「我有一半是认真的。」
「那你快点整个人都变成玩笑。」
对自己说的话不负半点责任的永藤太容易顺著当下的状况发言了。
我在站起来的时候顺便看一眼电视上的时钟,发现根本还不到六点。我再次叹了口气。
永藤也动作缓慢地离开暖炉桌。大概从小学六年级的后半段开始,我们两个就算站在一起,视线的高度也会不一样。明明我的身高依然像小学生,永藤却感觉已经是国中生的样子了。
「怎么了吗?」
永藤感觉到我的视线,不禁歪头疑惑。我说「没怎样」假装没事,随后换永藤盯著我看。跟她身高一样庞大的压迫感降临在我身上。我们就这样四目相交,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还没戴上眼镜。永藤回家就不戴眼镜了吗?在教室里不曾看她拿下眼镜。
「干么啦。」
「我只是在看著日野而已。」
永藤的双眼直直凝视著我,目不转睛。
我想她应该真的就只是在看著我而已。让我有些害羞。
永藤起身送我到外面。从店面旁边走到外面路上,就看到眼熟的车子停在路边等我。我先跟店门口的伯父打声招呼,才朝车子走去。永藤也悠悠哉哉地跟了过来。
「………………………………」
「好冷好冷。」
「你别给我跟上车喔。」
觉得永藤可能真的这么做的我出言制止她,接著她就立刻停下脚步。
「我才在想可以顺便去你家住一晚的说。」
「顺便个头。」
我推著永藤的肩膀,想把她推回去。不过,她没怎么移动。明明以前还推得动她,现在竟然这么嚣张。
「喝呀~」
换永藤反过来把我抬高。她轻而易举地把我抬起来,一如她听起来傻傻的吆喝声。
「喂,放开我。」
「嗯~日野你变瘦了吗?」
永藤感到疑惑。虽然想想我家都是吃什么,就会觉得瘦了也不奇怪,但应该不是我变瘦的问题。
「还是你变小只了?」
「小心我揍扁你喔。」
是你变大只了啦──我暗自骂了她一顿。
我有种这样的相处模式今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的预感。
「那明天见~」
「喔。」
我坐上后座,在关上车门前和永藤打过招呼。永藤面对著我的方向,直接倒退走。这家伙明明需要过马路,还做这么危险的事。结果她一回到店里,果然就被伯父骂说走路要注意周遭。
看著他们对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接著,我对默默等待我的驾驶说:
「呃~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不回家啊。」
「天色已经很暗了。」
在我们家待了很久的佣人──江目小姐坐在驾驶座,身上仍穿著围裙。
她反射著些微灯光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带有少许的红。
「大小姐──」
「别那样叫我。」
我摀起耳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称呼就变得会让我浑身不自在。
「别叫我大小姐。」
「那该如何称呼您呢?」
江目小姐一边开车,一边询问。
「随便怎么叫都好。」
「那么,就称您为晶大人吧。」
「……我看你是故意的喔?」
我从后照镜看见江目小姐露出微笑。她虽然有点年纪了,笑容却显得很年轻。
「是妈要你来接我的吧?」
「是的。」
她很乾脆地承认。
「夫人说您要晚回家的话,希望可以先说一声。」
「你说晚回家,但现在根本还没六点耶。」
「毕竟冬天的六点已经算是入夜了。」
车子前面确实只看得见一片漆黑。离开永藤家转过弯,路灯的数量也瞬间减少许多,视野封闭得像是跳入深海当中。我感觉现在打开车窗伸出手,就能直接触碰到黑暗本身。
「我已经不是需要人家呵护的小孩子了。」
「您还有一半以上是小孩子。」
在就算把我的年龄乘以二,也完全不及她年龄的人眼里看来,或许是那样没错。毕竟江目小姐从我小时候就在照顾我,还当我的玩伴,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向她顶嘴。
我稍微改变话题。
「我明明没说要去哪里,亏你还找得到我。」
「您也没其他地方好去吧?」
「是没有啦……」
总觉得好像被她看穿我的心思,令人有点不快。可就算我硬是去别的地方,永藤也不会在那里。那样的话,特地违背她的预料也是没有意义。总之,永藤在我的人生中所占的地位,就是大到我会有这样的想法。
仔细想想,我们从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到现在了。为什么我会跟那家伙那么意气相投?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要好的?就算试图回想,也只有出去旅行的时候不会见到她,所以回忆的画面都大同小异。很难区分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到头来,我还是只能回去那个家啊……」
这或许真的就是小孩子的宿命。没有自己的家。只有属于父母的家。
「哎呀,您不想回家吗?」
遇到红灯,车子停了下来。如果我说「对啊」,会不会被踢出车外?
要是被踢出去,我就回去永藤家……想必我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被赶出她家吧。
现实不会那么刚好让我有其他的栖身之地。
「家里说不是那么需要我。」
江目小姐转头看向我。虽然车子没在动,但你正在开车耶。
「是谁说的?」
「父亲大人。」
「哎呀呀。」
江目小姐立刻回头看往前方。
「我是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啦。」
「嗯~这可难说。」
江目小姐语意含糊地笑道。这种时候不是该温柔同意我说的话吗?嗯?
不可以故意往青春期的心灵上挖出伤口。
「不过,老爷确实是没有把话说清楚。」
「没错。」
我是不求他全部讲明白,但不再多说一点,会变成在考我国文。而且出题的人还不会打分数。我不想要老是在家人之间面对这种考试。
我们无法直接看透彼此的心思。
江目小姐像是要结束刚才的话题,语气温和地对我说:
「回家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
「啊~对……我本来打算在永藤家吃完晚饭才回去的。」
「您对餐点也不满意吗?」
江目小姐明知故问。
「我不喜欢家里的口味。」
口味太淡了。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味道,可是很清淡,而且精致量小。
不管是哪道菜,咬下去都不会感觉味道扩散到整个嘴巴里。
「对不起。因为夫人不喜欢口味太重的料理。」
「我知道。」
顺带一提,老哥他们也彻底习惯清淡口味了。老爸不晓得喜不喜欢?他用餐总是默默动著筷子,早早吃完就离开了。从来没听过他说好吃或是难吃。
不过,说真的──
「感觉江目小姐好像都只听妈的要求耶?」
我有时会这么想。
「没有这回事。」
江目小姐仅仅是语气镇定地表示否定。
我乖乖待在车上,车子在我快睡著时抵达家里。我走下车,踩上铺著小石子的地面。
我家比一般人的家还要大。以小孩子的感想来表达,就会是这个样子。我家就像是在比车站前新开的饭店还要宽阔的土地上,添加了和风庭院的雅趣。
不知道我家庭院摆得下几个永藤的家?感觉我问出口,永藤就会认真计算起来。
然后还拿著卷尺……不对,那家伙会拿直尺量吧──我想像那个画面,稍微笑了出来。
脸颊一动,冬天的空气也随之划过脸庞,让我冷得浑身发抖。
「欢迎您回来。」
快步走到玄关口的江目小姐郑重欢迎我返家。
「……我回来了。」
十三岁的我,无法以其他话语回应她。
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会这样的机率有多高?
我在学校跟永藤一起吃营养午餐,莫名这么心想。我跟永藤已经连续七年同班了。小学的时候是每两年换一次班,所以算起来是经历了四次换班。感觉一直同班的机率也不是那么低。我明年也会继续跟永藤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吗?
「日野啊~」
永藤挥舞著筷子叫我。
「吃饭发呆小心把筷子吃下肚喔。」
「只有你才会这样啦。」
永藤气愤地说「真失礼」。两秒之后,她就像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继续吃午餐。
我们在教室总是叫对方日野跟永藤。制服会有点让我们觉得自己变成大人了。
「永藤你啊,以后会继承家里的肉店吗?」
「嗯?」
大口咬著热狗堡的永藤瞬间停下动作。
「嗯~」
永藤先是停顿了一下,才开始思考。看她眼神往旁边游移,似乎多少有认真在想。
她是不是认真的,大多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分辨得出来了。
不久,永藤的视线转回我身上。
「不知道耶。」
「……呃,你也用不著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啦。」
我没有想要认真问她的意思。只是突然有点想问问看,没有多想什么。
「嗯~我咬。」
她大口咬下刚才吃到一半的面包。我也学永藤拿起面包。
我用附赠的果酱跟人造奶油涂满面包,享受浓厚到有点蠢的重口味。
非常合我的胃口。
吃完营养午餐之后,永藤一边收拾,一边问我:
「如果我接下家里的肉店,你会每天来光顾吗?」
「这个嘛……可能会买个可乐饼吧。」
「那开肉店也不错。」
永藤单纯的结论,让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接著,时间来到放学后。永藤走来我的桌子前面。
「我们回家呗!」
语气莫名爽朗。顺带一提,永藤这种情绪变化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喔,我今天不去。」
「嗯、嗯,不去不行呢!」
这么说著的永藤试图抬高我的手臂。
「我不是要说不去不行啦。」
日文跟永藤好难。我用力甩动被她抓住的手,要她放开。
「……我今天有要事要办。」
昨天我回到家以后,妈就再三叮咛我今天一定要先回家。这种情况并不稀奇,所以永藤也不觉得惊讶。不会因为这样不开心。有如水面一般,没有任何变化。
「是家里有事吗~」
「对。虽然我是觉得很麻烦啦。」
麻烦到我会不小心叹气。说是要事,其实也没我的事。
非常无聊。
「那,我偶尔也去社团活动露露脸吧。」
「……你加了什么社团啊?」
「秘密。」
「喔,是喔。那再见。」
我连忙准备回家。不过,永藤捏住我衣服的背后跟一点点肉,阻止我离开。
「喂,你要更在意一点才对啊。」
这边这个也很麻烦耶。
「啊~那……告诉我嘛~永藤小妹妹~」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在烦恼过后讲了很莫名其妙的话。
「嗯~下次再告诉你。」
「我揍你喔。」
于是我今天跟永藤玩耍了一下,就直接回家了。
通过竹林的时候,可以看见开始西下的太阳替竹子添加橘红色彩。绿色变得深沉,景色彷佛森林。
竹林的味道,在冬天闻起来会让人有些寒冷。
我家前面停著几辆陌生的车子,还有一辆有点脏的摩托车停在玄关旁边。会是谁骑摩托车过来?骑这种车子的访客,照理说应该不太有机会跟我家交流。
我走过车子之间的空隙,前往玄关。
今天是四哥来迎接我回家。
「喔,你有乖乖早点回来啊。」
我有四个哥哥,但现在只有四哥在家。四哥叫做乡四郎,跟我差很多岁,不对,在我们兄妹之间这样的年龄差距还算小,大哥的年纪甚至可以当我爸了。
我出生的时候,大哥就已经离开家里了,所以我几乎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而恐怕我们对彼此的了解都是如此浅薄。
我认为我家是很奇怪的家庭。
四哥一如往常,身上穿著和服。
「换好衣服就来别馆的草堂一趟。」
「好啦好啦。」
四哥吩咐完以后,就在我还没脱下鞋子之前快步离开了。他大概很忙吧。四哥的个性跟这个家庭很合。他是个很有规矩,背脊也挺得像是插了一支直尺的人。我跟他感情不算差,却也不会特别闲聊什么。
我在他身上找不出「住在同一个家的人」以外的关系。
我回到房间,丢下书包,开口抱怨:
「啊~麻烦死了。」
我把脱下的袜子往墙壁丢去。卸下身上一些物理上的负担后,房间里的冷空气让我不禁颤抖起来。明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脑袋没有在正常运作。
有种毛骨悚然的东西缠上我的脖子到肩膀。
那是一种掺杂著焦躁与不快,完全不得安宁的感觉。
于是。
打扮好的我,安分坐在草堂的角落。
穿著、坐姿和待的位置看起来就像女儿节摆设那样。
全家人一起迎接的……是一群不认识的人。每位都是很杰出的大人,衣著、品德跟教养都超级高尚……应该吧。总之,他们穿的衣服肯定很贵。住在这样的家里,自然多少有办法分辨穿得高不高级。
他们是日野家不可或缺的客人。
连平时沉默寡言的老爸在这时候都会得体的应对。即使无法聊得有说有笑,也会认真听人说话,迎合他们。而我的义务就是侧眼看著他们对谈,偶尔被提到的时候「嘿嘿嘿」地陪笑一下,十分简单。
为什么明明不被家里需要的我,非得要一起待在末座不可?
脖子以上不断颤抖,感觉总有一刻会掉下来。
访客当中也有一个人看起来很年轻。那个人跟我不一样,坐在正中间,身上朱红色的和服似乎有些过长。虽然看起来年幼,但应该比我年长。只见那人眼睛莫名眯得很细……接著就看见小小颗的头开始上下摆动。
而且仔细一看,才发现穿的其实是浴衣。
周遭的大家没有理会那个人,继续谈正事。他们聊的内容我几乎没有听进耳里。比老师讲课还要难听进去。无法正常传进耳朵的声音,比苍蝇拍打翅膀的声响还要更接近杂音。
……唉──
我费了一番工夫,才忍住原本想接在内心叹息之后的话语。
之后,我视野中只有一片虚无,并放空脑袋度过这段时间。
朱红色衣服的人几乎一直到最后都在睡。
回到房间,我马上解开和服的绳带想换衣服,但又懒得找其他衣服,就躺了下来。
一躺到地上,就感觉到气温再次出现变化。低处的空气很清爽。这稍微纾解了沉积许久,而且很类似疲劳的感觉。站不起来的我,就这么继续躺著。
刚才我心里冒出的想法还真奇怪。
我竟然觉得「好想回家」。
明明已经待在家里了,还要回去哪里?
过了一阵子之后。
「看起来真像幅画呢。」
来探查状况的江目小姐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画?」
「和服脱到一半的感觉很美,好像浮世绘一样。」
「那还真厉害啊~」
我很敷衍地表达感动。江目小姐没有离开,而是打开房间角落的柜子。眼角余光瞄到她打开柜子的我,依然瘫在地上,直接和她说话。
「记得江目小姐你──」
江目小姐一边准备要拿给我换穿的衣服,一边转头望向我。
「是跟妈妈一样年纪吧?」
「对。」
江目小姐好像是妈的同学,从学校毕业以后就住进这个家,在这里工作。听说跟她交情很好的妈很高兴在毕业之后还能和她见面。
到了现在,也还是很常在家里看到她们两个聊天。她们聊天的时候就像是暂时忘了彼此的雇佣关系,看起来完全就是很要好的朋友。
「你为什么会想要在这个家里工作?」
「因为我觉得她会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录用我。」
江目小姐面带微笑,语气非常肯定。
「骗你的。」
连说出的下一句话也很肯定。
「其实是夫人希望我能继续陪伴她。」
「原来是妈希望你来……」
「我很高兴她愿意这么说。」
江目小姐像是把漂亮的石头排成一列细心呵护一般,眼里望著过往回忆,眯起双眼。
总觉得偶尔会在哪里看到这样的表情。虽然我没办法具体说出是在哪里看到的。
「客人呢?」
「已经离开了。」
喔──明明是自己先问起的,却下意识回应得很无所谓。
而且才刚见过面,已经连他们的长相都不太记得了。
说真的……对,说真的──
「说真的,我搞不好不适合这个家。」
我对江目小姐坦白自己的感想。
「不适合?」
「嗯。」
我朝天花板举起手臂。眼睛盯著滑落一半的和服袖子。
「该怎么说……总觉得肩膀的位置很不对劲。就像不管吐出多少空气,还是有点飘在空中那种……没办法安心的感觉。」
只要我还待在这个家,那种感觉就永远不会消失。
我把脱到一半的和服拉近身边,坐起身子。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怎么了?」
她的语气比平时还要温柔。大概是因为这样比较能安抚我。
「我想要离家出走一天看看。」
我把只是隐约浮现脑海的愿望告诉江目小姐。
我为什么会跟她说?说出口以后,我才开始感到疑惑。
仔细想想,才察觉是因为我跟她之间的距离感。家人之间有家人之间的距离感,朋友之间也有朋友之间的距离感。要不破坏那样的距离感,会需要采取给予一些言语、礼物,或是无视、装作没看见等各种应对方式……总之,面对她的时候不用理会那些……原因就出在她跟我之间有种独特的距离感,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跟江目小姐谈这件事。
「离家出走啊……」
「嗯……」
想到有大人在为我幼稚的提议深思,就觉得很难为情。
随后,江目小姐轻轻拍了自己的大腿。
「那,我们马上出发吧。」
「咦?」
「您得先徵求家人的同意。」
「咦。」
这一次「咦」不是表达疑问,而是来自心底的惊讶。江目小姐不理会我的讶异,迅速离开房间。
我本来想像的情况是瞒著家人偷偷出发,所以事实跟我预料的相差甚远。
「一般要离家出走哪会先去徵求同意啊。」
这个家庭可能真的很与众不同。
之后。
「虽然不太懂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知道了。」
碰巧撞见的四哥反应很令人意外。他手臂收在袖子里,双手抱胸,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没有要事的话,你想要离家也没什么不好。」
「喔……」
「至于哪一天不行……对,下星期四你得在家。你就挑那一天以外的时间吧。」
有要事的那一天不准离家出走──四哥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语气很认真地说出这种话,害我不小心笑了。四哥似乎不懂我为什么觉得好笑,一脸疑惑。
「我再说一次,我不太懂是怎么一回事。」
「四哥应该知道这些就够了吧?」
「嗯。」
毫不犹豫点头同意的四哥,果真是属于这个家的一分子。
「夫人那边我已经知会过了。」
说要做些事前准备以后就在家里四处奔走,现在碰巧经过的江目小姐说道。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解释,妈一定还是会担心,所以江目小姐代替我跟她解释或许比较好。要从头开始讲自己有什么样的心境变化很麻烦,而且应该会怪难为情的。
「那,就剩下──」
「是啊。」
江目小姐只有笑容以对,看来是不肯代替我去一趟。
感觉她果然很多事情都只著重在妈身上。
好吧──我转过身,踏出脚步。
「我要离家出走。」
我直接通知最后一个需要告知的人,也就是老爸。
「咦。」
正弯著腰在外廊上剪指甲的老爸,面无表情地表达惊讶。应该有?感觉是有。
真难得。
「这样啊。」
但他又立刻恢复平常的态度。老爸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应该要问清楚一点啊──我只在心里这么想。
发生这些事情以后,时间来到傍晚。
我的离家计画进行得非常迅速,已经准备正式展开了。我把行李放到车上,好几次忍住心里「这真的算离家出走?」的疑问,而就在我眺望夕阳开始没入名为地平线的深渊时。
「喂~~日野~~」
「呃。」
背著后背包的永藤小跑步跑过来。她看起来不是要来我家玩,而是一副完完全全准备好要出远门的模样。当然,我根本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我可没叫你来耶。」
「我可没有被叫来耶。」
我被骂了。为什么?
「啊,骗你的。我是被叫来的没错。」
永藤马上恢复平时的平静表情,订正自己的说法。的确,如果没有人叫她来,不知道我要离家出走的她不可能来我家。不对,她其实有可能突然跑来,可是刚好挑在准备出发的时候出现,就巧合得太过头了。
我察觉到可能是谁找她来,便往当事人的方向看去。依然一如往常穿著围裙的江目小姐以微笑回应我。
「我只是做了些出远门必要的准备。」
「你说的准备──」
「我认为她是您最需要的存在。」
我的心像是被大力推了一把,受到一阵把我弹开的冲击。一道彷佛摺起纸张的线条瞬间闪过。这是一种反弹。我顺从这种反弹,想要说些什么,但我领悟到说出口不会得到光明,只会有像是踩上黑暗地面的感觉,接著一改先前的想法,觉得或许她说的是事实,决定保持沉默。
我的心境经过这样复杂的变化。
一旁绝对不知道我内心纠葛的永藤心满意足地拍起我的头。
我有点不爽。
可是──
「这样已经不算是离家出走了。」
「旅行不是比离家出走开心多了吗?」
江目小姐很乾脆地说出这样的话。我又想要反驳她,可到头来又觉得她说的可能是对的,默默坐上车。
十三岁的我藉著家中的助力跨出一大步,试图前往他方。
好了,要去哪里呢?
我跟永藤从意想不到的起因,展开了一场旅行。我们上次一起出游是小学的教育旅行吗?
那时候是去京都。不过开车要到京都太远了。
「请问您想去哪里呢?」
江目小姐开著车,询问我们的目的地。现在车子是开往哪里?
前方的景色,依然是熟悉的镇上风景。
「我想想……」
老实说,我丝毫没料到才刚说要离家出走,马上就出发了,所以没有想好半个想去的地方。再说,这跟我想像的离家出走差太多了──我看向旁边的永藤。永藤正好要拿下眼镜。
「你有想去哪里吗?」
「嗯~日野的家。」
「白痴。」
这家伙真的很喜欢我家耶。我们两个果然生错家庭了吧?可是我不太想看到永藤融入我家的作风,挺直著背脊和人对答如流的模样。因为那不是我认识的永藤。
永藤陌生的部分变多,会让我有些焦急。
但老是一成不变,空气也会变得沉闷。
我认为这方面的拿捏有点困难。
「你真的是喔……海边跟山上你想去哪一个?」
我感觉自己没办法马上决定,便丢给永藤决定看看。她回答得不怎么迟疑。
「海边。」
「哦。」
「的海产。」
海产是多余的啦。
「她说想去海边。」
江目小姐晃动肩膀,说「遵命」。呃,我自己也知道啦。
交给永藤决定我要去哪里,其实挺奇怪的。
虽然,反正我们也总是往同个方向走。
「你陪我一起离家出走,不处理家里的工作没关系吗?」
「毕竟还有其他女佣在。而且,夫人说愿意负责我留下的工作。」
「是喔……」
「好厉害喔~」
啊?
「你妈原来做得了家事?」
「做不了。」
呵呵!──我听见面向前方的江目小姐的笑声。
她的笑声听起来是真的很开心。
「呵耶~嘿嘿。」
「别故意对抗。」
发出奇怪笑声的永藤立刻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往窗外。外面的景色仍然很眼熟。我们得要离开这里多远,才有办法淡化「日野」呢?
「……是说,去海边要往哪边走?」
我问她有没有想好要怎么走。从我家到海边要一直往北,或一直往南走吗?
「虽然没有事先询问,但我打算去某间旅馆。希望还没有收起来。」
「旅馆?」
「是我以前住过的一间旅宿。离海很近。」
「是喔。」
我莫名中意旅宿这种讲法。
不过──
「……要是已经倒闭了怎么办?」
「到时候再想想办法吧。」
江目小姐自始至终都不慌不乱,脸上也带著笑容。
虽然明明是离家出走,却一切都安排得完美无缺也很奇怪就是了。
我决定这么想,整个人靠上椅背。
光是被一片黑暗笼罩,就觉得好像被睡意抓住了上臂。
从结论来说,旅馆确实有在营业。
「这里变得不一样了~」
江目小姐很惊讶,看来是因为旅馆太老旧而重建过了。
我跟永藤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江目小姐办好住宿手续。这段期间,永藤一直挂著开心的笑容。
「你有那么开心吗?」
「很棒对吧~」
我们的问答有一点点鸡同鸭讲,不过平常就是这样。
我们把行李放到房间之后,决定在夜晚来临前出去散步,看看大海。
我第一次在冬天来海边。说到海就想到蓝色,同时也总是会顺带联想到夏天。但现在的这座沙滩没有当中任何一种印象。只有永藤直率的感想。
「脚好冷。」
穿著裙子的永藤瑟瑟发抖。可能因为太阳快下山了,所以又格外地冷。不过,觉得冷的永藤不晓得是不是从沙子的声音或触感中找到什么乐趣,很高兴地到处走来走去。我当然不陪她一起走。江目小姐也望著夜晚的大海。
虽然江目小姐没有问我,但我还是主动对她吐露心声。
「我想要仔细思考我们家的作风。可是,待在家里就没心情去想这种事情。」
就算逼自己去深思,大概也只会对跟我个性不合的部分感到排斥。所以我想要到能够尽情呼吸跟平常不一样空气的地方看看,希望多少可以缓解我肩膀跟头感受到的不适──我离家出走的动机就只是如此。但是就结果而言,感觉还是无法达成我的期待。
「有永藤在旁边,就没闲工夫想那种事情啊。」
因为那家伙明明看起来脑袋放得很空,却一刻都静不下来。我被她耍得团团转,也就跟著静不下来了。虽然极度不适合想事情,不过那家伙有一起来或许是好事──我在逐渐入夜的大海前面这么心想。要是我独自待在这里,思绪肯定会出现凹洞,导致水渗进我的脑袋,逐渐没入大海。
「我们早点回旅馆,去泡个澡吧。」
「就这么办。」
我放空脑袋,视线追著犹如放开牵绳的狗一般在沙滩上四处奔跑的永藤。
「所以。」
「所以以。」
「你为什么也进来了?」
旅馆的房间附有浴室,内部相当豪华。
虽然比我家浴室还要小。
但这些都不重要,现在浴室里有两道移动的身影。
是我跟永藤。
「有什么关系,反正浴室这么大。」
这算得上理由吗?我本来想仔细思考,但在蒸气的阻挠之下,我放弃了。
明显只是随便洗洗身体跟头的永藤,早早就跳进浴缸享受泡澡的感觉。永藤喜欢泡澡。她来我家住的时候大多会泡澡泡得太久,泡到头晕,最后倒在房间角落。
我听见背后传来永藤泼洒热水的声音,她似乎在踢脚打水。
看来她不管几岁了,也还留著从小就有的习惯。
「小晶你啊~」
「啊~?怎样~?」
「讨厌自己的家吗?」
原来你没发现吗?我差点想这样说。
「啊~算是啦。」
反正永藤这种个性没发现也不奇怪──我马上得出结论。所以,我随便敷衍这个话题。
「我不是很喜欢。」
「是喔。」
永藤的语气听起来是没有特别感想的时候的回应。毕竟本来就不关她的事。
「哦哦~」
「不是,你不用特地回应我也没关系啦。」
感觉要是让她在泡澡的时候想事情,会直接开始头晕。这时,耳边传来从浴缸走出来的声响。一回过头,就看见永藤往我这里走来。她在我开口之前,就坐到我正后方。压迫感、热气,跟永藤肌肤的味道往前扑到我的背上。
「我来帮你洗头吧。」
「为什么?」
永藤用手指刺著我的头皮,作为这道疑问的回答。
「痛死了!」
我这声大叫有一半是为了掩饰事出突然的困惑。剩下一半是真心话。
「哎呀,头发跟头的距离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近。」
「听不懂啦……是说,你干么突然这样?」
「别计较别计较。」
永藤猛力乱抓我的头。里面跟外面都乱了。
「你很不会洗耶!」
「因为洗的是别人的头,力道很难拿捏。」
经她这么一说,就觉得可能还满有道理的。我也不曾帮别人洗头。那,我应该当作本来就多少会拿捏不好力道吗?我这么心想,然后在盯著面前镜子里的自己时注意到一件事。
「是说,你只是单纯在乱抓我的头发而已吧?至少用一下洗发精好不好。」
「啊,我忘了。」
永藤把洗发精往我头上狂倒。是直接倒下来,像当成水在倒。
洗发精流过浏海根部,划过额头的触感让我眯起了眼睛。
「你实在是喔。」
「客人有哪里会痒吗?」
「眼睛。」
「会痛就把右手举起来喔~」
「够了,我累了。」
这家伙想到什么就马上说出口的坏习惯不能改一改吗?
之后,永藤也多少放缓了力道,玩起我的头发。泡泡让我的头变得蓬蓬的。有时候弄出很夸张的巨大泡泡,永藤就会用手指戳破它,玩得很开心。
「所以,这是在干么?」
「嗯~没什么特别意义。我只是想玩玩看而已。」
「啊~也是。你就是这种人。」
算了──我决定随便永藤去玩。既然永藤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她应该也是心满意足吧。而我认为会让永藤觉得充实的事情,对我来说也大多不是坏事。
「永藤你真的是很奇怪的家伙耶。」
因为她能让我明明是把自己的事情交给自己以外的人决定,却还赞同她的选择。
「小晶你变得会叫我永藤了呢。」
永藤用热水冲著我的头,如此说道。
我等到水声停下,才回答:
「你还不是一样,不是跟我独处就叫我日野。」
「嗯。」
究竟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变远了,还是我们变得会顾及自己的立场了呢?
本来软糊糊的感情,稍稍凝固了一点。
或许要等那种感情有了更具体的形状,才能知道它的真面目跟名字。
对永藤怀抱的这份感情的名字。
「我也是有想很多的喔。」
「真的假的~?」
「那你要听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居然是刚才的喔?」
哈哈哈──一道笑声响遍浴室。我拨起湿湿的浏海,轻轻摇头把水甩掉。
擦掉眼睛附近的水,就觉得平时累积的精神疲劳也消失了些许。
……结果。
我怎么等都等不到她说的「刚刚在想什么」。
「你说说看啊?」
我透过镜子跟永藤四目相交。永藤眨了眨眼,快步走回浴缸。
「喂。」
「我忘记了,所以我先冷静下来再想一次。」
「不,你就放弃吧。」
「记得应该跟章鱼还是花枝有关系。」
「再想下去就换你泡成章鱼了。」
我感到傻眼,同时坐到她旁边泡起澡来。
热水的温度,就像是把流动在我跟永藤之间的某种东西勾勒出形体。
隔天早上,把我叫醒的是番茄跟永藤。她看著我的脸,影子落在我身上。
「是怎样?」
我这句话到底是对哪一边说的?应该两边都有份吧。
「这是morning call。」
「我又没申请。」
随便啦。我准备坐起身。但是,永藤害我被挡著起不来。
「喂。」
「怎么了?」
「会撞到脸。」
永藤跟我之间的距离近到直接起来的话,会撞到彼此的鼻子。而且她不肯移动。我只好自己往旁边挪动身子准备起身,结果永藤又移动到刚刚好在我头上的位置。
「嗡~」
烦耶。
「不要拉刚睡醒的人陪你玩莫名其妙的游戏。」
「因为日野起来之前我很闲。」
「听起来很像正当理由,但根本不是。」
我挥手想赶走永藤,她就滚到旁边去了。这下我才总算能坐起身。我看见窗外有光,看来也不是早得很夸张的时间。
「还有日野啊。」
「啊?」
「虽然你好像觉得是番茄,但这其实是苹果。」
永藤得意洋洋地把手上的东西翻面,接著斗鸡眼的苹果就对我「嗨」了一声。
「吵死了。」
「窝叫永藤喔~」
「你应该要变成苹果啊。」
换好衣服之后,我烦恼起到回家之前这段时间该做什么。想著想著──
「请问要不要去钓个鱼呢?」
从外面回到房间的江目小姐问我要不要钓鱼。钓鱼啊……我望了大海一眼。
「我没钓过鱼。」
「我倒是有吃过钓上来的鱼喔。」
我不理会有些得意的永藤,继续烦恼,就看见江目小姐露出微笑,于是我没多想什么,就用她的微笑当作接受这个提议的理由,决定尝试钓鱼。反正也没其他事好做。
我是来这里做什么的?我到现在才冒出这样的疑问。
吃完早餐以后,我们在江目小姐的带领之下,走到防波堤,途中,永藤发现自己忘记戴眼镜,不过她看了我一眼以后,就说「算了」,决定不回去拿。
今天跟昨天不一样,虽然云很多,却也偶尔看得见晴朗天空。只是到头来还是很冷。
愈往海边走,吹来的风果然也愈冰冷。我甚至觉得现在搞不好可以看到冰珠划出线条,让风的流动变得肉眼可见。就算很冷,还是可以看到零星钓客,他们不发一语,静静在风中凝视著海面。而我的视线也自然飘向钓客旁边,彷佛邻居一般的大海。
我看见远方有小小的渔船随波摇荡,在海上前行。
明明从来没看过这幅景象,我们与船的距离却让人有怀念的感觉。
移动到没有其他人的地方以后,我接过了江目小姐准备好的钓竿。江目小姐细心教导不知道钓竿怎么拿,也不知道怎么用的我。
「原来你喜欢钓鱼啊。」
「没有,我只是直接把以前别人教我的告诉两位而已。」
江目小姐压著像在拍打翅膀一样擅自飘舞的头发,对我这么说。
以前是吗──说不定她以前来这里住宿的时候,也有像这样来钓鱼。
永藤跟我一样在听怎么用钓竿,我走到离她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把钓线放入海中。虽然有准备装水的水桶,但我实在不认为自己钓得到。不过万一钓到了,我打算带回去吃。
总觉得特地钓起来又丢回海里很多此一举……应该说很奇怪。
「要钓的话,我想要钓到星鳗。」
无谓晃动钓竿的永藤看准想要的猎物。我想,她大概什么都没看见。
「星鳗啊……这里会有吗?」
我从防波堤的边缘俯视大海。鱼的呼吸,无法从比河川还要深的海里浮上水面。
「没有就钓鳗鱼吧。」
「……我大概猜到你想吃什么了。」
也猜到永藤的愿望恐怕无法实现。
十分钟后。
永藤似乎厌倦静静待著了,她把钓竿交给江目小姐看著,到附近闲晃起来。我就知道会这样。而江目小姐没有把钓线拋入海中,只是单纯待在我旁边。
「那孩子似乎意外性急呢。」
「可能是吧。」
其实跟性急不太一样,但我无法精准表达。在我视野角落的永藤捡到了某个东西。那是什么?坏掉的抽风扇?
不,仔细看才发现是电风扇的叶片……不对,是回力镖。或许是谁玩一玩就忘在这里了。永藤把脸贴得离捡起来的回力镖超级近。看来是因为没戴眼镜,看不清楚。原来那家伙视力恶化得这么严重啊──我这么心想。要是捡到奇怪的东西,她打算怎么处理啊?她似乎辨识出自己拿的是什么东西了,在把回力镖上的脏污擦掉以后,轻快跑往没有人的地方。我开始观察她想要做什么,随后她直接把回力镖丢了出去。
运用手腕力道扔出去的回力镖没有飞得多远,也没有转弯,就这么掉落地面。
看来她虽然把回力镖拿来丢,却也不知道多少诀窍。
永藤跑去捡起掉下来的回力镖。好像追著飞盘的狗。
总之,就先随她去玩吧。
「您会冷吗?」
江目小姐开口关心我。问这个问题的当事人的身体跟和服衣袖倒是不断颤抖,看起来很冷。
「是很冷。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现在比较没有那么在意。」
如此甚好──江目小姐用逗趣的语气说道。很神奇的是,她穿著围裙站在大海前面的身影,就好像一幅画。披在肩上的短外褂被风吹得飘扬,感觉好像会化成一则故事的序幕。
江目小姐不是看著钓竿,而是一直盯著船。
「你之前是一个人来这里住宿吗?」
江目小姐没有结婚。虽然我也不是知道她所有的过往经历,但至少现在是未婚。
「是跟夫人一起来的。那是她结婚一星期之前的事情,已经是好久以前了。」
江目小姐彷佛在回想漂流于大海上的记忆,遥望水平线的另一端。
是跟妈一起来的啊。我隐约有猜到可能是这样。
「当时说要旅行的是江目小姐吗?」
「不,是夫人。」
「真意外……不对,好像也不意外。毕竟她满喜欢旅行的。」
有比较长的假期时,常常会一家人到国外旅行。而我说的一家人是真的所有人都会参加,连老哥他们的家人都会来,非常多人。很有可能被误认成旅行团。
人太多吵吵闹闹的,老实说很不自在。不过,妈大概就是喜欢那种气氛吧。
「你们那时候也有钓鱼啊?」
「是啊。因为夫人说她想试试看。」
「有钓到什么吗?」
江目小姐缓缓摇头。
「我们钓不到,天气又变冷,再加上不能害她在结婚典礼之前感冒,我们就早早离开了。」
「是喔。」
「之后我们回到旅馆吃炸鱼,当作我们实质上有钓到鱼。」
「……这样算数吗?」
她们做的事情简直像是永藤会出的主意。说不定像永藤那样傻呼呼的人其实很常见。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也只看过永藤会傻到根本随时都傻傻的。
「看您钓鱼的身影,就觉得您愈来愈像夫人了。」
「……会吗?」
我跟妈的年龄差距应该比一般母女还要大。我认为这份年龄差距,让我们外表上相似的部分被时间一点一滴地掩盖起来。所以,我自己很难找出跟妈相像的地方。或许是因为江目小姐有办法从旁观察我们母女,才找得出我们的相似之处。
「……………………………………」
话说,她现在把妈叫做「夫人」──明明以前肯定不是这样叫她,而是用名字称呼彼此。
江目小姐称呼「夫人」的语气,总是不带任何迟疑。
「江目小姐现在能陪在妈身边,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吗?」
钓竿毫无动静。我忍不住无谓地晃动钓竿。
原本看著船的江目小姐转头看向我,发丝随风飘扬的她语气柔和地表示疑惑。
「那当然……有什么问题吗?」
我很犹豫该不该说出口。因为我没有仔细理解跟统整好自己想说的内容。
被人拋出这么随便的问题,回答的那一方应该也很困扰。
不过,没有讲出来的话语,终究还是满溢而出。冬天的强烈寒风推动了这股冲动。
「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妈跟老爸结婚了……」
我脑海中的印象真的完全无法连结起来。妈跟江目小姐走在一起是常态,也是心目中占有特别地位的对象,却又跟老爸结婚组成家庭,到了现在依然陪伴著彼此……这感觉很接近「假如永藤把别人看得比跟我相处还要重要」……心里的疙瘩扩展得非常大,无法消除。
我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把这种心情跟提问收在一个小盒子里。
「这个嘛──」
江目小姐会知道连提问的人都不太清楚的问题重心吗?
她手贴著脸颊,可以看到浮现在乾燥手背上的血管。
「我们有讨论过,要能一直陪伴对方的话,这样的做法比较实际。」
我有股钓线被拉得极度紧绷的错觉。
「毕竟夫人的人生不能离开日野家,而且要留在那个家庭,就无法避免一些必要的家族规矩……这其实就像是一种前提条件。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刻开始就存在了。」
江目小姐像是在回忆一切的开始,那张满溢著怀念的侧脸显得很柔和。
想必她拥有的全是美好回忆,才会不论何时回想起来都很充实吧。
因为聊到妈的时候,跟和妈讲话的时候,江目小姐都是这样的表情。
「那是她身为日野家的一分子所做的决定。不过,夫人自己确实也希望能和我相伴。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比她有这份心意更让我高兴,所以我很满足了。」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回应她之前浮现脑海的,是永藤的脸。
明明只要往附近看一下就能马上找到她,却连我的脑袋里都有那家伙的身影。
这家伙真忙耶──我轻声一笑。
我的笑容逐渐灰暗起来,染上冬季的氛围。
「妈当初这样做决定──」
「嗯?」
「可是我跟妈不一样,我好像没必要留在日野家。」
毕竟我有很多哥哥。
「嗯。」
「那,我又算是什么人?」
好几个哥哥先来到这个世上,而我是最晚来到这个家的。
我究竟是基于什么理由,才得被绑死在日野家?
「那不是由自己决定,是依据周遭人的看法,而有所不同。」
江目小姐这次没有多做思考,立刻回答。
「以我的角度来看,您是在我心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的孩子。所以我会想细心照顾您,想温柔对待您,也想建立起友好的关系……您不满意这样的理由吗?」
「没有……」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发出的声音到中途就这么被风吞噬。
江目小姐尽可能沉稳地──却也绝不让海浪声掩盖掉自己的声音,将自身的话语传达给我。
「您不需要深入思考自己是什么人。因为常常会由周遭的人擅自决定。等到您真的受不了别人给您的定位,再主动干预就好。」
「……唔哦~」
正值青春期所生的烦恼,得到了细腻的解决方案。
大人好厉害啊──我差点开口大感佩服。
感觉跟老爸相比的话,会是天差地远。看来当大人也是有分擅长跟不擅长。
「江目小姐很能言善道呢。」
「跟老爷比起来,任谁都能说得上是能言善道。」
「太中肯了。」
「有钓到什么吗~?」
在附近徘徊的永藤回来找我们。是看准我们刚好聊到一个段落,才出声搭理我们吗?不可能吧──我立刻否定这个猜测。永藤不是那种人。
然后她手上还是继续拿著回力镖。
「我来看看成果。」
永藤往蓝色水桶里面看。当然,水面相当平稳。
她摇晃起那个水桶。
之后,就毫不害臊地拍我的肩膀。
「反正新手本来就钓不太到嘛。」
她就是这种人。
「小心我把你的脚塞进水桶里喔。」
「喔喔,原来还有这一招。」
永藤很佩服我的反击。不,你是开玩笑的吧?我才这么想,她就在水桶旁边蹲了下来。她凝视著水桶里面,试著把右手食指泡进水里。接著马上收手,甩动手指。
「水真的太冰了,还是不要吧。」
「你今天还真聪明啊。」
「鱼还真卖命耶,竟然活在这么冰的水里面。」
「……而且还很温柔嘛。」
挖苦她也非常难见到成效的永藤没有半点反应。她站起来以后,就捏起别人的头发、拍别人的背、推别人的肩膀,很轻易就能看出她开始在打发时间。
「碍事。」
「因为日野你在发呆,感觉很无聊的样子。」
「……我看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懂钓鱼的乐趣吧。」
我自己也还不懂就是了。
虽然我最后还是没钓到鱼,但感觉钓线似乎勾到了某种不知名的东西。
之后到了该回家的时间,我不经意在离开前回头一望。
像大海一样──
就算是同一个地方,也能在不同的时间有不一样的感受。
我认为自己跟永藤一直以来就是身陷于这样的感觉当中。
「请问要先去肉店吗?」
「啊,不用了不用了。」
我们在车上的时候,看永藤很难得这么客气,不知道是不是心态多少成熟了一点。
这是在我们返家路上发生的事情。
「你用不著客气。」
「?我没有啊。」
永藤双眼睁得圆滚滚的,像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感觉好像有点鸡同鸭讲……不对,永藤一直都是这样。这么认为的我感到混乱。
等车子在我家前面停下,我才知道她说没有客气的意思。
「好了,接下来在日野家住一晚吧。」
「不是,你回家去啦。」
不听人说话的永藤一下车,就站到我旁边来。
「咦,你真的要住下来?」
「续摊啦!」
我不懂她为什么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在旁边听我们对话的江目小姐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呃~也是可以啦。」
反正今天是星期天。要是永藤回家了,我铁定会烦恼该怎么消磨时间。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起走进家中,随后看见来迎接我们的是可能的人选中最具意外性的人,也就是老爸。
「我们回来了。」
听完江目小姐的报告,老爸脸色变得严肃。
「我有事情要跟你谈。你来一下。」
他没有特地打招呼,只是用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这么说。走远的脚步声也很平静。
「喔……」
这情况好眼熟。
「那,我先去一趟……」
我看向江目小姐,小声说道。反正,应该不是在气我离家出走吧。
毕竟也不算离家出走了。
「行李我帮您放到房间……」
「嗯。」
我把包包交给江目小姐。只有肩膀上的重担消失的我,脱下鞋子。
转头面向前方,就感觉到早上刚洗好澡还有点湿的头发划过脸颊。
哒、哒。
「哦、哦。」
哒哒。
「你不用跟过来啦。」
她在的话根本没办法谈事情。就很多意义上而言都是。
我推起永藤的肚子,把她推开。接著江目小姐就从后面扣住她的腋下,稳稳限制住她的行动。
「唔喔~我是无辜的~」
虽然永藤无谓地挣扎,但没有什么成效,就这么被带离现场。
结果我交给江目小姐的行李被留在走廊上。自然又要再多跑一趟了。
「……那家伙到底是怎样啊?」
她感觉就像是当吉祥物也没当得多乐在其中的人。
我沉浸在难以言喻的余韵之中,同时跟随老爸的脚步前往里面的房间。
老爸跟前阵子一样,坐姿端正地等待我到来。他只移动视线看向我,敦促我坐下。看著他粗犷的脸,就觉得老哥他们全长得像老爸。至于我,我觉得自己长得不太像妈。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妈是纯正的日野家之子。
一坐到老爸面前,竟然先听到他说出像是在关心我的话。
「玩得开心吗?」
他是不怎么闲聊的人,所以我有点意外。
「嗯,很好玩。」
虽然我没怎么外出,只是跟永藤一起打发时间而已。
到头来,我最想要的可能还是那样的时光。
因为我至今的人生已经习惯如此了。
「这样啊。」
老爸主动问起,却也不打算拓展话题。也没说自己的感想是好是坏。
反正我也猜得到他就算有说,也会只说完一句感想就没下文。
「那……要谈的是什么事?」
虽然我没要永藤等我,但她大概在等我回去。
「嗯。」
老爸轻轻点头过后,朝著我眯起双眼。
「我被你妈骂了。」
「……咦?」
「怎么说……好像是我话没讲清楚。」
老爸难得露出像是在吐苦水般的沮丧模样,闭上眼睛。
这种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像四哥。
「所以,我要再讲清楚一点。」
「喔……」
「你是最像我的一个孩子。」
老实说,他这么讲也是不清不楚的……会让人意会不到他在说什么,不对,我有很像他吗?即使是面对面讲话,还是会不禁感到疑问。
「会吗?」
「融入不了这个家庭的作风这一点很像。」
老爸讲得直截了当。我愣得衣服都快滑落肩膀了,但老爸依旧接著说下去。
「我不记得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原本不是日野家的人。」
「嗯……是叫什么?婿养子?」
「类似那样。虽然过程上不太一样,反正那不重要。」
他懒得解释这一点,或许真的跟我满像的。
「我的人生献给了日野家。我没有觉得这样是好或坏,而是认为这就是我的命运。虽然弄得我肩膀僵硬,餐点口味又很淡,要陪笑也很累,不过一想到我是主动选择这样的人生,就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看起来很平静,却只有讲到口味的时候语气有些不悦。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但现在在谈非常正经的话题。
「所以,我希望你也能选择你自己能够接受的人生。」
「……………………………………」
很单纯,感觉随处可见的平凡教训。
我想老爸应该也是努力想了很久,才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认为自己必须真心诚意地听进他这番话。
「我知道了。」
嗯──感觉老爸的声音当中有一丝丝的雀跃。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站起身的老爸抓了抓头。
「记得跟你妈说我有跟你讲清楚了。」
老爸如此叮咛过后,就迅速离去。
不是,你自己讲就好啦──我自言自语道。
「总觉得……」
突然使不上力来了。我甚至想说:「你真的懂『讲清楚』的意思吗?」
虽然我是有听懂他想说什么啦──我对自己的想法稍做补充。
「一下说像老爸,一下说像妈……到底是像谁啦。」
小声碎念完,我才察觉是两边都像。
理所当然会两边都像,因为我是他们的小孩。
因为我是日野家的小孩。
我本来打算直接躺下,在快躺到地面之前又打消了念头,用腹部的力道坐起身。
我想起有一个家伙在等我,便快步离开房间。
途中好像有因为走路太大声被人提醒别在走廊上跑,但我没有因此停下。
「啊,欢迎回来。」
一回到房间,就看到永藤在整理行李。她好像在准备今天要换的衣服。
原来她真的打一开始就决定好要住我家了啊。
「日野爸爸生气了吗?」
「没有。我从来没看过他生气。」
也没看过他笑就是了。他大概是不会产生强烈情绪的人吧。
感觉连这样的人也对餐点口味太淡有意见,其实有点奇怪。
永藤看我回来似乎也安心了,拿下脸上的眼镜。仔细一看,就发现永藤的嘴巴在动。
「你在吃什么?」
「糖果。她要求我边吃这个边乖乖待在这里,所以我就照做了。」
「你是小孩子吗?」
也确实是小孩子啦。十三岁仍然算是彻彻底底的小孩,既无力,又不稳定。
同时也会有这个年纪特有的烦恼,而且必须找出解答。
这就像是一种人生当中的课题,不论当下几岁,都是一样。
「那个,永藤。」
我坐下来以后,眼睛盯著其中一边脸颊有点凸起的永藤。
「嗯~?」
「跟你──」
一辈子待在一起,大概就是我的人生意义。
准备说出口,就觉得格外害臊,结果又收起了快要化成声音的话语。
「跟我?」
永藤用言语跟态度逼问我。以前几乎相等的身高,已经开始产生明显的差距。
我今后的人生会是一直仰望著永藤吗?
永藤永远都会在那里。
……我故意讲得诗意一点,但不怎么感动。
「……我在想要跟你一起玩什么。」
「原来是要说这个啊。」
从脸的外侧也看得出她嘴里的糖果在滚动。这家伙到底吃了几个啊?
「那,就玩日野吧。」
「啊?」
「让我玩~」
永藤朝我扑过来。所以,我也不慌不乱地跳开来躲她。就算躲开了,永藤还是会马上再扑过来,而我也继续逃开。我们两个就这样不断跳来跳去,好像还听到有人骂我们的声音,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这真的就是我可以接受的人生,那我也只能笑了。
但是,我一直都是这样活过来的,也找不到其他的人生道路。
既然如此,不如就全心全意面对这样的人生。
我跟永藤面对面。我往她不断滚动糖果的脸颊又捏又揉,回敬她刚才把我耍著玩。
「要玩就来玩啊。」
我已经不需要再有任何迷惘了。